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王小波的一部作品--红拂夜奔

糊涂小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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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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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本章里一再提到一个名称“头头们”。在一本历史小说里出现这种称呼,多少有些古
怪。作者的本意是要说明,“头头”这种身分是古而有之。


李靖、红拂、虬髯公世称风尘三侠,隋朝末年,他们三人都在洛阳城里住过。大隋朝的人说,洛阳城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但唐朝的人又说,长安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宋朝的人说,汴梁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所以很难搞清到底哪里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洛阳城是泥土筑成的筑城的。土是用远处运来的最纯净的黄土,放到笼屉里蒸软后,掺上小孩子屙的屎(这些孩子除了豆面什么都不吃,除了屙屎什么都不干,所以能够屙出最纯净屎),放进模版筑成城墙。过上一百年,那城就会变成豆青色,可以历千年而不倒。过上一千年,那城墙就会呈古铜色,可以历万年而不倒。过上一万年,那城就会变成黑色,永远不倒。这都是陈年老屎的作用。李靖、红拂、虬髯公住在城里时,城墙还呈豆青色。这说明城还年轻。可惜不等那城墙变成古铜色,它就倒了,城里的人也荡然无存。所以很难搞清城墙会不会变成黑色,也搞不清它会不会永远不倒。洛阳城墙筑好之后,渐渐长满了常春藤。有一些好事的家伙派人把藤子从墙上扯下去,墙上就剩下了细小的藤蔓,好像四脚蛇断掉的尾巴。与此同时,被扯下墙的常春藤在地上继续生长,只是团成了团。有些叶子枯萎凋落,有些叶子却蓬勃向荣。这些藤子在地下,就像一堆堆的垃圾。而立着的城墙却被断裂的藤蔓染上了花纹,好像一匹晾在空中的蜡染布。然后又有些人觉得有花纹的城墙不好看,又派了一些人出来,举着绑了刀片的竹竿,把花纹都刮掉了。久而久之,城墙上就被刮出了好多白斑,好像脸上长了藓。我不明白既然一堵墙已经修了出来,为什么不能让它好好呆着――人活着受罪,干嘛让墙也受罪呢。
李靖他们住在洛阳城里时,这里到处是泥水。人们从城外运来黄土,掺上麻絮,放在模版里筑,就盖成了房子。等到房子不够住时,就盖起楼房,把小巷投进深深的阴影里。洛阳的大街都是泥的河流。那时候的雨水多,包铁的木车轮子碾起地来又厉害,所以街上就没有干的时候。泥巴在大街上被碾得东倒西歪,形成一道又一道的小山脊,顶上在阳光下干裂了,底下还是一堆烂泥,足以陷到你的膝盖。那些泥巴就这样在大街上陈列着,好像鳄鱼的脊梁。当时的人们要过街,就要借助一种叫拐的东西。那是一对带有歪杈的树棍,出门时扛在肩上,走到街边上,就站到杈上,踩起高跷来。当时的老百姓都有这一手,就像现在的老百姓都会骑自行车一样。谁也不知道将来的老百姓还会练出什么本事来――假如有需要,也许像昆虫一样长出六条腿。当然,各人的道行有深有浅。有人踩在三尺短拐上蹒跚而行,也有人踩在丈八长拐上凌空而过。比较窄的街段上,有些人借助撑杆一跃而过。在泥水中间,又有无数猪崽子在游荡。老百姓和猪就这样在街上构成了立体画面。除此之外,还有给老弱病残乘坐的牛车,有两个实心的木头轮子,由一头老水牛拉着,吱吱扭扭,东歪西倒。从城东到城西,要走整整半天。假如它在路中间散了架,乘车的都要成泥猪疥狗。不是老百姓的人坐在八匹马拉的轿车里呼啸而过时,泥水能溅到路边的店铺里面。正如今日有些豪华轿车跟在你自行车后猛按喇叭,嫌你聋得还不够快。老百姓总是恨非老百姓,这是原因之一。
那些在洛阳大街上横行的马车就像鱼雷艇,这种高速船只宜在空旷处行驶,不该开上大街。但是谁也没有对马车提出意见,因为谁都不敢。人们只是上街时除了带着拐,还带一把油纸伞,见到马车过来,就缩在路边,张开伞接泥巴。还有一些人不带雨伞,而是穿着油布的雨披。不管你怎么小心,总有弄到一头一脸一身泥巴的时候。所以又要带上一个防水的油布口袋,里面带着换洗衣服。但是要洗手洗脸,总要用水。井倒是好找,洛阳每个街口都有一间白色的小房子,里面就是水并。但是房子里有人看着,用水要钱。所以图省钱的人就在脖子上拴两个牛尿脬,里面放上水。但是你虽有换洗衣服,总要有地方换,总不能当街赤身裸体,找更衣处(现代话叫收费厕所)也要钱;所以图省钱的人就不是带一把伞,而是两把伞。更衣时把两把伞前后张开遮住。这样一个图省钱的人出门时,脚下踩着一对拐,脖子上挂了两袋水,背后插了两把伞,腰里还接着鼓鼓囊囊的口袋,实在是很累赘。其实你只要用一点钱,就可以清清爽爽的到任何地方,这个办法和现在是一样的:坐taxi。所以那些人是自愿活得那么累坠,因为他们想省钱。他们想省钱的原因是他们没有钱。
大隋朝的taxi没有轮子,那是一些黑人,脑袋后面留着小辫子,赤身裸体,只穿一条兜裆布,手里拿着一条帆布大口袋。问好了去处,他就张开口袋把你盛进去。一个大钱一公里,他可以把你驼到任何地方,身上也不会沾一点泥。但是在坐taxi前,必须在他脸上摸一把,看看是真黑人,还是鞋油染的。有些无赖专门冒充taxi,把人扛到臭水坑前面,脑袋朝下地往下一栽。这些无赖以为这样干是有幽默感,其实一点也不幽默,因为这样一栽常常把别人的颈椎栽断。别人的颈椎断了,他们就把钱袋摸走。这也如你今天乘出租车时,也必须研究一下司机和车子,万一乘错了车,就会被人把脸打扁。众所周知,taxi只对外国人和阔佬是安全的。
坐taxi出门太贵,又有折断颈骨的危险,所以在洛阳城里,大多数人平常出门时都是全副武装,十分累赘。只有那些走街串巷的妓女最潇洒。那种人身穿皮子的短上衣和超短裙,溅上了泥后,等干了一刮就掉,顶多剩下一点白色的痕迹。过街时只要招招手,就有老黑来把她扛过去,连钱都不要。当然,走在路上时taxi的手不老实,要占点小便宜。她们什么都不带,因为什么都用不着,只带一个小手提包,包里有刮泥点子的竹片子,手纸,小镜子等等,但是没有很多钱,钱多了流氓会搜走。但也不能一点钱都没有。那些流氓穿着黑绸子的长袍,头发用榆皮水梳得贼亮,嘴里嚼着蜜泡过的老牛皮(当时已经有了阿拉伯树胶做的口香糖,但是太贵,一般人买不起)。妓女的包里要是没钱,流氓发起火来什么事都得干出来。好多年以前,洛阳城就是这样。好多年以前,李靖就是这么个流氓。
 

我在讲李靖的事时,他就像一座时钟一样走着。但是这座时钟走得并不总一样快。讲到
别的人时也是这样。举例而言,现在是故事的开头,时钟就相当缓慢。也不知讲到什么时候
它就会突然快起来,后来又忽然慢下去,最后完全不走了。这是我完全不能控制的。因为不
但李靖,连我自己也是一座时钟,指不定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什么时候会停摆。
我们现在知道,李卫公是个大科学家,大军事家;其实他还是个大诗人,大哲学家。因
为他有这么多的本事,年轻时就找不到事做,住在洛阳的祖宅里(那座祖宅是个土墙草顶的
房子,草顶露了天,早该换草了),有时跑到街上来当流氓聊以为生。在这种时候他只好尽
量装得流里流气,其实他很有上进心。年轻时李靖住在洛阳一条铺石板的小巷里,有时一天
只吃一顿饭,晚上点着蓖麻油的灯熬夜。那种油是泻药,油烟闻多了都要屙肚子。
当时他可没有当大唐卫公的野心,只想考上个数学博士,在工部混个事就算了。但是这
样的事他都没找到。
我知道李卫公精通波斯文,从波斯文转译过《几何原本》,我现在案头就有一本,但是
我看不懂,转译的书就是这样的。比方说,李卫公的译文“区子曰:直者近也。”你想破了
脑袋才能想出这是欧几里德著名的第五公设:两点间距离以直线为最近。因为稿费按字数计
算,他又在里面加了一些自己的话,什么不直不近,不近者远,远者非直也等等,简直不知
所云。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段落具有维多利亚时代地下小说风格,还有些春宫插图。这都是
出版商让加的。出版商说,假如不这样搞,他就要赔本了。出版商还说,你尽翻这样的冷门
书,一辈子也发不了财。因此李靖只好把几何与性结合起来。这是因为这位出版商是个朋友,
他有义务不让朋友破财。每次他这么干的时候,都会感到心烦意乱,怪叫上一两声。但是他
天性豁达,叫过就好了。
李卫公多才多艺,不但会波斯文,而且会写淫秽小说,会作画。他的书里的插图都是自
己画的。有时候他也用烧红了的铁笔给自己在木板上画名片,用大篆写上“布衣李靖”,写
完了又觉得不过瘾,于是擅自用隶字加上了一行小字:“老子第十六世孙”。这么写也不纯是
唬人,因为姓李的都可能是老子的后裔,但是第十六世可一点依据也没有。他每天早上用冷
水洗澡,不论春夏秋冬;上街时拄两丈长的拐,那拐是白蜡杆制的,颇有弹性,所以他走起
来比马车还快。现在有些年轻人骑十速赛车,走起来也比汽车快。当年李靖遇到红拂时,他
很年轻。
后世的人们说,李卫公之巧,天下无双,这当然是有所指的。从年轻时开始,他就发明
了各种器具。比方说,他发明过开平方的机器,那东西是一个木头盒子,上面立了好几排木
杆,密密麻麻,这一点像个烤羊肉串的机器。一侧上又有一根木头摇把,这一点又像个老式
的留声机。你把右起第二根木杆按下去,就表示要开2的平方。转一下摇把,翘起一根木杆,
表示2的平方根是1。摇两下,立起四根木杆,表示2的平方根是1.4。再摇一下,又立起
一根木杆,表示2的平方根是1.41。千万不能摇第四下,否则那机器就会哗喇一下碎成碎
片。这是因为这机器是糟朽的木片做的,假如是硬木做的,起码要到求出六位有效数字后才
会垮。他曾经扛着这台机器到处跑,寻求资助,但是有钱的人说,我要知道平方根干什么?
一些木匠,泥水匠倒有兴趣,因为不知道平方根盖房子的时候有困难,但是他们没有钱。直
到老了之后,卫公才有机会把这发明做好了,把木杆换成了铁连枷,把摇把做到一丈长,由
五六条大汉摇动,并且把机器做到小房子那么大,这回再怎么摇也不会垮掉,因为它结实无
比。这个发明做好之后,立刻就被太宗皇帝买去了。这是因为在开平方的过程中,铁连枷挥
得十分有力,不但打麦子绰绰有余,人挨一下子也受不了。而且摇出的全是无理数,谁也不
知怎么躲。太宗皇帝管这机器叫卫公神机车,装备了部队,打死了好多人,有一些死在根号
二下,有些死在根号三下。不管被根号几打死,都是脑浆迸裂。卫公还发明过救火的唧筒,
打算卖给消防队。但是消防队长说,猴年马月也不失次火,用水桶也能对付。这个发明就此
没卖出去,直到二十多年以后,才卖给了大唐皇帝。当然,卖了的唧筒是铣铸的,不喷水,
而是喷出滚烫的大粪。这东西既不能救火,也不能浇花,只能浇人。浇上以后就算侥幸没有
死掉,也要一辈子臭不可闻。皇帝把它投入了成批生产,命名为卫公神机筒。假如老百姓上
街闹事,就用屎来浇他们。卫公有过无数的发明,都是一辈子卖不出去,最后卖给了太宗。
太宗把它们投入生产,冠以“神机”之名。现在我们一听到神机两个字,就把它和虐待狂划
了等号,怎么也想不到消防和开平方。卫公年轻时,做梦都想卖发明来救穷,但是一样也卖
不出去。等到他老了以后,这些发明倒全卖出了大价钱,但是这会儿他已经不缺钱了。
据我所知,李卫公年轻时只卖掉了一件发明,那是一架用手摇动的鼓风机,他把它卖给
了邻居的饭馆,卖了二十块钱。做成了这个买卖之后,他高兴得要了命,以为从此自己有了
正当的生计,不用再当流氓了。――在此之前,饭馆里都用人来吹火。每个灶眼都要雇五个
人,手持吹火筒轮番上前。有些人干了一辈子,就再也用不着吹火筒。他们的嘴唇长了出来,
好像鸭子,稍一用力就能形成个肉管子。谁知过了不到三天,人家就把被火烧糊了的鼓风机
送了回来,不但让他把钱退回去,还想要他包赔几乎造成火灾的损失。其实卫公做的鼓风机
再好使不过,只是不能倒过来摇。假如倒过来摇就不仅不能鼓风,反而要把灶膛里的火抽到
鼓风机里,把木制的叶轮烧着。这个例子告诉我们的是,再好的发明到了蠢货手里也不能起
作用。可惜的是这世界上的蠢货总是那么多。但是人没法子和蠢货争论。人家要他退钱,他
就老老实实地说道:花完了,退不出了,然后就伸出额头来说道:打几下罢。他老拿额头来
付帐,以致上面老是有三道以上的紫印子。不认识他的人总以为他像一些老婆子那样,喜欢
把脑门子刮紫,并且以为这样做了以后百病不生,其实不是的。
有关这件事我们还可以补充说,这架鼓风机后来也卖了出去,还是卖给了大唐皇帝。而
大唐皇帝还是用它来打仗――在风向有利时,用它吹起石灰粉和研碎的稻糠,可以迷住敌人
的眼睛。但皇帝的御厨房里依旧用人来吹火,而且那些吹火的人的嘴唇像融化了挂在半空的
麦芽糖。
我们还可以说说古时候的人怎么开平方――工匠需要知道平方根,不管在哪朝哪代――
干那件事首先是需要小棍子。古时候用筹算法,除了职业数学家谁也不把算筹带在身上,以
免别人怀疑你是个卖筷子的。所以你走在隋朝的大街上,吃着烤羊肉串,发现有人鬼鬼祟祟
的跟着你,千万不要诧异。那都是些木匠的小徒弟,在给师傅找算筹,图的是你手里的那根
竹签子。有些人图简便,就把平方根表刺在身上,但是中国字占地方,数表又长,脸上手上
的皮远远不够。所以刺得浑身都是,干着活就会突然脱到光屁股。因为这个原故,所以大隋
朝的法律规定泥水匠当街干活必须戴斗笠。这东西不光是为了遮风挡雨,还可以在查平方根
时把前面挡上。
李卫公老年时是大唐的名臣,所以不知他还能不能记得年轻时驾两丈高双拐走在洛阳大
街上的事。当时每个走在他下面的人都恨他恨得要死。这是因为他总从别人头顶上跨过去,
使别人蒙受胯下之辱,还因为他在那件黑绸长袍底下什么都不穿。这一点在平地上不是个问
题,悬在半空中就十分让人讨厌。当时洛阳城里的女人在巷口看到一对白蜡长杆从面前走过,
感到一个影子从天顶飘落,遮住了阳光时,大多马上尖叫一声,闭上眼睛蹲在地下,表示她
什么都不想看。也有些泼辣的娘们见到这种景象就怒吼一声,从家里拿出顶门杠,踏泥涉水
地猛扑过去,追打那对白蜡杆,要把李靖从天上打下来。这也很难得逞,因为李靖的速度快
着哪。他飞快的跑掉了,留在街上一串奸笑。只有在街边上徘徊拉客的妓女,才会嚼着嘴里
老牛皮,扬起脸来看半空中的李靖――他长袍下襟下露出的两条毛茸茸的腿和别的东西。但
是她们对这些东西早就司空见惯了。为了引起她们的注意,李靖在腿上和别的地方都刺了骇
人听闻的图案。这件事就是这么古怪:李靖在地面上时,她们服从他,千方百计的讨好他;
而等他到了天上后,事情就反了过来。假如一个流氓在街上走过时,没有妓女的喝彩,那他
就很难在洛阳城里混了。所以流氓要在天上表演各种花样,就像演员在台上表演一样。
李靖在天上行走时,就像一只大鸟。这是因为他站在拐上时撅起屁股,把上身朝前俯去。
这种乘拐姿式在洛阳城里得到最高的评价――被认为是最帅的,但是现在看起来却像个淘气
的女孩子尝试站着撤尿一样,说不上有什么好看。他在街上定时,两腿岔得很开,一条腿踩
在街的左边,另一条踩在街的右边,这样重心稳定不容易摔倒;而且假如有一辆横冲直撞的
马车迎头撞过来,也只会从他两腿之间冲过去,不会碰着他。李靖在洛阳城里走动时,就像
一只在小河沟里觅食的鹭鸶,脚下是一条污浊的水道。用这种姿势行走时,他的阴茎朝前伸
着,阴囊缩紧,从下面一看就如天上的一只飞鸟一样。假如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他的龟头
上刺了一只飞翔的燕子,这是那时的时尚。其实这样的行走方式一点都不好,万一失去了平
衡,会从天上摔下来,而且根本不知道会掉到什么地方――这就像飞机失掉了控制,掉到哪
里都可能,甚至会掉到粪坑里。除此之外,他还能感到一股污浊的水汽从他两腿之间升上来。
在他两边是深褐色的屋顶,有些铺着长满了苔藓的瓦,有的铺的是树皮――上面长了叫作狗
尿苔的菌类。他耳畔响着一座城市熙熙攘攘的声音,鼻端充满了这座城市恶臭的气味。这种
时候他总是在为生计奔走。直到他从那两根长竿上爬下来时,才不是在奔走。但那些时候他
又在为生计老着脸皮求人,或者厚颜无耻地敲诈别人,卫公年轻时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后来
他成了大唐的卫公;这就是说,后世的人再也不好意思、也不敢说起他在洛阳街上行走时,
因为不穿内裤,又因为受到污浊水气的熏蒸,经常患上阴囊搔痒症,那东西肿得像火鸡的脸
一样;这种情形被在他身下面的妓女看到了。就会受到耻笑;所以他只好用姜汁把患处再染
成黄色;这样不但受到骚痒的煎熬,还要忍受姜的刺激,感觉实在很不好。
李靖在洛阳城里当流氓,却是流氓中最要不得的一种。这就是说,他想向市场上的小贩
要保护费,却不好意思开口,也不好意思伸手,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假设你是洛阳市场上
一个小贩,见到一个穿黑衣服梳油头的家伙从你摊前过来过去,满脸堆笑地和你打招呼,你
也想不到他是要讹诈你吧。然而他来的次数多了,摊面上就会发生一些可怕的事:不是雪白
的布面上被用狗屎打了叉子,就是汤锅里煮上了死蛇。假如你对这些事情还能熟视无睹,就
会有活生生的大蝎子跳到你摊上来。以上过程一直要重复到你在摊面上放了一叠铜钱,这叠
铜钱无声地滑到他的袖口里为止。反正都是要钱,不明说的就更讨厌。向妓女要钱的时候他
也板不起脸来,只是嬉皮笑脸的上前纠缠,和人家讨论音乐和几何学,直到对方头疼得要死,
掏出钱来为止。所以无论小贩还是妓女,都对他切齿痛恨,希望他早患时疫瘟死。这种敌意
表现在人们看到他时一点笑容都没有,而且谁也不搭理他。他的笑脸就像一个个肥皂泡,掉
到水里不见了。他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他自以为是知识分子,要面子,不能对别人恶语相
向。晚上回了家以后,他脱掉黑绸的长袍,换上白麻布的短装,用灶灰水把头发洗得蓬蓬松
松披在肩上,就跑到小酒馆或者土耳其浴室一类的地方,和波斯人、土耳其人,还有其他一
些可疑人物讨论星相学,炼丹术等等,有时还要抽一支大麻烟。那种地方聚集着一些自以为
是知识分子的人,而且他们中间每个人都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知识分子。那些人都抽大
麻,用希腊语交谈,搞同性恋;除此之外,每个人都像李靖一样招人恨。他们就像我一样,
活着总为一些事不好意思,结果是别人看着我们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据我所知,自从创世之初,知识分子就被人看不起。直到他们造出了原子弹,使全世界
惶惶不可终日,这种情形才有所改变。李卫公年轻时被人说成大烟鬼、屁精、假洋鬼子,也
没有卑鄙到想造原子弹来威胁人类。他在土耳其浴室里吸了一根大麻烟。迷迷糊糊地想出了
毕达哥拉斯定理的证明,就像阿基米德一样,大叫一声“欧力卡”!光着屁股奔出澡堂跑回
家去,连夜把定理写了出来,把门板锯了刻版,印刷了一千份,除了广为散发,还往六部衙
门投寄。其结果是后来被衙门提进去打了一顿板子,罪名是妖言惑众,再加上那天晚上裸体
奔跑,有伤风化。其实他无非是想让当官的注意他的数学才能,破格提拔他当数学博士。挨
板子的时候,他又证明了费尔马定理,但是他这回学乖了,一声也没吭。
李卫公年轻时在洛阳城里。总想考数学博士,然后就可以领一份官俸,不必到街上当流
氓。这是知识分子的正经出路。但是他总是考不取。这倒不是因为他数学不够精通,而是因
为考博士不光是考数学,还要考《周易》,这门学问太过深奥,而且根本就不属于数学的范
畴(我看属于巫术的范畴),所以不管他锥股悬梁,还是抽大麻,总是弄不懂。所以每次考
试他只能在《周易》的考卷上写上“大隋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再署上自己的名字交上去。
这样的卷子谁也不敢给他零分――实际上他得的是满分―――但是考官觉得他在取巧,就给
他数学打零分。这种结果把李靖完全搞糊涂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把那些小学的四则运
算题全算错了,痛苦得要自杀。假如他知道内情,就该在数学答卷上也写皇帝万岁,这样就
能考取。但是这些事不说明李靖笨。事实上他聪明得很。那次因为投寄毕达哥拉斯定理被捉
去打板子时,他很机巧的在衣服底下垫了一块铁板,打起来当当的响,以致那位坐堂的官老
爷老问“谁在外面打锣”。但是像这样的小聪明只能使他免去一些皮肉之苦,却当不了饭吃。
当然他的聪明还不止此。打完了板子之后,他还要被拉到签事房里去在屁股上涂上烧酒――
表面上这是为了防止伤口化脓,并且表示一下头头们对被责者的关心;其实是要看看是否打
得够重,是不是需要补打几下。这时李靖把铁板藏起来了,他的屁股上早就涂了烟灰水,看
上去乌青的一大片。涂酒时,公差的手也变成了乌青一片,好像也挨了打,故而大家都说打
得够厉害。挨了这顿板子以后,李靖幡然悔悟,决定不再装神弄鬼,要做个好流氓。出了衙
门见到第一个妓女,他就把眼睛瞪到铜铃那么大,走上前去,不谈几何,也不谈音乐,伸手
就要钱。而那个女人则瞪大了眼睛说道:钱?什么钱?这个女人就是红拂。李靖这样讲话时,
已经不像个知识分子了。知识分子有话从来不明说,嫌这样不够委婉。
 



在本节里作者首次用到了“想入非非”这个词。对此也不能作字面上的理解。作者是指
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性质。意思和弗洛伊德所说的“性欲”差不了太多。
李靖在天上行走时,不光可以看到脚下污浊的街道,还可以看到远处的景物,一直看到
地平线。地平线上有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雾气下面是柳树的树冠,遮住了城墙。树冠里面是
高高低低的房顶,还有洛阳城中高处的石头墙。那堵墙有两丈多高,遮断了一切从外面来的
视线。住在墙外的人只知道里面住了一些有身份的人,却不知道他们是谁、怎样生活。李靖
想过,假如再从城外运来纯净的黄土,掺上小孩子屙的屎,再多加些麻絮纸筋,就能筑起一
座五丈多高的土楼――你不可能把土楼修得再高,再高就会倒掉――然后在土楼上再造一座
五丈高的木头楼(木头楼顶多也只能造到五丈高,再高也会垮),然后再在木楼顶上用毛竹
和席子搭起一座竹楼,这样三座楼合起来就有十好几丈高了。事实上没有人肯在那么高的地
方造竹楼,因为来一场大风就会把竹楼吹走,连毛竹带席子你一样也拣不回来,而且这两样
东西都还值一点钱,别人拣了也不会还回来。但这在李靖看来并不要紧。他只想在那座竹楼
被风吹走前爬到上面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自从有了城市以来,所有的城市都分成了两
个部分,一座Uptown,一座Downtown。李卫公住在Downtown,想到Uptown去看看,这也
叫想入非非。我现在得闲时,总要到学校的教授区里转几圈,过过干瘾。那是一片两层的小
楼,大面积的铝制门窗,只可惜里面住的全是糟老头,阳台上堆满了纸箱子。我喜欢从窗口
往里看,但我没有窥春癖,只有窥房子癖。李靖在天上行走时,还看见红拂在下面街边上木
板铺成的人行道走着,穿着妓女的装束。于是他把双拐插在道边上的烂泥里,从空而降,截
住了她的路。
李卫公从拐顶滑下来时姿式潇洒,就如一只大鸟从天上落下来,收束翅膀,两脚认准地
面。好几个过路人都准备要喝他一句彩,只可惜他落得匆忙,不小心把怀里那些东西摔了出
来,其中有一条死蛇,好几只活蝎子――这都是给小贩们准备的――所以那些人就把喝彩收
了回去,给他一阵哄堂大笑。这种在妓女面前出彩的事叫人很难忍受,假如是被别的流氓碰
到,一定会把红拂杀死来藏羞。但是李靖只是羞红了脸皮,伸出一根手指摸了一下鼻子,根
本就没起杀人的念头。这说明李靖虽然下了决心要当个好流氓,但他还是当不了。他狠了狠
心,决心管她要双倍的保护费,但她却一个子儿也不给。然后他又狠了狠心,把这耍赖的娘
们吃饭的家伙没收掉。那东西就是羊尿泡做的避孕套。没有这东西,做起生意来就会赔本―
―所挣到的钱正好够付打胎的费用,而且讨了钱还不一定能打下来。
我以为应该给发明避孕套的人发一枚奖章,因为他避免了私生子的出生,把一件很要命
的事变成了游戏。但是奖章一般只发给把游戏变得很要命的人。李靖要是早明白这一点,年
轻时也不会这么穷。
在李靖看来,红拂是很古怪的娼妓,她的身材太苗条,个子太高,远看起来,有点头重
脚轻的样子,因为她梳了个极大的发髻,简直有大号铁锅那么大。她的皮肤太白,被太阳稍
稍一晒,就泛起了红色。她就这个样子站在街边上东张西望。李靖走过去,伸手把她的皮包
抢下来,翻来翻去,她就瞪着眼睛看他,一副忍不住要说话的样子,但是终于没有说。最后
李靖把包还给她,瞪着眼吼了一声:你把钱藏在哪里了?红拂说:我没有钱。李靖又说,你
把那东西藏哪里了?红拂就问:什么东西?李靖说:岂有此理。搜了哇!红拂就伸直了胳臂
闻自己的胳肢窝。把两边都闻遍了以后,说:我每天都洗澡,怎么会馊。李靖瞪了一会眼,
后来笑了笑,挥挥手让她走了。李靖后来说,他在红拂的兜兜里发现了好多进口货,像西域
来的小镜子,南洋的香粉等等。她穿的皮衣皮裙都是真正摩洛哥皮的,又轻又软;不像别的
妓女,穿着土硝硝的假摩洛哥皮,不但格格作响,而且发出臭气。她身上还散发着一种撩人
的麝香气,麝从来就不好捉。像这样的妓女没有钱,叫人实在没法相信。要是真正的流氓遇
上了这种要钱没有的情形,一定要当街闹起来,会把她推倒在泥水里,会把她的包包扔到房
顶上去。但是他没有做这样的事,只是在她走过以后留下的香气里停留了一会,就爬上拐顶
去,在那里东摇西晃的找了一阵平衡,然后朝前走了。这件事说明了李卫公这次幡然悔悟已
经结束了,很快他就开始想入非非:想像这个女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并且和她开始一场
爱情。无须乎说,像他这样的人不堪重用。
假如红拂真被看成了妓女,就会有好多麻烦。所幸她那个装束只是似是而非,不但嫖客
见了不敢嫖,连胆大妄为的流氓都不敢贸然过来收保护费。只有李靖这个楞头青上来就抢她
的包。等到他走开以后,红拂听见一边有人说:好嘛,两个便衣碰到一起了。这话说得其实
不对。就是女便衣也穿不起摩洛哥皮。但是洛阳街头的流氓有几个认得摩洛哥皮,更不要说
知道它的价值了。非得像李卫公这样博古通今的人才知道。而李卫公脑子里整天都在想几何
题,所以发现了是摩洛哥皮,当时也没觉得奇怪,直到上了拐,走到大街上,才高叫一声妈
的,不对头!当时他想要转回去再看看红拂,但是跟在他后面的一个赶驴车的却说:我操你
妈!这是走路呢,还是拉磨?他就没回去,只是到东城见了那位出书的朋友后告诉他今天撞
见了一个穿摩洛哥皮的妓女。那位朋友说,好悬,准是便衣。她要是告你非礼,够你蹲半年
大狱了。李靖说:别逗了,摩洛哥皮每平方寸卖二十块。那朋友说:高级便衣。李靖就说:
算了,不管她什么便衣。告诉你,我证出了费尔马大定理。这个定理费尔马自吹证出来过,
但是又不把证明写出来,证了和没证一样,而且也不知他真的证出来没有。李靖想让朋友给
他出一本书,发表他这项了不起的发现。那位朋友却说:得了罢你,板子还没挨够哇。他让
李靖给他画春宫,每幅给十块钱。因为刚刚挨了一阵板子,李靖就答应了。这是因为画了小
人书就可以拿到钱,毕竟是看得见摸得着,比之虚无缥渺的数学定理好得多。但是过了一会,
就想到画一幅画只值半平方寸摩洛哥皮,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最后他终于把费尔马定理
写到春宫小人书的文字里了,这说明他还是贼心不死,继续想入非非。像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比方说吧,中国古书里有这样两句顺口溜:
三人同行古来稀,
老树开花廿一支。
这竟是一种不定方程的解法,叫做韩信暗点兵――我不知道韩信和老树有什么关系。但
是我知道这说明古时候有不少人像李靖一样淘气。如果我们仔细的研究唐诗宋词,就会发现
里面有全部已知和未知的现代数学和物理学定理。现在我确知李卫公所写的春宫解说词里包
含了费尔马定理的证明,但我没法把它读出来――这是因为费尔马定理的证明应该是怎样
的,现在没有人知道,或者说,现在还没有人能够证出费尔马定理。它就如隋时发明的避孕
套,到唐代就失传了,因此给了洋鬼子机会,让他们可以再发明一次。因为它已经失传,所
以我也不知该怎样解释这些说明词。最简单的解释是:那是一些性交的诀窍。但是不应该是
这样子的。不应该的原因是有我们存在。我们的任务就是把性交的诀窍解释成数学定理,在
宋词里找出相对论,在唐诗里找出牛顿力学。做这种工作的报酬是每月二百块钱工资。所以
我也常像李卫公那样想:这样的生活有啥意思。
我和卫公的心灵在一部分可以完全相通,另一部分则完全不通,其它部分则是半通不通。
相通的部分就是我们都在鬼鬼祟祟地编造各种术语,滥用语言,这些念头和那些半夜三更溜
进女宿舍偷人家晾着的乳罩裤衩的变态分子的心境一样的叵测。不通的部分是我证不出费尔
马定理,李卫公是天才,而我不是。半通不通的就是他不够天才或者我不够鲁钝的地方。但
是这些区别只有我才能够体会,在外人看起来我们俩都是一样的神秘兮兮。我能够想像李卫
公晚上在家里画春宫的样子:他手里拿了一根竹签子做的笔,用唾液润湿墨锭,弄得满嘴漆
黑,两眼发直地看着冒黑烟的油灯,与此同时,煞费苦心地把费尔马定理的证明编成隐语,
写进春宫的解说词。他就这样给人世留下了一份费猜的东西。我有一个朋友在翻译书,煞费
苦心地把totalitarianism(极权)译成全体主义。我还有一个女朋友搞妇女研究,也是煞
费苦心地造出一个字――“女性主义”(女权)。现在这个“权”字简直就不能用,而自己造
些怪词,本身就是一种暗示。我现在写着这个古代大科学家李靖的故事,也在煞费苦心的把
各种隐喻、暗示、影射加进去。现在的人或者能够读懂,后世的人也会觉得我留下了一些费
猜的东西。鬼才知道他们能不能读懂,但是不给后世留下一份费解的东西,简直就是白活了。
人们说知识分子有两重性,我同意。在我看来这种性质是这样的:一方面我们能证明费
尔马定理,这就是说,我们毕竟有些本领;另一方面,谁也看不透我们有无本领。在卫公身
上,前一个方面是主要的,在我身上后一个方面是主要的。好在这种差异外人看不大出来。
在他们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古怪。
根据史籍记载,李卫公身材高大,约有一米九十五到两米的样子,长了一个鹰勾鼻子,
眼睛有点黄;身上毛发很重,有一点体臭。这说明他不是纯粹的东亚黄种。经过了五胡乱华,
这原是常有的事。当时洛阳城里也有各方的人物。有大鼻子小眼睛的犹太人,兜售劣质的绿
玻璃珠子,却一口咬定是绿玉做的;有戴斗笠穿肥腿裤子的高丽人,在路边生起冒黄烟的炉
子烤咸鱼干卖,发出又甜又腥的味道;还有面色黝黑的印度人,按照相似疗法的原理出售各
种药材:比方说,象牙是固齿的药材,斑马尾巴是通大便的药材,驴蹄子治脚垫等等,其实
都是没影的事。最不该的是说犀牛角壮阳――连想一想都不应该,角对犀牛来说不是性器官,
抵架也不是性交,这里有黑色幽默的成分,需要想一想才能知道。这些人和李靖一样住在
downtown。这个地方李靖早已住腻了,他连做梦都想搬进石头墙里面去。但是等到他当了大
唐卫公,尝到了这种滋味之后,却觉得它并不是太好。他真恨不得穿上黑绸子衣服再到市场
上去。假如他这样做了,那他就是长安最老的流氓。
我对卫公的这一点倒是深有体会――他年轻时觉得眼前到处是机会,比方说,这世界上
没有开平方的机器,鼓风机等等,这些机器都很有用,而且是别人发明不了的,而他不费吹
灰之力就发明出来了。我相信爱迪生年轻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爱迪生遇到的事可没落到卫
公身上。假如他有爱迪生的机遇,中国就会有一个有千年历史的大国际公司:WeigongLee,
international。最起码要比什么贝尔实验室有名得多。满眼的机会抓不着,就有一种不得
其门而入的感觉。
 


在李靖看来,红拂是很古怪的娼妓,不是downtown里所有的。但是在红拂看来,李靖
也是很古怪的流氓。其实她并不知道真流氓是什么样子的,只是觉得他和街头巷尾扎堆聊天
的那些穿黑衣服的家伙有区别罢了。李卫公身材高大,长一把山羊胡子,眼珠子是黄的;而
洛阳的流氓全是蒙古人的脸相,五短身材。李卫公说话抑扬顿挫的很好听;而洛阳的流氓说
话含混不清,好像没鼻子一样。因为这些原因,那些人都说李靖是个“雷子”,换言之,说
他是上面派来的便衣侦探,或者是领某种津贴的线人。当年洛阳城里这种人可多了,比前东
德所有的雷子加起来还多。在饭馆里吃着饭,就会有个人站起来,从腰里拿出个牌牌来,往
桌上一拍说: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再说一遍!听见这话的人就只恨自己为什么要长这根舌头。
胡说乱道就像今天闯了红灯一样,要罚五块钱。洛阳街头也有红绿灯,那是两块牌子,上面
写着“下拐”、“回避”,遇到有要人的马车通过时就亮出来。闯了那种红灯会被关起来,就
像今天胡说乱道了一样。
人家说李靖是个雷子的事,红拂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当她站在大街上时,李靖没有像别
的穿黑衣服的人那样,过一会就走过来,假装无意拍拍她的屁股,碰碰她的乳房。这是因为
那些人怀疑她不是真正的娼妓,也是个雷子。假如是真的娼妓,在这种情况下就会叫出来:
犯贱!找死!或者是:想干?掏钱!别占小便宜!这些话红拂都不会说,她只会瞪大了眼睛
看着那些人。这是因为她也不是真正的娼妓。其实她是个歌妓。这一字之差,就有好多区别。
所以别人碰了她以后,她还会追上去解释说:是真的――我没装假乳房。在洛阳大街上讲这
些话,就像个疯子一样。
红拂后来一直记着她在洛阳大街上看到的景象――车轮下翻滚的泥巴,铅灰色的水洼
子,还有匆匆来去的人群。这些景象和她所住的石头花园只是一墙之隔。假如你不走到墙外
面来,就永远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些景象。假如你不走出这道墙,就会以为整个世界是一个石
头花园。而且一生都在石头花园里度过。当然,我也说不出这样有什么不妥。但是这样的一
生对红拂很不适合。
红拂当年站在路边上看着泥水飞溅的大街时,她并不住在这里。泥水飞溅的洛阳城并不
是全部的洛阳城,还有一个石头铺成的洛阳城。这两者的区别很大,泥水洛阳只有娼妓而没
有歌妓,石头洛阳只有歌妓没有娼妓。当时红拂是到了她不该去的地方,看人家在大街上乘
拐来去,觉得很新鲜。石头洛阳里没有泥,也就没有拐。李靖和她分了手,就上了他的拐,
好像乘风驾雾,转眼就不见了。泥水里还有好多人来来去去,高高矮矮的好像参差不齐的小
树林。除了人,泥水里还有各种各样的车。实心轮子的牛车走起来向两边移动;平板小驴车
只能坐一个人,拉车的假如是叫驴,看见了草驴就会站下来叫唤。还有自行车,好像装了两
个轮子的长条板凳。乘车的人把两腿翘在前面扶着把,手里拿了两条棍子撑地前进。除了人
和车,泥水里还有死猫死狗。在这些东西中间、有数不尽的苍蝇。而在石头洛阳里,苍蝇很
少,头头们就觉得苍蝇应该是可以灭绝的,发给每个歌妓,门客,厨子和奶妈各一个苍蝇拍,
以为靠这些人就能把苍蝇打绝了。而在石头墙里,苍蝇是一种极可怕的动物,当你走在回廊
上,苍蝇就“轰”地一声飞了出来,眼睛像两个车轮,嘴像一把剑,腿上还长着狰狞的毛,
恶狠狠向你逼近,这一瞬间如果你不掩面痛哭,就不是一个淑女。
但是在石头墙外就不是这样。这里有这么多的苍蝇。苍蝇一多,连个头都显得小了。
我已经两次用到了这个字眼――“头头们”,但我还搞不清它是动词还是名词。它的意
思就像俚语“爷们”,简单地说,是指一个或一些男人。复杂地说,它指按辈分排列。比方
说,我要是论“爷们”,可能是某人的二大爷,也可能是某人的大侄子――这个大字还是给
我脸上贴金。这只不过是讨论字义,实际情况和这不一样。头头们这个字眼能叫我想起一张
准备打官腔的脸,这张脸又能让我想起一只水牛的臀部。这张脸到了会场上,呷上一口茶水,
清清嗓子,我就看到那只水牛扬起了尾巴,露出了屁眼,马上就要屙出老大的一摊牛屎――
这个比方里没什么坏意思,只是因为我听说美国人管废话叫作“牛屎”。
坐在我身边上的人把手里的烟捻灭,在手指之间仔仔细细捻烟蒂,直到烟纸消失,烟丝
成粉,再点上另一支烟。这就是头头们出现时的景象。一般情况下它不出现,但总在我们身
边。
红拂到了四十多岁还是很漂亮。她的头发依旧像二十岁时一样,又黑又长。但是她说自
己已经老了。这是因为她的发梢都分了岔,就像扫帚苗一样。因为这个缘故,静夜里可以听
见她身上发出沙沙声,好像一盘小蚕在吃桑叶一样。这是因为她的头发梢正在爆裂。在夜里
还能看见她头发上爆出细小的火花,好像水流里的金沙。她的头发好像是一团黑雾一样捉摸
不定,这是因为头发的末梢像一团蒲公英。而年轻时不是这样的。红拂的皮肤依然白皙平滑,
但是已经失去了光泽,这是因为她已经有了无数肉眼看不到的细小皱纹,一滴水落上去,就
会被不留痕迹地吸收掉,洗过澡之后,身体就会重两斤。她的眼睛已经现出古象牙似的光泽,
而年轻时红拂的眼睛却没有光泽,黑色而且透明。她的身体现在很柔软,而年轻时她的身体
像新鲜的苹果一样有弹性。所以红拂说自己已经老了。老了和漂亮没有关系。
到了四十岁时,红拂是卫公夫人,是大唐的一品贵妇。但是年轻时她当过歌妓,这一点
后来很为人所诟病。其实歌妓不是妓女,不过是对她美貌的一种肯定。但是这一点却很难向
大唐朝其他贵妇们解释清楚。当时她是在大隋朝的太尉杨素家里当歌妓,因此人们就说,她
和杨素有不正当的关系。其实她根本就没见过杨素。当时她的头发比现在长得多,足有三丈
多长。洗头时把头发泡在大桶里面,好像一桶海带发起来的样子。那是因为在太尉府里闲着
没事干,只好留头发。这也是头头们的安排,头头们说,既然你闲着没事干,那就养头发罢。
别的歌妓也闲着没事干,有人也养头发,还有人养指甲,养到了一尺多长,两手合在一起像
一只豪猪。还有一些人用些布条缠在身上,把腰缠细,把脚缠小等等。这和现在的人闲着没
事干时养花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养这些东西比养花付出代价要大。养指甲的人要给自己
戴上手枷,好像犯人一样,否则指甲难保。缠细腰的人吃过饭后,等到食物消化了一些就要
喝肥皂水来催吐,这是因为到下面的通道已经堵塞了,饮食和排泄只能用上面的通道。缠小
脚的坏处我们都知道的。说起来留长发害处是最少的,但是洗起头来麻烦甚大,只要你涮过
墩布就知道了。
当年红拂当歌妓时,只有十七岁。当时她就很漂亮,而且是处女。本来可以去当电影明
星,或者当时装模特,但是当年没有这些行当,只好去当歌妓,住进了那座石头花园。这就
是说,本来可以当展览品,但是只好当了收藏品。不管是哪一种品,反正是艺术品,观赏价
值是主要的。比“实用价值是主要的那些女人”强。
离开太尉府以后,红拂再也没有留过三丈长的头发。现在她的头发只有三尺多长,但是
显得非常之多,满头都是,因为她的每一根头发刚长出来时是一根,到了末梢就起码是十四
五根了。她就披着这些头发走来走去,告诉别人说,她的头发束不得。因为这些头发在自行
膨胀,会把束发的缎带胀断。但是这一点没人相信。相反,人们却说,红拂每天晚上都用爆
米花的机器来崩自己的头发,使它显得蓬松。她这样披头散发,显得很潇洒。有些小姐们看
了很羡慕,也把自己的头发弄成这样。她们的母亲就说:你怎么不学好呢?专跟当歌妓的人
学!
我们知道,大唐朝的风气和大隋很不一样,官宦人家不但不养歌妓,而且伺候老爷太太
的女佣人都是些年过五旬、丑陋如鬼的老婆子。这说明大唐的女权高涨,也说明了唐朝的老
头子们为什么经常和儿媳妇扒灰。大唐朝的小姐们从来没见过歌妓,听到了这个词就心里痒
痒。她们全都无限仰慕这位当过歌妓的红拂阿姨。而大唐的贵妇们也没有一个见过歌妓,这
是因为从隋到唐经过了改朝换代,所以贵妇过去都是在泥水里打滚的人。这也说明了大唐的
老头子们为什么专门和儿媳妇扒灰。大唐的老头子们过去都是穷光蛋,也没有见过歌妓,这
说明了大家见了红拂为什么要发呆。但是在大隋,哪个官宦人家不养歌妓,就像今天的官儿
没有汽车,不像个真正的官宦人家了。但是说歌妓就是汽车,也有点不对。她们不像汽车,
倒像些名人字画。大隋朝的官儿张三到李四家里做客,李四说,张兄,看看兄弟养的歌妓;
打个榧子,那些姑娘跑出来给张三看,就像后来的官儿请人看自己的郑板桥张大千;其中的
区别就在于字画不会跑,歌妓不能挂到墙上。看完后打个榧子,那些姑娘又跑回去。红拂见
到李靖时,在太尉家当歌妓。那里歌妓很多,分成了三班,轮流跑出去给人看。不当班时,
红拂就跑出去玩。这件事假如有人打小报告就坏了。像这样的生活问题,就怕同宿舍的家伙
和你不对付。当时和她同宿舍的是虬髯公,是个男的。――这种居住方式叫做合居。我现在
也在和别人合居,但是合居的确是古而有之――一般来说,男人不打女人的小报告。我就没
有打过。
 



红拂初见李靖时很年轻,但是很不快活。这是因为没事可干,也没有人可以聊天。唯一
一个经常见面的人是虬髯公,而虬髯公一辈子都在打麻鞋。红拂觉得他很讨厌。
我们知道,虬髯公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剑客,他开始练剑的时候,以古树、巨石为靶。
后来他对这些目标失去了兴趣,就开始刺击暗夜里的流萤、花间的蝴蝶、水面上的蜉蝣。再
后来他对这些目标也失去了兴趣,就开始刺明月,劈清风。等到对一切目标都没了兴趣,他
就跑到洛阳城里,坐下来打麻鞋。先打出像小孩子的摇篮一样的大的鞋胚子,然后放到嘴里
嚼,麻绳做成的鞋子就逐渐变小了。刚开始嚼时,新麻苦得要命,绿色的口水从虬髯公嘴角
流出来。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吐绿水的槐蚕。硕大的鞋胚子把他的腮帮撑到透明,透过去可以
看见鞋底,整个脸都变了形,好像一个吹胀了的牛尿泡。嚼到后来,鞋子渐渐小了,他的脸
相也就不那么难看。但是当他把鞋从嘴里吐出来时,模样还是非常的恶心。虽然打麻鞋的模
样难看,他打出的鞋子质量却是非常好的,拿到手里冷飕飕、沉甸甸的,一点也看不出是麻
做的。他打的麻鞋永远也穿不坏,放到火里也烧不坏,还有好多其它好处。但是鞋子也把他
的腮帮撑坏了。到老时,腮帮就像两个空袋子一样垂在他肩上,把胡子都压到下面,使他的
脸像个海蛰的模样。他一辈子打了二十来双麻鞋,其中一双就是给红拂打的。他们俩是老相
识,在太尉府里就相识。那时候虬髯公是个门客,红拂是个歌妓。他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除了给红拂打麻鞋,虬髯公还教过红拂用长剑去斩飞蝇的脑袋:太尉府里没有苍蝇,需要到
外面捉回来。
虬髯公在杨素家里当门客时,他还没打过几双麻鞋,也就是说,他的腮帮子还没有后来
那么宽大,他只不过是个面颊松弛的人罢了。杨素家里有个石头花园,里面的一切都是石头
的,比方说,水池里的水是青石砌出来的,花坛是五色的碎石拼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白
色花岗石砌成的。那些石头里包含的白色的云母片在太阳下闪着白光。正午时分,虬髯公总
是盘腿坐在花园里,顶着阳光,嘴里费力地嚼着鞋子,这时候他满脸都是油汗。透过青色的
半透明的腮帮,可以看见他的舌头像怪蛇一样在麻鞋中间拌来拌去,这个景象真是十个毕加
索也画不出来。这时候红拂从外面回来,他总是费力地想站起来,想把嘴里的鞋子拿出来。
而看到这种样子,红拂总是皱紧了眉头,加快了脚步跑开了。
石头花园旁边有一座石头房子,是两层楼。虬髯公和红拂就住在里面。那座房子也是白
色的花岗岩做的,石头门扇,石头的窗棂,窗格子上镶着白色的云母,在阳光下,那些云母
也在闪着光。红拂急匆匆跑过去时,身上穿着闪亮的皮衣服。这就是说,她到外面去了。有
时候她也会穿着蓝底白花的蜡染布和服走出来,这就是说,她要向虬髯公学剑了。她从来没
有和虬髯公说过话*如果这不可信的话,那么可以说她从来没有用自己的声音和虬髯公说过
话。在太尉府里,姑娘们都用一种训练出来的嗓音说话,那种声音就像小鸟“啾啾”的叫声
一样,或者说像鸡脖子被踩住了一样,假如不注意就听不见。这是因为那种声音的频率太高,
几乎属于超声波。看到了这种情形,或者听到了这种声音,虬髯公就把鞋胚子吐到地上(那
东西湿淋淋软绵绵,就像刚生出的死羊羔),跑到屋里去把剑拿出来,虬髯公说,红拂是他
的红颜知己。可怜他连这位红颜知己的嗓音都没听见过。他只听见一阵阵“啾啾”的声音,
虬髯公不知道在太尉府里谁说话都是这样的,他还以为红拂说话就是那种声音呢。他教红拂
剑术倒是尽心尽力的,为此每天都要到外面臭烘烘的公共厕所里去抓苍蝇。除了气味难闻一
点,苍蝇倒不难捉。最难的是要把剑磨到对苍蝇的脖子来说锋利,干这种工作最好是有显微
镜,但是虬髯公却没有这东西。随着剑术的精进,还要练习斩蚊子,斩蠓虫,磨剑的任务越
来越重。而红拂一点也不想分担磨剑的任务。幸亏红拂总是停留在斩苍蝇的地步,否则虬髯
公一定要变成个瞎子。就是这样,虬髯公教了半年剑后,就变成了三百度的近视眼。幸亏他
斩苍蝇用不着看,听声音也能砍到。
后来虬髯公也承认,红拂根本学不会用剑,她充其量也就能学到把苍蝇砍成乱七八糟的
两块。这是因为女人不可能以用剑为主业,她们的主业是保持漂亮,生孩子等等。但是他还
是尽心尽力地教,因为除了打麻鞋和用剑,他再不会别的了;而打麻鞋根本讨不到女人的欢
心。教剑的时候,虬髯公又禁不住要一本正经。这是因为剑术是他的事业,他不可能不一本
正经。他把每一只被斩落的苍蝇都拣起来,盛进一个小纸盒,把头和身子拼好,埋葬后,还
要在地上插上一个写有“苍蝇之冢”的竹签。葬完了苍蝇,虬髯公要对红拂解释尊重对手(哪
怕它是一只苍蝇)是剑客应有的道德,但是红拂早跑得投影了。
红拂永远成不了剑客,这是因为她不能从剑术的精进里得到乐趣。偶而她砍中了苍蝇,
就“啾啾”地尖叫着“砍中了”,扔下剑跑了。她不可能像虬髯公那样,剑尖垂地,认真地
察看苍蝇的轨迹。假如那一剑正确地砍掉了苍蝇的脑袋,没头苍蝇就会呈螺旋状升上天去。
落下来时,虬髯公正好拿出纸棺材来接住它。虬髯公不知斩过了多少苍蝇的脑袋,但是再斩
时,他还是那么认真,不管它是绿豆蝇,灰麻蝇,还是大肚子母苍蝇。虬髯公还给红拂表演
过斩蚊子,但是她打着呵欠说,这不好看。虬髯公还给她表演了斩蠓虫的绝技,红拂却说:
你装神弄鬼的干什么?原来她根本没看见斩了什么----其实只要仔细看,是可以看到的。但
是红拂不想仔细看,她只想换衣服去逛大街。女人就是有这种毛病。
 



李靖初见红拂时,她就是跑出去逛大街了。当时她穿那套衣服是杨府发的,上身是皮子
的三角背心,下身是皮制的超短裙,脚下是六寸跟的高跟鞋。头头们还交待说,穿这套衣服
时,要画紫色的眼晕,装假睫毛,走路时要一扭一扭,这些要求像对今天的时装模特儿的要
求一样。她们穿这套衣服给一个什么官儿表演过一次,那个官儿几乎当场笑死了,说道:杨
兄,真亏你想得出来!和大街上的――一模一样!红拂记住了大街上那几个字,跑出去时,
就是这副装扮。她不知这是妓女的装束。而妓女这个字眼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就算是听说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一天红拂是初次到大街上去。后来她又去了好几次――她很想再看见那个紫眼睛,说
话好听的男人。但是李靖在家里忙着画春宫小人书,没有出来,所以她没见到。她只见到了
很多黑眼珠,说话难听的家伙,那些人管她叫雷子。后来她从虬髯公那儿打听出来雷子是什
么,就对那些人说:我不是雷子。人家就问她:你不是雷子,是什么?她又答不上来,只好
转过身去,扭着腰走了。她不论到哪里都很方便,过街时一招手,taxi就过来了。那些黑
人还争先恐后,说道:小姐,到哪儿我驼你去。咱们从来不欠税。等到乘上去就说:您认识
管路考的那个胖子大叔罢?咱其实是扛得动他,可要跑那么快就费劲了。要不就是:我有个
兄弟从索马里来,您能和管居留证的大叔过句话吗?原来这么巴结是想走后门。相比之下咱
们中国的妓女都更有骨气,见了她,就瞪着眼,哑着嗓子说:甭过来,你丫挺的!这就使红
拂觉得寂寞得很。
洛阳大街上的妓女对红拂是最不客气的了,动不动就转过身去,撩起裙子来,给她看光
溜溜的屁股。见到了这些屁股后,红拂才知道这些人原来不穿内裤。不穿内裤仿佛是要突出
屁股,然而那些屁股本身并不好看。然后她们又转过身来说:想逮人吗?回去打听打听,老
娘是几进宫!见到这种场面,红拂只好隔得远远地站着,看人家嚼嘴里的老牛皮,自己也拿
出阿拉伯树胶制的口香糖来嚼。嚼烂的牛皮也能吹出泡来,但是没有口香糖吹得大。有时会
有位木匠师傅走过来,提着小桶,手里拿着新的泡蜜牛皮,对每位妓女鞠躬,说道:姑奶奶,
行行好。那些妓女就把牛皮胶吐到桶里去,拿一块新牛皮。原来嚼出的胶比熬出来的好,粘
起东西来比焊的都结实。但是人家也不来找红拂。谁都知道口香糖不能粘椅子。假如硬要粘
的话,就会粘出一件虚无之物,看着是有的,坐下去就没了。这说明红拂毫无实用性,连她
嘴里的口香糖在内。红拂在这里也无事可干,只能逛大街。别人逛街是为了买东西,但是她
不能买,因为她没有钱。本来她可以向虬髯公借,但是虬髯公也没有钱。杨府里别人也没有
钱。石头洛阳里每个人都没有钱。有吃,有喝,要什么有什么,但是没有钱。钱这个字眼,
她也没听说过。
红拂没有事干,又找不到李靖,就回去了。她想自己既不认识管路考的大胖子,也不认
识管居留证的人,不该坐不花钱的taxi。因此她就想串小胡同回去。但是小胡同也不好走,
因为到处都在盖房子,搭着高高的脚手架。有一些牛车从城外运来了黄土,又有些人在黄土
里掺上麻絮,送上了高架,放到黄土里筑。有人把自行车骑到了小胡同里,这里没了泥水,
就把脚从车把上拿下来,有些人为争路而争吵,另一些人息事宁人地说:路窄人挤,最好大
家都去坐地铁。在拥挤的人群尽头是一片开阔地,地上有一对华表。华表是一道国界。在华
表里面是一片石头地面,连一点土都看不见。石头中间长了一些松树,全都向地面萄伏,越
老的树长得越矮。假如有一棵树长到了五百年,它的树干就会紧贴在地面上。假如一棵树长
到了一千年,地面上就只剩了树冠。根据这个道理,石头缝里的一簇松针就是更老的树。当
然,最老的树只有把石头掀翻过来,才能在石块背面看见。但是没有人敢在这里翻动石块。
一棵树不见了,就会有人到深山里去找一棵相当老的松树来补种上,直到它在石头花园里长
到不见了为止。除了这些一览无余的空旷地方,就是一些石头墙围成的府邸,每个府邸的正
面都有一对石头华表,没有门,也没有人把守。其中只有一个红拂能够进去,她除了那个地
方无处可去。
李卫公在洛阳城里有一座祖宅,是用搀了砂子的土筑的。经过了很多年以后,四堵墙逐
渐分开,出现了很大的缝,阴面长满了青苔,房顶上的草也逐渐稀疏。很显然,这房子逐渐
趋向于塌倒*李靖很想为它干点什么,但是又不知从何下手。要知道李卫公虽然多才多艺,
却不会做泥水匠,虽然掘土合泥的活计人从出世就会,但是他早把那些先天的良知良能忘掉
了。现在他能干的事,除了装流氓唬人,画春宫,做出各种荒唐发明,就剩下一脑子的数学
和几何学。首先,他证出了毕达哥拉斯定理,为此他挨了一顿板子;然后他又证出了费尔马
定理,为此他又在洛阳城里呆不住,不得不逃了出去。要说明后一件事,我感到头绪繁多,
不知从何说起。首先应该说说费尔马定理应该是什么――用费尔马本人的话来说,是这样的:
假设有x,y,z,各代表一个未知数,另有一个已知的实数N,设z的N次方等于x、y之N
次方之和,当N大干2时,x,y,z不得均为整数。但是李卫公绝不会这样表达――首先,
说有x,y,z就太简单了,古人绝不会这样讲,最直截了当的说法也是“二友对弈,一人观
局”。但这不是说真有张三李四在下棋,另有个王二麻子在看;而是以两个下棋者加一个观
棋者代表x,y,z。稍复杂的说法就要扯上紫微太乙之类天文学术语,或者黄帝素女东方朔
一类的历史人物。考虑到李卫公的证明写在春宫里,后一种可能性相当大。再说说那个N,
古人绝不会老老实说它大于2,3,4;肯定要用两仪,三才,四像一类的说法代替;更可能
说它是太极之像,河洛之像等等。根据这些原理,李卫公画的一幅春宫,上面有黄帝和素女
在床上干好事,床下有个小矮子在看,半空中又画了个太极图,就是费尔马定理的表述,但
是证明在哪里,我还没找到。因为整数,有理数,无理数这些概念,古人说成什么的都有,
所以假如李卫公证出了费尔马定理,把它写成个什么样子实在是很难猜的事。到现在我也没
把它猜出来。
我说李卫公把费尔马定理写在了一本春宫小人书里,有些同行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春
宫里不可能包括一个数学定理。但是你又怎么能相信“老树开花廿一支”是在解不定方程?
任何事都可以举一反三,由不定方程的解法是一支顺口溜,可以推断出有一个时期头头们不
准大家解不定方程,但是有一个人解了出来,就把他编到了歌谣里。既然如此,李卫公年轻
时,头头们也不准大家证费尔马定理,他证出来后,不把它写进春宫,又往哪里写?
李卫公证出了费尔玛定理之后不久就从洛阳城里逃了出去,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这
是因为从来就只有人想方设法往洛阳城里混,没有住在城里的人往城外跑。隋炀帝在位时,
常在洛阳城外招募菜人,应募者可以从城外搬到城里住些日子,有吃有喝有房子住。等到他
养得肥胖,皇帝大宴各国使节时,就给他脑后一棒,把他打晕,然后剥去衣服,洗得干干净
净,在身上抹上番茄酱,端上桌去招待食人生番。端上桌时是活人,端下来就只剩一副骨架。
有时候碰上那些酋长的胃口不好,只把内脏吃掉了,剩下空梆子却活过来,那就是最可怕的
事。那个菜人从盘子里醒来,抬起头来一看,原来鼓鼓的肚皮只剩了个大窟窿,总要惨叫一
声:“怕得就是这个!据我所知,每次皇帝招募菜人,应募者都极多,这都是为了在被吃掉
之前能在洛阳城里住几天。这一点在我看来很难理解,因为洛阳不过是个烂泥塘罢了,而且
相当招蚊子,但是有好多人并不这样看。对于他们来说,洛阳是宇宙的中心,是太阳升起的
地方。洛阳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都城。除此之外,李卫公在洛阳城里还有一间房子,它对他
不仅是财产而已。它是他唯一的财产。这种财产最不容易下决心放弃。
 
第二章
因为本章里提到红拂申请自杀指标的事,作者想
起了一件相似的事:本年度北京城里交通事故
死亡指标是一百九十二人,本区只有十七人。





李卫公老年时生活在长安城里,这是他逃出洛阳城的后果。
我这样说时,他那座钟就往后拨了好几十圈。人家说长安城
藏风避气,有帝王之相.这就是说,长安城在地理上有异常的
地方。城外八两重的东西进了城就有一斤重,而城里一斤重
的出了城就只有八两了。这也是说,在城里做官领到的俸银,
拿到城外去花就不值那么多钱了,而在城里买到的柴米油盐
都好像没有应有的那么多。除此之外,在城里烧火,烟永远不
往天上冒,而是刚冒出烟囱就沉到地上来。到了做饭的时候,
长安城里总是烟雾迷漫,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假如你有哮喘,
就会被熏得透不过气来。因此就有一条法律,从日出到日落,
长安城里严禁动烟火。而天黑以后或者天亮之前,人是呆在
房子里的,可以少受烟尘之害。长安城里的人从来都是天不
亮就吃早饭,吃完了再去睡觉,天黑以后再吃晚饭。至于中午
饭只好吃冷的了。久而久之,长安城里得胃病的人特别多。但
是李卫公可以不受这种罪,因为他发明了一种特殊的设备,
用人力踏动一个飞轮带动一条特制的毛巾去摩擦锅底,所产
生的热量不但能把水烧开,而且可以炒菜。但是这种设备不
是一般的人能用得起的,因为它庞大无比,而且要把一锅水
烧开起码要把十条大汉累到精疲力尽。长安城还有一桩古怪
的地方,就是只长槐树,别的树十有八九种不活。因此到了春
夏之交,城里到处是一片虫啮树叶的沙沙声,白绿相间的槐
蚕就如一场场倾盆大雨从空而降。长安城里的鸡鸭必须锁起
来,不能由它们乱跑,否则必被胀死无疑。但是卫公家里的树
从来就不长虫子,因为是蜡做的。偶而有虫到他家里的树上
吃几口,觉得味道不对就离去了。长安城里的水是咸的,喝久
了这种水,长安的女人的嗓子都变成了粗哑的男低音。但是
这也影响不到卫公,因为他家里喝城外运来的矿泉水,所以
女人还是女人声。尽管他在这里住得很舒服,卫公还是讨厌
长安城。他觉得这座城市了无生气,城里的人也呆头呆脑。

长安城里的大道是黄土铺成的。从早晨到夜晚,总有些穿着
黄褂子的人站在路边上,用铲子往路面上撤黄土,再用长把
勺子洒上水,然后用碾子碾平。过了好多年,长安城被废弃了
以后,那些大道还在那里,只不过变得像用旧了的皮带一样
处处龟裂,土块也像瓦块一样坚硬。不但路面,长安城的每一
寸地面都像镜子一样平,从这个城门到那个城门,每个角落
都碾得平平整整,寸草不生。卫公每天早上骑马去上班,一骑
到马背上他就睡着了,打着鼾。因为他在马背上东歪西倒,那
匹马也东歪西倒,卫公往东歪马也往东歪,卫公往西倒马也
往西倒,这样他才不会从马上掉下来。但是这也有一个坏处,
就是他们并不总是往班上走。有些时候卫公从家里出来走了
两三个钟头,不仅没走到班上,而且离上班的地方更远了。好
在像他这样的官员并不需要按点上班,而且像他这样的官员
有权力在街上横着走路。到了班上以后他又接着睡觉,但是
像他这样的官员当然有权力在班上睡觉。久而久之,卫公就
成了一个被人嘲笑的对象。人们提到他时,脸上不由自主地
带上了昏睡的表情,并且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挖眼角,仿佛那
里有眼屎。但是卫公对此视而不见,或者是真的没看见,佯做
不知,或者真的不知道。因为这种种缘故,虽然大唐皇帝对卫
公恩宠有加,但是谁也不敬畏卫公。大家只不过把他当作是
一个睡不醒的老头罢了。

李靖住在长安城里时已经老了,而且已经交出了兵权,担任
了闲职,但这并不是说他可以没事了。有时候皇帝会把打天
下的老将全招进宫去,组织一个将军合唱团,自任指挥,为全
城的贵妇演唱,卫公担任领唱。这一帮老弟兄全都老得牙关
不住风,而且个个五音不全,所以演唱的效果就如一位刻薄
命妇形容的:像一塘青蛙一样!后来又改为由小太监伴唱,
大家站在那里摆个样子,效果又是令人毛骨悚然,因为一大
伙白胡子老头站在那里发出清脆的男童声,非常怪诞。除此
之外,还组织过将军舞蹈团,大家穿上高统马靴,手舞马刀跳
骑兵舞。结果是程咬金当场发了心脏病,差一点死了。这不过
是卫公老年要参加的各种社会活动中的两种。他还要写各种
回忆录,到现在已经完成了军事回忆录,政治回忆录,科学回
忆录。但是这些还不够,还要有他的自童年写起的自传。这件
事的起因是大唐皇帝要修凌霄阁,这是一座古代意义上的摩
天楼,在楼里陈列各位功臣的肖像和生平事迹。既然是生平
事迹,当然要由本人提供。所以他每天上班以后就要写自传,
因为他总是打磕睡,所以老也写不完。皇上派人帮助他写,进
度依然很慢,这还是因为他随时随地都会睡着。后来皇帝又
把最漂亮,最有献身精神的女史派了去,进度依然很慢。这位
女史还报告说,李卫公除了打磕睡,就是发牢骚――“不让人
安生”,再不然就是问:“几点了?该下班了罢?”

李卫公老了以后,眼睛下面长出了两个泡,满脸都是皱纹,因
为总是在伏案打磕睡,所以眉毛平贴在了脸上,除此之外,别
的地方没有什么大改变。尤其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他那么能打
磕睡,却一点没发胖。有关后一点,给他写传的女史认为有疑
问,因为他睡得太死了,故而就不像真的睡着。为了刺激他的
嗅觉神经,叫他保持醒着,她在身上洒了大量的麝香香水,以
致在她走过的地方,公猫都要“瞄”地一声怪叫,人立起来,
然后就不按节气地叫起春来,而和卫公呆在一个屋子里,他
竟闻不见,照样伏案打磕睡。对于这件事,只能有一个解释,
就是卫公在装睡。为了制止卫公装睡,她又穿了极短的室内
服,但卫公又视而不见,只是在瞌睡的间隙里提醒她道:“裹
着点斗篷,别着了凉”。后来她又给卫公做headjob,要把他弄
醒,但是卫公还是打着鼾,而且他那个地方苦得叫人无法下
嘴。原来卫公在小命根上除了黄连水。卫公就是这样的刀枪
不入,这使那个女史很痛苦。她丧失了自信心,以为自己长得
不好看,哭了好几天。
 


李卫公在他过了六十岁生日后不久就死掉了。他的死因按现
代的看法是心肌梗塞,和年老、营养过度有一定的关系;但是
这种病在古代叫作马上风,并且说它和性交有直接的关系。
这是因为古人善于养生,除了在干那件事时,简直没有什么
得心肌梗塞的机会。其实假如红拂不讲的话,谁也不会知道
李靖是死于马上风,但是红拂越活嘴越大,十七岁时是一张
樱桃小口,活到四十岁,就长出一张性感的大嘴来,什么事都
往外讲。李卫公死后面色不变,而且金枪不倒。这件事的可怕
之处在于,那天晚上红拂和卫公做爱,也不知是和活人干还
是和死人干。红拂一讲起这件事瞳孔就要放大,手背上还要
起鸡皮疙瘩(别的地方别人看不见,也不知起了没有)。说完
了这件事,红拂就说:卫公死了,我活着也没有意思。别人以
为她是说说而已,谁知她真的递上了申请,要求殉夫自杀。别
人就劝她说,卫公死了,我们早晚也要死,你又何必着急呢。
但是她不听。

我们说道:卫公死了,这就意味着从此可以不把他当作一个
人,而把他当作一件事。一件事发生了以后,就再没有变化的
余地。现在我们谈到卫公骑在马上东歪西倒,再不是谈那个
人,而是谈那件事。换言之,李卫公这座时钟就停在了这个地
方,但是我们还可以把时钟倒拨回来。傍晚时分,他就这样摇
摇晃晃地走过家门口那条大街。那条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
有满满当当的绿荫。这就是说,当时已是盛夏,被槐蚕吃掉的
叶子又长了起来;而住在那条街上的人远远听到卫公的鼾声
就躲了起来。只有那匹马横着身子,跨着踢踏舞的步伐走过
来,走到卫公的家门口就猛地立住,卫公从马上栽了下去,但
是他家里的人手里拿着绳床在门口等着,一兜,把他接住,抬
进家里去。与此同时,新碾过的地面非常之平,新抹过的墙面
非常之直,到处平整得像镜面一样;卫公的鼾声一直不断。一
切都像精心安排过一样。一件事发生过以后就是这样的,正
如一个人死后所有柔软的地方都会消失,只剩下一具干巴巴
的骨头架。

卫公活着的时候,说过他很讨厌长安城,这是因为这座城市
方方正正,缺少生气。所有的房子都坐北朝南,房顶由陶土预
制板铺成,所以完全是些方盒子。正午时分,所有房屋的阳面
全都闪耀着阳光,所有房子的阴面全都有些闪亮的白方块,
好像一些晾着的白床单――这是对面墙壁的反光。假如有人
走过,还会把人影投到反光里。所有的人都在阴影里走路,因
为不必要地走在阳光里是被禁止的,但是像卫公这样的人走

在哪里都可以。不论大街小巷都是那么干净,除了槐树看不
到一点绿色,因为长安城里没有一棵草。最使卫公不舒服的
是这种景象是他造成的,因为长安城是他建造的。李卫公不
仅建造了长安城,而且建立了长安城里的一切制度。这都是
因为当年皇帝这样要求:“李爱卿,你去为朕造一座都城”。
自己去造一座城,然后自己住在里面,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糟
的了。自己屙一些屎,尿一些尿,然后自己在里面沐浴,只有
猪才会这样干;而且假如我有一点了解猪的话,还可以说,它
们对此并不喜欢。

用现在的标准来衡量长安城,我们要说它是个很安静的城
市,因为城里禁止喧哗。连小贩都不准吆喝,所以他们总是举
着招牌去拦阻行人。草驴可以进城,叫驴不准进城,所以对于
驴来说,长安是个同性恋的场所。城里可以养公猫,但不准养
母猫,这样它们总是跑到城外去叫春。长安城里女人多,男人
少,这对于我很有诱惑力。无须乎说,李卫公这样设计长安
城,是为他自己着想。但是后来他又后悔了,因为女人一多,
女权就高涨。长安城里还有一种特别的景致,就像近代城市
一样,到处立了电线杆子,空中架有通讯线路,上面有些小小
的老鼠拉着小车,车里是信件。要让老鼠送信并不难,只要在
它前面用竹竿挑上一小块腊肉,它就会爬到该去的地方。在
晚上那些小车上都点了一支香,所以长安的夜空中蠕动着一
些火光。这又是卫公的发明。这种设施用起来很方便,但是他
从来不用。而且他连看一眼都烦。

李卫公死后,他就保存在别人的记忆里。这时候他变得支离
破碎,好像一个打碎了的盘子。比方说,那个女史想起卫公,
就是这个样子:盛夏时节,满屋绿荫的时候,卫公坐在椅子
上打瞌睡,他那张松弛的脸就像降下来的风帆,下巴上叠了
四重肉皮。但是卫公并不胖。人在坐着睡觉时,不会有什么好
模样。他那间办公室用桐油泡过的砖铺地,然后又磨光,就像
经过抛光的黄铜一样。有一线阳光透过了树叶,透过了半扇
开着的窗子照在地面上,在那里留下了一片光洁的地方,连
多年前抛光时留下的划痕都能看见。然后阳光又反射到天花
板上,好像那里点了一簇蜡烛。后来有一只绿色的小蝉,我们
管它叫“伏天”的,从窗口飞了进来,一路“伏天伏天”地叫
着,落到了柱子上。长安城里蝉非常稀少,而且只有小蝉,没
有大蝉。那个女史本来正在给卫公做blowjob,但她禁不住回头
去看。等到她再回过头来时,正好看到卫公睁着一只眼睛看
她――那模样好像是他天生只长了一只眼睛一样。后来他做
了一个鬼脸,又闭上眼睛接着打鼾。这个场景正如一支英文
歌里唱的:youdoyourway,Idomine。这件事被她写进了《李卫
公二三事》里。事实上卫公对她来说,就只是这二三事。他什
么都没有告诉她。除此之外,她还知道李卫公要命的地方刺
了一只飞燕。她对这件事是这样看的:卫公年轻时的sexsymbol
是赵飞燕,但这又是个错误的解释。卫公年轻时是个流氓,流
氓像小偷一样,必须有一双快腿,在那地方刺一只燕子是希
望能跑得快的意思。我们大家都知道,燕子是飞得最快的乌,
但那个女史不知道。她生在长安城里,长安城里除了鸡鸭,没
有别的鸟。
 


我是做科技史研究的。我的同事首先证明了中国人在周朝就证出
了毕达哥拉斯定理,证据是什么算书里有那么一句:勾三股四弦
五;所以这个定理就被称作勾股定理,纳人中国人名下。然后又有
人证明了唐诗里有牛顿力学,宋词里有相对论,发表在各种学报
上。现在我要证明是李卫公首先证出了费尔马定理,遇到的困难
比他们大得多。首先是我必须先把费尔马定理证出来,其次我还
要把这个定理解释到李卫公身上。当然,我也可以把它解释到我
自己身上,叫做王二定理,但是这样一来就缺少了浪漫情调。最主
要的困难是这个费尔马定理我根本就证不出来――最近三四百年
来,所有的人都在证它,但是谁也没证出来。还有不少的人在证明
费尔马定理不存在,也没有证出来。既然如此难证,那么李卫公把
他证出来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吃饱了撑的吗?

要说明李卫公为什么要证明费尔马定理,就要说到当年在洛阳城
的土耳其浴室的休息室里,李靖和大家坐在地板上聊天的情形。
当时在座的有一个日本人,头剃得像卓别林的小胡子,身上穿着
短短的蓝印花布和服,跪在地板上,他管李靖叫李样(桑);还有一
个巴尔干半岛来的人,长一张又宽又蠢的脸,鼻子上挂了一个金
环,身上穿了一件浴袍,坐在一个软垫上;还有一个黄胡子的希腊
人,拦腰束一条浴巾。李卫公自己什么都没有穿,盘腿坐在地上。
他的身材相当健美,所以黑地里有好多贪婪的目光投到他身上―
―这个浴室是同性恋活动的场所。但是李卫公本人不是同性恋
者,他到这里来,是因为浴室里有免费招待的大麻烟。那种烟盛在
他们中间的一根铸铁烟管里,因为烟管十分沉重,所以下面有一
个可以转动的支架,看上去就像一门火炮。人们转动烟管,轮流抽
烟,看上去好像是轮流地饮弹自杀――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在吸烟的间隙里,那个希腊人用一支蜡笔,就着烟管上一支蜡烛
的光,在地板上写下了费尔马定理,而且用打着嘟鲁的汉语说,谁
要是把它证了出来,谁就是世界上第一聪明的人。这些话就像一
道流萤,飞进了李卫公黑暗的内心。证明了费尔马定理,就证明了
自己是最聪明的人,这件事值得一干。后来他就证明了自己是世
界上最聪明的人。我还可以指出,当他被按在地下,第十一下板子
打在他臀部的铁板上,发出金属响声那一瞬间,他最聪明,等到第
十二下板子落下,不仅他,而且全世界都没有刚才聪明。但是对他
没有什么好处。作为一个中国人,不但必须有证明自己聪明的智
慧,还得有证明自己傻的智慧,否则后患无穷。我把这件事写了出
来,很可能证明了自己在后一个方面有所欠缺,给自己种下了祸
根。

要说明我们干嘛要到唐诗里去找牛顿力学,到宋词里去找相对
论,就需提到我们在头儿面前有所交待,要么证明我们有实用性,
要么证明有观赏性,总之要有存在的价值。证明了相对论和牛顿
力学都是中国人先发现的,弘扬了民族文化,就算有了观赏性。证
明了别的,头头们也不爱看。

我现在还没有证出费尔玛定理,但我已经把怎么发表它的办法想
出来了,这个办法就是把它叫作李靖定理。有好多人有做出证明、
发明理论的聪明,却没有发表它们的聪明、这件事的困难程度没
有做过研究的人是难以想像的。假如一个定理有两三个世纪没有
得证,你把它证出来时,三四十页肯定打不住,准会写成一本书。
你还要找权威来肯定,然后才有发表的机会。但是权威起码也是
七八十岁,活着都困难,哪来的精神看你这艰涩无比的论文?因此
你只好怀才不遇,郁郁而终。假如把它叫“李靖定理”,说是李卫
公的证明,发表就一定不成问题。实际上到底是谁证的,根本无关
紧要。因为我在这方面表现得一点都不傻,所以我觉得没必要妄
自菲薄。

对于我和卫公这样的人,有一种最大的误会。大家以为我们是自
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终日想入非非,五迷三道――所以
我们是一群讨厌鬼。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我们这样,完全是天性使
然。以我为例,假如我不想费尔马定理,就会去想别的东西,没准
要去写小说,没准要去写诗,写出来的小说和诗准又是招人讨厌
的东西,这种事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控制。这也许是因为脑袋里长
了瘤子。假如世界上充满了我们这样的人,就会充满一种叵测的
气氛。这件事没有办法,只好就让它这样了。

李卫公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这一点在大唐人人都承认。大唐皇
帝这样说:朕圣明,李爱卿聪明。故而假如有一个大唐的子民胆
敢以为自己比卫公还聪明,人们就不仅要说他是个自大狂、神经
病,还要把他送官府严办。皇上对李卫公优宠有加,常把红拂招进
宫去叮嘱说:你要经常做鱼给李卿吃!鱼补脑。吃鱼吃得李卫公满
身的腥味,饭盾散步时常有大队的猫跟在身后。除此之外,还有很
多让人头疼的事。因为大家都知道谁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就把一
切动脑子的事都推给李卫公去干。举例来说吧,连长安城里公共
厕所都让李靖去设计。李卫公把厕所设计成了多角亭的样子,每
个角里是一个隔间,有八角和六角两种,画好了图,交手下人督
造。但是手下人没有他聪明,就把八角的做成了男厕所,六角的做
成了女厕所。我们知道,长安城里的女多男少,因此女厕所马上就
不够用了。李卫公只好又设计了一种牌子,挂在每个隔间的门上,
一面写着“乾”,一面写着“坤”,只要翻过来,就能把男厕所变
成女厕所。这就叫做颠倒乾呻。为了区区的厕所,就要他操两次
心,因此李卫公活得非常的累。为了逃避这些乱糟糟的事,他就开
始装睡,做出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假像。在家里和班上,他就是
走路时也不睁眼。只是到了不熟悉的地方才睁开一只右眼,以防
撞到树上。在这种情形下,他看上去好像一个准备开火的狙击手。
假如有人看见了,他就可以解释说自己不但有老年痴呆症,而且
患了早期的偏瘫,连左眼都睁不开了。只有在和红拂做爱时,他才
把两只眼睛全睁开。他只相信红拂,相信她不会跑到皇上面前报
告自己装病不忠。李卫公就是这样装傻,装了好几年,也没有被人
揭穿。这件事的离奇处就在于,李卫公年轻时玩了命地证明自己
是聪明人,老了又要装傻,前后矛盾。但这也是做一个中国人最有
趣的地方。
 


李卫公装傻装病,最后终于穿了帮。出卖他的人,不是别人,就是
他自己。最后他死掉时,不但是直撅撅的,而且两只眼睛都睁着。
他应该先软掉再死,或者闭上眼睛再死,最好是又软又闭眼地死
掉,但是当时已经来不及了,他死得非常之快。皇帝到卫公府上瞻
仰他的遗容,看了就皱眉头,对身边上的人说:卫公不是患病,左
眼睁不开吗?!这说明皇上说自己圣明,可不是瞎吹的。他常派小
太监到坊间去买些高丽纸印的日本推理小说,只看一页,就能把
全部案情推断明白。就算没人报告卫公是死于马上风,他看到棺
材里卫公腰上鼓鼓囊囊,也能够猜出他死于什么病。死于这种病
的人旁边必然还有一个人。这就是说,李卫公不但出卖了自己,还
出卖了红拂――红拂明知李靖装病也不奏报,也是对皇上不忠。
从卫公府上出来,看了长安的街景,皇上说:李靖这小子,设计的
城市真难看!这说明皇上已经不喜欢李靖了。所幸的是他已经死
了,皇上没法给他使坏。但是红拂还活着,这种情形对她很是不
利。李卫公装傻不成功,虽然没有害到自己,却害到了自己的老
婆。这说明作为一个中国人,在装傻方面一刻也不可以放松,一直
要装到自己已经死掉了,还不能掉以轻心。最好是在死后还能继
续装傻。卫公的情形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假如李卫公想在装傻方面完全成功,就不仅要在外面装傻,在家
里装傻,而且在和红拂做爱时也要装傻,闭着眼流着涎水往她身
上爬。这样从外部来看,谁也不知道他是真傻假傻;而且得了马上
风死掉后,也是个傻样子。皇上来了一看,抚棺大恸:李卿李卿,
勤劳王事,累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了豆腐渣!然后含泪下一道旨意,
禁止天下人吃豆腐,只他自己例外。这样干的不好之处在于和闭
着眼睛流着哈喇子的糟老头子做爱,红拂会觉得很不舒服。但她
也不能拒绝,因为她是一品夫人。一品夫人就是必须和一品大员
做爱的人,这是她的本职工作。一品大员就该是闭眼流涎水的人,
否则就该有口臭。假如不闭眼,不流涎水,又不口臭,一品夫人这
份薪水就太好拿了。这说明一品夫人应该有一点实用性。在这种
情况下她能做到的一切只是用自己画眉的笔在卫公的眼皮上画一
双眼睛,再给他戴上口罩。

因为我是做科技史研究的,所以我必须能够理解古人。根据我的
理解,李卫公年轻的时候想要证明自己是聪明的,那种心境一定
就如率领着一支军队面对一座富庶的城池,急于攻进去。而到他
已经证明了自己很聪明,又想装傻时,就如孤身一人受到千军万
马的围困,哪怕钻狗洞,装猪装狗也要逃出去。我也能够理解大唐
皇帝,他的心境就如一个善变的美人――喜欢李靖时,就肉麻兮
兮地说:李爱卿佳人也!也不管别人听了起不起鸡皮疙瘩。要是
不喜欢李靖,就说:李靖这个杀千刀的!和女人撤娇不一样的是,
他说谁杀千刀,谁就得被杀一千刀,杀完了这个人就变成薄薄的
肉片,放到火锅里一涮就熟。



李卫公年轻时逃出了洛阳城,到老年时又建立了长安城。除了外
表不一样之外,这两座城市很相像――比方说,都在严厉的控制
之下,想入非非都属非法。这样卫公就像住在大洋里的珊瑚虫一
样――这种低级动物住在坚固的石灰外壳里,假如你把他的外壳
剥去了,他就会口吐石灰,再建造一个。假设有一种动物比我们高
级很多,我们和他们的差异正如人和珊瑚虫的一样大,他们就会
得出这样的结论:人这种动物就像是珊瑚虫,剥了他的外壳,他
又会重造出来,最起码有一个叫做李靖的人已经这样干了。有一
些珊瑚虫住在海洋生物学家的试管里,我想这些珊瑚虫对这件事
并不理解。它们会以为试管也是很广阔的世界。而我们叫作“地
球”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一个试管。而我们自豪无比的五千年的文
明很可能就是别人实验记录上的一页纸而已。那些该死的拿我们
做实验的东西根本就不会相信我们也有智慧,正如我们不能理解
珊瑚虫的智慧。这说明只要不是一个物种,就不能理解别人的智
慧,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古怪的行为。



现在可以谈谈李卫公年轻时证出费尔马定理的情形。假设是我证
出了费尔马定理,而且是在乘轮船旅行时证了出来。然后轮船沉
了,只剩我一个人逃到了小岛上。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忍心让
我的心血埋没,就在一个短波发报机上把它胡乱发出去,根本就
没想过会不会有人收到,更没想到会有什么回应。李卫公也是这
样的。他被人打怕了,所以是用最隐讳的语言写出,并且写到了最
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只求能把它印发出去,根本不想让人读懂(这
就是我到现在仍不能读懂的原因)。但是这件事马上就有了回应,
每个月的初五,他准会收到一张汇票。大隋朝的汇票和现在的大
不一样,现在不论是Westunion的Moneyorder,或者是中国人民邮政的
绿字汇款单,都能看出是谁寄来的。而隋朝的汇票是用烙铁烙在
一张皮革上的一些花纹,不仅看不出是谁寄来,也看不出汇了多
少钱。我们知道的只是:假如那汇票是牛皮的,那就是五十两纹
银,假如是马皮的,那就是一百两纹银。但这两种皮制成革以后很
难分辨,所以唯一的办法是找一头牛和一匹马,根据这两个动物
谁闻了汇票流眼泪来确定其价值。李靖收到的汇票是牛闻了就哭
的那种,所以是五十两纹银,正好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这种汇票
上可以有四个字的附言,假如你是给新婚夫妇汇贺仪,就在兑汇
处要求工作人员烙上百年好合的字样。假如人家死了人,你汇奠
仪,就要求烙上节哀顺变,等等。李靖拿到的汇票上却是免开尊口
四个大字,叫人十分摸不着头脑。而且自从他收到了第一张汇票,
他身后就出现了两个公差,不管他到哪里,那两个人都跟在他背
后,并且手执一半红一半黑的棒子。这种棒子人称水火棒,有人说
红代表火,黑代表水,和在一起是阴阳调合,风调雨顺之意,但我
怀疑是否有那么吉利。红是流血的颜色,黑是淤伤的颜色。水火在
古代是大小便之意,水火棒就是打你个屎尿齐出之意。李靖和别
人说话,只要超过了五句,公差就给对方当头一棒,当场把人家打
开了瓢。这样就不再有人和李靖说话,这使他很寂寞。他去问那两
个公差,这是为什么,人家也不回答。问急了就用脚尖在地上写几
个字:奉上级指示。这件事发生在李卫公年轻的时候,是他证出
并印发了费尔马定理的结果。这样他就证明了自己是盖世的聪
明,并且以这种聪明换来了每月五十两银子的收入。照我看这些
钱相当不少。只可惜头头们看上了你可不是光给你钱而已。李卫
公对此缺少思想准备,所以后来捅了大漏子也就不足为奇。

李卫公背后跟上了两个公差之后,就不再愤世嫉俗、而是感到很
憋闷,很不自在。他开始挖空心思地摆脱那两个盯梢的家伙,在这
方面他还有一些办法。方法之一是他上了高拐,在街上猛跑,让那
两个家伙驾着短拐在后面气喘吁吁跟着,跑上一段,就把他们甩
下了。但是后来那两个家伙找来了一辆轻便的驴车,这一招就不
灵了。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四条腿呀。另一个办法是带助跑地跳
过一座房子,然后就到了另一条街上。考虑到他踩着两丈的拐,这
样的作法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惊世骇俗,但是在另一条街上降落
时,有可能把拐脚插进人家的天灵盖。你在马路上行进时,也不喜
欢看到有些体重很大的人从空而降,所以卫公一干这种事,就变
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后来他又发现了新的反盯梢方法,那就
是手挽包袱去乘地铁,在一团漆黑中描眉画目,换上女人的服饰,
装上假乳房,使那两个公差认不出。但是这黑地里做这些事很不
容易,描斜了眉,画歪了嘴是常有的事,有时还会把假乳房装到背
上,看起来像只骆驼。李卫公就是这样用尽心机,其目的只是想一
个人清清静静地去喝一会酒。
 


李卫公死了以后,红拂也不想活了,她想自杀死掉,但是大唐朝制
度严明。一切都要纳入计划,所以她每天都要往各种衙门跑,给自
己办理殉夫的手续。官员们对她很客气,对她的打算也很赞成,但
是还是要她等指标。她需要各种指标,首先,需要一个非正常死亡
指标。这是因为长安城里每年只能有三百人非正常的死掉,死于
车,兵,水,火的都在内,毒药也在内,只有病死老死不在内。这
件事要由刑部衙门办理。管这件事的官儿查来查去,发现各种死
法的人都已大大超过了指标,只有下月上吊死的人还有空额,所
以就批准她上吊死掉。红拂对这种死法很反感,又皱眉毛又翻白
眼。吓得那位官员连忙给她跪下来,说道:夫人,这件事一定要求
你多多关照。假如你随随便便抹脖子死了,我们全科的俸银都要
罚掉,大人孩子都要喝西北风了!拿到了准许上吊的批件后,又要
到礼部去办手续,这是因为寡妇殉夫属于意识形态的范畴。礼部
风气司的官员却说,这个季度殉夫的人太多了,使整个社会空气
趋向悲观。所以起码要等到下一季度。为这件事又得和刑部扯皮。
除此之外,还要在死掉之前注销各种注册,户籍,会员等等。这些
事情多得简直办不完。而且不能托别人办。不管怎么说,她有车
子,有身份,已经占了好大的便宜。最起码到了礼部可以在贵宾室
喝着香片等候接待,用不着像那些小寡妇那样,在办公室门外站
队,战战兢兢地听到里面怒吼连声:光想自己立贞节牌坊,就不
想想给我们的工作带来多少麻烦!

红拂是个极富想像力的人,偶尔听到人家在喝斥别的寡妇,就要
联想到自己身上去。虽然每个人都对她说,大唐朝的命妇申请殉
节她是第一人,光这一点就很值得尊重,但是她还是觉得这些话
是在说她。在礼部填写有关表格时,在“殉节动机”这栏里,她填
上了“觉得活着太麻烦”。后来在别人的一再启发下,才添上了思
念卫公。这样添了以后,她觉得活着更麻烦了。后来她又发现表格
上有“殉节方式”一栏,就填上了“割腕”两个字。后来礼部官员
看那张表时,就说刑部批您上吊,您怎能割腕呢。这份表只好重
填,想要贴上张白纸条改过是不成的,因为这是命妇殉节,有关材
料恐怕要呈皇上御览,有贴补的地方不行。可是那些表格少的也
有三四十页,全都要用工楷填写。重填真是麻烦死了。

后来红拂才发现,想死掉也不容易,这些手续老也办不完。正是因
为这些手续老也办不完,所以长安城里每个寡妇都在办殉节手
续。这样可以寄托她们的哀思,同时也表示死了一个丈夫她不是
无动于衷。有了这样的名声,将来再醮起来也方便。所有殉节的寡
妇要去的衙门,墙上都贴满了征婚启事,而且有无数执绰子弟在
那里和排队的女人歪缠。有好多女人排了几次队,就和别的男人
结婚了,真正坚持到底死掉了的,十个里也没有一个。而且就是那
个死了的,别人还要说她是找不到对像绝望而死的。幸亏红拂有
大唐第一美女之名,所以还没人说她是因为再嫁不出去才要寻死
的,但是所有外面的人见到了她,总要说她有志气。家里的对她则
有另外一种说法,比方说,她女儿就老说:妈,你都那么大年纪
了,还出这种风头干嘛?就和现在一个人报名去西藏时人家说他
的一样。红拂被这种境遇逼得要发疯,但是手续还是办不完。有时
候人家说,还要再研究一下。有时候人家说,已经报上去了。但是
到上面去一问,却说没见到来文嘛――大概是送公文的老鼠碰上
猫了。直到她忍无可忍,宣布说不办这些手续了,自己要去找根绳
子吊死算了。这一下大家都着了慌,忙着给她四下催办。这样在李
卫公死了六个月之后,红拂的殉节手续总算是办妥了。



有关红拂想要自杀的事,还有必要补充几句。做为大唐朝的一品
夫人,她很少出门去为指标奔忙。这一点和别人很不一样――假
如你是个小贩,对指标就不会这么陌生,月初月尾你都在各种衙
门里,为自己的摊位指标而奔波,故而长安城里的市场在月初月
尾总是空空荡荡,连瓶酱油都买不到。假如你是个泥水匠,对指标
这件事也不会太陌生,因为不管谁来请你盖房子,你都忘不了问
一句:搞到盖房的指标了没有?但是她也有需要指标的时候,最
起码在自杀时是要的。虽然她说过要不办手续径直吊死,但是并
未准备实行。这是因为她不是没有责任感的人。这就是说,她也怕
人家骂她。假如我生在唐朝,是个做小买卖的,就因为邻居吊死了
个李卫公夫人就要把我提起来打一顿,我也要破口大骂。做为一
个贵妇人责任十分重大,最起码街坊邻居屁股的安危全系于她一
身。等到手续办妥,尽到了对邻居的责任,红拂以为可以洗洗脸梳
梳头就上吊了,家里却来了一大群人,其中为首的是个魏老婆子。
这位老太大在宫里面工作,专门负责嫔妃上吊事宜。她来传达皇
后娘娘的慈旨说,红拂这个小蹄子,干什么都是乱七八糟。魏大
娘,你去替我指导指导。从那时起,红拂上吊的准备事项就在专家
的领导下进行,和她自己没了关系。这件事已经列入了计划,拿到
了指标,此后的事情虽然还很复杂,比方说,工部要行文到岭南,
要当地砍一棵上等的楠木,来给红拂做棺材;国子监要把红拂写
入明年魏征丞相的国情咨文内本年度社会风气继续好转一节;国
史馆要把她修入正史;中书省要给她拟定谥号等等,这些都和她
没有了关系。她只管等到一个良辰吉日死掉就可。而且这一点也
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不到那个日子,她想死都死不了,到了那个
日子,她想活也活不成了。这就是说,虽然红拂暂时还是活着的,
但是我们已经可以把她当作一件事了。
 


有关红拂殉夫自杀的事,还有些可以补充的地方。她初萌死志时,
觉得自己在如何死掉这方面缺少想像力,就跑去逛自杀用品商
店。据我所知,现代所有的自杀方式,在大唐都有了。比方说,现
代有用手枪自杀的,唐代也有,只不过是用单手操作的短弩,对准
自己的太阳穴发射一支七寸长的弩箭。现代有用管道煤气自杀
的,而在唐代是用铜皮制做的烧炭的炉子烧出煤气来,再经过水
洗冷却,用管道导到口鼻里,保证你吸到纯净的一氧化碳。只有触
电自杀很麻烦,必须在雷雨天放出铁线风筝去招引天上的雷电。
不管怎么说,在大唐朝的长安城里,想要死掉的人可以得到一流
的服务。自杀用品商店甚至拥有一支打井队伍,供那些决心投井
而死,但又不想污染水源的人服务。但是在出动那支队伍之前,店
里的自杀顾问总要劝你淹死在一个水晶槽子里。那个槽子里养了
各种金鱼热带鱼,还有几只绿毛乌龟,在那里你可以与家人挥手
告别,一面就近欣赏美丽的水族,一面从容步入阴曹地府,这种死
法实在很高尚――当然,也花费不菲。红拂虽然当时正在丧偶的
哀痛中,见了这样琳琅满目的商品,也不免精神为之一振。你知道
吧,女人就是喜欢这种景象。众多的式样,众多的质地,众多的选
择。这就叫消费。当时她说:我恨不得把各种死法全都来过。等到
和店里的经理谈过之后,才知道此地众多诱人的死法里没有一种
是属于她的。她是朝廷命妇,死法要由头头们安排。当时她一气之
下就大放厥词,丧心病狂地攻击大唐朝的制度,顺便也把已死的
卫公骂了一顿,因为这些制度都是卫公制定的。像这样的话当然
不能让她白说了,早上十点钟她乱说了一顿,吃午饭时现场记录
就装订成册,冠以《李卫公未亡人反动言论》的题目,呈到了皇上
手里。皇上看了勃然大怒,几乎要下一道旨意,宣布李靖是前朝反
动头子杨素的走狗,是埋进大唐心脏的一颗定时炸弹;这样就可
以“办”李靖,顺理成章地宣布红拂是他的同谋,把她抓起来收拾
一顿。幸亏皇后及时劝说道:急什么呢?红拂没死,还在我们手
里;皇帝以为此言有理,就没有下那道旨意。否则的话,我们就不
会知道世界上有过一个李卫公,更不会知道他证出了费尔马定
理。中国历史上有好多人都被“办”过,然后就消失了,好像从来
就没存在过一样。

现在可以说说红拂为什么对大唐的制度不满意。李卫公在大唐位
极人臣,红拂的地位也极高,两口子的薪水加在一起什么都买得
起,但是什么都不能买。举例言之,假如红拂需要一件内衣,她本
可以去买一件纯棉的,或是真丝的,或是开斯米,或是毛麻混纺
的;虽然最终只能买一件,但是当她在纯棉、真丝、开斯米、毛麻
混纺中选择一件时,就等于把上述织物一齐占有。做为女人,生命
的很大一部分是为了纯棉或真丝或开斯米或毛麻混纺,但是她只
能拥有一件粉红色的厚法兰绒睡袍,穿上好像卡通片里的粉红
豹。这就不是买不买得起的问题。说实在的,假如不嫌金子太沉、
太冰人,她完全可以买件金片内衣穿上。主要的问题是她不能买。
按照大唐的制度,一品命妇只能够穿法兰绒的粉红睡袍。而这种
睡袍也只能够有一种式样,这种式样又是卫公做的设计――谁让
他是大唐第一聪明的人呢,所以他除了设计城市,设计制度,还要
设计女人的内衣。这种睡袍长及足踵,有一个风帽,还有六个盛东
西的口袋,正面有二十四个绊扣,既不好穿,更不好脱,总体上像
个结构复杂的布口袋。套在这种口袋里,红拂一尺七的腰围和肥
婆三尺三的腰围就没了区别。李卫公还活着的时候,每天晚上红
拂都要穿着这种袍子把他臭骂一顿。而在那种时候,李靖总是只
睁一只右眼躺在床上,为她解那些扣子,等到扣子解完,红拂骂
完,他才把两只眼睛全睁开。李靖一死,红拂没有了可骂的人,觉
得活着没有意思,就想寻死了。这个故事说明,想证明自己是聪明
人是一件很要不得的事,不但会给自己招来麻烦,还会连累老婆。
但是李卫公当年急于证明自己很聪明时,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
等到已经证明了自己聪明,就没有了后悔的余地。
 


李卫公住在洛阳城里,背后跟着两个公差时,感到很大的压
力。这件事的起因是头头们已经知道了他是个聪明人,对聪
明人头头们总是要严加防范。然后他就把全部聪明放在了摆
脱那两个公差上,取得了很大成功。有一天中午,他一个人跑
到酒楼上喝闷酒,喝醉了之后和酒保打了起来。李卫公是一
个流氓,身上藏有凶器,具体地说,是一根带有倒钩的铁链
子,人称蜈蚣鞭那一种,一下打在对方的脸上,把整张脸全扯
掉了。后来这个酒保伤好了,每天出门前都要用蜂蜡在脸上
塑出五官。看起来还是满漂亮的,只是不能喝热汤。只要他把
脸对着一盆热汤,整张脸都要软化,下坠,甚至流淌,坐在他
对面的人则有可能被吓死。卫公干了这件坏事,大家都觉得
不能原谅他。全体酒保,大厨,甚至老板娘都拥到楼上来打
他,手里拿着菜刀,火叉,顶门杠;别的客人则向他投掷酱油
壶。李卫公不能抵挡,就从窗户跳了出去,落到了邻居的房顶
上。这一下更糟了,隋朝的房顶是一层单批瓦放在椽子上,被
他一踩稀里哗啦。房主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一脚一个天窗。
这种情形谁都不能忍受,所以那些人也跑了出去,拣起碎砖
烂瓦就打他。有关这件事有需要补充的地方:不管哪朝哪
代,总是砖比土坯值钱,瓦又比砖值钱。我们花了钱买了瓦铺
在房顶上,可不是为了叫人踩碎的呀。

我年轻时在云南插队,有一阵子在副业队里,制过瓦。这种工
作的烦难之处是要制出上等的泥巴。这种泥要能够在地上垛
成矮墙而不倒塌,然后从泥垛上用弓割下一片泥,制成筒形,
等它干了破成三片,就是瓦坯。这种坚韧的泥则是要用土和
水经反复践踏来制成。这一步可以用老水牛来完成,但是必
须制止它往泥里屙屎,不管多大的一摊泥,进了一泡牛屎就
全完了。好在牛屙屎前要扬起尾巴,在这种时刻你必须猛扑
过去,按住牛尾巴,把它拖出合泥的现场。而牛在大便时被人
打断,脾气则会变得非常之坏,完全不肯合作。我常在干这种
事时被它们甩出老远,甚至被甩到草房顶上。另一种办法是
在干活之前找一块橡皮膏把它们的肛门贴住。但是干完了活
非常累,往往会忘记再把橡皮膏揭下来。牛感到肚胀时(这往
往是夜里十二点),它就来找我,撞开宿舍门,挑开蚊帐,来
舔我的脸。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眼前一个硕大的牛头,就会
想到自己平生所做的亏心事――它们准是我下到地狱,面对
牛头马面的原因。我讲这些事是要说明瓦片来得不容易,应
当珍惜。因而我要是生在大隋朝,一定也在追打卫公的行列
里。卫公已经醉了,又被打得晕头转向,就在房顶上飞奔起
来,所以追打他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还引起了一场骚乱。这件
事表面上是因为李靖自暴自弃,酗酒过度造成的,其实却不
是这样。这主要是因为一朝一代,一时一地容不下很多聪明
人。举例言之,杨素是大隋朝的聪明人,他建立了隋朝的制
度,建造了洛阳城,李卫公活在其中就觉得格格不入,早晚要
在这里招灾惹祸。而杨素早就知道他要招灾惹祸。这是因为
杨素也爱好几何学,发现了几种做图法,但是没有证明毕达
哥拉斯定理。他也爱好数学,发明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杨素
级数”,但没有证出费尔马定理。因此李靖活着就有危险了。
古代就是这么糟糕,总共就这几门学问,大家老撞车。相比之
下,生活在近代是多么幸福。近代的领袖人物都喜欢哲学,那
咱们就去搞别的学好了。偶尔有个把斯大林喜欢语言学,喜
欢语言学的聪明人可以改行研究化学。现在杨素、李卫公、马
克思都死了,我来研究数学并无妨碍。但我绝对不会去碰经
济学、政治学、还有社会学,而把它们留给有身份的人。

以下的例子可以说明李卫公比杨素要聪明,但这种聪明是老
年以后的事:杨素是个相当不错的数学家,自己编了以他的
名字命名的《杨代数》《杨几何》,结果遭致大隋皇帝的嫉
妒,说他的数学书有政治问题,全部禁掉了,到现在一本也找
不到。李卫公却把他的数学成就写进了大唐朝的历书,当然,
用了一套极复杂的术语。比方说,说有一个变量x时就说是皇
上,圣上等等,再有一个变量y,就说母后,皇后;万岁是平
方,万万岁是立方,万寿无疆是常数。故而一个x的多项式―
―二倍的x平方加x立方加一个常数项就可以表达为“皇上万
岁万岁万万岁万寿无疆”。假如这个多项式等于另一个变量
y,就写作:“皇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无疆”。当然这
还要看上下文,否则连林彪也成了数学家。这样写成的数学
书观赏性实用性齐备,当然没有政治问题,唯一的不便之处
就是非常的难懂。我懂得他的一切把戏,又知道他的全部数
学知识(费尔马定理除外),看他的书还是十分费劲。

李卫公年轻时是这样在洛阳城里招灾惹祸的――他喝醉了
酒,在房顶上奔跑,引来了一大群人跟在他背后抛砖打瓦。这
在看街的公差看来很像是聚众闹事的样子。当然,造成这件
事的罪魁祸首是卫公,但是公差们不肯往房上看,所以把他
漏过去了;他们只看到地下有成群的人在跑,就挥舞着棍子
朝他们冲来。洛阳城里的百姓很是本份,见到官差冲过来也
不跑,反而站在原地不动:见到棒子打过来也不躲,反而用
脑门子去迎,然后就一人挨了一棍倒在地下。在这方面我可
以举出一个例子来:假如我骑车闯了红灯,警察只要伸出一
根手指一勾,我就老老实实地过去;他朝我大喝一声:你瞎
呀!我就说:我瞎我瞎;他又说:瞎怎么骑车?我就说:刚
才瞎了;就这样一问一答,直到他让我滚蛋为止。这件事到此
本可告一段落――我们都已犯过错误,受过了惩罚,可以老
老实实回家了,谁知又出了岔子。有人发现李靖这小子一下
都没挨地跑掉了。于是大家就去和公差讲,然而公差绝不承
认有什么李靖在房上跑。如果承认了这一点,就是承认了大
隋朝的官差办事不力,刑名不公正,进而动摇国基。但是当时
有上百人看见了李靖喝得烂醉,在房上奔跑。两边争吵了起
来,吵到了最后,有成千的人聚了起来,围着公差起哄。官府
里派出了更多的官差去镇压,起哄的人很快就多到了上万
人。没上街起哄的人在家里也不肯闲着,找出个破铁罐乱敲
乱汀,很快整个洛阳城就变得像个黑白铁作坊。这种声音红
拂在石头墙后面也听见了,很想跑出去看看,但是当时她刚
洗了头发。我们说过她的头发有三丈长,刚洗过之后,有四百
多斤,故而她只能躺着不动,一动就会扭断脖子。这种声音李
靖也听见了,当时他在酒坊街自己一个旧相好李二娘家里,
两个人已经上了床,所以不便出去看。他的判断是外面月食
了,在这种情况下大家总要使劲敲盆,直到月亮亮了为止。其
实不敲盆月亮也会亮,实在这是白费力气,还在铜盆上凿了
好多坑。他们俩找了几块棉花把耳朵塞住了。幸亏他们没有
出去看,假如出去了,未必能活着回来。当时街头的骚乱非常
的厉害,官差镇压不了,当局已经出动了军队,千军万马正从
洛阳的四个城门开进来。
 


我说过,大隋朝的人非常安分守己,但是也有起哄的时候,那时候
大家围着官差乱嚷嚷。这种情形说明大家的头上都有点痒,需要
挨上一棒。在大多数情况下,官差可以满足他们的愿望。但是那天
晚上起哄的人太多了,官差打不过来,这就使起哄的人觉得嚷嚷
不够过瘾,进而投掷砖头。这种情况说明需要有更多的官差和打
人的棒子。一个壮年男子,假如棒子趁手,可以一口气打破十个人
的头。这说明在洛阳城里,差民之比不应低于一比十。在骚乱时,
洛阳城里没有达到这个比例。

那一天傍晚时分,大隋的军队开进洛阳城来镇压骚乱,队伍整齐,
军威雄壮。来的有装甲步兵、轻步兵、铁甲骑兵、工程兵,炮兵等
兵种。太尉杨素骑在一匹大象上指挥。我们知道,那支军队是杨素
亲手设计的,那一次是首次上阵。他先派炮兵上前,用弩炮轰击暴
民。那种炮也是杨素设计的,别人的炮发射梭镖、炮石之类,弹道
是直线,他以为不好,容易闪躲,所以他的炮发射的是一种铁制的
飞去来。这种炮弹飞旋而出,不但威力惊人,而且会自动飞回炮位
上,所以永远不缺乏弹药。几次齐射以后,大路两边的树全被砍倒
了,飞去来全钻进路两边的房子里去了。弩炮没了炮弹,只好退回
来。然后他派出装甲步兵上前消灭敌人。大隋的装甲步兵也有与
众不同处,本人并不穿盔甲,由两名助手举着盾牌挡护,看上去像
个贝类。这样做的好处是他不受盔甲之累,不好处是当两名助手
被飞来的砖头击中倒地时,他就失去了防护,好像正在蜕壳的爬
虫,既可怜,又无害。杨素只好命令铁甲骑兵前去冲击,这种骑兵
披着重铠,头顶钢盔,暴民投掷的砖头对他们不构成危害;而且三
十匹马连成一排,冲起来威力强大。可惜的是城里的街道太窄,只
要两边的马撞上了房子,中间的马就停住,马上的骑士全都摔到
马前面去了。后来工兵又冲上去拆毁房子,平出了空场,但是暴民
谁也不上空场上来,而是往后面的窄街里退。幸亏轻步兵抄了他
们的后路,把他们撵到空场上来。铁甲骑兵就对准他们来了一次
长矛冲锋。但是几经折腾,铁甲骑兵都累了,端不平手里的重矛
枪,在全队飞奔的时候,那些矛尖往往扎到了地上,于是骑士就被
矛柄的弹性弹得满天乱飞,砸死了一些暴民,也砸死了一些在家
里睡觉的老百姓,还砸死了不少自己人。睡觉者的死亡实属冤枉,
他们在家里睡得好好的,忽然轰地一声响,房顶被铁甲骑士砸穿,
骑士头顶上的盔枪直扎心脏。那些活着的暴民见了这种场面,一
面哈哈大笑,一面夺路而逃。杨素率千军万马折腾了半夜,没杀死
几个暴民,反倒折损不少军马。这种重大的损失,完全是李靖导致
的。但他自己还一点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他从酒坊街回家,看到
了很古怪的景象:路边上净是烧毁了的房子,大街上净是杀死了
的人,整座洛阳城净是焦糊味、血腥味、还有满街的马粪味,真是
可怕极了。举例而言,每棵大树上都有一根梭镖,上面穿了五六个
人,好像一根穿好了还没下油锅的羊肉串一样,这种景象决不能
说是正常。有些人还没有死得太透,正在汀哆嗦。卫公找到了一个
看上去较有活力的家伙,朝他脸上连吹了好几口气,那人就醒了
过来,说道:怎么这么臭(这一点倒不足怪,你要是大醉了一场,
第二天早上嘴也会臭得像个粪坑)?然后看清了是李靖,就朝他
脸上猛啐一口,啐得他掩面而逃。再往前走,就出现了赶着牛车的
人,他们把死人往车上拾(要是像这样成串的人搬起来就较方
便),遇上了死得不透的人就在他脑袋上敲一下。再往前走,有好
多人手持蘸了石灰水的刷子,把烧得乌黑的废墟都刷白了。再往
前走,就是一片白银世界,回头看也见不到一个死人,一点火烧的
痕迹,一滴血。卫公眨眨了几下眼,以为见到了幻像,喝了很多酒
之后,看见一些幻像也属正常(没喝酒有幻像也属正常),所以我
们还是把它忘了罢。



那一天洛阳城里发生的事我们已经讲了一些,但从这些情形还不
能解释第二天早上的景象,因为那只是前半夜的景象。杨素率军
镇压暴民,前半夜很不顺利,到了午夜十二点,他又累又烦,就下
一道命令:就地解散,明早上集合;然后骑着大象回家睡觉去了。
那些兵听到这些命令欢呼一声,扔下手里的长枪,脱下盔甲,只穿
内衣,拿短刀,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朝小胡同里散去了。然后整个
洛阳就变得死寂一片,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说不清了。我只知道
从午夜到天明的四五个小时里,洛阳城里的男人死掉了六分之
一。又过了整整十个月,全城的婴儿出生率猛增,而且那些孩子都
叫“大军”,“小兵”(以上男名),“丽军”,“芳兵”(以上女
名)一类的名字,以致后来重名的人极多。这说明这些孩子的出世
和当兵的有一定关系。其中还有一些孩子皮肤总是冰凉的,不管
天多么热,总是不出汗,就是那些铁甲骑兵的作品。除此之外,当
夜还发生了无数起火灾。但是洛阳城极大,也有些大兵没到的地
方,酒坊街就是其中之一。正是因为这一点,李卫公后来就懵懵懂
懂,根本不知道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大家恶狠狠地瞪着他,他还敢
瞪回去。回到了自己门口,发现不是只有两个公差,而是四个公差
在等着他。而且都是生面孔。昨天盯他那两位已经因为玩忽职守
被拉出去砍掉了。以后他再逃掉一次,背后盯梢的公差就要多一
倍,根据这个道理,只要他逃掉十六次,身后就会有六万名以上的
公差,像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无比壮观。这是这件事光明的一
面。不光明的一面是他将会连累死掉几乎是同样数量的公差,砍
下的脑袋十辆卡车也拉不完。不幸的是李卫公只看到了事情的光
明的一面,看不到事情不光明的那面。

李卫公年轻时在洛阳城里酗酒闹事,连累了半城的人,我却归咎
于他心情不好,是头头们的问题。这种思想方法连我自己都觉得
古怪,但我并不觉得它有什么不对。这是因为我和他一样是个中
国的数学家。我现在证不出费尔马定理,也归因于头头们对我照
顾得不够――工资不高,没有个漂亮的老婆,没有像样的住房,影
响了我的情绪。你想想罢,李卫公证出了毕达哥拉斯定理,马上就
往哪里寄?官府里。假如不是挨了一顿板子,证出了费尔马定理
也会往官府里寄。我现在要是证出了这个定理,除了向学报投寄,
恐怕也要复印几份,寄到上级机关。这件事好有一比:我们俩就
像是浮士德,把灵魂卖给了魔鬼。做出了好东西给你,活得不顺心
也怪你。当然,我也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和卫公有一定
差距。故此我可以想像那个魔鬼就坐在我的对面,狞笑着对我说
:你连个费尔马定理都证不出,谁要你那糟兮兮中的灵魂!你给
我拿回去!(但是我不知道魔鬼为什么也爱好数学,这对我是个不
解之谜)。这就是我不敢酗酒闹事的原因。我和我的同事都是这样
的,工资很低,没有住房,但也只敢腹诽,不敢闹事,因为我们毕
竟没有证出什么东西。但是卫公就不一样了,酗酒、闹事都是他有
理。
 


我觉得我在很多方面可以理解李卫公。比方说,有一天,忽然所有
的人都不和我讲话了,这是一个坏现象;每个月我可以收到相当
多的汇款,这又是个好现象;还有好多警察跟在我屁股后面,这个
现象的好坏难以判断。要从这些现象中推出我已经害死了半城的
人,我就做不到。但是每次我摆脱了盯梢,背后盯梢的人就要加一
倍,而且以前的熟面孔都不见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想逃跑,
因为酒坊街有我的老相好,漂亮的李二娘,我要跑去会她。但是这
些新来的公差气色越来越不好,甚至显出了忍不住要打我的样子
(实际上不止是要打,简直是恨不得吃我的肉,寝我的皮,但我还
看不大出),我也会觉得有点不对头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要采取一
点应变措施――因为盯梢者按几何级数增长,所以要谋而后动,
更何况我还舍不得每月五十两银子――首先要做的事是锻练身
体。因为是在古代,干什么都要有把力气才行,跑得快相当有一辆
好汽车,手劲大相当于有把好手枪,能抡动一柄大铁锤相当于手
里有了一支火箭筒,如此类推。这就是每天早上卫公都到城边上
去跑步的原因,他跑步时,那三十二位盯梢的公差一字排开站在
跑道边上,像一支仪仗队。跑完了步,卫公还要练单杠,那班公差
就用环形的队伍把他围起来。除了锻炼,还要注意营养,这一点卫
公也想到了,除了多吃牛肉,他还买了好多山羊奶酪吃。那种东西
难吃无比,但却是高蛋白,吃下去长肌肉。锻练完了,应该洗桑拿
浴来消除疲劳,这一点卫公也想到了,每天练完了他都去土耳其
浴室。那班公差也跟着去,穿得衣帽整齐地坐在蒸汽浴室里,常常
热得晕死过去。我能想到的卫公全想到了,只差这一点:我在那
种情形下会找些类固醇来吃吃,这种药可以增强肌肉,虽是违禁
药物,但我也不想参加奥运会。卫公没想到这一点,是当时买不到
这类药。但是当时他比我现在年轻,身体底子也好,终于达到了极
高的水平,完全可以竞选洛阳城的健美先生。做好了这一切,还是
想去找李二娘,在此之前还是要把盯梢的甩掉。假如不能甩掉,和
李二娘做爱时,这三十二个混账家伙就会拥进那间卧室,第一排
卧倒,第二排跪倒,第三排站立,第四排找凳子,以这样的队形来
充当观淫癖。这可不是杞人忧天,每次李卫公上厕所,这班家伙都
跟进去,把所有的坑全蹲满了。李卫公这样锻炼身体和摆脱盯梢
并不能说明他已经和头头们不是一条心,他只不过是多个心眼―
―我们马上就要知道,他的心眼天生就是特别的多。



等到洛阳城里闹过骚乱之后,红拂又跑到外面去玩,又看到了李
卫公。但是没有机会和他说话,因为这时李靖已经不是一个人,而
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了。他身后的公差已经多到了六十四个,
说明了二进制的无穷魅力。当时洛阳城里正展开如何处治骚乱的
罪魁李靖的全民大讨论,大家都必须提个方案来证明自己的善良
――有人主张把李靖千刀万剐,有人主张把李靖五马分尸,有人
主张把李靖烧成灰,和上泥做成砖头,砌到粪坑里;有人主张把他
和五六口肥猪一道扔进搅肉机,做成包子馅,蒸出的包子全城一
人分一个。头头们已经宣布,将来谁的方案被采用了,就可得一大
笔奖金。所有的人都被要求提出方案,只有不可靠分子例外。这些
不可靠分子是李卫公和他的狐朋狗友,其中还包括了酒坊街的李
二娘。对这些不可靠分子,头头们也派人去打过招呼,所以他一点
风声都没听到。走在街上时,他只觉得别人看他的眼色古怪,一点
也没想到自己已经被看成了茅坑里的砖头和包子馅。说来可怜,
当时他正在想一些微分学问题,这是因为他觉得证出了费尔玛定
理就得了每月五十两银子,这个买卖并不坏。假如开创了整个微
积分,还不知能得些什么好处。假如拿我来打比方的话,就是这样
:我在学报上写点小文章,从学校邮局取出稿费来,觉得这种生
活还不坏――虽然没有自由,但还有点小刺激,所以走在路上原
地起跳转体三百六十度,接着又往前走;丝毫也没看到系里的支
书在朝我皱眉头,更丝毫想不到再过几天一大帮警察会拥到我住
的地方把我拉到万人体育场批斗,然后再拉到卢沟桥一枪毙掉―
―像这样的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这说明我生活的时代比隋炀帝
时好多了――我们想不到这些,不是因为缺少想像力,而是因为
我们不是托马斯不在砌厕所和做包子方面,但是这一点很难向别
人解释。红拂看到这个未来的砖头面上毫无悲怆之意,不禁偷洒
几点同情之泪。李靖看到了,心里就起了警惕之心。大天白日的,
有人在朝我哭,这无论如何不是个好兆头。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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