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长篇连载~完整版本

  郑桐问:"那我们的'扶老携幼志愿队'怎么办?还让不让我们学雷锋了?这样很容易造成 误会,明明是出去做好事,却落个畏罪潜逃的恶名,你真让我们为难。"

  "郑桐,你又臭贫是不是?你不要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实话告诉你们,你们这几块料早在 派出所挂上号了,什么坏事都少不了你们,我可把丑话说在前边,下次要是让我抓住什么证 据,我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那个年龄大一些的警察教训道:"你们不要满不在乎,这次的杀人案可是震惊全城了,李援朝的胆子也太大了,小混蛋就算该杀,那也是政府的事,如果当时把他扭送公安局,李援朝他们还会受奖励,可他们竟把小混蛋杀了,这下性质就变了,你们好好想想,要从这件案子 上吸取教训。"

  钟跃民等人把两个警察送到门口,殷勤地告别:"真是人民的好警察啊,眼看着我们都到悬 崖边上了,还不顾个人安危地探出身子要拉我们一把,多悬那,弄不好没救成我们自己也掉下去了,真该好好感谢你们,你不知道,平时我爸说我都梗脖子,可今天你们这一席话,蹭的一下,就说到我心里去啦,语重心长啊,我心里暖融融的,我知道,党和人民是不会抛弃 我们的。二位走好,我不送了,再见!再见……去你妈的,玩去吧。"

  钟跃民关上门,三个人得意地大笑起来。

  李奎勇整整昏迷一天一夜才醒过来,他睁开双眼,笫一个看见的就是钟跃民,周晓白、袁军 、郑桐站在病床边。

  钟跃民握住他的手:"奎勇,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昏迷整整一天一夜了,我真怕你醒 不过来呢,你别说话,听我说。"

  李奎勇微微点点头。

  钟跃民轻声说:"你看,郑桐和袁军你都见过,这是周晓白,我的女朋友。"

  周晓白向李奎勇点点头:"你好,请安心养伤,跃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们会帮助你的 。"

  李奎勇点点头。

  钟跃民见李奎勇脱离了危险,总算是放下心来,于是又开起了玩笑:"这次多亏了晓白,要 不是她偷了她爸的钱,我们一时半会儿还真凑不起这么多钱交你的手术费,晓白真是高手, 一出手就把他爸钱包给顺出来了。"

  周晓白娇嗔道:"去你的,那是我爸放在抽屉里的钱,你说谁偷钱包?"

  郑桐插嘴:"当然不能说是偷,多难听呀?应该叫'顺',这就顺耳多了。"

  这几天钟跃民想了很多,他想起他和李奎勇童年时的友谊,想自己为什么要整天打来打去的 ,象中了邪?他已经答应了周晓白,从此再也不参与这样的斗殴了,因为他突然觉得很没意 思,没意思透了。

  钟跃民握住李奎勇的手,他只说了句∶"奎勇,咱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李奎勇点点头,用力握了握钟跃民的手,他的眼中闪出泪光……
 
  分别前的浪漫,寂静的山谷,北风在呼啸。清冷的月光撒在连绵的山 峦上,给人一种即朦胧又遥远的感觉。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钟跃民的歌声 在山谷中回荡……

  1968年年底,应该在1966、1967和1968年毕业的高中、初中学生全部毕业,这也就是后来著 名的"老三届"。

  对于当时的毕业生来说,毕业以后的分配是个犯不上考虑的问题,因为党已经替你考虑好了 ,除了少数人被应征入伍外,还有极少数由于身体原因或家庭有特殊困难的人被照顾留城分 配工作,其余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作为"知青"被送到边疆的军垦农场或边远山区去插队 。

  1968年的征兵开始了,各学校的征兵体检处门前都排了长队,在共和国的征兵历史上,这一年的情况是很特殊的,因为在前一年,也就是1967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没有征兵的年头。到了1968年,由于国际形势的急剧变化,中国领导人感到战争的威胁,对国防工作做了一系列调整,其中扩充武装部队是一个重要的措施,因此,1968年底,军队补充了大批新兵,从此中国军队的兵员总数达到了五百万人,现役军人的总数为世界笫一。

  钟跃民、袁军和郑桐都没有接到体检通知,因为他们所在学校的政工部门认为他们都属于"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可能通过入伍政审,既然如此就不必参加体检了,反正去插队是不 需要检查身体的。

  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郑桐倒是无所谓,他本来也没做此打算。

  郑桐的父亲郑天宇早年留学美国,美国人都很缺乏组织纪律性,不关自己的事也要跳出来发

  表意见,生怕别人忘了他。郑天宇也受了这种影响,回国后又不知道改改,所以总是不招领

  导待见,一来了运动就把他拎出来受受教育,得写几份检查才能过关,好在知识分子写检查

  不费劲。不过,五七年的反右运动倒没碰到郑天宇,这不是因为郑天宇长了记性,而是老天

  保佑他,本来他已经精心准备了发言稿,打算在笫二天的会上向党提点儿意见,谁知当天晚

  上多喝了二两酒,造成胃穿孔被送进医院抢救,等他病好了出医院时,右派们已经自杀的自

  杀,劳改的劳改了。郑天宇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偷偷把发言稿烧了,从此夹起尾巴做人。

  郑桐常常想,幸亏当年他老爸被酒精烧穿了胃,不然郑桐现在也许正在北大荒某个劳改农场帮他老爸打土坯呢。老天爷既然这么照顾他一家,那么就不该再有非份之想了,当兵梦可不是他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能做的,他对这种政治岐视已经习惯了,别说是穿军装的正规军,就是当个民兵土八路也没戏。他能琢磨的是到哪里去插队的问题,郑桐常常怀着比较阴暗的心理对钟跃民、袁军等人的处境表示兴灾乐祸,既然这些干部子弟都当不成兵,那他这"臭老 九"出身的人还有什么心理不平衡的?

  钟跃民和袁军却大为恼火,他们对这种政治岐视还不大习惯,从心里还认为自己是革命干部 出身。他俩骂骂咧咧地找到学校政工组要求解释,为什么连入伍体检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一个办事员解释说:"你们应该知道,入伍的政审很严格,据我所知,你们的父母在政治上 都有些问题,有些是历史问题,有些是现行问题,总之,现在还没有正式的组织结论,退一 步说,就算学校同意你们参加体检,你们也过不了政审关。"

  钟跃民说:"党的政策不是不唯成分论吗?再说我们都是革命干部出身,又不是黑五类出身 。"

  办事员嘲讽道:"革命干部?现在揪出来的黑帮走资派有几个以前不是革命干部?刘少奇以 前也是革命干部呢。"

  袁军大怒:"妈的,我爸爸三八年参加八路军,打了半辈子的仗,我他妈倒成了出身不好的 人了?我问你,你们那个革委会主任,三八年他在哪儿?"

  钟跃民出言不逊:"大概正穿开裆裤呢。"

  "穿开裆裤?你太抬举他了,他那会儿还在他爹腿肚子里转筋呢。"袁军肆无忌惮地骂起来 。

  办事员猛地站起:"袁军,你骂谁?"

  袁军一拍桌子:"去你妈的,骂你?我还想抽你丫的呢,你他妈的也就是条狗,人五人六的 坐这儿假充真神。"

  钟跃民拉起袁军道:"别理他,这是个傻B,咱们走,不就是当兵吗?大爷我还不稀罕呢。 "

  办事员被气得直哆嗦:"太不象话了,流氓,一群流氓……"

  钟跃民、袁军和郑桐已经报了名去陕北插队,周晓白和罗芸也被批准入伍,马上就要走了, 大家决定做一次郊游。

  钟跃民以前和几个同学结伴去过房山云水洞,那时北京几乎无人知道云水洞,也没有什么直达的汽车路线,只能骑自行车去,还得带上野营的炊具和装备,因为那里是穷乡僻壤,不具备接待旅游者的条件。钟跃民这一说,大家都来了兴趣,这很有点象一次探险活动,听着怪刺激的,尤其是那个神秘的云水洞,经钟跃民添油加醋,周晓白几乎听傻了。按钟跃民的意思,这个洞的另一个出口在山西太行山的某一处峭壁上,洞里有很多地下河流,钟跃民一口咬定他曾经在洞里横渡过一条河,这条河水流湍急,河面宽阔如长江,他差点就淹死在里面。郑桐对目瞪口呆的周晓白和罗芸说,那是钟跃民在梦里横渡了那条大河,于是就给当成了真的。郑桐认为,梦境和现实存在着很大的差别,不能太当真,譬如钟跃民梦见他在抗旱浇 麦子,等醒来以后也许会发现是自己在尿炕
 
尽管大家对钟跃民的话表示了极大的怀疑,但还是决定去一次,只不过周晓白打消了带游泳 衣去横渡那条大河的打算。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骑着自行车出发了。几个年轻人象撒了欢的鸟儿,一路上追逐着,说笑 着,吵闹着,尽情挥洒着青春的激情。郊区公路两旁排列着高大的钻天杨,阳光从杨树枝叶 的缝隙中照射进来,犹如他们令人眩目的青春。

  不过,到底是太年轻,才刚走了一半的路程,他们的体力就挥洒得差不多了。

  袁军身子趴在自行车上,吃力的骑着,气喘吁吁地问:"跃民,还有多远?"

  "早着呢,这刚到哪儿?再照着一百里地蹬吧。"

  罗芸惊呼上当:"晓白,跃民把咱们都骗了,那天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云水洞离北京不远, 骑车一个小时就到了,现在咱们已经骑了一个半小时了,怎么还有一百多里?"

  钟跃民一猫腰,加速冲到前面:"我是说过一个小时能到,可那是坐汽车,谁告诉你是骑车 了?"

  罗芸累得已经喘不上气了,她从来没跑过这么远的路,于是抱怨道:"钟跃民,你这骗子, 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了,我累得腿都要断了,我不去了。"

  钟跃民却一脸坏笑:"悉听尊便,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不过我警告你,这一带的农民兄弟比 较贫困,四十大几的娶不上媳妇的人很多,你可要当心。"

  袁军和郑桐也随声附和道:"你要是失踪了,我们肯定会到处去找你,只怕等我们找到你时 ,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

  "找到了也不好办,农民兄弟多不容易呀,这好比一个人饿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弄着半个窝 头,刚吃了一口又让我们给抢回去了,我们也实在不忍心。"

  罗芸生气了,索性停下车不走了:"晓白,你走不走?你要不走我一个人回去,反正我是不 去了。"

  钟跃民等人都停下车,陪着笑脸解劝:"哟,急啦?真不识逗,罗芸,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

  周晓白笑道:"罗芸,你还不知道这些家伙?你想想,狗嘴里能长出什么来?"

  钟跃民:"走吧,罗芸同志,我们大家都需要你,没有你大家会很痛苦的,就象航海者看不 到灯塔,向日葵找不到阳光,干革命离不开红宝书一样。"

  罗芸被逗笑了∶"钟跃民,你可真够反动的。"

  郑桐鼓掌道:"行了、行了,列兵罗芸同志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放弃了开小差的打算 ,又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来,放心吧罗芸同志,我们不会岐视你,你千万别背什么包袱。"

  罗芸骑上车,恨恨地向周晓白抱怨:"晓白,我算是跟你上贼船了,他们欺负我,你也不管 ,你什么时候也和他们穿一条裤子了?"

  "周晓白并没有和我们合穿一条裤子,她顶多是和钟跃民伙穿一条裤子罢了,这可是原则问 题。"郑桐纠正着。

  周晓白笑吟吟地说:"你们这些混蛋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就是要和钟跃民伙穿一条裤子, 还要穿一辈子,气死你们。"

  钟跃民把胳膊搭在周晓白的肩膀上:"那好,我要做一条能装两个人的裤子,裤腰留一米五 够吗?"

  罗芸啐道:"越说越不要脸,晓白,你怎么总帮钟跃民说话?"

  郑桐骑到罗芸身边,嘴上开始找便宜:"罗芸,我要是也做条裤腰一米五的裤子,你愿意和 我合穿么?"

  "滚!一边呆着去……"

  大家大笑起来,青山翠谷间留下他们青春的欢笑声……

  房山云水洞是典型的石灰岩溶洞,属于"喀斯特"地貌,在北方地区比较罕见。洞内很安静,时时能听到滴水的声音,千奇百怪的钟乳岩和石笋构成各种奇异的造型,每一个造型都能让人浮想联翩。其实这类石灰岩溶洞算不上什么奇观,只要有石灰岩的地区都会出现这类溶洞,仅在中国就数不胜数,不过,当年的钟跃民、周晓白等人都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个溶洞 就已经足够引起他们的惊叹了。

  几支手电的光柱在洞顶来回扫动,大家看得啧啧称奇。

  周晓白紧紧抓住钟跃民的手,身子依偎在他的身上:"跃民,我有点儿害怕,你可千万别离 开我。"

  罗芸摸摸一根晶莹剔透的石笋问∶"钟跃民,你的大河呢?指给我们看看。"

  钟跃民脸不红地回答∶"大概是塌方把通道都堵死了,你要看河得另打一条隧道。"

  "你就蒙人吧。"

  袁军敏捷地攀上一块象莲花座一样的巨石,郑桐举起相机,闪光灯在闪烁。

  周晓白问:"这些钟乳岩和石笋大概要上万年才能形成吧?"

  "大约要几十万年吧。"钟跃民回答。

  周晓白喃喃道:"在时间面前,生命真脆弱,跃民,我们要抓紧时间。"

  "干什么?"

  "享受你我相处的每一天,不然咱们很快就会老的。"

  郑桐端着相机喊:"跃民、晓白,你们站好,我给你们照张像。"

  钟跃民和周晓白扬起头。

  "别这么严肃,跃民,你不要装得象正人君子似的,露出点儿微笑,晓白,对跃民亲热点儿 ,都伙穿一条裤子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郑桐挑剔着。

  "郑桐,闭上你的臭嘴。"周晓白喊。

  钟跃民小声道:"他是嫉妒咱们啦,郑桐,你别这么恶声恶语,我们又没招你?你不就是惦 记上罗芸了吗?没关系,赶明儿让周晓白给你说说媒。"
 
周晓白故意大喊:"罗芸,郑桐好象是看上你啦,你要他吗?"

  罗芸哼了一声:"不要,我不要戴眼镜的。"

  "那我不戴眼镜,你看怎么样?"袁军凑过来说。

  "你?我又不是你的幼儿园小朋友。"

  罗芸向周晓白喊:"晓白,你知道我看上谁了吗?告诉你,我看上了钟跃民,你把他让给我 得了"。

  "这可不行,你还不如杀了我。"

  钟跃民大喜道:"我看你们两个都不错,要是都和我好,我倒也没什么意见。"

  周晓白跺脚做痛苦状:"好啊,钟跃民,你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和你拚了。"

  罗芸大笑:"钟跃民,你休了她,我嫁给你。"

  "跃民,你也太黑心了,一个占着两个,这世上的事也太不公平了,我和袁军快旱死了,你 小子倒涝出灾来啦?"郑桐不满地说。

  周晓白闹累了:"好了,好了,都别闹了,郑桐,你还没给我们照像呢。"

  周晓白双手搂住钟跃民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闪光灯一闪,两人的形象留在一张底 片上。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精力多得无处发泄,吵啊闹啊耍贫嘴啊,折腾起没完,一直闹 到晚上还不觉得累。

  夜幕降临,他们在洞口点起篝火烧饭,篝火在熊熊燃烧,他们围坐在篝火旁继续说笑着,一 阵西北风袭来,周晓白打了个寒战:"真冷,跃民,抱着我。"

  钟跃民抱住周晓白对罗芸嘻皮笑脸道:"罗芸,你冷吗?要不你也过来。"

  罗芸啐了一口:"去你的,想得美。"

  周晓白大笑:"碰钉子了吧?活该。"

  郑桐说:"真受刺激,袁军,你呢?"

  "我没事儿,我是视天下美女如粪土。"

  "你才是粪土呢,酸葡萄。"周晓白说。

  罗芸裹紧大衣说:"冷死了,唱个歌儿吧?"

  钟跃民问:"唱什么歌?"

  "《山楂树》怎么样?。"郑桐提议。

  袁军说:"《小路》多浪漫,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周晓白一撇嘴:"没劲,俗了,唱个离别的歌儿。"

  钟跃民站起来问:"谁看过苏联电影《青年时代》?那里面的插曲很好。"

  周晓白兴奋地说:"我看过,那首歌真好,据说是那个演男主角的演员拍电影时即兴创作的 ,竟然一举成名,跃民,你唱嘛。"

  钟跃民装模做样地做深呼吸∶"别忙,我得酝酿一下感情,唱这类歌得有意境。"

  郑桐附合∶"没错,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就是这种意境。"

  大家都沉默了。

  寂静的山谷,北风在呼啸。清冷的月光撒在连绵的山峦上,给人一种即朦胧又遥远的感觉。 他们突然都变得有些伤感,也许是离别在即,舍不得这份难得的朋友情。熊熊燃烧的篝火映 红了每一个人的脸,钟跃民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

  当年我的母亲,

  整夜没合上眼睛,

  伴我走遍家乡辞别父老乡亲,

  在那拂晓的时刻,

  她送我踏上遥远的路程,

  给了我一条手巾,

  她祝我一路顺风

  ……

  周晓白紧紧依偎着钟跃民,跟他一起哼唱起来。周晓白唱着唱着,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努 力想控制住情绪,但没有成功,她在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了。

  罗芸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郑桐也摘下眼镜,轻轻地拭了拭眼睛。

  袁军扭过头去,凝视着撒满清辉的山谷,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钟跃民近来很忙,他要在下乡之前把所有应该做的事安排好。周晓白和罗芸下个星期就要走 了,周晓白希望他能多抽出些时间陪自己。钟跃民想起自己还有两个朋友住在医院里,他无 论如何要在走之前去医院和他们告别一下。

  张海洋住在铁路医院,他的伤已经好多了,只是心情很沮丧,他觉得这次栽在小混蛋手里, 简直窝囊透了,以前他打架打过无数次,连根汗毛都没伤着过,偏偏这次被小混蛋捅了一刀 ,真够丢份儿的。

  钟跃民安慰他:"这不怨你,是你不想杀他,所以就手下留情了,可小混蛋却没有这种顾忌 ,这件事换了我,也照样要吃亏。"

  张海洋恨恨地说:"关键是输得太窝囊,丢份儿不说,连这次征兵都错过了,肚子上带个刀 口,体检都通不过。"

  钟跃民给他掖掖被子:"没关系,还有明年呢,你爸是参谋长,你当兵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海洋,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今年当兵是不可能了,先去插队吧,我们学校是去云南,我正想呢,要是边境管得不太严的话,我想偷越国境去越南找咱们援越的部队,那里打得挺热闹,我爸的一个老部下在那里当高炮师的师长,听说他们师已经打下三架'鬼怪式'了,我说什么得去看看,你想啊,要是我弄一门双管三七炮,照着美国飞机一通狂扫,肯定挺过瘾的,这比拿弹弓子打鸟儿来 劲多了。"

  钟跃民一听也神往起来∶"去缅甸也行,听说缅共的部队特喜欢中国知青,混个三年五载的 就能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我们学校有个哥们儿大串连的时候过去转了一圈,这哥们儿其实是玩去了,可见了人家缅共部队的领导,一口咬定是参加人民军的,人家还真信了,当天就发军装发枪,我操,一个新兵就发了一长一短两大件,"五六"式冲锋枪和"五四"式手枪,子弹随便打,真他妈过瘾。这哥们儿在那儿玩了一个月,过够了枪瘾又开小差跑回来了。 "
 
 两人大笑起来,钟跃民开着玩笑∶"我是没这个机会偷越国境了,我们学校是去陕北插队, 那地方穷山恶水的,和哪儿都不接壤,跑都没地方跑,我算认命了,以后娶个米脂的柴禾妞 儿过日子算啦。"

  张海洋笑道∶"你他妈能娶上米脂的妞儿就不错了,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听说米脂的女孩 子特别漂亮。"

  钟跃民说∶"还是云南好,整个一个民族大团结,赶上泼水节,你拎个桶,瞧哪个妞儿漂亮 ,兜头就是一桶水浇过去,把她浇舒服了,闹不好就跟你走了,不象我们陕北,这手还没摸 一下呢,张嘴就要彩礼。"

  张海洋笑得刀口都疼了∶"你丫这张嘴真是金不换,将来你在陕北娶不上婆姨,就来云南找 我,我发你个傣族妞儿……"

  "等你探亲回来时,给我带个金丝猴儿吧,我准备训练它偷钱包,当个'佛爷',哥们儿以 后就靠'吃佛'为生了,即使它偷钱包被抓住,也不会进派出所,谁能跟猴儿一般见识?我 顶多落个管教不严而已。"钟跃民在信口开河。

  "跃民,你丫到这儿来是看我还是害我呢?我他妈刀口快撑开了,你别招我乐了行不行?" 张海洋按着伤口忍着笑。

  钟跃民叹了口气∶"穷欢乐呗,要不然还不愁死?你去云南转一圈儿,明年征兵又回来了, 你爸在台上,你可以撒着欢儿的折腾,不象我,我爸现在还被关着呢,能不能被解放还很难 说,我这辈子当兵恐怕是没指望了。"

  这又轮到张海洋来安慰钟跃民了:"跃民,你别说丧气话,人生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出现转机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千万别乱说,听我爸说,最近中央准备解放一大批老干部,听说 这是毛主席的意思,我看你爸这次有希望。"

  "哦,这倒是件好事,不知道我爸有没有可能被解放。"

  "绝对有戏,你等着吧。"

  钟跃民有些疑惑地问:"这消息可靠吗?现在不是正清理阶级队伍吗?抓人还抓不完呢,怎 么会解放老干部呢?"

  张海洋显得很胸有成竹:"这你就不懂了,清理阶级队伍是为了清除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你爸又不是异己分子,现在的形势是各级革委会要成立老中青三结合领导班子,什么是老?就是老干部,可老干部现在在台上的很少,很多都被关着呢,怎么办?我看没别的办法 ,只能放人。"

  钟跃民兴奋地站起来:"我得申请去见见我爸,把这好消息告诉他。"

  张海洋嘱咐道:"哥们儿,要保密啊。"

  钟跃民走到病房门口,张海洋突然低声叫了一句∶"跃民……"

  钟跃民回过头来。

  张海洋恋恋不舍地说∶"哥们儿,这辈子能认识你,实在是一件幸事,咱们常通信吧,如果 你有什么变动,一定要告诉我,多保重……"

  钟跃民和袁军、郑桐一起去买下乡用的物品,他们骑车路过西单十字路口时碰见了杜卫东, 他一身标准的玩主打扮,身上穿着一件将校呢大衣,头上戴着羊剪绒皮帽,脚上穿着一双白 色的"回力"牌球鞋。

  杜卫东一见钟跃民就兴奋地喊道∶"跃民,好久没见了,你丫最近干吗呢?"

  钟跃民停住自行车向杜卫东打招乎,他突然发现杜卫东身旁有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儿,便奇怪 地问∶卫东,哪儿蹦出个洋妞儿来?是你带来的?

  杜卫东扭头用英语和洋妞儿嘀咕了几句,那洋妞儿很大方地向钟跃民伸出手,很生硬地用汉 语说∶"你好!我是爱玛。"

  钟跃民和洋妞儿握握手回头对杜卫东说∶"她还会说中国话?"

  杜卫东笑道∶"就会这一句,还是我教她的。爱玛是从巴黎来的,她姨妈也是外文编译局聘请的专家,和我爸是同事,我们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她对我说法语,听得我一脑袋雾水,不知道这妞儿要干什么。我说我会几句英语,咱们用英语交谈好不好,她说自己的英语不太好,我说没关系,咱们连说带比划,知道个大概意思就行,就这么着,我们交了朋友 。"

  袁军怀疑地问∶"卫东,你丫蒙谁呢?这妞儿撑死了也就是个阿尔巴尼亚妞儿,闹不好还是 地拉那郊区的农民。"

  杜卫东不爱听了∶"哥们儿,你挤兑谁呢?爱玛可是正宗的雅利安人种,你仔细瞧瞧她那两 只眼睛,一会儿是蓝的,一会儿又变绿了,阿尔巴尼亚妞儿的眼睛能变色么?"

  郑桐插嘴道∶"扯淡,哪国妞儿眼睛也不会变色儿,那是波斯猫。"

  钟跃民等人哄笑起来。

  大家说话时,爱玛站在一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看样子她很想闹明白这些中国人在谈论 什么。

  杜卫东对钟跃民说∶"你听说了吗?巴黎那边也闹腾起来了,学生们建起了街垒,警察来了就用大板砖拍他们,法国警察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哪象咱们,一听说警察来了,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人家巴黎的学生就是浪漫,街垒上插面红旗,你猜旗子上写什么?'要做爱,不要作战。'街垒里乱套啦,不论是男是女,大家都是战士,绝对平等,看谁顺眼就跟谁睡,打着滚儿地睡,真他妈来劲,这才是革命。跃民,你爸可是老革命了,他参加革命的时候 有这么浪漫么?"

  "没有,那会儿恐怕素得厉害。"

  "就是,本来我还想学学格瓦拉,到丛林里去革命,后来听爱玛一说,敢情还有这么革命的 ?哥们儿立马改戏啦,既然都是革命,我干吗不挑挑,选一种适合我的革命?"
 
 钟跃民问∶"这洋妞儿到中国干吗来了?"

  "巴黎那边完事了呗,学生们都回学校上学了,街垒也拆除了,爱玛对革命的失败感到痛心疾首,她还没玩够呢,后来听说世界革命的心脏已经挪到中国了,中国的学生根本不用上学,不用做功课,每天都在干革命,连警察也不敢来找麻烦,有毛主席给戳着呢,谁敢犯葛?爱玛别提多羡慕了,正好她姨妈在中国工作,就这么着,爱玛终于来到中国。刚一下
飞机, 就见机场上红旗招展,喇叭里叽哩咣当全是革命歌曲,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有几层楼高。你还记得《红色娘子军》里那个吴清华吗?这妞儿经历千辛万苦终于来到根据地,头一眼就看见红旗了,吴清华一下子就把脸贴在红旗上了,热泪盈眶啊,爱玛当时就是这样,我非常理解她当时的心情,可算到家啦,见着亲人了,这是世界革命的心脏啊,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爱玛想起在街垒里并肩作战的战友们,他们还在暗无天日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受苦受难,她当时哭得昏天黑地,鼻涕眼泪滚滚而下。谁知机场上的警察看她有点儿不对劲,心说这洋妞儿有病是怎么着,刚下飞机就这么一惊一乍的?看来得好好审查一下,得,这一审就审了一个多月,越审疑点越多,怎么看怎么象是国际间谍,后来要不是她姨妈做保,法国使馆交涉, 爱玛现在还在号儿里呆着呢。"

  钟跃民等人幸灾乐祸地大笑。

  郑桐说∶"这叫热脸蛋贴到冷屁股上,看丫还革命不革命了。"

  钟跃民笑道∶"爱玛没教教你怎么革命?"

  "不好意思,她还真是我老师,笫一次见面她就问我,我可以住在你家吗?正好那几天我爸回国了,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心说这法国妞儿怎么自己往我枪口上撞?既然人家开口了,我再拒绝就不合适了,跃民,天地良心啊,那天晚上哥们儿别提多绅士了,我把她安排在我妈的卧室里,我睡自己的卧室,我心说笫一天可不能轻举妄动,慢慢地才能水到渠成,这种事儿可不能急,欲速则不达嘛。谁知我睡到半夜,爱玛窜进我的卧室,二话没说,呼地一下先把我被子掀了,哥们儿正睡得迷迷糊糊,身上只穿着条裤衩,我这人比较怕羞,连忙坐起来抓过衣服盖住羞处嘴里还说着,爱玛,你不要这样,你能不能先出去?等我穿好衣服……哎哟,没用,人家根本不搭话,一个饿虎扑食把我扑个仰面朝天,我挣扎了几下才发现身上仅有的裤衩也不翼而飞,当时我把眼一闭,停止了挣扎,心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哥们儿认 命啦……"

  钟跃民一伙大笑起来,袁军笑道∶"卫东,我们都很同情你,硬是让人家给糟蹋了,你可千 万要想开点儿。"

  郑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能忍气吞声,告丫的,告丫强奸了你,党和人民会替你 做主。"

  "算啦,我还是认倒霉吧,我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紧躲慢躲还是没躲过去,想想都他妈的 堵心,挺清白的一条身子……"

  钟跃民见时间不早了,便对杜卫东说∶"行啦,别侃了,就算失了身也不要紧,慢慢再找机 会从良吧。卫东,我们马上要去陕北插队了,你有什么打算?"

  杜卫东说∶"我也快回国了,下个月就走,我爸在东京给我联系了预科班,我想准备两年考 大学。"

  钟跃民叹道∶"倒底是外国人,折腾够了,拍拍屁股就走,还有大学可上,人比人该死,货 比货该扔,我们只能去修理地球了,再见吧,卫东,咱们后会有期。"

  杜卫东握着钟跃民的手说∶"你们多保重吧,早晚有一天我会回来,中国是我的笫二祖国呀 ,我还真舍不得离开这里,再见!跃民。再见!袁军、郑桐。"

  周晓白就要走了,随着离别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周晓白恨不得抓紧一切时间和钟跃民呆在一起,离别的前一天,钟跃民提出为她饯行,周晓白感动得眼圈都红了,钟跃民对她每一点细小的关怀,都能使她感动不已,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她常常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没 出息?连起码的自尊都顾不上了。

  钟跃民家的客厅里静悄悄的,留声机的音箱里传来柴科夫斯基的《忧郁小夜曲》,两个人的 心中都有种淡淡的忧伤在流淌。

  钟跃民和周晓白每人手里拿着一杯红葡萄酒,他们默默对视着。

  钟跃民举杯道:"晓白,明天你就要走了,我为你饯行,干了这杯。"

  周晓白目光迷离:"别干,喝一口,好吗?"

  "为什么?"

  "杯子里的酒没了,宴会就要结束了,可我不想让它结束。"

  两人各自饮了一口。

  钟跃民叹了口气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周晓白固执地反驳:"有,就有不散的宴席,我的宴席永远不散。"

  "晓白,随缘吧。"

  周晓白流下泪来:"干吗要随缘?世上的事要靠努力得来,而不是靠随缘。"

  "我想当兵,靠努力行吗?"钟跃民轻声问。

  "肯定行,一旦你爸的问题解决了,我会求我爸把你送进部队。"

  "我爸的问题要是解决不了呢?"

  周晓白沉默。

  钟跃民轻轻笑了:"还是要顺其自然吧?"

  周晓白抬起头来凝视着钟跃民,久久地没有说话。
 
周晓白和罗芸走的那天,钟跃民没去送,因为这批新兵很可能会分在一个大单位,彼此之间早晚会熟悉,女兵们对这类事更敏感,特别是象周晓白这种出身将门,长得又漂亮的女兵,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受人关注的。钟跃民怕自己的露面会影响周晓白的前途,部队有纪律, 士兵是不允许谈恋爱的。

  钟跃民和袁军、郑桐到学校"赴陕北插队落户报名处"报了名,这倒挺顺利,也用不着政
审 ,袁军还跟报名处的人说便宜话∶"老师啊,象去陕北插队这么光荣的事,是不是也有个批 准的问题?我们哥几个出身都不大好,组织上要是不批准我们去陕北,我们绝不会背思想包 袄,保证不给组织上添麻烦,我们就在城里自谋生路了。"

  这几位都是学校里有名的刺儿头,报名处的人都懒得理他们,巴不得把他们弄得远远的,最 好一辈子别回来。

  钟跃民想起该去看看李奎勇了,他和李奎勇不是一个学校的,甚至也不是一个区的,按李奎 勇家的状况,他绝无留城的可能,下乡插队是他的必由之路,也不知他们学校的毕业生是去 哪里插队。

  李奎勇的伤已经好多了,也能够下地走路了,钟跃民搀扶着他在医院住院部的疗养区散步。他们对以前发生的矛盾都闭口不提了,只是谈童年,谈将来。李奎勇最大的心愿是将来能到重工业企业当一个技术工人,能养家,能给母亲养老送终,能顺利地把弟弟妹妹们拉扯大。他问钟跃民以后打算干什么,钟跃民说他倒没有明确的打算,小时候还有点儿理想,有一阵子他爸老揍他,他便认为"爸爸"这个职业挺有权威的,看儿子不顺眼可以随时揪过来捶一顿,于是决定将来长大一定要当"爸爸"。后来长大了点儿,他发现"爸爸"不是个职业,似乎谁想当都可以,而且也不需要什么专业技能,于是他放弃了这个理想转而羡慕起海盗船长,不知为什么,他对小人书上的海盗形象很着迷,那些海盗耳朵上戴着硕大的耳环,胸口上长着浓密的胸毛,腰上插着短刀,还总有美女陪着,日子过得似乎很快活,钟跃民幻想 着将来长大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再后来,钟跃民干脆就没有理想了。

  李奎勇大惑不解,怎么会没有理想了?小时候想当海盗,也算是有点儿雄心壮志,怎么越大 越没出息了?简直是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

  钟跃民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没理想呢?报名参军算不算?长大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这是很多男孩子的梦想,可钟跃民小时候从来没产生过这种念头,前些日子他是想当兵,可 那是出于一种很现实的目的,当兵总比插队强,那跟理想搭不上边儿。

  钟跃民对李奎勇说,他虽然不知道将来要干点儿什么,但他肯定知道将来不打算干什么。譬 如守着老婆孩子过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日子,他却觉得挺没劲的,与其这样还真 不如当海盗去。

  若干年后,钟跃民看了美国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他脑子忽然开了窍,原来他喜欢的 是这种"在路上"的感觉。可惜的是,钟跃民那时已经是军队中的一名营级军官了,无论如 何也没法"在路上"了。

  钟跃民把周晓白临走时留给他的一百块钱留给了李奎勇,他知道李奎勇的家境,这次受伤住 院对这个家庭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李奎勇没有推辞,只是淡淡地道了声谢,来自男人的感 激涕零是很丢份的。

  李奎勇听说他所在的中学有去山西和云南插队的,去陕北的好象不多,不过等他伤好了,他 也想报名去陕北,因为钟跃民都去了,他也应该去。钟跃民说陕北地方太大,去了也不见得 能碰上,李奎勇说碰不上也无所谓,反正都在一个省里。

  临分手的时候,李奎勇有些激动,他紧握着钟跃民的手说∶"跃民,保重,你千万要保重, 下乡以后别再折腾惹事了,做个安份守己的老实人吧。"

  钟跃民半真半假的开着玩笑∶"打架的事是不干了,拍婆子的毛病可一时改不了,我是下定 决心在陕北娶妻生子过日子了,不然怎么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呀。"

  等待出发的日子是漫长而无聊的,钟跃民和郑桐闲得难受,倒真盼着赶快下乡,在北京呆得 有些烦了。倒是袁军因为父亲官复原职,好久没有露面了。

  钟跃民和郑桐来到袁军家楼下,郑桐拣起一块石头,准备通知他一下,被钟跃民制止了:" 别扔,他爸要是在家就麻烦了,这老头子无缘无故被关了一年多,火儿正大着呢,再找咱们 撒气。"

  郑桐大声喊:"袁军。"

  楼上传来袁军的声音:"谁呀?"

  郑桐:"派出所的,找你有事。"

  袁军的脑袋露出窗户:"我操,是你们呀,我说这派出所警察怎么一副流氓腔?你们等着。 "

  不一会儿,袁军穿着一身崭新的草绿色军装,精神抖擞地走出楼道。

  郑桐推了推眼镜:"哎哟,你丫哪儿扒这么一身国防绿,还是两个兜的大兵服?"

  袁军得意地说:"发的,哥们儿当兵啦。"

  钟跃民点点头:"不象是扒来的衣服,这小子还真当兵了。"

  郑桐一脸不忿:"我操,你爸刚官复原职,你丫就当兵啦,这也太快了?几天以前你丫还'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就这么一眨眼功夫,你丫就成了'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啦。"
 
 袁军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今年征兵都结束了,嘿,时来运转,我爸从号儿里放出来了,再一打听,这批兵是去A军的,这个军可是我爸的老窝儿,我爸从三八年起就在这支部队,从军长到师长都是老熟人,这还了得?A军招兵敢不招他儿子,这不是反了吗?我爸二话没说,一个电话过去找军长,事就成了,军长发话了,让我晚几天去,在家多陪陪老头儿,反正 新兵连集训三个月呢,晚几天报到怕什么。"

  郑桐把手一背:"有这好事也不通知一下哥几个?这可是严重违反组织原则的错误,我们经 过讨论觉得还是应该给你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下面的事你就看着办吧。"

  袁军知道对不起哥们儿,忙说:"我请客,我请客,向哥几个陪罪,你们说,去哪儿?"

  "当然是老莫啦,我们马上回家磨刀去,照死了宰你。"

  "跃民,不是我不想通知哥几个,我是怕弟兄们受刺激,本来我都报了名,和你们一起去陕 北插队,日子再苦哥几个好歹在一起,还能互相照应,可我突然变了卦,是有点儿不仗义。 "

  钟跃民笑着说:"袁军,这是好事呀,咱们这些哥们儿,有一个混出来也好呀,将来你要是 混个师长旅长的可别忘了弟兄们。"

  "将来我们哥俩儿没饭吃了,找上门去要饭,你不会轰我们吧?"

  袁军的眼圈有点红了,他紧紧抓住钟跃民和郑桐的手:"对不起……这事儿怨我,是我不仗 义。"

  钟跃民一推袁军:"这是什么话?谁不想去当兵?有了机会当然要去,哥几个为你高兴呀, 你怎么抹开眼泪啦?这可真不象条汉子。"

  郑桐这时候也不忘挤兑一下老对头:"你丫怎么跟娘们儿似的?真没劲,请我们吃饭心疼了 吧?"

  袁军立刻回骂:"你丫才是娘们儿呢,找抽呢是不是……"

  钟跃民觉得该办的事差不多都办了,最后一件事应该是看看父亲去,张海洋的消息果然很准 ,的确是有一批老干部被放出来,可钟山岳却不在此列。据说,他的问题很复杂,一时还搞 不清楚。

  钟跃民好久没来这里了,这个隔离审查学习班似乎比以前正规多了,变得越来越象个监狱了 。钟跃民和父亲相对而坐,父子俩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两个穿便衣的看守站在一旁监视谈话 。

  钟跃民告诉父亲,他要去陕北插队了,问父亲有什么要交待。

  钟山岳一听倒是很高兴,他在陕北呆过,对那里很有感情,他抽着儿子带来的香烟说:"哦 ,去陕北,那可是个好地方,虽然贫困,可那儿的人好,善良、纯朴,交朋友能掏出心来, 四二年我们部队休整,就在陕北驻防,我了解那里的老百姓。"

  钟跃民不大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父亲的案子,他试探地问:"爸,袁军他爸被解放了,官 复原职了。"

  钟山岳回答:"这我知道,他本来也没什么事,三八年的干部,从参军起就没脱离过队伍, 就算是想叛变也没有机会呀,说他是叛徒,纯粹是瞎胡闹。"

  "可您的问题怎么总是搞不清楚?"

  "我的情况不一样,当年在河西走廊,部队被打散了,战友们大部分战死,一部分被俘,我 是少数突围成功的人,我在一个老乡家里养了半年伤,后来回到延安,四二年延安整风我被 审查,解放后肃反我又被审查,这是第三次了。"

  钟跃民问:"为什么不找到那个老乡作证呢?一问不就清楚了吗?"

  "组织上不比你傻,人家还不知道去调查?可那家老乡早找不到了,抗战时,那个村子都被 烧光了,人恐怕早没了。"

  钟跃民大声道:"问题搞不清楚,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把人关着,这也太不讲理啦!"

  钟山岳一拍桌子制止道:"跃民,不许你这样说话,组织上有组织上的考虑,怎么能用这种 口气议论组织呢?要相信人民,相信党,我的问题会搞清楚的。"

  钟跃民大叫:"爸,您别傻了,他们这是故意整人,没有这件事,他们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来 。"

  钟山岳大怒:"住嘴!你给我滚……"

  "爸……"

  "你别叫我爸,滚……"

  看守把钟跃民推出会见室。

  钟跃民伤心地喊着:"爸,我明天就走了,我要再看你一眼,你别轰我走啊,爸……"

  钟山岳狠狠地关上门,他的脸上充满愤怒。

  这次会见,总共不到十分钟。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永定门火车站人头攒动,锣鼓喧天。一条红色的横幅标语悬挂在月台上方,上面写着"热烈欢送北京知识青年赴陕北插队落户"。喇叭里传来毛主席语录谱写的歌曲,歌声激昂。插队知青们个个胸前佩戴着大红花,一群有组织的中小学生在工宣队员的 带领下高呼着口号:

  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

  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

  送行的家长们拥挤在列车的窗口前向孩子们含泪告别。

  钟跃民和郑桐坐在窗口,身穿新军装的袁军站在月台上为他们送行。他双手紧紧抓住两人的 手:"跃民、郑桐,你们要保重,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写信给我。"

  郑桐说∶"扯淡吧,就你那六块钱津贴能干什么?我们哥俩儿要没饭吃了,你能给我们寄饼 干么?你丫就吹吧。"
 
  袁军争辩道"我他妈总不能永远是六块钱津贴吧?万一哥们儿提了干,五十二块钱的工资总 够买饼干的吧?"

  钟跃民拍拍袁军的肩膀,他知道这个家伙最好冲动,也最不让人放心:"回去吧,袁军,以 后常通信,到部队可不能惹事了。"

  月台上响起了铃声,列车要发车了,送行的人群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列车上的知青 们哭着从车窗中伸出手,向亲人们告别,离别的悲痛瞬时笼罩了整个月台。

  袁军和郑桐泪流满面地握手告别。

  钟跃民微笑着凝视哭泣的人群,他点燃一支香烟,从挎包里掏出一支双响爆竹。

  列车徐徐向前滑动了。

  人群中的哭声更响了,很多送行的人在跟着滑行的列车跑动。

  砰!啪!双响爆竹被钟跃民点燃。

  人群被惊呆了,哭声嘎然而止。

  钟跃民仰天长笑:"小家子气,又不是上刑场,哭什么?大丈夫横行天下,这才刚有那么点 儿意思,好玩的事还没开始呢……"

  人群中的袁军双手抱拳喊道:"好样的,跃民,你是条汉子……"他的话音没落,泪水却涌 出眼眶……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凛冽的寒风从北边的毛乌素 大沙漠吹来,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呼啸,哦,我的 陕北,我的黄土高原。

  天是铅灰色的,地是黄澄澄的,远沟近壑积留着斑斑驳驳的残雪,凛冽的寒风从北边的毛乌 素大沙漠吹来,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呼啸,不
一会 儿,人们的身上落上厚厚一层黄土面儿。

  陕北的冬季,不是黄尘蔽日,就是阴霾漫天,四野一片苍茫,风如刀剑,侵人肌骨。

  钟跃民、郑桐一行十个知青被分配到石川村落户,这里地处绥德和靖边两地的中间,无定河和大理河的一条支流在此交汇,顺着山峁拐了个九十度弯向东流去。石川村离靖边县城有几十里地,这是毛乌素沙漠边缘的一个小县。安边,定边,靖边,统称三边,又都在边墙沿线,从安、定、靖这些字眼看,这些地方是古代朝廷绥靖的边境地区。靖边的地层都是黄沙堆砌的,这里没有窑洞,几乎全是平顶泥屋。离靖边五十里的石川村座落在大理河支流南岸的黄土峁上,这里却是典型的秦晋高原地貌,黄土层被雨水切割得沟壑纵横,千山万壑犹如凝 固的波涛,一道河流的分隔使两岸的地貌泾渭分明。

  钟跃民他们七男三女共十个知青坐上石川村派来的大车,一路顶着漫天的黄尘奔石川村而去。赶车人是个姓杜的老汉,一身典型的陕北农民打扮,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身穿光板山羊皮祆,不过所谓的白羊肚手巾已经脏得看不出曾经是白色的,变成了一种深灰色。杜老汉不大爱说话,知青们问一句他答一句,显得很拘谨,他实在闹不清这些知青娃咋好好的京城不 呆,到石川村干吗来了。

  这十个知青都不是来自同一个学校,彼此之间还不认识,钟跃民对那几个男生没兴趣,因为一看就知道这些男生下乡之前都是安份守己的学生,不是玩主,钟跃民和郑桐跟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不过,钟跃民倒是仔细看了看那三个女生,发现其中有两个长得还不错。他挺满意,扭头对郑桐说∶"县知青办的干部对咱石川村的哥们儿还不赖,没给咱分来几个猪不叼狗不啃的女生,要不然可惨透了,这儿本来就穷山恶水,咱再成天守着几个丑妞儿,出来进去 老在你眼前晃悠,想不看都不成,这日子怎么过?"

  大车上的男生都哄笑起来,那三个女生则绷着脸不吭声。

  钟跃民躺在行李包儿上继续发牢骚∶"这鬼地方真他妈没劲,走了半天连棵树都没见着,哟 ,前边那条河是黄河吗?水怎么这么黄?"

  郑桐拿出地图册看了一下∶"你丫整个一个地理盲,黄河在晋陕交界处,离这儿远着呢,这 条河可能是无定河。"

  钟跃民猛地支起身子∶"无定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就是唐诗里说 的那条河?我操,我说怎么不对劲?闹了半天这地方在古代就是充军发配之地,得,把哥几 个发配到这儿来了,闹不好就成了无定河边骨了。"

  郑桐笑道∶"你好歹还是春闺梦里人,我呢?无人认领的遗骨。"

  前边路上一阵铃铛响,一个青年农民牵着一头毛驴,毛驴背上坐着个青年女子,象是对回娘 家的小夫妻。知青们觉得新鲜,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小夫妻。

  赶车的杜老汉突然张开缺了门牙的嘴,扯着嗓子唱起了酸曲儿∶

  正月里来哟是新年,

  我给公公来拜年。

  手提一壶四两酒,

  我给公公磕一头。

  ……

  杜老汉这冷不丁一声吼,可真把钟跃民听傻了,这可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的陕北民歌,从土 生土长的老农民嘴里唱出来,那股味道是任何歌舞团的专业歌手也模仿不了的。

  ……

  二月里来龙抬头,

  公公拉住媳妇的手,

  拉拉扯扯吃个口。

  人家娃娃的好绵手

  ……

  钟跃民乐得栽倒在行李包上∶"这老公公扒灰呢,也不怕儿子跟他拚命……"

  ……

  三月里桃杏花开,

  媳妇又穿枣红鞋,

  走起路来随风摆,

  爱的公公东倒又西歪

  ……

  回娘家的小夫妻走远了,驴头上挂的铃铛发出的叮咚声还隐隐可闻,杜老汉也歇嘴不唱了 。

  郑桐小声说∶"这老头儿勾搭人家新媳妇呢,咦?跃民,你怎么啦?傻啦?"

  钟跃民两眼发呆地盯着杜老汉,他还没从这首酸曲儿中醒过来……

  石川村的打谷场上,正在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一块破烂的红色横幅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热烈欢迎北京知青到石川村插队落户"。

  衣衫褴褛的村民们目光呆滞,表情麻木,他们散乱地坐在打谷场上,妇女们纳着鞋底,男人 们吸着旱烟,他们不大关心开会的内容,只是在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笑,一群孩子在谷草堆中 追逐着,打闹着。

  钟跃民、郑桐和七八个男女知青坐在地上正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石川村党支书常贵正在讲话。他五十多岁,脸上皱纹纵横交错,一双小眼晴却闪着狡黠的光芒,和他周围目光呆滞的村民们比起来,这样的人在农村就理应混上个村干部。常贵头上也同样扎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白羊肚手巾,身上披一件光板老羊皮袄,看打扮和赶车的杜老汉 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手里拿着两尺多长的烟袋。
 
  常贵用烟袋敲敲面前的破桌子,清了清嗓子,噗地将一口浓痰吐出两米开外,这才开始讲话 :"乡亲们,现在开会了,大家静一静,莫说话,今天,咱村来了十个北京知青,我代表石川村党支部……咦?狗娃,我日你娘,你个驴日的咋还说话?拿领导说话当放屁是不是?小 心我开你个驴日的批判会。"

  陕北穷,交通工具主要是驴,因为驴好养,所以陕北驴多,人们对驴也比较喜爱,因此
民间 张嘴闭嘴都是"驴日的",有时这未必是骂人,很可能是一种表示亲热的语气助词。

  村民们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会场上仍然是闹闹嚷嚷。

  知青们听到支书骂人,忍不住哄笑起来。

  常贵见知青们笑,连忙解释:"娃们莫笑,日子常了你们就知道了,咱村有些愣种是属驴的 ,轰着不走赶着走,你得拿酸枣棵子老抽着才行。咱接着说,嗯,说啥来着?"

  村民们和知青们又哄笑起来。

  郑桐说:"常支书,你说有个叫狗娃的是驴日的。"

  笑声更响了。

  常贵点上一锅烟:"不是这,噢,今天是欢迎北京知青来咱村,知青来农村落户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主意,既是毛主席说了,咱石川村没二话,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咱石川村没别的,就是人多地少,粮食不够吃,如今又添了十张嘴,咋办?我也没办法,毛主席他老人家让这十个娃到咱村落户,咱就是粮食再紧也得给毛主席这个面子,咱村男女老少一共是四百 一十七口,再添上十口是多少?张会计,是多少?"

  一个剃着锅盖头的中年男人站起来回答:"四百二十七口。"

  常贵说:"对,四百二十七口……这是谁呀……"

  一头觅食的老母猪正用嘴拱常贵的裤裆,村民和知青们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常贵狠狠踢了老母猪一脚,老母猪嚎叫着逃走了,他继续讲话:"咱村的人口实在是太多啦,倒退二十年,咱村的粮食还没这么紧,那时没这么多人口嘛,现在可好,地没见多,人倒多了二百多口。咋回事?这得怨婆姨们,生娃生上了瘾,象老母猪抱窝,一生还就收不住啦。就说狗娃的婆姨吧,手里抱的还吃奶呢,肚里又怀上啦,这是第七个了,你还有完没完? "

  看样子这个狗娃是常贵的出气筒,动不动就给拎出来骂一顿,知青们伸长脖子往人群里看,也不知哪个是狗娃,却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姨站起来回骂道:"常老贵,放你娘的屁,生娃是一个人的事么?你们男人哪个不是偷嘴的馋猫,闻着腥味儿就往上凑?这会儿又往婆姨身 上推啦?"

  看样子这是狗娃的媳妇,村民和男知青们哄笑起来,女知青们都臊得低下头去。

  常贵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只是揪住狗娃不放:"好男不和女斗,我不和你说,狗娃 ,你个驴日的咋不说话?你婆姨顶撞领导,你是咋管教的婆姨?还没王法啦?"

  一个个子矮矮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从人群里站起来∶"常支书,我家婆姨当家,我说话不作数 。"

  村民和知青们又是一阵哄笑……

  常贵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个驴日的咋就让婆姨夺了权呢?你就捶她一顿还能咋的?晚上还 能不让你上炕?不说啦,咱说正事,乡亲们,我常老贵求求你们,别生啦……"

  哄笑……

  "咱石川村就这点地,养不活这么多人口呀,这不,又添了十张嘴,明年开春青黄不接时,我还得带乡亲们外出讨饭。嗯,知青来了也好,都识文断字,能说会道的,要饭都比咱村人强,去年栓柱带人去米脂讨饭,吭吭哧哧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丢人那,这下可好啦,明年 让知青娃带队,咱也让人看看,咱石川村不是没能人……"

  钟跃民站起来:"常支书,明年开春我带队去讨饭怎么样?"

  常贵喜道:"好小子,有种,就是你啦。"

  钟跃民恭敬地说:"感谢领导的信任,我一定努力讨饭,决不辜负村领导的信任。"

  常贵问:"你这娃叫啥?是党员吗?"

  "钟跃民,不是党员。"

  "嗯,好好干,明年让你入党。"

  "谢支书栽培。"

  常贵大吼一声:"散会。"

  石川村的知青点设在两个已经废弃的破窑洞里,这两口窑洞以前是村里一个老光棍的家产,他死了以后这窑洞就渐渐废弃了,这次支书常贵得到公社通知,要他解决十个知青的住处,还按国家规定发下了知青的安家费,以常贵的精明,当然不会用这笔钱给知青打新窑洞,他叫人修整了这两口破窑洞,就算是完成了上面交待的任务,按他的理解,这些知青娃呆不长,他们以为农民就这么好当?要是没点儿扛饿的本事,就趁早卷铺盖卷。

  知青们来的头一天晚上,村里的会计张金锁来敲常贵家的窗户请示,问县知青办分给知青的 粮食咋办?

  常贵说:"不是和你说了么?发一半给他们。"

  张会计踌躇道:"这……怕顶不到麦收?"

  常贵不以为然地回答:"咱村谁家能顶到麦收?没吃的了就去要饭,往年不是都这么过的? "

  张会计有些胆小:"我怕上面怪罪下来,说咱克扣知青粮食……"

  常贵一言九鼎:"上面还管这么多?咱村的事,我说了算,就这么办。"
 
常贵在石川村已当了十几年支书,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思维方式了,出了石川村他屁事不顶, 可就在石川村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说话就是圣旨。

  知青们到了石川村的笫一个晚上,情绪都不大好,尽管他们在下乡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陕 北是贫困地区,他们是知道的,但当他们进了村才发现,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首先 这两口破窑洞就让他们大吃一惊,其中一口窑洞的顶部竟裂开了一道一公分宽的缝隙
,破烂 的门窗根本挡不住风,窑洞里的温度和露天差不多,钟跃民抱了一把高粱秸想烧烧炕,谁知 烟道向回倒烟,把大家又薰回了露天,知青们只好作罢。

  知青中只有钟跃民和郑桐两人心情还不错,因为他们早已学会了苦中作乐,心里明白发愁也 是白搭,不如自己找点儿开心的事,当然,能拿别人开心就更好了。

  钟跃民建议知青们先开个会,商量一下今后的生活,其实谁也没选他当负责人,只不过他自 己觉得有这份责任。

  男女知青们都盘腿坐在土炕上,一开始谁也不说话,情绪都很低落。

  钟跃民情绪饱满地首先发言:"我说同学们,今后咱们可就在一个锅里抡勺子啦,大家还都不熟悉呢,都不是一个学校的,这样吧,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跃民,这位是郑桐,我们都是育英学校的,我看看,咱们是十个人,七男三女,唉,狼多肉少呀,三个女同学先自我 介绍一下怎么样?"

  女生们只好自我介绍。

  "我叫李萍,翠微路中学的。"

  "我叫王虹,人大附中的。"

  "我叫蒋碧云,师院附中的,钟跃民,你刚才说狼多肉少是什么意思?"一个眉眼清秀的女 生显然对钟跃民的话感到刺耳。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是明摆着的嘛,既然让咱们一辈子扎根农村,就得男女比例 搭配合理,比如咱们知青点,就该五男配五女,这样不容易打架,你看,象这样七男三女, 就得有四个男的打光棍,这不是狼多肉少是什么?"

  蒋碧云愤怒地瞪着他:"钟跃民,你说话怎么这样流氓?"

  "哟,你还真有眼力,怎么一眼就看出我是流氓来了?真不好意思。"

  郑桐笑道:"你这人挂相儿,怎么装好人也装不象,这才一天就露馅了吧?同学们,这是我 们学校有名的流氓,曾因打架斗殴,调戏妇女,多次被公安机关拘留,请大家以后提高警惕 ,特别是女同学们。"

  男知青们都笑了起来,蒋碧云鄙夷地扭过脸去。

  郑桐指着几个男生道:"跃民,刚才我和这哥几个聊过了,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钱志民,海 淀中学的,这是张广志,这是曹刚,石油附中的,这是赵大勇,这是郭洁,他俩是北安河中 学的。"

  大家这才一一握手。

  曹刚打量着钟跃民说∶"我见过你,那次和我们学校刘利华打架,你也去了吧?"

  钟跃民说:"我还去你们学校打过架?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曹刚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你,那天你穿一身将校呢,拎把菜刀,口口声声说要剁了刘利 华。"

  钟跃民想起好象是有这么回事,他摆摆手说:"不提了、不提了,那都是没参加革命之前的 事,贺龙还玩过菜刀呢。"

  郑桐问:"跃民,县知青办发给咱们的粮食不多,我算了一下,怎么省也吃不到麦收。"

  "这好办,有就吃个饱,没了咱再想办法。"钟跃民才不想操这个心。

  郭洁认真地说:"能想什么办法?总不能真去要饭吧?"

  钟跃民一听就喜上眉捎:"怎么不能?听我爸说,这一带农民有个传统,青黄不接时就成群 的外出要饭,我早就想尝尝要饭的滋味,要是在北京,咱到哪儿去找这机会?"

  蒋碧云似乎最烦钟跃民,她马上表示:"这是谁在出馊主意?谁愿意去讨饭谁自己去,我反 正不去。"

  钟跃民不想和她计较:"这好办,咱们把粮食分了,自愿搭伙,蒋同学,你能分六十多斤粮 食,你要是一天能吃二两粮的话,那顶到麦收应该没问题。"

  钱志民说:"我建议,咱们男女分灶开伙,省得她们女的说咱们占便宜。"

  曹刚也表示赞同:"这倒是个办法,我同意。"

  男知青们纷纷表示同意。

  蒋碧云哼了一声:"分开就分开,有什么了不起的?"

  钟跃民嘻皮笑脸地说:"我跟你们搭伙吧?要是你们同意,我马上和他们男同学决裂,咱四 个搭伙怎么样?"

  郑桐不放过任何攻击钟跃民的机会:"跃民,你丫最好搬到女宿舍去住,我们这儿也宽松些 。"

  男知青们哄堂大笑。

  钟跃民面不改色:"这我没意见,还要看女同学们同意不同意。"

  蒋碧云气白了脸:"流氓……"

  郑桐说:"那是钟跃民的小名儿……"

  男知青们大笑。

  蒋碧云气得流下眼泪……

  周晓白和罗芸入伍时,袁军还在社会上闲逛,没想到她们走后一个星期袁军就作为"后门兵 "入伍了,这批新兵都属于一个野战军的,不过他们彼此都不知道罢了。

  周晓白遇见袁军时,已经是新兵连结束后的两个月了。周晓白和罗芸被分到医院,周晓白在内科当卫生员,罗芸被分到药剂室。而袁军被分配到坦克团当装填手。在北京时,他们虽然很熟,但谁也没有谈论过家庭情况,其实他们三个人的父亲都和这个军有着很深的渊源。周晓白的父亲周镇南在抗战时期指挥过的一支部队在解放战争时并入这个军,成了这个军的一个主力师,因此,这支部队的军、师、团干部中有不少周镇南的老部下。罗芸的父亲和这个军的邵副政委是老战友,两人在解放战争后期曾在一个团做搭挡,罗芸的父亲是团长,现在的邵副政委是当年的团政委,这可是生死交情,现在老战友的女儿到这个军来当兵,邵副政委自然要格外关照。袁军的父亲袁北光简直就是这个军的老伙计,他从三八年入伍就在这支部队,二十多年根本没挪地方,到五九年转业时,已经是大校师长了,这支部队是袁北光的娘家,现任军长李震云曾当过袁北光的排长,那还是三八年在冀中的事,现在袁军到他父亲的老部队来当兵,可是了不得了,从军部到各师团几乎到处是他的叔叔伯伯,这跟回老家差不多,许多叔叔伯伯见了袁军还提起他童年时的劣迹,说军部礼堂的舞台幕布就是袁军纵火烧毁的,那次袁北光气得几乎发了疯,把袁军绑在板凳上抽了二十皮带,致使他在床上趴了 半个月。
 
 那天袁军去军部机关去看父亲的老战友姚副军长,中午又在姚副军长家蹭了一顿饭,吃饭时 姚副军长拿出一瓶"五粮液"给袁军倒了一杯。袁军有些踌躇,他怕回连队不好交待。

  姚副军长眼一瞪∶"让你喝就喝,你们连长有话就让他来找我,我和你爸是什么交情?过命 的交情,四一年反扫荡是我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他也没欠我的情,四二年他替我挨了 一颗子弹,我们俩才扯平,老伙计好几年没见了,老子想和他好好喝一顿酒,没机会呀
,现 在好了,这叫父债子还,老子不在,你当儿子的替他喝。"

  于是袁军马上把心放进了肚子,三下两下就替他父亲把姚副军长放倒了,其实姚副军长没多大酒量,三两酒下肚就已经找不着卧室门了。袁军在酒精的作用下也有些飘飘然了,这时在他的感觉里,任何人都不在话下了,要是这会儿能碰见他的连长,他兴许就一个耳刮子扇过 去了,敢管我?还反了他啦,这不是找捶么?大爷我喝酒了又怎么样?

  袁军晃晃悠悠走进军部大院的军人服务社,想去买些信纸和信封。他发现有个新兵也在柜台 前买东西。那个新兵回头看到袁军,无理地上下打量着他。

  袁军看了他一眼,话就横着出来了:"有病是怎么着?你丫犯什么照?"

  新兵操着北京口音:"你是北京兵?"

  "怎么啦?"

  "还认识我吗?去年在什刹海冰场你丫挤兑谁呢?"

  袁军傲慢地说:"在冰场上我打的人多了,早记不清你是谁了,你是谁呀?"

  "我是装司的小明,想起来没有?"那新兵挽起了袖子。

  袁军轻蔑地笑了:"没听说过,你想干吗?有话说,有屁放。"

  "咱们还有笔帐没算呢,上次在冰场上让你们跑了,真是山不转水转,在这儿碰上啦!"

  袁军微笑着:"怎么着?看这意思,你是想和我单练一把?咱们找个地方吧。"

  新兵一把揪住袁军的衣领:"走吧,咱可说好了,要是见了血,可得说是自己不留神嗑的。 "

  袁军一拧他的手腕:"没问题,牙掉了咽到肚子里,谁说谁是孙子,走……"

  周晓白那天也正好去军人服务社,她刚一进去就看见两个新兵在拉拉扯扯地往外走,嘴里还 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周晓白一愣,这声音怎么这样熟?她马上反应过来,这不是袁军吗, 这家伙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脱口叫出来∶"袁军。"

  袁军这时酒正往上涌,"五粮液"酒的后劲很大,他刚才还没觉得怎样,现在可有点儿不行 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个女兵有些眼熟,他的脑子有些糊涂了,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便以为这个女兵是来劝架的,他醉眼朦胧地说∶"谁也别管,谁管我跟谁急。"

  周晓白见他一嘴酒气,心里便明白了。她大声喊∶"袁军,我是周晓白,你看清楚了。"

  袁军仍然糊涂着∶"什么……白?不认识。"

  周晓白又好气又好笑,这混小子是糊涂了,连她都不认识了,她晃晃袁军的肩膀喊∶"钟跃 民你总记得吧?"

  谢天谢地,袁军总算还没忘了钟跃民,他努力控制住渐渐模糊的思维,从钟跃民那里才想起 周晓白∶"噢……想起来了,好象是有这么个人……叫周……什么来着?"

  那个北京来的新兵不耐烦了∶"嗨,你去不去?在这儿扯什么淡?"

  周晓白一把拽住袁军对那新兵说∶"你是不是看他醉了就想趁火打劫?你是哪个单位的?敢 告诉我吗?"

  那新兵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自己找台阶下∶"好吧,让他记着,他还欠我一笔债呢,以后 我随时找他讨还。"说完便扭头走了。

  周晓白不由分说地扯着袁军往医院走,她知道袁军要是这样醉熏熏的回连队,麻烦可就大了 ,她得给这家伙醒醒酒。

  在路上,袁军还糊里糊涂地问∶"跃民也来啦?他分在那个单位?"

  周晓白没好气地说∶"他分在司令部,当军长啦。"

  "……不对吧?钟跃民能当军长?军长不是李震云吗?……你别蒙我……钟跃民那孙子…… 顶多当个副政委……"

  周晓白给气乐了∶"你可真抬举他,钟跃民也就是当当你们这伙人的政委,在北京闹事还不 够,都闹到部队来了,让我怎么说你?"

  那天周晓白把袁军弄到医院内科的一个空病房里躺了两个小时,袁军才清醒过来。幸亏值班 的护士是她的好朋友,不然连周晓白都不好解释,这个醉鬼是从哪儿来的。

  幸亏是遇见周晓白,不然袁军回到连队还真不好交待,他入伍才几个月,就已经成了坦克团的落后典型,从团里到连队,领导们都对他很关注,平时没事,领导们都不动声色,就等他犯事呢,一旦抓住他犯纪律,连里就要拿他做个典型。这是由于基层干部对后门兵的成见所致,因为在他们眼里,参军入伍是件很光荣的事,多少优秀青年争都争不到这个机会,而这些干部子弟却轻而易举地来到部队,而且都是分配到最好的部门,这使他们心里很不平衡,出身下层的人,往往有一种强烈要求平等的心态,而现实生活中,却不可能做到完全平等。 因此,象袁军这类后门兵是注定要受人关注的。

  袁军是个名符其实的后门兵,他是新兵连开始集训后的一个月才自己从北京坐火车来的,来的时候他直接找到军司令部,开口就要见军长,正巧那天军里的几个首长都不在,是军务处一个姓赵的处长接待他的。赵处长是前几年从军区调来的,所以不知道袁北光的大名,他最近接待了好几个类似的后门兵,使他很烦恼。有些领导干部的孩子往往是仅凭一封给军首长的亲笔信就从北京跑来要求当兵,他们才不管部队是否征兵,是否有合法的入伍手续,来了就大模大样地要求见一号或二号首长,谱儿大得很。军长和政委不胜其烦,又实在无法拒绝,便经常把赵处长推出来接待和安排,偏偏这位赵处长是作战参谋出身,没怎么在部队带过兵,和同级干部比起来,他缺少的是军队中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而且对此也缺乏必要的宽容。他对这种走后门当兵的风气极为厌恶,这些干部子弟简直把军队当成了大车店,想来就 来,想走就走,根本没打算办什么入伍手续。
 
  前些日子赵处长接待了两个北京来的青年,在安排他们的工作时他还客气了一下,问他们自 己有什么想法,那两个青年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他们只想留在军部机关,不想下连队。赵处长忍住气问他们,留在机关做什么,那两个青年想了想说,去通讯站吧,那儿还不象连队那样苦,还能学点儿技术,但不能去有线连,因为有线连得经常爬电线杆子,还是无线连好一些。赵处长几乎气疯了,但他没敢发作,他知道这两个家伙既然敢这么目空一切,就说明他们的后台很硬,得罪他们是很不明智的。他最后还是把他们分到了无线连去学电台
维修,但 他心里象吃了个苍蝇,难受了好几天,还没缓过劲来,袁军又到了。

  袁军哪知道赵处长对他这类人的看法,他只记得这支部队是他的老家,他生在军营里,在军部的幼儿园里长到六岁多才跟父亲转业到的北京,他没有参军入伍的感觉,只有回老家的感觉。因此当他听说一号二号首长都不在时,便大模大样地问,三号四号五号在吗?他们中间谁都可以,其口气之大,使赵处长对他顿生恶感。特别是袁军那天很不合时宜地在士兵服的里面穿了一件黄呢子军装,带垫肩的呢子军装把套在外边的士兵服也撑得笔挺,赵处长一见他这身打扮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这种军装是五五年授衔时发给将校级军官的,而赵处长当年只是个中尉,没资格享受穿呢料军装的待遇,眼前这个新兵居然敢穿着这身军装来入伍,这分明是一种向基层干部叫板的行为。赵处长决定不露声色地难为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他听完袁军的自我介绍,便客气地说∶"军长和政委今天都不在,我是军务处长,这是我份内的工作,请出示一下你的入伍手续。"袁军一愣,在他的意识里似乎没有入伍手续这个概念,他记得父亲袁北光只给军长李震云打了个长途电话,李军长说欢迎你儿子来当兵,我和接兵的同志打个招乎就行了,至于接兵的干部怎么办的手续,袁军才犯不上去操心呢。这会儿这个军务处长居然向他要手续,这很使袁军不痛快,他随口道∶"我本来就是 这里的人,在军部幼儿园上到大班才走。"

  赵处长不卑不吭地说∶"你总不能上幼儿园时就有军籍了吧?我问的是你的入伍通知书。"

  袁军大大咧咧地说∶"没人给我通知书,李军长让我来的,我的全部入伍手续应该在你们军 务处。"

  赵处长显得很有耐心∶"小伙子,我这里没有你的入伍手续。

  袁军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那你就去问问军长吧,当然,政委也可以,既然他们都不在,那 我就住下来等等,反正新兵连还有两个月才结束,我不着急,赵处长,你忙你的去吧。"

  他话说得很狂妄,但自己竟毫无察觉,这一句话就把赵处长得罪了,一个新兵敢用这样的口气和一个团职干部说话,在这个军的历史上也算是破天荒了。不过,赵处长的怒火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点点头,叫袁军去招待所,他犯不上得罪这些干部子弟,军队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他太了解了,一个新兵蛋子本不足为虑,但你闹不清他家老爷子和首长的关系,万一当年曾和首长在一口锅里搅过勺子,或是在战场救过首长的命,你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首长,这种傻事,赵处长才不会干,他决定对袁军实行冷处理,既不得罪他,也不帮助他,让 他在招待所等着吧。

  满怀怨气的赵处长还真把袁军扔在招待所里住了三天,幸亏三天以后姚副军长回来,袁军才 被安排去了新兵连。新兵连结束后,袁军被分到坦克团,赵处长私下把他的表现告诉了团里 的干部,因此,袁军人还没到坦克团,他的事在团里已经尽人皆知了。

  袁军有些后悔来当兵,他觉得军队生活枯燥得令人难以忍受,关键是这里没有一伙彼此处得来的朋友,他觉得连队里所有的人都在监视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关注,从连长季长河、指导员吴运国到袁军所在的二班班长段铁柱,他们对袁军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他们都知道袁军的家庭背景,尤其是他父亲和军长的关系,但基层干部没人吃这一套,而且还越发看他不顺眼,这似乎是一种天生的成见,也是部队里的一种普遍现象。从农村入伍的战士和城 市入伍的战士有着天然的隔阂,这种隔阂在和平环境中很难消除。

  袁军从小生活在军营里,熟悉军队生活,他知道自己非过新兵生活这一关不可,等熬过一年,下一批新兵进了军营,他才能熬出头来。军队就是这样,就算军长是你父亲的老战友,也不能事事护着你,班长这个官儿,你是无论如何迈不过去的。袁军懂得这些,他认为自己当兵以后,已经很收敛了,他甚至希望和班长段铁柱搞好点儿关系,改善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可段铁柱对袁军伸过的橄榄枝不屑一顾,照样对他很严厉。袁军从此恨上了班长。

  二班长段铁柱长得和他的名字很相象,一米七的个子,粗壮得象颗炮弹,脾气也很火爆,他和连长季长河,指导员吴运国都是山东人,而且都是一个县的,既然是老乡,平时他们之间的走动就多一些,这样便有些拉帮结派之嫌。袁军认为,这个连队已经被山东帮所把持,非山东籍的战士在这个连队就别想出头。关于班长段铁柱的脾气,袁军是这样看的,这个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土老冒儿在入伍之前肯定是个好脾气,到了部队当上班长以后才变成了现在这样,结论只有一个,这小子让新兵们给惯坏了,以致一见着人就搂不住火,袁军 决定等到时机成熟后再找机会收拾他一顿,让他明白明白马王爷究竟是几只眼。
 
 这几天袁军和班长的关系已达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袁军在"103"号坦克上当装填手,在 "五九"式坦克的四个乘员中,这是个最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车长自不必说了,那是全车的指挥员,大家只有服从的份儿,驾驶员和炮长都是技术活儿,自然也比较受尊重,特别是驾驶员,农村入伍的战士都愿意干,因为复员以后可以开履带式拖拉杌,这在农村是个受人尊重的职业。算来算去,就属装填手的差事不怎么样,名义上说,他是预备炮手,可要想真摸到炮,除非炮长阵亡,换句话说,要是炮长活得好好的,袁军就只有撅着屁股装炮弹的
份儿 。他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坦克,座舱里竟如此狭窄,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 ,装填手要用臂力将三十公斤重的炮弹推入炮膛,袁军认为,这活儿简直不是人干的。他心 里明白,就冲他是这个连队中唯一的后门兵,这个装填手他也是干定了。

  袁军在座舱里一遍一遍地练习装炮弹,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一颗三十公斤重的教练弹被 反复推进炮膛又退出,实在是苦不堪言。他觉得座舱盖被打开,一缕阳光照进座舱,他没有 抬头,继续在装填。

  "袁军,有你这样装炮弹的吗?炮长是怎么教你的?"段铁柱在座舱口说。

  袁军连头也没抬∶"班长,有话就说,用不着做铺垫,你倒底想说什么?"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的大姆指要护住炮弹引信,尤其是推弹入膛时,摘下保险帽的炮弹 引信,几公斤的碰撞力就可以引起爆炸。"段铁柱教训道。

  "我说班长,这不是颗教练弹吗?它好象炸不了吧?"

  段铁柱的声音严厉起来∶"指导员是怎么说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要从思想上把每 一次练习都当成实战,你就这样把连首长的话当耳旁风?"

  "嗬,还连首长?我听这话怎么这么别扭呀?叫声连长指导员就行了,还首长?你不觉得有 点儿肉麻吗?要不赶明儿我也叫你班首长得了。"袁军刻薄地挖苦道。

  "袁军,你一个新兵口气可不小,不要以为你爸爸官儿大就可以不把基层领导放在眼里,你 这样下去恐怕没什么好处。"

  "行啦,你找个凉快地方呆会儿去好不好?找什么碴儿呀,也就是现在,我脾气好多了,要 放在以前,我非让你满地找牙不行。"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袁军摸起一个大号搬手,慢慢向座舱口爬∶"咱们到外面说话。"

  "怎么着?你还想打人?你等着,我去找指导员,这个兵我带不了……"

  座舱盖砰的一声被关上,段铁柱到连部告状去了。

  袁军无力地坐下,恨恨地说∶"真他妈的虎落平阳遭犬欺……"

  周晓白终于收到钟跃民的来信,她兴奋地直哆嗦,抓住信封就一通猛跑,一直跑到休养区的 花园里,她坐在长椅上手忙脚乱地撕开信封,以致于把信纸都撕破了,钟跃民的信很简单, 干巴巴的,不具任何感情色彩。

  晓白∶你好!

  我和郑桐已在陕北安下家来,这里离毛乌素沙漠很近,因此风沙很大,陕北的山地,都是土 质很松散的黄土堆,由于干旱少雨,每座山包都是一个大灰堆,人走上去,就象走进了散包 水泥堆,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我们知青点共有十个人,都是来自海淀区不同的学校,大家以前不认识,现在也没什么好聊 的,只有郑桐还能和我交谈。

  这里的农民生活很苦,基本上是靠天吃饭,这里没有灌溉渠道,甚至没有象样的平地,就更别提梯田了,春天把谷种撒在黄土坡上,剩下的事就是等着下雨,要是二十天内没有下雨,种子就会旱死,这一年就会颗粒无收,即使最好的丰收年景,粮食也只够吃八九个月的,每年青黄不接时,全村人就集体外出讨饭,这已经成了石川村的传统,我们知青目前的粮食还够吃一两个星期的,等粮食吃完,大家就该外出讨饭了,我和郑桐正在商量,是不是准备些节目,比如样板戏什么的,讨饭时还可以兼卖艺。郑桐这小子现在成天琢磨蒙人的招儿,一会儿说要练练吞铁球,一会儿又想弄点儿汽油练嘴里喷火,反正是想把当年天桥练把式的歪招儿全拿到陕北来唬弄老乡。我曾提议表演硬气功,弄几块糟一点儿的砖头码在他头上练开砖,但被郑桐坚决拒绝了,直到现在还没想出什么更富创造力的主意来。

  我现在正和村里的杜老汉学唱信天游,这老头儿肚子里简直是个杂货铺,一首同样的歌词他能唱出不同曲调的七八个版本,老头儿平时烟袋不离手,抽烟抽得肺气肿,一喘气就能听见肺部呼噜作响,嗓音如同漏气的风箱,可他那破锣嗓子唱陕北民歌简直是一绝,好几次听得我眼泪差点儿流下来,那种特有的韵味真是令人难忘,我是迷上信天游了。

  我们现在已经开始春播了,看样子这几天不会下雨,播下的谷种很有可能被旱死,村里的常 支书正在暗中准备祈雨仪式,因为他是党员,不能公开参加这类活动。

  总之,生活虽然苦一些,但我们很快乐,尤其是每天临睡时和郑桐斗嘴,其乐无穷,这家伙 近来嘴皮子越来越好使了。

  困了,油灯里也快没油了,下次再写。

  祝∶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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