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长篇连载~完整版本

早上七点钟,王鸟被一阵难受的气闷憋醒,他没有办法地张开大嘴吹一口气,眼睛慢慢撑开眼皮,见是妻子陆月正用两根细手指头夹着他的鼻头,他一摆头挣脱陆月的手,十分的不耐烦:“干嘛你,谋财害命呀。”

  陆月并不恼,她笑着,两根指头又袭击了一下王鸟的鼻头:“记性都给狗吃了?”

  王鸟才想起,这招儿是自己亲自安排给陆月的。昨晚,王鸟一上床就吩咐陆月的事儿:“明儿喊我一个早床,准七点。”

  “你一睡着就跟死猪似的,我可没那能耐!”陆月说。

  王鸟知道自己会睡。一般情况下,身子一横就会打呼噜,呼噜分轻重缓急,时断时续,常常响彻一夜。当初,陆月嫁给王鸟的时候,曾被王鸟浑沉的鼾声扰得彻夜难眠,个把星期眼圈就上了黑晕,跟
熊猫似的。她为此恼恨王鸟,觉着暗无天日的时光将毁了她一辈子。好在王鸟觉察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努力使自己不打鼾,但鼻子好像不是他的,硬不听使唤,眼睛一闭鼾声就来,如神兵天降。王鸟很内疚,跟陆月说:“咱
离婚吧!”

  这话让陆月吃了一惊,婚当然是不能离的,她爱王鸟。她怪自己自私了些。“哪儿成呢?”陆月钻进王鸟的怀里说,“老公你只管呼噜吧,我当是催眠曲得了。” 俗话说得对:习惯成自然。慢慢,慢慢,陆月就听惯了王鸟的呼噜,总伴着呼噜声入眠。相反,若夜里听不见呼噜声,陆月觉倒睡不好了,好几回,王鸟因公出差几天,陆月便几夜在床上翻烙饼似的睡不安稳,这么多年来,王鸟的鼾声就像是陆月离不开的枕头。

  现在,王鸟的早床更睡得可以,八点上班,他一般要在床上搁到七点四十以后才撩开被盖下床,提了裤子匆匆漱口洗脸,便直奔办公室,在办公室喝杯茶,驾起二郎腿读几段报纸,再抽空儿溜出去吃早点。这几乎已成了他的规律。

  昨天下午,县党校的周校长打来电话给王鸟,通知他参加今天的党校函授研究生毕业班总结大会。“会议八点钟开始,王鸟你要七点半来,学校还有安排。”周校长末了强调说。

  提到读函授,王鸟还是跟县党校很有感情的。几年来,王鸟跳蹦子般地朝上读,先函授两年,将他一张初中毕业证变成了大专毕业证,再跟后函授两年,他这个大专毕业生摇身一变,就要成硕士研究生了。从初中到研究生,多么巨大的质的飞跃!王鸟感谢县党校——他得以深造的摇篮!

  为啥要读函授?大家知道,形势使然。现今,流行讲文凭,找对象讲文凭,应聘讲文凭,评职称讲文凭,提干当然也得讲文凭,文凭像块热饽饽,众人抢着抓。对于王鸟这样一茬子不很年轻的人,已不可能减了年龄去正正规规读书,但挣文凭的办法还是有的——比如函授就是好途径。

  本来王鸟已没有那份热情去弄文凭了。一来文化底子薄,十年动乱中,他勉强念完初中,就辍学回家了,学的知识有限。二来到了四十出头,已成黄瓜打锣,没啥前程奔了。但陆月不答应,“胸无大志,无能鼠辈!”陆月嚷嚷道。王鸟知道陆月对他很不满意,多年来一个股级的科长当着,老不见进步,跟他一拨子的同事,有的迁升了局长,有的调到别处去当领导,可他老是在那张旧木椅上坐着,一坐多年。椅面都磨薄了一层。不是他没能力,不是他各方关系不好,不是。主要是他文凭低了。有好几回,组织部门来单位考察提拔干部,点到他的名,可一翻他的文凭档案,便黄了。因为他学历门票不够格。学历是死杠杠。于是,不该上的人就顶缺上去了。为此,王鸟很颓然,恨过“四人帮”,也恨过自己生不逢时。

  “你为何不去函授挣文凭。”陆月对王鸟提出了建议。王鸟怔怔地看着妻子期盼的目光,心里便热焐焐的,坚定地点个头。夫贵妻荣,女人就爱要这份虚荣,这没有错。他终于怯怯地走进了县党校的大门。

  党校的周校长是王鸟的初中老师。他写得一手好字,平日削瘦的脸总板着,给人的印象是个严师,其实他的确严,王鸟记得他最反感学生写错别字。谁写错了字被他发觉算是倒楣,他总会用手指揪学生的眼皮问字的写法。王鸟的眼皮记得也被揪翻过几回。
 
 周校长现在明显地长胖了,原本瘦尖的脸变得宽圆,额头放着亮光,映照出生活的滋润,他摇着大背皮椅,坐在老板桌的后面,笑着问王鸟:“小王你这只鸟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周老师好!”王鸟还是照旧喊老师,他觉得亲切些,话一出口他便感到有了不合时宜的滋味,眼前的周老师,已不像教书的,像校长,更像老板。人们都知道,周校长近年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他领导的党校成人函授教育红火的很,一些大小干部,大到县长,小到打字员,都一拨拨儿打坐在党校来学习挣文凭,那怕县党校只给一些大学的远程函授教学提供个场合,你能说坐过这里板凳课桌的人不是这儿出去的学员。周校长很喜欢进教室巡视,他一进教室,那些大小官儿在他眼睛里都不是什么,是学员,他便傲然,目空一切的样子,涌出桃李满天下的幸福感。

  周校长听了王鸟的想法,抬起搁在皮沙发靠背上的头,摘下眼镜挤着眼睛说:“怎么现在才来找我,不是老师批评你,我要是晓得你现在还是个初中文凭,我真该又揪你的眼皮。”

  说到王鸟的疼处。前些年,在单位上混的可以,他嘴会说,手会写,在领导的眼里,是有能力的同志。所以,文凭热兴起的时刻,他无所谓,而且不屑,还笑别人:“函个啥授,搞张擦腚纸,往脸上贴啦。”那些兴致勃勃去上党校的人,便有了几份羞愧,脸上红了又白。王鸟脸上的傲气就更重了。

  可世道说变就变,转眼文凭就成了衡量人的水平的一把尺子,那些被他嘲笑的人提了一个又一个,他才晓得自己看走了眼,迟了便迟了。世间没有后悔药吃,落到现在,只好吃补药。

  “周老师,我那时不敢报名,我是怕文化底子薄,函授考不过。”王鸟皱着眉头说。

  “嘿嘿……嘿嘿……”周校长摇着沙发笑,“你不懂,来了你就懂了,你去问问那些个毕业的函授生。”

  王鸟便稍稍添了勇气。当即到校教务处交费报名,搞文秘大专函授。果然,两年轻轻松松下来,鲜红的大学专科毕业证就到得他的手上,上面有知名大学的公章,格外地夺目。王鸟高兴地回家向妻子汇报,妻子同样兴奋,要奖赏他,嘬起嘴“啪啪啪”啄他三下,又搂住他倒到床上打滚。

  不隔多日,周校长一个电话打来:“王鸟,来读研吧。”

  “周老师,您可莫拿我开玩笑!”王鸟大吃一惊地说。

  在王鸟的脑筋里,研究生是天才的象征,像梦一样不可企及。据说全县几十年总共才出现了三个研究生,一个去了加拿大,另外两个也在名牌大学蹲着。天才的事情,王鸟做梦都不敢想,周校长却叫他考研,这是怎么说,这玩笑也未必开得太离谱了。

  但周校长在电话里很响地咳了一声,说出严肃的口气:“老师可不会开玩笑,但这种机会来到你身边,也不可以太激动,大专生能直接读研。”接着周校长循循善诱:“县党校已开办远程研究生函授,不搞入学考试,在电视里看大学教授讲课,当然也要定期亲自来给你们上几节课的,考试应该是容易的,老师考前总会点题。花钱定然多一点,文凭却不会有问题,嗨,你看老师的话已说过头了。”

  王鸟一下拿不定主意,他回家征求妻子的意见,陆月一听眼一亮,有些菜色的脸红了一下:“读,坚决要读。”

  “念了可有啥用呢?”王鸟仍不大愿意。

  陆月嚷道:“你不没吃够没文凭的苦头么,这年月形势一天一个变化,说不准不久后你的大专文凭又用不上了,你还不是才冒不惑之年么,提干的机会说不准还有。”

  “可是钱……”王鸟望着陆月脸上退了红的菜色。心疼了一下。

  妻子陆月原是县纺织厂的工人,纺纱的高手,还得过市里技术比武冠军,光奖状就得了一沓,可一声说压锭,她便下了岗。王鸟温和地说些安慰的话,可越说陆月眼泪越充沛,便埋怨他:“都怪你官当的不大,别人仗着权势的都还在厂里稳当当呆着,你……”王鸟曾一阵陷在愧疚里,好像觉得是自己把妻子放下岗的。情绪不好一阵便过了,主要是生活出现了窘况。王鸟每月几百吊钱确要养活一家三口,可想而知,好在陆月过日子节俭,脸上的
护肤膏也不抹了,身上的衣裙也不换新了,连吃肉也掐着顿数安排。却把下岗买断工龄的几个钱都大方地砸进县党校,供王鸟函授拿文凭。她发誓不要因为文凭那张纸耽误王鸟前程。
 
“借钱也给你读研!”陆月下定了决心说。

  王鸟说不出话,抹着眼睛点头。

  转眼,两年研究生函授读完了。毕业证快到手了。王鸟高兴得有道理。他双臂一撑起了床,草草洗漱,吃下陆月为他煮下的一碗荷包蛋挂面,便唱着小曲出了门,迎着朝阳朝党校去了。
 
县党校的院坝上已泊了不少轿车,红壳的、绿壳的、白壳的,把初升的阳光映得五彩缤纷。王鸟夹个公文包,直奔校长室,他觉得背脊有点痒,不够舒服,心里想到不少人正拿眼光怔怔地看他,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眼光。不过王鸟并在在乎。

  周校长扒在桌上写着什么。他的眼镜架得低,几乎到了鼻翼,让人担心会掉下去。直到王鸟打了招呼,周校长才扬起头,把眼镜收抬上去说:“你来了,先坐!”

  王鸟瞥了沙发一眼,没折腿坐下:“周校长,您找我有事?”

  “今天召开毕业典礼大会,我想安排你个典型发言。”周校长亲切地说,同时眯细眼睛看他感动了没有。

  王鸟先是感到意外,回过神来尽说推辞的话:“不成,不成,我定然没有那份资格的。”

  周校长有点失望,他看出王鸟好像不是假装推辞,便取下眼镜,语重心长起来:“你不应该让我失望,给抛头露脸的机会就不要,要后悔的,你知道今天主席台坐有谁——县委宋副书记啊。”

  宋副书记是管干部的,这很重要。王鸟于是感激道:“还是老师想得周到,可是,我能讲什么呢?”

  “好讲得很,”周校长点拨他道,“就侧重讲两个方面:一个,讲你是如何通过勤奋学习从一个初中生深造成研究生的;二个,讲你如何克服家庭经济困难,坚持自费函授的。就讲这两方面。”

  王鸟茫然地点点头。

  周校长顿了一下语气:“难道有困难么?研究生同志。”

  “没有,没有,我会尽量讲好的。”

  “这就对了,”周校长举起手臂亮亮手腕上的表,“去准备一下吧,八点钟便要上会。”

  一走进会场,王鸟就惴惴不安。此刻的脑子像奔跑的车轮飞速地旋转,发言稿子就是大作家怕也来不及写了,但腹稿还是要打的,不能胡说,又不能说大实话,要说得是那码子事。他心里有点怨怪周校长没通知他早作准备。

  人家都仰望着主席台,他倒把头勾着,目光朝着膝盖发呆,一门心思地想讲稿。他不知道,台上的人都讲的什么话,他的耳朵里一片空白,只有时而响亮的鼓掌声,才叫他回过神来。

  “下面有请研究生毕业班代表王鸟上台作典型发言。”台上的周校长在说。

  台下鸦雀无声。

  “王鸟,喊你上台呢。”一旁的人抵了王鸟一肘。

  王鸟醒过神,抬眼看见四周的人都笑着盯着他,台上的周校长脸上是严肃地表情。他有点张惶地站起来,脚步有点发飘地上得台去。

  王鸟平生第一回坐上主席台,激动而紧张的心情能够理解。他当了二十年小干部,开的会不计其数,坐的地方,哪回不是仰望台上。走上大会主席台也不是没有过,偶尔召开部门工作会议,县里领导参加,王鸟就提着开水瓶去给领导倒茶水,半个钟头上台一趟,可他哪有机会看眼台下,眼里只有领导的茶水杯。再说也不好意思看台下,算啥角儿呀。

  现在,王鸟终究还是有点拘束地坐上了主席台。他头一遭放眼俯视台下。前几排坐着70多个研究生,后数排坐着近 200名本科专科函授毕业生,再后排坐着一大片下届专科本科和研究生在读学员。这其中不少人王鸟认得,函授班学员有当局长主任的,有当书记乡长的,有当厂长经理的,岁数可以看出多是三十大几往上奔的人。王鸟甚至看到了一颗头发花白的头,也看到了两个半秃顶的脑门在泛光。他对着麦克风,喉咙感到紧紧的,嘴里想说话,却呵不出声来,他不由得抬手,三根指头一拍话筒,“通”一声响,满堂的大吃一惊,注意力全集中上来,王鸟抹一把额头上的细汗,终于发出言来:“领导安排我作为研究生学员代表发个言,我激动得都快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概括成两句话,一句话,感谢党校老师的精心培养和教育。再一句话,感谢时代又给了我一个再成才的机会。下面我想谈谈几年来自己是如何刻苦搞函授学习的。”
 
 好王鸟,按照心里打好的腹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越说越顺畅,越说越精彩。他说他通常六点钟就跟儿子一块起床诵书。他说他无数个夜晚扒在灯下写笔记,而楼上楼下都在打麻将斗地主,他说……

  王鸟现在才知道坐在台上的领导为啥喜欢说假话。往往嘴上一套,心里又是一套,非这样不可。王鸟开头几句假话,说时脸上发红,过了一阵才缓缓转成正色,不过不细心的人很难觉察,以为他激动呢。其实他是为假话而红。

  如实说,王鸟当初以为函授学习挺难,把那么高文凭的知识学进肚里,无异于爬云梯去摘仙桃。他为自己知识底子薄担心。待考过了几门学课之后,他才大叫好考,比上初中的儿子搞单元测验还简单。往往是,大学来的教授隔一段时间来讲几堂课,让学员在教材书上划杠杠,或坐在讲台上念讲义,让学员们记好笔记,随后便夹着公文包走了。学科考试的重点就有了,跑不出这些圈圈点点的东西。既便这样,还是有不少的学员不爱记,或是嫌岁数稍长了记性不好,逢上考试,就来小动作,一坐进考场,那些平时都爱要面子的人,个个全不在意身份了,不摆架子了,使用各种法儿当起“抄公”来。起初,王鸟有些看不顺眼,平时一副正人君子的领导们也太伤大雅了。小人作派!但你想要做到出污泥而不染也难啊。王鸟便渐渐地习惯了这种场合,大家彼此彼此,你莫说我是麻子,我不说你有雀斑,连监考老师也半闭着眼睛打瞌睡。这些人抄得真是有招,笨点的把书放在课桌里抄,聪明点的把东西抄在一张窄长窄长的纸条上,用时便弹簧似地打开,还有更聪明的把文字写在两个手掌心里,那个教育局的女局长便更绝了,那回考哲学课,邻坐的女局长频频勾头往桌下望,引起王鸟注意,他不自觉斜眼一瞄,竟呆了神,呼吸变快,他见得女局长撩起裙子,亮出了洁白圆润的两条大腿,上面写满了密密的文字,蚂蚁似的。现在这位女局长就坐在台下会场的左前面,王鸟想起不觉拿蓄意的目光再观望了她一眼。

  要讲学科考试算抄,而写
毕业论文则算大抄,选题一定下来,学员们自有一套写法,有的找来杂志,有的找来专著,来个改头换面,去脖断腿,就成了自己的东西。王鸟就是找来一本发黄的业务杂志,抄了两个晚上,第三个晚上手脖发酸,他便安排陆月模仿他的笔迹接着抄,才把那篇万把字的文章抄完,然后换上自己的名字……当然这些话万万不能说出口的。王鸟在主席台上说的是,为写好一篇论文,他花去了两个月的所有夜晚。

  王鸟讲完第一个方面,周校长说的第二个方面他不愿说,周校长意思是想鼓动更多的人自个掏钱函授,他懂,可他一想到就有气。据周校长讲,这一届研究生毕业班中,只他一个人自费,那些有一官半职的,都统统把学费拿单位报销了,他却不可以,一个小科长作不了主,王鸟也曾试着拿了一张发票去找局长,却吃了闭门羹,局长叹息说:你级别不够啊!王鸟只得干瞪眼,也没别的办法。奶奶的还是当官的幸福,这便坚定了他搞文凭的决心。几年函授,一张硕士研究生证书就要到手,可家里仅仅两万块的积蓄花光不说,就连妻子陆月的一点下岗补贴费都搭进去了。想到陆月保养不好营养不好成菜色的脸,王鸟心里生疼。

  本来,王鸟发言算是取得成功的,那时而响起的一阵掌声可以说明问题。许是说得畅快了,出口的话就有些随意,腹稿中没想好的也说出了口。大概是为炫耀知识的广博,最后,他竟扯到了英语学习,说出的话自己追悔莫及,他张口说:“只要努力,连英语里的28个字母也不神密。”语音刚落,会场里一阵嘘唏,王鸟还望见几个人在咬着耳朵笑。难道说错了话?敏感的王鸟扭头朝后看了眼周校长,见周校长张手捧住了脸。王鸟内心有几分发毛,惶然地结束了发言,最后说:“发言到此为止,说得不对的地方,请领导和大家批评指正。”他在乱七八糟的掌声中逃下主席台。
 
  最后一个议程,宋副书记作总结,他先总结成绩,再说要求,末尾提希望,他有力地挥舞着手势说道:“在坐的同志们可以说是全县双文明建设的栋梁之材,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们之中也许还会有博士诞生。全县人民的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于是掌声激烈地响起来,一浪高过一浪。一些人的巴掌都拍麻了。王鸟也是如此。

  会议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王鸟悠然地飘回家中,儿子王小灯见爸爸满面春风,眼角眉头都是笑的,手里攥着的个红本本格外地惹眼。“什么喜事把你乐变了形?”小灯好奇地问。

  王鸟把红本本在空中划个弧线:“猜猜这是什么?猜对了有赏。”

  “奖证。”小灯肯定地说,“你又得了先进。”

  “猜错。”

  “房产证。”小灯歪歪脑壳又说。小灯听到爸妈叨唠买屋的事都好几年了。

  “更错。”

  “爸爸,你别卖关子了。”小灯已没了耐心,他向前一个蹦子,就机敏地将红本子取得手中,打开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小灯惊讶得大张着嘴巴:“天啦,你成硕士研究生了!”

  “怎么样!”王鸟得意的摇着脑袋。

  “不可能,这不可能。”小灯也摇着脑袋。在小灯心眼里,研究生便是伟大的天才,连学校老师也是这么看的。老师说,你们的学习目标就是将来考大学,甚至读研究生,为全县人民争光。可现在,身边突然就有了一个老研究生,读初中的小灯已有了一定的思想,他再瞅遍红本本,那张登记照的确是爸爸的脸面没错,证书上也的确是某某大学的章子,很红很圆。看来是真的了。小灯看爸爸的目光一下变得崇敬。

  “你这是怎么得来的呢?”小灯一头雾水地问。

  “通过函授。”王鸟解释道。

  小灯的确想到爸爸的书橱了,有不少砖头厚的大学函授教材,每本都比中学课本厚两倍,吃透那些教材当然厉害。

  “爸爸,你真棒,我为你骄傲。”小灯竖起一根大指头。

  “自然。”王鸟很高兴,“我还是优秀学员呢,上午还坐在主席台上发了言。”

  小灯把竖着的指头摇了再摇,嘴上不知用什么词赞颂才好。

  提到发言,王鸟心里有个小疙瘩还扭着。一句普通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台下的人为什么要笑,真是莫名其妙。回来的路上,他为这点小插曲心里一直有点不快。这会他想和儿子小灯倾诉一下,他说:“儿子,我说了一句话,竟然有人发笑,你说他们怪不怪。”

  “什么话,我要听。”小灯说。

  “我在台上只是说了句:英语的28个字母并不神秘。”

  小灯一听,顿时笑处活蹦乱跳。

  “笑什么,不准这么笑。”王鸟板起脸来。

  小灯笑得眼泪就流出来了。他抹了抹眼角,好不容易止住笑,“好个研究生,你出洋相了!”

  “你也敢嘲笑我!”

  “英语字母明明只有26个,多余的两个是你造的?”

  王鸟脸上一下像泼了猪血,连脖子耳根都是通红的,怎么会是这样呢。研究生函授班英语是附属学科,没作正规学课考试,每回上英语辅导课,老师在台上叽哩呱啦,不说一句汉语,学员们一来啥都听不懂,二来因为不过硬考试,便无所谓,也在课堂上叽哩呱啦讲话,几回都把英语老师气出了教室。既便这样,王鸟也是多少学会了几句英语的,像拜拜(bye bye)、哈喽(hello)、伞克油(thank you)、克斯(kiss),这样油腔滑调的口语,有时倒挂在嘴上,好记。王鸟记得函授英语学科的考试主要是批“√”或“×”,勾的那些号码事先已基本知道一些。英语考试他好像是得了78分,不低,可是怎么就忽略了英语字母个数这个基本的东西呢。王鸟的确是听到有人说过英语28个字母,那个人也真是粗心大意,怎么就忘了过细数一下。看来真是出丑卖怪了,好生糊涂哇。王鸟更后悔不该在大会发言上又说出来,什么没好说的,竟扯蛋英语。该打嘴。现在连儿子也拿来作笑柄。脸脖和耳根能不发红么。

  “小灯,你听我说,这英文本不是我们的必修课,”王鸟解释道,“出点错没什么大惊小怪,学识再渊博的人也有知识的盲点,你说是不是?”

  小灯点点头,不笑了,问道:“你都修啥专业?”
 
“汉语言文学嘛。”

  “我问你几个问题,行么?”小灯随手抄起一本书来。

  “来吧。”

  “锄禾日当午,汗水禾下土——接后两句是什么?”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太简单了。”王鸟说。

  “又问:阿Q是谁个笔下的人物?”小灯晃着头问,真有老师的模样。

  “鲁迅的《阿Q正传》。”

  “再问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句话是谁说的?”

  “呃……”王鸟愣住了,直搔头皮,“让我想想。”

  “么样,答不上了吗?”小灯哂笑了一下。

  王鸟一脸的窘态,眼神显得茫然。

  “是老子。”小灯说道。

  “小杂种,嘴里竟不干净,还了得!”王鸟甩手就给了小灯一个嘴巴,小灯哇一声大哭。陆月听到哭声,旋即从里屋钻出来,小灯扑到陆月的怀里,直掉委屈的泪:“妈,爸他打我!”

  “干嘛无故打人?”陆月怒视王鸟。

  “这娃子骂人了。”

  “我没骂人。”

  “你胆敢给爸称老子。”

  “胡说”,小灯大声争辩道:“我是说那句话的出处是古代一个名叫老子的人说的。”

  王鸟大悟,忙蹲着给小灯陪礼道歉道:“误会,误会,爸这才想起古时的确有个叫老子的人。你爸今天是怎么啦……”说完抱着红本本匆匆逃进了内屋。

  小灯望着爸爸的背影,问妈:“爸真是研究生了?”

  “这还有假,红本本你都看到了。”陆月兴奋地说。

  “妈,长大了我不考大学了,也不考研究生了。”

  “你怎么胸无大志?”

  “不考了,就不考了。”小灯横横地说。
 
  不过多时,机会应运而来,单位的一名副局长岁数到了,该退了。组织部门来人找他谈话,可他又拍胸帮又抡肘臂,表示还能为党再工作几年。王鸟听了心里忿忿骂:“这老东西!”不过组织部门不依他的,还是把一张退休通知书郑重的递给了他。王鸟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到几个组织干部径直去了局长办公室。准是去研究提拔副局长的,他憋不住那份暗自兴奋的劲儿了,瞅瞅办公室没人,便操起电话给陆月报告消息,他兴奋得脸上通红。他仿佛看到陆月脸上也眉飞色舞。王鸟搬着指头说:“数来数去,这回也该轮上我了,老婆你等着瞧吧!”

  陆月说:“我恨不得从电话里钻过来亲亲你。”

  王鸟笑道:“我恨不得从你身上钻进去亲亲你。”

  组织部的干部刚拔腿离去,找个空,王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局长办公室,局长与他平时关系不错。他随口问道:“组织部来人了?”

  局长很坦率:“王副局长要退下去,局里要提拔一名副局长,我推荐了你。”

  王鸟感动不已:“感激局长栽培!”

  “不过还推荐了行管科小刘,两个人让组织部去最后定夺。”

  “那是,我无所谓,任组织挑选。”王鸟小心地退出了局长办公室。

  王鸟是开心的,无虑的。小刘,小刘算什么角儿,哪样比得上自己,不谈别的,就比现在的文凭,一个是专科文凭,一个却是研究生学历,简直是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想到这,王鸟放声学唱胡传魁:“飞黄腾达有时机……”

  本来连天来王鸟情绪是很好的,脸上放红光不算,嘴上时不时哼出一些歌调来。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多长,竟让意想不到的一闷棍子把他砸懵了。那天上午他正坐在办公室里读一段花边新闻,党办的小杜通知开会,王鸟知道有什么事,他忐忑而激动地来到会议室,会议室就坐的人多看他一眼,他拣个边角处坐下。局长开口讲话:“现在宣告一个干部任职文件,接县委组织部通知,提拔我局政工科的刘力同志为副局长。”王鸟只觉得耳朵嗡一下地轰响起来,浑身的气血直往头顶冲,他悄悄地退出了会议室,莫名其妙地直奔厕所。

  会议一结束,局长唤王鸟进办公室,见王鸟脸色纸白,局长叹口气说:“结果我也没想到是这样。”

  “这是为什么?”王鸟满脸的委屈。

  “组织部说你学历有点问题。”

  “什么?”王鸟竖起耳朵,大声问道。

  “他们说,现在开始讲究第一学历,可你竟是初中。”

  “现在这函授研究生不算数了?难道我多年的深造不是白费了么,他妈……”王鸟咬住了牙。

  局长脸色难看了,但还是有修养地挥挥手:“你去吧,别放在心上了。”

  此后,人们发现王鸟渐渐地有些变了,首先,他将那张研究生毕业文凭压在了办公桌的玻璃板下,没事就望着愣神,别人叫他都听不见。其次,他喜欢研究生这个身份,有人向陌生人介绍他的身份,说这是王硕士,他便很高兴,主动和人握手,倘若说这是王科长,他便满脸不高兴,埋怨说什么混球科长。第三招,使得王鸟一下子就身名远播了,他制做了千把张名片,上面印:

  “王鸟 硕士研究生”

  他把名片给县四大家的领导人人都送去一张。所有碰到他的人、认得他的人自然也会得到一张。

  县党校的周校长也收到了一张,他看了一眼说:“这王鸟,捡根棒也当针。”然后随手把名片扔进了垃圾篓。
 
情况确实严重,不过我认为更多的人死于心碎。——贝恩·克拉德

  这些都是我编造的。

  我有个同学参加过某个猴年的战争,在安南他们都叫他钢盔。

  他到达前线当天,有个狙击手被安南人干了,刚死的那家伙外号“钢盔”,向来独行独往,整个连队竟没人熟悉他事迹生平,但死去的战友总需要纪念,于是新来者被冠以“钢盔”这个绰号。此后一星期,我的同学为前一个钢盔写悼亡信,以便邮寄给他的家人,他很奇怪为什么由他执笔,他们回答说,因为你现在叫钢盔,没人比你更合适了。他在信中写道,你们的儿子是最优秀的战士,值得生死付托的同志,他用大段排比句式渲染情感,结果自己都被打动了,写信过程中泣不成声,他毫不做作的表白,愿做他们的儿子,等战争结束,代他们死去的儿子行孝。他想到在结尾处引用数据,但遇到了难题,因为不知前一个钢盔究竟消灭过多少安南人,他询问那些老兵,老兵们满含热泪地告诉他,钢盔是多好的人,从没杀过人,那些该遭天谴的安南佬。他随便填上几个数字,把信邮寄出去,完成对上一个钢盔的缅怀后,顿悟到现在自己才是钢盔。

  钢盔等回信,一直到战争结束,也没丝毫回音。等信的一年,他多数时间都浪费在某个坑洞,坑洞编号为 412,后来报纸把那些坑洞统称为猫耳洞,狭小潮湿的洞穴,给钢盔留下不少后遗症,双腿关节患有风湿,风湿病随着时间推移日益严重,十五年后,导致被单位调整下岗,战争还给他添加了脊柱劳损,耳硬化症等副产品,同时也治疗了原先的顽疾,譬如打呼噜,精力过旺,这些得失都是后话,对战争进程无关痛痒。真正影响到战争是皮肤病,皮肤病在前线非常普遍,几乎全部士兵都是患者,因此没人觉得是个问题,甚至可以当作不错的消遣。钢盔写完信后的第一周,裆下生出了颗粒,摸着象
乒乓球拍的胶皮,醒来后阴部瘙痒,他还是处男,怕别人把他挠痒的动作误会成手淫,只能到岩石尖角蹭几下,不留心私处就被碰伤,钢盔疼得嗷嗷直叫。如果天气放晴,露天晒太阳是不错的选择,阳光是针缓和剂,能缓和过度抓挠的痛楚,钢盔知道该去何处,老兵给他介绍过阳台,战场总会有几处禁区,交战双方都竭力避免冒犯的地方,那些地方并无特别,成为禁区充满着随机性,开始只是偶然的战火盲点,然后双方都觉得有必要保留,这些属于君子协定,彼此心照不宣,就如同厚冰总要凿几个呼吸孔。

  在前线的第二个月,他身心投入在等天空放晴,钢盔是内地人,没到安南战场前,无从想象热带雨季的可怕。他快腐烂了,钢盔快要死了,同伴经过身边,信手翻下眼皮,无论身处多远,其他人都要过问,这家伙怎么样?活着。他们失去兴趣。静卧让钢盔恢复几分元气,又开始用力挠着血肉模糊的肉体,稍得闲暇便破口大骂,咒骂该死的雨林,该死的天气,该死的皮炎孢症,只有该死的安南佬始终没出现,安南佬潜伏周围,上星期花旦又被他们干了,钢盔藏身的坑洞较大,另外还有七个人,花旦、流氓、李小文、老九、小K、通讯兵阿吽,还有班长老光。花旦长得象娘们,凭这点他就该死,话是流氓说的,尸体也是他背回的,我们知道这事情的风险,放冷枪的人很可能没走,等着收拾处理尸体的人,安南佬最擅长这种伏击方式。那天晚上流氓痛哭流涕,像个娘们,其他人很安静,钢盔以前误会这俩人是死对头,战场上的厌恶与兴趣相投毫无逻辑,流氓相貌粗俗,乐于向人吹嘘过去的流氓史,假设他所说的有一半属实,那他现在该去农场改造,而不该出现到这里。家里让我当兵,早知道受这活罪不如让公安抓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老子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挠皮癣时,流氓歪咧着嘴,从中发掘出莫大快感。花旦没染皮肤病,这成为流氓对他进行人身攻击的理由,流氓认为花旦在挑衅所有人,大家在坑洞解决大小便,用空罐头接了,晚上扔对面阵地上。他们高呼一声,让安南佬吃屎。任何举动都可套用为爱国主义,安南佬也朝这边空投屎罐,双方投掷互角,开辟出爱国运动的第
二战场。花旦从不参加此类游戏,会藏身到别人无法观察的角落去排泄,甚至不惜跑出掩体,最早发现花旦失踪的人,只能是流氓,流氓刻薄的提醒在场所有同伴,花旦又藏起来了,他想发动所有人寻找,但别人没兴趣,流氓恶狠狠说,他丫搞不好是代父从军的花木兰,等找机会扒下裤衩瞅瞅,到底长没长壶嘴。以前花旦遇到过麻烦,有次半夜碰到巡逻队,差点造成走火事件,他被通报处分,通报回避了敏感字眼,罪名是擅离战斗岗位。花旦彻夜未归,第二天他们发现小河边躺着他,半个脑袋被打飞了,多余的眼珠垂到卵石上,猴皮筋似的韧带连着剩下的另半边脸。
 
 这是一本有趣的好玩的有一定意义的小说。写的是一个青年女子学习担当心理师的故事。你会在其中看到很多人和事,第一印象是悬念和奇特,深入其内,才会发现所有奇异的事情,都有内在的逻辑和意料之外的解释,人性就是如此的丰富斑斓。也许你会哭,我不敢保证。但你一定会笑上几次。微笑,哪怕在地狱里,也是盛开的莲花。

  作家在生活之水中游走。我当过20年的内科医生,这就是我的生活和命运。我不是为了写小说而特地去体验这个角色,而是实实在在地救死扶伤。当我写作的时候,我也无法完全摆脱当医生的感觉。我会关注人的生命,艰难民生感同身受。我不可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己的微细觉察中,永远觉得自己和众人紧紧相连。

  “女心理师”中没有任何一个故事来自现实中的真实病例,所有经我诊疗的心理谘客都尽可放心,我绝没有把你们之间任何一个人的述说,原原本本地搬进小说。严格地遵循心理医生的准则,不仅来自我庄严的责任感,也来自我的基本才华。小说是虚构的艺术,我已明了人性的复杂,不必照抄现实生活,就可以完成故事的构建和开掘。

  小说毕竟是小说,不是教材。我以前听说自己的小说被大学心理系教授当作必读书,推荐给学生,沾沾自喜过。我后来醒悟到这是贪图虚荣。小说自有文学的规律,不必拘泥真实科学的窠臼。否则就成了四不像,对不起学生,也对不起读者。

  有朋友看了流传的内容提要,说小说的主人公看起来像一个现代女巫师,我把这话看作是一种期许,我们这个国度曾有信巫的爱好。可惜的是,女主人公不像巫师,她平凡普通,但是爱学习愿意探索,对人有兴趣,愿意追索自己和他人的秘密,期待这个世界更美好。我喜欢这个人物,尽管她有很多弱点。

  也许和我写过太多的病历有关,文字总是冷静。你见过一个医生在病历里热情奔放抒情咏叹吗?我并不是说冷静就好,但在我,恐怕难以改变了。毕竟几十年的光阴,对一个人的影响太大了。结构上有些变化,多了一点趣味。至于风格,还是残酷和温暖交织。当然,还有悲悯。

  我学习心理学课程一事,纯属偶然。朋友XX摔断了腰椎骨,打了石膏裤,瘫躺床上三月。我在自家墙上的挂历写了一行字:“每周给XX打个电话”。我当医生出身,知道卧床不起的病人非常寂寞,希望能躺着聊聊天。后来我就按照挂历上的提示,每周都给这个人打电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尽管我很忙,还是会多磨蹭一点时间,让她开心。后来有一次,她随口说香港中文大学心理学教授林孟平到北师大带学生……我问,我能跟她学习吗?朋友说,那可不知道。后来感谢那位朋友说,我能学心理学,多亏你摔断了腰。

  学习过程很辛苦,因为我没有心理学的基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很遵守纪律,几年的时间里,我从没有迟到过一次。老师后来跟我说,你的师弟师妹们开始嫉妒你了,说你凭什么学得这样好?老师帮我解释,说毕淑敏把她在别的领域里的知识移植到这边来,比如医学的知识,比如她写作时对人的了解……加上刻苦,所以进步就比较大了。

  有人说我当心理咨询师的时候,疗效不错,我想首先要感谢来访者对我的信任。不管心理咨询的哪个流派,都会把和来访者建立良好的关系,当作最先决的治疗步骤。来访者基本上都看过我的作品,自认为很了解我的为人,把我当成他们的知心朋友,非常信任我,使得我在治疗中能够很快同他们建起非常良好的关系。是他们对我的信任,帮助了我,也帮助了他们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来访者让我看到了人性中美好的东西,这就是人与人之间肝胆相照的信任。正是这种信任,让奇迹在我们面前出现。

  我喜欢用干净的手段,抵达一个光明的理想。一个人活着,要使自己的幸福最大化,而且要让别人因为你的存在,幸福多一些。
 
 我珍爱生命。不单珍爱自己的生命,也珍爱他人的生命。人是多么神奇的生物,我们理应让它更美丽。我越是看到人性的幽暗之处,越相信它会有出口。在关系的寒冷中寻找和煦,在残酷中争取柔和。如果不超拔于琐碎之上,文学就丧失了照耀的力量。

  无数人所给予我的信任,让我震撼于心灵与心灵的交流,具有魔力。我敬畏这种沟通和感应,为之感动。生存就是向着死亡的进发。只要生命还存在,对死亡的关注就不会停歇。生命和死亡,是我们人生的两个翅膀,你只有都思索了,才能飞翔。

  正是这些思考,支撑起了“女心理师”的骨架。不幸的是,在长达几年的写作中,这部小说几乎腰斩。

  爸爸在的时候,我写完的每一部小说都给他看。后来,他到天堂去了,我就只能把书烧了给他。硬质封面的书,烧的时候,火焰是淡蓝色的,缓缓舔过沾满了字迹的白纸。无字的地方是金色,有字的地方是藏蓝色的,要很久才彻底变成灰烬。妈妈对我说,以前,我要照顾你爸,没有时间看你的书,今后,我会像他一样,每一本都看。

  我写着写着,妈妈也到天堂去了。

  之后的那一段时间,我完全不能再坚持写作了。悲哀像宽大的袍子笼罩着我,我会毫无征兆地泪流满面,手下的键盘变得如岩石般坚硬,再也无法敲动。我丧失了写作的能力,周围一片幽暗。

  爸爸妈妈,我再不能对你们述说我的悲喜,永远都不能再喊“爸爸妈妈”——这无比温暖的称呼,从此与我永诀。深重的痛彻,直达脊髓。亲情枝叶在寒冬飘落,情感的金字塔被风雪掩埋。不会再有人在我的路口叮咛不止,说那些亲密和激励的话了。我知道,你们在高处凝望着我。你们在那里,还好吗?天堂有多远,没有人说起过。我坚定地相信,一句句祝福,一声声问候,直抵天庭。我远游的心,还可以有所依傍。

  总有一些东西是没有穷尽的,那就是我对你们的思念。我相信灵魂的距离,其实只有咫尺之遥。在我人生的行囊里,藏着对你们绵绵无尽的爱。我知道你们坟前的鲜花,那种有着极盛的火炭一样色彩的隆重玫瑰,飘荡幽香。我和你们相依相傍的记忆,如果每瞬是一块矿石,冶炼成钢铁,该铸起绵延到无垠的轨道吧?岁月驶过,锃锃闪光。如果相依相傍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块红煤,拢在一起燃烧,该腾起怎样的烈焰,你们就在这金芒中微笑。如果每一寸光阴都融成一滴水,如今它们全部化为咸涩的潮汐,在我心海奔涌不息。如果今生今世永怀的思念,每一刻都是一缕烽烟,它们旋转在一起,就是十二级的飓风啊,上九霄入地宫,搅起周天寒彻的雪暴。

  然而想到爸爸妈妈在天空注视着我,期待着我,我只有在重围中跋涉前行,日复一日顽强努力。我把这本书献给我的爸爸妈妈。

  终于,完成了这部
长篇小说。

  我把它当作一束暗红的花,放在我父母的墓前,等待他们在天上的阅读。

  我不知道它好不好,只知道我目前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因为,我已尽力。

  毕淑敏

  2007年1 月29日
 
 女心理师贺顿大病初起。

  早上,发烧。丈夫兼助手柏万福说:“请病假吧。”

  贺顿说:“我能行。”

  走进工作间,时间还早,第一个预约的来访者还未到。

  淡蓝色布面的弗洛伊德榻,静卧在心理室的墙角,仿佛一只吸吮了无数人秘密的貔貅,正在打盹。传说貔貅是金钱的守护神,只吃不拉,没有肛门,因此腹大如鼓。心理诊所的弗洛伊德榻,吞噬的是心灵猎物。心理室到处都栖身着故事,一半黏在沙发腿上,四分之一贴在天花板上,那些最诡异的故事,藏在窗帘的皱褶里。一旦你在傍晚抖开窗帘,它们就逃逸出来,一只翅膀耷拉着,斜斜地在空气中飞翔。还有一些最凄惨的故事,掩埋在心理室的地下,如同被藏匿的尸身,在半夜荡起磷火。

  贺顿听到外面候诊室有声响,是负责接待的职员文果来了。贺顿问:“今天预约的人多吗?”

  心情矛盾。作为独立经营的心理诊所负责人和心理师,当然希望来访者越多越好,但随着工作量剧增,有时又很盼有几天颗粒无收,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

  “多。”文果打开公文柜子的锁,拿出一沓表格递给贺顿。“第一位姓无,点名要您治疗。”

  “吴什么?”贺顿问,名字常常能透露出讯息。

  “不是口天吴,是一无所有的无。柏老师约的访客,那人无论如何不肯报名字。”文果咂嘴。

  约定时间前一分钟,一位男士走进来。“贺顿心理师已经来了吧?”单刀直入。

  “是的。她已经在等您了。”文果答道。柏万福看着登记表上的“无”字,总觉不宜,想努力挽回一下,说:“您的表格还请填确切,这也是为了您好……”

  男子傲慢地打断他的话说:“怎样对我自己更好,我比你更清楚。你们的规章制度里并没有说如果不完整填写表格,就不接待来访。如果你们觉得自己的制度定得不够严谨……”该男子用无名指歪向墙壁,那上边挂着“来访者须知”的告示。他接着说:“……以后可以改过来,让我这样的人没有空子可钻。这一次,恕冒犯,我就直接去找心理师了。”说完,不待文果和柏万福有所反应,大步走进心理室。

  贺顿端坐在沙发上,因为疾病和虚弱,微微喘息着,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男子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着黑色西服,好像刚从葬礼归来。贺顿努力微笑着站起身,说:“我是贺顿。你好。”

  “我不够好,所以才来找你。”男子冷冰冰地回答,眼光有着洞察一切的杀机,顾自坐下。

  贺顿也落座,说:“怎么称呼您呢?”

  “你就叫我X好了。”男子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热度。

  “先生,您很特别。”贺顿说。她不愿称他为“X”,好像一道算式中未知的字母。屋子里没有其他的人,“先生”二字就成了代称。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你才特别。”X先生不上当,反唇相讥。

  贺顿不愿在谈话的开头就进入对立,放下话题,另起一章。“您到这里来,有什么要讨论的事情吗?”

  “没有。”那个人干脆地封死了这个方向。

  男人的脸色稍微松动了一下,说:“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讨论,要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事情。”

  贺顿说:“心理访谈,必须是本人亲自来。”

  男人说:“她来不了。”

  贺顿说:“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

  男人说:“你看了就知道。”说完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村姑装束的女人,手牵一缕柳枝,小心翼翼地笑着。

  “不认识。”贺顿端详后回答。

  “这张呢?”男子目光如炬,又递过来一张照片。

  一眼看过去红彤彤霞光万道,一道粗重的白色堤岸,很不协调地横亘在红光之中,似海上日出。定睛一看,红色是一摊血,白色是苍白下垂的手臂,正中是壕沟般的深深切痕。
 
  “这是……”贺顿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一半是退烧药的功效,一半是严重惊吓的后果。这显然是一个自杀现场,根本没有出现头脸,认不出是谁。

  “割腕。”男子的口气冷若冰霜。

  “您让我看这些是什么用意呢?”贺顿绝地反击。她不能让这个男人像猴子探宝似的一张张往外掏照片,让自己猝不及防。

  “不要着急。马上你就会明白了。”男人说着,递过来第三张照片。“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贺顿看了一眼。只一眼,她认出了她。

  “我认识。”贺顿如实禀告。

  “我今天和你讨论的就是她的问题。她从你这里咨询完以后,回家就和我离、婚、了。之、后,又、割、腕、自、杀……”男子一字一顿地说。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知道你和她说了些什么?”男人双目喷射怒火。

  那个女人是大芳。

  贺顿一阵恶心,她不知道是高烧卷土重来还是这个消息让她心智大乱。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要坚持。这不仅牵连声誉,更是人命关天。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说:“你是老松了?”

  老松愣了一下,说:“她是这样对你称呼我的吗?好,我就用她封给我的这个名字,老松。”

  贺顿说:“老松,非常抱歉。你妻子对我说过什么,我不能告诉你。”

  老松咬牙切齿:“血流成河了,你还嘴硬!”

  贺顿沉住气说:“如果公安局找我,我会如实报告,但你不行。你只是一个普通来访者,我不能把另一个来访者的情况告诉你。守口如瓶,是我的职业操守。”

  老松说:“我必须知道你跟我的老婆说了些什么,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

  贺顿说:“在我这里,请放弃幻想。你想达到目的,另有一个很好的方法。”

  老松不解:“是何方法?”

  贺顿说:“很简单,你可以直接问你老婆。”

  老松说:“她不告诉我!”

  贺顿说:“你们身为夫妻,是世界上最紧密的关系之一,她宁肯死,都不把心里话告诉你,你还来向一个外人问发生了什么?这本身就是悖论!也许,你最该问的是自己,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松被这句话魔法般
地震慑住了,半天才缓过劲来,说:“你绝不肯告诉我真相?”

  贺顿说:“是。如果你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探听出你妻子曾经跟我说过什么,那你可以走了。我会通知工作人员,这并不是一个咨询,退还你费用。还有什么事吗?”贺顿站起身,扶了一下沙发,以抵挡突如其来的昏眩。

  不想老松在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话语之后,反倒平和了一些,说:“通过和我妻子的谈话,你了解我吗?”

  贺顿停顿了一下,贺顿谨慎地反问:“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反问是一个很好的策略,既能为自己赢得时间,又迫使对方必须进一步阐释动机。老谋深算的老松上当了。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了解我。”

  贺顿言简意赅:“你很孤单。”

  老松说:“你怎么知道?小小年纪,如何能体谅这份心境?”

  贺顿说:“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年轻。我已经很老了。”

  一句话,惹得老松的嘴角出现笑纹,说:“你有多么老呢?难道比我还要老吗?”

  贺顿说:“心理师的工作让我沧桑。那么多人把他们的故事告诉我,感同身受,息息相关。让我得以窥见人生的丰富和奥秘,生死无常,世态炎凉。我实在是走过了太远的路,好像已经三千岁了。心中充满沧桑的年轮,像一个老妖。”

  老松吃惊地打量着这个并不美丽的矮小女子,他在官场行走多年,所见所闻车载斗量。似这样的感慨,闻所未闻。

  贺顿也有些奇怪,通常她嘴巴很严,也许是高烧和大芳的命运,让她心烦意乱吧。赶快结束!她做出送客的姿态。
 
 不想老松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不起来,说:“我是一个来访者,你不能撵我走。”

  贺顿说:“对不起,你不是。”

  老松说:“之前不是。现在,是了。”

  贺顿说:“你要询问的,我不能告诉你。”

  老松说:“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我也不问了。我现在想问新的问题。”

  贺顿说:“你要是想用这种方法刺探有用的信息,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我警惕性很高,原则性很强。”

  老松说:“贺顿心理师,你小看我了。我既然已经说过,放弃打探你们曾经进行过的谈话,就决不会食言。说实话,是你的一句话刺痛了我。你说一对夫妻,要从别人那里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这是一种耻辱。我终有一天会从大芳那里知道你们曾经说过什么!”

  贺顿说:“大芳现在如何?”

  “幸好发现及时,正在
医院静养。没有生命危险了。”

  贺顿松了一口气说:“来日方长。我稍稍安心。”

  老松说:“所以,我决定继续和你说下去。”

  贺顿说:“这恐怕不行。”

  老松说:“理由何在?”

  贺顿说:“我已经知道你和大芳是夫妻。我不能同时充当你们两个人的心理师。这是我们这行的既定规则。”

  老松说:“大芳不会来咨询,她体弱多病,近期根本就出不了院。如果有一天她来咨询,我就走。怎么样?”

  说实话,贺顿真不愿接受这个来访者。她已经被劈头盖脑的变故搞得身心交瘁。犹豫之中,老松说了一句:“你有机会听到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这对心理师来说,不是难得的挑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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