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得好!请看下文:
1918年6月,25岁的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毕业。为了理想,他又要远行去比长沙更远的北京。这时,母亲文七妹患病了。慈母卧病在床,游子在外飘荡,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但毛泽东决定回乡探母。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1918年8月初,毛泽东从韶山冲和唐家圫匆匆探望了病中的母亲,很快就回到长沙做前往北京的准备工作。临行前,大概在上中旬,毛泽东在长沙给自己的两个亲舅舅文玉瑞和文玉钦写了这封家书:“七、八二位舅父大人座下:前在府上拜别,到省忽又数日。定于初七日开船赴京,同行有十二三人。此行专以游历为目的,非有他意也。家母在府上久住,并承照料疾病,感激不尽。乡中良医少,恐久病难治,故前有接同下省之议。今特请人开来一方,如法诊治,谅可收功。如尚不愈之时,到秋收之后,拟由润连护送之来省,望二位大人助其成行也。”
这封家书落款没有具体的时间,但从信中可以推断毛泽东确实专门回乡探母。信中提到“定于初七日开船赴京,同行有十二三人”,这与事实有所出入。事实上,毛泽东是8月15日从长沙启程的,农历是七月初九,而同行的有罗学瓒、张昆弟、李维汉、罗章龙、萧子升、陈赞周等24人。因为自己出门在外,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母亲常年住在舅舅家中,靠两个舅舅照料,毛泽东对此感激不尽。又因为“乡中良医少,恐久病难治”,而为了母亲尽早康复,毛泽东在家中和舅舅们提出想接母亲“同下省”——带母亲一起到长沙诊治的建议。或许因为自己马上要去北京,或许因为母亲的身体条件不许可,母亲仍然留在舅舅家休养。于是毛泽东回长沙后,还是在百忙之中,“特请人开来一方,如法诊治,谅可收功”。但毛泽东对此亦没有十分的把握,在信的末尾还是写上了自己接母亲到长沙治疗的建议:“如尚不愈之时,到秋收之后,拟由润连护送来省,望二位大人助其成行也。”润连,就是毛泽东的大弟弟毛泽民。
毛泽东将这封家书匆匆邮出,连时间都没有落下,可见他当时确实十分繁忙。15日起程后,在途中因洪水冲断铁路,毛泽东一行在河南郾城停留一天,于18日到达许昌,19日抵达北京。这是毛泽东第一次离开湖南,走向全国。
在北京的消费很高,因为毛泽东是向朋友借钱来的,所以一到北京就得找事挣钱糊口。在恩师杨昌济教授的帮助下,毛泽东被介绍给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李大钊。于是,毛泽东在图书馆有了一份助理员的差事,每月8块大洋。要知道,那时候,李大钊的月薪为120块,胡适为200块,陈独秀为300块。毛泽东回忆说:“我的职位如此之低,以致人们都不屑和我来往。我的工作之一就是登记来馆读报的人名,不过这般人大半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1919年初,所有赴法勤工俭学的湖南青年出国手续都已经办好。3月12日,因为母亲病重,毛泽东决定辞职回家。4月6日,毛泽东回到长沙。这时,新文化运动正如火如荼,五四运动正在酝酿中。毛泽东一到长沙,就开始主持新民学会会务,同时为解决生活问题,经同班同学周士钊的推荐,到修业小学任历史教员,每周6节课。这时,母亲在弟弟泽民和泽覃的护送下来到长沙诊治。
毛泽东一边忙着教书,一边忙着组织爱国运动。工作的繁忙自不必说,但毛泽东还是尽力抽出时间陪同母亲去看病,四处求医问药,在20多天里,他“亲侍汤药,未尝废离”,竭尽人子之责,孝敬可亲可敬的母亲。
母亲患的是淋巴腺炎。在毛泽东的照料下,母亲的“病状现已有转机,喉哦十愈七八,疡子尚未见效,来源本身深远,固非多日不能奏效也”。毛泽东有近一年没有回家了,他感到有必要向一直照料母亲的舅舅们表示感激之情,于是他在4月28日致信七、八两位舅父,将母亲来到长沙诊治的病情和自己北京之行的情况略做汇报。
毛泽东知道,对于52岁的母亲来说,从遥远的韶山来到省城长沙,机会难得。这是文七妹第一次到长沙,也是最后一次。恰好大弟弟泽民和小弟弟泽覃也都在这里,毛泽东便带着母亲和弟弟们一起到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而这也是文七妹第一次照相,也是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母亲坐在椅子上,慈眉善目,安详和蔼,端庄大方,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3个儿子分立母亲的两侧,这个时候,毛泽东26岁,毛泽民23岁,毛泽覃14岁。而这张照片也就成了毛泽东一家最早的照片了,也是兄弟三人唯一的合影。
然而,让毛泽东想不到的是,这竟然是他和母亲的最后一次相聚。母亲在长沙小住了一段时日,便由弟弟泽民护送回家。
此后,毛泽东广泛接触长沙教育界、新闻界和青年学生,进行各种联络活动。一个星期后,五四运动爆发。不久,湖南学生联合会成立,发动学生总罢课,声援北京。7月14日,毛泽东主编并担任主要撰稿人的《湘江评论》创刊。他领导湖南学联、新民学会等“激烈反对当时的湖南督军大混蛋张敬尧”,成为湖南“驱张运动”的干城。
10月5日,母亲病逝。噩耗传来,晴天霹雳。毛泽东立即停止手中的一切活动,带着小弟弟泽覃回家奔丧。回到韶山冲,母亲两天前就已经入殓,毛泽东没有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泽民告诉他,母亲临终时还在呼喊着他的名字。毛泽东闻言,心如刀绞,悲痛至极,热泪长流。跪守慈母灵前,母亲的音容笑貌恍然眼前,清晰可见,毛泽东不禁思绪万千。在闪烁昏黄的油灯下,他挥笔写下了他一生中最长的一首诗歌《祭母文》——
呜呼吾母,遽然而死。寿五十三,生有七子。七子余三,即东民覃。其他不育,二女二男。育吾兄弟,艰辛备历。摧折作磨,因此遘疾。中间万万,皆伤心史。不忍卒书,待徐温吐。今则欲言,只有两端。一则盛德,一则恨偏。吾母高风,首推博爱。远近亲疏,一皆覆载。恺恻慈祥,感动庶汇。爱力所及,原本真诚。不作诳言,不存欺心。整饬成性,一丝不诡。手泽所经,皆有条理。头脑精密,劈理分情。事无遗算,物无遁形。洁净之风,传遍戚里。不染一尘,身心表里。五德荦荦,乃其大端。合其人格,如在上焉。恨偏所在,三纲之末。有志未伸,有求不获。精神痛苦,以此为卓。天乎人欤,倾地一角。次则儿辈,育之成行。如果未熟,介在青黄。病时揽手,酸心结肠。但呼儿辈,各务为良。又次所怀,好亲至爱。或属素恩,或多劳瘁。大小亲疏,均待报赉。总兹所述,盛德所辉。必秉悃忱,则效不违。至于所恨,必补遗缺。念兹在兹,此心不越。养育深恩,春晖朝霭。报之何时,精禽大海。呜呼吾母!母终未死。躯壳虽隳,灵则万古。有生一日,皆报恩时。有生一日,皆伴亲时。今也言长,时则苦短。惟挈大端,置其粗浅。此时家奠,尽此一觞。后有言陈,与日俱长。尚飨!
这是一篇念颂母亲的绝唱!这是一篇感天动地的美文!毛泽东将自己的痛苦、悲伤、思念、惆怅、悔恨、感恩之心表达得淋漓尽致。毫无疑问,母亲的病逝是毛泽东26岁的生命年轮里最为痛心疾首的事件!毛泽东曾在写给新民学会的老同学的信中说:“这是人生一个痛苦之关,像吾等长日在外未能略尽奉养之力的人,尤其生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之痛!”10月8日深夜,毛泽东在写好《祭母文》后,意犹未尽,又含泪写下挽联两副——
春风南岸留晖远;秋雨韶山洒泪多。
疾革尚呼儿,无限关怀,万端遗恨皆需补;长生新学佛,不能住世,一掬慈容何处寻?
守灵7日,过了“头七”,毛泽东带着小弟弟辞别父亲,回到长沙。后来,仍然沉浸在失去慈母之痛中的毛泽东给他的好友邹蕴真写信,对母亲的高尚品德仍念念不忘。他说:世界上共有三种人:损人利己的人,利己不损人的人,可以损己而利人的人。而他的母亲就是最后这一种人。
失去了母亲的毛泽东,这时更加感到“生前不孝死后孝”的遗憾,为了弥补自己“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之痛,他将克勤克俭的父亲接到长沙小住,尽一尽作为儿子的孝心。尽管父子间的关系一直都不是十分好,但这“代沟”在亲情纽带中又算得上什么呢?更何况,儿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在省城有了一份很体面的工作,这无疑也给作为农村一个小米商的毛顺生添足了脸面。再说,父亲的严厉,何尝不是一种深沉的爱呢?
父亲是在母亲安葬1个月后来到长沙的。同来的还有韶山冲毛氏家族中“学位”最高的国子监监生、堂伯父毛福生。和上次母亲来的时候一样,毛泽东同样带着父亲和堂伯父到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从照片看,毛泽东依然身穿长袍,但在他的左手手臂上戴着一个黑纱——显然,他依然在深深悼念着他敬爱的母亲。
农历十二月初一(1920年1月23日),在母亲去世才3个半月的时候,父亲也积劳成疾,因患急性伤寒医治无效病逝,享年50岁。五十而知天命,妻子尸骨未寒,长子与幼子远在他乡,老人自觉不久于人世,不禁心境苍凉,黯然神伤。临终前,这位一辈子善于经营,辛辛苦苦、精打细算一心想发家致富的农民,也没有合上双眼,大儿子远在北京,小儿子在长沙读书,只有二儿子泽民守在身旁。
决不料一百有一旬,哭慈母又哭严君,血泪虽枯恩莫报;
最难堪七朝连七夕,念长男更念季子,儿曹未集去何匆。
声声含泪,字字是血。塾师毛麓钟代毛泽东兄弟撰写的这副挽父灵联,逼真刻画了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的父亲的儿女情长舐犊情深。因为带领湖南“驱张请愿团”到京和组织平民通讯社,毛泽东没有回家奔丧。父亲和母亲同冢合葬。毛泽东只能把悲痛和哀悼埋在心底。
毛泽东站在父母的坟墓前,跟随行的罗瑞卿说:“我们共产党人,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信什么鬼神。但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党、同志、老师、朋友也,还得承认。我下次回来,我还要去看看他们两位。”
1921年2月,毛泽东带着弟弟泽覃回韶山过春节。父母双亡,长兄为父。也就是在这个春节,毛泽东做出了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决定——举家迁往长沙。这天晚上,毛泽东召集二弟泽民、小弟泽覃、继妹泽建和弟媳王淑兰等,畅谈家庭和国难当头、民生多艰等情形。毛泽东作为大哥劝泽民把家中事情安排好,走向社会,参加革命,舍家为国,舍己为民。就这样,毛氏四兄妹从韶山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韶山也因此为中国革命贡献出了叱咤风云的毛氏三兄弟。
此后的1925年和1927年的春天,毛泽东也曾回韶山短暂停留,还带着妻子杨开慧和儿子岸英、岸青回到韶山,一边学习一边开展革命活动。每每回到故乡,毛泽东总要到父母亲的坟墓前祭奠,缅怀父母的养育之恩。
1927年秋,毛泽东奉中央指示,发动秋收起义。他匆匆安顿娇妻幼子,开始投身于中国革命的洪流之中。这一别竟然整整相隔了32年。
1959年6月25日下午7时,毛泽东在罗瑞卿等人的陪同下,回到了他1927年离开后就没有再见的故乡、他的出生地韶山冲。他的革命事业早已成功,他和他的战友们一起亲手缔造的人民共和国,再过3个多月就是新中国诞生十周年纪念日。毛泽东站在故居中后人悬挂的他的父母的照片前,久久伫立,久久凝望,好一阵子,他才指着照片跟随行人员说:“这是我的父亲、母亲。我父亲得的是伤寒病,我母亲头上生了疱,穿了一个眼。只因为是那个时候……如果是现在,他们就不会死了。”当他走到自己的卧室,看到他与两个弟弟和母亲的合影,一下子高兴得像个孩子,用家乡话说:“咯是从哪里拱出来的呀?”旁边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是外婆家的表兄们保存下来的。66岁的毛泽东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如今,照片上的慈母去世已经整整40年,二弟弟泽民也已经于1943年在新疆殉难,小弟弟泽覃则早在1935年就牺牲于江西的红土地上,如今就只剩下自己一人,纵有万端感慨又与何人说?
第二天清晨,毛泽东一个人静悄悄地爬到南岸对面的一座松青柏翠的小山上。这座名叫楠竹的小山坡上,安葬着毛泽东的父亲母亲。工作人员看见后,都赶紧跟随过去。毛泽东随手折下一枝松枝,向父亲母亲三鞠躬,嘴里默念:“父亲、母亲我看望你们来了!前人辛苦,后人幸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然后将松枝插在父母坟墓前的泥土上,作为祭奠。
简单的祭奠完毕,毛泽东站在坟墓前,跟随行的罗瑞卿说:“我们共产党人,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信什么鬼神。但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党、同志、老师、朋友也,还得承认。我下次回来,我还要去看看他们两位。”
当天晚上,毛泽东住在韶山宾馆松山一号楼,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嘴里念念有词,黎明即起,作《七律?到韶山》——
别梦依稀哭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红旗飘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喜看稻菽千重浪,人物峥嵘变昔年。
故乡行,诗言志。毛泽东将“别梦依稀哭逝川”之中的“哭”改为“咒”,其实,他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又岂是一个“咒”字了得!
毛泽东说“我下次回来,我还要去看看他们两位(父亲母亲——笔者注)”,而且还对陪同人员用家乡话说:咯个地方倒很安静,我退休后,在咯块子给我搭个茅棚子住,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