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谁陪你长大》(合订本)

腊八粥

灵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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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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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请勿联想;
如要联想,请勿对号入座;
如要对号入座,请勿伸着脑袋接石头,
温馨小提示:医药费自理,无保险。

1.古巴惊魂

冬季是古巴的旅游旺季,来自加拿大美国的游客每年都会在圣诞节后蜂拥而至,如同候鸟不辞辛苦的追逐温暖,将冰雪严寒远远的抛在身后。


三月的巴拉德罗度假海滩,天空纯粹有如蓝宝石,海水碧绿诗意,银白色的海滩上悠闲散漫的游人,半眯缝着眼睛,四肢伸展,半依半躺的栖息在棕榈树荫下。潮湿的海风中,几个体态均匀的女孩子走过,大腿修长,蜜汁般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沉醉在天堂中的人们纷纷投去赞叹的目光,目送着曼妙的身姿渐行渐远,胸口燃起对尘世间享乐的渴望。


浅海中,一对并不起眼的亚裔夫妇正带着两个孩子嬉戏,明天就要返回加拿大了,一想到依旧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W市,四个人更加珍惜眼前加勒比海多情而明媚的阳光。


12岁的姐姐墨小瑶笑嘻嘻地趴在印有椰树海滩彩鱼珊瑚的冲浪板上,爸爸妈妈如同哼哈二将一左一右,忠心耿耿的守护着,小瑶的身体随着海波起伏悠悠晃晃享受极了,俨然是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弟弟墨翙高兴的拍打着水面,向姐姐发出一颗颗“水弹”,亦是玩得开心。



唉~~,忽然,耳边传来了妈妈的一声叹息:“这海湾多美啊,要是我妈也肯来就好了。”话一出口,妈妈就有些后悔了,她飞快地看了爸爸一眼,爸爸还没来得及接腔,小瑶嘴巴一撇,已经按捺不住: “外婆肯定舍不得机票钱!你忘了外婆还不想让我们来呢!”


小翙不甘落后,机关枪一般抢着说:“最讨厌听外婆说什么不如把钱省下来还房子贷款那样的话,还劝我们就呆在家里看电视,难道他们想让我们利用March Break长成肉包子啊?幸好我们没听她的,不然现在肯定后悔死了。”


妈妈脸色一沉:“小孩子怎么可以这样说外婆呢?没上没下!”


“‘没上没下’是什么意思啊?”小翙扑闪着黑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小老外模样。小翙出生在加拿大,今年10岁,中文听说能力都还不错,但一遇到成语俗语就听不懂了。


妈妈没有好气:“你怎么会不懂?还专门教你写过这几个中文字呢!再跟你说一遍,对长辈要尊敬。”


“ok, 对长辈要有上有下!”小翙歪着嘴问:“可是如果长辈说的是错的呢,也要听着吗?”


“对!”妈妈斩钉截铁:“长辈的话一定要听。”


“为什么呀?”


“因为他们是为了你好,因为他们生了你养了你!”


“如果不听呢?”小翙不依不饶。


“就打到你听话为止!”爸爸接住话头,故作凶狠地瞪着小翙。


“你打我,我可以报警的!”小翙才不怕爸爸呢,全学校都知道爸爸就是小翙的大跟班, 爸爸会打小翙?除非天塌下来!


爸爸一愣,表情很受伤:“你要是报警,以后爸爸就不能跟你在一起了,见到你也要隔一百米远,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一百米?有多远?”小翙好奇的指向沙滩插着的一面黄色旗子,问:“那有一百米吗?”


“差不多吧,如果你报警,警察就会让爸爸离你100米远,就到黄旗的距离,离你远远的!要是那样的话,爸爸就再也没有办法保护你了!”


“我才不会报警呢!”小翙的眼睛咕噜噜转了好几圈,说:“那么你也要保证,不许打我!”


爸爸哈哈大笑:“当然可以,你以为我打你的屁股手不疼吗?不过你要记住不可以背后议论外婆,即使她不对,我们也要好好的讲道理,争取说服她。”看着儿子点点头,爸爸开心地亲了他一口,他并不赞成妻子过于刻板的中国式教育,更希望通过启发和诱导,让孩子分辨是非,自己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妈妈林珑满脸不悦,白了一眼丈夫:“墨岳,就知道你对我妈有看法,儿子没有礼貌都是你给教唆的!我妈做的哪件事情不都是为了我们一家好?”她的心情一下子恶劣起来,手一松,放开冲浪板,赌气似地说:“我有点儿累了,先去沙滩上歇会儿。”


“好,好,你说的对,都是为了我们一家好.....这样总行了吧?” 墨岳实在厌倦了这样的争执,每次这个话题一出来就像滚轱辘一样怎么都停不下来。家事本来就没有是非曲直,各让一步不就过去了吗?何必让无谓的争执破坏了一家人的好心情呢?但林珑还是头也不回的涉水向岸边走去,留下墨岳干瞪眼,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瑶十分乖巧,连忙从冲浪板上跳了下来,对爸爸说:“我们跟着妈妈吧!”


小翙不满地大声抗议:“不行,还没有玩够呢,再玩会儿!”


墨岳点点头,对小瑶说:“你把冲浪板带着,我和小翙再玩一下就该回去了。”


一直目送着妻女走上了沙滩,墨岳才将目光收回来,思绪随着海面上银色的光斑跳跃,出国十几年,夫妻俩人日夜辛苦操持,没有出过国门的人喜欢将国外的生活想象得完美奢华,似乎汽车洋房都可以两个指头一弹就变了出来。但只有亲身体验过洋插队过程的人们才知道,移民是一种将树苗连根拔起的剧痛,更是一种根脉俱断从头再来的心酸。


墨岳看着妻子身上的泳衣还是多年前从国内买的,当年油亮乌黑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经杂草般生出许多白发,不由得心头一酸,原来林珑也老了。这么多年夫妻两人就像机床上的工人一样机械的劳作,不敢有丝毫松懈,十五年啊,用了人生中最珍贵的十五年才有了今天的日子,这一切来得太不容易。


过去没有钱,更没有时间,一家人难得有机会休闲旅行。前年,他拿到了政府的长期雇佣合同,开始享受工会的保护和各种福利保障,妻子也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合约,现在有房有车,在异国他乡总算站稳了脚跟!


去年十一,国内的老同学来旅游,在家中小住,为了撑门面,又将旧车淘汰掉,贷款买了两台好车,可是看人家太太珠光宝气,一副富太太的雍容华贵,林珑却还是穿着多少年前出国时置办的衣服,还是露怯了。唉,当年那些不如自己的老同学如今都过得有声有色,又是搞房地产,又是出国旅游漫天飞,相比之下,自己多年的成绩忽然就一钱不值了,更成了岳母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把柄。


想到岳母,墨岳的眉头不由得皱得紧了,都说婆媳关系难处,怎么丈母娘和女婿也是天敌呢?林珑那么温顺,却有个异常强悍的母亲,她平时含沙射影指东骂西就当没听见算了,还背着自己挑唆林珑买CONDO(公寓),搞什么以房养房。林珑出国以后因为压力太大,身体一直不好,有轻微的忧郁症,如果不是担心家庭争执导致林珑的抑郁症加剧,真是忍不下这个老太太了.......


墨岳满脑子胡思乱想,小翙看见爸爸在发呆,淘气地用手击打水面,对爸爸发起了进攻,墨岳反手撩水给予坚决反击。两人一边笑一边在齐腰的浅海中追打,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黄旗圈定的区域。


黄旗外的海域水波不惊,看不出有何异样,但墨岳并不知道在海湾中黄旗是用来警示离岸激流频繁活动区域,白浪翻涌的海滩上忽然出现一条康庄大道般的平坦水域,下面却潜藏着汹涌的海流,拍岸的海水在这个区域集结回流外海,形成一条力道强大的海流。每年在离岸激流中丧生的游客数量众多,离岸流险情更是海滩救生员首号救援目标。


墨岳和小翙此时已经走入了激流涌动的危险地带,对即将到来的危险茫然不觉。更糟糕的是,古巴民风散漫,救生员早已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任由父子二人越过黄旗,越走越远。


这已是人生的最后10分钟,墨岳看着活泼可爱的儿子,心头感慨万千,本来两边的老人同时办好了来加拿大的签证,岳母一来就打持久战,根本没有挪窝的意思。今年夏天说什么也要把在陕西独居的老父亲接过来一起住,陪他钓钓鱼,下下棋,母亲走得早,父亲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娘将自己培养成人,现在日子总算过顺了,却将老父弃之不顾,做人不可以这么没有良心!


国内的老同学老朋友发财的发财,升官的升官个个混得风生水起,和他们相比自己不过是个异乡人,一个微不足道的打工仔,老父亲身体不好,也无暇照顾,唉,难道当年出国的选择竟然错了么?


墨岳苦笑着摇摇头,如今已是中年,青春耗尽,人生的道路越走越窄。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一对儿女聪明可爱,他们可以站在自己的肩头走得更高更远。国内的朋友们最后不也一样还是要将孩子送到国外来镀金留学么?到那时小翙小瑶就拥有了先发优势,一切都是为了孩子,老父亲曾经对自己毫无怨言的付出一样,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


如此一想,墨岳只觉得心胸舒畅起来,盘踞在心头多年的苦涩到此终于淡了轻了,化作天地间透明的长风,轻轻一挣就消散在九天之外。几只白色的海鸥优雅而轻盈的划过海面,灵巧一侧身,又腾空而起,直飞向万里无云的天际。


墨岳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儿子的身上,心中暗下决心,小翙也有10岁了,虽然天分不错,但耐力不够,不象姐姐小瑶凡事用心有模有样,小翙脾气也比较急躁,容易冲动,自己一定要多花些心思好好培养才行!


小翙注意到爸爸的凝视,不解地问:“怎么啦?爸爸?”


墨岳微微一笑,柔声问道:“小翙,好玩吗?”


“嗯,太好玩儿了,要是我们每一年都能来这里过冬天就好了!”


“想得真美,那爸爸妈妈都不要工作了,谁挣钱养家?谁供你们读书吃饭念大学?”


小翙不以为意地说:“我觉得就在这里当个渔民也蛮不错的, 天天晒太阳,钓鱼,游泳啊.......”


“呵呵,渔民么,我看休假的时候当一天两天就可以了,我觉得将来你最好当个医生,象爷爷那样拿着手术刀,挽救病人的生命,是不是很了不起?”


“医生么,让姐姐当就可以了,你为什么不希望我将来成为一个象你这样的电脑专家?”


“IT行业技术更新太快,终究不象医生律师那样越老越吃香啊!”


“是不是就是外婆说的那个吃什么饭......对了,吃青春饭啊?”


“看这话说的,爸爸又不是歌星,也谈不上吃青春饭吧。”


“外婆说搞IT的就是吃青春饭,年纪大了,脑子不好用了,就废了.....”


“怎么外婆平时让你随手关灯,不留剩饭你都记不住,反而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记得一清二楚啊?”墨岳微微有些生气,心里怪不得劲儿的,“好了,不要说那么多了,带你到海边来就是让你来学游泳的,这马上就要回去了,还不抓紧时间练习一下?”


一边说着话,墨岳指挥小翙站在水中,自己托住他的身体,让孩子练习蹬水憋气。


他没有想到,在天海一色,暖风微酝的那一刻,厄运的暗流已经靠近,命运的巨拳就要高高举起,顷刻间将一个幸福小家庭击得四分五裂。

小翙刚将头埋入水中,忽然觉得水底暗流涌动,一股强大的推力,将他的身体卷住往外推去。水流强劲无比,瞬间,父子两人就被激流冲得老远。墨岳情急之下,顺势扑向小翙,慌乱中总算抓住了儿子的一只臂膀。

激流来势汹汹,墨岳拼命划水,试图将孩子的头托出水面,但离岸激流常常是以1秒钟2到3米或是更快的速度奔流而去,绝非常人之力可以抗击的。墨岳拼尽全力划动手臂,却效果甚微,反而发现自己和小翙都被海水冲得离海滩越来越远。墨岳惊慌不已,心知只凭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让小翙安然脱险,他全力托住小翙的身体,奋力挣扎,一面向岸边放声呼救。

林珑和小瑶躺在沙滩躺椅上,听着耳机里的音乐,微闭双目,对于险情毫无察觉。终于一位精通水性的加拿大游客注意到了海面上上异常,他第一时间冲下沙滩向遇难的父子二人游了过来,墨岳拼尽全力等待着救援者靠近,将半昏迷状态的小翙推出怀中,小翙本能地抱紧父亲的脖子,不愿意离开父亲。墨岳不得不用力掰开孩子的小手,伤心地说:“孩子,我救不了你了!”一边将孩子送到了救援者怀中,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救援者,那是个30来岁的加拿大白人,只是短短的一个对视,已将所有的嘱咐和希望都交给了对方,救援者毫不迟疑,带着孩子向海岸边游去。

此时墨岳已经在急流中耗尽了力气,他有心跟上儿子,但是手脚无力,力不从心,耳边只有流水的轰鸣。就这样了么?生命将这样终结了么?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刚才在惶急不堪中,他只想着自己的孩子,心中充满了绝望,满脑子都在想:“孩子,我要救孩子!”可是,现在孩子得救了,只剩下了自己,他不能相信,死亡这么迫不及待地出手,他不甘心,他不愿意!

但是,水流已经将他推得更远,他听见了母亲温柔吟唱的歌谣:来吧,孩子,到我这里来。忽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充斥了他的身体,都说死亡是一次回家,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很庆幸自己坚持到最后一刻,终于将儿子推回了人间,他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伟大,牺牲自己,挽救孩子,他不后悔!这是任何一个真心爱孩子的父母都会做出的选择。

如果还有一次机会,他多么希望能够亲吻儿女天使般的小脸;如果上天有情,他多么盼望可以陪伴孩子成长中的每一天!但是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没有知觉,也分不清究竟是海底深处还是哪里,一声叹息气泡一样地升出水面,晶莹透明恍若泪滴,海风拂过,发出呜呜的人类听不懂的哀鸣:“孩子,对不起,我不能陪你长大了,孩子,对不起.....”

等救援者回到了岸边,这才发现,那个父亲并没有跟过来,茫茫海波又缝合在一处,长天碧海中只剩下点点泪迹。

躺在海滩上呕吐不止的小翙终于清醒了过来,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而不断地发抖,焦急和恐惧交相占领他的内心,姐姐小瑶一直在哭。

他惊魂未定看着救援者们纷纷奔下海去,他多么希望快点儿见到爸爸,他要紧紧的抱住他!他要告诉爸爸,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他要象过去人生中无数次那样,牵着爸爸的手一起回家。

夜色降临,小翙蜷缩在妈妈的怀中,痴痴地望着大海,等到的却是最后的希望破灭。霎那间天昏地暗,海水也变得黝黑阴森,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海滩上一动不动的那具躯体,熟悉的样貌,眼角还带着点点水滴。小翙无法将刚才还有说有笑的爸爸与这样一付冰凉死寂的景象联系在一起,他害怕的看着妈妈,妈妈也仿佛灵魂出鞘了一般,小翙摇摇妈妈的臂膀,哽咽着:“爸爸还会回来吗?我要爸爸.....”

天边一轮孤月高悬,墨岳的灵魂化作银光点点,脱离了身体的牵畔,他最后回望了一眼他深爱着和痛惜着的妻儿,生命如青鸟般穿过苍茫夜色,掠过漆黑寂静的海洋,追随着冷风融入另外一个时空.........在这个悲伤的三月,生命消逝得如此仓促。

孩子们痴痴仰望,似乎希望追上父亲的脚步,飘向无尽的远方。

他们哪里知道,幸福从此成为一个传说,永远挂在梦境的山梁。
 
最后编辑:
2. 募捐之前

第二天一大早,渡假酒店外,旅行巴士即将出发前往机场,加拿大的旅行团队比预定出发的时间已经晚了5分钟,行李早已齐齐整整的摆放上车,但人们依旧三三两两的站在车边,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酒店的大厅里,倔强的小翙死死抱住门柱,怎么也不肯松手,失魂落魄的妈妈劝了又劝,可是小翙就是不听。人们都无限同情的看着这家人,不住地摇头轻叹。


小瑶问:“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爸爸?”


“妈妈没有带够钱......”


“为什么不能带爸爸一起走?”


“妈妈没有带够钱.......”


“爸爸一个人在这里会害怕的!”


“妈妈必须回去筹钱......”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接爸爸?”


“有了钱就回来......”


“我要留在这里陪爸爸......”小翙用哭得发哑的声音肯求着。妈妈的精神几近崩溃,她石雕一般呆立在那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旅行团里的几位阿姨围上来,搂住哭得近乎抽搐的两个孩子,又搂又抱,擦眼泪的,送果汁的,递巧克力的,乱作一团,人人都怜悯这幼年丧父的孩子,眼中闪着泪水,尽力安抚劝慰,更有人将随身不多的一点现金塞在林珑的手中。


忽然小翙发疯了般推开众人向海滩跑去,他要去看看爸爸,他还记得昨夜爸爸就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躺着,他会不会忽然醒过来?爸爸不会死的,他那么爱妈妈,怎么会就这样死去,爸爸死了,自己和姐姐该怎么办?爸爸不会丢下这个家不管的,不会,永远不会!


小翙不顾一切的飞奔,毫不理会身后人们的惊呼。他忽然充满了希望,期待着奇迹的发生。爸爸一定会醒过来,可能这个时候就在海滩上等着自己呢!他真希望昨天开始发生的一切不过都是漫画书中的情节,陷入绝境的英雄不都最终起死回生了么?


可是当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海滩上,却完全傻眼了。乳白的晨风中,爸爸不见了,昨天爸爸躺过的地方,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潮汐将海滩冲刷的平整光滑,没有了纷乱的脚印,没有了记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那个最爱自己的爸爸呢?为什么他永远的消失了?


小翙感到前所未有的悲痛,宛若撕心裂肺一般,剧痛让他无法呼吸,无法站立,身体如受重锤撞击破碎成千万片,他泪流满面,对着无情的大海发出孤狼般的哀嚎:爸~~~爸~~~





叮咚,叮咚,墨岳家的门铃响个不停,可是都过了老半天,屋子里还是黑洞洞静悄悄的全无反应。


叮咚,叮咚,门外的客人毫不放弃,固执地按着门铃,仿佛认定了屋里有人一般。


终于,二楼林老太太的屋子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林老太太的卧室处就在屋子的东侧,正好可以看到大门外情况。此时,老太太蹑手蹑脚的趴在二楼的窗户边,将合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拨开一条细缝,凑过头用一只眼睛往外打量。


暮色中,大门外站着一对个子高高,斯文挺拔的中年夫妻,男人见门铃按不开,索性大声的叫起门来:“林伯母,我是孙正宜啊,在家吗?”


“来了,来了。”林老太太确定了来者身份后这才开腔:“我这就下楼给你们开门。”


孙正宜和莫涟漪夫妇隔着门就能听到急匆匆的下楼声,不一刻门开了。一位精干的老太太出现在门后,只见她双目炯炯,一头白发梳得纹丝不乱,红色的棉背心套在黑色的毛衣外面利利索索没有半点老态,虽然她面色略显苍白,但神情专注,看起人来直勾勾的,好像是把锥子要把人戳穿似的。


林老太太热情的将孙正宜夫妇让进屋里,屋子里冷飕飕的,跟外边差不多,估计没有开暖气,孙正宜夫妇知道老人家节省,干脆也不脱外套,直接进屋在沙发上坐下。


林老太太一个劲儿的说:“年纪大了,耳朵不好用了,让你们久等了。”


孙正宜莫涟漪略微的客气了两句,就书归正传,问道“伯母,您叫我们过来,还说墨岳出事了,是怎么回事啊?”


林老太太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昨天晚上接到林珑的电话才知道的,听说墨岳为了救儿子,被淹死了。”


“啊!”孙正宜夫妇不约而同的惊呼出声,问道:“怎么会这样呢?那现在林珑和小孩怎么办?还在古巴处理后事吗?”


“我请你们来就是要向你们讨教主意,林珑是肯定不能在古巴呆着的,旅行社代表和加拿大办事处的人都建议她们按原行程回来,如果留下酒店的费用,机票改签都要在自己承担。”


“哦~~”孙正宜和莫涟漪对望了一眼,闷闷的应了一声。


林老太太何等精明,不动声色地解释说:“其实住宿费用倒不是问题,最关键的是处理墨岳尸体需要花不少钱。林珑问过了,单处理遗体就要一万多加元,加上丧葬费用,一下子要应付两三万的开支。她哪能还能在那里干坐着?这才不得不紧赶慢赶的回来筹钱。”


“那么林珑现在在哪里?”


“她已经在飞机上,晚上就带着孩子回到W市了。但事情发生的这么突然,我做母亲的还不得拼着一条老命,帮她想想办法啊。”


莫涟漪忙安慰道:“伯母,您年纪这么大了,先不要着急,我们都是墨岳林珑的老朋友,老邻居,出了这么大事,哪有不帮忙的道理?林珑晚上几点的飞机,我们去接她们母子。”


外婆忽然起身走向黑乎乎的厨房,嘴里埋怨着:“人老了,糊涂了,客人都来了半天了,也不倒杯水,削个苹果,让你们见笑了。”


孙正宜夫妇急忙摆手:“不用了,伯母,我们也不是什么客人,您不要见外。”


林老太太一边倒茶,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不怕你们见笑,我们家那个老头子死得早,他呢,又老实又没用,跟墨岳特别象,他呢,一辈子辛辛苦苦在单位里苦干蛮干拼死拼活,到头来,是手上没有半分钱的积蓄!我48岁就守寡了,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那日子真是苦啊....本以为孩子们长大了,老有所依了,可是现在女儿女婿又遭了大难,这世态炎凉,我是见得多了,唉,平时呼朋唤友的人,一到真有事儿来,就跑得比兔子还快,推得一干二净,人心啊,都叫狗吃了!”


孙正宜夫妇不知道老太太为究竟要将话头引向何方,如坐针毡,颇感压力。


孙正宜想了想,说: “伯母,三万块钱也不是个小数目,要不我找周围朋友帮您问问,看看借不借得到?”


外婆长吁短叹,无限凄凉地摇摇头:“这年头,谁还肯借钱啦?我在这里住了一年了,除了你们几个邻居,同事都没有见到几个,一上去就跟人家大几千块钱,谁肯啊?”


莫涟漪赞同的点点头:“是啊,伯母,我们这些出国的人,可比不上国内的有钱人,您说是伐?说起来是在政府啊,大公司工作,但我们的那点儿工资够做什么呀?加拿大税收这么高,5千块钱的工资到手就只剩3千了,还要养孩子,付贷款,哪还有一点儿的闲钱呢?”


孙正宜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他们出去玩有没有买旅游保险?”


林老太太的脸色一变,其实当时墨岳是要买保险的,后来自己硬是逼着女儿给退了,当时就觉得没什么事儿,花百来块钱买保险不是浪费钱吗?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呢?但她毕竟退休前当过多年的外贸经理,身经百战,比这繁难百倍的场面都见过,只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经面色如常,继续苦着脸哀叹不已:“没有啊,没有买旅游保险,平时也没有买任何人身保险,就像刚才孙太太说的,他们两个虽然在政府工作,面子上好看,说起来好听,其实穷得叮当响,赚的那一点钱都是给银行打工还贷款的,哪还有闲钱买保险喔。”


“听说政府工都有很好的福利和保险,您不用担心,就算自己没有买保险,出了这样的事,墨岳的单位一定会提供相应的保险的。”


“远水解不了近渴,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处理墨岳的后事,没有三万块钱,古巴就扣着尸体不放,难道让墨岳就这样客死他乡,做个孤魂野鬼?一个女婿半个儿,我们于心何忍!!”


莫涟漪见林老太太三句不离钱,心里已经大概有了计较,便故意问孙正宜:“对了,婆婆不是常去教会吗,看看能不能到教会里为墨岳募捐一点钱,我们几个朋友再凑上些,就算凑不出三万,也只好可以先有个一万,八千的,急事先办,把墨岳的遗体接回来再想办法。”


不等孙正宜说话,林老太太直接嗤之以鼻:“教会的人,你们也不是不知道,都是些像我们这样的老婆婆老公公,再不就是些家庭主妇,问他们捐钱,三块五块毛毛雨一样,杯水车薪,最多凑个一两千就不错了,什么时候才能凑够啊?”


孙正宜夫妇都不再说话,心想老太太这么有主意,什么都想在前面,这也不行,那也没有,那叫我们来是什么意思呢?


林老太太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开口说道: “小孙啊,我知道你很能干,我在教会里常常听你妈妈说起你,你比我女婿强多了,他就能在家里种种菜,付个账单,修个吸尘器什么的。但是你不同,你的能量大,听你妈妈说你曾经为了一个发生车祸意外的小留学生在网上募捐,效果不错,你看墨岳这事,能不能请你也给号召一下?”


听完这话,孙正宜不由得抬眼仔细的看了外婆几眼,心想:原来老太太埋伏在这里呢!


他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差点儿没给喷出来,平时他喜欢品茶,对茶道和茶叶都有研究。林老太太的茶可是不一般,这茶叶老而品次不说,还是受了潮以后又晾干的,一股子恶心的霉味,如果不是孙正宜的涵养好,只怕当场就要吐了。


他强忍着吞下这口茶,只觉得从喉咙到肠子都是绿绿的霉菌,心想:难怪墨岳一提到这个岳母就满腹牢骚,说她是慈禧太后,搞垂帘听政,看来所言不虚,这老太太这么精打细算,墨岳那样的IT宅男如何能是她的对手?算了,一个老太太跟她计较什么,只是墨岳这事要怎么办才妥当呢?


莫涟漪见孙正宜沉思良久,不置可否。便知道丈夫有些犯难,打圆场道:“这个方法也是可以的,不过还要写募捐书,不如等林珑回来,我们多了解一点儿事情的经过再说,今天还是先去机场接林珑母子要紧。她们是几点钟的飞机?”


林老太太听话听音,知道今天再说也未必有结果,口气冷淡了不少:“唉,我知道你们忙,都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看来墨岳林珑他们也没有几个靠得住的朋友。林珑的弟弟专门请了假去接机,就不用你们费心了。”


这话说得貌似客气,却又带针含刺,听得孙正宜夫妇郁闷无比。


又说了两句话,两人告辞出来,林老太太不冷不热地在身后将门砰的一声合上了。


孙正宜夫妇走在回家的路上,此时社区里的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温馨祥和,回头望去唯独墨家的窗口一片漆黑,只有二楼东边的房间里闪着豆大的一粒光斑,像是传说中怪兽的一只独眼,凄凉中带着诡异。


莫涟漪挽住丈夫的臂膀,轻轻的说:“林伯母这个人,我怎么只跟她坐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觉得心里渗渗的,怪不舒服的,你看她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车灯似的扫过来扫过去,说句不合适的话,我觉得她好像是个树獭,一刻不停在琢磨观察别人。”


“什么树獭?我觉得她象只狸猫。”孙正宜没好气的说


莫涟漪的嘴角刚要滑出一个笑容,可是到了半中间,却又停住了,挽住丈夫的手又紧了紧,叹息道:“墨岳那么好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还常常跟林珑开玩笑呢,墨岳就是标准的好丈夫,好父亲,这么好的人,就这么走了,才40岁啊,这老天真是瞎了眼了。墨岳是我们的朋友,论情论理,我们都该出手相助,对伐?”


“我也是想帮助他,可是你看他们家条件这么好,有大房子,有豪车,夫妻俩都在政府工作,这样的条件还要去募捐,说不太过去吧。”


“所以,我就说那林伯母不简单啊,她就知道在熟人里面大家知根知底未必能凑到多少钱,这才想去大一点的范围募捐,不过你想想,W市的华人社区有3万人吧,如果一个人一块钱不就有三万了吗,人多力量大,救急不救穷,都是为了墨岳林珑两口子,又不是你要敛财,何必管那么多呢?也算是跟墨岳朋友一场,对他的家人有个交代。”


两口子边走边说,心中感慨万千,又沿着河边小路散了一会儿步,这才回家。刚一进门,孙正宜的妈妈就数落儿子:“刚才,林伯母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们平时跟墨岳林珑那么好,可是到了关键时候,却不肯帮他们家度过难关,还说我是个假基督徒,没有爱心,孩子都教育不好!你倒说说看,不就是给墨岳办丧事吗,有什么可推三阻四的?请你牵个头,号召社区里的华人给他们家募捐三万块钱吗,有那么难吗?你有过组织募捐活动的经验,你不出头帮忙,难倒要人家林珑孤儿寡母挨家挨户的去求人借钱吗?”


孙正宜和妻子不由得相视苦笑,对林老太太的手段有了更为深刻而清醒的认识。孙正宜说:“我也没有说不帮他们啊,只是要等到林珑回来,把事情落实了才好做吧。”


孙母转怒为喜,叮嘱儿子:“也好,你林伯母让你明天吃了晚饭就去他们家,一起谈谈如何写募捐倡议书的事情。”
 
3. 龙门芙娘

林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W市的,她只觉得自己高一脚低一脚,飘飘荡荡,晃晃悠悠就像孤魂野鬼。一路上同团的游客对她和孩子都十分照顾,她们三个就象气球一样被好心人牵着一路送回来,那么多悲伤而同情的脸庞在眼前晃动,那么多温暖的手拉着自己,劝说着,宽慰着,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想不好了。


本来四个人一起出来,行李是丈夫整理的,一路上都是他背着扛着拖着,不曾让自己费过半点儿心思。可是现在,她一摸到那个行李把手就想哭,一看到行李包上仔细工整的笔迹就想哭,一拿起他用过的杯子就想哭,一触摸他的外套就想哭......她哭得头痛欲裂,大脑好像是历经了海啸后的灾区,荒凉满眼一片废墟。


那天,她给家里打电话,话还没说完,妈妈就让她快点挂了,免得浪费长途电话费。她多想留在酒店里,或许他的孤魂还在海滩上徘徊,或许他会邀她入梦相会。她本该带着他一起回来的,可是现在她已经越走越远,将他独自留在了那片伤心之地。


弟弟林琥一边开车,一边抱怨着:“姐夫怎么那么蠢啊?有暗流的地方都不知道?怎么他就不能多挣扎一会儿呢?现在事情麻烦了吧?还要花那么多钱,留下一滩子后事.........”


小瑶一声不吭看着窗外,小翙半昏半睡蜷缩在后座,林珑微闭着眼睛不闻不问。


忽然一个急刹车,林珑的身体一个前冲差点儿撞到前面的车窗上,她睁眼一看,原来是林琥想冲黄灯,可是车还没有到路口,黄灯就变成了红灯,不得已只有紧急刹车。林珑心中又是一痛,别过脸,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为什么坐在身边的不是丈夫,他开车,从来都不会这样莽撞。


窗外熟悉的景色,残雪在昏黄的街灯下绵延。到处都是他们一起的记忆,这个城市里曾经有过的许多欢笑,如今都变成了堆在她脚下沾满涕泪的纸巾,到处都是触景伤情的理由,她开始痛恨这样伤人的熟悉,有一刻她甚至希望就此发生一场车祸,让自己从无边无际的追思中解脱。


车慢慢的驶入社区的弯道,家就在前方,高大而黑暗,小翙在睡梦中喃喃的叫了一声:“爸爸。”




第二天中午,林珑一觉醒来,全身发冷,好像躺在棺材里睡了一夜。屋子里静悄悄的,凉冰冰的,四壁清冷,家里的摆设,墙上的照片,一动不动的呆在原位,但一切终究都不同了。


林珑的心又痛了起来,她多么希望下一秒钟墨岳就会推门走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是母亲,林珑的手不自觉的纂紧了,她太熟悉母亲脸上的那个表情,每当她做的不够好,让母亲失望的时候,都会看到那一脸的不屑和厌烦。


“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母亲向来讨厌眼泪,可是林珑从小到大偏偏就是个泪包。


“当时怎么劝你们的,好说歹说怎么都不肯听。是啊,长大了翅膀硬了,这是老天的报应!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后悔了吧,后悔有什么用啊?”母亲带着胜利者的口吻宣判。


林珑默默的擦干不断涌出的泪水,在母亲面前,她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似乎墨岳的死也成为失败者的证明。现在的自己一定无用极了,从来不能让母亲省心,从来无法让母亲骄傲。


过去,每当墨岳和母亲发生争执,都让林珑颇感为难,恨不得自己是透明的,不需要表态选择立场。但好歹,因为墨岳的存在,母亲也有所忌惮知道分寸。经济地位决定社会地位,即便在一个小家庭中,也是如此。但是现在,随着墨岳的离开,也带走了那把为林珑遮风挡雨的巨伞,林珑觉得自己又一次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在母亲的严厉目光下瑟瑟发抖。


“喝完粥,你下来,我有事跟你说!”母亲将手中的白粥重重的放在床头柜上,出去了。


林珑一声不吭的喝着粥,象只乞讨主人欢心的猫,却完全分辨不出其中的滋味。她的生命和这碗白粥一样都是母亲的恩惠,她不得不用尽一生去报恩,哪怕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违背自己的本心。


下楼前,林珑抱着墨岳的枕头走进小翙的房间,孩子还在沉睡眼角尤有泪痕,林珑为他拢了拢被子,又顺手摸了摸额头,还好没有发烧,她小心翼翼的托起孩子的头,给他换上爸爸睡过的枕头,或许孩子在睡梦中闻着爸爸的气息就会好过一些。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也合得严实,黑暗中,林珑依稀可以辨认出孩子柔和小巧的面容,眉毛和脸型都象极了爸爸。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林珑多么希望和孩子一样沉沉的睡去,时间是伤痛最好的解药,但是这漫长的恢复要如何熬过去呢?


“招弟,招弟!”楼下传来林老太太的呼唤,林珑的小名是招弟,当年林老太太为了生个儿子,不惜用尽天下的偏方,甚至41岁“高龄”还人工授精,这才有了比林珑小10岁的弟弟.


林珑听见林老太太催促不敢再耽误,她匆忙的亲了一口儿子,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经过小瑶的房间时,她本想看一眼女儿醒了没有,但一推之下,门关得紧紧的,似乎从里面反锁了,林珑有些不知所措。


“招弟,招弟!”林老太太的声音又传了上来,林珑不再耽搁急忙下楼去了。


屋子里,小瑶并没有睡觉,其实她早就醒了,但她不想说话,妈妈已经够难过的啦,只怕自己一开口就要提起爸爸,又会惹得妈妈流眼泪。她同样也需要一段独处的时光,她要记住爸爸,用自己的方式。


说来奇怪,从昨天开始她就一直梦见爸爸,梦中的爸爸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总是兴高采烈,有说有笑的样子,有的时候陪着自己去练体操,有的时候和自己读书,讲故事。她喜欢那些梦,好像冥冥之中,爸爸要用梦的方式告诉她,爸爸一直都在她的身边,一直陪着她,不过不再是白天,而是黑夜。


小瑶打开窗帘,刺眼的白光灌满了整个儿的房间。到处都是灰扑扑,脏兮兮的的残雪,即便是晴天,地上也是湿漉漉的,丝毫感觉不到阳春三月的清爽。但小瑶无心观赏窗外,她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翻开,她觉得应该记录下这些和爸爸在一起做过的梦,只要爸爸还在她的记忆中,爸爸就没有离开。其实她并不太擅长画画,但现在不一样了,为了爸爸,她愿意好好学。




小翙醒了过来,他听见楼下客厅里,妈妈和外婆在说话,开始声音还是低低的,但是后来越来越大,时不时跳出几个字,墨鱼长墨鱼短的,每次外婆叫起爸爸的名字,就感觉是在喊“墨鱼”,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小翙悄悄的走过去,站在楼梯口,果然楼下的谈话一字不漏的传上楼来。


“你怎么这么傻啊?”这是外婆的声音:“看看人家小孙的老婆,也是龙年的跟你一样大,那才叫精明呢,怕我们家跟他们借钱,一开口就叫穷!你以为朋友能当饭吃?我怎么生出你这么没用的女儿?人死了,就知道站在那里哭,哭就能让他活过来了?”


林珑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低声说:“我还可以去银行借的。”


外婆的声音又高了八度:“三万块钱,你去银行借,你凭什么借?”


“我可以抵押房子。”


“银行借钱给你是要收手续费的,还要交利息!现在墨岳的工资没了,家里赚钱的人少了一个,你房贷都搞不定,还搞什么抵押贷款?”


“我还有工作,大不了把两部车子卖了,还有信用卡上的额度,先赶快凑个两万,再缺少的问朋友借一点,可能也够了。”


“哼,上万块钱的新车,一到二手市场就值个白菜价。我早就看明白了墨岳这个人没用,天天下了班就宅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哪个有本事的男人不是出去捞钱做生意,把家里搞富裕一点。现在人没了,留下一屁股债!碰到这样的人,你是倒了大霉!”


“不许这样说爸爸!”听到这里,小翙哪里还忍得住,站在楼梯口,对着楼下大叫了一嗓子。


林珑慌得急忙跑上楼,一把搂住小翙,低声说:“你什么时候醒的?大人说话怎么可以偷听?”


“爸爸对我们那么好,你怎么可以让外婆说爸爸的坏话?”小翙忿忿不平,气得眼泪汪汪。


林珑心痛的抱紧小翙,不知说什么好,楼下林老太太不冷不热的来了一句:“没上没下的东西,有其父必有其子!”


林珑哀求道:“小孩子在这里,先不要谈这个事,好不好?”


外婆那肯就罢,对着楼上唠唠叨叨的又是一大通:“招弟,我跟你点明了,你上有老,下有小,你弟弟毕业那么久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一天到晚在家打游戏。现在这个家的钱一分也不能乱花,我已经跟隔壁的小孙两口子谈好了,他们就建议到社区里搞募捐,晚上人家会过来商量写募捐书的事,你不要给我搞砸了。我这么大把年纪马上要入土的人了,还要当老妈子伺候你们一大家子人喝水吃饭,还要帮你招待朋友,你说说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我自己吗?”


林老太太牢骚一来,跟水龙头一样关都关不住。只要不是骂爸爸,小翙才不想听呢,他打开录音机的按键,带上耳机,爸爸最喜欢的《蓝色多瑙河》的曲调流淌出来,小翙记得就在上个星期,自己跟爸爸抱在一起,一边听着这曲子,一边满屋子的跳圆舞曲,一圈又一圈,笑个不停,唱个不停。他找到一张爸爸的照片,放在嘴边亲了又亲。


林珑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小翙,不知道在想什么。




W市地处安省,只是一个安静古老的小城市,100来万人口,夹在多伦多和蒙特利尔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貌似法语英语两边沾光,其实是两种语言都要会,两边经济都不搭的一个行政中心。


W市纬度较高,围着地球画个圈儿,跟哈尔滨比肩,冬天毫不夸张的可以绵延半年之久。几百年前曾是一个伐木业兴旺的港口,1832年为了防备当时的美国入侵英属领地,修建了北美最早的人工运河,如今加拿大早已成为了美国的后院,运河也因地制宜,改变了其战争属性,华丽丽转身为世界上最长的运河溜冰场,也算为W市朴实无华的城市风貌留下了一个看点。


W市地方小,民风淳朴,土得掉冰渣,是名副其实的大农村。大陆的有钱人即便选择移民加拿大,落脚的首站一般都会是温哥华,多伦多,和蒙特利尔这样相对繁华时尚的大都市。所以W市的华人并不多,大概就3万左右,华人们昵称此地为“蜗村”,也算贴切。


能在蜗村安顿下来的华人移民大多是技术移民,此外也有不少留学生在此间两所高校学习。技术移民们往往需要通过回炉深造的方式适应本地需要,方能在异国顺利找到专业工作,站稳脚跟。在蜗村的高校里遇到二流明星和地产大亨的概率为零,比较常见的是男学IT,女学会计,个个灰头土面,天真无邪,一门心思为了找工作活命备战备荒。


很多人当年出国时不惜抛弃亲友,辞去工作,指望着出国后可以更上一层楼,没成想,山顶后是滑坡,一到国外后的第一道坎就是社会地位一落千丈,从主流社会精英变成了非主流少数族裔,在本地西人眼中,跟黑黝黝的印度阿三同属一类,顿时对民族自尊心极强的中国移民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加之移民们半路出家的英文南腔北调,初来乍到时对加拿大社会常识极度无知,使无数英雄洋相百出,羞愤难当;最后一坎才是赤裸裸的现实和生活压力,这才知道所谓爱情是富家哥姐手中的奢侈品,所谓梦想也只有有闲阶级才消磨得起,人为了生存这些都不值一提。




一般蜗村人辛苦几年后,能进入大公司或者政府工作的算是比较成功了,有了工会的保障,就跟进了保险箱一样,生活的稳定性和保障性大幅度提高,但也不是人人都有此造化,最终流落在社会上靠体力活谋生,在零售行业救活的移民也不在少数。


蜗村人是以家庭为单位而存在的,每一个家庭都象一个孤岛,孤岛之内就火山爆发,地震不断,再外人看来也是相依为命夫妻同心的爱情岛。


不过孤岛之所以是孤岛,皆因为平时华人各自为政,鲜有交集。中国人历来有攀比的传统习惯,所谓的羡慕妒忌恨无所不在,是相当普遍的情绪,无论是别人过得比自己好了,还是自己过得比别人好了,都没有了平等交往的基础。黄皮肤,黄面孔,即便是在街头,超市或者停车场遇到了也未必肯点个头,打个招呼。


每一个移民心中都埋藏着无数壮志未酬和心有不甘,唉,多说何益?


对于远离乡土,孤独寂寞的游子们,社交网站就像千里荒漠中的一座驿站,即便在最苦涩孤单的黑夜,也可以在网上找到几盏同样无眠的星灯。南来北往的人们,身份各异,纵使相逢应不识又有何妨,大家乐得有啥说啥,直抒胸襟。


‘龙门’是蜗村独霸乡里的华人网站,更是村人茶余饭后相谈甚欢的去处,闷了可以找人抬杠斗嘴,乏了来个心理按摩,烦了就大放一通厥词,怒了马甲一脱又是一条好汉!


龙门的掌柜叫芙娘,生得肤如凝脂,风骚动人。她长袖善舞,一人创建了龙门,立下规矩从不收取村中闲人的茶水酒钱,心知,就是想收也未必收得到,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村里的商人敬她三分,纷纷买广告位捧场,盼着和村人们混个脸熟,提醒他们几个花钱的去处。


话说这天,龙门的论坛上登出了一封感人肺腑的募捐书,募捐书以《不让你孤单》为名,讲述了墨岳家庭在古巴海滩的遭遇,和家属急需三万元钱处理后事的窘迫。


一石激起千层浪,墨岳舍身救子的事迹在募捐书发出后的几个小时,就传遍了整个蜗村,村民们被这个家庭悲惨的遭遇震撼了,一时间人人感同身受,仿佛自己的小家就和墨岳林珑夫妻的一样,在苦寒的加拿大拼搏多年,上有老,下有小,勤勤恳恳日夜操劳,好不容易支撑下来,却一夕之间,惨遭破碎。


有几个老道的村民首先发声,要求芙娘确认事情的真实性,方可开展募捐。


事有凑巧,芙娘此时远在法国度假,正与追求她多年的犹太老头虚与委蛇,芙娘联系不到,事情又来得紧迫,大家的目光就落在了龙门中代理掌柜蕊香的身上,究竟是置身事外还是支持募捐便成为了龙门必须快速做出的选择。


蕊香是芙娘的助手,芳龄27岁,马上就要从W市的三流商学院毕业,怀揣毫无分量的MBA文凭,苦于寻找相关管理工作未果,便突发奇想,自愿为芙娘当助手,接揽了客栈中的大小闲杂事宜,明里是为了积攒些工作经验,给简历上添些彩头,暗里是希望结识些人物,就业不行也可找个金龟婿傍身,正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路数。


蕊香按照募捐书上的电话联系了孙正宜夫妇,又打电话给林珑家,一一确认无误。电话,地址,人物都没有问题,蕊香自己也被墨岳的故事深深打动,但自己对加拿大的法制法规都不熟悉,会不会有什么疏漏呢?蕊香思前想后,忽然眼睛一亮,想起了一个人来。


这事还要回到一个月前,蕊香来龙门工作了大半年,接触的始终都是村人琐事,三瓜两枣屁大一点事情,说者只言片语有气没力,听者咬文嚼字不知所云,简直无聊透了。


那天龙门办公室忽然来了一个叫TONNY的帅哥,西装革履,头发竖得跟鸡冠一样,颇几分神彩,不觉让看惯了邋遢村民的蕊香眼前一亮。当时芙娘也在,蕊香端茶送水间,便将TONNY的意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原来这小伙子决定参加竞选地方议员,特来龙门拉票,希望龙门利用其广泛的群众基础,支持他获得更多的选票。


芙娘轻拂秀发,笑不露齿,懒洋洋地说:“那有何难,你就来捐助个广告位呗,村里人都识字,蜗村极度缺乏中文读物,他们连大#元都拿来当故事会看,你只需写得比大#元稍微靠谱一点点儿,就有群众基础了。”


TONNY为难道:“我是未来的政治精英,民众应该迫不及待地支持我这样的人为他们工作,怎么可以和普通商人一样去花钱做广告呢?”


芙娘咯咯一声冷笑:“什么精英领袖的,你就是一个卖舌头的,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张仪苏秦了么?现在一没饥荒,二没打仗,凭什么你的舌头就比牛舌头值钱?”


“谁是张仪苏秦?他们也要竞选议员么?”


芙娘慢悠悠地将手中斗杯一端,道:“小哥儿,你还嫩着呢。回去歇着吧~~蕊香,送客!”
 
4.
TONNY只觉得如堕云雾,想多争辩两句,可是芙娘轻移莲步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芙娘说自己嫩,甚至这个女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他也没有搞明白。


他出生在中国,13岁跟着父母移民加拿大,两头不落好吃尽了文化差异的亏,东方文化没有学全学透,对西方文化也是半路出家。他有志成为W市第一位华人议员,但是支持他的选民都是谁,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不过选区中华人为数不少,虽然他们大多只关心自家的菜地和国际大事,对W市的政治格局兴趣缺缺,但如果能够鼓动起来就是一只不可忽视的力量。


刚落地加拿大那年,心理落差很大,他从中国老师眼中的班干部,三好学生,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连课都听不懂的后进生。班上大多数同学都是白人,即便是有几个有色人种也是在当地出生的第二代或第三代,从小生活在英法语言环境中,可以轻松自如的在两种语言中切换。初来乍到的TONNY是班上唯一的中国人,常常成为青春期无知少年们嘲笑和戏弄的对象,多年后,他不无心酸的这样自嘲:“人家骂我是MORON(低能儿),我还在说:PARDON ? PARDON? ”


几次跟着父母出门买东西办事,耳听父母咿咿呀呀夹杂不清,仿佛提前得了老年痴呆症的模样,他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父母高大权威的形象就此荡然无存。


但让TONNY真正不能忘记的是9年纪时候的一次班级作业,老师提出保护珍稀动物的话题,让大家收集资料,然后分组演示研究结果。有一组同学在网上找到了一个虐待黑熊的视频,画面上中国工人提取熊胆做药材,场面残酷血腥,当孩子们看到被关在铁笼中的黑熊妈妈身上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插着管子,被无休无止的索取胆汁时,不由得义愤填膺,议论纷纷,那个满脸雀斑高大健壮的白人孩子ANDREW 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高喊:“野蛮的中国人!”


TONNY只觉得全班同学的眼睛都射向自己,目光中充满了鄙视。他感到万分羞耻,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力气,他鬼使神差般地站起身,附和着ANDREW大喊:“Stupid Chinese!(愚昧的中国人!)”,话音刚落,连ANDREW都惊讶地看着他,好像从未见过他一样,TONNY耸耸肩,无所谓地说:“I am not a Chinese, I am a Canadian! (我不是中国人,我是加拿大人!)”


当晚,回到家里,他质问父母:“为什么中国人要吃猴脑,炖狗肉,喝猫汤呢?”父母面面相觑,只得大谈中西文化差异,中国的美食养生传统,不过TONNY并没有认真听。从那以后,他的朋友中再也没有中国移民,如果有人骂中国人,他可能比别人骂得更大声,以至于一次一位并不太熟的白人朋友好奇地问:“你爸爸妈妈不是中国人吗?”TONNY的回答很有技巧:“他们是他们,我是加拿大人。”



的确,TONNY从此毫不留情的抹杀了自己身上一切与中国有关联的痕迹,除了不能漂白的皮肤,他西化得非常彻底。他习惯跟思维直接的西方人打交道,对黄皮肤,黑头发敬而远之,不仅仅是因为他对说半句留半句的中国式含蓄颇不适应,也因为他觉得只有和不入流的少数族裔保持距离,才能获得主流社会的认同。



TONNY正想得出神,鼻间香风袭来,只见一个细眉长腰的女子递上来一张名片。他认得这女子是芙娘的助手,忙起身接过,名片是中英文正反两面的,他低头一看,眼前是一堆方块字,竟然是中文字朝上。


蕊香俏皮地问:“你知道我的中文名字吗?”


如果不是因为竞选拉票的需要,中文也好,华人社区也好,和TONNY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在全盘西化的历程中,TONNY早已将中文弃之如履,如果不是父母在家只会说中文,恐怕他连听都听不懂了。如今被一个妙龄女子考较,他只得硬着头皮连猜带蒙,竟然还勉强认出了一个日字。可惜其它的方块无论如何都认不得了,实在有点儿不好意思。


蕊香却极友善,温言软语自我介绍说:“我的中文名字叫蕊香,你也可以叫我CHERRY啊, 能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吗?”。两人年龄相仿,又都有意结交,不过几分钟就熟络了。


蕊香一直送TONNY到大门外,眼泛秋波,眉目传情:“希望我们有合作机会,我支持你!”

TONNY微笑告别,得意自己魅力无穷,对小樱桃还是颇有些杀伤力的。
 
5.
无巧不成书,不过才一个月,募捐的事情就给蕊香和TONNY提供了一个合作的舞台。


接到蕊香电话的时候,TONNY正独自一人在快餐店里啃三明治,这些天他正在为明年竞选拉票的事情头痛不已,虽然老板对他寄望很高,但最终能否竞选成功还是要看支持者的数目而定。他的个人网站已经建好,可惜支持者寥寥,如何扩大知名度,如何扩大影响力,吸纳会员都是急需解决的问题。


听完蕊香的描述,TONNY不由得眼睛发亮,向来只扫门前雪的蜗村人竟然一反常态,对此次募捐倡议表现出空前的关注!出于政治家的本能,TONNY觉得这件事可以大作文章,大得让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他的大脑飞快运转,心情兴奋无比:“上帝啊,你终于睁开眼了!上帝啊,你终于看到我了!阿门!”


蕊香问:“凭你的经验,你觉得我们龙门可以支持这次募捐吗?”


TONNY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怒火中烧,他大声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墨家有难,大家帮忙!为一个深处困境中的家庭募捐善款,这是多么动人的故事,不但要支持,还应该大力支持!”


他慷慨激扬地一挥手臂,周围的食客都莫名其妙地看过来。


“淡定,淡定!”一个声音自心底传来,他想起了《纸牌屋》中的FRANK,如果是FRANK在这里,他现在会怎么做?


TONNY很快就有了答案,坚定权威!舍我其谁!没有底线!永不忏悔!
这可是成功政治家的十六字真言啊,一样都不能少!


他身体前倾,一手握拳,在摇摇晃晃的圆形餐桌上重重地叩击了两下,他已经不在乎那些无知食客们的目光了,迟早有一天这些大脑简单的草民们会争先恐后地上来跟自己握手,谁会在乎他们的想法呢?


TONNY用威严而沉稳的声音接着说:“首先,我们必须组织一个捐款委员会,你负责联系那对写募捐书的夫妇,我需要跟他们面对面地坐下来讨论募捐细节。”


他停顿了一下,想象着电话那一端就是俯首帖耳的干巴秃头道格:“另外,我会联系主流媒体,扩大这次募捐的影响,引起加拿大主流人群的关注!让其他族裔也看看我们华人社区多么团结,多么富于爱心!”



蕊香听TONNY如此一说,犹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顿时板儿也直了,底气也足了,对TONNY的敬仰更是犹如江水滔滔,绵延不绝。


她立刻电话邀约了孙正宜夫妇,三个小时后,在龙门总舵,召开了意义重大的蜗村三二二募捐大会。会议由TONNY主持,与会者就工作内容,捐款流程,资金管理等等细节进行了友好讨论和协商,事情进行得超乎想象的顺利,可谓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会议结束后,TONNY又不辞辛苦地对着蜗村地图进行了具体的部署工作,大有运筹帷幄,决战于千里之外的气魄。

就这样,在墨岳遇难后的第三天,轰轰烈烈的蜗村募捐正式拉开序幕。

当晚,龙门在网上证实了募捐书的真实性,鼓励村民们积极踊跃的捐助墨岳家属。

网页上还详细列出捐款委员会成员名单及分工,多个捐款渠道,募捐地点,捐款帐号,邮寄地址等等细节,可谓声势浩大,准备周详。


一时间,人们奔走相告,网友唏嘘,村民感叹,龙门点击率暴增,24小时内创造了28,000的点击,蜗村因为墨家的遭遇而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


募捐活动的第一天,在仅剩的四个小时中就有4千加元善款入账,其中3千元为同一家庭捐献,父母各1千,甚至11岁的孩子也将自己多年积攒的1千元零用钱取出来支助墨岳家庭。


第二天,善款雪花般涌入,全天累计金额达到26,242加元,其中有村民在自己捐助后,又以孩子的名义第二次捐助1千加元,28小时累计募集善款30,242元。


第三天,截止下午1点,捐款委员会累计收到37,565加元的捐款,远远超出预期的募捐数额。大多数捐款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好几笔大额捐款亦出自于素不相识的人士,捐款者有华人有西人,有老人也有小孩,这是蜗村人谁也没有想到过的一个奇迹!


这一年,W市的冬天比任何一年都要更寒冷更漫长,但就在这个冰天雪地远离母土的小城中,向来疏离冷淡的新老移民们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家庭慷慨解囊,人们毫不犹豫的交托出自己真挚的爱心,善意和关怀,对墨岳家属伸出了援助之手。
 
6.
身为捐款委员会志愿者,孙正宜和莫涟漪每天下班后都会不辞辛劳地前往龙门总舵,协助整理收到的支票和网络转账数据,为了保证捐款资金的透明度,他们必须毫无遗漏地将捐款明细及时输入电脑,方便大家查询和了解捐款的进展。


在姓氏一栏,一个个只有中国人才拥有的姓氏排成了一条长龙,莫涟漪的眼圈红了,蜗村,这就是我们居住的蜗村,虽然平时看惯了同胞互不搭理的冷面孔,但是一旦遇到了事情,才发现同胞的情谊何其珍贵。原来,蜗村里住了这么多的好心人!


在墨家的门口,有人放上了祝福的蜡烛;一束束鲜花错落有致的摆放在一角代表着人们的问候,有好心人,考虑到林珑或许没有时间出门购物,就将菜买好放在台阶上;邻居大婶给孩子们包了饺子送过来;更有募捐者为了能让墨岳家属快点拿到捐款,直接将支票现金送到了家里。


W市遥遥无期的春天,就这样来了。每个人的心中都湿漉漉的,暖融融的。再遇到黄皮肤黑头发的同胞,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亲切,甚至会没来由的相视一笑。人和人之间一下子近了许多,谁知道未来的某一天,如果自己的家庭遭遇不幸,出手相助的会不会就是眼前的这位呢?大家即便素不相识,也能感受到源自生命深处的血脉相通,陌生的人们凝聚在一起,因爱而倍感温暖。



与此同时,由TONNY牵头的主流媒体也扛起了摄像机,前往墨家对林珑进行采访。第4天傍晚,许多人在电视上看到面容憔悴,眼神迷茫的林珑。


不知道为什么村里人都觉得墨岳一家的样子特别眼熟,尽管分明知道与他们确实素未平生。可是很多人都觉得在那里见过他们,是在T&T大统华超市一起排过队?还是在中文学校外的停车场?是在银行的取款机后,还是在中国餐馆的餐桌边?


欲哭无泪的遗孀与两张幸福美好的家庭合影形成鲜明的对比,使电视机前的无数观众为之动容,虽然孩子没有出现在电视画面上,但是任何一个有孩子的家庭,都会将心比心。


他们和自己的家庭多么相似啊,上有老,下有小,在异国他乡,苦苦支撑。如果父母是孤岛,孩子就是这片荒芜中的绿树而花草。因为孩子的存在,风沙海浪烈日孤独都不算什么了,可是那两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他们从此该怎么生活?


一切为了孩子,不再犹豫,可以说有孩子的家庭在这次捐款中挑起了大梁。



在电视和广播的推波助澜之下,捐款犹如山洪暴发,喷涌而来,第5天,收到的善款已经高达5.5万加元,而且势头强劲,大有不刷记录不罢休的劲头儿。


就在蜗村华人们全城总动员传递爱心的时候,TONNY的老板MONTGOMERY坐在自己明亮舒适的办公室里,饶有兴趣地翻看着这些天TONNY的募捐进展。TONNY是个有心人,早已将所有的媒体文案新闻稿件收集整理成册方便老板查阅,显得贴心又专业,貌似普通的工作汇报,却处处显露出TONNY的得意。


MONTGOMERY拿着TONNY的新闻稿件看了又看,拿起电话,拨给TONNY,首先热情的肯定了他的努力,然后问道:“TONNY,这一次的募捐有那么多人响应呢,这个墨先生是不是在社区里非常活跃有影响力?我怎么在新闻中没有看到任何的相关说明呢?”


“他就是个普通人,华人社区很有爱心,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哦,那太让人感动了!这次募捐有具体目标吗?”


“当然,我们希望尽最大可能帮助受难家属减轻财务和精神的负担!”


“很好,非常好,完美极了,不过这是目的,不是目标,我是指金额上的目标。”


“没有,我们没有设定具体的目标,华人社区很有爱心,我有信心!”TONNY回答。


“真的吗?那棒极了,好好加油,我看好你!”MONTGOMERY笑眯眯地放下电话,摸了摸花白的头发,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着新闻稿看了半天,尤其是哪一句:
“He worked in IT, without many other interests other than taking care of his family.”
(他在IT行业工作,除了照顾家庭没有其他兴趣爱好)。


拜托,这样写募捐稿件是个玩笑吗?


在加拿大人的价值观念中这种评价绝对是贬意的。

一个“英雄”,在任何语境下的英雄绝对不是这样的,不可能是个只关心小家,对社区和社会无迹可寻的人!当然,这位父亲救了自己的儿子,但是换作任何族裔中的父母都会这样做;他不幸英年早逝,但每年世界各地都有这样的悲剧发生,不是吗?



MONTGOMERY良久地注视着墨岳一家的照片,需要说明的是主流民众对于华人社会和家庭了解相当有限。西方遇到东方,文化差异巨大,交流沟通起来有如鸡同鸭讲;语言障碍也是一个问题,加上中国人的感情含蓄不够外露,使得外界无法了解华人的真实想法。主流民众比较刻板的认为中国人都是勤劳,聪明,沉默寡言,对社会活动缺乏兴趣,对社区建设毫不关心,而且常常互相攻击,缺乏团结。


MONTGOMERY将目光久久的锁定在墨岳的身上,这是一个西方人眼中非常典型的中国男人,他顾家, 爱孩子,是当之无愧好丈夫和好父亲,采访中没有提到他在工作上的建树,也没有上司同事邻居或是家人以外的评价。从电视采访上看,似乎居住环境还不错,并非是租房度日的低收入家庭.......但是华人社区7天中一举募集到了9万加元,这简直就是史无前例的奇迹!这样的号召力从何而来?


最后MONTGOMERY不得不放弃了努力,他耸耸肩:“可能是因为中国人太有钱了,除此之外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这样的奇迹。”


“TONNY真是幸运啊!他有那么多来自中国的朋友和支持者!”MONTGOMERY将头从文件夹后抬了起来:“现在连我都恨不得有几个中国亲戚了。”


随后的一整个星期,这位老政客遇到任何黄面孔时都笑得特别慈祥特别可亲,尽管他根本就分不清对方是中国人,韩国人还是日本人。
 
7.
网站连着网站,链接传递链接,消息层层扩散,蜗村的募捐奇迹在网络中发酵膨胀,一传十,十传百,犹如核弹爆炸后绵延不绝的冲击波,冲出北美,奔向更为广阔的大洋彼岸。


善款源源不断的增加着,早已超出了募捐书中提到的3万数额,龙门没有停止募捐的意思,捐款委员会已经完全被蜗村爱的奉献冲昏了头脑。


林老太太为如此迅猛的完成预定募集金额而感到惊诧。如果人们愿意捐助,为什么不接受呢?3万是丧葬费,后面多出来的还可以用来抚养孩子,买教育基金,解决生活问题,就当做是墨岳为这个家庭做出的最后贡献吧,正所谓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啊。


TONNY一路攻城夺地,顺风顺水早已迷失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在他心中这是一个为竞选拉票的绝佳预演,他考虑的是募捐数额和规模,以及如何震惊同僚,打击对手,刷新记录的问题,这些都将成为他明年竞选获胜的筹码。


他甚至也想好了自己的竞选口号,四个字“以德服人”!


可惜他对中国的典故不熟悉,并不认识百年前的外乡人雷老虎也是口口声声的喊着“以德服人”却最终被乡民们赶出了村子。奸商雷老虎做得只怕还比TONNY好一些,至少他竭尽全力要融入乡里,不惜比武嫁女,博取乡里乡亲的爱戴和认同。


TONNY简单的认为,让募捐数额继续增大的方法就是扩大媒体的影响,同一件事,同一个方法割麦子一样的一路收获,但募捐之所以不是歌星的巡回表演,是因为其不可能能简单地复制,拿着同样的一套东西,满世界收钱。



有TONNY的支持者再三提出看法,但TONNY风头正劲,那里还听得进去,他拍案而起,仰天长啸:“让-我-们-将-募-捐-进-行-到-底!”


可是TONNY错了,错在没有认真分析过MONTGOMERY的问题,墨岳家庭募捐成功的号召力来自哪里?为什么平日扣扣缩缩的蜗村人能够义无反顾的伸出援助之手?他简单的认为既然第一时间大家都这么踊跃,华人社区也一定会无怨无悔的承担起抚养孩子成长的使命。


火箭上天尚且需要多级助推器助力,要让募捐继续,多给几个理由吧!


TONNY完全忽略掉这本来是一个以置办丧事为出发点的募捐,至少募捐书上是这样写的。如今募捐的初衷已经达到,就是为了救急!如果他大脑清晰,此时就鸣锣收兵,不但会让募捐有个漂亮的收场,也会获得了村民最多的赞赏和支持。



任何事情都需要有一个限度的,否则过犹不及。就在TONNY不管不顾,继续驱赶媒体力量推动募捐时,反噬的力量快速集结,前期的一片大好形势急转直下,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如果真的要追根溯源,最早的质疑在捐款活动的第3天就已经出现了。不过在当时群情激昂爱心澎湃的情况下,被当作屌丝言论而被忽略掉了。当时有人就询问为什么不联系墨岳的父母,即便墨岳的父亲身体病体缠身。可是这毕竟是父子亲情,生死别离,这样做合适吗?


随后质疑重点变成墨岳林珑夫妇政府职员的工作背景,加拿大政府福利好举世皆知,很快有人找到了政府网站,在相关条款下进行了延伸阅读和推断,结论是募捐书中提到的没有保险属于信息误导,因为按墨岳的情况,大致计算一下,墨岳的意外死亡不但会得到政府员工的保险补偿,而且补偿金额甚至可能高达10万加元!


越来越多的蜗村村民对捐款的必要性提出质疑。


更奇怪的是,一些久不联系的亲戚朋友从美国或中国的来电询问事情的原委。

村民们怒了:为什么募捐都搞到中国去了?不是救急不救穷吗?为什么一捐再捐,车轮越滚越远?既然世界不是一个永动机,为什么不给捐款加一个上限?难道人们有责任为墨家老小负责到底吗?社会上多的是需要帮助,苦苦挣扎的病儿,孤苦老人,残疾人士为什么获得捐助的不是他们呢?捐款委员会,墨岳家属,你们是不是太贪心了?


逆风袭来,恶浪滔天,很多在中国发生过的骗捐事件被挖了出来,不行,说中国的事情还是太远了一点,聪明的村民又找到了一起发生在美国的“胡妈事件”作为对比。


两年前这位定居美国的胡妈,在丈夫死于绝症后的当天就上网哭诉求募捐,希望大家支持自己抚养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可是当善款源源不断的流向康妈的指定账户,大家才发现,这位演技高明热爱作秀的遗孀其实坐拥千万资产。


人心一下子就凉了,一夜之间,满天的祝福变成盖地的诅咒。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蜗村虽小却也不能免俗。



一直倡导募捐,组织捐款的龙门首先被推到了质疑的正前方。


蕊香和TONNY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一个好好的募捐为什么偏偏有这么多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呢?


他们本能地为募捐辩护,对于网络上的各种质疑猜测零容忍。蕊香以网管的身份开始屏蔽质疑内容,删除一切不和谐言论,手举压制言论的大斧,俨然是维护募捐的正义女神。


但没有想到的是越是打压和封锁消息,越是激发起倔强村民们的绵绵斗志,质疑不但没有被扼杀,反而犹如晚期的癌症,从各个意想不到的部位开始发作。


质疑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形成了负面的共识。如果一开始募捐书上就有所隐瞒,那么募捐还有效吗?

巨大的舆论恍若汹涌强劲的急岸流死死地扼住捐款委员会的喉咙,林珑更被拖卷到任人咒骂的风尖浪口。

退捐的呼声日益强大,终于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8.

三月,雪野荒凉,彼林大街的一栋出租公寓中早早的亮起了灯光。


凌晨5点,窗外的天空蓝黑一片,星星爸躺在客厅的沙发床上,电脑还开着,嗡嗡地闷响着,楼下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时不时传来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厨房里,星星妈正忙着烧水装便当,为家人准备一天的食物。


每天星星妈都起得很早,还有20分钟,她就必须出发赶班车去一家食品加工厂上班,工厂在W市东郊,而星星家在西郊,家里只有一部车星星爸每天上夜班,还要送孩子上学,星星妈不得不每天花好几个小时在路上。


星星妈在国内是位中学老师,为人师表受人尊敬。移民后,屡屡求职被拒,对方不是挑剔她没有加国就业经验,就是嫌弃她没有相关的职业证书。可是一家人要租房,要吃饭,不得已星星妈一人打两份工,为了柴米油盐放下身段,由知识分子转行为产业工人,日复一日奔波辛苦,一干就是7年。


客厅里,传来星星爸的一声叹息,浑浊而冗长。


那叹息仿佛来自沉积多年的沼泽深处,汇集着腐烂和郁积,在心底翻滚激荡,在横冲直撞,然后不可抑制的奔涌到胸口,融合成一声悠长而苦涩的呐喊。


他的手依旧纤长灵巧,曾经拿惯了手术刀,现如今已慢慢沉沦,常常用来为客人剔除肉禽上的骨头,生活究竟是怎样走到如此绝境的呢?他也说不清,如果有一个化学仪器可以检测那声长叹,一定会检验出其中饱含的复杂情绪:痛苦,无奈,凄凉,懊悔和不甘...... 沉淀了一个人无路可退的全部绝望。


星星妈似乎听惯了这样的叹息,不以为意地问道:“还没有睡吗?几点下的夜班?”


“还不是3点。”过了好半天,星星爸才吐出了一句:“你知道吗?那个募捐的事,网上都在骂,都说她家是政府工,有车有房。”


星星妈低头忙着为孩子做午餐饭盒,嗯了一声:“是啊,我们工厂的那几个中国人昨天就在说这事,都骂了一个中午了。”


“他妈的,这家人不地道!”


星星妈利索地摘捡着豆角,打开水冲洗干净,幽幽地:“那家人条件那么好,我们是不是很傻?”


星星爸闷闷地:“是他妈挺傻的,还以为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家呢。”然后,忍不住似的,又是一声长叹。


“好了,别叹气了,再叹,房顶都要给你掀掉了。”星星妈倒了一杯温水,加了三滴蜂蜜,递给星星爸。


星星爸一口气喝了,忿忿不平:“都怪我,你说捐80,可是我说捐100,唉,早知道这样,老子一分钱也不捐!穷人给富人捐钱,气死我了!收税也没有这么狠的。”


星星妈没有作声,自顾自地忙活。


“现在网上的那些人都炸锅了,说要把钱要回来,要退捐,要不我们把钱要回来吧。你辛辛苦苦干一天才赚100块钱,凭什么就这样给了人家?”


“唉,怎么要?”星星妈摇了摇头:“都捐出去的钱,又要回来,那怎么好呢?当时就是看着孩子可怜捐的,她家富不富关我们什么事?”


“哼,不能要也得要,我到他家门口静坐去!”


“就为了100块钱?你最好穿雨衣戴面具去,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也不单单是因为钱,我就是觉得被骗了,被人卖了还替她流眼泪送钱!我到网上发帖子,多的是的人响应。”


“谁不知道你就是那个‘小李飞刀’啊?为了100块钱,跟人家寡妇吵架,你还是歇着吧!”


“这你就不懂了,这两天龙门就快给挤爆了,马甲漫天飞,早就分不清谁是谁了,说什么话的都有,我也注册了三个马甲,轮着骂,这家人该骂!”星星爸得意地说。


“无聊,你有那功夫还不如先帮我把晾衣架修好,昨天洗的衣服都没地方晾,挂在浴室里,一点都不方便。”


“好,好,知道了,一会儿就给你修!洗个衣服就几块钱,哎呀......”星星爸又生起气来:“这口气真叫人咽不下啊!100块钱大统华的鸭子都能买5只了,平时省吃俭用不舍得,我们每天苦哈哈地攒钱买房子,人家却是住豪宅,开豪车的主儿,我去!哪怕给星星买双溜冰鞋也好啊,他都说了好久了.....”


“唉~~,”这一回轮到星星妈叹气了:“要我说啊,钱捐都捐了,大家是看在墨岳的面子上捐的,死者为大,墨岳在天有灵,知道有那么多人照顾他家,走得也安心,我们就图个问心无愧!后面那些事,你也不要瞎掺和。谁是谁非分清楚了又怎么样?难道你扶起了一个摔倒的人,一生气,再把她推倒不成?那我们岂不是也都成恶人啦?”


“可是你看看这家人,都这么久了也不出来交代一下,后事怎么办?什么时候去古巴把墨岳接回来.......真他妈的不是个事!烦!哼!”


星星妈不以为然地看了一眼丈夫,不想再多说,嘱咐道:“厕所里的浴帘要换了,你今天有空到沃尔玛看一看,再不能买一元店里的了,又轻又薄不说,还有一股子怪味道。”


半天没有听到星星爸的回答,星星妈奇怪的望了一眼,忽然看见星星爸坐在黑暗中古怪的微笑着。


“你疯了?傻笑个什么啊?”


“嘿嘿,隔壁老张当时非要比过我们,我说我们捐了100,他就要捐105,偏来盖过我们一头。”星星爸本来黯淡的眼睛渐渐充满了笑意:“现在太早了他还没有起来,晚一点,我去敲他的门看看他是什么表情,嘿嘿嘿.....”


星星妈扑哧一声:“当时他说要捐80,你就偏要捐100压过人家,现在还比,都多大年纪了,还掐架?累不累啊?”


“毛主席说的好,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啊!”星星爸一想到老张郁闷的表情,顿时舒畅了许多,说话也恢复了平时的幽默。


“我先上班去了,早餐在锅里,你睡不着就先吃,一会儿记得叫星星起床上学,开车小心点儿......”


说着话儿,星星妈将自己的那一份早餐放进大背包跨在肩头。她迅速而熟练将厨房里的垃圾扎好提起,大门一开一合,上班去了。
 
9.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在那里?江湖就在网络之中!


蜗村人在现实生活中温文尔雅,举止谦和,但是屏幕后的ID们,个个骁勇,抛弃了那身臭皮囊的束缚,不再有所顾忌,个个横刀立马笑傲江湖。


龙门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叛民们手举马刀,精力无穷,论坛里刀枪剑戟,锅碗瓢盆,漫天横飞,乱象纷呈,躺着中枪者俯拾皆是,误中流弹者横尸遍野。


随着争议的不断升级,围观者也以光速增加,龙门的新会员注册数量呈几何倍数增长。蕊香封ID封得再快,新马甲注册得更快,而且马甲们绝对不满意于伸长了鸭脖子当个看客,他们要说话,要发言,要辩论。


话都是人说的,舆论洪水一样,指东打西,横扫千军。


村民早已不能满足于就事论事,而是带着验尸报告般的细致对每一个疑点进行了挖掘,延伸和声讨。任何一个话题被上百个人踩踏一遍之后,难免视觉疲劳,于是又有人别出心裁地提出新思路,新视角,让人们YY下去。


墨家到此时已经毫无隐私而言,这大概是深谋远虑的林老太太所始料不及的。




蜗村村民和龙门忽然变成了敌对的关系,蕊香有苦说不出,骑虎难下。


现在怎么办呢?蕊香有点儿六神无主,她希望找TONNY商量一下,可是刚把情况说完,TONNY就说现在有个重要的会议哈,不能多聊,竟然就此收线,闪了。


TONNY当然并不是真的有什么重要会议,他只是已经清醒的认识到问题的性质,如果墨家明明有工作保险,却在募捐书中略过不提,骗骗移民是可以的,但是对于法律意识强的主流民众,这绝不是一件小事!


他恨自己当时过于急切地希望通过募捐打开局面,却没有事先找自己的律师进行咨询,现在万一墨家募捐被定性为骗捐,自己的政治前途只怕就此终结了!他记得去年主流社会就对一些开着宝马车领取政府救济的富人移民进行过报道,引起了社会的极大不满,现在又出现了隐瞒背景资料,骗取社会捐助这样的丑闻!中国人你们不是很爱面子吗?为什么总是做这些没有面子的事情呢?


TONNY拿定主意要战略撤退,慢慢淡化出人们的事业,他忽然忘记了他的偶像FRANK的政治家十六字真言“坚定权威,舍我其谁,没有底线,永不忏悔!”


没有‘舍我其谁’迎难而上的精神,是绝对不可能获得民众的支持的。正所谓危难之中方现英雄本色,若没有‘承担’二字,厚黑学玩到第九层也是白搭。


可是TONNY却没有把握住这次大好的表现机会,反而给村人留下一个有了好事往上凑,有了坏事往后躲的小人形象。可谓一招走错满盘皆输,本来大好的政治前途就此蒙上了阴影。


奇怪的是无论网上大家吵得多么激烈,墨家始终不出来直面大众,采取不解释,不说明,不承认,不理睬的态度。大家忽然想起,募捐书上不是说捐款是为了给墨岳运遗体,办丧事的吗,为什么现在钱够了,遗孀还是没有出发的意思呢?


真相不能因为沉默而被掩盖,善良的人们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说明,或是一个安心的理由。



蕊香联系墨家,她希望林珑出来表示一下,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可以安抚蜗村逐渐流失的人心。


但每次接电话的都是林老太太,林老太太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不过就是捐了些钱,怎么还不依不饶管起我们的家事呢?”


“可是,”蕊香努力的控制住自己说话的分寸说:“您看,石头掉进水里还有噗通一声儿响不是吗?就是请你们跟大家通个气,现在网络上流言四起,如果你们家属不表态,这局面就不好控制了!”


希望你尽快的起草一封感谢信在今晚之前公布在龙门的论坛上,缓解大家对你们的质疑,否则的话,我们龙门只有决定停止募捐活动。”



终于,林老太太以林珑的名义起草了一封感谢信,感谢信一经在龙门登出,村民们被信中公事公办,毫无感情流露的言辞彻底激怒了。


募捐书和感谢信在感情色彩上完全是天差地别,如果说募捐书好像是村里大妈拉着你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那么感谢信就是衙门官差给寄给你的官样文章。


信中没有提及如何安置墨岳的遗体,也没有只言片语对隐瞒工作保险的愧疚,这一次,村民们把马刀举得更高了,群情激愤,这不是感谢信而是一份战书!



蕊香万般无奈,只好找来孙正宜夫妇,烦请他们上门去进行一下劝说工作,毕竟他们是募捐书的撰写者,与这件事的后期发展有着不可推卸的关系。


莫涟漪面露苦色,斟酌了半天,才说:“我们昨天就已经去过墨家了,不过怎么说呢?这个事情还真是挺复杂的。林老太太说,林珑还在古巴的时候,就被告知了,说墨岳的遗体首先会被运往古巴首都进行解剖确定死因,以古巴人的办事效率 这个过程耗时至少十天。古巴天气那么热,经过这么多程序遗体最终是什么样很难保证,如果是运遗体呢,加拿大办事处只运到多伦多,多伦多到w 市还有另外的费用。”


“可是村子里的大爷大叔大妈大婶小朋友们,一个个都等着呢,总不能就这么悬着吧,说起来从墨岳去世到现在也有上十天了,现在人还在古巴的冰柜里躺着,这边家属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呢?”


孙正宜轻轻干咳了一声:“有可能,我是说有可能啊,家属认为不要搞那些表面文章了,直接将墨岳的遗体就地火化,人都死了,遗体也好,骨灰也罢,都是一样的,毕竟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啊.......”


“所以呢?”


“所以有可能家属想等邮局将骨灰直接寄回来。”


奇芭!奇芭!天下之大,竟然有这等奇芭!


蕊香又恨又气,如果这让村民们知道了,那还了得?只怕要一把火把龙门给烧了!TONNY此时早已从捐款委员会中人间蒸发,逃得干净,全无本分惜香怜玉之情。事已至此,蕊香不敢再有隐瞒,用尽一切办法与芙娘联系,只盼着芙娘快点回来坐镇,救自己和龙门于水火。
 
10.
放下蕊香费尽心思希望挽回局面不提,且说数日来一直保持沉默的墨家其实颇不平静。

林琥这些天很忙,他受命每天披着不同的马甲跟千军万马过招,忙得废寝忘食!连炒股的时间都没有了。


小翙和小瑶每天都躲在房间里,家里人来人往,一天到晚外婆和妈妈也没有多少时间过来理会他们。小瑶从古巴回来后就不太搭理弟弟了,虽然她知道不该将一切问题怪在小翙身上,但是她就是觉得小翙的一举一动都那么惹人心烦。小翙很沉默,即便是开口也只是反复询问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去接爸爸了。小瑶看见妈妈恍恍惚惚,,心里十分不安,对弟弟更加不耐烦。



转眼又到周六,小瑶该去练艺术体操,小翙也应该去中文学校了。


小翙不想去,但是外婆说既然交了钱,少去一次就是浪费,好死歹活的逼着他跟着LUKE家的车一起去上中文学校。


LUKE和小翙同龄,在中文学校认识的,可惜天生就不对胃口,平时在学校里见到了也是吵闹不断,互不买账。现在小翙不得不被迫坐上LUKE家的顺风车,心情可想而知。


LUKE见小翙一言不发的盯着窗外,用脚踢他也没有反应,不觉有气。这几天大人们都在谈小翙家的事情,自己家好像也捐了钱。可是后来大人们的口气忽然都变了,LUKE听在耳里,记在心上,这时正好拿出来问小翙。


LUKE踢了一脚小翙,问:“你怎么不去古巴接你爸爸回来?”


小翙不理,只是往远一点坐开,LUKE又凑过来:“你们家都是骗子。”


“LUKE!!不要乱说!”杨叔生气地呵止儿子。


小翙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整个小脸都在发抖。这些天他心中没有一秒钟不在后悔,如果当时自己没有那么贪玩就好了,如果当时自己没有放开爸爸的手就好了,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难过。


LUKE看到小翙脸色铁青,知道他愤怒极了,若在往常,小翙早就扑了过来,但现在他竟然动都不敢动,LUKE觉得小翙生气的表情有趣极了。


中文学校并不是真的一所学校,不过是租借了当地一所中学的几间教室,利用周末的时间进行教学。小翙跟着杨叔穿过走廊时,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募捐箱正拦住经过的几位家长讲说着什么。


小翙一眼就看到箱子上贴着的是自己家的照片,又羞又怒,冲过去,一把将照片扯了下来。杨叔也已经走到募捐箱旁,大喝一声:“谁让你们在这里收钱的?”


几个本来已经掏钱出来的家长都是一愣,满脸疑惑的看看募捐箱后的女人,又看看杨叔。


“现在网上不是说已经停止捐款了吗,为什么你们还在进行?”杨叔怒不可遏:“是谁让你们到中文学校来的?”


女人显得惊惶失措:“没有人跟我说已经停止募捐了啊,我也不知道!”一边说,一边抱着募捐箱逃也似的离开了。


杨叔对着几位看傻了眼的家长继续忿忿不平地说:“什么世道,到处都是骗钱的人,穷的穷死,富的富死,难道我们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真是!”


小翙不知所措的看着杨叔的背影,忽然觉得他那么陌生,仿佛从来不认识似的,不提防LUKE忽然凑近前来,对着小翙的耳朵,用只有小翙可以听到的声音,说:“你妈妈就是一个骗子!”


“你胡说!”


“那为什么拿了钱,还不去接你爸爸回来?”


“她准备好就去。”


“你也是个骗子,就是你害死了你的爸爸!”


小翙的脸色顿时大变,他再也按捺不住胸口的愤怒,不顾一切地一拳头挥出,重重地打在了LUKE的脸上,鲜血顷刻间顺着LUKE的鼻子流了下来,LUKE放声大哭。


杨叔急忙跑过来查看,LUKE倒打一耙指着小翙,边哭边耍赖:“爸爸,爸爸,他打我!呜呜,呜呜....好痛.......”


杨叔不满的瞪着小翙,似乎要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一把抓住LUKE向洗手间走去。


留下小翙站在原地,对着他们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们才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艺术体操学校里,小瑶和一群小姑娘正在上课。她习惯性地时不时看一眼给家长预留的座位,每一次回头都感到一阵阵的失落,爸爸再也不会坐在那个位置上对着自己笑了。


她心底一阵阵的冰凉,强迫自己站得笔直,将每一个动作做得更到位,甚至连课间休息也放弃了。隔着巨大的玻璃门,几个妈妈一边说着话,一边时不时的用手指想小瑶这边,不用说她们一定在谈论自己,说些募捐哪,可怜啦惨啦之类的话。


她故意埋着头,不去理会任何人,但是她却分明的感觉到来自身后的目光和指指点点。





这些天来,林珑并不轻松,要将墨岳的遗体运回来,光是加拿大和古巴的海关的材料就需要半天准备,还要强打着精神接受媒体采访上电视,录广播,接待前来探访的同事和朋友,连日来休息不好,压力太大,忧郁症终于复发了。


外界对墨家的指责她全部在网上看到了,不过才几天功夫,自己就从一个人人同情怜悯的遗孀,变成了一个利用丈夫尸体敛财的卑鄙女人。


她全身颤栗,心若死灰。思考了好几天,才鼓足了勇气,她觉得有必要和母亲谈一谈,干脆不要捐款算了,何必让墨岳死了还要被流言打扰?



林珑刚一开口,林老太太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横眉立目的看着形容枯槁的女儿,恨铁不成钢道: “招弟,你以为你现在不要捐款了,他们就不说三道四了么?你停止了,更说明你心中有鬼了。我敢担保,这些人会不依不饶!”


“可是,我们把墨岳接回来,入土为安不就可以了么?政府的网站白纸黑字,墨岳以后的单位保险也够养活孩子了,不如就这样收场算了。”


“说你什么好啊?你家房贷车贷加起来也有几十万的债务吧,墨岳的工作保险才多少?你自己选吧,是面子重要还是钱重要,你自己选!”


“可是,那些捐款的人,有好些还不如我们呢!”


“哪有能怎么样?我就跟你直说吧,我一辈子受过多少气,什么人没见过?我就知道,做人要实在,什么最实在,钞票最实在的!自尊心又值几个钱?”


“可是他们骂的是我不是你,就算我可以不理会单位同事的闲言碎语,孩子们怎么办?他们还要上学,还要在这里生活很多年,小瑶和小翙还这么小如何能够承受世上的流言和压力呢?”



话还没有说完,门铃响起,小翙两眼通红地站在门口,只见他衣服也歪歪斜斜,袖口都被拽破了,额头上和腮帮子都被磕破了一大块,满脸倔强的站在门口,不肯进来。


林老太太急忙过去拉他的手,小翙将手一抖,十分厌恶的摔开,他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林珑,似乎有满肚子的话要说。


林珑此时晕晕沉沉的,勉强走过去将小翙拉进屋,杨叔站在门口跟林老太太说:“小翙在中文课上跟其他孩子打起来了,当时老师刚好出去了5分钟,回来就看见小翙发了疯一样的见人就打,我们家的LUKE也是给打得流了好多鼻血......”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珑蹲下身体,两手扣住孩子的肩膀,严肃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打架?”


小翙一直憋着没有哭,此时在妈妈面前再也忍不住,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嚎啕大哭起来,刚才在中文学校,那些孩子们一看到自己就挤眉弄眼,不单单是LUKE,还有好些孩子都满口胡言的讥笑自己一家。


小翙一边哭一边大声的质问妈妈:“你不是答应我要一起去接爸爸的吗?为什么不让我见爸爸最后一面,就要把他给烧了?”

林珑听到这里,又是伤心,又是心痛,伤心的是丈夫的遗体依旧客寄异乡,心痛的是儿子受的委屈。

她想抱住小翙,可是小翙忽然一把推开她,大声说:“我要打电话找爷爷,我要爷爷带我去古巴接爸爸!!!”
 
11.
林老太太一听这话,脸色一变,怒道:“不行!”

本来小翙说的是一句气话,并没有当真,可是林老太太的武断阻止反而激发起他天性中的叛逆。

小翙小豹子一样,几步就跳到了茶几旁的电话边。

过去墨岳在家的时候,每个星期都会给国内的老父打电话,嘘寒问暖聊上几句后,就把电话递给小瑶和小翙,让孩子们跟爷爷聊天。甚至还手把手的教给孩子如何拨打国际长途,他总是笑呵呵地说:“等你们长大了,去美国啊欧洲的好大学念书的时候,也要记得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啊。”

小翙打开电话本,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爷爷的电话号码。他提起话筒,指头快速拨出了一串数字。

林老太太声色俱厉:“小翙,你要干什么?放下电话!”

小翙毫不退缩的抬起头,迎上外婆的目光,大声道:“我要给爷爷打电话!”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爷爷的身体不好,他来不了.......”林老太太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如果爷爷知道我的爸爸死了,就是爬也会爬来的!”

“把电话放下,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懂什么,还不赶快回你的房间去!”小翙看着林老太太逼近,慌忙按了一下免提,放下听筒,反身用身体挡住电话,对林老太太大喊:“我都懂,我都知道,爸爸出事了,你为什么不让爷爷来?如果是舅舅出事了,你会不去看他吗?”

林老太太气得面色发白,浑身颤抖:“你,你这个小冤家,招弟,你还不管管你的儿子?”

林珑慌忙对着小翙喊:“小翙,你还不把电话挂了?看你把外婆都气成什么样子了!”

“我不管!”小翙已经听够了,受够了,他从今天打出第一拳开始就已经决定不再忍耐了,当时妈妈说要等10天,他就等了,一天一天一分一分一秒一秒的等着,可是现在已经10天了,他再也没有办法等待下去,什么钱不钱的,不要再开口闭口都是钱了......

林珑火气上冲,举手就想打。可是目光落在小翙脸上,本来光滑细嫩的脸蛋上是青青红红的伤痕,那一巴掌却怎么都打不下去了。

林珑有点儿不知所措,小翙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爸爸对于小翙来说是他11年来最亲密的伙伴,为了爸爸这孩子恐怕什么都做得出来。

此时电话已经接通,扬声器里传来爷爷的声音:“喂,喂?”小翙大喜过望,知道机不可失,翻身趴在话筒边,大叫:“爷爷,你快来,你快来!”

林老太太脸色铁青,赶过去想把电话按死,可是小翙死死护住了电话机,她用力想抓住小翙的胳膊,小翙愤怒的一把推开林老太太,疯了一样的大哭:“爷爷,爸爸死了,你快点来啊!”

林老太太此时头发也乱了,脸上没有半点儿血色,她毕竟是70多岁的老人了,身子特别轻,被小翙一推,几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多日来墨家处在舆论的漩涡中,林老太太劳心劳神并不轻松,被小翙这么一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晕眩。

她勉力定了定神,威胁道:“你这个浑小子,再不听话,小心你舅舅回来了打你!”

可谁知小翙竟然毫不退缩,傲然地瞪着林老太太:“他要是敢打我,我就报警!“

林老太太本来就已经支持不住了,再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只觉得气血攻心,身体摇晃了两下,身体后仰,竟然昏了过去。

林珑大惊失色,扑上前来,扶住林老太太,颤抖着声音呼唤着:“妈!妈!”

小翙怔怔的看着双眼紧闭的外婆,傻了一般。

身后电话里传来墨老爷子焦急的声音:“小翙,小翙,你在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喂?喂?你的爸爸怎么了?怎么回事啊?”

这时,林琥带着小瑶刚进家门,被眼前的一片混乱惊呆了。他气急败坏地跑过去扶起林老太太,惊慌失措地喊着:“妈,妈,怎么啦?”

小翙知道如果此时再不告诉爷爷,只怕就会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再也没有机会了,他俯身扑向电话,抽噎着:“爸爸死了,爷爷你快点来......”

电话那头的墨老爷子似乎愣住了,过了半晌,稳定住了情绪,这才沉声道:“小翙,你别哭,慢慢说,慢慢说,你妈妈呢?她在吗?让她来跟我讲.....”
 
12
此时在法国深山盘横多日的芙娘,神清气爽回到市区,在巴黎这样的大城市,她并不喜欢住在市中心气势磅礴却毫无差别的五星级商务酒店,反而选择一家气氛古典,更具有年代感和法兰西风情的罗莱夏朵酒店。


芙娘的房间在顶层,她喜欢坐在欧洲老城堡的窗口,眺望着艾菲尔铁塔的阁楼,仿佛时间倒流,思绪飘渺回到了几个世纪前的法国英雄年代。


但今天芙娘并没有多少“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怀古情怀,她刚刚跟蕊香接通了电话,对募捐事件的原委已经有所了解。


她问蕊香:“写募捐书的孙正宜夫妇究竟知不知道墨家的经济情况啊?”


“能不知道吗?反正,房子车子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在加拿大家家负债,就算有房子有车子也不一定就是富人啊。”


“嗯,那么他们了不了解墨家夫妇的工作背景和单位保险的情况呢?”


蕊香咬了咬嘴唇:“他们都说当时林珑刚刚从古巴回来,精神状态非常不好,她的妈妈也非常着急,希望邻居朋友想办法。他们又说募捐书其实是林珑的妈妈草拟的,他们看后觉得可以,就以自己的名义发在网上,现在看来确实有很多疏漏的地方,主要还是事出紧急,太匆忙了。”


芙娘不置可否:“你把募捐倡议书的原稿和感谢信都发过来让我看看,我这两天就返回W市,到时候我们再细谈,一起寻找对策。”


“谢谢你,老板!”蕊香如释重负,感激涕零。


芙娘刚挂了电话,叮叮两声蕊香的邮件就到了,点开其中一封,正是那封名为《不让你孤单》的募捐倡议书。


芙娘一字一句的边念边想:这募捐书是够煽情的,处处戳人痛穴,处处都是感情牌,难怪让淳朴善良的村民们备受感动。


有关于墨岳背景介绍只有简单的两句话,最初捐助的个人中就有不少是墨岳的校友,不过回头来看,在学校和同学上大作文章,却对工作与同事所谈不多,确实有避重就轻的嫌疑。

募捐书中提到只有工作单位给员工买的基本保险,又是一个擦边球,你不能说他们没有说实话,但又一次用轻描淡写的手法转移了大家的视线,如果真的是有目的,这后面的心机也实在太深了!


再看感谢信,全文写得有理 有据 有节 严谨有余却毫无真情流露。避而不谈为什么募捐信中缺失了工作背景的信息,对大家的质疑也毫不理会。有村民总结道:家属基本上是说, 我们没有错, 要退款随便。如此对待村人的爱心付出,难怪村民哗然,感觉跟吃了绿头苍蝇一样。


芙娘看到这里,不由得暗自摇头。蕊香年纪轻,出现疏漏再所难免;TONNY缺少经验,不到火候。两个人凑到一起,好心办坏事,竟然捅了这么大个篓子!


如果这样一个募捐书在小范围内运作倒也没有什么关系,好心人同情怜惜墨家孤儿寡母,自发出资捐助也就可以了,可是偏偏这件事被闹得满城风雨,家喻户晓。这个年头,媒体才是人气的最终受益者,对于当事人自己,人气就是双刃剑,舞得好了切金断玉,舞得坏了,自断其臂。


募捐涉及到了公众的利益,在质疑出来的第一时间就应该疏导澄清,而非压制。

如何与大众保持有效沟通也至关重要,这都是危机公关的范畴,一步错步步错。


最糟糕的是,在整个事件的处理过程中,捐款委员会错过了好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导致事态加剧恶化,发展到今天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唉,都怪自己大意了,少交代了一声,走之前真该将自己律师的名片留下来给蕊香的。在西方社会,只要和公众有关,哪怕就是拍死只蚊子都该问一声律师。



这一次的募捐对蜗村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如果处理不善,恐怕会导致日后有需要的人再也不敢对社区公众提出募捐需求,难属家庭自身也将长期的生活在舆论的阴影之中,更重要的是也将对龙门的形象造成不利影响。


蕊香自始至终都和墨家走得太近了,刚才在电话里,蕊香依旧委屈地说:“墨家遭逢大难,孤儿寡母上有老下有小,可怜可叹,我们为墨家开展募捐正是为了帮助她们一家走出困境,我力排众议,竭心尽力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所以才有100%支持家属的说法。”


“但你可知道你这样说其实已经是将天平倾向了难属一方?龙门是蜗村人的龙门,如果你只听难属的意见,是不是无形中站在难属一方而排斥了所有其他村里人的疑议,这恐怕有失公平!”


“怎么会呢?难属的悲伤历历在目,可是质疑者们却不惜挖人痛处,穷追猛打,难道要我任由难属受到第二次人为的伤害吗?”


“你可记得前些日子定案的中国女留学生在自己的公寓中被奸杀的案子么?法官特别做出要求,陪审团中不得有华裔成员?其中的原因就是认为华裔对事主有明显了偏向,会直接影响到审判的公正性。同样道理,你因为接触到了难属,看到她们一家的悲痛,情感上已经偏向了她们,对后来的质疑都采取了排斥和打压的态度,其实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失公正!龙门是蜗村人的龙门,不是那一家,那一个人的。我们龙门做事的依据是良心道义和伦理没错,还要加上两个字:公道!”




巴黎的夜晚下起了雨,细细的雨丝在桔黄色的街灯下更显静谧。芙娘信步下楼,漫步在陌生的街道上,街口华灯璀璨在雨水的映衬中梦幻般的华美,一时间竟然有了一种人生如梦的惆怅。


芙娘走得很慢,欣赏着与白天迥然不同的巴黎风情。不知不觉的思绪又绕回到了募捐的事情上,龙门必须和墨家分开,恢复龙门中立而公正的形象,这样才能将公众对龙门的负面情绪降到最低。但龙门也不可以象TONNY那样逃之夭夭,丢下一堆烂摊子给大家,而且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任由负面的情绪进一步发酵变质,但究竟要怎样做才能两全其美,即最大程度的帮助难属,又能还蜗村人一个公道呢?



轻柔悠扬的蓝调音乐响起,是芙娘的手机。


芙娘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蕊香急切的声音:“芙娘,不好意思,打搅你休息了吗?”


“没事,我正在散步呢,有什么事吗?”


“刚才林珑给我打电话了,她说墨岳的父亲已经订好了机票8号就从中国飞过来。”


“墨老爷子可以来吗?那太好了!”芙娘这话刚出口,又不禁感到疑惑,问道:“不是说墨岳的老父亲身体不好吗,万一他经受不住长途旅行,再出点差错可怎么办?”


“是啊,我也是这样问的,不过听林珑说,墨老爷子的腿脚不是很方便,70岁的老人了都有不少慢性病,不过最近比较注意调养,情况还算稳定。最主要的是老爷子执意要来参加墨岳的葬礼,劝也劝不住。不过你放心,听说墨老爷子的侄女专门请了假陪他一起过来,路上可以照顾老爷子。”


“那就最好了!”


“另外林珑说她跟墨老爷子商量好了,她打算这两天就启程去古巴去接墨岳,不过还说不好会不会带遗体回来,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可能就在当地火化,将墨岳的骨灰带回来。”蕊香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芙娘,我听林珑说话也是有气没力的,好像精神并不是太好,但她是家属这事儿又必须由她出面.......”


“那你觉得呢?”


“要不我们龙门号召一下找个志愿者护送林珑去古巴,毕竟她一个女人家,又是千里奔丧,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不错,你考虑的很周到......那这几天她家老人孩子怎么办呢?”


“好像是邻居朋友自愿的过去帮忙照顾了,其实村里人还是挺有爱心的,不是吗?”
 
13.
林老太太那天给小翙一闹,被生生的气晕了过去,吓得林珑林琥在一旁又是捏又是掐,过了大半个小时,林老太太才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


林珑见林老太太还在气头上,不敢将与墨老爷子通话的内容说给林老太太听,只催促林琥快快带着林老太太去诊所。她生气地揪着小翙的耳朵,拉他回房间闭门思过。小瑶的任务是盯住弟弟不许他擅自下楼,本来林珑还希望小瑶给弟弟讲讲道理,可是小姑娘自己也是满腹委屈无人申诉,那还有半点心思理采爱通篓子的弟弟,自己将房门反锁,画画去了。


且说,林琥听从姐姐的安排,带着林老太太去诊所,恰好他们平时熟悉的家庭医生休息,要约上也要等好几个星期,不得已只好先去一家WALK-IN排队。


林老太太其实很讨厌去诊所,在拥挤的候诊室里一坐就是1个小时,左边是个带三个孩子的中东妈妈,右边是个全身抽搐不停的黑人老汉,不远处还有几个不断打流鼻涕打喷嚏的中年大胖子,只怕还没有熬到见上医生的面儿,就已经被直接传染上了可怕传染病了,不是说当年SARS就是先从在诊所候诊就医的人群中传播开来的么?


几次林老太太要中途弃诊回家,怎奈林琥在这件事上不敢稍有马虎,对林老太太的种种提议和威胁都断然拒绝。林老太太实在是受不了小诊所的憋屈,干脆抬腿推门出去,老半天不再回来。


如果换作了林珑只怕早就追了出去小心安抚劝慰,可是林琥在林老太太的宠爱下,从来只有林老太太将就他的,他拿准了林老太太不过是虚张声势,一个老太太不会开车又不识路,谅她能跑多远呢?


果然过了十几分钟,林老太太在诊所外面的四个街口转累了,自己当真也不敢走太远,只好又回到诊所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林琥出来将自己“拉”进屋去,可是左等右等身上都开始发冷了,还不见林琥出来,只好自己泱泱地回到屋里,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林琥身边。而林琥自始至终都在玩手机上的游戏,头都没有抬一下,浑然不知林老太太心头千回百转的种种思量,林老太太气哼哼的双目微闭,对天长长的喷出一口闷气。正应了那句恶人自有恶人磨。


好不容易两人被唤进了单间儿的会诊室,又枯坐了半个小时。早已累得腰酸腿疼,这才闯进来一个忙得双眼赤红的印度籍家庭医生,跟林琥通共说了3句话,对着林老太太做了一些基本的量血压,听心跳的普查工作,用了不到8分钟的时间看诊完毕,医生就打发林老太太回家等结果,害得林老太太又是一阵埋怨。


回家的路上,林琥想起姐姐异常苍白的面孔,说:“要不要让姐姐也来看看医生啊,我看她脸上那么白,该不是有什么病吧?”


“看医生?我们今天2个小时大半都是白白等过去了,有什么用啊?你姐姐那是给累的,现在这么一个大家子都要她顶着,她哪里能生病?她哪里有时间生病?话说回来,万一医生诊断出个什么大毛病,她的工作可能就保不住了,那样的话,这个家可就真的全完了!”


“不如把姐姐身体不好的事,放到网上去......现在网上全疯了,那些ID得理不饶人,成心把我们家往死里逼!还有叫着要上法庭,说要去告我们搞欺诈。我放一个马甲出去,就跳出一群马甲围攻,我们说过的,没有说过的,有心说的,无意讲的,都给他们批得体无完肤。有几个好好讲道理的帖子,一出来也是给乱扯一通,最后给歪曲得不成样子......搞得谁都不敢替我们说话了!当时上电视宣传又不是我们要求的,募捐的钱也没有到我们手上,我们不过是发了一份募捐书,人看了就捐了,回头来又这么诸多的辱骂,早知道这样,等我死了,千万别给我搞募捐,看见那么多人在我的尸体上打来打去,肆意发泄辱骂,我恐怕会诈尸的!”


“呸!呸!呸!”林老太太找不到木头,噼里啪啦地在车窗,车门上一通乱敲,口里上帝保佑阿弥陀佛的念叨了半天,这才开口说道:“哪有这样诅咒自己的?呸!呸! 呸!”


“我平时见到这里的华人都是和和气气的,买东西都知道排队,开口闭口“thank you, excuse me” 的,细声细气斯文守礼,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啊!可是他们到了电脑屏幕后头就原形毕露了,一个一个张牙舞爪的好狠哪......” 她顿了一下,又说:“你现在明白了吧,这就是我说的人心!画人画皮难画骨,墙倒众人推,我们现在失了势,任由他们唾骂解恨,捐过钱的来骂我们还可以理解,可是只怕骂我们的大多数是没有捐过钱的人,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发过善心,现在又证明了自己的英明,更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了。你要是把你姐姐身体不好的事情放到网上,只怕这些人不但不会收敛,还要骂她装病博取同情呢!”


林老太太坚毅地看了看林琥:“越到这个时候,我们越是要挺住,总不至于人家骂两句,我们就认错了.那样的话,这帮人更有话说了,什么‘良心发现’,什么‘理亏词穷’,从此你姐姐就戴定了骗捐不成的帽子!那我们这家人还怎么在这个地方呆啊?”


“挺住?我看挺难的!”林琥气馁的嘟囔了一声。


“现在大家都知道他们两口子是政府工,有车有房,这个事情闹到这样,以后也再没有发起募捐的可能了。你没有看到么,你姐姐的单位领导前天来过了,他们单位里一共也就凑了1600加元,还不如社会上募集的一个零头呢。所以我们必须挺住,被人都骂成这样了,我们还有什么不能扛住的?他们不就是希望我们低头认罪,再一脚踩死吗?我们偏偏不理不问,看他们能怎么地!!”


“可是姐姐现在这个样子,她怕是挺不住啊!”


“文革的时候多少人天天上台被批斗,拳打脚踢,也不都过来了?不管怎样,你姐姐这个饭碗是丢不得的,挺住意味一切!她性格弱,身体虚,又伤心过度,少让她上网,眼不见为净。门也少出,你做弟弟的要多替你姐姐担待点儿,跑路啊,买菜啊这些事都靠你了,现在我们家就是一条孤舟,只要自己一家人团紧了,一定可以度过这个难关!”林老太太的一辈子从来不缺少斗志,她一手握拳,下定了决心要帮助女儿一家抗争到底,似乎完全忘记了女儿如今的困境大多拜她老人家所赐。


林琥默不作声地开车,忽然林老太太重重的一拍他的胳膊,吓了林琥一跳,方向盘一歪,差点儿开到路马牙子上去。

只听林老太太说:“对了,我回去就给她熬中药煲汤,那个四物汤,还有八珍汤,都是给女人补血养气的。你赶快给我带到中药店去,我要买些人参,白术,茯苓,甘草,熟地,当归,川芎,白芍.......”



《孩子,谁陪你长大 》14
《孩子,谁陪你长大 》15
《孩子,谁陪你长大 》16
《孩子,谁陪你长大 》17

《孩子,谁陪你长大 》18
《孩子,谁陪你长大 》19
《孩子,谁陪你长大 》20
《孩子,谁陪你长大 》21
《孩子,谁陪你长大 》22
《孩子,谁陪你长大 》23

《孩子,谁陪你长大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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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心在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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