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王小波的一部作品--红拂夜奔

第三章
在本章里作者首次使用了“人瑞”这个名词,用它
来指一类人。比较流行的说法把这类人叫作“人才
”,“人瑞”和“人才”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代
表了不同的价值取向。
进入本章以后,“上面”这个词出观的几率明显增
多了。需要提醒读者的是:它并不完全是几何学概
念。


现在该谈谈我的研究工作了。我最近的一项成果是发现了墨子发
明了微积分。一下子把微积分发现的年代从十七世纪提早到了先
秦。我的主要依据如下:墨子说,他兼爱无等差.爱着举世每一
个人。这就是说,就总体而言。他的爱是一个无穷大。有人问他
,举世有无数人,无法列举。你如何爱之?这就是问他,怎么来
定义无穷大。他说,凡你能列举之人。我皆爱之:而你不能列举
之人,我亦爱之。这就是说,无穷大大于一切已知常数。他既能
定义无穷大,也就能定义无穷小。两者都能定义,也就发明了微
积分。我在《墨经》里发现了不少处缺文和错简,一一补上和修
正之后,整本《墨经》就是一本完善的微积分教程,可以用来教
大学生,只少一本习题集。我又发现用同样的方法可以把《论语
》解释成一本习题集,只是这样一来,我国的两位伟大的思想家
孔子和墨子与前苏联的两位数学教科书作者斯米尔诺夫和基米诺
维奇的著述就是一模一样的了,也不知是谁抄袭了谁。这种情形
说明决不要轻易地相信我。我又把这个结果写成论文寄了出去,
马上就登了出来,并且各报纷纷转载,说青年数学工作者王二的
研究工作大有成效云云,吓得我好几天不敢出门,生怕遇上一个
人啐我一口,说一声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无耻的人,所幸这样的
事没有发生。其实我那篇稿子是三月下旬寄出去的,打算赶四月
一号出版的四月号,谁知道阴差阳错,在五月号上登了出来。顺
便说一句,我有个朋友是四月一号出生的,所以我总记着四月一
日是愚人节。这件事告诉我说,对别人的幽默感切不可做过高的
估计。
后来我把学报寄来的稿费取出来了,一共是二百三十元,说到这
个数目的时候,我的心情比较好。这是因为假如有人真的发现了
先秦有人懂微积分,绝不会只给这么点钱。但是到系里去了一趟
,心情又坏透了,因为听说我那篇狗屁论文评上了校级先进成果
,还要破格评我一个副教授。这种情形使我疑神见鬼,怀疑有人
在和我开一个大玩笑,或者是成心要出我的彩。

卫公去邮局兑汇。那邮局是个大房子,像所有的机构一样。但是
它又不是什么要害部门,所以是土坯墙草顶。这房子非常大,草
顶非常高,但是房上的草却不是太厚,以致阳光漏了下来,里面
没有什么人(假如不是不可避免,谁乐意去看工作人员的面孔?)
,只有鸡在觅食,狗在乘凉。因为这个缘故,卫公率领大队人马
走进去时,是真正的鸡飞狗跳。但是在柜台后面打盹的人并没有
抬起头来――俗话说得好,谁怕谁呀。这柜台十分高,像卫公这
样高大的人也看不到柜面。柜台顶上立着铁栅栏,还有几条铁链
子栓在栅栏上,垂到外面。有些链子一端上还拴了些人的骸骨,
看上去挺吓人的。卫公找到一根空的链子,搬来三块土坯垒起来
,站在上面,才看到了柜台后面的人。他把汇票递进去,说道:
劳驾,兑汇。那人看看汇票,又闻了闻,说道:是真的吗?使假
汇票可是死罪!每次卫公都要咋着胆子才敢说出“是真的”来。
假如声音小了,那人还要瞪起眼来,喝道:你说什么?大声点!
直到卫公拼着老命叫道:真的!!那人才从里面抛出一条铁链子
来,说道:拴上。我去找别人看看。这才是真正惊心动魄的时刻
,等卫公把链子围在脖子上,那人拿出一把大铜锁,把他像锁狗
一样镇在了铁栅栏上,自己到后面鉴定汇票去了。
据我所知,大隋朝每一个兑汇的人都要像狗一样被锁在栅栏上,
这是预防伪造票据的有力措施。假如你没使假票,人家自然会给
你打开。但是李卫公站在那里心惊胆战,第一害怕身后的公差和
他有仇,在这种情况下,那人只要把他脚下的土坯一脚踢开,卫
公就会吊在空中乱踢腿;第二害怕那个兑汇的一会从后面奔出来
,举着那片皮子大喝一声:你好大的胆,敢来蒙事――这是骡子
皮!你要知道,卫公是个画家,可以分辨烙花的真假。但他没有
做过皮鞋生意,不会分辨皮革。骡子有一半是马,另一半是驴,
牛闻了不哭,马闻了只有一只眼掉眼泪,一下就看出是假的来。
而牛皮和马皮都是专卖品.老百姓只能弄到驴皮和骡子皮,要伪
造汇票只能用这两种皮。这下可把他坑惨了。马上派人到他家里
去搜,从床下搜出了伪造汇票的工具,还有半张骡子皮。这是可
以想像的,因为假如有人用这种办法来害他,当然会在这时溜进
他家里去,往床底下塞骡子皮。这种把戏卫公完全能想像得出来
:先给他寄几张真的汇票,然后再寄假的,与此同时,写匿名信
揭发李靖这小子伪造汇票,这可以说明为什么现在李靖背后跟了
不少公差。但是假如卫公被这么害死了的话,他一点也不佩服那
个设计了骗局的人。因为他落入了这个骗局里,不是因为他缺少
计谋,而是因为五十两纹银的魅力他无法抗拒。
最近有人证出了几百年没有证出的“地图四色问题”,但我一点
不佩服,因为他们用了一架每秒钟运算上亿次的巨型机。我要是
有上亿美元,也会买台巨型机。还有人验证了对于小于100的N和
小于10的6次方之x、y、z,费尔马定理均成立,但我也不佩服,
因为也是用计算机做的。这算什么?显然你有计算机。我佩服卫
公,他只用了手指头,木头棍(筹算法)就证出了费尔马定理;
要知道在隋朝末年纸可不便宜,所以用了笔算也算是仗着财大欺
人。根据这个道理,我们随时准备受人欺骗而死,因为我们都会
骗人,只要你骗得公平,不要仗着财势欺人。但是这回卫公没有
受骗,那个兑汇的人从后面出来,满脸的不高兴,恶声恶气地说
:汇票是真的。算你小子走运。拿家伙罢。卫公递进去一个包袱
皮,那人胡乱包了五十两银子扔出来,喝道:滚罢。你怎么还不
滚?卫公伸着脖子说:劳驾,给我开开锁。卫公兑汇票的事就是
这样。这件事的意义是说明了卫公原来很本分,最起码他乐意被
别人锁上。
 


卫公兑完了汇票从邮局里出来时,脖子上还有冷冰冰、沉甸甸的
感觉。无论谁被人像狗一样拴了一次都会有一种屈辱的感觉,但
是走到阳光里心情就好了。李靖当时还年轻,不会长久地为这些
事而不痛快,只有到了中年才会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像狗一样被人
拴着,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死――就此犯了精神崩溃。
卫公有了钱,就想到酒糟铺路的酒坊街去见他的情妇,但是他一
走动起来,响起一大片杂音纷乱的脚步声,好像自己是一只硕大
的蜈蚣,这种感觉实在是很不舒服,除了有一百三十只腿,还有一
百三十只手,支支叉叉的很怕人。除此之外,他还像一条绦虫一样
分了好多节,头已经跑进了小胡同,尾上的一节还在街上劈手抢
了小贩的一串羊肉串。假如他骤然站住,回过头去,就有整整一支
黑衣队伍冲到他身上来,拥着他朝前滑动,显示了列车一样的惯
性;而当他骤然起步飞跑时,就好像被拉长了一样;而且不管他到
了哪里都是鸡飞狗跳。李卫公讨厌这种感觉,就回家了。进了他那
间小草房,把门关上,但是依然割不断对身后那支队伍的感觉,它
就像一条大蛇一样把小草房围了起来,再过了一会,四面墙外都
响起了洒水声。这是因为那些公差对李靖十分仇恨,就在他墙角
下撤尿。不消说,这对他的房子是有损害的。这是因为它在一个死
胡同的尽头,赶牛车进城的乡巴佬卖了柴草之后,就把牛圈在这
里,自己去逛大街。而那些牛缺少盐分,就把尿湿了的墙土啃去。
久而久之,四面墙的墙脚都被掏空了,假如不是卫公在里面用绳
子捆住,那四堵墙早就朝外倒掉了。就是这样,四堵墙的接缝处也
有一尺多宽了,不但鸟能飞进来,猫狗能溜进来,连人都可以挤进
来了。这就是别人在他墙下尿尿的害处,但是也有一点好处,就是
自从有人尿尿了以后,土墙的里面就会结出一层白霜来,这种东
西就是土硝,有多种用处:首先,可以当盐用,但是吃这种盐就和
喝尿没什么区别了;其次,和草木灰混合,溶解后再结晶,就可以
得到硝石,用这种东西可以造爆竹。假如不是每个月已经有了五
十两银子的收入,从人家尿在他墙外的尿里倒能得到一些收入。
卫公躺在床上,看着小胡同里的景色,闻着透过了墙土渗进来的
尿骚味(这种味道使他的房子里简直不能睁眼),自言自语道:这
算个人住的地方吗?这种感觉就像我对我自己住处的感慨一样。

我和一个姓孙的女人住在一套房子里,她既不是我老婆,也不是
我的情妇,而是我邻居。这种居住方式不叫同居,而叫合居。她在
黑暗的过厅里放满了高跟鞋,每次我回家都要踢在鞋上,这时候
她就在自己房里尖叫一声:我的鞋和你有什么仇?她还在卫生间
里晾满了内衣,使我不敢把朋友带回家来,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
个光棍汉。一旦她点少了一件,就敲我的门说是给我拿走了,好像
我是个淫物狂一样。照我看她的内衣根本就没什么收藏价值,因
为她趣味很低。除此之外,她还不定时不定点的叫嚣说自己要洗
澡,让我有尿先尿。自从我满了三岁,还没有人命令我撤尿。这时
候我正在想费尔马定理怎么证,听了这种声音简直要发疯。根据
史籍记载,李卫公可以一面和李二娘做爱,一面想数学题。这种能
力实在非我所能及。他有一心二用,乃至三用四用七用八用之能。
因此我认为他在一颗大脑袋里盛了好多个小脑子,如果把他的脑
壳切开,所见就如把一个石榴切开一样。他可以用一颗脑子和李
二娘做爱,用其它的脑子想数学题。不过这个脑子是哪一个却不
是他自己能够控制的,所以干着干着脸就朝右歪去,右眼角朝下
垂,右边的嘴角也流出涎水,这就是说,右边的脑子在起作用。过
了一会,同样的情形又出现在左面,这是左边的脑子在起作用―
―这都不要紧。可怕的是他想着想着就想到后脑勺上去,这时候
他怒发冲冠,双目翻白,手脚都朝后伸,好像是发了羊角疯。这时
候李二娘就伸手在他前额上敲一下,让他前面的脑子起作用。当
然,这么一敲李卫公马上就要变成个对眼,但对眼也比翻白眼好
看。在这方面我完全赞成李二娘的意见。李二娘的皮肤很白,所以
她就用黑色的床单。除此之外,她还把房间漆成黑色的,挂上了白
窗帘,这间卧室就此变成了一张黑白图片。李卫公也在这间房子
里――这种情形说明他又害死了六十四个人。

李卫公是从下水道里溜出自己的房子的,由此我们知道了大隋朝
的洛阳城里有下水道,并且相当的宽敞,可钻得过人。后来卫公设
计长安城时,就没给它做下水道,改用渗井――这种设备的做法
是在地上打一眼井.再用砖头瓦块把它填上,供往其中倒脏水之
用。可以想像这种井会污染井水,后来长安城里就经常流行痢疾、
霍乱等肠胃道传染病。还有一次他往自己的脸上缠了布条,假装
一个麻风病患者,谁也没认出他,就从胡同里溜了出来,故而后来
长安城里禁止麻风病患者往脸上缠布,大家都把烂得一塌糊涂的
脸露出来,在晚上常常发生吓死小孩子的事。李卫公也多次利用
地下铁道逃跑,因此长安城后来就不修地下铁道,在交通繁忙的
街段采用空中索道。那些索道悬在一些棋杆上,乘索道的人先爬
上三丈高的杆子,把自己捆在一个套在缆绳上的竹筒上,手攀缆
绳开始滑动,看上去好像在耍杂剧,但是万一缆绳断了从空中掉
下来就会摔得像压扁了的臭虫,而缆绳断掉的事时有发生。据我
所知那种索道只有小伙子敢乘,而且那是一种表现勇气的把戏,
而不是一种方便的交通工具。总而言之,假如李卫公是在长安城
里犯了事,背后跟上了公差,他就再也逃不掉了。这样也就不会害
死很多人。
监视李靖的公差们发现李卫公又跑了――这是很容易发现的,只
要从墙缝往里看一眼就能看见――就一轰而散,各自回家和妻儿
道别,安排后事等等,然后就到衙门里去,等着被砍头。因为他们
和刽子手是同事,所以挨刀子时还不忘记在自己的脖子上抹点润
滑油,让他砍起来方便一点。与此同时,新一班一百二十八名公差
出现在酒坊街,坐在各家的屋循下黑压压的一大片。与此同时,李
卫公一直在和李二娘做爱,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又害死了六十四
个人。这些人被杀掉以后,脑袋都被送到各个城口悬挂,就在那里
烂掉,每个进城的人一定到那里就打起伞来,以防自己头上掉落
吃腐肉的蛆,像这样的事李卫公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这
些事的原因是他一天到晚老在想数学题。假如他知道了,马上就
会精神崩溃。
 


李卫公在酒坊街和李二娘在一起,这条街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酒糟
,故而空气里有一股极浓的酱油味,浓到了人在行进时感到阻力
的程度。这条街的两面有一些两层的土楼,李二娘就在其中一座
二层的卧室的床上。她长得相当漂亮,只不过眼角已经起了鱼尾
纹。和李靖做爱时,她用腿围着李靖的腰,脚在卫公身后绕在一
起,看上去像个金属线头;双手按在他肩胛骨上,虽然在下面,
却显出一种气势汹汹的样子。李靖问她听到什么有关他的消息没
有,她说没有。这就是说,头头们派人来打过招呼了。但是李靖
觉得她有点不可信,这不光是因为前一天在街上看到了红拂朝他
哭,还因为他一到了李二娘家里,李二娘就拉他上床,一本正经
的干起这件事来。要是在以前,起码要聊几句天。据我所知,这
件事还是让它自自然然的发生比较好,要是一本正经的去干,反
而不对头。头头们让她以后照样和卫公上床,在床上听到什么要
汇报,她就是这么做的。这说明她片面地理解了为上面服务。当
然,上面也不会让她白干,每月初五她会收到一张汇票,然后前
往邮局,被人像只狗一样拴在栅栏上。顺便说一句,每月初五是
国家雇员发薪的日子。这一天大家领了钱,然后就各自按安排行
事。比方说,李卫公领了五十两银子,就该老老实实地研究他的
微积分,直到头头们研究好了拿他怎么办,就把他做成包子或者
砖头。李二娘领了她的二十五两银子,就该老老实实地和李靖做
爱,直到李靖做成了包子或砖头,头头们再来研究拿她怎么办。
据我的估计,大概是要把她竖着用两辆牛车扯成两半,或者横着
腰斩,因为她毕竟是大逆分子李靖的姘头。不到了真正办起来的
时候。谁也不会去想头头们要拿我们怎么办。研究过这些事以后
,我觉得当头儿实在有趣,假如有可能的话,我也想当当头儿。
我的邻居小孙眼角上也起了鱼尾纹,她有三十五岁了,已经离了
婚。照我看她还算漂亮,对我也算和蔼。有时我有些非非之想:
头头们安排她和我住一套房子,没准已经有了安排。然后我又想
,假设他们有了这种安排,下一步又是什么?这么一想就毛骨悚
然,宁愿相信没有这些头儿,把我的非非之想全部打消――我还
是去想我的费尔马定理较好。因为我上过大学的数学系,现在又
在大学里工作,所以头头们更可能是这样安排的。
现在可以说说李二娘是怎么片面的理解为上面服务的――她拿腿
圈住了李靖,半闭着眼睛,嘴里胡七乱八地嚷嚷。其实她并没有
得意到非这么嚷嚷不可,但是她觉得还是嚷出来好。这是因为她
觉得上面给了她每月二十五两银子,就是让她和李靖做爱,所以
应该多卖点力气,刚刚参加工作的人总是这样的。假如上面给到
每月一百两银子,她就能把李靖耳膜吵破;假如上面给到一千两
银子,她就能把李靖的每根骨头都拆碎。假如是这样的话,就不
用拿李靖来做包子了。因为如果是拿死人来做包子,吃下去就会
屙肚子,甚至会一命呜呼,这样李靖就又能害死半城的人了。其
实上面给她钱是让她汇报李靖说了些什么,但她把这一条放在很
不重要的地方了。她没听李靖说了些什么,只顾自己乱嚷嚷。直
到干完了以后才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李卫公说道:你今天
吃错药了罢?李二娘听了勃然大怒,劈脸就抓,两人就在床上汀
起来了。李卫公翻白眼时说的话对李二娘原本就深奥,不大容易
记住的,这一打记得的就更少了。好在杨素本人是个数学家,看
了报告之后还能明白这是一种微分方程的解法。但是李二娘为了
表示自己没有白拿上面的钱,就在报告的头上写道:三次达到了
性高潮。杨素以为是方程右边有一个三次方项,这样就越搅越糊
涂了。

我现在能够想像李二娘是什么样子的――她梳个马尾辫,穿一身
白连衣裙,外罩黑色围裙,看上去不仅像一张黑白照片,而且洋
溢着青春活力。像这样一个女人居然会当奸细,实在出乎我的意
料。当然,李二娘不会这样想。她觉得自己在为上面工作,是很
光荣的事。不管什么时候,上面总是上面,所以我对这一点也没
有什么不同意见。顺便说一句,她和李靖做爱时那么卖力,不是
因为得了二十五两银子,而是因为受到头儿重视,觉得生命有了
价值。打完了架,她又和李靖重归于好,并且冲了一碗藕粉给他
喝,并且把他送到了门外,叫他以后常来。李靖出了门,马上就
置身于一百二十八名公差之中。那些人把他从四面八方围了起来
,形成一个方阵,他往东就一齐往东,他往西就一齐往西,所到
之处烟尘滚滚。李卫公在其中就如一位指挥官,指挥着自己的连
队,不时地发出口令――向左转,向右转之类,假如不喊的话,
哪里都去不了。不管是谁,遇到了这种情形,都不会想到这是自
己变成包子的前兆。与此相反,他只会把自己往好处想,觉得自
己现在就当了官。他就这样到处转悠了一阵,显示他的威风,直
到天黑了才回家,进了门才发现红拂在家里等着他。发现这个词
是相当恰如其分的,因为那一晚上他始终没有看到红拂,只是闻
见了她,用指尖触及了她,并且猜到了她就是那个在路上见过的
样子古怪的妓女。红拂来告诉他头头们正在考虑拿他做包子、做
砖头的事,以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按说李靖当时自我感觉良好
,应当不相信。不过作为一个优秀的数学家,分辨真伪是他的长
处,所以他还是信了。
李卫公在洛阳城里惹了事时,不仅李二娘,所有和他有关的人都
当了上面的线人,这些人里包括邻居的小孩子,隔壁长胡子的胖
老太大,还有市场上的小贩;有些人领津贴,有些人不领津贴。
这种情形使我想起了迪伦马特的一个剧本《老妇还乡》。在那个
剧里,有一位老太太发了大财,就回故乡小镇去报复那个对她始
乱终弃的家伙――她把全镇连地皮带人都买下来了,非要那个欠
下孽账的家伙死掉不可。在那个镇子上,每个人都是她的线人,
后来终于如愿以偿。李卫公在洛阳城里的情形和那个故事大不一
样:首先,他直到最后一刻都蒙在鼓里。当然,他也看出了大家
的阴沉脸色,以及目光相接时勉强的笑脸。但是对这种现象有好
多种可行的解释――大伙一下子都得了痔疮,皇上驾崩了我还不
知道等等,最后一个解释才是我大事不好了。做为一个数学家,
天性就是要穷尽一切可能性,所以最后一个解释卫公也想到了,
甚至做了应急准备。但是穷尽了一切可能性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可
能性,因为实际上只有一种可能会发生,不能都发生。其次,洛
阳城和迪伦马特的小镇不一样,这里的人火了以后虽然会上街闹
事,但是心平气和时和头头们是一条心的。头头们叫我们当奸细
,杀人,盗墓,抹上番茄酱爬上国宴的菜盘,叫干什么都会去干
的。所以用不着收买,我们就是奸细,凶手,盗墓贼,菜人等等
,只等头头们一声令下了。
 


每个人对自己是什么样子的都有一点好奇心。举例言之,我长得
又瘦又高,面色憔悴,头发开始花白了,经常不按时令地在春秋
天穿一双皮凉鞋,袜子上满是尘土,这些情形我完全知道。但是
我不知别人背后是怎样看我,在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女人怎样看我
,是否以为我还有腿力。李卫公大概也是这样的吧,虽然他是数
学天才,擅长推理,但是自己背后的事情总是推论不出来。据我
所知,李卫公年轻时虽然是个流氓,但却是个好流氓,虽然有在
市场上收保护费、酗酒闹事等不良行为,也有足够的善行来补过
。比方说,冬天官府要每条街出徭役去挖护城河,他总是第一个
去,邻居的小孩子不见了,他又第一个下水井去捞(大隋朝没有
拐卖儿童的事,小孩子不见了准是掉进井里了)。而且这条街上
有了一个流氓,小偷也不大敢来。除此之外,他还是这条街上的
业余消防队员、民防队员等等,为公益事业出力不少。所以我想
,当他知道了自己是人民公敌之后,准会觉得这些事干得有点亏
。这是从我的切身经历里推论出来的。要知道我也是个工会小组
长,负责收会费和发电影票。所以一听说今年涨工资的名单里没
有我,就觉得这些事都白干了。
这样的经历我体验过多次,想必也能使你想起些什么:我到系里
去,听到一个办公室的门后某些三姑六婆在议论一些什么,当你
推门进去时,她们都不说了。但是从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里可以
看出她们说的是我。我马上就想到了愚人节的论文――别的事我
是不大在意的。对这种事,我的反应是晚上做恶梦,手提机枪闯
进办公室把这些女同事通通杀死。干完了这件邪恶的事以后,心
里又后悔,因为这些女同事没有一个未曾给我介绍过对象。唯一
能安慰我的是这里是中国,机枪之类的东西不容易搞到。根据这
些体验,我以为李卫公听自己害死了半城(夸大的说法,正确的
说法是六分之一)的男人,感觉就是恶梦成真。因为他是个流氓
,社会地位低下,常常感到自己在受歧视,做梦时肯定也屠过城
。但这只是做梦,并不是真的在干。假如我的恶梦成了真,我也
以为不是我的责任。更何况在梦里我只杀掉了比较老、比较多嘴
和比较难看的女同事,把年轻漂亮的全留下了。

我已经说过,卫公原本是个本分人,天性乐观,他从来也没想到
全城的人都在策划拿他做包子,而且一点都不露口风。这件事让
他很生气,觉得应该重新估价眼前的世界和做人的态度。至于他
害死了好多人,应该给他们抵命之类的事,他一点没想。不管怎
么说,卫公不过是喝醉了在房顶上跑了跑,并不是有意要害死那
些人。当时屋子里黑古隆咚,红拂也看不清卫公的表情,只觉得
他的手直往自己怀里伸,她就使劲推他,心里还有点后悔,觉得
自己到这个地方来有点欠考虑。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房子四面响
起了很猛烈的水声,好像这间房子的四邻全是淋浴室一样。虽然
她早就嗅出了这里有很浓厚的气味,还是问了一句:下雨了嘛?
这当然不是下雨,而是那一百二十八个公差在房子四周尿尿。李
卫公觉得全身的血都往脸上冒,大吼了一声“你妈逼!”在黑地
里摸到一根绳子头往下一拽,四堵土墙就朝外倒下去了。这个把
戏使红嫌很惊奇,觉得李卫公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
不容她说些什么,头顶上的房顶就掉下来,把他们都罩住了,而
且轰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李卫公一跃而起,破房顶而出。不
过在这时候他还干了他这辈子最后一件善良的事――抓住了红拂
的手腕,拉着她一道跑了。
我现在知道,李卫公三十岁以前在洛阳城里本分为人,这段时期
里他很善良,但不够伟大。后来他逃出了洛阳城,就再也不善良
,但是很伟大了。但是在他善良时,身上有伟大的成分。比方说
,上面来的人员在他墙下尿尿,把墙都要尿倒了,他也没有说什
么,只是很本分的用绳子把墙拴住,让它倒不下来――这是他善
良的地方,是主流大方向。不善良的地方是他把绳子打了活结,
抓着绳头一拽就开,好像随时准备砸死谁。后来他真的用土墙埋
住了好多人,而且趁着尘土飞扬时拉着红拂逃跑,在灰土里见到
人影就照他两腿之间猛踢一脚,让他把双手夹在腿中间满地打滚
――李卫公原来是流氓,最善于干这一手,但以前没踢过公差。
他就这样跑掉了,至于土墙砸没砸死人,他又踢没踢死人,都一
点也不重要,因为他跑了以后那一批公差反正都活不了。除此之
外,街坊四邻也都遭了杀头之祸,他害死人的数目就此有了大批
的进帐。
 


在我们生活的地方,因为有了“连坐”这种事,一切都复杂了。
举例言之,我们系里有个女人生了第二胎(这是不许可的),因
此就要罚全系的奖金,一直罚到了我身上;而我是个单身汉,却
要为别人生孩子而掏钱――我怎么也想不起我干了什么与此有关
的事。李卫公从他家里逃走,犯下了杀差造反的重罪,按照一人
造反十户连坐的原理,就要把相邻的十户人家满门抄斩,这又给
刽子手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因为他只有杀男人的鬼头大刀、杀女
人的坤刀,却没有杀吃奶婴儿的刀。而挥起杀大人的鬼头大刀去
杀婴儿是不行的,会被人讥为小题大作,还会有人说他太残忍,
所以他只好自己掏钱打了一把小刀子,后来不是总用得着,只好
廉价卖给了杀羊的屠夫,到下次杀小孩子时再找他借。这些脑袋
都杀好以后,就送到四门去悬挂,但是这一回人头多得没地方挂
,只好用绳子串起来,远远看去,好像城门上在晾蒜。而李卫公
本人却很卑鄙地逃跑了。当时正是半夜,所以没有逃出城去,而
是找地方躲起来了。
“连座”这种想法本来是这么考虑的:每个人都是在别人中间生
活,所以他们天生小心翼翼,生怕招致别人的仇恨。假如一个人
惹祸会连累到一大批人,那他一定会更加小心。这种想法是好的
,但是对卫公这样已经害死了上千人的家伙却是不起作用。假如
我是他,到了这种地步也只好豁出去了。
那天夜里李卫公逃走的时候拽着红拂,而她老想转回去看看刚才
为什么会轰隆一声房倒屋塌,故而他们是用两只蚂蚁争夺一个饼
干渣的方式逃离现场的。因为李卫公长得人高马大,又锻练过身
体,力气比红拂大很多,所以逃得相当之快,但是逃到城墙边上
一片菜园子里时,他还是觉得腰酸腿疼,而且背上的肌肉也扭伤
了。这里有个荒了的土地庙,他就把她拉到庙里去。红拂说,她
实在想知道一下为什么李卫公的房子会忽然塌倒。他就告诉她说
,那是因为四堵墙都朝外边倒下去了,坐在墙上的房顶没了支撑
,就掉了下来。而那四堵墙早就想往外倒,他用绳子把它们系住
。在房塌前,他把绳子解开,那些墙就如愿以偿。红拂说她还是
不明白墙为什么非要往外倒不可。李靖说,那是因为外面有人老
往它们身上尿尿,这就使得它们很想倒下去压死那些人。墙倒时
那些家伙正在尿……红拂说:你说那沙沙的响声就是尿尿?我不
信。李靖说,男人尿尿就是这样的,你没见过男人尿尿罢。她就
说:你尿给我看看。李靖就到外面去,解开裤带.亮出他那杆大
枪尿了一回。红拂咬着手指看完了说:真奇怪。下回你再尿尿叫
我一声。李靖不禁轻蔑地想:她真是什么都不懂。李靖和红拂私
奔的事就是这样。他们俩奔出来以后,他还傻头傻脑地问红拂道
:你为什么和我私奔?她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因
此李卫公就觉得非常的莫名其妙。这一点后世的人也感到非常的
莫名其妙,仿佛她应该继续在杨府呆下去,让头发接着长。
据说头发长到了一定程度,就变得非常之硬,发带束不住,会向
四面伸展开,然后像伞盖一样垂下来;红拂就变成了一棵观赏植
物。指甲长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变成麻花状,这时候长指甲的人
就会变成一架多工位的组合钻床。奶妈子喂奶久了,乳房也会长
到像大棉花包那样大,里面盛满了流体,这时候她只好用一辆手
推车来搬运自己;而且还要小心,万一有什么在她胸口刺了一下
,她就会整个儿流光,在地下摊开一张皮。这些奇形怪状者加上
九十岁还能穿针引线的老婆婆,一百二十岁还能使女人坐胎的老
公公,都被称为“人瑞”,会被盛到一个大笼子里,放到洛阳街
头去展览。他们坐在笼子里,背诵着头头们教的傻话。这被视为
一种莫大的光荣,但按我的观点应该叫做折腾人。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也在变成一个“人瑞”的中途。假如我证出
了费尔马定理,就会当上各种委员,到各种场合去表演端庄,一
开大会就该坐到主席台上背诵傻话。这是因为我有能人所不能的
本领,但是这种本领比较抽象。很少有人知道什么叫费尔马定理
,更没有人知道它有什么用处,头头们所知道的只是没人能够证
得出它来。这完全不像一个女人长了两个各重一百公斤的乳房,
每天能出两桶奶那样直观。虽然如此,我也不能拒绝头头们的关
怀。正如地里有一根麦子长了两个穗子,它就不能拒绝自己被人
连根拔起,被称为“嘉禾”,裹上缎子,用快马送进京城呈给皇
上御览。虽然假如你是那棵麦子就会知道,它不过是生而不幸为
双头怪胎罢了。但是它能让头头们感到满足:你看,我们这里什
么都有,包括各种怪物。我现在夜以继日地努力,正是要证明自
己是个怪物。因为不能证明我是个怪物,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第三章完
 
第四章
本章里首次提到了一个古国扶桑,有人说它是古代的
日本。作者也乐意相信,但就怕日本人不肯承认有一
个中国人作过他们的王。正如我们不承认成吉思汗是
蒙古人,而非要说他是中国人一样。


人家说,虬髯公和红拂也有不正当的关系,这是因为虬髯公送给
了红拂一双自己打的麻鞋。当然,这不是一般的麻鞋,甚至你拿到
手里也看不出它是麻制的。红拂起初并不想接受这件礼物,因为
这双鞋里含有太多的唾液,想起来有一点恶心。但她后来还是收
下了,因为这东西有奇异之处,只要穿在脚上,就会觉得冷冰冰麻
酥酥,好像赤足踩着了眼镜蛇,马上就想拔足狂奔,而且跑上几十
里还是惊魂未定.一点也不觉得累。除此之外,虬髯公还送了她一
对轻剑,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告诉她说,这是他珍藏多年的宝物,送
给红拂做纪念品――虬髯公的声音不清楚,是因为他总在嚼鞋
子,不知不觉把舌头的一部分也嚼掉了――因为这些原因,红拂
觉得他对目己很好,甚至到了最后被吊在空中时还在想念他。假
如她知道在杨府时虬髯公总在打她的小报告,就不会这么想了。
每天虬髯公都要向杨素交一份例行报告,说说红拂今天干了些什
么。每次她跑到外面去他都报告了,这种报告一次两次对红拂没
有什么害处,积累到一定的数量――比方说,一百次――就会产
生效果,头头们会派人把红拂用一床大被子裹起来,乱棍打死,然
后埋在后花园里。到了大唐朝,人们把杨素的花园挖开来,发现那
里就像红色高棉搞的那种万人坑。到了宋朝,又有人到长安去发
掘,发现那里到处都是万人坑。所以像这样的事我们还是不要乱
打听,知道多了以后就会觉得活着没有意思。除此之外,他送给红
拂的那对剑也不是什么宝物,而是铁片做的,一点钢火也没有,只
能拿来斩苍蝇。这对剑是这么来的:他给头头们汀个报告说:需
要一对剑,以便送给红拂作为感情投资;头头们就发下一对剑来。
在这种情况下头头们自然不会给什么斩金断玉的神兵宝器,而要
给一对切豆腐也费力的铁片。这样比较省钱,也比较安全。简言
之,虬髯公住在她的楼下就是监视她的,但是这一点他从来没有
告诉过她。这是头头们交办的任务,不能告诉别人。
根据史籍记载,虬髯公很爱红沸,但是红拂不爱他。失恋以后他就
出国去,当了扶桑的国王。这件事说明想出国就得赶早,早了可以
当国王或者发大财,迟了只能当数学或物理学博士。现在再去,就
只能在餐馆里打工了。不过当扶桑国王对虬髯公可不是件好事,
因为他最不喜欢吃鱼,而扶桑的御厨天天给他做生鱼片吃。假如
有一顿他对生鱼的胃口不好,那些御厨马上就很冲动地跑到大殿
上来切腹自杀,所以血淋淋的场面总是不能避免,不是眼前血淋
淋,就是嘴里血淋淋。这时候他已经老了,长出了一个鲇鱼嘴,这
和他松宽的两颊倒是很相配。我们说过吧,他是脸上毛孔很粗的
黑胖子,很容易出汗。在杨素家里住着时,除了要打小报告之外,
他对红拂倒是很好,很喜欢和她聊天,告诉她有关李靖的事――
虬髯公的消息相当灵通,知道李靖闹事的始末,知道他是个数学
天才,甚至知道李靖在酒坊街有一个相好,这说明头头们很信任
虬髯公,虬髯公前途无量。本来红拂逃跑了他应该受到连累,但是
头头们很信任他,就不一样了。红拂逃跑以后,杨府只是宣布注销
她的乐籍,以后回来永不接纳,仿佛现在红拂已经后悔了,跪在杨
府门前似的。而李靖跑掉以后,衙门里却派了二百五十六个公差
到处去抓他,并且悬赏缉拿。结果总是拿不到,因为洛阳城大着
哪。
假如杨素雇我当顾问的话,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李靖。这办法就是
出一通告示,贴到一切地方,宣布赦免他的一切罪过,假如有可能
的话,再任命他做一个小官,用官费给他出版数学书。他就会马上
兴高采烈地跑出来。等他出来以后,想拿他怎么办都可以了。当
然,我也会建议不拿李靖去做包子或者砖头,但是我说了人家听
不听就不一定了。这种方法是从我自己的切身经历里推出来的。
二十多年前我从这所大学毕业,当时我面色红润,嗓音宏亮,百米
能跑到十二秒六;现在头有点白。眼有点花,二十秒内能不能跑出
一百米都是大问题.脱了衣服照镜子发现自己有点驼背,还是漏
斗胸,筋骨像是些螃蟹腿。在这二十多年里我始终为这个学校服
务,头十年住在单身宿舍,一个房间里住四个人。睡上下铺。睡我
上铺的是个大胖子,他经常很不自觉地放响屁,其声势穿透褥子
和铺板直抵下层。后来又住了十年筒子楼,那里有些人很不自觉.
上公共厕所屙了屎不冲。现在上厕所时则面对着―些乳罩和吊袜
带,而这些东西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不管怎么说罢,我从来没有想
过调到别的地方去,尽管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有的是机会。假
如这个例子不典型,那么我还到过一些贫困地方,那里的人男的
穷到连睾丸都吊不住,女的像是一批大怪物,人家也没想到要背
井离乡。事实上一种生活越是不像样子,就越是让人依恋,因为这
是头头们的安排,自己受苦受难就是替头儿分忧解难。根据这个
原理,我认为李卫公在年轻时无限热爱那座泥水浸泡,雾气蒸腾
的洛阳城,只要有一分可能就不逃跑。虽然他在其中常常吃了上
顿没下顿。这件事一点都不深奥。稍有一点深奥的是李靖生在洛
阳城,不管该城市多么的糟糕,但是它在李靖出世前就存在了,其
结果是李靖有几分洛阳城,而不是洛阳城有几分李靖。而后来的
长安的情形则恰恰相反。李靖从没想过要从洛阳城里逃出去。他
只是被逼无奈。
 


我出生在北京城,故而我有几分北京城,虽然现在北京城和我出
世时大不一样了。后来我考上了某个大学,故而我又有几分某大
学。当然这大学和我初考进去时也是大不一样,当时校园里还有
些地方有几分像草坪或是花园,现在则全然不像。现在到处都在
盖房子,故而到处都像是堆料场。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因为人多
了,需要房子住。根据我的观察,北京城和某大学里的人都是一副
人头攒动的景象,所以我不像一个人,而像是一大群的人。比方
说,我在证费尔马定理,心里却老在想假如证了出来,一定能让同
事大吃一惊。其实费尔马定理就是费尔马定理,跟同事又有什么
关系?我为什么要惊吓他们?再比方说,我在学报上登了篇论
文,心里就老在想不知小孙看到了没有。其实人家小孙是图书馆
的文史部的,看数学学报干什么。我的脑子老像有一大群人在朝
四面八方乱扯。李卫公和红拂跑到洛阳城的废土地庙里靠偷人家
的菜过活时,他的脑子里也是这样。除此之外,他还老要自怨自
艾,说:我干嘛要去喝那些黄汤子呢?不喝也死不了的。我干嘛
要上别人房顶上去跑呢?人家打我两下就打两下罢――全是些不
知所云的昏话。总而言之,他心思纷乱,情绪低沉。
但是卫公毕竟是卫公,在这样的心情之下,干起缺德事来,分寸丝
毫不乱。偷了人家的土豆、芋头,还知道把秧子栽回坑里去。人家
来刨土豆,一看底下没结土豆,就以为是没长好。如果是偷南瓜,
就用刀子把南瓜肉挖走,把瓜瓤装回去,再把外皮重新拼起来。人
家收南瓜时,看到瓜大空心,就记在种籽商的账上,下回再也不买
他的种。如果他偷黄瓜茄子,总是把大的偷走,在原来的地方移上
中个的,中个的地方移上小个的。园主一看,以为自己见了鬼:满
园的瓜果越长越小,最后都长没了。如果他偷别人一棵白菜,准把
剩下的全拔起来,栽到相邻的园里去,让两位园主相互厮打。这说
明缺德也有天才,卫公就是这样的天才。这片菜园子总是没有人,
偶尔有人来收拾一下,也不久呆。除了大家都有别的事之外,还有
一个原因,因为这里有股气味,十分的厚重。红拂问李靖这是什么
味时,卫公说是菜园子味,后来又说是蔬菜味。其实那是大粪味,
只不过是经过发酵,长了蛆的大粪,味道很特别――臭味虽然不
够猛烈,但是十分滞重并且令人恶心。人们拿这种物质来浇菜。但
是他不想这样告诉红拂,恐伯她知道了这些,就再也不肯吃这些
蔬菜了。
在洛阳城的那个废土地庙后面有一口浅水井,井水绿油油的不大
干净,里面还有无数的青蛙,当你走近它时,那些青蛙纷纷跳下水
去,井里就扑通扑通的乱响。李卫公拿了一个棉花团浸了自己的
尿,拴在一根线上放到井里捉青蛙,然后又从井里打水烧来喝。后
来他又把这种水盛在一个大碗里叫红拂来喝。开头红拂想要提醒
他一句:这水里有他的尿。但是又想到自己已经把头发铰了跑出
来,这件事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就把水接过来,恶狠狠地盯了它
半天,然后猛地喝了一大口。出乎意料地发现这种水倒没有很厉
害的骚味――这件事叫我想起我在农村时淘井的事来,我们吃水
的井底下其实臭得很厉害,谁都不愿意淘井,因为它可以使你对
生活失去信心――除此之外,红拂还下定了决心,不为和李靖私
奔的事而后悔,所以在任何时候都要往好处想。比方说,虽然现在
要喝这种不干净的水,但是起码不用拖着三丈长的头发走来走
去,实在轻松多了。三丈长的头发虽然好看,但是它要从头皮上吸
收营养,所以就会使人头脑昏昏沉沉,并且落下耳鸣的毛病。人家
还说,蓄了一辈子长发的人死掉以后,你把她的脑壳破开,一下子
找不到脑子――脑子已经缩到花生米那么大,附在后脑壳的某个
地方,其它地方是空的。这种情形在那人活着的时候敲她的脑壳
就能听出来,所以红拂在杨府里经常敲自己的脑壳,只是因留长
发留得耳鸣,故而听不出空了没有。但是公平地讲,头发也有很多
好处。因为它是活的东西,所以冬暖夏凉,比任何卧具都要好,在
蓄长发的时候,红拂既不需要睡衣,也不要鸭绒被或者凉席,只要
裹在头发里就可以睡着了,但是偏偏有那些东西。现在没有了头
发,迫切需要睡衣、被子、席子,但又没有,只有泥地上的一堆茅
草。
我们还没有说到李靖和红拂做爱的情形。李卫公以为红拂既然和
他私奔,这件事就属自然。但是他首次向红拂提出时,她瞪了他好
半天,然后才用喝水时那种毅然绝然的神情说:好吧,然后就把
衣服都脱掉,说:这件事我可是一点都不懂。等干完了以后,她坐
起来说: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玩。假如虬髯公知道她是这样草率地
行了苟且之事,一定会气坏了。
有关这件事,红拂后来是这么说的:我从杨府里跑出来找卫公,
本来是想找点有意思的事干干,谁知一见了面他就用那个肉棍子
扎我――这件事有什么意思呀!这段话说明红拂对性生活的态度
始终不积极,她私奔的理由只是追求有趣。在此之前她已经知道
了卫公是个怪人,证明了费尔马定理,并且害死了半城的人,因此
她就认定了卫公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跑来找他。这件事叫我想
起了十五年前发生的事,那一年是一九七七年,我在一个小工厂
里当工人。有一位数学界的前辈陈景润在哥德巴赫猜想的证明方
面取得了进展,而且陈前辈当时是光棍一条。我的女同事们知道
了这个消息,就纷纷写信追求他。她们的理由是陈景润证出了数
学定理,他是多么有趣呀。其实纯数学,尤其是数论,乃是世界上
最无趣的事。一个人如果不是悲观绝望到了极点――比方说,像
我现在一样,就决不会去碰那种东西。这个例子是要说明,要分辨
一个人是否有趣,决不能拿他的数学造诣做判据。事实上卫公,
我,陈前辈都不是最无趣的人,但是这纯属偶然。我知道很多数学
家都无趣之极,但是我本人也是数学家,不能吃里扒外地把他们
的名字举出来。

我们知道虬髯公在杨素府里很受头头们信任,这只是一部分情
况。其实他本人也是个小头儿,而且有责任心。因为这个原因,他
只好整天坐在地上,除了嚼草鞍之外什么都不能干;这和今天的
头儿只好坐在那里,除了公文什么也不能看是一样的。这件事就
叫作上班。一早一晚不上班的时候,他就干点以身作则的事:打
扫卫生,修整花园等等,扫地时一直扫到红拂的房间里去。这件事
的动机是不盲而喻的:他是个老光棍;而红拂在自己房间里总是
穿得很少,甚至什么都不穿。但是他一走进红拂的房间,就有一种
强大的力量把他的脸扭到门口方向,不管怎么转身,脸部的方向
总是不改,好像他的鼻子是指北针,门口就是北一样。不要以为像
他这样的大剑客会轻易扭断了脖子,也不要以为任何人的脖子可
以长久地扭下去。事实上,只要一出了红拂的房门,他的头就会一
连转上好几圈,直到转回原位。还有一点要补充的地方,不是他自
己要扭脖子,而是脖子自己极了过去。对于这件事,红拂是这么评
价的:假如虬髯公不是假正经的话,那他就是造大粪的机器。后
来这种脾气使他在扶桑大吃苦头,因为他的后妃到他寝室里过夜
时,为了郑重,总是把所有的好衣服全穿上。从傍晚到午夜,他像
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往下剥和服,因为要做到郑重其事,所以半夜
都剥不光。从午夜到天明他把脱下来的又重新套上,好像在包装
磁器,准备出口欧洲,而扶桑女人为了矜持,一点忙都不肯帮。像
他这样后妃成群的人还要用手淫来救急,叫人真不敢相信。假如
我是他的话,就在床头放一把大剪刀。当然,像我这样的人也只能
做工会小组长,当不了扶桑国王。如果不扯那么远,就该说到,红
拂不穿衣服是什么模样,他一点都没看见。假如我写道:当时红
拂的乳头是鲜红色的,好像两个血管痣,或者说,像两小粒刚摘下
来的鲜草莓,看上去很好吃;红拂的阴毛乌黑油亮,仿佛经过梳
理;虬髯公就会对我的书闭上眼睛,大叫一声:淫秽!

虬髯公后来说他是爱红拂的,不过不是用眼睛来爱,是用鼻子爱。
他喜欢闻红拂的气味。但我不知他倒底是爱红拂还是爱香水。他
还说他爱红拂的声音,也就是说,用耳朵去爱,这也很高尚,不过
那是假嗓子。我用手捏住脖子也能发出这种音响,不知他会不会
爱上我。每回扫过地以后,他把红拂脱落的头发都拣起来,洗干
净,收藏起来,就像个拣钢蹦的老财迷一样。等到红拂剪掉自己的
头发逃出了杨府,那些头发堆在地上逐渐失去了光泽,他看了又
觉得可惜,就把它们都缠到身上,让它得到人体的滋润,却把自己
缠得像个乱线团。他还拣到了红拂扔掉的两双旧袜子,洗干净之
后揣在怀里。我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分子。除此之外,他在
红拂面前嚼鞋子也是故意的、他觉得这样显得勤劳朴实,能给红
拂一个好印象,但是红拂却觉得他很贪吃,还觉得他能把整个的
猪头放进嘴里去。根据我的经验,只要你在女朋友面前吃一次猪
头肉,恋爱一定会失败。类似的食品还有鸡屁股,猪肠子,有点臭
了的炸带鱼,整根拍扁的黄瓜等等。很不幸的是这些食品我都爱
得要命。这就是我总在打光棍的原因。但是这些事扯得太远了。红
拂逃走以后,虬髯公终于能够不扭脖子地走进她房间里。那时这
间房子里好像炸了一颗炸弹一样,因为红拂临走时收拾了一下。
但不是收拾房子,而是收拾行装。虬髯公看了这个景象很伤心,不
仅是伤心以后再也见不到红拂,而且也伤心红拂居然逃出了杨
府。在他看来,杨府非常好。假如不是得了精神病,就不该离开这
里。
 


 

李卫公不见了以后,满城的公差都在找李靖,尤其是那二百五十
六个即将被砍头的公差――其余的也很急,因为按这种速度很快
就要轮到他们――有人想到了李二娘这条线索,于是就闯到李二
娘家里去,逼问她李靖上哪儿了。李二娘说不知道,那些公差就动
手逼供,就地取材地找了四根筷子夹在她左手的指缝里,用力一
捏。李二娘的那只手马上变得像只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脚的小鸡,
在这种情况下她当然是晕过去了。醒过来一看,自己的右手也在
那些人的挟持之下,就说:能让我拿手绢擦擦眼泪吗?擦完了
泪,她又要求去小便一下。等这件事做好了之后,她回来坐在椅子
上,把手指伸到筷子中间,深吸口气,做好了惨叫的准备,就说:
捏罢。那些公差看她这个模样,以为她不知道李靖在哪里,就不再
问她,全都离去了,临走还给她带上了门。其实李二娘完全知道李
靖在哪里,但是一开始她觉得李靖是她的老相好,假如未经拷打
就说出去未免是不够意思。等到经过拷打了以后,她又觉得很疼,
因此仇恨这些公差,更不肯说出来。这就是说,虽然她愿意出卖李
靖,却没法子出卖他。正确的作法是先打她一顿,然后去道歉,然
后再打。就如先把一个人打成右派,然后给他平反;然后再打成他
个什么东西,再平反;不管什么东西都经不住这样折腾。李二娘知
道李靖准是藏在菜地里,因为过去他们常到菜地去玩。那地方原
来是片沼泽地,后来虽然把积水排干了,蚊子还是特别的多,虽然
不是每只蚊子都咬人,但是扑到脸上也很讨厌。他们俩在菜园子
中间的小路上溜弯时,李靖常常纵身跃过篱笆,到里面采一朵黄
澄澄的南瓜花出来,一本正经地献给她。那种花像破纸片一样,很
难看,有好多讨厌的花粉,而且是偷来的。但是假如豆角不开花。
在菜园子里就不可能有更好的花了,所以李二娘把它戴到头上,
然后它就在那里变成了烂糟糟的一团,好像一团屎。她还能准确
地知道李靖是藏在那个破庙里,因为有时候李靖把她带到那座破
庙里过夜。这种想法和有饭不在家里吃跑出去野餐是一样的。她
对烂纸头一样的南瓜花,对破庙里那些扎人的茅草都恨得要命,
就像她痛恨李靖一样。李二娘是个二十六岁的寡妇,到了这个岁
数,人就该理所应当地痛恨一切。李二娘只是不痛恨上面,因为大
家都应该尊敬头儿。但是上面来的人闯到她家里来,把她的手捏
坏,所以她连上面都恨起来了。那些公差走了以后,她跑到后面的
作坊里去,把手插进酒糟里止痛。对于没有见过酒糟的人我要解
释说,这种东西的样子就像是牛粪,因为正在发酵中,它的气味臭
不可闻,但总是热烘烘的,可以起到热敷止疼的作用,但是与此同
时,酒糟的气味也染到她身上,藏在衣服里面和头发里。现在我们
提到一位造酒的风流寡妇,总要想到她满身酒香。其实不然,她们
全都是满身糟臭,好像从酱油缸里钻出来的一样。李二娘在街上
走动时,身后留下一道气味的长廊,走到她身后的人闻了总要失
口嚷道:酒坊街的!李二娘听了以后气得发疯,大叫起来:我是
酒坊街的,干你什么事?
洛阳城里破土地庙边上的菜地有老大的一片,简直有半个洛阳城
大。除非到了家里没有菜或者该收拾园子的那几天,谁都想不到
有这么个地方。那里沟渠纵横,渠边上长着柳树,有半数以上死掉
了,树皮绽开,掉下来成堆锯末似的虫子屎,日暮时分,不管是活
柳树还是死柳树,都在天上留下黑色的剪影。除此之外,水边上还
长满了茅草,那种草是三棱的,异常坚硬,把它割下来苫房顶是再
好也没有了。李靖看到这种草,就想到应该割上几担去补补自己
的房子――但是已经晚了,他的房子已经不存在了。因为这个原
因,李靖就挑了几担胶泥,把破土地庙抹得平平整整。这件事说
明,修整自己的家是人们的天性。我住的房子里,厨房是黑油油
的,过厅里鞋子纵横,而且有一股馊臭的气味。这叫我感觉心情郁
结。于是我就努力收拾了一次,从灶台上刮下了半斤多油泥。这种
东西实在弃之可惜,因为里面含有大量的食用油,但是留着也没
有什么用。然后我又把自己的房门打开(这是给过厅照明的唯一
方法,因为它没有自己的窗户,而灯泡又坏了),收拾过厅,先是
清洁了地面,然后去对付那些鞋。我想把它们配好对整齐地放起
来,但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因为左脚的鞋很明显是比右脚的多。
这种情形只有在小孙长了两只左脚时才有可能,但这和我平时的
观察又不一致。就在这时候,门打开了。小孙睡眼惺松地走了出
来,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说:你折腾什么呀,真讨厌!我也很想对她
说她那个样子很难看,但是没有讲出口来。因为我知道这样说得
罪人。后来她发现我在拣她的鞋子,又显示出一点惭愧的样子,不
过还是说:这房子还不知道能住几天呢,瞎折腾些什么?这种话
我一听就头疼。不过最后她还是受到了我的带动,把厕所里的便
器刷拿出来――未刷时,那东西呈旧茶缸子的色泽,刷了以后就
有五六成新。
李卫公在菜地里又发明了把地面抹得像镜面一样平的方法,他把
白膏泥调稀了灌到屋里去,让它慢慢沉淀,地面就变得异常平整,
人走到上面都有倒影。然后他又把四壁抹好,用河沟里拣来的卵
石抛光。这间房子就此变得像正午时分的沙漠一样亮堂,散发着
水和石灰的气味。后来他在这间房子里以红拂为模特画了好多裸
体画,这些画里不包含数学定理,也没有政治寓意,画的也不是领
袖人物。所以每一张都是伟大的杰作。这些画都没有流传下来,因
为画上的人物既美丽又性感。而根据我们国家的美术理论,画上
的人物绝不能美丽,更不能性感。这件事实在可惜,因为这是卫公
一生艺术成就的精华,而且他作这些画的态度是非常认真的。举
例言之,假如他觉得在一幅画上红拂的眼睛不够黑,就往她眼睛
里滴眼药水,使她瞳孔散大;如果觉得太黑了,就用另一种眼药水
使她瞳孔缩小,以致她经常什么都看不见。假如在一幅画里红拂
乳头的位置稍低,他就用一根翎毛去挑逗,使它翘起来,假如位置
太高,往上面哈气使它松弛。这种调整是如此的频繁,以致她说:
要长茧子了。
 


 

洛阳城里有一片低洼地,里面全是菜园子,李卫公犯了事的时候
躲在里面。后来他建造的长安城里就没有低洼地,城墙里面的地
面是黄土铺成夯实的一个平面,公差在半寸之内,夏天下起了猛
雨,积水都不知自己往那边流才对,经常平地积起一尺多深,但是
等雨停了之后,整个长安城里没有一个水洼,而且城里也没有杂
草,故而夏天城里一只蚊子都没有。据说生在长安城里的人身上
不长汗毛,也没有阴毛和腋毛。这一点一定让欧美女人羡慕不已。
长安城里没有一只狗,一只青蛙,天黑以后连鸟也不来,故而是寂
静无声,十分碜人。李卫公怕皇帝不喜欢,就设计了一种机器青蛙
和一种机器蝉,命令每家都要各买十只,天黑以后上足了发条放
出去。因为上面写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别人拣了以后一定会送回
来(留在手里没有用处,只是累得自己多上几个发条罢了)。那种
青蛙就呱呱地怪叫着到处乱跳,假如在你家的后墙下别住了跳不
动,就会吵得你一夜睡不成觉,因为它的全部发条动力都用来叫,
可以把你耳朵吵聋。在这种情形下,唯一的办法是出门去把它找
到,这时它的行走部分往往已经发生故障,再也跳不动了,但你可
以用三重棉被把它裹起来,放到箱子里,等天亮再做处理;或者是
扔到邻居的院子里,让人去解决这个问题。机器蝉放出去以后会
一面吱吱叫,一面沿一条极不规则的轨道飞行,因为怕它撞坏,所
以机器蝉的外壳是铁铸的,所以对定夜路的人相当危险,撞一下
就会头破血流。防止这种危险的方法是天黑以后不出门。李卫公
还设计过一种机器萤火虫,在试用阶段就造成了几起火灾;设计
了一种机器看家狗,但是在试用时发现它谁都咬,尤其是喜欢咬
主人;所以这两种发明就没有投入生产,虽然不是没有改进的余
地。他还发明了一种机器母猫,会叫春,会搔首弄姿,但体内有个
夹子,一旦公猫受到诱惑去和她做爱,就喀答一声把他阉掉。这件
发明做成功以后,他就把它放出去,自己躲在屋里,用望远镜远远
地监视,一旦有公猫上了当,就拍手大笑。做这些发明时,卫公只
有五十多岁,精力旺盛,经常干对不起红拂的事,身上常有各种香
水味,脖子后面和耳根子后面常有唇膏印子。红拂指出来的时候,
他就恬笑着去洗脖子。后来他忽然就蔫了,只睁一只眼。这就叫老
年罢。
李卫公老了以后装傻,是因为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这时候他
觉得拼命去解决数学问题实属无聊,因为就算你不去解那些问
题,后世的人也会把它们解出来;做那些古怪发明也实属无聊,因
为你不去做那些发明,别人也会把它们做出来。唯一有趣的事就
是睡觉。这种想法和我某些时候的想法很相像。我说的这些时候
就是我想费尔马定理想累了的时候――我已经证明了四十八个引
理,每个引理都有二十页厚,而且都证得非常漂亮。这说明我的证
明能力非常强。可惜的是这四十八个引理都和费尔马定理没有一
点关系――在这种时候我就躺倒睡觉,一睡就是四十八小时。无
须说明,我睡觉和李卫公睡觉是不同的,他是在证明了一切以后
睡觉,我是在证明一切以前睡觉。但我不是利用一切机会睡觉,他
却总在睡。年轻人和老人的区别在这里吧。人在年轻时充满了做
事的冲动,无休无止地变革一切,等到这些冲动骤然消失,他就老
了。

根据红拂的回忆,李卫公一生活力最旺的时刻是他躲在菜地里的
时候。从傍晚到午夜,他都在用各种姿式和红拂作爱。而红拂的精
力没有他充沛,所以经常干着干着就睡着了。午夜时分他跑出去
挖河,表面上的理由是河道里有积水滋生蚊子,实际上是剩余精
力无处发泄。天还不亮他又跑回来继续干那件事。这种情形使红
拂从青年到中年一做爱就要睡觉。假如条件许可的话,她总要在
背后垫上五六个鸭绒枕,然后就是黑甜一梦。醒来以后如果发现
卫公对她进行了肛交,就打他一嘴巴。事实上自打她逃出了杨素
的府邸,就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梦乡。和精力充沛的人在一起就
会是这样。在这方面我有切身体会,我们的系主任就是这么个精
力充沛的人。他是个黑胖子,每天系里系外狂奔乱跑,假如在办公
楼门口遇上我,就在我背上猛击一掌(那力道简直是要打死我),
说道:小王,看了你的论文,写得好哇。再写几篇。然后就扬长而
去,把我剩在楼道里,目瞪口呆,脸从上到下,一直红到了肚脐
眼。这时候我总想,等他发了论文,我也如法炮制:头儿,看了你
的论文,写得好!然后一掌打得他鲜血狂喷。当然,我得事先练练
铁沙掌,现在无此功力。他开了四门大课,又带了二十多个研究
生,这还嫌不够,星期二五还要召开全系会,从学生考试作弊到厕
所跑水说个不停,全是他一个人说。我到了会场上就伏案打磕睡,
睡着睡着,觉得有人在掐我。睁眼一看,是位四五十岁的女同事。
她带着怜悯嫌恶的神情说,看来你该带个围嘴。原来我的涎水把
裤子都打湿了,好像尿了裤子。假如脸朝天就无此情况,但是头儿
就会看见在会场上有人头仰在椅背上,四肢摊开,大张着嘴,两眼
翻白。不管怎么说,现在我还是尊重头儿的,不想这么干。红拂是
在背后垫上枕头,两腿翘得高高的,然后就睡着了,我则是头往前
一趴就睡着了。这两种情形在表面上有很大的区别,实际上却是
一样的。等我睡着了,随便你干什么。
因为红拂的缘故,我对爱睡觉的人很有好感。我本人就是个爱睡
觉的人,假如不是要证费尔马定理,我恨不得整天都睡。而小孙就
是个爱睡觉的人,我经常听见她高叫一声:好困哪!然后她就蓬
头垢面,把身子裹在一件睡袍里。跑出来去厕所。我痛恨合居这种
生活方式,它使人连睡都不好意思;我还很想回答一句:你睡吧,
怕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因为那话不一定是对我说的。转瞬之间
水箱轰鸣,她从厕所里出来奔回去接着睡了。我很同情小孙,作为
一位女士,她肯定没有在哪儿都睡的勇气。我不但在全校、全系、
教研室的会上酣睡,而且在歌咏比赛上也睡着了。那一天是五一
节。校工会组织歌咏比赛,要求教职工全体参加。我和大家一样,
换上了白衬衫蓝裤子,就在后台等上场的当儿,我倚着墙睡着了,
结果就没有上去唱歌。这对我是一件好事,我的位置是在最后一
排中央,站在三级木台上。万一在那里睡着了,从上面一头撞下
来,不但我自己性命难保,还要危及校长。因为我准会撞到第一排
中央,他就在那里坐着。根据这种切身体会,我认为杨素家里也老
开会,有一位老虔婆老在那里作报告,从节约眉笔到晚上别忘了
洗屁股,什么都要讲到。红拂就在那里睡着了。但是睡觉也不敢闭
眼睛,因为在杨府里犯了错误,就会被乱棍打死葬进万人坑。因此
与其说是在睡,不如说是愣怔。相比之下,能够生活在今天是多么
幸福啊,我们可以相当安全地睡了。在这方面我的觉悟很高,就是
在熟睡中被头头们提溜起来训上一顿也不回嘴,因为我深知我们
的处境已经大大改善了。文化革命里我插队时,遇到了一位军代
表,他专在半夜一两点吹哨紧急集合,让大家敬祝毛主席万寿无
疆。谁要是敞着扣子,就会受批判。所以我们都是穿戴整齐,头上
戴帽子,脚下穿球鞋的睡觉,看上去像是等待告别的遗体。这位军
代表是包茎,结婚以前动手术切开,感染了,龟头肿得像拳头那么
大。有同学在厕所看见了,我们就酌酒相庆。我喝了一厅多白酒,
几乎醉死了,以后什么酒都不敢沾了。
 


我自觉得是精力不够充沛的人,和红拂是一样的。对于我们这样
的人来说,能够睡觉是一种幸福。伴随着睡眠到来的是漫长真实
的梦。根据我的统计,一个小时的睡眠可以做出二十个小时的梦,
所以睡觉可以大大地延长生命。另外一方面,醒着也没什么有意
思的事可干,除了胡扯淡,就是开会。所以后来红拂说,躲在菜园
子里的时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期,那个时期真实和梦境都混为
一体――死柳树的黑色剪影,篱笆上蓝色的喇叭花,洼地里的积
水,表面上蒙满了飞虫,偶尔飞进房里来的大如车轮的白蝴蝶,等
等。她还在三十多度的纬度上看到了北极光,这是地理学家无法
想像的。她拿出一个皮面大本子给别人看―――那些别人都是些
达官贵人的小姐,不良少女之类――里面是卫公在土地庙里给她
画的裸体像,因为画的是她,她就以为是自己画的了,这是个不小
的疏忽。她还告诉她们说,大幅的都丢了,真是可惜呀。那些女孩
传阅那本画册,画册里有一幅红拂的身体全是些棱面。有人就说
:这是立体主义罢。红拂大笑着说:什么立体主义!这是睡茅草
硌的!还有人神秘兮兮地问道:红拂阿姨,当时性生活一定很和
谐吧。她马上就警觉起来,说道:不能告诉你们,你们是未成年
人。别人劝了她一阵,她才说:卫公家伙很大。再过了一会,她就
什么都说了,而且还格格地笑了一阵。既然如此,还不如当初不警
觉。警觉了以后再讲这些,腐蚀青少年的罪名就更加铁板钉钉。
和我们相比,虬髯公是精力充沛的人,所以他就当了大头儿――
扶桑国王,把腰板挺得笔直,一天到晚主持会议:臣子们的御前
会,后妃会,王子会,公主会,每周还要接见乡下来的老人,忙得
不可开交。不管家里家外,事无巨细,他都要过问。所有的人都说
他是好国王,只有后妃们对他不满意,因为他身上缠着红拂的头
发,像个大蚕茧,而且睡觉也不肯解下来。那些女人给他起了个外
号,叫大棕包。有时有人气不愤,想要切腹自杀,他又一本正经地
召见,劝解。劝解无效又一本正经地安排一切:自杀穿的衣服,切
腹用的刀,等等。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了,那个女孩子走进指定的房
间,在四角点上蜡烛,就在人家找准了肚脐眼要下刀子的时候,他
又一头撞进去说:务请铺好席子,拜托了!血水流到了地板上要
招蚂蚁。假如不是扶桑少女,准会一刀捅到他喉咙里去。但她只是
鞠上一躬。说道:哈依!有一点我们都要承认:扶桑人比我们抗
折腾。

红拂从杨府里逃走之后,虽然头头们并没有责备虬髯公,但他觉
得自己有责任。这件事其实是合情合理的,你想想看,假如杨府逃
了一个歌妓,头头们出赏格缉拿,岂不显得头儿贪恋女色,很没有
水平?另外,悬赏缉拿又会使歌妓们觉得自己很稀罕。而另一方
面,假如红拂逃了就让她逃了那也是不行的,这样所有的人都会
逃光。解决这个矛盾的方法就是要有不需要头头们讲话就会出来
做事的人,而虬髯公就是这样的人。他还知道红拂是和李靖跑了,
因为跑以前红拂老是打听李靖。因此他就请了长假,到酒坊街、土
耳其浴室一类李靖过去常去的地方打听。而打听这种活儿虬髯公
干起来最为熟练,他像一切剑客大侠一样,总是天一黑就换上夜
行衣,到所有的人窗下偷听,一听见里面性交的人属通奸性质,就
闯进去把他们砍成四半。而官府来验尸时,一看是四半,马上就知
道是剑客所为,不再追究了。
有关虬髯公的所作所为,有一点需要补充的地方。虽然他口口声
声说道红拂是他的红颜知己,他永远爱她,其实这是个神话。而要
解释这个神话,起码要提到以下三个方面:第一,他和红拂之间
既没有肌肤相亲,又没有海誓山盟,假如他真的终身不渝地爱上
了她,那就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很高尚。第二,他说自己只爱红
拂,这样可以吊吊后妃们的胃口;至于害死了多少女孩子他倒是
不在乎。第三,他当扶桑国王虽然是合法的,工作也是无可挑剔,
但毕竟是外国人。扶桑的爱国志士们喝醉了酒,总要大吼大叫:
咱们堂堂扶桑,难道没人了吗,让外国人当国王?然后就去刺杀
他。虬髯公虽然多次遇险,但总是毫发无伤。他几乎是刀枪不入,
因为身上缠了一寸多厚的人头发。身为扶桑王,满身缠这些拣来
的东西,弄得又馊又臭,又长痱子又长虱子,总要有点高尚的理由
罢。红拂就是这个理由,因为头发就是她的,虽然她后来不要了。
解释了这些,就该说到有一阵子虬髯公想把红拂抓回杨府,以便
乱棍打死葬入万人坑,并为此到处奔忙。当然,虬髯公又是一个善
良的人。他确实决定了在红拂被逮回去行将被乱棍打死时给她讲
讲情。但是我们都知道,像这种讲情连狗屁都不顶。像这类狗屁一
样的讲情话我听得多了。比方说,在分房会上有人这样讲:分房
首先考虑某主任――然后是某教授――当然了,像王二那种与人
合居的情形我们也该适当考虑一下。别人都考虑过了,拿什么来
给我适当考虑?我听了这种话,总是说道:不要考虑不要考虑,
我使得挺好的,邻居是女的,还很漂亮。他们听说我这样的男光棍
和一个漂亮单身女人住一套房子,当然很是痛心,但是房子紧张,
也无法可想。我讲这些话其实一点用没有的,但是对狗屁就是要
顶它一下,最起码要让狗肛门出气不畅。
我说小孙很漂亮,这也是一种神话,最起码不能够一概而论。有时
候漂亮,有时候不漂亮。她刚刚睡醒时,坐在过厅里的椅子上,失
魂落魄,脸上的光泽就如死人一样灰暗,披头散发,看上去就如一
棵正在落叶的榆树。她伸长了脖子两眼发直,又有点故作深沉的
模样。但是你要是问她怎么了,她就说:睡觉睡累了。这种说法也
有一点道理:比之坐在会场上不动脑子的信口雌黄,睡觉是比较
累。但是要与证数学定理相比就太轻松。这个女人坐在过厅里时,
身上穿一件人造丝的睡袍――那种料子假装不起皱,其实皱起来
一塌糊涂――露出很大一片胸膛。她乳房上面有好几道皱纹,这
种现象说明她趴着睡觉,压到了那里。作为一个女人,连自己的乳
房都不认真对待,肯定是不可信任。我想她们头头们也是这么想
的,所以在图书馆里她虽然也算是个老资格,但始终不受重用。
 


我们从书上可以知道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名人,还能知道他们之间
的交情如何,谁是谁的人等等,就是不知道他们吃什么东西,那些
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据我所知,红拂和李靖躲在菜地里时,吃的
是熬芋头和煮茄子。芋头不是北方产的小芋头,蒸熟了绵软那种;
而是南方的独头大芋头,二三十斤一个,越熬越硬,最后就变成一
锅白汤加上几块碎砖头的模样。而茄子不是北方的大圆茄子,嫩
时紫得发黑;而是南方的长条茄子,有黄有绿,只是顶上带一点紫
色,煮了以后软绵绵糟兮兮,吃到了嘴里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这两
种东西在烹调时有很大的简便性,既不需要油,也不需要盐,只需
要若干柴火。我们插队时没东西吃,头头们就让我们吃这些东西,
还说这都是现在才能吃到的美食。但是我越吃越觉得难吃,吃芋
头觉得它太硬,噎得透不过气来;而吃茄子感觉相反,只觉得嘴里
有一堆软软的东西往下钻,好像嗓子里进了爬虫,毛骨悚然。我绝
不是个胆小鬼,所以当时吃下了很多煮茄子,但是后来绝不去碰
这种草本的果实。但是红拂的情形和我有很大不同,她以前吃过
的一切和这两种物质有本质的不同,所以也就不知如何来评价。
她一边吃一边看李靖的脸色,心里想:只要他一皱眉,我就说难
吃;只要他一匝嘴我就说好吃。但是卫公始终毫无表情,所以她也
不知道如何发表意见。后来她就想:发表什么意见干啥,我就跟
着瞎吃算了。这说明她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这样的好处是不存偏
见,坏处是显得呆板。吃完了饭,李靖又拿吃剩的芋头汤刷墙,红
拂也跟着刷。她觉得这件事比较有意思,就说:你别管,我都刷
了。根据这种叙述,红拂说她躲在菜地里时最为幸福,也是一种神
话。那里不过是一大片洼地,里面充满了菜园子味,闻惯了的人一
定会说很难闻。但是红拂没有闻惯――杨府里到处都是麝香味、
檀香味,浓烈得能熏死苍蝇;人吸多了那种气味,也会觉得头晕眼
花,鼻塞气重――她闻到了这种气味,倒觉得鼻子通畅,神清气
爽。那里还有好多蚊子,但是不大叮她。据那些蚊子反映,红拂的
血味道古怪,和以前吸到过的血大不一样,再说她的皮肤太紧凑。
叮起来有困难。早上她醒来时,一团冷冰冰的白色雾气闯到房子
里面来,还有一个几乎是陌生的男子用扑过来的姿式睡在她怀
里,头发粗糙的像马鬃一样。他浑身冰凉,肌肉坚实,用手指轻轻
一捏,感觉捏了一匹马。他身上还有一股种马的气味。这种感觉莫
可名状,所以她想:这就是幸福罢。这种将信将疑,捉摸不定的情
绪持续了很久,直到李靖当了卫公,建好了长安城,还是没有改
变。而卫公每天早上醒来时,看到自己躺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怀里,也要想上半天才能记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终日劳作,但
并不太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这是因为他脑子太多,一个脑子
干的事,另一个一点都不知道。与此同时,那二百五十六个公差像
发了疯一样满城找李靖,却总找不到。过了十天的期限,他们的脑
袋也被砍掉,然后送到四门去悬挂。因为这一回人数较多,头头们
派了四个刽子手,还派来了四辆牛车,供运输人头之用。为了把头
分得平均,在砍头以前先把他们分成了四队,脸上分别写上了
“东”、“西”、“南”、“北”,好像一些麻将牌。砍完了以后把他
们堆在牛车上运走,这时候那些人头诧异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人挤
在自己脸上,就彼此瞠目而视。李卫公从自己家里逃走后的事情
就是这样的。
 
第五章



李卫公躲在菜园子里,好几百个公差也找不到他,洛阳城因此出
了毛病,虽然还不能说是病入膏肓。公差们找不到李靖,是因为他
们用不着菜园子,想吃菜尽管到小摊上拿。而且公差这行业是世
袭的,故而他们不但用不着菜园,对这个概念也很陌生。怎么也想
不到洛阳城里还有一大片用竹篱笆隔成方块的地方,里面飘着菜
园子味。而别的人就算想到了李靖在菜地里也不会告诉他们,巴
不得他们都死光。这种情形不但在公差中引起了悲观情绪,而且
在刽子手中间引起了大恐慌,因为假如找不到李靖,到了秋天他
们每人一次要砍掉好几千个人头,这是无论如何改进刀具也做不
到的。所以他们就自动集合起来改进工艺,自己出资造了一台木
头的砍头机。这台机器的目的是加快砍头的效率,不是提高砍头
的质量,所以无论从外观到原理和法国人后来发明的都不一样。
它有三层楼高,立在城中心衙门门口的广场上。假如计入顶上的
风车,就有六层楼高;用风力的原因是要节省人力。这机器设计严
谨,构造复杂。因为太复杂了,所以可靠性有一些问题。拿肥猪做
实验时,有时候砍下的猪头大家争到打破头,因为那不仅是猪头,
而是猪的前半身;有时候砍完了的猪还能一溜烟地跑回家去,从
此以后嗡声嗡气的讲话,因为鼻子被削去了。有时正在砍头,风却
停了,做实验的猪发出一百多分贝的叫啸,过路的公差听了以后
两脚发软走不动路。而拿死囚做实验时,平时最乖的死囚见了这
台机器都要拼死挣扎,并且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力量,非有二十个
人不足以把他按进机器里,在机器上写上了“快捷,舒适,新潮”
的标语也不管什么用。当然,这台机器还在改进之中。除此之外,
还有人建议在市中心到四门之间挖掘运河,以便浮运人头。头头
们正在考虑之中。那一年对洛阳城里的猪和公差可不是个好年
头,就像一九五七年对聪明的中国人不是什么好年头一样。
那一年李卫公正在离开洛阳自己的家前去建立长安城的中途,这
是一个重大事件,在咱们这里,每件重大事件将要发生,总要伴着
一些鸡飞狗跳的现象。比方说,本系就要有一位同仁到美国去参
加一个年会,或者又要多出一位正教授。这是最重大的事件,肯定
会使每个人都互相仇恨。比较重大的事件有:自从年初以来,我
们的副主任就脸红脖子粗地找人干仗,真是可怕极了;最近她总
算是退休了,我们可以有一位没到更年期的副主任了。这类事件
在别的地方可能算是比较小,可以没有预兆地发生,但在我们这
里就是大事,因为没有再大的事了。现在我身边也有一些鸡飞狗
跳的现象,都是因为我开会打呼噜引起的。这是否说明我就要证
出费尔马定理呢?

后来这伙公差总算是找到李靖了,但这不能说明这一批公差比他
们已被砍头的同事高明,因为不是他们自己找到的。他们只是跟
踪了李二娘,这个小娘们身上穿了一件深色的印花绸衫,左手包
了一块白布,右手提了一个大漆的食盒(那种东西有好多屉,看上
去像个有把手的档案柜),迎着风走在前面,风姿绰约,假如不是
顺风飘过来的酒糟味,简直可以说是绝代佳人了。他们跟在她身
后,很容易就找到了菜地里的土地庙。按说李二娘也实在太笨,因
为她只要回回头,就能看到背后跟了张牙舞爪的一大群人。但是
她没有回头,这是因为有一个黑胖子早上跑到她家里来说,李靖
和一个叫红拂的漂亮女孩一路跑了,这个女孩是他的女朋友。李
二娘听了心里乱翻翻的,赶紧收拾了点吃的,拿着就往土地庙里
跑。这一点和我是一样的。假如有人来告诉我说,城里有个人证出
了费尔马定理,我也会马上骑上我的破自行车往城里跑,路上还
要买条烟做礼物,根本顾不上回头看。我必须马上看他一眼,以便
证实此定理是否真被人证出来了。假如我看见一个软绵绵的人呆
在一间黑屋子里,说起话来低声下气,但是逻辑清楚,就会觉得大
难临头,天旋地转,简直回不了家。要是见到一个怪诞的家伙,狂
得不知东西南北,就可以定下神来骑车回家,一路上可惜我那条
烟。这是因为我就算证不出费尔马定理,也能看出谁能把它证出
来。李二娘对李靖还有旧情未断,故而她急于看看红拂长得什么
模样,就把公差们引到了土地庙里。而那些公差去跟踪李二娘,也
是因为有个黑胖子跑来告诉他们说,李二娘今天准要去找李靖。
这个黑胖子就是虬髯公。虽然他这样帮忙,也没有救成那些公差
的命。因为他们虽然找到了他,但却没有逮住他。李卫公不但跑
了,而且跑出了洛阳城。因此这批公差就成了洛阳城中心那座砍
头磨坊的第一批正式牺牲品。
据我所知,那座砍头磨坊后来一直立在洛阳城中央,在不用或者
想用而没有风的时候在四面用帆布和竹席遮挡,看起来像一部冬
季开工的钻机。这是洛阳城出了毛病的象征。假如它不出毛病,用
几个刽子手就够了。而这个毛病的起因,仅仅是其中有个叫李靖
的家伙在想入非非。后世的人很充分地吸取了这个教训――以后
列朝列代,想入非非都是严格禁止的。
 


现在可以谈谈李靖是怎么从公差手里逃掉的了。那天下午大伙跟
踪李二娘到了土地庙里,就把那座庙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候公
差对李靖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所以每人都带了一件可以发射的
兵器:会用弓的带了弓,会用弩的带了弩,什么都不会用的也用
包袱皮包了一大堆鹅卵石,扛在背上压弯了腰。他们就这样包围
了土地庙,好像一大群猫张牙舞爪地围住一只小耗子。有一件事
可以证明李靖相当警觉,李二娘一进了那座土地庙,他马上就在
门口探头探脑。公差弟兄一见到李靖的头,就禁不住猛烈开火,但
他又把头缩回去了。矢石如雨,都打在破门板上,转眼之间把两扇
门都打散了架,好像一个栅栏。然后大伙就喊:里面的人出来投
降,手抱在脑袋后面!也有人喊投降出来里面的人,脑袋抱在手后
面的,那都是紧张之故。虽然是一堆乌七八糟的乱嚷嚷,但还听得
出是什么意思。当时李靖除了出来投降别无出路,因为那五百人
一拥而上足可以把土地庙推倒,还能把筑成土地庙的每一块土坯
踩碎,把修建土地庙的每一根木料都拣回家当柴火,只在地下剩
一堆干土,到了那个时候,李靖自然也不会还是一个问题。所以他
长叹了一声,抱住了后脑勺,回过头去看了看吓白了脸蹲坐在地
下的李二娘,还有直挺挺站着面无血色的红拂――红拂虽然面无
血色,但是挑着眉毛,双目炯炯有光,咬着下嘴唇,整个脸表示出
一定程度的倔强――然后他就走出了土地庙去投降。这时候他心
里什么都没有想。他只知道呆在庙里没有出路,所以他就出去了。
李卫公抱着脑袋出来投降时,红拂跟在他后面,也抱着脑袋。公差
们不知道庙里原有二女一男,所以看到出来了两个人就心满意
足。至于进庙的李二娘身材小巧玲珑,长一个娃娃脸;出来的红拂
亭亭玉立,秀发披肩,身上没有酒糟味却有香水味等不同之处,其
实有不少人看出来了,只可惜没人想到不是一个人。大家都以为
这座庙有点灵异之处,应该把老婆带来,让她也走进去。李卫公出
来投降时,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大家看了也很放心,全站了出
来,围过去要给他套链子,这一来四周的人就少了。正在这当儿,
庙里忽然有声音,大家又一分神。李靖趁此机会一膝盖撞倒了一
个人,就往草稞里钻。钻进去他自己都大感意外,原来这些日子他
日夜操劳,在草稞墙根等等不显眼的地方都挖了沟,仿佛准备好
了要钻沟逃跑的样子。公差弟兄们见到他逃跑当然就追,却又纷
纷陷进了坑里。原来他又在附近一带挖了好多的坑,坑里灌上了
散发着菜园子味的物质,表面上撤了浮土。这又仿佛是存心布置
了一些陷人坑。他做了这么多布置,却一点都没告诉红拂。这当然
不是有意的,他长了一大把脑子,这个脑子干的事,那个脑子都不
知道,事情一忙,行事就乱七八糟。他拔腿逃走时,这么多脑子又
没有一个想到要拉红拂一把。好在红拂和他在一起过了这些日
子,对他的品行也有点了解。李卫公一启动,她就跟上,像跑接力
时交捧一样,把手腕往他手里一塞,娇吒一声:给!在这种情况
下,他当然不好意思不拉住。红拂还用另一只手往后一揽,想把李
二娘也拽上,但是没想到李二娘根本就没跟出来。李卫公逃走时
的冲力非常大,根本就不容她回头看,就把她拉跑了。好在李二娘
也用不到她操心,人家在破庙里自杀了。

那一年夏天,有一天刮着很好的风。全洛阳的人都到城中间来看
那架风车砍人头。当然这件事不是说开始就能开始得了的,有好
多准备工作要做:首先必须给机器上足了油,否则它就会嘎嘎乱
响,正在撤尿的男人听见这种声音就会连打寒噤尿不出来――女
人的情形不了解,推想也是一样的。其次要把风车上的六面大帆
升起来。我们国家的风车都是卧式的,和欧洲的不一样,一个大圆
盘上立了几根桅杆,架在离地好几丈的地方,看起来像地上的帆
船。卧式风车的好处是省材料,坏处是效率不高。一起了帆就猛转
起来,把升帆的人从上面甩了下来,赢得了观众的一阵喝彩,至于
那六个升帆的人当然是摔死了。这台机器的不足之处是缺少开关
或者刹车掣动一类的设备,只能靠升帆启动,降帆停车;故而每次
开动都要牺牲六个升帆的人,停车时往往也要死人,因为你看着
风停了,上去降帆,没准就会来一下阵风,故而杀人的批量一定要
大,否则得不偿失。除了这一点不足,转得还是满好的,木齿轮在
做圆周运动,滑块做直线运动,于是就把第一个公差推了进去,绪
果砍出来一堆烂咸鱼似的东西,连脑袋都找不着了――当然,该
脑袋并未消失,而是搅进了齿轮,后来在远处一颗树上找到了,―
―只好随便拣一块挂在城门口示众,让过路的看着就纳闷,猜不
出是什么东西。后来那机器出了毛病,齿轮做椭圆运动,滑块的轨
迹做波浪形,把人轧成内燃机曲轴的样于。总而言之、那天的情况
惨烈无比,以致过了好长时间,洛阳城里的公差一听见刮风就打
寒战,有人建议上面出点钱,在该磨坊周围加一圈绳网,免得砍下
来的人头总找不着,再把机器做好一点,以免它分不清什么是砍,
什么是碾。但是头头们说用不着,这样可以激励公差们尽心于公
事。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怪虬髯公。他能够找到李靖,却不帮着
捉拿。他觉得百口莫辩,也逃出洛阳城了。后来在扶桑,假如有人
问起这件事,假如你是同情公差的,他就说:我爱红拂呀!我不能
出手捉她。假如你是同情红拂的,他就说:那么多公差无辜丧命,
你不痛心吗?总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吧。假如你两边都同情,他就
说:我又爱红拂,又同情公差,只好这样办了。做人难呀。不管你
怎么提出问题,他都有办法解释。当头儿的人就是这样的。
 


有关洛阳城里的事,我们可以这样来解释:这座城市出了毛病,
起初有毛病的只是李靖。本来他还不足以构成大害,后来又遇到
了红拂,这种毛病就变得不可收拾。本来安份守己的李二娘居然
会跑到菜地里给他们送饭,足见受到了传染。任何毛病都会给头
头们制造麻烦,故而当头儿的就讨厌任何有毛病的人。我还有点
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也是有毛病的人,从来不怪头头们讨厌我。除
此之外,我还是挺自觉的,除了证证定理,一点出格的事都不敢
干;当了四十多年光棍,从来没犯色戒。
红拂第一眼看到李二娘,发现她是一副不尴不尬的表情。与此同
时,她自己也有点不尴不尬的感觉。但是只过了不到一秒钟,那表
情就变成了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这时候无数弩箭和石头正在撞
击门板,李靖退回庙里来,说道:糟糕,被围上了。红拂就慌慌张
张地问:他们怎么找到这儿的?李靖就说:废话,当然是跟着她
来的。这时候李二娘瞳孔马上大起来,两只眼睛都变得像黑玻璃
球、皮肤变得像蜡做的,汗全没了。红拂结巴着说:怎么办?李靖
说:出去,看咱俩的造化。他就出去了。红拂也跟着出去了。后来
他们逃掉,而李二娘却死了。后来红拂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很痛
苦。直到她被吊在半空中时,眼前出现了李二娘那双黑洞洞的眼
睛,心里还有点慌乱。她心里想:我真不想见到她!假如两个女的
追一个男的,见了面就是这样的。
我是个光棍,这就是说,我在女人眼里没有魅力。但这不是说我永
远没有机会。现在这年头,不管是学历史,学哲学,还是人类学社
会学,假如一点数学知识都没有,就会遇到困难。假如连计算机也
玩不动的话,麻烦就更大了。假如此人是男的,还可以从头去学。
女孩子就非求人不可了。我虽然尚未证出费尔马定理,应付一般
的问题还绰绰有余。而且我也求得动。这就是说,我也算有了一点
实用性,为此应当感谢冯・诺依曼和图林。这些女孩子一开始并不
觉得像我这样一个头发白了一半而且瘦干干的男人有什么危险,
可很快就会感到我的果断坚毅。举例言之,前一段我帮历史系一
个研究生干活,在计算机房一坐就是一下午。到了晚饭时分,那女
孩就说:王老师,我请你吃饭!而我斩钉截铁地答道:不用!同时
眼睛盯着荧光屏。她又说:那我给你打点饭?我又简短地答道:
包子。这就使她很快就觉得叫我王老师不合适,改称一个亲热的
“哎”字。后来她又提出到我家里去看看。我想这和我有房子住有
一定关系,并不是每个单身男人都有一间房子住的,还有不少人
在下铺上睡,闻上铺的屁。那女孩不错,夏天的晚上在校园穿一条
白色的运动短裤,露出的腿相当美好。我现在把她的脸都忘了,腿
还记得。我已经想好了,当她进到我的小屋里,就用米兰・昆德拉
小说里人物的口吻对她说话。那人说的是:“takeoffyourclothes”。我
说起来就简短得多:“脱!!”当然,这样讲了以后也许会挨一耳
光。但是挨嘴巴这种事就怕没准备,有了准备就不怕。冷不防挨一
下,会出脑震荡,有了准备顶多就是脸上肿肿罢了。但是我没有挨
嘴巴,我甚至没有机会说这样的话。我们回家时小孙在家,她把我
的事搅黄了。这个娘们从自己房间里衣冠不整地冲了出来,倒茶
倒水,简直像个有窥春癖的老头子一样,但是她出来得太早,因为
在这个阶段还没什么可看的。弄得人家不尴不尬,最后几乎是逃
走了。后来我告诉这个女孩子,那姓孙的不过是我的邻居,她就不
尴不尬地笑着说:其实你和她挺般配。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始终
不大明白。
像这样的不尴不尬我也体会过。我们有个校内刊物《数理化》,一
听这名字你就知道是好几个系合办的,每季度出一期,印上几百
份,除了在校内散发,还和外校交换。最后还要剩一大批,分到各
系卖废纸,算是一小笔收入。我负责数学栏的编辑,无非是每三个
月花半天看看稿,丝毫也不觉得麻烦。但是头头们又派了一个人
来,让我们俩共同负责。现在我一见到那人就感到难堪,甚至觉得
自己活着实属多余。到底是像红拂一样上吊,还是跑到别的地方
去,我还没有想好。

那位酒坊街的李二娘活了二十六岁,然后就用一片小镜子割了脖
子。那个镜子是铜铸的,已经用旧了,为了保持光亮经常要磨,所
以磨得非常的薄,边上比刀子还要快。当时老娘们打起架来总是
右手持镜,左手前伸,做要割别人鼻子之势,然而终其一世,很少
有人真的割掉了别人的鼻子。李二娘也没有割下过别人的鼻子,
割破的只是自己的大动脉,然后血就喷得土地庙里到处都是。血
喷出来时,李二娘非常害怕,叫了一声。就是这声惨叫分了大家的
神,被李靖逃走了。说来也很奇怪,对于在场的人来说,这声惨叫
最该分掉李靖的神,因为只有他能听出是谁的声音并且知道发生
了什么事。但是他却没有。后来别人发现,听说或看到别人死掉
时,李靖总是格外镇定,不管死掉的是谁。这就是将帅的胸襟,因
为不管是在战场上或者别的地方,死掉一个人就是发生了一些变
化,需要集中精力来对付。像这种有将帅胸襟的人一般的公差当
然是逮不着的,所以他就逃得无影无踪。追的人倒有一大半掉进
了粪坑。满身粪稀地回来,到土地庙里搜索时,看到李二娘蜷在墙
角,已经死硬邦了。大伙在气愤之下,就用棍子揍了她几下,踢了
她几脚,然后到外面征了一辆牛车,把她装上,就往回走。走到半
路上,这些人渐渐想起自己的脑袋也将不保,就陆续散去了。最后
只剩了那头牛记着要把李二娘拉到酒坊街。但是到了以后,酒坊
街的人又要把它打出来。这是因为谁也想不到车厢里那个衣衫破
碎满脸污垢的死人就是李二娘。那头牛就拉着那辆车在城里漫
游,不知道拉到哪里去了。后来想找都找不回来。李二娘的尸身就
此不见了。这件事后来让头头们很是气恼,因为李二娘犯了知情
不举之罪,虽然死了也该枭首示众的。后来只好找了个饿死的叫
化子,把他脑袋切了下来,把耳朵上扎了两个窟窿挂上耳环,挂到
了城头上。
这位李二娘就这样死掉了。就是她活着的时候,也不大引人注目。
她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在井台上贩卖小道消息,凡是她知道的
事都卖出去,一分钱也不要。就是因为她那张碎嘴,酒坊街的每个
女人都知道了李卫公在干那件事时不透气,干完了才呼吸。李卫
公像河马一样气长,可以憋半个多钟头也不会把自己憋死,所以
这件事红拂一辈子都不知道。这说明她有很强的观察力。有一阵
子头头们想利用她这个特长,把她列入了领取上面津贴的线人名
单,那时候她受到了头儿的重视,受命进入了新阶段,但不久又觉
得她太笨,把她撤了下来,所以又退回了老阶段。这也算不了什么
大事,因为在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那么一两次头头们想
提拔我们,后来一看烂泥扶不上墙,就把咱们放下了。最后一次头
头们想到她,是想要她的脑袋。后来找不到,也拿个别人的凑数,
也就算了。只有李靖会想起她来。他到她家里去时,她会把大门关
上,脱得光光的,赤脚在家里走来走去,别人不一定是这样。这孩
子虽然身材矮小,但是精力充沛,最喜欢采用女上位来干那件事,
张牙舞爪地往李靖身上爬。她的乳房不大,但是很结实,是她身体
的组成部分。不像有的女人,那部分美则美矣,但好像要从身上游
离出去。她的卧室里的窗户下面放了一排长椅子,下午时分她把
木头窗扇推开,躺在底下晒太阳。有时候她胆子很大,有时候胆子
很小。胆子大的时候人家把她左手的指骨都捏碎了也不知道怕,
胆子小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动脉割断了。其实活在这个时代,最好
把自己的胆子忘掉。后来李卫公想到她时,总能够看到她在眼前
走来走去,那对小乳房跳动不已,他就叹一口气,摇摇头,赶紧把
这事也忘掉。但红拂就不是这样。她老记得那位李二娘提着些吃
的东西,在太阳底下走了一头汗,到破庙里看她,看见了以后就把
小嘴瘪了起来,仿佛马上就要说出一句刻薄话,但是庙外面的人
没容她说出来,因此红拂连李二娘的声音是什么样都没有听到。
李二娘这座时钟到此就弦尽摆停了。在庙外开始逃跑之前,红拂
的确是听见庙里“噢”地一声,不过她当时以为是猫叫。后来知道
了那是李二娘在惨叫。从这声叫唤里可想像不出李二娘讲话是怎
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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