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长篇连载~完整版本

  “而且,你知道这里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汤小希神秘兮兮地补充。

  “这里还能有什么好处吗?”绛香环顾四周。院落是寂静的,一间间病房好似墓穴坟丘,悄无声息。粉红色衣服的女子屏气穿行,衣袂飘飘,脚步轻轻,好似幽魂。幸好她们的衣服是粉红色的,如果是黑色的,绛香会拔腿就跑。

  汤小希说:“安全。一般的人根本就不敢到这儿来,来这儿的人,不是重病的,就是快死的。你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吗?”

  绛香点点头。

  汤小希说:“这里的人基本上都说真话。因为马上就要死了,说假话也没用了,也记不住了。所以,你和他们打起交道来特别省心。他们还老感谢你,我敢说,你在这里听到的谢字,比在任何时候都要多。比在美国都多。”

  绛香诧异地说:“你还去过美国呢?”

  汤小希说:“我没去过,可高老师去过啊。他现在是完全糊涂了,那时没糊涂的时候,老给我讲外国的事呢。外国特爱说谢谢,中国人不爱说,但到了临死的时候,也爱说了。”

  “可是,你也不是院长。”绛香听完了汤小希关于“谢谢”的真知灼见,回应了一句不搭界的话。

  汤小希是个聪明女子,一下就听出了绛香的意思是她愿意在这儿干了,只是怕院长不收。就大包大揽道:“我去跟范院长说。”过了一会儿,她跑回来说:“范院长要面试你。”

  范院长的办公室在这套灰色院落的巴角处,表面上看起来和其他的病房差不多,进去一看,里面也差不多。都是一样的白墙,也有一张床,放着铺盖,看来这位院长经常住在
医院里。绛香原本以为范院长是个男的,因为老家的医院院长都是男的,不想这位院长是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女。

  范院长并不看绛香,而是看着汤小希说:“你隔三差五地就介绍个人来做工,是不是你自己不想干了,找个接班人啊?”

  绛香这才知道,原来汤小希的这番好意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个人,是博爱。

  汤小希说:“我是热爱咱们这行事业,人多力量大。”

  范院长说:“咱们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像你就是伺候高老师的,高老师家也认定你了。要是没空出床位,就不会有新来的病人,你介绍来的这个绛香,服侍谁呢?”

  绛香惊诧了一下,天下还有这样的规矩。好在范院长一天老看死人和将死之人,已变得十分麻木,并没有察觉到绛香的异样。

  范院长简单地问了问绛香的情况,绛香都如实报了。范院长疲倦地说:“情况就是这样了,一目了然。也没有多少技术活儿,主要是服侍老人平平安安地走。现在病房都是满的,也都有人伺候,你就算是候补的,帮着干点零活。管吃管住,工钱吗,干一天算一天的,保险什么的都没有,你自己解决。就这样吧,汤小希你先领着绛香住下。”范院长说完就看病历,那病历上也就记了三两行,一眼就扫完了。但她也不再抬起头来,意思是没什么多说的了。

  绛香跟做梦似的,就有了工作,更重要的是有了睡觉的地方,和汤小希一个房间。绛香本以为和汤小希能有很多聊天的时间,其实不然。高老师很快进入了病危阶段,汤小希一头扎在病房,很少回来。

  绛香在洗衣房工作。说是洗衣房,其实每天洗的主要不是衣服,而是被单。垂危之人,衣服倒是不怎么脏,被子单子几乎每天都要清洗。有时看着白白净净的一张单子,打开来,滚出一串粪球。

  再强力的洗衣机也难以制服粪便的污迹,很多地方就得手搓。几天之后,绛香的手就脱皮了,指甲边生满了倒刺,捋一把头发就会挂起一大片发丝。她毫无怨言地洗呀洗呀,这种单调的动作,就像一种机械训练,让她渐渐地习惯了城市。
 
 贺顿在街上闲逛,今年服装流行沙漠黄和太空银。这两种色泽,对于黄褐皮肤的贺顿都是灾难性的。她还是比较喜欢去年的流行色,淡淡的绿和浅浅的蓝,帮衬之下,脸色比较生动,城市里的人不能买去年的流行色。一定要和潮流混淆在一起,就像婴儿吮奶一样从众人那里汲取安全感,否则你就形单影孤。

  贺顿在街旁看到一个小门扇,需侧着身子才能挤进。门脸虽小,其上的墨字却毫不含糊地大:“招聘化妆品推销员。”

  贺顿推门进去,空气暖而臭。光线很暗,好半天才看清一个胖胖的女人和一个极瘦的男人守着一堆纸盒在抽烟,鬼祟的样子让人以为在吸毒。

  “你们好。”贺顿说。那两个人好像有些吃惊,在这种地方,不必假模假式地打招呼。他们一起说:“不好!”

  她说:“你们需要人推销化妆品吗?”

  瘦男人和胖女人又一次异口同声:“不要。”

  贺顿奇怪:“外面不是写着要找推销化妆品的人吗?”

  瘦男人说:“原先要,现在不要了。”

  贺顿奇怪:“不是还有这么多化妆品没推销出去吗?”她顺手一指墙根堆积如山的纸盒子。盒子摇摇欲坠,稍不留神就会稀里哗啦砸下来,把胖女人和瘦男人活埋。

  瘦男子不知如何回答,胖女人说:“没错,货多着呢,可再多也轮不上你。”

  贺顿奇怪还有愿意压货的人,说:“为什么呢?我也按规矩给你们交钱,为什么我就不能干这个?”

  胖女人说:“我看你这个丫头,虽说长得丑点,脑子没毛病吧……”

  这句话其实是不需要回答的,但贺顿有一说一:“没毛病。”

  胖女人就乐了,说:“我原本觉得你没毛病,你这样一答话,我就知道你有毛病了。姑娘,从外地来的吧?以为城里到处是金子,哈腰就掐一大坨吧?那是指有漂漂亮亮的脸蛋和腰身的丫头。你不行。也不看看你那肤色,说你是紫檀就抬举你了,说你的眼圈和
熊猫有一比,也埋汰了咱的国宝。年轻轻的,双眉之间就有那么深的纹,我们卖的是抗皱增白产品,你哪能为我们做推销员呢?哪怕有人被你花言巧语骗得正准备掏钱呢,一看您这份尊容,就赶紧又把钱包掖怀里了……姑娘,赶紧走吧,看看有没有哪个饭馆要刷盘子的,你还能混个半饱……”说完,两个就咯咯笑起来。

  丑女子即便知道自己丑,也不希望别人看出来。就算别人看出来了,也不希望人家说出来。就算是说出来了,也希望不那么刻薄。贺顿恨不得跺脚扬长而去。

  贺顿逼着自己把声音变柔和,说:“大婶,我知道自己丑,可这个天下,美女得活,丑女也得活啊。”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年轻女孩的悠长叹息有一种特别温婉的哀伤在里面。

  胖女人被这种叹息打动,更深在的原因是胖女人也是一个丑女人,而且她的女儿也是一个丑姑娘。丑人对丑人除了瞧不起以外,在特定的时分也能滋生出同情。胖女人也叹了一口气,算是回应,然后说:“就算我把化妆品批给你,你也卖不出去。你这个样子,人家一开门,吓一跳。”

  贺顿不敢生气,说:“您这个产品真有效吗?”

  瘦男子说:“当然有用。”

  贺顿问:“真能
美白?”

  瘦男子说:“你要真想做,我就把实情告诉你。美白是千真万确的,抹上三个星期,包你变得像剥了皮的桂圆肉一样,油光水滑吹弹得破。”

  贺顿轻轻地舔了一下嘴唇,说实话,她从来没有吃过桂圆,贺奶奶对桂圆过敏,从不让买。看到过,像浮肿的鱼眼。“真这么神?”贺顿不相信。果真如此,还不被时髦女子抢破了头,哪至于这两个孤家寡人惨淡经营。

  瘦男子看出了贺顿的疑惑,就说:“美白膏有毒。”

  贺顿吓了一跳,说:“毒?”

  瘦男子说:“铅你知道吗?”

  贺顿回答:“知道。排成报纸的铅字就是它造的。”
 
瘦男子说:“现在报纸不用铅字,改激光了,铅都溶到汽油里了。你看到过庙里的壁画吗?”

  贺顿不知美白膏和庙有什么关系,又怕瘦男人一生气就不批发了,赶紧说:“看过。”

  瘦男子说:“你记得庙里壁画上的美人,脸上都是什么颜色?”

  贺顿不记得壁画美人脸上的颜色,想来都是细皮嫩肉,只得瞎蒙:“白的。”

  瘦男子不屑地说:“一看就知道你没文化,没见过真古董,看得都是现代人做的假。刚画上去的当然是白的,风吹日晒年代久远了,就变成黑的了。美女的脸上越黑,说明以前越白,时代越古老。”

  贺顿跟着瞎点头,不知道这和
化妆品有什么关系。

  瘦男子说:“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了吗?”

  这次贺顿不敢点头了,她什么也没明白,又怕惹火了瘦子,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明白了一点点。”

  瘦子说:“明白了哪一点?说说看。”

  贺顿只好硬着头皮说:“明白了美女脸上是抹了东西的。”

  此本废话,不想瘦子说:“你还真不傻。美女当然是抹出来的,古代的是,现代的也是。抹的是什么呢?”

  贺顿算是给绕糊涂了,说:“不知道。”

  瘦子生气了,说:“真是不经夸,刚说你不笨,这就露出蠢了。铅是什么颜色的?”

  这个问题贺顿是知道的,赶紧说:“黑的。”想想不很妥帖,改说:“灰色。”估计这一次肯定对,给贺奶奶念的小说中描写过“铅灰色的云层”。

  瘦子怒火中烧,说:“铅是雪白的。”

  贺顿目瞪口呆,就算铅不是黑的,也万万不能是雪白的。瘦子欣赏着贺顿的惊讶,说:“大块的铅当然是灰黑的,但磨成粉末的铅是雪白的。所以,以前的美女脸上用的都是铅粉,又细又滑,美人就是这样打造出来的。现在呢,铅是有毒的,不让用了。汞也是有毒的,也不让用了……”

  瘦子颇有些神秘感地看着贺顿。胖女人嗔怪地拉了瘦子一把,嫌他把商业秘密透漏给萍水相逢的人。

  贺顿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吹弹得破”的诀窍。“都是有毒的。”她忍不住喃喃说。

  “对,铅汞有毒,农药有没有毒呢?还不照样使?油漆有没有毒呢?还不照样刷?敌杀死有没有毒呢?还不照样喷?再说,你怕有毒,你可以不用,但用的人保证
美白,这就是代价。”瘦男得意洋洋。

  贺顿点点头,点头什么意思呢?不知道。此刻只能点头。接着问:“抗皱原理呢?”

  胖女人好半天没说话,技痒难熬,抢着说:“那就更简单了,就是让你肿。”

  贺顿吓坏了,只有肾子有毛病的人才会肿,这个去皱的东西把人的肾子都搞坏掉了,也太过毒辣了。

  胖女人虽不知道小女子一下联想到了尿路,但贺顿脸上的表情让她知道此女慌了,就说:“没那么严重,不会要了命。人为什么会长皱纹,不就是脸上的皮松了吗,用水一泡,胀了,皱纹自然就被撑起来了。简单。”说完还在自己的腮帮子上拽了两把,以证明所言不虚。

  贺顿恍然大悟,奇迹是这样产生的。

  “如果我要批发,怎么拿货呢?”贺顿决心已定。

  胖女人用仅存的怜悯说:“姑娘,这活儿不是你干的!”

  贺顿说:“你就说这个美白膏到底能不能让人变白?甭管一百年之后是不是会黑成卖炭翁。”

  瘦男子道:“她一定要买,你就成全人家。小姑娘决心大,说不定就放一颗卫星呢!”

  胖女人不肯吃亏,说:“都什么时代了,还卫星!如今都是神州几号呢!”转过头对贺顿说:“变白那是铁板钉钉。你想啊,把黑老鸹按到面缸里,就一定变成和平鸽。铅粉就是上好的白面,抗皱霜就似软皮鞭子,肯定能让你肿得水汪汪的,放心吧,孩子!”

  疗效解决了,剩下的就是讨价。贺顿提出赊销。
 
  “门儿也没有!我们这里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概不赊欠!”瘦男子咬得死紧。

  贺顿无奈,只得说:“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胖女人同仇敌忾说:“没钱就不能拿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就当我们什么也没说。”

  贺顿想了想,掏出小钱包来,说:“那我就一样来两瓶吧。”

  瘦男人冷冷地说:“不零售。”

  还是胖女人动了慈悲,说:“你买两瓶顶什么用呢?”

  贺顿说:“你不是说三周就有效吗?两瓶还抹不了三周?”

  胖女人大吃一惊说:“你打算自己用啊?”

  贺顿说:“我自己不用,怎么推销给别人呢?”

  瘦男人拉拉胖女人说:“人家这是做大买卖的架势,你操什么心呢!好了,交钱吧。看在你这番诚心上,我就按着批发价给你两瓶。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过敏起红疙瘩鼓水泡掉皮溃烂什么的,概不负责!不怕死就多抹点,三天就见效!”

  贺顿交了钱,
美白膏去皱霜各拿了两瓶,临出门的时候,胖女人说:“姑娘,先在耳朵后头脖子下面人家看不到的地方抹点试试,要是红肿热痛的,就别用了。不过,我们这里不退换,你可记清了。”

  出得门来,天已擦黑。贺顿努力辨认着门牌号码,转来转去找不着,才发现原来这是利用半截死胡同隔成的违章建筑,怪不得如此窄小且暗无天日。

  贺顿回到自己的蜗居,把脸洗干净,然后对着镜子说:“脸啊脸,真要对不起你了,把你当成试验品了。不过,你也不要觉得冤屈,是你先对不起我的,谁叫你这么难看呢?如果这个膏和霜真正有效,我就能发上一笔小财,这样咱们才能一道在城里混下去。”

  贺顿说完这些话,死死地盯着镜子。镜子年久失于保养,有很多黄色的水渍如蜈蚣攀爬,局部的起伏更让人影像失真。她看到一张年轻的脸没有表情,仿佛无风时刻低垂的门帘。

  这张脸虽然丑,还保有年轻人的光滑和润泽,一旦这些含铅的膏粉涂抹其上,很可能连这份本色也保持不住。可是,她除了自己的脸,还有什么呢?只有不要脸了拼命向前。

  贺顿按照胖女人传授的法子,先在耳朵后面蜻蜓点水抹了一点,好像没有什么古怪的感觉,但时间太短,做不得数,安慰自己耐心等待。一夜睡得还不错,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趴在镜子上,把自己的耳朵揪得像猪八戒,看耳后的皮肤可有异样。

  阿弥陀佛,一切如常。

  现在,贺顿正式拿起了美白膏,打开瓶盖。昨天她只取了一点皮毛用于涂抹,平整的膏脂上留下浅淡的印记,好像一只微小的虫蚁胆怯地爬过,这一次,她要大张旗鼓地粉刷面颊了。贺顿挑起一块绿豆大小的膏脂,敷在脸上,轻轻匀开,果然有一小块皮肤白皙起来,好像是得了局部的白癜风。贺顿持之以恒地涂抹下去,就像一个不屈不挠的粉刷匠,整个脸在膏脂的覆盖下,粉饰一新。

  贺顿打量着自己的脸,觉得新奇而古怪。小时候,手脚开裂得太厉害,血珠沁出的时候,妈妈会把猪皮在火上烤烤,然后抹在她的手背脚背上,那种香喷喷的油腻味道,会伴随整整一天。

  现在镜子里的这张脸,丑还是丑的,但是白了。一张丑而白的脸甚至比丑而黑的脸,还要不宜。为了能把
化妆品推销出去,她只能勇敢地注视着自己陌生的脸,在所不惜。

  脸上开始有轻微的刺痒之感,贺顿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端来一盆水,把半边脸洗净。现在干净的半边脸舒适了,敷有膏脂的半边脸渐渐地火烧火燎起来。

  坚持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连续三天,贺顿没出门。除了在半边脸上涂抹增白膏之外,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读书,好像僵尸。这样的好处是节约能量,让方便面能支撑更长的时间。到了晚上,贺顿就洗去增白的膏脂,再抹上去皱的汁液。当她在昏黄的灯光下为自己做着这样的工作时,觉得自己像配制毒
苹果的妖婆。妖婆要害的是白雪公主,贺顿是救赎自己。
 
 三天过去了,当贺顿头晕眼花地走到镜子跟前,欣赏尊容时,奇迹果真发生了。

  所有的药液她都抹在了自己的左脸蛋上,因为右手操作方便。如果一定要有一个脸蛋下地狱,她选择左脸。

  地狱里的左脸蛋稍稍地变白了,好像镀上了一层银。这个变化别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作为脸蛋的主人一目了然。为了让效果更显著,贺顿决定等待的时间更长一些。她用一卷长长的卫生纸把镜子缠绕了起来,这样远远看去,镜子就像是一个裹满了纱布的伤兵。对于幸运的右脸蛋,她一如既往置之不理,然后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中读书。除了从贺奶奶家背出来的存货,她又在周围找到了一个收破烂的,从他那里用非常便宜的价钱买来旧书杂志。书,只要没看过,就都是新的。她有一个重要发现,书是可以当饭吃的。好书的快感能够战胜饥肠辘辘。当然了,如果太饿了,什么书也抵不过一碗滚着辣油的红烧牛肉面。

  焦灼中,第七日姗姗来临。贺顿一把撸下镜子上包裹的卫生纸,苍黄的镜子显露真容。贺顿把脸蛋凑上去,看到了一张阴阳脸。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在地理课上说过划分中国南方和北方的界线是秦岭。秦岭是分水岭。她问老师,什么叫分水岭啊?老师说,就是一座山,山这边一个样子,山那边另一个样子。贺顿还是不懂,她们家乡那里有很多山,但是山这边和山那边都一样寸草不生。秦岭从此在幼小的贺顿心里,成了一座神奇的山。现在,圣山搬到了贺顿脸庞上。右脸蛋依然粗糙黯黑,但左脸蛋脱颖而出,光鲜明亮,连鼻子也被一把无形的刀子劈成了两半,一半亮丽一半晦涩。

  贺顿抚摸着自己的脸,从干涩到润滑然后又从润滑到干涩,大笑起来。她是有理由高兴的,这是一个设计,一个危险的设计。她用自己仅有的微薄资本做了一个不计后果的投资,现在,她成功了。

  贺顿特地在不多的方便面储藏中,拿出两包,犒劳自己。临到放入面饼的时候,又掰下了一小块。不能得意忘形,如果出师不利,她还是在困境中挣扎,积谷防饥。

  贺顿携带着自己的阴阳脸出了门。她特地带上了一个口罩,不是怕感冒,而是怕风沙变成橡皮擦涂抹了界限,她期待着双颊的对比触目惊心。

  装扮好以后,她踌躇满志地走出了门。如此美妙的惊世骇俗的尊容,它的观众是谁呢?

  汤小希正好不当班,窝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描眉画眼,看到贺顿来了,非常高兴。一把拽下贺顿的口罩,说:“你别装神弄鬼,我才不怕感冒呢。天天伺候的都是要死的人,什么人间的病灾我都有抵抗力。”

  贺顿微笑不语,等待着汤小希的震惊。贺顿没有失望,汤小希嗷的一声怪叫,说:“贺顿,你当了第三者?”

  贺顿很奇怪,说:“没有啊。守身如玉。”

  “要不就是欠债不还,被人追杀?”她甚至紧张地张望了一下贺顿的背后,生怕她带上尾巴,连累自己。

  贺顿说:“我虽说没有多少钱,但既无外债也无内债。”

  汤小希说:“你不要假装清白!若不是冒犯了黑道上的人马,你怎么会被人破了相,成了这副惨不忍睹的嘴脸!”

  贺顿说:“哎呀,小希,拜托了,麻烦你看得清楚一点,脸上是有一道分界线,右边是原来的样子,左边是经过美化之后的模样。并不是真被毁容。”

  汤小希仿佛要重新认识老朋友,退后一步,就撞到了床板。她一边揉着撞疼了的腿弯,一边咂吧着嘴说:“是喽,你原来就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后来咱俩成了朋友,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惯了,也就不觉得你丑。后来你走了,我常常想起你,就不由自主地把你给美化了。现如今你花样百出,加上高科技帮忙,反倒让我认不出来。”

  贺顿说:“你最近是不是服侍着一个教授?”

  汤小希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到范院长那儿查了病历?”
 
 贺顿说:“你说话有理有据词汇丰富,好像长学问了。”

  汤小希说:“我这个人,模仿力强。如果照顾的是下里巴人,自己也就满身市侩气了。如果病人德高望重,我也变得文质彬彬。每个要死的人都是一所学校,如果他不是马上就死了,相处得久了,能学到很多东西。你当然得刮目相看了。”

  贺顿说:“佩服佩服。”两人重新心平气和地叙旧。汤小希说:“你为何要作践自己?原来虽不标致,大体还可归到周正的范畴里,现在可倒好,像《夜半歌声》的主角了。”

  贺顿反驳:“宋丹平是个男的。”

  汤小希说:“正因为咱们是女的,才需要格外爱护咱的这张脸。本钱啊!”

  贺顿笑笑说:“想飞,就要牺牲一小撮羽毛。”

  汤小希叹了口气说:“牺牲屁股上的羽毛也就罢了,脸蛋相当于鸡冠子和孔雀翎。”

  贺顿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不过孔雀翎和鸡冠子都是公鸡的专利,咱们是母的。别担心,阴阳脸是
化妆品的效力,过一阵子不用了,自然就会消退。”

  汤小希来了精神头,说:“什么牌子能让从荞麦面变成雪花粉?”

  贺顿报出了牌子,汤小希说:“没听说过。不过效力还是蛮显著的。你现在推销这个呢?”

  贺顿说:“是啊。”

  汤小希说:“我还以为你是想我了才来的,闹了半天是来杀熟。”

  贺顿说:“杀熟是什么?”

  汤小希说:“杀熟就是有人没本事把东西卖给别人,专卖给自己认识的熟人,从熟人身上狠捞一笔。”

  贺顿说:“谢谢你教了我一个新词。不过我到你这儿来可不是为了杀你。你要想买,我还不卖给你呢!”

  汤小希大不解说:“这个化妆品还真有点效果,我也不跟你要试用装,你小本生意不容易。我按市场价买你的,这总行了吧?”

  贺顿摇摇头说:“不行。”

  汤小希火了,说:“我把你从街上的茅厕坑里捡了回来,如今我出官价买你的东西你都不卖,你这个人怎么六亲不认啊?”

  贺顿看着汤小希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就说:“什么从茅厕坑里捡回来,好像我是个弃婴似的。我不卖给你,是为了你好。这种化妆品里充满了铅粉,还有汞,简直就是穿肠毒药。”

  汤小希似信非信,说:“那你还以身试法?”

  贺顿便把瘦男人胖女人的话鹦鹉学舌一番,末了说:“这是伤天害理的事,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哪能害了自己的好朋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汤小希说:“不要紧,我愿意让你吃。我就用官价买你的。一来是让你开个张,二来我也确实想让自己
美白一把。”

  贺顿说:“你疯了?我用不着你可怜。”

  汤小希说:“我不可怜你。我没有资格可怜你。可怜是一种
奢侈品,我还没发展到那个阶段呢。告诉你,我最近交了个男朋友,是个大商场的保安,人长得好帅啊……”

  贺顿怅然道:“保安都是很帅的。”

  汤小希一往情深地说:“我们处的那叫一个甜蜜,就是他老是说我脸上有个‘红二团’,我就用你这个猛药把红二团消灭掉。”

  贺顿提心吊胆地说:“有毒啊。”

  汤小希悲壮地说:“就是饮鸩止渴,我也要一试。等把保安搞到手,咱们再一起金盆洗手。”

  贺顿从汤小希那里告别的时候,兜里有了推销的第一笔收入,来自自己最好的朋友。贺顿脚下生风,很快找到了胡同夹壁墙堵出来的美白膏推销处。

  胖女人和瘦男人还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甚至连空气里的味道都是同样污浊的,时间好像停滞了。他们看到贺顿,点点头。贺顿把口罩拉下,瘦男人仔细端详一番,说:“还真看不出,你下了这么大狠劲。”

  贺顿说:“它的确有用。”

  胖女人说:“又是漂白剂又是抗氧化,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说着,她用手掐了一下贺顿的腮帮子,说:“怎么样,别说你毕竟是张姑娘的脸,就算是被人写上到此一游的烂城砖,先用泥子抹再用白灰填,也能把它整得漂漂亮亮的。”话刚说到这里,突然怪叫一声:“我的小姑奶奶,你家是不是穷得连面镜子也没有了?怎么涂得这么不匀,像猫盖屎似的……不对,连猫盖屎都不如,整个半拉脸都是黑的……我的天,姑娘,你这还真赖不了我们伪劣,是你自己施工不当……”
 
 贺顿笑起来说:“大妈,我也没说你们的质量有问题啊,是我自觉自愿,证明你们的东西有毒有用。”

  胖女人要捂贺顿嘴巴,说:“姑娘,有用是真的,别的可不能瞎说。”

  贺顿说:“我要批发。能不能优惠点?”

  胖女人做起生意来一点都不手软,贺顿好说歹说,才算打了个“九五”折,批发到了一小箱。

  贺顿携带着这一小箱子美白膏,充满期待,进入一个破旧的楼区。她不敢走入那些太好的院落,门口的保安一定会拦住她。即使她成功地混进了大院,那里住的女人,肯定都中产了,她们会在明亮的商城里从容地挑选自己的化妆品,看不起走街串巷推销的货色。

  正是午休时分,在贺顿锲而不舍的敲击之下,一个头顶半秃的男人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说:“跟报丧的似的!你是不是邪教?”

  贺顿的脸皮渐渐厚起来,她不恼。恼是需要本钱的,她恼不起。只要人出来了,就是大胜利。她说:“我不报丧,是报喜。”

  秃头诧异:“喜从何来?”

  贺顿说:“让你显得年轻。”

  秃头来了兴趣说:“推销生发水的?”

  贺顿说:“比那玩意灵验。”

  秃头说:“你要是推销生发水,我立马报警。上回来过一个,纯粹的骗子。”

  贺顿说:“我是推销
美白膏的。”

  秃头要关门,门扇掀起一股风,鄙夷地说:“你也不瞧瞧自己这张脸,跟块尿布似的,还推销
化妆品,真是天下无人,反了你啦!”

  贺顿不羞不躁,耐心地说:“大哥,我是特意把自己打扮成这样的。”

  “新鲜!驴粪蛋还知道外面光呢,你长得够对不起人民的了,为什么还往寒碜里扮?”半秃男人半掩着门,来了好奇。

  贺顿心中暗喜。不怕你恶心我,就怕你不搭理我。她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在脸上种了一块试验田。”

  “在哪儿呢?让我瞅瞅。”半秃男人说着就来扒拉贺顿的脸,恰好打了一个嗝,隔夜的酒气和糖蒜的馊味呛得贺顿直咳嗽。

  贺顿屏住呼吸,强颜欢笑道:“我在这半边脸上抹了美白膏,那半边脸还是原装的。您看看,是不是不一样?”

  半秃男人再次凑上来,仔细端详一番,自言自语道:“嗯,是不一样。看来真有效果。”

  贺顿心中泛起希望的涟漪,说:“大哥,这膏在美白上面肯定有效。”贺顿没说假话,美白膏虽说有毒,的确有效果。

  秃头男人对她招招手说:“你过来。”

  贺顿说:“过去干什么?”

  秃头不满,说:“褒贬是买家。我老眼昏花的,你不过来,我怎能看出效果?你糊弄谁啊?”

  贺顿就挨近了他。秃头男人看着愚钝不堪,此刻却变得身手矫健,一把就将贺顿拖进了门。贺顿拼命反抗,手指抠着门框,骨节因用力变得雪白,指甲的中央也完全褪去了血色,只有周圈是触目的紫红。每只手指都化作了铁锚,固定着贺顿的身躯不被拖入罪恶的巢穴。那个男人开始一根又一根地掰开贺顿的手指,恶狠狠地说:“到屋里去,我会买你……”

  贺顿不敢讲话,嘴巴一张,力气就泄露出去,她就真的万劫不复了。她死死咬着嘴唇,一寸寸地挪移着自己的脚步。冷不丁想起了小报上的女子防身术,说危难之时可抬腿狠狠照着男人的胯下踢去,只要位置精准,男人必然趴下。

  贺顿非常想一试。秃头男人的裆就在她的脚前方,这个愚蠢的家伙绝想不到面前如此瘦小的女孩酝酿着风暴。

  贺顿眼睛一闭,就把左脚踢了出去。为了走路方便,她穿的是旅游鞋,这一脚虽因人小体弱而分量不足,但位置大体不错,男人嗷嗷怪叫着弯下了腰,捂着肚子跪倒在地。贺顿趁机一溜烟地跑了。
 
连载:女心理师 作者:毕淑敏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贺顿要记住自己走过的大街小巷,那些买过她货物的人,在一定的时间之后,需要上门补货。美白膏在短时间内有效,反正一般的消费者也不是药品监察局,家里也没有显微镜和分析仪,有毒和没毒根本分辨不清碰过钉子的门户,就不要再去敲第二遍。倒不是贺顿怕苦怕累缺乏锲而不舍的精神,而是门里面的人除了让你滚的念头以外,没有丝毫购买欲。

  贺顿又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走。

  一天在路上,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门脸,写着“梦非梦心理所”。贺顿不知道心理所是什么,也不知道非梦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梦。既然六个字里有五个字是她所不了解的,就来了兴趣。

  一位穿着蓝色制服的年轻女子迎了上来。

  “请问,您是来见心理师的吗?”蓝小姐笑容可掬。

  “不是。”贺顿回答。

  蓝小姐的涵养还算不错,好声好气地问:“那你进来有什么事?”

  贺顿说:“稀奇。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

  “心理师是帮助人的。你如果有了什么心理问题,就到这里来,专家会帮助你。”蓝小姐耐心解释。

  帮助这个词打动了贺顿。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人帮助她啊——她的冷还有她的梦。当然,如果她有了力量,她也愿意帮助别人。贺顿说:“谁来都行吗?”

  蓝小姐说:“是啊。只要你觉得自己有问题,需要帮助,这里随时敞开大门。”

  贺顿半信半疑,世上居然有这样好的地方,有这样好的专家,她怎么没有早点看见过这块招牌!她激动地说:“那我以后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到你们这里来。”

  蓝小姐知道有了误会,赶紧澄清:“欢迎啊。只是你到这里来,需要有钱。”

  话刚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蓝衣小姐立刻换上了一副美好的笑容,伸手接电话,嗓音也在顷刻之间变得柔媚可人。

  “您好,这里是梦非梦心理所……”

  贺顿知道应该离开了,她没钱。还有最后一个问号。等到小姐接完了电话,贺顿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为什么叫梦非梦?”

  蓝衣小姐说:“所有的梦都是有意义的。”

  贺顿一下子傻了,她的梦那样荒诞不经,如果有意义,是什么呢?噩兆?她不由得对面前的蓝衣女子刮目相看,充满敬畏地问:“你们这里能
解梦啊?”

  蓝衣女子说:“当然了。这是我们的主打业务之一。”

  贺顿战战兢兢地问:“解一个梦多少钱呢?”

  蓝衣女子说:“这要看是大梦还是小梦?美梦还是噩梦?经常性的梦还是偶然性的梦?彩色的梦还是黑白的梦……”

  贺顿一头雾水,插话道:“梦还分彩色和黑白的呀?”

  蓝衣女子不屑地说:“一看就知道你做的梦比较单一。当然了,快死的人做的梦基本上都是黑白的。如果一个癌症病人开始做彩色的梦了,意味着他的病情在好转……”

  贺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我的梦是纯红色的。”

  蓝衣女子说:“那你一定要找专家解一下。有些癌症病人就作单一色彩的梦。如果真是这样,你可要小心。”

  贺顿说:“你是专家吗?”

  蓝衣女子扑哧笑了,说:“承蒙你抬举我,我哪里是专家呢,不过是一知半解,一点皮毛罢了。”

  贺顿更对专家充满了憧憬。没有见到神仙,单是神仙洞外一个扫地的小童,已经让她五体投地。

  她不好意思地问:“解一次梦要多少钱呢?”

  蓝衣女子说:“你不能这么问。不是解一次梦多少钱,好像我们这里在宣传封建迷信似的。你来见一次心理师,说什么就是你的自由了。包括梦。”

  贺顿说:“除了梦,我还想看看病。”

  蓝衣小姐说:“这里不看病。要看病到
医院去。”

  贺顿说:“正是医生让我到你们这里来的。

  小姐说:“你看什么呀?“
 
 贺顿说:“我的半截身体是凉的。“

  蓝衣小姐好奇:“哪半截啊?上半截还是下半截?”

  贺顿就觉得自己被这声音铡刀似的切成了两段,寒意骤深,从晚秋掉到了数九寒天,腿脚打着哆嗦说:“下半截。”

  蓝衣小姐说:“试试吧。不过,这也是先收费的。”

  贺顿满怀期望:“能治好吗?”

  蓝衣小姐说:“这叫我如何回答?心理疾病也像癌症似的,有一定死亡率,并不都能治好。我们会尽力。这里的心理医生有硕士有博士还有博士后……价钱不一样。”

  贺顿说:“收费多吗?”

  蓝小姐说:“当然多啦。现如今什么不收费啊,你在路边喝口凉水还收你的钱。我们也不是慈善机构,也没有什么外国资金援助,要是不收费,你让专家们喝西北风啊?专家要是都冻死了,饿死了,谁来帮助你们呢!”

  贺顿极度失望地说:“我没有钱。如果我有了钱,我就没有问题了。”

  蓝小姐叹了一口气说:“有了钱,也有问题,问题比没钱的人还多呢。”

  话不投机,贺顿换了一个方向,说:“那谁的水平最低呢?”

  蓝衣小姐不乐意了,拔得细细的眉毛直刺鬓角,说:“你什么意思啊?我们的医生水平都高着呢。”

  贺顿赶忙解释:“我不是怀疑医生的水平,是说谁的收费低点呢?就看他吧。”

  蓝衣小姐哼了一声,表示终于明白了她不是故意挑衅,报出了一个价码。贺顿觉着很贵,抵得上半扇猪肉。但若是从此让自己全身温暖如春,哪怕吃糠咽菜也愿凑出这笔钱。为了更踏实,她说:“包治好吗?”

  小姐说:“哎呀你这个人这么不开窍!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只能尽力,不能保证。再说,谁知道你能坚持多久啊?”

  贺顿说:“我交了这么多钱,肯定能坚持下来。”

  小姐说:“这只是一个钟点的钱。若是一个疗程才这点钱,心理师就饿死了。”

  贺顿以前只知道按摩的人和三陪的人按钟点收费,不想心理师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她不甘心地继续求证:“多少个钟点才能见成效?”

  蓝衣小姐说:“不一定。也许一个钟点就万事大吉,也许十个八个钟点也没一点成效。

  贺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最长的,要多少个钟点?

  小姐对贺顿刮目相看,看不出这么有实力啊。她说,有在这里看了一年多的。一共是……

  小姐再没有听到回答。贺顿已经走出了心理诊所。就在这一瞬,贺顿下定决心,与其把这许多钱都送到心理师手里,不如奋起自救,学做心理师。先救自己。如果真有效,久病成医,再救别人。

  贺顿起了要当心理师的心意之后,开始收集有关的资料。这是一个新兴的职业,取得资格的途径就是参加学习班并经过考试。这当然是需要一大笔钱的。

  贺顿的第一盘底金子,人吃马喂的只剩零碎,对付着过日子还凑合,要想深造和拿文凭,就杯水车薪了。为了探讨自己的秘密,顺带治病救人,脸上的创伤稍平复,贺顿重操旧业,这一次,她可以开辟新的战场,就不会有人索赔。

  当贺顿找到夹壁墙一样的
美白膏批发店时,门前一片萧索,墨字已被掩盖。贺顿敲了半天,胖女人才来开了门,一看贺顿,就四处搜寻了一番,才放她进来。

  贺顿说:“大妈,我来批货。”她看到货物已经不多。

  瘦男子不在,胖女人神色惊慌,说:“你还敢批货啊?”

  贺顿吃惊道:“怎么啦?”

  胖老板娘说:“出这个膏的厂子叫人封了,说是有人过敏抹出了官司,毁了容,还有说出了人命的。这个膏没人敢卖了,我就这点存货,甩完了之后我也走了。你是常客,我就不瞒你。赶紧走吧。”

  贺顿想撒腿就跑,又一想,普通老百姓资讯也不发达,未必就知道得这么清楚,也并非人人过敏,就对老板娘说:“反正你这些货也卖不出去了,不如便宜给我,弄几个钱是几个钱。”
 
  老板娘想想说:“好吧,我就五折给你。到时候你卖不出去,不要找我。我可是把丑话都说到前头了。”

  美白膏放在那里好像不太多了,真要一箱箱清点起来,也不是一个小数。虽然最后老板娘把折扣让到了两折半,还是花光了贺顿所有的钱。当贺顿用一个平板车把美白膏拉回自己的小屋时,简直觉得是炸药包进了门。

  心理师的培训班就要开课了,贺顿去问过了,人家说这期办完了,下期还不定什么时候再启动。毕竟这也不是文化补习课滚动教学,这期毕不了业还有下期。

  时间非常紧迫,钱啊钱,如今真成了贺顿的命根子。她没有时间一瓶一瓶地售卖
美白膏了,她要一揽子解决。

  出门的时候,贺顿满怀悲壮。特地穿了一件新衣服,以鼓舞士气勇气。她找到半秃老头的家,还真费了一番工夫。遇险之后,她总是绕过这个街区,久而久之,反倒很不熟悉。唤起的记忆是可怕的,越临近秃顶老头儿的住宅,越举步维艰。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计划,贺顿又猛地加快了脚步。这时候,如果有一架摄像机在半空中跟拍贺顿的行踪,一定会显示出忽快忽慢的不可捉摸性。

  总算,到了。贺顿敲响了老头儿的门。

  没有人回应。

  贺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抽了一口气。她没有时间了,她必须要把美白膏批发出去。

  突然,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贺顿吓得后退一步。

  秃顶老头说:“是你?”

  贺顿不好意思地说:“看来,您还记得我。”

  秃头说:“我当然记得你。我的手被你抓破了,我到防疫站打了狂犬疫苗。”

  贺顿愤愤地说:“我又不是疯狗。”

  秃头说:“你们这些人,比疯狗还不如。”

  贺顿说:“你不要骂人。”

  秃头说:“老子就是骂你了,你能怎样?”

  贺顿忍气吞声地说:“我来找你,是想向你道歉。”

  秃头说:“你敢再来,肯定没安好心。说吧,你想干什么?”

  贺顿说:“我想请你买点美白膏。”

  秃头恍然明白了,态度立刻变好了,说:“既然是做买卖,就请到屋里吧。”说着,把自己身后的房门打得大大的,一股单身男人的呛人气味喷涌而出。

  贺顿步履沉重地走进了秃头的门。这扇门正是她上次殊死反抗的门,此刻却乖乖地走了进来,还生怕秃头不让她进来。

  贺顿在沙发上坐下来,掏出自己的美白膏,说:“您看看货色吧。”

  秃头男人说:“把它抹在你的屁股上,我才看。”

  贺顿说:“你不要脸!”

  秃头男人说:“你送货上门,咱们谁更不要脸?”

  贺顿说:“我急需一笔钱。我把货卖给你。”

  秃头男人说:“你得让我看看货色满意不满意。”

  贺顿就噙着眼泪开始脱衣服。秃头说:“把你的眼泪擦干净。你要是哭哭啼啼的,就滚蛋!老子花了钱,是要买痛快的。你哭,我就不给钱!”

  贺顿只好做出一个笑脸,并且把这个微笑一直保持到了最后。她想到自己终能成为心理师,笑容就由衷地灿烂了。

  待秃头爬起身来,看到贺顿的微笑,吓了一大跳,赶紧把衣服穿起来,好像这里不是自己的家,是拘留所。

  秃头说:“你还在笑?”

  贺顿说:“你不让我哭,难道还不让我笑吗?”

  秃头说:“闹了半天,你不是。”

  贺顿翻翻白眼说:“我没说我是。”

  秃头说:“那你上回还装什么正经,我以为你应该……是。”

  贺顿说:“应该是什么样子?”

  秃头说:“我从来也没碰到真的,反正你不是。”

  贺顿说:“不是就不是。不是怎么啦?”

  秃头说:“不是就不能是刚才说的那个价钱了。我给不了那么多。”
 
 贺顿说:“想打折?”

  秃头说:“对了。”

  贺顿说:“最少八折。”

  秃头说:“不成。太贵了。八折你拿不到。”

  贺顿说:“你说给多少?”

  秃头说:“最多六折。”

  贺顿说:“没有那片肉,不能少那么多钱。”

  秃头梗着脖子说:“肉跟肉不一样,要看长在哪儿。”

  贺顿活动了一下腰身,下半身冰冷更甚。说:“好吧。七折。你要是还不答应,我就告你强奸。”

  秃头说:“好吧。算我倒霉。”

  贺顿拿了钱,起身走了。第二天早上,秃头出门的时候,几乎打不开自己的房门了。在他的门口,严严实实地堆满了
美白膏的盒子。他气得捶胸顿足,想不通那个瘦小的外地女孩子,为什么在拿了钱之后,还要把这些东西千辛万苦地摞到他门前。

  理由很简单,贺顿卖的并不是自己,只是美白膏。至于自己,不过是噩梦中的梦游。她如果不这样对自己解释的话,没法用那些钱交学费。

  贺顿以考核第一名的成绩,拿到了心理师的证书。贺顿把那本来之不易的棕褐色的人造革封面的证书,几乎攥出水来。这是她唯一一本真的证书,为了这本证书,她付出的太多太多。付出的既然多,就要有所回报,她决定开一家心理所。

  一个好汉三个帮。贺顿自认不是好汉,当然需要更多的帮助。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培训班同学沙茵的时候,沙茵几乎第二次昏过去。沙茵第一次几乎昏过去,是得知自己考试未过,只有参加下一轮的考试,幸亏海岛的风和女儿嫩脸的摩挲,才让她复原。

  “这是不可能的。”沙茵斩钉截铁地说。她平时温顺寡断,此次一反常态。

  贺顿不解:“我又不是打家劫舍干什么非法勾当,你至于这么紧张吗?”

  沙茵说:“你以为开办一家心理所简单吗?比策划一起打家劫舍还要费心思呢!”

  贺顿说:“看你捶胸顿足的,好像你老马识途,打过家劫过舍也开办过心理所似的。”

  沙茵说:“我都没干过。不过我在大学里当心理教师,知道这行当里的深浅,实属不易。”

  贺顿说:“我爱这一行,就不信这个邪。再说,我费了这么多心血和银两,还有……哼!不说它啦,总之千辛万苦才把这个本本拿下来,不能把它当摆设啊。”

  这当然是说得出的理由,还有说不出的理由。贺顿想探索自己的秘密,也想探索别人的秘密,她是一个对秘密有着惊人喜爱的女子。有人能为了信仰赴汤蹈火,也有人能为了秘密献身。

  沙茵一看贺顿如此决绝,也就不再劝说。她是个温顺女子,今天的表态已经是她底线。贺顿搂着她的肩膀说:“你要支持我。”

  沙茵说:“那是当然了。谁让咱们是同学。”

  贺顿说:“支持要有实际行动。”

  沙茵说:“当心理师凭的就是人格与嘴皮子,这两样东西都是随身携带的,也不需要更多的设备,干起来就是了。”

  贺顿说:“沙茵,我一不要你投钱,资金的事我自己来解决。二不要你帮着操办琐事,我知道你是小姐命,我来当这个丫鬟。三不要你跑腿,跑路是我的长项……”

  话说到这里,沙茵忍不住笑起来说:“贺顿,好像你是马家军训练出来的。这不用我干,那也不用我干,到底要我干什么呢?”

  贺顿说:“等我把一切都操办起来之后,你就来当心理师吧。咱们是同学,我知道你用功刻苦,咱们一起来创业。”

  这一下反倒戳到了沙茵的痛处,她说:“贺顿,你这是不是讽刺我啊?我知道你过了这道坎,拿到了证书,可我还在苦苦挣扎。”

  贺顿急了说:“沙茵,我哪能看不起你?只有你看不起我的份,没有反过来的道理。我是个闲人,一门心思扎在书本里,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这次因为你太忙了,下次通过肯定没问题。我送你干股。”贺顿最近在研究《公司法》。
 
沙茵问清了没有太多风险,正式同意加盟。

  在现阶段,一切都是贺顿单枪匹马地操持。一个篱笆三个桩,贺顿想自己起码要有108个桩才支撑得起。

  再找谁呢?其实培训班里动了办诊所心思的不止贺顿一人,再找个同学?再三考虑后,贺顿决定暂时就单线发展沙茵,剩下的以后再说。她的小算盘是:山里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自己充其量也就算一个小猕猴,要是大将太多,机构还没成立起来就山头林立了。不是贺顿揽权,实在是因对别人来说,心理所只是玩票,贺顿是命之所系。

  既然不找同学做帮手,那还有谁愿意加盟这个虚无缥缈的心理所呢?贺顿去找汤小希。

  汤小希休班,脸上泛着鲜亮的光彩,正在手洗衣服。一看到贺顿,甩着满手的泡沫搂着贺顿的脖子说:“正想你呢,你就来了。你说咱俩是不是有心灵感应?”

  贺顿大喜,汤小希说出了“心灵”这个词,这就意味着志同道合。她先不忙着说明来意,微笑着问:“你想我来干什么?”

  汤小希说:“我处了个对象,你帮我掌掌眼。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你好歹算是半个娘家人。”

  贺顿听到耳朵旁边肥皂泡子窸窸窣窣破裂的声音,被这份信任所感动,看了一眼脸盆子里的衣服,说:“他的?”

  汤小希幸福地说:“嗯呢。”

  贺顿说:“不是有洗衣机吗?干吗手工劳动?”

  汤小希说:“洗衣机净洗工作服什么的,我怕不干净,手洗放心。”

  贺顿酸酸地说:“哎呀,这么贤惠!”一边想,那个需要自己为他手洗衣服的人,还不知在哪儿藏掖着。

  汤小希把衣服拧好抖起来,预备挂在绳上。贺顿看着衣服说:“当保安的很辛苦,是吧?”

  汤小希不解道:“当保安的辛苦关我屁事?”

  贺顿说:“怎么不关你的事了?你以后就是一个保安婆。”

  汤小希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他呀,早吹了。我现在的男朋友是个卖肉的。”

  贺顿上上下下打量着汤小希,口中发出咂咂的声响:“就算失恋受了打击,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堕落到这个地步,嫁给一个屠户。”

  汤小希纠正说:“你不要乱讲,是我蹬了保安,我是主动的一方,该垂头丧气的是保安而不是小希我。顺便再提醒你一下,卖肉和屠户是不同的。”

  贺顿说:“有什么不同?我没说是个杀猪的,就算很给你面子了。”

  汤小希大笑道:“贺顿你不用给我面子,照顾好你自己的面子就不错了。杀猪如今都机械化了,先用电棍把猪打晕,然后放血,猪像睡着了一样,一点都不痛苦。你想用刀杀,人家还嫌你不人道呢!”

  贺顿说:“是猪道。”

  汤小希说:“如今卖肉都是连锁加盟店,我男朋友就是一店店长。除了清真和素食主义者,谁能不吃猪肉?所以干这行旱涝保收。”

  贺顿说:“那我以后要是到你老公的店里买猪肉,是不是能多来点瘦的?”

  汤小希正色道:“贺顿你严肃些,在他没有送我钻戒之前,他就不是我老公。看来你也是清苦些日子了,不吃肉很久了吧?如今的肉都是分开卖的,你想吃瘦的,就来大小里脊,梅花肉更是一丝肥的都没有……”

  贺顿说:“我只知道大里脊,却不知道这小里脊是哪里?”

  汤小希说:“这大里脊就是……”说着,扯过贺顿的脖子,从颈椎向下捋,直捋到尾巴骨,逗得贺顿笑个不止。这还不算完,又把手伸到了贺顿的胳肢窝底下,说:“这里的长条肉就是小里脊,更鲜更嫩……”

  贺顿说:“你别拿我打比方啊……呵呵呵……你嫁了卖肉的,也不能把谁都当成猪啊!”

  两个女子打闹了一番,汤小希突然正色道:“好了,说你的正事吧。”

  贺顿整整衣服,说:“看你就是正事。”

  汤小希说:“骗谁啊?我还不知道,你来必是有重要的事。说吧,我快接班了。”
 
贺顿说:“小希,你真是精灵,我就喜欢你这鬼头鬼脑的样子。我打算开办一个心理所,邀你入股。”

  汤小希说:“心理所是干什么的?”

  贺顿说:“就是人们心理上有了毛病,要到一个地方诊治,心理所就是干这个的。”

  汤小希说:“我明白了。前两天看一个外国电影,说的是心理医生的事。有一张长长的床,一个人躺在上面,脑后头坐着另外一个人,嘟嘟囔囔的,这就是心理所了?”

  贺顿说:“有那么一点意思,不过也不尽然。其中的奥妙,我以后再给你细说。总之,我想干这个事情,你要不要参加?”

  汤小希翻翻白眼说:“我也没有大胡子。”

  贺顿说:“这跟大胡子有什么关系啊?”

  汤小希说:“大胡子念念有词,我不会啊。”

  贺顿说:“我会。”

  汤小希不由得退后一步说:“真看不出来,你居然会这一手?!”由于屋子实在是小,汤小希这一退,几乎一屁股坐到了床板上。

  贺顿拉了汤小希一把说:“我经过学习,已经有了文凭,可以办心理所了。我需要帮手,我看你合适。”

  汤小希一时有些激动,说:“你看得起我,我愿意和你一块干。要是以后干得好,我可以升个领班吗?”

  贺顿又好气又好笑,说:“心理所又不是饭店,那不叫领班叫主任。”

  汤小希泄了气,说:“主任这个官衔就太大了,估计轮不上我。”

  贺顿说:“怎么能轮不到你,我现在就可以任命你为咱们心理所的筹备主任啊。”

  汤小希半信半疑:“你一张嘴就能任命啊?”

  贺顿说:“咱们不是创始人吗?那怎么就不行呢!”

  汤小希说:“我成了主任,那你呢?”

  贺顿还真没想过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让这一问给问住了,想了想,她说:“我就是所长。”

  汤小希说:“那咱俩谁大啊?”

  贺顿说:“我领导你。”

  汤小希说:“这最好啦,我就喜欢被人领导,让我干点具体的事,我能干着呢!要是发号施令,就憷头。”

  贺顿说:“那好吧,我现在就发布咱们心理所的第一个指示,你到工商管理部门打探清楚,办一个心理所都需要哪些手续,然后咱们就一步一个脚印地开始筹备。”

  两人一击掌,好像刚刚扣球成功的
女排队员,要把好运气传染给别人,异口同声地说:“嗨!嗨!”

  几天之后,汤小希来到贺顿租下的房子,正好柏万福旅游还未归来,两个人可以放肆地大叫大嚷。贺顿事先在厨房里熬下热气腾腾一锅八宝粥。

  贺顿忙着给汤小希递拖鞋,说:“都打探清楚了?”

  汤小希抹抹睫毛上的汗珠说:“基本上吧。”

  贺顿说:“先吃饭。吃饱了,咱们就有劲了。”说着,一人一把小勺,开始喝粥。

  “难吗?”贺顿问。原想吃完了饭再说详情,等不及了。

  汤小希说:“不难。基本上和审批一个香烟摊子的要求差不多。”

  贺顿大吃一惊,说:“不能吧,这几天我看了很多资料,人家外国,难着呢。”

  汤小希说:“外国怎么批,咱不知道,反正咱们这里的手续不复杂,中国特色。”

  贺顿非常高兴,说:“真是天助咱们。”

  汤小希又说:“别高兴得太早了!”

  贺顿说:“既然不复杂,咱们又不傻,为什么办不成呢?”说完,她深深地喝了一大口粥,红豆绿豆花脸豆白芸豆依次滚过喉咙,落袋为安。又要给汤小希添粥。

  汤小希推开贺顿的手说:“饱了。”

  贺顿说:“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是个水饱,一会儿就又饿了。再吃点吧。”

  汤小希说:“你毁了我的
减肥大计。”

  贺顿说:“嫁给一个屠夫,还减什么肥。”看到汤小希直瞪自己,赶紧改口道:“不是屠户,是连锁店老板。”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忍不住笑起来说:“那你去买肉一定不用花钱了。”
 
汤小希说:“不是告诉你,我正减肥呢,好久不吃肉了。”

  贺顿用一番玩笑话把正题岔开了,其实是她不愿听到为难的事。但是,你既然打算大干一场,又怎能避开必要的环节。只好面对:“你详细说说具体都有哪些困难?”

  汤小希也严肃起来,说:“只有两个困难。”

  贺顿说:“你真把我吓着了,只有两个困难,有什么克服不了呢!”

  汤小希说:“贺所长,你听好了。这两个困难就是,第一,你要有一个有房产证的房子,作为你的营业地点。第二个,你要有10万块钱作为开办资金。”

  贺顿说:“租的房子行不行呢?”

  汤小希说:“也行。只是那家租户必得同意把他们的房子作为你的办公地点,签字画押。要是你跑了,他的房产就是抵押。”

  贺顿说:“10万块钱,能不能少一点呢?”

  汤小希说:“这是最低限额,一分钱不能再少!”

  贺顿皱起眉,说:“汤主任,麻烦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能不能小声点?摇唇鼓舌的,好像幸灾乐祸!”

  汤小希说:“贺所长,我是着急上火嗓门大!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

  贺顿看到一线曙光:“快说!”

  汤小希神秘兮兮地说:“印假钞。”

  贺顿转过身不理她。过了一会儿,贺顿心绪平稳些,说:“咱俩如今一个是所长,一个是主任,要同舟共济。”

  汤小希说:“你就不用启发我的觉悟了,有什么想法,直说吧。”

  贺顿被人识破了伎俩,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把自己的钱都拿出来,你也拿出来,咱们凑凑看还差多少?”

  汤小希说:“我还得结婚呢。我攒的钱可是出门子要用的。”

  贺顿说:“你要是不放心,就算是我借你的。”

  话说到这里,汤小希一拍脑门说:“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其实不是真要花费那么多钱,只要借到了,打到账户上,过一段时间之后,是可以转走的。”

  贺顿松了一口气说:“你的意思是,只要有人愿意借给咱们应急,这十万块钱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还给他?”

  汤小希说:“是这个意思,你可以跟富朋友借借看。我还有一点闲钱,也可以让你先借着用。”

  贺顿思忖说:“风险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汤小希说:“本来就是你起的意,你是主谋,我是胁从。”

  贺顿说:“你不相信这个所能办长久,能赚钱?”

  汤小希摸着贺顿的手说:“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所到底会怎样,我只相信你。”

  两个人把自己的家底都暴露出来,加起来离那个宏大的数字还差得太远。

  贺顿冥思苦想,问汤小希:“你男朋友连锁店的买卖怎么样啊?”

  汤小希警惕起来:“你问他干什么?”

  贺顿说:“关心你啊。怕你嫁过去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寄生虫。”

  汤小希说:“你放心吧,我会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

  贺顿旁敲侧击:“他那个连锁店有多少员工啊?”

  汤小希悻悻地回答:“就他一个人。”

  贺顿就暗自庆幸自己没把向汤小希男朋友融资的事说出来,那样不但谋不到钱,还得让汤小希为难并且挖苦一顿。

  两个人不再谈钱,也不再谈房子,因为没有任何可谈的方向。于是再同仇敌忾地喝粥,直喝得肚子滚圆,走路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撇开了八字脚。汤小希离去的时候,咬牙切齿地说:“所长,以后开了张,我第一笔找你报销的费用是
减肥药。这都是工伤。”

  贺顿心里发燥,就到街上走走。

  面对着柏万福的求婚,贺顿第一个想法是好笑,她从来没想到会和房东的儿子有什么瓜葛。她有过很多个房东了,凶恶的,冷淡的,笑面虎的……她从来不期望房东发什么善心,房东是个冷酷的职业。你有房子,别人却无家可归。你宁愿把房子空在那里,也不愿让无地栖身的人头上有一片瓦。所有的房东都不是慈善家,也许有过慈悲之心,但房客们交付的房租就像流水,把他们的慈悲之心冲刷一净。
 
  但是,有一所房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房子是死的,靠吃房租过日子,是天下最没出息的事情之一。一个人不能靠自己的本事,靠一堆砖头瓦片来养活自己,是非常可悲的命运。贺顿知道在自己纤瘦的身体里面,贮藏着志气和理想,比一千平一万平的房子更宝贵。

  今天,房东破天荒地没有堵在单元门口。贺顿以一个陌生人的眼光审视着房东太太的房子,加以针砭。

  老式楼房,一梯三户。注意,不是电梯的梯,是楼梯的梯。房东太太的房子是中单元,正对着楼梯,也正对着单元的大门。所有上楼的人,都要从这套房子的门前走过,从家里一开门就感受到了外面吹来的风。贺顿只是在交房费的时候,进过房东太太的屋子,知道格局的大致模样,当中是个方方正正的厅堂,面积不小。站在厅堂中,左右两手都是卧室,大小也都差不多,各有十几平米,朝南,采光很好。这套房子的优点就是向阳,阳光灿烂,缺点也是向阳,没有朝北的窗户,通风不是很好。当年回迁的时候,房东太太之所以挑选了套一楼的房子,就是为了自己腿脚不方便的时候,不用爬楼。她家还有一个可以优先挑选好房子的机会,那时候讲究的是“金三银四”,房东太太就选了四楼让儿子住,后来又开始每套出租一间房。

  其实老太太可以和儿子合住,把另外一整套租出去,但房东太太怕合租的房客处不拢,打架斗殴。如果房客欠租甚至合伙诈骗,反倒不好对付。老太太让他们分开租,都是自家人住好房子,让租户住小房子。而且厨房也是自己霸占了,还能有效地监督房客,免得他们狼狈为奸。

  “大姐,出来溜达啊?”一楼的房客和贺顿打招呼。这是一个东北来的小伙子,卖菜的,名叫安南。“安南,最近生意怎么样?”贺顿回话。

  “不怎么样。”安南说。

  贺顿笑起来说:“我什么时候问你,你什么时候都说不好。报纸上一股劲地说菜涨价了,还能说生意不好吗?”

  安南说:“这就是贪心不足呗。农民的劣根性,我哪能例外呢。”

  贺顿说:“还真挺有水平的,怪不得你和联合国秘书长同名同姓呢。”

  安南说:“大姐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就怕人家说联合国。也怪我老爹老妈那时没啥文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个国家。”

  贺顿说:“也别怪你老爸老妈了,那时候秘书长还没轮到他呢。”

  安南说:“大姐我就爱听你说话。我告诉你一个稀罕事。”

  贺顿说:“上次你告诉我韭菜有毒,吓得我一个多月没敢吃饺子。这次又是你们在什么菜上做了手脚呢?”

  安南打着响指说:“这次和你有关。”

  贺顿说:“我一天不招谁不惹谁的,良民一个,和我有什么关联呢?”

  安南说:“我偷听到房东太太和她儿子的谈话,他们想娶你进家门呢。”

  贺顿说:“真的呀?看来咱们这些房客够倒霉的了,住了人家的房,就被人盘算。幸亏房东太太没有个闺女,不然你也会被招为驸马呢。”

  安南说:“那可就好!咱俩还就成了亲戚。大姐,不管怎么说,您防着点。她家那个儿子,老实得过了头,出门就得让人蒙骗,要是上我的摊上买菜,一斤我会少他二两。不然的话,天理不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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