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长篇连载~完整版本

 寻常男子,碰到老婆偷人这种事,不当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厮打到头破血流,那就是孬种。柏万福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饭店。在等候的那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他知道贺顿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宛若寒冰。原本他想用胸膛去捂,用手心摩挲,将冰核化为潺潺溪流,不想她还是自成一体我行我素。

  俗话说,蔫人出豹子。柏万福是个蔫人,可惜没有变成豹子,而是变成了一只兔子。一夜未睡,两眼熬得通红。如今,他一脑门子转的都是:他是谁?他和她认识多久了?他们今后会怎样?

  每个问题都似一柄钢叉,刺穿了柏万福的心脏,在火上慢慢炙烤。好在今天的柏万福已受过心理训练了,不能像一般的凡夫俗子那样处理奸情。他不断地对自己说:要冷静,先把事情搞清楚,再做决定。

  很费了一些周折,打听到了钱开逸的身份和住址电话。当然了,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要贺顿提供这些情报。作为有过失的一方,贺顿应该坦白交代。柏万福判定若是自己问询,贺顿也会原原本本地告知。但是,不。柏万福怀着一种自虐般的痛楚,亲自搜集有关信息。心理师的课程给了柏万福莫大的帮助,在某种程度上像侦探一样训练了思维和逻辑。随着有关钱开逸的资料越来越周全,柏万福的应对方案也出来了。

  约见钱开逸。

  “你是谁?”电话拨通之后,钱开逸发问。

  “我是柏万福。”柏万福义正辞严地说。

  钱开逸迅速搜索了自己的记忆,确信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这个名字。就客气地反问:“对不起,我还是想不起您是谁。可以多提供一些信息吗?”

  柏万福深深地悲哀了。他知道在妻子和她的情人谈话中,贺顿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名字,就好似他完全不存在一样。柏万福强压着愤慨感伤,说:“你应该知道我是谁。那天,在522房间门口,我们见过面。”

  “哦喔……原来是你。我知道,我们还会见面的。”钱开逸慌乱了一刹那,很快镇定下来。该来的一定要来,索性早点来。

  “请到那天你们喝茶的那家饭店。就在那张桌子上。”柏万福说完就放下了电话。在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斩钉截铁过,屈辱可以化为勇气。

  钱开逸本想说那个地方恐怕不合适吧?又一想,这样的场合也好,灯红酒绿,想来不能拳打脚踢刀兵相见。

  钱开逸从来没有正面见过柏万福,那天慌乱之中,也来不及细细端详。今天一见之下,可能是自己理短,反倒觉得身穿一身
证券蓝制服的柏万福,血性与肃穆交织脸上,端坐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

  柏万福说:“说说吧。”

  钱开逸说:“是你叫我来的,该你先说。”

  柏万福说:“就说说你们如何认识的。你为什么要当第三者?”

  他目不斜视地说:“在应该说出真相的时刻保持沉默,是一种卑鄙。告诉你,我不是第三者。你才是第三者。”

  柏万福迸出一个字:“讲。”
 
 相识始自声音。

  广播电台要开一档直播节目,主谈心理话题。

  钱开逸是广播科班出身,咬文嚼字无可挑剔,但他没有心理学背景,在谈论某些深度话题时力不从心。从台领导到钱开逸本人,都懂得强强联手扬长避短这条金律——需选择另外一位心理学专业人士做搭档,以保证此谈话节目的收听率节节攀升。

  鉴于钱开逸是男性,另一位主播就只能是女性。寻找女主播,成了本节目开播的先决条件。按说偌大一个城市,挑个有心理学背景的女子,并不是太难的事情。钱开逸一旦开始操作,才发现绝非事先设想的那般简单。

  这天下午,他到新华书店去买书。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女声问道:“《幽谷伴行》在哪里?”

  《幽谷伴行》是刚刚上市的一本心理学译作,别看名字仿佛通俗小说,其实内容艰深佶屈聱牙。据说没有研究生以上的学问,休想看懂此书。钱开逸虽有此学历,但因为忙,还不曾看过。

  让钱开逸激奋的不是深奥的《幽谷伴行》,而是那个声音。妖媚中透着宁静,华丽中掺杂着朴素,流利而不黏滑,有力而不强硬……天啊,钱开逸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找的就是这样的声音。而且,它十分年轻,是带着露水和霜粉的紫葡萄,浆汁饱满吹弹可破。如今,年轻就是宝啊,特别是女声。

  钱开逸正准备回头一把抓住这个如鲸鱼般滑润的女声,不想手机恰巧响了。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正是齐台打来的电话。

  齐台急迫地说:“心灵七巧板的广告已经签了,下个星期,你这档节目必须要让大家听到。预告也已经发出去了,剩下的事,我就不多说了。你也是老同志了,心里有数。”

  隔着半个城市和无数攒动的人头,钱开逸确知齐台看不到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频频着头,说:“明白。下周。心灵七巧板一定准时开播。”都是干广播的,钱开逸知道所有的肢体行动都会在声音中有所暴露。如果他不点头,声音就不会传达出足够的尊敬和服从。老广播的耳朵就是雷达。

  待钱开逸完成了对领导的尊崇,回过头再来寻找那个石破天惊的声音,才发现它已潜入深水。

  人海茫茫啊!每一本书都是一道屏障,每一个脑顶都是一座山峦。那个声音用嘈杂成功地把自己掩埋了起来。只有一根稻草——《幽谷伴行》。钱开逸发疯似的掐住一个身穿红色马甲的服务人员说:“快!快带我到《幽谷伴行》那里去!”

  红马甲痛得直缩胳膊,愤愤问:“你到底要到哪去?”

  这也难怪。整座大厦有几十万本书,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哪里就准知道一本刚刚出版的艰涩的心理学专著呢!好在红马夹还是很负责任,克服疼痛引着钱开逸走到电脑前,开始按部就班地查询。在钱开逸度日如年之后,被告知通往“幽谷”的小径。

  钱开逸找到了存放《幽谷伴行》的书架子,看得出来原本挤得紧紧的书阵中有一道小小裂隙,可见是刚刚有一本书被取走了,但四周空无一人。钱开逸从书架上飞快地掠了一本淡绿封面的《幽谷伴行》,直向收款台奔去。很多人在排队交款,钱开逸从队尾看起,没有人拿着淡绿封面的书。钱开逸常做直播,头脑反应迅速,他不顾众人“别加塞,排队!一个个来!”的指教,径直冲到收款台前,大叫道:“刚刚可有人买了《幽谷伴行》?”

  款台姑娘一边手指翻飞敲着键盘,一边答道:“没见没见!又不只是我这一个地方收款,别处看看去!”

  一句话提示了钱开逸,他赶忙往其他收款台赶去。无论他怎样手疾眼快,那个沉鱼落雁的绝色声音,还是如同蝌蚪消失在水草繁密的溪流中。

  那个女声像沉没了的核潜艇般坚定地静默着,钱开逸几近绝望。他扩大了搜索范围,朝大门口跑去。

  他终于听到了声音。不是那个梦寐以求的女声,而是门口的安全警戒铃声大作,警卫很不客气地拦下他,粗暴地指了指他手中淡绿封面的《幽谷伴行》。钱开逸这才发觉自己没有交款,书上的隐秘磁条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屈不挠地哭叫着。霎时众人的目光聚焦过来,钱开逸窘得不行,赶紧把《幽谷伴行》往保安手里一扔。对这书虽是万般不舍,也只有来日再说,目前寻人要紧。
 
  好在钱开逸始终是攥着书往外跑,并不是把《幽谷伴行》掖在身上的哪个犄角旮旯处,警卫就宽宏大量了,没把他算作恶意夹带,只当是粗心大意,扣下书之后,放他走了。

  到了大街上,更是一派枉然。人山人海汇成了声音的联合国。钱开逸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漫无目的,哪儿人多就往哪儿挤,东张西望地简直像个扒手。就在他几乎完全失望的当儿,突然那个如同天籁的声音在人丛中出现了。“……往西要到对面坐车……”

  虽然只是片言只字,钱开逸已能断定,这就是她!就是那个千载难遇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人球在向前滚动,他不禁骇然,仔细看去,才知道有两辆公共汽车进站。一堆站牌扎在一处,人群看到自己要乘坐的那辆车来了,就不顾一切地裹携着他人蜂拥而上。

  钱开逸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就要被众人拥挤到车上去了,她是那样的轻薄,好像一片被波涛吞噬的黄叶。钱开逸两手像游泳一样劈打着分开众人,不顾辱骂,冲到了公共汽车门前,此刻,那个女孩就要上车了,任何语言的交流都来不及,钱开逸伸出自己穿着皮鞋的右脚,狠狠地跺了那女子一下。

  “哎哟……”那女子大声呻唤,从车门的挡板跌落下来。

  这一声在别人耳朵里不过是被踩了脚的女子惨叫,敲在钱开逸鼓膜上便风华绝代。好了!就是它!万事大吉了!

  钱开逸笑容满面地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子从人群中艰难地挣扎而出,看来这辆车她是上不去了,愤愤地说:“你当然是有意的了。”

  钱开逸狂喜说:“您说得对,我就是有意的。要不是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我怎么才能和您说上话呢?终于找到您了,真是太好了。”

  直到这时,钱开逸才有机会看到这个有着极美妙音色的女子的真面目。她身材矮小,面色黧黑,五官淡而无奇,像一张答案平平的卷子,虽没有什么显著的错误,但也绝没有任何出众之处,一切都在循规蹈矩之中。衣服穿着很有品位,粉紫色的长裙将她裹住,一副巨大的香奈儿太阳镜几乎遮住了半个脸庞。

  “我认识你吗?”女子对钱开逸的回答大不解,摘下了墨镜,眼睛彻底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惨不忍睹。眼裂很小,眼皮厚到好像刚被注进了水,闪着朦胧的亮光。在这狭小眼裂和肿囊囊的眼皮中射出的视线略带惊奇。

  “不认识。您不认识我。正确地说,是您以前不认识我,但我们马上就会认识……小姐,我能请您喝杯咖啡吗?我不是一个坏人,您看,这是我的工作证,还有身份证,还有驾驶证……”钱开逸生怕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女子再跑掉,在自己的口袋里四处摸着,手里像抓着一把饼干似的攥满了证件,就差把钱包打开给人看了。

  那女子看来见过些世面,微笑了一下,让钱开逸安心了不少。女子说:“你找我,有什么要事吗?”她那富有魅力的声音特别加重了“要事”的“要”字,让一般人自惭形秽。

  好在钱开逸不是一般人,虽然年岁不小且未婚,但此次行动并不是泡妞而是事关工作,他振振有词地说:“有要事。很重要。关乎千百万人的头脑。”

  这可真不是吹牛,且不说广播的影响力非常巨大,单是音波能钻进那么多人的耳朵,难道不是关乎头脑吗!

  该女子并不为之所动,莞尔一笑说:“先生,人们基本上都认为自己的事情是重要的。其实,不然。在你认为是重要的事,在我并不重要。对不起,我下午以后是不喝咖啡的,会影响到我晚上的睡眠质量。而中国,一般的咖啡馆,并没有低咖啡因的咖啡。”

  一席话,把钱开逸噎住了。该女子说着挎上了太阳镜,这让她的面庞显得更加风平浪静,转身要走。

  钱开逸慌了,千难万险淘换出来的宝贝,哪能就这样让她溜走。他换了一种方式,指着该女子的小包说:“既然您不喝咖啡,我可以和您一道喝茶。您要是说茶里有茶碱,也睡不着,我可以陪着您喝矿泉水。”
 
  女子继续保持着优雅的微笑,道:“看来你是一定要和我喝点什么了。那咱们一边喝水一边说什么呢?我很想提前知道。”

  钱开逸说:“就谈谈您包里的东西。”

  女子扑哧一笑说:“我包里都是女人用的东西,想不到您会感兴趣。”

  钱开逸赶紧一本正经起来:“我不是对女人的东西感兴趣,是对您包里的书感兴趣。您有一本《幽谷伴行》。”

  女子惊讶:“你从书店一直跟踪我到车站?”

  钱开逸急忙分辩道:“不是跟踪,是寻找。我也很喜欢心理学,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女子说自己名叫贺顿。“祝贺的贺,顿就是
巴顿将军的顿。如果你觉得太钢硬了,就是立顿红茶的顿。”

  “那么,可否告诉我您在哪里工作呢?是什么学历呢?”钱开逸继续追问。虽然这样穷追猛打是不礼貌的,但为了工作,只有单刀直入。

  贺顿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当然是一个非常正当的问号。钱开逸慌不择言说:“因为我需要你。”

  这话太暧昧了,贺顿回答:“可是我一点也不需要你。”掉头而去。钱开逸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赶快抖擞三寸不烂之舌,说:“是我的工作需要你。这份工作将让你触摸到千百万人的心灵。”

  此话有夸张,但基本属实。《幽谷伴行》是影响人心的著作,想来该女子会对人心独有所钟吧?钱开逸祭起“人心”这把钥匙。

  “人心”变成比钥匙更有力量的钩子,把贺顿的脚步绊住。她转身告诉钱开逸自己正读着心理学课程,也有过实践经验,的确对“人心”大有兴趣。

  街旁正好有一家小店售卖冰水,两人坐下。“好极了!”钱开逸不禁叫出声来。有理论有临床,再加上这条好嗓子,天造地设就是嘉宾主持的材料。

  贺顿面对着钱开逸的惊呼,不疾不徐问道:“我的资料您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婚姻介绍所登记,所需要的项目也不过如此。我可以知道您的目的吗?”

  钱开逸兴奋地说:“我们现在需要一位嘉宾主持人……”

  “让我做主持人,有没有搞错?我的形象实在不宜出镜。”贺顿惊奇地扬起了一侧的眉毛,这使她的脸有了丑女的生动。

  “我是广播电台的,不需要相貌出镜,只需要声音出镜。这一点,您尽管放心。”

  贺顿说:“我放心什么?好像我答应了似的。”

  钱开逸于是摇唇鼓舌,大肆宣讲这档节目的重要性,又说到国人心理健康的紧迫感,让心理学以更优雅更广泛的方式走近大众……简直是经天纬地的事业。贺顿很安静地听着,插话道:“这些您就不必多说了,我是学这个专业的,知道所有的重要性。”

  钱开逸抓住时机说:“我们就是要找一位专家,您健康了,这是您的幸福,但您不能不管不顾别人。我能知道您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贺顿两只眉毛都跳了起来,说:“这已经超过婚姻介绍所要了解的情况范畴了。”

  钱开逸说:“台里对主持人的要求是很严格的,我需要知道更多的背景资料。”

  贺顿说:“请记住我并没有答应过你什么。”

  钱开逸说:“当然,您还没有答应我,我可以等待。但我不想等待的时间太长。从您的角度考虑,这也是一个双赢的项目。我看您还很年轻,当然希望能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无论您做什么工作,都希望人们记住贺顿这个名字吧?顺便问一句,贺顿是你的笔名还是真名?”

  贺顿用小勺搅着矿泉水,无论怎样搅动,矿泉水依然纯粹地晶莹着,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因为你的名字会反复出现,我希望它好记并且有韵味,当然,也要有力量,在念出它的时候,响亮,有节奏感。”钱开逸说。

  “我叫这个名字已经多年了。身份证上不是这个名字。”贺顿眼光坦诚地盯着钱开逸。
 
 “你就用这个名字好了。贺顿,很洋气。你当了嘉宾主持,就会有无数的人无数次聆听到贺顿这两个字。人们都是害怕被遗忘的,但前提是我们要被人记住。”钱开逸说。

  那天下午,他们一共喝掉了四瓶矿泉水,当然主要是钱开逸喝的,因为职业习惯,他在说话的同时,需要不断湿润喉咙。贺顿基本上没说话,只是架着二郎腿,小口饮着矿泉水,凝神静气地听着。当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真是乏善可陈,但她的整体气质很有修养。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像有光芒突然闪出,整个人蓬荜生辉。

  “我很想知道,你这样不辞劳苦地找到我,游说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贺顿郑重发问。

  钱开逸说:“我苦口婆心跟你说的都是理由嘛!”

  贺顿说:“这还不足以说服我。”

  钱开逸想了想,说:“好吧。我把底牌告诉你。你有一副像竹叶青蛇一样的好嗓子。碧绿柔软,蜿蜒流畅,惊艳耸动,还有冰冷的镇定和油光水滑的滋润。必要时刻,我相信也能探起火红的信子,喷出置人死地的决绝。”

  贺顿说:“太夸张了。这听起来有点可怕。”

  钱开逸说:“不是可怕,是可爱。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只是指嗓音。你知道我的嗓子吗?我也不谦虚了,也用蛇来打比方。如同眼镜王蛇,宽大厚重,有惊人的力度和骇人的风采。当然毒液的储藏量也是相当的丰富,能创造出一个声音的重金属场,震撼心扉。你知道两条蛇汇合在一起会怎么样吗?”

  贺顿被惊呆,说:“不知道。会掐架吧?一条吞了另一条?”

  钱开逸说:“告诉你,毒液倍增,金蛇狂舞,让人惊骇莫名中毒昏眩。”

  贺顿说:“那不就成了谋杀案了吗?”

  钱开逸兴奋地嚷起来:“这一次,你说对了。就是双蛇谋杀案。让人们为我们的声音而窒息。”

  贺顿并不为之所动,只说事发突然,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再作答复。

  当天晚上钱开逸就向齐台汇报了情况,为了保险起见,齐台说他还要亲自约见贺顿谈谈,一个台的嘉宾主持人要有相当的可靠性,各方面都不能马虎。

  齐台和贺顿会面之后,也深表满意。“很稳重,一眼就看得出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有大家闺秀的气质。”齐台赞不绝口,却对贺顿的嗓音绝口不提。钱开逸愤愤不平,因为这才是最难寻找到的特色,踏破铁鞋啊。自从齐台娶了某名牌大学教授的独生女之后,表扬女性最喜欢用的词就是“大家闺秀”。

  钱开逸按照地址,把直播节目报审单和聘任合同速递给了贺顿。本以为贺顿很快就会和他联系,不想那边一直云淡风轻地沉默着。干广播这一行是很讲究谁先说谁后说的,顺序里面大有学问。按照你来我往的礼节,也该给个回应,但贺顿就是沉着地缄口不言。钱开逸刚开始还隐忍着,不想追着撵着把贺顿惯出毛病。但贺顿一直无声无息,时间不饶人,钱开逸只好拨通了贺顿的手机。

  “合同你看了吗?”钱开逸开门见山。

  “看了。”贺顿回答。

  “怎么样呢?”钱开逸继续问。

  “我觉得你们的合同有一个很重要的遗漏。”贺顿单刀直入。

  “哪个方面呢?”钱开逸有点惊奇。这是台里的固定格式合同,很多人都是大笔一挥,看都不看就签了字的,没想到却碰上了一个较真的。这也不是什么商业合同,只是象征性地提到不得提前解约,要遵守台里纪律,不得迟到等等。钱开逸问道:“什么地方遗漏了呢?”

  贺顿说:“报酬。”

  钱开逸笑起来说:“原来是这个啊。台里有统一的规定的,主持一个小时XX元,到时候咱们就按规定走。”

  贺顿说:“这太少了。”

  钱开逸半开玩笑地说:“这是规定动作。你知道电台不能和电视台比,他们是土豪,我们只是下中农,一切就要讲奉献精神了。我们以往请的那些大腕,也都是同工同酬,有些人干脆就不要报酬了。”钱开逸随之列举了一系列震耳欲聋的名字。说完这些话,钱开逸有了隐隐的不满。作为嘉宾主持人,一次广播节目还没上过,就开始讨价还价,这还真少见。
 
 电话的那一边好像摸到了钱开逸的脉搏,一板一眼地说:“钱老师可能觉得我是个小人,但我愿意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在前面。那些人是大腕,而我只不过是个小猪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再说,他们不过是偶尔到电台客串一把,但我是要把它当做一个真正的工作来做的。”

  最后这句话倒还让钱开逸动心,他喜欢认真对待工作的人。但关于报酬的事,谁都愿意用最低的价钱使用最得力的工人,从资本家到公众机构,概莫能免。他要尽力为惯例努力一把,说道:“这个平台你还是要珍惜,你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到广播电台一展喉咙的。贺顿这个名字,将从这里飞向千家万户……”

  贺顿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说:“钱老师,您是在跟我商量还是想说服我?”

  钱开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支吾着:“这有什么不同吗?”

  贺顿用她那非常动人的嗓音说道:“您要是想说服我,就请收兵吧。我不会被说服的。您如果是跟我商量,那我就告诉您,这事没商量。”

  钱开逸觉得这话可不像那个温文尔雅的贺顿说的,像个市井小人。但此刻不是教育贺顿的问题,不能眼看着自己沙里淘金拣来的人才就因为钱的问题,付之东流。不过他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大的主,只好说:“我把你的意见反映一下,尽量争取让你满意。”

  贺顿点水不漏地纠正道:“不是让我满意,是公平交易。你们购买我的嗓子和学养,当然还有我的时间,就要按质论价。”

  钱开逸虽说听着不顺耳,也还是很努力地把这些原话记了下来,好到齐台那儿鹦鹉学舌。
 
  台里同意了贺顿提高报酬的要求,顺利签下合同。

  进得直播间外屋,导播小姐裘南娟冲她有礼貌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目不斜视地盯着今天的“直播报审单”。这张单子相当于商场的提货通知,一旦制订出来,分发给各部门,大家一盘棋配合直播。

  美丽的裘南娟大学毕业以后分到台里,曾当过主播。经过一线历练,各方面提高很快,反应机敏应对灵活,政策水平高,办事让人放心。不料正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她得了腮腺炎。不想裘南娟病好之后,原本珠圆玉润的嗓子一下变得尖利松懈,不忍卒听。特别当她说出一个长句子,就像装修工人用锯切割劣质瓷砖。所有的人和裘南娟都以为这是暂时现象,经过一段时间声带会自动恢复,没想到病毒很有耐性,对裘南娟的腮腺倒是网开一面,日后她吞酸饮醋时照旧口水大泌,但却阴险地毁坏了她的声带。裘南娟面临转行,她半生的修为岂不付之东流?后来领导全面考虑,分配她当了导播,做一个幕后英雄。导播的声音不会出现在正式节目中,但这个人又是须臾不可离开的。裘南娟接受了这个安排,努力工作。她一直期待着某天清晨醒来,声音又宛若莺啼。怀揣这样的理想,她工作甚是努力负责,恋爱婚姻耽误了下来。

  裘南娟很钟情钱开逸,钱开逸却无视裘南娟的存在,对美丽长腿置若罔闻,和有着优美声带的新搭档如胶似漆,前后脚走进来。

  新来乍到,贺顿不敢怠慢,很有礼貌地对裘南娟说:“你好!”

  单纯一句“你好”,就把裘南娟镇住。如同月夜里抖响了一把音叉,荷塘露珠抛洒一池。这音色,裘南娟暗自度量:自己鼎盛时期也无法与之相比,嫉妒瞬忽而生。裘南娟庆幸刚才没有发出声音,不然会被这个国色天香的嗓子笑话的。一想到可能有无数的人在背后看过自己的笑话,裘南娟愤然起来。

  直播正式开始。

  “亲爱的朋友们,今天我们的一档心理谈话节目就和您见面了。哦,请您不要误会,不是和您的眼睛见面,是和您的耳朵见面了。坐在直播间里,一个是主持人开逸,也就是我。还有一个是我们的客座嘉宾主持贺顿小姐,她是资深的临床心理学家……”

  钱开逸说到此处,丢眼色给贺顿,现在是贺顿接上去的时刻了。贺顿先在脸上作出了一个笑容,要知道你说话的时候是微笑还是板着脸,肌肉组成的气流通道是不一样的,细心的听众能够分辨出这种不同。头次亮相,贺顿不敢有丝毫大意,轻快地说道:“听众朋友们,我是贺顿,向大家问好。其后的一个小时,就由我和开逸陪您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是:老大好还是老小好?指的是排行这件事对人们的性格的影响。想来大家一定是有兴趣的。如果你们要参与我们的讨论,就请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号码是********,还有一部是********。当然了,也可以发短信给我们,移动电话您发送到********,
小灵通电话您发送到********。”钱开逸像念绕口令似的吐出一连串的数字。本节目的一大卖点就是主持人和听众互动,钱开逸在第一时间就要把联系方式交代给大家,之后回到正题。

  “记得小时候听故事,开头总是这样的——在很早很早以前……令我充满了向往。觉得很早很早以前,真是一个遍地生长故事的年代……贺顿,你是不是这样?”钱开逸把话题抛给了贺顿。

  贺顿有点猝不及防的感觉,她以为钱开逸还要自吟自唱一会儿,才会把绣球扔过来,没想到钱开逸喜欢频繁地转换节奏,她不得不仓促迎战。她思忖了片刻说:“是的。我也是这样。你说呢?”这几乎是废话。不过,对话节目就是由很多的废话和一两句真知灼见构成的,也不算太突兀。

  绣球又回到了钱开逸手里,正确地讲是回到了钱开逸嘴里。他说:“我在家里是老大,老大的性格有什么特点呢?请贺顿小姐给我们讲解一下吧。”
 
 这个问题倒是在贺顿的详尽准备之中,她松了一口气,侃侃而谈:“心理学家研究排行这个顺序,对人的性格真是很有影响呢。开逸你是老大,那么,我根据共性,就可以判断出你比较有权威感,比较能吃苦,比较合群,比较爱负责任……”

  说到这里,钱开逸突然打断了贺顿的话说:“您前面谈的还比较靠谱,像爱吃苦合群什么的,但这爱负责任一条,我就有点不敢苟同了。我虽说不会推诿责任,要说是爱负责,就有点勉为其难,或者是——您夸奖我了。我不爱负责,矬子里拔将军我是没有办法……”

  头开得不错,先声夺人,后面需更好。钱开逸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质量很好的挂钟无声无息地走着,非常醒目。在直播间的各个角度都能看到挂钟,控制台上更是非常醒目地跳动着血红数字的时间。时间对于广播人来说,简直就是生命。一个小时六十分钟,一分钟六十秒,这是常识。要用话语把三千六百秒填充得有声有色,并不是简单的废话加套话叠加,就可以蒙混过关。目前这档节目,定位于白领中的有车一族,广告投放也瞄准了新兴的中产阶级,要有知识和品味,内藏情感胶水,让人听了开头之后就舍不得换台。

  电视有神通广大的收视率调查,广播行当里也存在同样的火眼金睛。钱开逸以前相当仇视他们,那些人不知躲在哪个阴暗角落,自说自话地拿出一些统计数据,说这个节目有人听啦,那个节目没人听啦,也无从查对他们的准确性,反正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幻化成了紧箍咒,让广播人不敢有片刻懈怠。要知道广告商家们是把收听率当做尚方宝剑的,每一个数字,哪怕是小数点后几位,都代表着成千上万的金钱。

  自打“心灵七巧板”开播以后,钱开逸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地爱上了收听率的调查。齐台也扮出笑意,一再说“大家闺秀就是不一样”。

  钱开逸知道这是因为贺顿的出马,但嘉宾主持人不是固定工,有功劳也记不到他们簿子上,主要是齐台的业绩。
 
 贺顿的理智和情感如同两根毛衣针,被工作的机械手飞快交叉,一个又一个来访者的故事,恍若各色毛线,茸茸地纠结在一起,织就斑斓图案。有些地方像苏格兰格子般清晰,有些地方像水妖的长发一样混乱。贺顿经常和这个人面对面时,突然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影像叠加,好似报废的二次曝光照片。

  团团如期来到,这一次文果坚持原则,没有让他包下所有的时间。团团还是如侦察兵一样仔细巡查了心理室的设施,确信没有任何窃听窃录设备进入工作状态之后,把短短的小腿搭在柔软的沙发边缘。

  “心理师,和你谈话让我挺舒服的。比和我爸爸妈妈说话还舒服。看来花钱就是有用。”周团团大大咧咧开讲。

  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是从小用无数金钱熏陶出来的。贺顿叹息。

  ……柴绛香远远地走过来,衣服上缀满了补丁。绛香从小就知道补丁是个好东西,有补丁的地方更暖和。绛香和妈妈相依为命。绛香原来有一个姐姐,姐姐是老大,绛香是老二。后来姐姐流鼻血死了。本来流鼻血是不会死人的,村里的人谁都流过鼻血,用柴禾灰一堵,柴灰变成红的,血就不流了。谁都没有死,可是姐姐死了。姐姐的鼻血每天都会流,用柴灰堵也能停住,但是第二天还会准时流。就这样姐姐一天天流血,一天天苍白。村里的老人说,快到城里的
医院看看吧,这孩子许是有别的恶病。妈妈每一次都答应着,可是还没有等到妈妈把去城里看病的钱攒够,姐姐就死了。最后从姐姐鼻孔里流出来的不再是血,而是清水。妈妈纪念姐姐的方法,就是从此以后,把绛香当成了老大。

  没有办法养活绛香。爸爸早就把她们抛弃了,如果不是小伙伴们说没有爸爸根本就不会有孩子,柴绛香几乎觉得爸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女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绛香知道妈妈和很多男人好,那些男人离开之后,绛香就有了吃的。有的时候,是半块馒头,有时候,还有一小块肉。绛香很小就知道这是用什么换来的,她是从村里人嫌恶的目光中猜到这一切的。但所有的目光都比不过饥饿的力量,肚子比眼睛要凶狠多了。绛香想,如果她们娘俩饿死了,就会被人尊敬么?尊敬难道就等于死吗?她不想死,只要不死,就可能有出头的日子,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谁尊敬谁呢!

  “你在听我说话吗?老师?”周团团问。

  “当然。一直在听。”贺顿两手交合,晃动两下,以加强自己的语气。借机用左手指甲狠狠掐入右手虎口,凭借疼痛回到当下。抖擞精神问道:“我很想知道你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把爸爸让阿姨复印的文件藏起来,害她挨骂。把阿姨玫瑰色的口红扔到马桶里冲走,让她的嘴巴不再好看。还有……”周团团机警地扫视四周,说:“您确认咱们的谈话不会被人听到吗?”

  “我确认。”贺顿信誓旦旦,不敢对这个小精灵有丝毫懈怠。

  “我非常信任你,你千万不能出卖我,要不你就是汉奸走狗卖国贼。”

  贺顿咬牙跺脚夸张地表示自己将信守诺言,就差没举手发誓了。

  “我上次告诉过你,我在办公室里往安阿姨的果汁里下了毒……”周团团非常严肃地说。

  是的,周团团上次说过,但贺顿根本就不相信,以为这个像雪娃娃一样的孩子信口开河。这一次,有时间有地点,她不得不信,几乎昏倒。面对这个貌似天使的小杀手,她不得不挺直腰板再次确认:“这是真的吗?”

  “阿姨你怎么能不相信人!我以超人的名义起誓!”看来超人是周团团的超级偶像了,带着不可亵渎的庄严。

  贺顿再不敢有丝毫走神,问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毒药?”她几乎断定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是孩子的母亲在后唆使。

  “捡的。”周团团一脸无辜。

  肯定是谎话。贺顿说:“哪里能捡到毒药?我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在路上看到过一小撮毒药。你的运气怎么那么好!”
 
 周团团说:“只要你去捡,到处都有的。阿姨,我告诉你哪儿有。”说完他随手一指说:“我早就侦察过了,你这里的毒药还很多呢!”

  又一次险些昏倒。贺顿甚至想,这孩子八成有迫害妄想症吧?不想周团团站起身,走到墙角,搬开弗洛伊德塌,指着小米样的淡黄色粉末说:“看,这就是毒药!”

  贺顿随着周团团圆滚滚略带弯曲的手指望去,墙角处有文果撒下的灭蟑螂药。

  “你说的就是它?”贺顿哭笑不得。她原来以为是安眠药,甚至是铊之类的东西呢!在著名的侦探小说里,铊是最常用的毒药。

  周团团不服气地说:“老师,你不要小看这些药,小强吃了都会死,小强是非常顽强的。我每天给阿姨的果汁里放一点,时间长了,阿姨就会中毒,她就没法和我爸爸结婚了。”

  贺顿吃惊:“那阿姨怎么会不发现?”

  周团团天真地笑着说:“杀蟑螂药并不难吃,还有一股香味呢!要不小强也不会吃的,小强多狡猾啊。再说啦,安阿姨根本就想不到我会下毒。”

  是的,岂止是安阿姨想不到,连身经百战的心理师也想不到……

  桑珊接着上次的话题说:“是的,我们是
同性恋。”

  贺顿半晌没说话,怨恨起汉语来。谁让汉语中对第三人称的“他”字,没有性别的区分呢?在书面语中,是有这种分别的,单人旁女子旁,泾渭分明,但在口语中,完全混淆。如果有一个清晰的表达,在桑珊以往的叙述里,一切都豁然开朗。

  现在,需要紧急抢救的不是桑珊的沮丧,而是贺顿的挫败之感。贺顿边竭尽全力调整着自己的思绪,边问道:“这么说,你是……”

  这是一个所有的同性恋们都心知肚明的问题。桑珊答道:“我是男方。”

  又一次被骇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贺顿都看不出桑珊像个男性。

  “在人群中,我竭力隐藏自己的性取向。我把自己打扮得如同淑女,这并不难。在所有的时尚图书里,都在引导女人们更像女人。我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为这个社会所不容,可我并不是怪物。为了让自己安逸些,我可以在表面上遵从社会的习俗,但我内心的锋芒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会身穿迷彩服,脚蹬陆战靴,头戴蓝盔……”

  “腰里会别一颗驳壳枪吗?”气氛太诡异了,贺顿想开个玩笑。

  “那倒不会。再说,驳壳枪太落伍了,如今是要用手持地对空导弹了。”桑珊说,口气好像骁勇的黑寡妇。

  看到
窈窕淑女在你面前眼睁睁摇身一变成了杀气腾腾的男儿,贺顿一时搞不清自己如何应答。

  “你的问题是……”贺顿问。她在思谋是否帮助改变桑珊的性取向?

  “您若是劝说我放弃自己是个男人的想法,趁早死了这条心。如果您一定要开口说,我马上就离开您的诊室,请原谅我的选择。这和礼貌无关,只和志向有关。”桑珊非常冷峻地说。

  贺顿空张了一下嘴巴,把想好的话从胃里咽到了肠子。如果来访者不想改变,你纵是上天入地也无法让她改变,知难而退吧,你!

  桑珊接着说:“我现在的问题是无法接受安娜的背叛。安娜是她的名字,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互相称呼另外的名字,她叫我杰克。我想不通所有的山盟海誓怎么都在一夜之间崩塌,我不明白那个大猩猩哪点比我好?难道有钱就是一切吗?安娜如此虚荣,这不单是背叛,而且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桑珊义愤填膺,嘴唇因为愤怒变得像未成熟的草莓,基本上是苍白的,只有丝丝缕缕的红色网络其上。

  “你非常愤怒非常懊恼非常伤感非常苦闷……”贺顿字斟句酌。

  “你说得对极了,你理解我,想来也一定会赞成我将要采取的步骤了?”桑珊带着被人理解的宽慰和期待更多支持的渴望。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贺顿问。说实话,她还真琢磨不出桑珊该如何出棋。
 
 “我打算找到大猩猩,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安娜并不是他所想象的纯情少女,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同性恋,最起码也是一个双性恋。她和他的结合,没有任何性快感,只是一种利用。我会把我们曾经在一起的照片给他看,这就是证据。”桑珊有备而来。

  “你设想了后果吗?”贺顿和她讨论细节,以便更深入地了解情况。

  “无非两种结果。一是大猩猩相信了。稍微补充一句,我是一个环保主义者,在我眼里,所有的生物都是平等的。当我说到大猩猩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贬义,只是一个形容词一个代指而已。如果大猩猩信了,我想结果又是两种。一是他放弃了安娜,因为他不能接受一个同性恋的女人。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了,我那时会敞开心扉原谅我的安娜,我们很有可能会和好如初。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大猩猩虽然相信了我的话,但他依然接纳安娜,这样,就会很麻烦。”桑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愿看到这种后果。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呢?”贺顿觉得桑珊并没有说完。

  桑珊说:“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大猩猩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们依然在一道。这样的结局也是一样的。”

  “那你怎么办呢?”贺顿实在看不到出路。

  “我想好了,不管是大猩猩信了我的话,可是还要和安娜在一起,还是根本就不信我的话,依然和安娜在一起,反正只要是他们两个在一起,安娜回不到我身边,我就会采取决绝的步骤。”桑珊的脸板了起来,冷若冰霜。

  “那将如何?”贺顿感到紧张。

  “你知道俄罗斯的大诗人普希金是怎么死的吗?”桑珊说。

  “是为了情人和法国爵士丹尼特决斗而死。”

  “不是情人,是妻子。普希金和冈察洛娃是正式结婚的夫妻,所以普希金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宁可选择决斗,选择死亡。”桑珊的表情变得平静了,但这种平静比刚才的暴躁更令人战栗不安。

  “你的意思是……”贺顿其实想到了,或者是说感觉到了,但是贺顿不能说出来,只能发问。

  “我的意思是——如果大猩猩不肯放弃安娜,我就和他决斗。”桑珊清俊的脸庞带出杀气。

  贺顿吓了一大跳。不仅是决斗这个解决情爱的方法,在现今的中国如何罕见,更是因为面前这个纤巧的女子,居然要和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决一死战,实在有以卵击石之感。

  贺顿不能惊讶,那会被误认为藐视。贺顿必须保持镇静,以示尊敬。她说:“你是只停留在思考的阶段,还是已经有所准备?”事关喋血和人命,不可等闲视之。

  面前的
窈窕淑女用手轻轻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学过
跆拳道和女子护身柔术,我会先奔他的下三路而去,他一定没有防备,所以我得手的概率还是很高的。然后再给他一个横扫腿,这样任凭他的个子再高,也会被我放倒。之后如果他乖乖认输,也就罢了,如若不然,我还有一手绝招,就是双龙抢珠。你知道双龙抢珠吗?”

  贺顿听得心跳骤升,老实承认:“不知道。”

  桑珊说:“就是用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直捣他的双眼窝,这一招,轻则让他眼前昏黑剧痛难忍万念俱灰,重则就能让大猩猩变成残疾动物,从此双目失明……”桑珊说得兴起,不禁大幅度地打起手势,手起刀落的样子,让贺顿真的从中看到凶暴戾气。

  贺顿还是半信半疑,想那外国公司的老总,又是非欧混血,相貌如何且不说,骨头架子一定魁伟悍壮。如果桑珊借着冷不防突然袭击,也许会占到一点便宜,但真的动起手来,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是这男子的对手呢?况且,如果真把大猩猩打伤致残,桑珊就要负法律责任,说不定有牢狱之灾,又怎能如她所想象的和安娜重修秦晋之好,过世外桃源的日子呢?

  贺顿决定把自己的忧虑掰开了揉碎了讲给桑珊听,期待她能回心转意。贺顿刚开口说:“桑珊,我觉得你发动这场袭击……”桑珊纠正她的话说:“不是袭击,是决斗。”
 
 “好好,是决斗。我觉得凶多吉少……”贺顿还没说完,又被桑珊打断:“我知道您会觉得我是一个弱者,无论我的性选择是怎样的,在体魄上我还是一个女子,完全不是大猩猩的对手,对此我也心知肚明。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劝阻我,就像当年没有人能劝阻住普希金。不要以为体魄弱小的人性格就一定怯懦,不要以为同性之爱就可以亵渎和背叛。在我的心里,嫉妒之火熊熊燃烧,如果不报仇雪恨,我情愿自杀!在杀死别人和杀死自己之间,我当然要选择先杀死别人。体魄上的弱势我也充分考虑到了,我会借助工具。”

  话说到了这个分上,贺顿更不敢掉以轻心,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工具是什么呢?”

  桑珊说:“就是武器。”

  贺顿说:“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武器是个很大的概念,从砒霜到原子弹都在此范畴。”

  桑珊难得地笑了起来,说:“这两样我都不会使用。前者太卑鄙了,后者太昂贵了。”

  贺顿见剑拔弩张的氛围稍事缓和,继续探问:“那你会选择什么工具呢?”

  桑珊言简意赅:“枪。”

  贺顿失口道:“可是你搞不到枪。”

  桑珊莞尔一笑:“你也把枪看得太神秘了。我去了很多次警察博物馆,那里有各种各样的枪,真的非常精彩,琳琅满目秀色可餐啊。如果有那样卓越的枪就好了,我会是百发百中的好射手。但是,搞到优秀的枪太危险也太困难了。普通的能杀人的枪,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难以获取。过去根据地的军民们在山沟里都能造出枪来,现在科技比那会儿发达多了,有什么难的?!我在网上联系到了一家卖枪的,条件谈得差不多了。过几天我就到云南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是这种枪的精度不是很好,有效射程不到十米。这对于打劫和拒捕来说都太近了,效果不良。但对于我来说,足够了。我完全可在逼近大猩猩十米以内开枪,我确信自己可以一枪毙命……”

  桑珊说得兴致勃勃,好像血案就在面前发生,大猩猩已陈尸在地血流成河……贺顿毛骨悚然地看着她,心里默念110。大猩猩是外国人,有法国人的血统……贺奶奶的女儿黄阿姨,也在法国。法国是一个充满浪漫的地方……

  绛香正在院子里晾单子,一位身穿名贵皮草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她注意地看了看绛香手中的白布单子,问她:“这都是你洗的吗?”

  绛香摩挲着红肿的手指说:“是。”

  女人说:“没洗衣机吗?”

  绛香说:“有。可是拉的屎尿吐的胆汁洗不干净,还得用手搓。”

  “那岂不太辛苦?”女人说。

  绛香回答:“干的就是这个活儿,就得干好。”

  女人听了就点点头,走进了范院长的办公室。护工汤小希正好抱着一包秽物出来,警觉地朝女人的背影努努嘴,问:“干什么的?”

  绛香说:“你都不知道,我刚来哪里会知道?许是检查卫生的吧?我看她对单子干净不干净挺在意的。”

  汤小希摇头道:“不像。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绛香说:“许是微服私访的领导也说不定。”

  汤小希说:“美的你!只有要害的事情才会有人微服私访,比如冤案杀人什么的。一个专门照顾快死的人的地方,有什么可私访?晚上来或许能访到鬼。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想住进来。”

  绛香半信半疑说:“不能吧?我看她身体挺好的,离那一天还远呢!”

  汤小希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开窍?当然不是她来住院了,定是她家的什么人。也许是妈,也许是婆婆。对,婆婆的可能性大,她伺候烦了,所以就送咱们这儿来了。”

  绛香说:“你在临终养老院里真是屈了才,应该当包公。”

  两人正说着,那个华贵的女人和范院长走了出来。汤小希怕院长看到她上班时间闲聊,一溜烟奔污物桶去了。

  “您这儿就这么大点地方?”华贵女人问。
 
 “对,床位有限。很多人想进来,没那么大力量照顾。所有的护工我都要管吃管住。”范院长用手一指绛香。那女人光鲜得像只洗净的莲藕,白胖丰满,相比之下,形容枯槁的范院长就是残荷摇摇欲坠的茎秆。

  “您是怎么想起搞这一行的呢?真是高尚的事业。”莲藕很感兴趣。

  “谈不上高尚,赎罪而已。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都不想深说,只说这也是为人民服务,第三百六十一行,专门照顾人远行。其实,往事不堪回首。那时候我还没退休,一天忙着工作,老父亲病了,我也顾不上侍候。我母早亡,是父亲一手把我拉扯大的。老父每礼拜一次独自到医院看病,挂号排队的,一折腾就是大半天,连口水都喝不上。看完病回到家,跟死过一回似的。有一天,他从医院看完病,坐上公共汽车,到终点了,还不下车。售票员过去摇他,说老爷子,车再也不走了,您到地方了!才发现我老父亲已经过世。我不孝啊,我要是陪着他老人家,他没准现在还在城墙根底下晒太阳呢!可惜人死不能复生,我只好把这份孝心放到别人的父母身上,多少弥补一点缺憾。我也不打算做大,没有那个精力财力,只求自己心安。”范院长说完长吐一口气,悠悠直上青天。

  莲藕说: “彼此啊。我也正像当年的你,面临同样困境。我在国外定居,不可能再回中国了。也是寡母拉扯成人,现在风烛残年,我要接她到国外养老,可她说什么也不干,一定要死在故国,说不然变成了鬼魂还得漂洋过海才能回家。我曾给她雇了两个佣人,一个照顾她的起居,一个是护士,负责她的医疗。可是她又嫌那两个人没事的时候尽聊天,打扰了她的清静。她希望照顾她的人能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人又不是机器,哪能如此随心所欲?后来,她提出要到临终养老院来,但有一个要求,要得是平房,人不能太多,当然也不能太少。要有一定规模,干净,绿化得好……总之,我把城里的这类场所都跑遍了,只有你们这里最合适……”

  莲藕面带愁容说得很恳切,绛香以为范院长会很高兴,不想范院长淡淡地说:“谢谢夸奖。只是我们床位是满的,很多人都在等。”

  莲藕着急:“我马上就要走了,要是不把老母亲安顿好,我在飞机上就会开始做噩梦。”

  范院长说:“我爱莫能助。”

  莲藕恳求:“您可以再想想办法。”

  “无法可想。”范院长很干脆地回绝了。“我不能让那些老人提前死掉。”

  “那我最快什么时候才能让母亲住进来?”莲藕仍不死心。

  “不知道。你应该了解,死亡这件事不是
天气预报。就是天气预报也常常报错,我们也只有原谅。我能告诉您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耐心地等待。你已经等了很久了,再多一点时间,应该也有这份耐心,恕我失陪。”范院长说完就返回办公室,留下莲藕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

  莲藕半天才缓过神来。在这样的地方,听这样的话,的确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思维。

  她一抬头,看到一直站在旁边的绛香,问:“你是这里的护工吗?”

  绛香说:“是。”

  莲藕说:“我妈妈说过,看一个女人贤惠不贤惠,能干不能干,就看她洗的衣服是不是洁净。我看到你洗的单子很干净。这很好。”这个女人的声音里有一种很温和又很居高临下的东西,让你不由自主地敬畏她。

  “我姓黄,你就叫我黄阿姨好了。我可能比你的妈妈还要年长。”莲藕这样说。

  绛香心里一阵痛,因为她提到了妈妈。绛香很快让自己集中精神,黄阿姨说的话出人意料:“我想让你到我家去干活。刚才的话你已经听到了,就是陪着我妈,等到这个临终养老院有了床位,你就和我妈一起回来。愿意吗?”

  绛香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院长……”

  黄阿姨说:“先不要管院长,只说你自己愿不愿意?我付你的工钱和这里一样多。只要你愿意了,剩下的事我来办。”
 
 绛香如在这里待下去,马上就会变成汤小希第二,她就说愿意。黄阿姨很快就和院长谈妥了,本来也没有更多的手续,来去自由。绛香和汤小希告别。汤小希说:“你捡了一个油水大大的肥差。”

  绛香和其他人打了招呼,和范院长再见,同黄阿姨到她家去。

  黄阿姨乘车领着绛香一直往市中心走,最后进入一座高大的公寓。楼门紧闭,正当绛香搞不清这楼里的人如何进出的时候,黄阿姨在一盘像电话号码样的机器上按了一串数字,大门霍然而开,绛香觉得好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保险箱。黄阿姨领着绛香上到了九楼,这是本座楼房中的最高一层了。进得门来,复式结构,便又是一番天地,楼上楼下。

  一位老奶奶听到钥匙响,走了过来。

  “你好。你回来了。”老奶奶用虚弱的声音说。屋里并不冷,但她穿着厚厚的毛衣,围着围脖,她的话经过毛绒的吸附和过滤,细如游丝。绛香有点奇怪,自己家的人,还说什么“你好”。

  “你好。”黄阿姨回答。简简单单的一问一答,就让绛香感到这家人的不同寻常。

  “我到临终养老院为你把情况都问明了,是个
四合院。”黄阿姨说。

  “对。我讨厌高高在上。”老奶奶的语气微弱但是坚定。

  “临终关怀养老院的床位很紧,我为你找了一个护工过来,叫柴绛香。先互相熟悉一下情况,过一段时间那边空出了位置,你就可以搬过去了。”黄阿姨说,简明扼要。

  “好,这样处理很好。我和绛香会尽快彼此了解,相互熟悉起来。现在,你可以放心回法国了。”老奶奶说。

  贺顿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这哪像是一家人啊,简直像两个列车员在交接工作。莲藕般的黄阿姨,就是这个旧绫罗一样的老奶奶培养出来的?单听她讲话的利落劲儿,绝想不到她发白齿摇不堪一击。

  哦,110!在特殊的情况下,事关生命安全——心理师所有的保密原则,都让位于生命第一的黄金法则。贺顿现在唯一方案就是,桑珊再不改悔,她只有报警。

  然而,真的再无挽回的余地了吗?

  李芝明准时出现。

  上一次结束时,贺顿将李芝明的破碎之心如古瓷般细致地包扎起来,让她先回家休息,以后再来。至于追悼会,贺顿的意见是暂缓召开。当然,大主意要李芝明自己拿。

  李芝明的状态基本上还是失魂落魄。她说,记忆分崩离析。

  她坐上汽车,以为会赶往
医院,她所在的医院是全市最好的医院,不想车轮却往乡下飞驰。到了现场她才知道,所谓抢救云云都是假的,不用抢救了,人已经支离破碎。市委书记守在现场倒是真的,因为人翻下了几十米深的山涧,动员大批人力搜寻遗体遗物。明晃晃的车灯把寂静的山林晃得如同白昼。

  大约晚上十点,乌海突然说要回城里,因为家有急事。平常都是司机开车,那天说好了住下,司机就喝了酒,无法驾车。乌海驾驶技术很好,也没喝酒,就说自己开车回去。他是当场的最高领导,谁也劝阻不了,鸡场给了几只新宰杀的小公鸡,送他上路。大约夜里十一点的时候,鸡场有一辆拉货的车返回,路过最险峻的路段,看到悬崖下冒烟,心生疑窦。夜半三更的,又是重车,没有下去看。到了鸡场之后,司机把这话讲给别人听。一般人听了只当说笑,乌海的秘书非常警觉,要求无论如何到现场看一看,鸡场就出车拉他到了悬崖边。只看了一眼,他就确定是乌海的车出事了。马上给市委书记打电话,通知我的时候,人们已经忙活了很久。

  看着亲人的尸骸一块块被从草丛中寻找捡拾出来,感觉诡异极了。人们要把我架走,我像钉子一样扎在地上,就是不动。不是悲伤,只是空白。悲伤要到很久之后才出现,在巨大的打击面前,悲伤像银杏树,长得很慢。骇然让所有的感官都麻痹了,虽然捡到的衣服是乌海的,捡到的鞋子也是乌海的,我还是根本不能相信眼前这些残片,就是我那风华正茂的丈夫。市委书记让人把我抬离现场,说这太残酷了,再看下去,人会疯的。我说,我不走。谁要是硬让我走,我就从这山涧跳下去。你不让我看,我才会疯。大家看我鱼死网破的样子,也就不劝了,只是让两个人不离左右地照看我。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这个死了的人其实不是我丈夫,而是另外一个很像他的人而已。这个世界上,开着同样牌子的车,穿着同样衣服和鞋子的人,大有人在啊。我这样想着,就掏出了手机。旁边的人说您干什么?我说,我要打一个电话。他们说,通知乌副市长的父母,您可要想好了再说。要不,老人家受不了。我说,我不是打给他们的。两个人还要问,我示意他们不要说话。
 
 我按了最常用的那个键。突然之间,在死一样寂静的山林里,就响起了悠扬的手机铃声。这是乌海的手机。真奇怪,那么猛烈的碰撞,这个手机被甩出去了几十米,又在风雨中翻滚,居然就毫发未损,声色清脆得如同一套音响。人们循着声音,在一丛湿淋淋的刺棵子中间,找到了乌海的手机,我刚要伸手,人们把它交到了市委书记手上。

  书记说,刚才已经找到了一个手机,怎么又出来了一个?

  我说,这是我家联系用的专门手机,号码他从未告诉过别人。

  书记说,既然是这样,就和工作无关,把手机交给李大夫吧。

  我摸着冰滑的手机,那铃声还在无休无止地响着,直到这一刻,我才扎扎实实地感觉到,乌海死了。这堆残骸再不可能是别人,千真万确就是乌海。我一下子就晕了过去,要不是周边两个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我,我就凌空而下扎进了山涧。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
医院了。我手里紧紧握着乌海的手机,手指僵硬如铁。我依旧闭着眼睛,我希望自己就这样一直昏迷着,直到死去,再不醒来。我没有能力面对山崩地裂的变故。

  我住在专门的病房,是个套间。屋外的护士不知道我已经醒了,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一个说,真够可怜的了。年纪轻轻的,孩子刚上中学。另外一个说,也怪她。第一个说,怪她什么?第二个说,下雨,天又那么晚了,她非要他赶回家,说是有急事。有什么急事啊,看,这不要了命了……

  她们说的话,一字一句印在我脑子里。如果不是她们的议论,我还真忘了这个细节。我没有要求乌海回家,我劝他住下,一定要小心。那么,是出了什么事令乌海一定要在暴风雨中匆匆上路呢?

  我躺在床上,把手机打开,看到最后一个来电时间停留在二十二点三十七分。如果按照当时搜寻残骸的人们估算,乌海的车就是在这个时刻倾覆的。

  这是谁?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电话号码。

  我拨响了那个号码。

  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接,但电话是通畅的。在我的耐心几乎用完的时候,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才几点啊,就打电话来,还要不要人活了?

  我看看表,晚上六点。我说,你是谁呀?

  对方伶牙俐齿地说,你给我打电话,你凭什么问我是谁啊?我要问你是谁啊?

  话说到这个分上,我基本上明白乌海是接到了一个打错了的电话。我体乏手抖,不想和她啰嗦下去了,刚要挂断电话,她好像突然睡醒了,说,哦,我知道你的是谁的电话了。他怎么啦?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了?我那天晚上等了他一夜呢!

  这番话,说得我一头雾水。这是一个什么女人,为什么和乌海这样熟络?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我想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稳住这个女人。我对她说,我是乌副市长的好朋友,是他绝对信得过的人。受乌副市长之托,我有要事需尽快告诉你,请你约定一个时间地点见面。

  我知道乌海之死的消息还没有通报公众,因为要排除有人暗害的可能性,公安部门还在调查中,一般人并不知实情。

  那边的女子很痛快地定了一个小时之后在茶楼见面。

  我怎么才能认出你来?我问。

  他没告诉你吗?女子有些纳闷地说。

  我心如刀割,说,没有告诉。你知道他很忙。

  女子说,我穿一双红袜子。

  我回到病房,对护士说,我要到街上去一下。

  护士为难地说,这可不行。

  我说,我一定要去。因为这事我父母还不知道,我要想想怎么亲口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了这事,也许会出人命的。我的情况已经恢复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如果你们不让我出去,我就再也不回到这里来。而且,我还是会走。

  两个护士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小心,我一一答应下来。紧赶慢赶到了茶楼,我先定了一个靠窗的小茶室,狭小到只能坐下两个人。然后到大门口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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