八
我终究还是没能留住叶子。
那年暑假,先是她陪着爷爷奶奶出去旅游,随后我的好久没见的父亲安排我们去了一趟北戴河度假。回来的时候,叶子已经离开了北京,去了香港看她的父母,从此后就没有再回来。
去北戴河之前,叶子刚从外地回来。我知道她那几天该回来,可是几次打电话总是找不到她。我心里惴惴不安,一会儿担心她在旅途上出了问题,一会儿担心她得病了,一会儿担心她遇到了坏人。她不在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郁闷,每天无精打采,无法从对她的思念中逃脱,经常沉溺在对她的遐想之中,忍受着相思的折磨,每天想她无数遍。每天晚上坐在小阁楼上,看着天上的皎洁的月亮和深蓝的星空,我都在遐想着她也在某个地方的窗口看着同样的月亮和星空,想着我。
在临去北戴河之前的晚上,我终于打通了她的电话。
这几天总是找不到你,我在电话里急匆匆的跟叶子说。明天我要跟家里去北戴河玩去了。
我刚回来,出去玩好累哦。叶子在电话里说,她的声音带着一股疲倦。北戴河好啊,天气太热了,那里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可是要去好几个星期啊。
那多好哦,在海边游泳比在北京窝着舒服多了。
你跟我们去吗?我可以跟家里人说,带你一起去的。
我?不会去的。还没有见过你们家里的人,会很紧张的。
哪有什么关系?见面就熟悉了。
不行不行,还是你们自己一家去吧,再说也太晚了,不想给你们添乱了。
一起去吧。我劝叶子说。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过一段也该去看我的父母了,叶子有些忧虑的说。他们一直让我早些到香港去,我想等到高考成绩一下来就去看他们。这次真的不能跟你去了,很抱歉。
真的不能去了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她。
不能去了。你好好玩,祝你旅途平安。叶子欢快的说。
谢谢你。我说。等我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
给我寄几张那里的明信片吧,叶子说。
一定,我带着一些失望说。
我放下电话,心里觉得很郁闷。本想出门去找叶子,但是又觉得她没有让我去找她,这样去找她很冒失。而且,她听上去很疲累,想她一路上旅途劳累,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夜里的时候,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几次想再给她打个电话,但是夜已经深了,想她一定已经进入了梦乡,于是终究没打。
在北戴河,我们住在一个有着一个大院子的招待所里。离招待所大门不远的地方就是海滩。咸咸的海水,长长的沙滩,沙滩边上被海水冲上来的贝壳和海藻。北戴河,一个过去一直很想去的地方,现在却觉得索然无味。在长长的海滩上赤着脚行走,看无数的在海边嬉戏的人,远处的波涛像是卷着雪一样滚过来,呼吸着海面上吹来的潮湿的味道,我却提不起兴趣来。因为叶子不在我身边。因为周围都是陌生人。我穿过沙滩上的涌动的人群,孤独地走到一棵树地下,坐在树荫下面,想着叶子。
晚上的时候,我坐在旅馆房间的小桌子前,在苍白的电灯光下,给叶子写信。记得叶子说想要北戴河的明信片,正好旅馆里有明信片卖,我买了几张印着海边风景的明信片,在明信片背面写下一些简短的文字。我告诉叶子北戴河的海滩比我想像的要长,沙滩上的人比我想像的要多,海水比我想像的要咸,空气比我想像的要闷热,离开她比我想像的要烦闷。夜半时分独自一人坐在海边礁石上倾听大海的涛声,带来的是一种寂寥的感觉。我在明信片的结尾说,我想你了,等着回去找你。
我放下笔,拿着明信片走到招待所前台,问前台的坐着看电视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到哪里可以买到邮票和发信。她边嗑瓜子边说,邮票得到前面的一个小卖部去买,小卖部旁边有个信筒子,明信片可以扔到那里面,第二天会有人取走。她看我一脸迷惑的样子,就说,你不知道小卖部在哪里吧,姐带你去吧。
她锁上前台的一个柜子,走出前台,带着我走出招待所的大门,一边走一边问我是哪里来的,北戴河好玩不好玩一类的话。我问她是本地人吗,她说不是,是青岛人。我问她想家里人吗,她说当然了,不过每年春节的时候都会回家去看父母。我说春节的时候回家很不好坐车吧,她说每年都这样人挤人,有时还没地方坐,要一路站着,不过早习惯了。
她带我走到了小卖部,我买了邮票贴在明信片上,把明信片扔在了一个绿色的邮筒里。我顺道买了一瓶可乐,问她喜欢要什么,她看了看小卖部里面的东西,说要一小碗冰激凌。我们慢慢地从小卖部走回来,热热的海风带着咸味吹过来,觉得身上粘乎乎的。
回到招待所的前台,她对我笑笑说,我晚上一般都在这里值夜班,你要是没事儿就来找我聊天,跟我一起看电视吧。我点点头,谢了她带我去小卖部,然后沿着招待所的灰色的走廊,走回到房间里去。
夜里的时候,海面上刮起了强烈的风,像是台风一样的猛烈。呜呜的风声尖叫着,把窗户推得前后摇动,像是窗玻璃随时会掉下来。一阵阵雷声从远处的海面上传来,闪电耀眼地在窗外闪亮着。雨点被风摔打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响。我在床上被风雨声吵闹得无法入睡,索性坐起来,想开灯看看书,按了几次开关灯都不亮,才觉出来是停电了。我穿上地上的拖鞋,摸黑摸着墙走出房间,顺着走廊来到前台,想找一只蜡烛。
她自己坐在前台柜台后面的椅子上,面前点着一只很大的蜡烛,在地头看一本杂志。她抬起头来看我,烛光照着她的有些疲乏和憔悴的脸。
你有事吗?她问我。
睡不着觉,想看书又没电了。我说。电什么时候会来啊?
不好说,她说。肯定是风太大,把哪里的线路挂断了。
这里的风都这么厉害吗?我问她。
有更厉害的呢,她笑笑说。这个还不算是台风,要是台风来了才吓人呢。
你这里有蜡烛吗?我问。能买一只蜡烛吗?
给你两只吧,不要钱了。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只普通的白蜡烛来递给我。
一道闪电在窗外划过,雷声滚滚而来,屋子里的烛光被门缝里吹进来的风吹得晃动起来。窗户外面的树影在黑暗里剧烈地摇曳着,显得有些吓人。
你自己在这里值班,害怕吗?我问她。
有一点儿,她说。一开始的时候特别害怕,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你怕吗?
也有一点儿。我不好意思地承认说。
你要是睡不着想看书的话,到这里来吧,咱们一起看吧,我看我的杂志,你看你的书,也好做个伴,省得害怕。
行。我说。我这就回屋里去拿书去。
她把一根蜡烛就着她面前的烛火点上,放到一个平底的小碟子里,递给我。我端着小碟子,在一闪一闪的昏暗的烛光的下,走回到房间里去拿书。
我坐在前台的柜台里面,借着她的蜡烛的光看书。她在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妇女杂志,一翻页的时候烛光就被翻页的风吹得摇曳起来。她有时撩一下头发,有时把一绺头发用手拨弄着,有时看着看着杂志自己傻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她说看见里面的一个故事,觉得男主人公很傻很可笑。狂风还是在外面不断的刮,暴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传进里面来,但是跟她在一起,这个狂风暴雨之夜不再是那么狰狞可怕了。快到凌晨的时候,外面的风雨渐渐停息了。我觉得困了,跟她说要回房间睡觉去了。她点点头,面含着微笑说,快回去睡觉吧。
你什么时候下班啊?我问她说。
八点。她笑笑说。我们两个班,白班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夜班是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
你住得远吗?我问她说。
不远,就住在院子后面的一个小宿舍里,就在那里。她拿手向着窗户外面的一排小平房一指说。我们几个外地来的在这里上班的人合住。你可以以后来找我玩。我们下班了就没事儿了,不过我可能下午要睡到两三点才能起床哦。
好的,我说。如果你也没事儿的话。
我们天天都没事儿。她依旧微笑着说。在这里上班也是很枯燥的,闷得很。你看北戴河很好吧,可是我们老住在这里,都看不出好了。要不你下午三点来找我吧,我带你去到周围玩玩去。
周围有什么玩的啊?我问她说。
有啊,有好多呢。她说。这里的好玩的地方我都知道。
那太好了,我点了点头说。我对这里一点儿不熟,有人带着玩最好了。那下午三点我上你住的地方去找你?
好的。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说。三点钟见哦,不见不散。
下午三点的时候,我来到了她的宿舍门外。敲了门之后,她的宿舍的室友打开了门,见到是我,问我找谁。她在里面听见了,跑到门口,说来了来了,然后飞快地换上了一双凉鞋,走出来。她的头上湿湿的,好像是刚洗了澡,身上有一股香皂味。
你想去哪里啊?她问我。
哪里都行,我说。我对这里不熟。
那我带你去看一些老别墅吧。她说。晚上我跟室友换班了,今天晚上八点不用去上夜班了,这样我可以多带你去转转,可以晚回来一些,明天我值一天一夜的班。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带着欢快的笑容。她带我去看北戴河的老房子 --- 一些老别墅,看张学良的张家大楼,还有何香凝别墅和傅作义别墅。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她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喜欢吃海鲜,最好是螃蟹,她对这边很熟,就带我去一个小餐馆吃螃蟹。我们要了一大碗醋,吃着皮皮虾和新鲜的海蟹。吃完饭我们顺着海滩走,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味。灰色的沉闷的天空,浅黄的沙子,灰黑的奇形怪状的岩石,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的白色的水鸟和农民的破旧的带着网子的打渔船。渔船和水鸟的倒影。浪潮的冲击和退潮。脚上伴住的水草。心里的躁动与不安,渴望与期盼。
我们走着走着,天上下起了雨。她拉着我的手跑到一颗大树下避雨。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我们并肩站在树荫下,看着雨点无声地打在脚下的细腻的沙滩上,打出了一个一个湿湿的小坑。海面上的渔船都不见了,天上笼罩着一层灰白的云层,潮气袭上来,她抬着头,雨水从脸颊尚留下来,两只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等待我做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因为我的心里在想着叶子。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从一个荒弃的铁轨上走过。一定是火车好久没有从这里开过了,铁轨上锈迹斑斑,路基的斜坡上长满了一片一片的无名的野草,草丛中透出一些黄的红的野花来。一根一根枕木被压在铁轨下面,在青灰色的碎石子中躺着,像是沉睡千年的木乃伊。铁轨边上有几从灌木,枝枝杈杈的横七竖八的伸着。
我踩着一根铁轨向前走,手里拿着的是叶子寄给我的一个明信片,上面只有简短的几行字:
前些天看到了我的高考分,就像我的预感一样,考砸了。我给父母打了个电话,他们没有说我,但是我能明显觉出他们的失望。这些年来,他们对我的期望一贯甚高于我对自己的期望。我自己也觉得很沮丧,特别是无法跟你在这里一起上大学了,也不想再浪费一年的时间来重新参加高考。他们早就想让我去香港跟他们在一起,之所以同意我留在北京,是因为认定我一定会考上一所好学校,现在彻底失望了。他们已经给我买好了火车票,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去香港了。在你拿到心仪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会自己一个人哭泣。夜色里升起的每一颗明亮的星星背后,都有一颗坠下的流星在默默的流泪。我想把一切都给忘掉,重现开始一个旅程。好好去上学吧,为你祝福。如果我们有缘,今后还会再见的。
明信片封面上印着一辆从隧道里钻出来的喷着白色烟雾的黑色蒸汽机车,背面的字迹潦草,没有落款,也没有留下电话地址。
正午的阳光把铁轨晒得滚烫,我把明信片揣着兜里,低头闷声在铁轨上走,觉得鞋底都快要被融化掉。铁路中间要穿过一座矮小的铁桥,桥上是很粗的三角形铁架子,一颗一颗铆钉裸露在桥梁的外侧,铁条上缠着一根一根的常青藤,绿色的叶子被微风摇晃着,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桥下是光秃秃的水泥桥墩,支在快要枯干的河床上。长满青苔的礁石东一块西一块地乱躺在河床两岸,中间一条细小如溪水的水流缓缓流过弯弯曲曲的河底,水面上泛着细微的一道道涟漪。我像是要沿着铁轨走向天边一样,只是沿着轨道一路不停息的走下去,好像在铁轨的尽头叶子会等待我,好像铁轨的尽头是我的宿命。想来生命也是茫然的顺着一条道走,谁也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所谓的梦想也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象和期待,虽然结局不知道到底会怎样,却成了支撑人走向终点的动力。
铁路的尽头是一个废弃的货场。几节破旧的火车厢横七竖八的停在货场里,车厢上的油漆字都被风吹雨打的字迹模糊了。货场里空无一人,四周是乱长的树,树丛之间显露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我靠着车厢坐了下来,让车厢挡住灼热的日光。我觉得很口渴,举目四望,看不见水龙头,只见不远处的一个水坑里有一些浑浊的水。坐在杂草丛生的水泥方砖地上,我想抽根烟,可是我没有烟,也没有打火机。一只蜻蜓从灌木丛里飞过来,停在了我身边的一株野草上。蜻蜓的翅膀碧绿通明,大大的脑袋低垂着,细小的爪子抓着野草的茎杆,绿色的长长的身体靠在一片草叶上。一阵夏风带着潮湿闷热的空气吹过来,只是觉得燥热难耐,一点儿也不觉得清凉。我看着眼前的铁轨,两条平行的轨道延伸开去,越来越窄,在很远的地方交集在一起。铁轨中间被太阳晒蔫的野草如秋天的落叶一样呈现出黄色,低垂在腐烂的枕木边的碎石上。我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叶子寄给我的那个被身上的汗水浸湿的明信片,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几句早已耳熟能详的句子,端详着上面开始褪掉颜色的潦草而熟悉的钢笔字。
叶子,我已习惯了有她的生活,如今她却如断线的风筝被刮得无影无踪。
其实在北戴河度假的日日夜夜,我何曾不每日想起她,不度日如年的盼着早日回京见到她。
这些日子我总是在回忆过去跟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懊悔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疏于言表,不能直白的向她袒露心机。在她面前,我觉得如此的卑微,竟不敢显露对她的依赖。其实,许久以来,她早已成为我努力学习的动力,因为我知道只有上一所好的大学,才能不会辜负她。早知是这样的一个结局,我宁肯放弃学习,每日陪她在一起。我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接受她已远去的残酷的现实,承载心中的隐痛。倘若我能够跟她一起离京去港,我定会抛下一切与她同行。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那一年夏天,我十七岁,她十八岁,正从少年迈向成年。那时,我们注定还看不懂梵高,注定还不能看明白他的画里的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和蓝色的组合所表现出的悲哀,不能参透画里的粗糙有力的线条所体现出来的沉重和荒凉。可是,我们会装出来很懂的样子,目空一切地评论着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作品,好像自己是权威的专家一样随意斥责一部作品是媚俗。那时我们一边爱着,一边困惑着,对很多事情都不知道珍惜。只有走过青春之后才知道它的美丽和苦涩。就像所有喜欢忧郁的少年一样,那天我独自坐在这个荒芜的旧货场,心里充满了悲伤的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我把头埋在手臂里,在无人的货场里抽泣,因为那张被汗水浸湿的明信片,因为叶子,因为一份不舍的情感。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Oh, yesterday came sudden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