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长篇连载~完整版本

  钟跃民

  1969.4.15

  就这一封干巴巴的信,没有一句问候,也没有任何感情流露,若是不相干的人看了,会以为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通信。不过,周晓白已经很知足了,她看得如醉如痴,时而捧腹大
笑, 时而潸然泪下。陕北农村的贫困程度使她感到震惊,这已经超出她的想象,她无法想象,要是自己处在那种环境里会怎么样。钟跃民的信中只有平谈的叙述,丝毫没有表现出人在苦难中忍受煎熬的心理状态,她仿佛能看见钟跃民和郑桐这两个活宝在苦中做乐的情景,周晓白很想知道他们的居住环境,他们的主食吃什么,有没有莱吃,干活儿累不累,可这些细节,信上一点儿没提。周晓白突然发现,她真是很喜欢钟跃民,这个家伙身上有种很特殊的气质,既浪漫又现实,甚至还有几分无赖,几分玩世不恭,几分游戏人生的生活态度,这家伙简直是个奇妙的混合物,和他相处,你会感到很快乐。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找到好玩的事,而且马上就兴致勃勃地玩起来,还玩得一本正经,玩得很象那么回事儿。一个曾经迷恋柴科夫斯基音乐的人,居然又在穷乡僻壤迷上了陕北民歌,而他下个月的口粮还不知怎么解决呢。周晓白认为,讨饭是一件既痛苦又无奈的事,一个正常人的尊严和自信心都将被屈辱所代替,而钟跃民和郑桐竟然把讨饭当成了狂欢的节日,还煞有介事地准备街头卖艺,他们玩得可 真开心,真不愧是"玩主",这就是钟跃民。

  周晓白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柔情,她把信仔细装进贴身衬杉的口袋里,心里在想,一定要抽时 间给他写一封长信,但愿他别玩得忘乎所以,把自己给忘了。

  此时在陕北的石川村知青点,钟跃民正盘腿坐在土炕上和曹刚下象棋,这是一场赌局,每盘 棋的赌注是一个窝头,钟跃民已经连输了两盘,这笫三盘看来也悬了,他一不留神,被曹刚 来了个"马后炮",曹刚大喜过望地蹦下土炕:"哈,你哪儿跑?马后炮,你完了。"

  钟跃民连忙悔棋:"哎哟,你的马在这儿?我没看见,不行、不行,我不走这一步了。"

  "又悔棋是不是?不行,咱这可是挂了赌的,你已经欠我三个窝头了,想赖帐是怎么着?"

  钟跃民道:"好好好,不赖帐,咱接着来,不就三个窝头么?"

  曹刚伸出手:"嘿嘿,本店概不赊欠,先把帐清了再说。"

  钟跃民急哧白脸地说:"一会儿开饭就给你,你急什么?来,再接着来,我先走了,当头炮 。"

  曹刚摇摇头道:"不下了,吃完饭再说,要是你这盘再输了,连晚饭都没你什么事了,让你 看着我吃,我也不忍心,到时候心一软,得,又退你一个窝头,我不是白赢了?"

  "我饿着我乐意,你也别心软,不就扛两顿么?小意思,来,接着来。"

  郑桐走进窑洞说:"跃民,昨天是你做的饭吧?粮食没了你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钟跃民一拍脑门:"粮食没啦?哎哟,我想起来了,我给忘了,对不起,对不起,一点儿都 没剩下?还能凑合一顿么?"

  郑桐没好气地:"连他妈一点儿渣儿都没剩下。"

  曹刚恍然大悟:"我操,我说你小子连输了三个窝头怎么一点儿不着急?闹了半天是蒙我呢 ?"

  钟跃民连忙解释:"谁蒙你谁是孙子,我还真给忘了。"

  郑桐笑道:"你小子不是要带队要饭吗?走吧,跟村里老乡借几件破棉袄穿上,一人再弄一 根打狗棍,要饭归要饭,这身行头可不能含糊。"

  钟跃民搔搔头皮:"就算去要饭也得明天去呀,今天怎么过?还一顿晚饭呢,嗯?这味儿真 香,谁家做饭呢?"

  曹刚说:"那三个女生呗。"

  在知青点的伙房里,蒋碧云刚打开热气腾腾的蒸锅,钟跃民闲逛般溜进来搭讪道:"嗬,真 香啊,做什么呢?"

  蒋碧云眼皮都没抬:"还能做什么?窝头呗。"

  钟跃民腆着脸道:"能尝尝么?"

  "不能。"

  "别那么小气,好歹都是北京海淀的,又是坐一趟火车来的,俗话说得好,老乡见老乡,两 眼泪汪汪,你看我这眼泪都快流下来啦……"

  "少套磁,有事儿说事儿。"蒋碧云干脆地回答。

  钟跃民不屈不挠地说:"得,不说老乡,咱们总算是邻居吧?两个宿舍挨着,中间不就隔着 一堵墙么?《红灯记》里李奶奶那句台词是怎么说的?拆了墙咱就是一家人了,铁梅那句话 说得更绝,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不拆墙咱也是一家子……"

  "钟跃民,你油嘴滑舌说了半天,就是想蹭饭吧?"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只是想借点儿粮食,你看,一个是蹭,一个是借,这两者之间有本质 的区别……"钟跃民嘟囔着。

  蒋碧云直截了当地拒绝:"不借。"

  "要不,算是高利贷吧,借一斤还两斤,怎么样?"

  "我不稀罕。"

  钟跃民想发作又忍住,悻悻地走了。蒋碧云望着钟跃民的背影,脸上充满了轻蔑的表情。

  村支书常贵正坐在自家炕桌前吃饭,桌上摆着几个窝头,他和老婆孩子每人都端着一个大碗 在呼噜呼噜地喝着野菜糊糊。

  钟跃民在外面喊:"常支书在家吗?"
 
 常贵紧张地小声说:"快收起来。"

  婆姨飞快地把剩饭收走,常贵这才披着老羊皮袄走出门:"是跃民呀,窑里坐。"

  钟跃民走进窑洞,常贵按照村里的习惯用语寒喧道:"吃了么?"

  "没有,常支书,你吃了么?"

  常贵显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吃啥么?我家断顿啦。"

  钟跃民似乎没有料到,他愣了一下,欲言又止,他仔细地审视着常贵,常贵也若无其事地眯 起小眼睛和钟跃民对视。

  钟跃民忽然笑了:"既是这样,那我就什么也别说啦,常支书,明天我们去讨饭,村里还有 谁一起去?"

  常贵蹲在炕前,装满一烟锅烟叶点上火说:"把老弱病残都带上,这是规矩。"

  钟跃民用哀求的口吻说:"常支书,我们今天就有点儿过不去了,村里能先借我们点儿粮食 么?让我们把今天先过去。"

  常贵不为所动:"哪还有粮食?咱村的人饿上一两天是常事,这不算啥,习惯了就好啦。"

  钟跃民只好站起来告辞,他走到门口又站住,转过身来:"支书,咱村没来过日本鬼子吧? 抗日战争时,日本人没过黄河嘛,咱村到哪儿学的这套坚壁清野的功夫?"

  常贵装糊涂:"你这娃说啥?"

  "没说啥,支书,你歇着,我走了。"

  钟跃民没想到粮荒来得这样快,也没想到一旦粮食没了,后果会如此严重。自从中午发现口粮已经用光,一直到晚上睡觉,男知青们四处借粮,竟没有借到一粒粮食,大伙生生饿了两顿饭。钟跃民明白,这里的农民已经是被饿怕了,他们把粮食看得比命还重要,你朝他借老婆也比借粮好开口。再说有些农民家里肯定也是早已断顿了,既然钟跃民曾经大包大揽地答应过支书,要带队去讨饭,那村民们就老老实实地等着。钟跃民以前一直认为凡事都一样,车到山前必有路。却没想到现在居然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就是想偷都没地方偷去。傍晚时候,钟跃民和郑桐走了十几里地,到相邻的许家围子去偷鸡,谁知在贫困地区鸡比凤凰还金贵,家家都看得很紧,他们一进村就被村民们盯住,走到哪儿都有人监视,根本没机会下手,再溜达一会儿,就发现许多村民手里都拿着扁担镰刀之类的家伙望着他们,钟跃民知道今天偷鸡是没戏了,闹不好再让人家暴打一顿,他们便识趣地打道回府了。谁知走到半路上两 人就没劲了,只好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用了两个小时才走回村。

  在知青点的男宿舍里,男知青们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郑桐有气无力地说:"跃民,我浑身没劲,头也有点儿晕。"

  钟跃民道:"这是低血糖症状,睡着了就不觉得了,睡吧。"

  "扯淡,我睡得着么?胃里火烧火燎的,这叫什么事啊?咱们招谁惹谁了?把咱们送到这鬼 地方挨饿。"郑桐大发牢骚。

  钟跃民不满地说:"郑桐,你烦不烦呀?才两顿饭没吃就扛不住了?要不你把我吃了得了。 "

  郑桐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嘿,你还别馋我,有能耐你把屁股上的肉给我割一块,谁不吃谁 是孙子。"

  钱志民也睡不着,便索性坐起来:"操,早知道到这儿来挨饿,我他妈打死也不来,我们学校的孙洪就是不报名,老师,同学,居委会的老娘们儿,走马灯似的到他家动员,这孙子真沉得住气,你说破大天,他就是一声不吭,到了晚上,这哥们儿就开始脱衣服上床,嘴上 还说着,女同志请回避一下,我里面可没穿裤衩。"

  男知青们大笑起来。

  曹刚说:"就咱们这帮人是傻B,一动员就屁颠儿屁颠儿地来了,听说不来的最后也在北京 分配工作了。"

  郭洁问道:"跃民、郑桐,你们育英学校的人下乡的不多,多数都当兵去了,你们怎么没当 兵?"

  钟跃民反问:"你们不是也没去吗?"

  郭洁说:"我们是平民子弟,本来就应该来插队。"

  郑桐插嘴道:"我们还不如平民子弟,是可以教好的子女,连他妈的征兵体检都不让参加。 "

  郭洁感叹着:"我算明白了,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世上哪有什么平等?人的地位有很 多层,好比我住在一楼,跃民住在二楼,有一天二楼的楼板上破了一个窟隆,跃民一不留神 掉下来,这才刚刚和我拉平,要是我的楼板也破了个窟隆,得,我该掉到地下室里去了。"

  钱志民也加入了讨论:"没错,要是跃民一挣巴,又顺着窟隆钻回二楼了,你小子肯定还在 地下室里听蛐蛐儿叫呢,人那,争不过命去,因为不在一条起跑线上。"

  钟跃民觉得这类话题很无聊,忙岔开话:"我说哥几个,都不饿是怎么着?少说两句,节省 点体力,明年到县城还有四十多里地呢。"

  钱志民灰溜溜地说:"去他妈的,走不动了我就当'路倒儿'啦,反正活着也没劲。"

  郭洁好象突然想起来什么∶"那三个女的真不仗义,眼看着咱们挨饿也不借粮,女的就是抠 。"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是咱们提出分伙的,现在就是饿死,也不能说软话,丢份儿的事可不 能干。"

  其实他们误会这三个女知青了,此时她们正在知青点的伙房里做饭。王虹和李萍在贴饼子,她们已经把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了,蒋碧云坐在灶旁拉风箱,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她忧郁的脸,她很后悔今天中午对钟跃民的态度,她不是小气人,也知道这点粮食无论怎么省也撑不了 几天,他们早晚要去讨饭,她是对钟跃民有气,有意要难为他。
 
 蒋碧云的父亲是大学教生物学的教授,母亲是和父亲同系的讲师,她从小在学校里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这类好学生对钟跃民这样的坏孩子向来有成见,更何况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一向看不上出身干部家庭的孩子,他们从小就被父母灌输了一套观念,咱们这样的家庭无权无势,父母帮不了你们,你们的将来只能靠自我奋斗。蒋碧云是在这种教育下长大的,她对于干部子女有着一种很极端的看法,八旗子弟,衙内,喜欢吹嘘父母的地位,目中无人,不学无术,虚荣浅薄,很多干部子女还缺乏教养,继承了他们土包子父母的禀
性,以无 知为荣耀。

  1966年8月,红卫兵运动兴起,蒋碧云的父母被揪斗,当时她还在学校跟着红卫兵们"破四旧",象她这种非红五类出身的人,是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的,她只能参加"红外围",她很感谢红卫兵们能给她这个参加革命的机会,于是每天几乎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直到有一天,父母的单位通知她去处理父母的后事,蒋碧云才知道父母已经双双服毒自杀,尸体也已经火化了,听到这个消息后,蒋碧云一下子就垮了,她疯了一样回到家,在家里翻了整整一天,她什么也没有找到,父母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连一封遗书都没留下。从此,蒋 碧云再也没有笑过。

  蒋碧云从那时起,就开始对红卫兵产生一种极强的仇视心理,既而扩大到干部子弟这个群体 。刚来的第一天,她就开始讨厌钟跃民,把他当成了无赖,而钟跃民似乎也有意做出一副流 氓相来招她烦,仇就是这么结下了。

  李萍和王虹知道钟跃民借粮的事后,都埋怨蒋碧云做得太过份,王虹很不满地说:碧云,你 不该这样,咱们是个集体,眼看他们挨饿,咱们吃得下吗?

  李萍也叹了口气说:这些男生真可怜,两顿没吃饭了,钟跃民是个好面子的人,他在借粮之 前肯定是左右为难,鼓足很大勇气才开的口,你一下子就把他顶到南墙上,他饿死也不会求 咱们了。

  蒋碧云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立,原来李萍和王虹对钟跃民的印象不错,她们可能真的认为蒋碧 云是舍不得借粮,把她当成了小气鬼,蒋碧云委屈得捂住脸哭了。

  在男知青宿舍里,大家都聊得没劲了,郑桐不停地翻身,唉声叹气。

  钟跃民踹了他一脚:"郑桐,你他妈安静点儿行不行?老挤我干什么?"

  郑桐有气无力地说:"我想起那次和袁军买冰激凌的事,当时吃得哥几个直拉肚子,我当时 还发誓,以后再不吃冰激凌了,现在一想,要是有冰激凌,哥们儿能吃一桶。"

  钟跃民坐了起来说:"郑桐,我知道你饿,但你得学会忍耐,忍不住也得忍,不但要忍过今 夜,明天还要忍到县城,到了县城能不能要到吃的还不一定,就算要到一点儿吃的,咱还不 能吃,因为还有村里的老人和孩子,咱们还得忍,不为别的,因为咱们是男人,你明白吗? "

  "明白啦,这辈子我忍了,下辈子打死我也不当男人了,跃民,还有什么法子不让我当男人 ?"

  钟跃民笑了:"这倒有办法,曹刚,你那镰刀还在吗?拿过来,我要阉了这小子。"

  男知青们起哄:"对,阉了丫的。"

  大家正闹着,郑桐听见有人在敲门,门外传来蒋碧云的声音:"是我,蒋碧云。"

  钟跃民吼了一声:"有事明天再说,我们都没穿衣服,别招我们犯错误啊。"

  蒋碧云也不示弱,她大声喊道:"钟跃民,你混蛋,把门打开。"

  郑桐把头伸出被窝起哄道:"蒋碧云同志,我们已经不行啦,永别了,我身上还有两毛钱, 就算我这个月的党费吧,你千万不要太悲伤,掩埋好我们的尸体,你继续前进吧,等到全人 类都得到解放那一天,别忘了在我们墓前献一束鲜花……"

  王虹在门外笑骂道:"都饿得爬不起来了,还臭贫呢,我们这儿还有点儿吃的,你们要不开 门,我们可走了。"

  男知青们象火烧屁股一样蹦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门开了,三个女生端着一些玉米面饼子走进来。李萍笑道:"都饿了吧?我们特意晚点儿来 ,让你们多饿一会儿,省得你们不珍惜,都起来吃饭吧,我们也把粮食都用光了,明天咱们 一起去要饭。"

  男知青们欢呼着"女生万岁",纷纷抓起饼子狼吞虎咽起来,只有钟跃民用被子蒙住头在装 睡。蒋碧云过去推了他一下说:"钟跃民,你装什么蒜?起来吃饭。"

  钟跃民翻了一个身,脸朝里道:"不饿,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那白天是谁去我那里想蹭饭?"

  "此一时彼一时也。"

  "这话怎么讲?"

  钟跃民无奈地坐起来说:"那时我拿你当革命战友,向你借粮,现在性质不一样了,好比地 主向穷人施舍,咱人穷志不穷。"

  蒋碧云小声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求你?"

  "别,我不饿,才一天不吃饭,哪至于就扛不住了,我是想体会一下红军长征时感觉。"

  蒋碧云细声细语地说:"钟跃民,我知道我今天伤了你,我向你道歉,你先吃饭,别的事咱 们以后再谈好不好?"

  "哪儿的话?你的粮食你有权不借,这天经地义,用不着道歉。"
 
 蒋碧云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哀求:"跃民,吃饭吧,我求你了。"

  "我真不饿,谢谢你啊。"

  蒋碧云突然爆发了:"钟跃民,收起你那套自尊吧,你以为就你有自尊?为什么就不关心一 下别人的感受?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的傲慢劲,那种浸到骨子里的傲慢。"

  钟跃民疑惑地看着蒋碧云:"你没犯病吧?干吗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是我看不惯你,我对你们干部子弟有成见,六六年红八月,你们抄家,打人,不可一世, 当灾难触及你们自己家庭时,你们就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甚至以流氓自居,嘲笑一切 ,以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你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可你干吗又给我们送吃的,是想嘲笑我吗?"

  "你错了,我没这么狭隘,我是突然想明白了,觉得这样下去挺没意思的,我们十个人是个 集体,既然社会把咱们抛到这种穷乡僻壤,我们还能指望谁呢?我们自己再勾心斗角,就太 让人看不起了。"

  钟跃民似乎受到震动,他沉默了片刻,拿起一个饼子轻轻咬了一口。

  蒋碧云的眼圈红了:"跃民,谢谢你,你原谅我了?"

  钟跃民艰难地点点头,他眼睛有些湿润了。

  蒋碧云在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了∶"跃民,对不起……"

  知青们都流泪了,他们仿佛突然成熟了,生活似乎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窑洞外面起风了。
 
同样是讨饭,却各有各的感觉,蒋碧云接过半块馍,眼泪就涌了出来 ,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而在钟跃民和郑桐看来,这简直是狂欢的节日,人生能有几 次讨饭的经历?知青狂飙扫县城。

  县城唯一的一条大街上,走来一支奇形怪状的讨饭队伍,这支奇怪的队伍引起了县城居民的 好奇,旁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其实,这一带属于贫困地区,每年青黄不接的季节,
农民 集体外出讨饭早已蔚然成风,县城的居民也已司空见惯,本来没什么可奇怪的。但这支讨饭队伍却很引人注目,因为这里面居然有北京知青,特别是还有女知青,这倒是件新鲜事。还有,往年讨饭的农民都很安静,他们在乞讨的时候都是小声哀求,绝不喧哗。可今天这支讨饭队伍却闹闹嚷嚷,很是热闹,县城的居民们都闹不明白,讨饭吃怎么可以如此气壮如牛, 就象谁该他们的。

  钟跃民和郑桐穿着借来的四处露棉花的破棉袄,腰里扎着草绳,一手端着破碗,一手拿着打 狗棍。他们的身后是石川村老人和孩子组成的讨饭队伍,曹刚、钱志民、蒋碧云等知青们夹 杂其间。

  郑桐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挤,他举着一个边缘已成锯齿状的 粗瓷破碗拚命向人群里凑,嘴里还大声念叨着:"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姐们, 革命战友们,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啦,快扛不住啦,给口吃的吧……"

  人群象躲避瘟疫一样四散躲开,郑桐举着破碗穷追不舍,连曹刚和钱志民等人都看不下去了 ,这简直是起哄架秧子,哪里是讨饭?

  曹刚批评道:"郑桐,你他妈穷追人家大姑娘干什么?瞧把人家吓的,你是要饭还是抢人呢 ?"

  郑桐坏笑着:"这你就不懂了,一般大姑娘都心眼儿好,看哥们儿可怜,保不齐就把钱包掏 出来了。"

  钱志民笑骂道:"你丫悠着点儿,闹不好饭没要着,倒把咱们当流氓抓了。"

  钟跃民对围观的人群双手抱拳:"父老乡亲们,大爷大娘们,我钟跃民初到此地,讨饭谋生 ,请乡亲们多多包涵,有钱您就捧个钱场,没钱您就捧个人场……"

  郑桐笑道:"跃民,你这路子不对,这他妈哪儿是要饭的?这是天桥卖大力丸的。"

  钟跃民刚酝酿好情绪就被郑桐搅了,于是他便烦了:"去去去,一边要饭去,你要你的,看 我干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路数,甭管白猫黑猫,要着饭就是好猫,哎哟,我操,我怎么浑身 痒痒?坏啦,坏啦,这件棉袄上有虱子,郑桐,快帮我挠挠背。

  郑桐幸灾乐祸地笑道:"你才发现?我刚一穿上就明白啦,这哪儿是棉袄?整个儿一动物 园,这虱子也太孙子了,你就在背上溜达溜达得了,老二那也去,害得我挠都不敢挠。"

  郑桐把手伸进钟跃民的后背挠痒。

  钟跃民舒服得半合着眼对大家说:"大家都散散,分头行动,别在一起聚着,蒋碧云,你扶着张大娘,单走一路,知青们都各自找一个老人或孩子带着,曹刚,你别一副大爷相儿,这象要讨饭的吗?比人家施主还牛,郑桐,把你那破眼镜摘了,你这也不是要饭的形象,整个 儿一摘帽右派。"

  大家都默认了钟跃民的权威,真把他当成了负责人,讨饭队伍分散走开了。

  钟跃民叫住郑桐:"郑桐,你别走,我背上还痒呢,再给我挠挠。"

  郑桐急着要走:"跃民,咱这可是干正事呢,你别耽误我要饭。"

  "耽误不了,你就跟我走吧,把口袋准备好,省得一会儿装不下。"

  郑桐半信半疑:"跃民,你爸参加革命之前,是不是当过丐帮帮主?你丫怎么这么轻车熟路 ?"

  蒋碧云扶着石川村七十多岁的张大娘在一处临街人家的门口乞讨,临街门里走出一个中年妇 女奇怪地望着她们。蒋碧云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实在开不了口。

  中年妇女问道:"姑娘,你们是干什么的?"

  蒋碧云涨红了脸,艰难地说:"我们……是讨饭的。"话没说完,她的眼泪便滴落到胸前。

  中年妇女的眼圈儿也红了,她同情地问:"是插队知青吧?"

  蒋碧云点点头。

  张大娘颤巍巍地伸出手:"他大婶,可怜可怜我老婆子吧,村里断顿啦。"

  中年妇女叹了口气,进门拿出一个馍:"唉,做孽呀,姑娘,拿着。"

  蒋碧云接过馍,流着泪连连鞠躬:"谢谢大婶,谢谢大婶。"

  她把馍掰成两半,递给张大娘一半,白发苍苍的张大娘接过馍,迫不及待地啃起来。蒋碧云 轻轻咬了一口,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呜呜地哭起来。她感到一种从未有 过的屈辱,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讨饭的地步?难道这就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

  张大娘可没有蒋碧云的感受,她边啃馍边劝道∶"姑娘,有馍吃还哭啥?你是不习惯哩,往后习惯了就好了,我刚嫁到石川村时也不习惯去讨饭,那年我刚生了娃,家里就断了粮,我死活不去讨饭,我男人就打我,不去也得去,咱农民就是这命,我男人打人可狠呢,可真把我打怕了,我抱着娃就去了,后来就习惯了,五十多年了,年年都讨饭,只记得有两年庄稼 收成好,没讨饭,咱石川村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云吃了一惊∶"五十多年里只有两年没讨饭?"

  "可不是吗,我记得很清楚,那都是雨水好的年景,不旱不涝,这样的年景太少了。"张 大娘说话时已经把半个馍啃光了。

  蒋碧云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只是呆
呆地 望着张大娘。她在想老人的话,习惯了就好了,这就是我的命吗?

  钟跃民和郑桐可没有蒋碧云这种屈辱感,他俩都善于把生活当成游戏来玩,而且总能在游戏 中发现新的乐趣,这会儿他俩正玩得高兴。

  钟跃民站在一处临街的高台阶上,甩动破棉袄,双手擎破碗,摆出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 的造型大吼一声:

  谢--谢--妈。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

  "好!"看热闹的人群中传来起哄叫好声。

  "再来一段"。

  钟跃民拱拱手道:"哪位先给点儿吃的,肚里没食,唱不动啦。"

  一个小伙子扔过两个烧饼:"接着。"

  "谢谢"。钟跃民接住烧饼,分给郑桐一个,两人狼吞虎咽吃起来。

  有人喊:"快点儿吃。"

  钟跃民被噎得直翻白眼:"就……完……"

  郑桐边啃烧饼边撑着口袋向人群乞讨,人群纷纷散开。他愤怒地追逐着人群,嘴里不干不净 地骂着∶"才他妈听完戏就想跑?你们这些人怎么老想不劳而获?想白蹭戏是怎么着?都他 妈给我站住,一群没良心的东西。"

  小县城的居民还没见过这么横的要饭的,看他这意思,不给就要揍人,当年的丐帮也没这么不讲理。况且郑桐的打狗棍也很醒目,这不是一般乞丐使用的那种细细的枣木棍,而是一根头粗尾细的镐把,看着就很吓人。居民们纷纷躲避,郑桐撑着口袋紧紧跟着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最后竟撒开腿跑起来,郑桐越想越气,他认定这人是个舍命不舍财的小气鬼,还真想用镐把敲他一下,他一鼓作气地把中年人追出几百米远才拎着空口袋回来。

  郑桐骂骂咧冽地返回原处,见钟跃民正嘻皮笑脸地向一个青年妇女凑过去,那妇女大惊,连 忙躲开,钟跃民锲而不舍地追逐着。

  那妇女跑进一座院子,钟跃民追到院子门口,向里张望。

  一个男人拎着擀面仗气势汹汹地从院子里迎出来,钟跃民立刻转身逃窜,那男人插着腰,破 口大骂。

  郑桐乐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钟跃民臊眉搭眼地返回来,解释道:"那哥们儿大概以为我在拍婆子,我他妈有病是怎么着?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干这个?那女的呲着一对黄澄澄的大板牙,看着跟象牙似的,我心说模样不好心眼儿总该好点儿吧?谁知心眼儿也不好,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见了咱要饭 的,不给也就算了,还指使男人抄擀面仗,有这么欺负穷人的么?。"

  郑桐乐得直不起腰来∶"谁知道你是要饭还是调戏妇女呢?连我都看不出来,难怪人家丈夫 跟你急了。"

  钟跃民长叹一声∶"看来这小县城里的人也不好糊弄,得想点儿别的辙。

  郑桐抖抖空口袋嘲笑道:你还真事儿似的?拿个口袋来,你大概是想吃饱了肚子,再扛回去 一口袋,做什么梦呢?"

  钟跃民搔搔头皮说:"看来要饭也得学点技巧,怎么才能把人的同情心调动起来,咱俩身强 力壮的,不是弱者形象,穿得再破烂也没用,人家把咱们当成了农村二流子了。"

  郑桐一拍脑门:"有啦,咱从村里带出了不少孩子,穿得都象叫花子似的,咱找个孩子来个 卖儿卖女怎么样?我找张纸,上面写,生活所迫,忍痛卖儿。给孩子脑袋上插个草标,当街 拍卖,咱俩只需往墙根儿下一坐,装出一副饥寒交迫的样子就行了。"

  钟跃民摇摇头:"馊主意,闹不好让警察把咱们当人贩子抓了,就你这右派形象很容易让人 往政治上扯,不说你是向党猖狂进攻,至少也是成心给社会主义抹黑,你见过几个叫花子戴 着眼镜要饭?我说怎么要不着吃的呢?都是你这形象给闹砸了。"

  "我操,你不说你要饭的手艺太潮,倒赖我形象不好,你丫往那儿一站,两眼就滴溜溜乱转 ,一副老奸巨滑的模样,很容易让人怀疑你是化了妆的台湾特务。"

  钟跃民抄起打狗棍要揍郑桐,郑桐忙用打狗棍招架。两人似乎忘了饥饿,在大街上打闹起来 。

  曹刚匆匆跑来,他离着老远就喊上了:"跃民,不好啦,郭洁和钱志民他们出事了。"

  钟跃民惊问:"怎么回事?"

  "郭洁顺了人家一块腊肉,钱志民掩护,结果让人家抓住了,正挨揍呢。"

  钟跃民抄起镐把说:"快叫咱们的人,都带上棍子,把郭洁他们抢回来。"

  曹刚心急如火扭头就跑。

  钟跃民紧了紧腰上的麻绳,对郑桐道∶"好久没打架了,今天该练练啦,你行吗?"

  "没问题,哥们儿手正痒痒呢,抄家伙,走!"

  钱志民和郭洁站在路旁,街对面是个肉店,一个肉案板摆在店门口,上方挂着几块腊肉。那 腊肉很诱人,瘦肉部分是紫红色的,肥肉部分是腊黄色的,还往下滴着油。两个扎油布围裙 的售货员站在肉案后面聊天。
 
  钱志民和郭洁看着腊肉便两眼发了直,他们刚才什么也没要着,早已饿得两眼发花,这才知 道要饭也不那么容易,他们去了一个饭馆,想拣点儿顾客吃剩下的食物,谁知这小县城的人都节省惯了,根本没有剩东西的习惯,临走时连面汤也一口喝掉,这样的饭馆,本地乞丐从来不去,因为去了也是白搭。钱志民和郭洁在饭馆门口观察了一个小时,发现食客们走后, 他们的碗干干净净的,简直用不着洗了,两人失望地走开。

  此时,钱志民和郭洁望着那块腊肉便产生了些幻觉,他们似乎看见那块腊肉上长出了一只小 手,那小手越来越长,竟探过了马路,轻轻抚摸着他们空空的胃囊,钱志民和郭洁感到那只小手很温柔,不但抚摸着他们的胃,甚至还勾着他们的魂儿,于是他俩便对那块腊肉产生了 某种依恋。

  钱志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腊肉,嘴里喃喃道:"中间那块腊肉最大,大约有七八斤,你弹跳 没问题吧?"

  郭洁目测着助跑的角度和距离说:"没问题,打篮球时的篮板也就这么高,哥们儿可是我们 学校篮球队的主力。"

  钱志民下了决心:"你摘下来就跑,我给你断后。"

  "看我的。"郭洁开始助跑,他斜着穿过马路,速度越来越快,转眼就冲到肉案前,纵身窜 起,一个标准的贯篮动作,那块最大的腊肉被摘到手,郭洁提着腊肉拚命地跑。

  肉案后的两个售货员愣了片刻,便大叫着追出来。

  钱志民适时地掀翻了路边一张卖吃食的桌子,两个售货员被绊倒,钱志民转身就跑,两个售 货员大骂着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追。

  钱志民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他为了滞阻售货员的追赶,便不断地给追赶者制造障碍,在一 个杂货店门前,钱志民掩护郭洁提着腊肉跑过。两个售货员边跑边喊地追来。

  钱志民掀翻一摞荆条筐,无数只荆条筐在地上滚动。追赶者用脚踢开荆条筐,愤怒地继续追 赶。此举惹怒了杂货店的售货员,他们也加入了追赶者的行列。

  钱志民和郭洁跑过一个小吃店门口,店门前摆着几张桌子,几个当地居民正在捧着大碗吃面 。小吃店的伙计在案板上熟练地拉面,将拉好的面条扔进锅里。郭洁提着肉兔子般地窜过人 群,钱志民随后连连掀翻了三张桌了。桌子上的碗碟,食物纷纷落地,碎片飞溅,汤汁四溢 ……

  小吃店的伙计们大怒,也纷纷抄起家伙追上去。

  钱志民的滞阻战术作用不大,反而激起了公愤,县城里的居民们还没见过这样猖狂的贼,按 照他们以往的经验,偷了东西的贼一般都自知理亏,只会没命地逃窜,哪有这样的贼?偷完 东西还这么轰轰烈烈?

  郭洁提着肉慌不择路地钻进一条小巷,钱志民随后跟进去。他们根本没注意巷口挂着"此巷 不通"的牌子。

  乱哄哄的人群追到巷口纷纷停下,不慌不忙地向小巷里走去。

  郭洁和钱志民在小巷尽头的一堵墙前绝望地回过身来。

  一群追赶者虎视眈眈地一步一步逼近了,他们的脸被愤怒扭曲着……

  郭洁和钱志民被五花大绑地押回肉店门口,几个当地青年正在殴打他们,他俩脸上被打得青 一块紫一块。

  一群围观者在起劲地喊着:"打、打死这些贼娃子。"

  "给他们挂牌子游街。"

  围观的人群突然大乱,纷纷逃散躲避……原来是钟跃民带着几个男知青,每人手持一根棍子 扑上来,不问青红皂白,照人群横抡过去。正在殴打郭洁、钱志民的几个当地青年被一阵乱 棒打得抱头鼠窜。

  钟跃民割断郭洁、钱志民身上的绳子,他俩红着眼抄起肉案上的切肉刀武装起来,知青们互 相掩护着夺路而逃。

  四处逃散的当地人又重新聚拢到一起,纷纷抄起家伙向知青们追去。

  这是钟跃民下乡以来最兴奋的一天,此时他身上洋溢着一股破坏的欲望,巴不得把这个县城 闹个底儿朝天,出一口多日郁闷在心头的鸟气。如果这时他手里有个炸药包,他也敢点燃了 扔出去。

  知青们逃到县城唯一的十字街口都停住了,他们发现不同的方向都有黑鸦鸦的人群涌来,这 次事情可闹大了,县城的居民都红了眼,这会儿就是乖乖地投降也晚了,他们会被愤怒的人 群活活打死,退路是没有了。

  钟跃民带头闯进路口的一个饭馆,知青们紧随其后退进饭馆,他们用桌子、板凳等杂物堵塞 了大门。

  追赶的人群怒火中烧地动手拆除障碍物,企图冲进饭馆。知青们抱出厨房里的碗碟,向进攻 者雨点般地打去。

  进攻一方终于拆除了门口的障碍物,冲进饭馆,知青们边打边退,沿着楼梯退到了二楼。几个当地小伙子冲上楼梯,被钟跃民和郑桐一阵乱棒打得沿着楼梯滚下去,进攻者们前仆后继地冲上来,钟跃民和郑桐有些手忙脚乱,眼看抵挡不住了。这时曹刚拎着一个泡沫灭火器向进攻者迎头喷去。进攻者们被喷得满头白沫儿,不得已而退下。郑桐大喜,忙拖出消防水龙带,打开阀门,水枪喷出强大的水柱,劈头向进攻者们喷去。楼梯上的几个当地人被强劲的 水柱喷下楼梯。进攻一方用碎砖,石头雨点儿般地向楼上扔去……

  在县城的另一条街上,李奎勇和七八个知青正在闲逛。
 
 李奎勇是笫二批来陕北插队的知青,和钟跃民他们在时间上相差了一个月。他一来就到处打 听钟跃民,但在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有数千人,他一直没有打听到。今天是个赶集的日子, 李奎勇和几个知青也是第一次到县城来,

  两个男知青迎面跑来∶"奎勇,一伙北京知青和当地人打起来了,咱们管不管?"

  李奎勇一挥手:"走,去看看。"

  知青们纷纷向出事地点跑去。

  这时钟跃民等知青们已经退到饭馆的房顶上了,当地人搬来两架梯子,正在往房顶上爬,钟 跃民和郑桐合力用棍子顶翻梯子,梯子倒下,爬到一半的两个当地人也被仰面摔下。

  房顶上的知青们掀起瓦片向下砸去,满街的围观者纷纷躲避。进攻一方也用石块,砖块回敬 房顶上的知青。一时间十字路口砖头瓦片满天飞,连相邻的商店和民居也遭了殃,窗户上的 玻璃都被打得粉碎。

  这时李奎勇带人匆匆赶到,他一眼就发现站在房顶上忙乎的钟跃民,顿时吃了一惊,他意识 到钟跃民一伙今天把乱子闹大了,没有官方介入,今天恐怕是收不了场。

  李奎勇对身边一个知青喊道:"快去找县知青办的人,让他们赶快来人,不然要出大事。"

  那个知青点点头刚要走。

  李奎勇又想起了什么:"回来,今天来县城的北京知青不少,你只要碰见他们,就叫他们到 这儿来,人越多越好。"

  报信的知青跑远了。

  李奎勇双手做喇叭状大喊:"钟跃民,我是李奎勇。"

  房顶上的钟跃民发现了李奎勇,他高兴地大叫:"奎勇,你分在哪个公社?"

  李奎勇喊:"红卫公社白店村,你呢?"

  "我在土城公社石川村,有空儿到我那儿去玩。"

  "跃民,再坚持一会儿,县知青办的人马上就来。"

  钟跃民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哥们儿坚持到天黑没问题,让他们有能耐就点火烧房。"

  李奎勇同村的一个知青向房顶上喊:"哥们儿,是北京知青吗?哪个学校的?"

  郑桐回答:"育英的、海淀的,还有石油附中的,你们呢?"

  "我们是师院附中的,咱不是外人呀,都是海淀区的,哥们儿,别着急,我们帮你。"

  郑桐一边扔瓦片一边喊:"你们来了多少人?"

  "放心吧,有的是人,今天各公社来的北京知青有好几百,都往这儿赶呢。"

  钟跃民站在房顶上四处?望,果然发现路口的不同方向都有知青向这里涌来 。北京知青越聚越多。

  李奎勇从一个当地人手里抢了一根扁担大吼道:"北京知青们,都抄家伙,跟我上啊。"他 一马当先向当地人冲去,北京知青们纷纷拣起砖头,一窝蜂地向前冲去……围攻饭馆的当地 人胆怯了,纷纷后退,双方形成对峙状……

  一个知青高喊着:"县知青办马主任来了。"人群纷纷让开一条路。

  县知青安置办公室马主任带着几个警察挤进人群。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但显得很精干,他扬起手臂高喊道:"同志们、乡亲 们,我是县知青办的马贵平,今天发生的事,县委非常重视,派我来处理此事,请同志们相 信县委,一定会妥善把此事处理好。"

  一个当地人喊:"不行,北京知青偷东西,还打人,不能饶了他们,要给他们挂牌子游街。 "

  当地人喧哗起来,群情激奋。

  李奎勇大怒:"去你妈的,北京知青都偷了东西?还挂牌子游街?想欺负我们北京知青,你 动一下试试?非踩平了你们县城。"

  那人举起一把斧子:"你骂人?你敢再骂一句?"

  李奎勇也举起扁担:"骂你是轻的,我还打你丫的呢。"他身后上百号北京知青骚动起来, 纷纷向前逼进……

  马主任见局势难以控制,便果断命令身边的警察:"张所长,鸣枪警告。"

  "砰!砰!"警察朝天鸣枪。人群静了下来。

  马主任厉声喊道:"我代表县委再说一遍,今天的事,县委一定会妥善解决的,谁敢煽动闹 事,谁再动手,一切后果自负。"

  一阵掌声传来。房顶上钟跃民一伙起着哄地振臂高呼:"坚决拥护县委的正确决定……"

  马主任抬头看见房顶上的知青们,怒火突然爆发出来∶"你们,都给我下来……"

  钟跃民等几个肇事知青坐在县知青办的会议室里。马主任和两个工作人员坐在他们的对面。

  马主任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几个肇事知青,知青们的脸上竟毫无愧色,甚至显得得意洋洋,他 的目光最后落在郭洁身上,他声色俱厉地问:"说,为什么偷东西?"

  郭洁满不在乎地回答:"因为饿呗。"

  "饿?就是这个理由?我要是也饿了,是不是也该去偷东西?"

  "那是您自己的事,也可能您比我们有觉悟,不会去偷,可我们不是觉悟低么?只有偷东西 的手艺。"

  马主任正欲发作,钟跃民说话了:"马主任,您消消气,别跟我们一般见识,论年龄您是我 们的长辈,应该是我们的叔叔,对不对?哥几个?咱们一块叫声马叔叔。"

  知青们乱哄哄地喊道:"马叔叔。"

  "马大叔"。

  "马大爷"。
 
 马主任被气乐了:"我要有你们这些惹事生非的侄子,非少活几年。"

  钟跃民和颜悦色地说:"要论身份,您是官,我们是草民,您为什么是官儿呢?因为您比我 们有觉悟,我们没觉悟的就该当草民,我们要是有您这觉悟,不就都当官了么?再说,我们 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我们上这儿干吗来啦?"

  马主任听着不是味儿:"我说你们不是好人了么?照你的意思,咱陕北这块地方,只有坏人 才配来?是不是?你给我说清楚。"

  钟跃民:"马叔叔,您别误会,我说我们这些人,不是因为出身不好,就是因为本人表现不好,总之,在北京人家都管我们叫流氓,那些出身好的人都当兵去了,被挑剩下的才发配到陕北,您要非说陕北好,来陕北光荣,那就该让那些出身好,表现好的人来陕北,我们去当兵,这么光荣的事都让我们给占了,我们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是不是?哥几个?"

  知青们纷纷附和:"就是,就是。"

  马主任盯着钟跃民道:"嗯,我看出来了,刚才一进门我就发现你那两只眼睛在滴溜溜乱转 ,鬼主意很大,看样子这里你是头儿,你叫什么?"

  钟跃民的眼珠转了转道:"我嘛,叫……郑桐。"

  郑桐蹭地蹦了起来:"我操,我算看出来了,一有什么顶雷的事,你他妈肯定就叫郑桐,马 主任,我揭发,我要反戈一击,这小子叫钟跃民,您可千万别放过他,这小子坏透了,在北 京时就不是只好鸟儿。"

  知青们哄笑起来。

  马主任眯起眼睛凝视着钟跃民……

  钟跃民也微笑着和他对视,目光中充满挑衅意味……

  郑桐又开始打岔:"马叔叔,今天知青办是不是打算给我们办学习班?咱学习班管饭么?"

  钱志民附和道:"要管饭我们就不走了。"

  曹刚也跟着起哄:"马叔叔,咱这儿几点开饭?"

  郭洁问:"今天咱家吃什么?"

  马主任站起来:"钟跃民,你跟我来一下,其余人就坐在这儿反省。"

  钟跃民跟马主任走进办公室,他嘻皮笑脸道∶"马主任,您把我叫到这儿来,是给我开小灶 么?您千万别太客气,我和大伙一起吃大灶就知足了。"

  马主任盯着他说:"你算说对了,我就是来给你开小灶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糕点推到 钟跃民面前,又起身倒了一杯开水:"慢点儿吃,不够还有。"

  钟跃民愣了,满脸狐疑地盯着马主任。

  马主任望着钟跃民,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钟跃民马上又恢复了常态,露出了玩世不恭的表情:"马主任,您还是有事儿说事儿吧,我 长这么大还没让人这么抬举过,照这事儿再多来几次,我非得心脏病不可。"

  马主任笑道:"小子,你别和我贫嘴,要是惹烦了我,我就揍你,因为我有权利揍你,你知 道我是谁?"

  钟跃民油嘴滑舌地说:您是我马叔叔呀?

  马主任点点头:"小子,你算说对了,你叫我叔叔一点儿也没吃亏,你才几个月大的时候我 就抱过你,我问你,你老家是湖南的吧?"

  "没错。"

  "长沙?"

  "对。"

  "你爸爸叫钟山岳?"

  "您认识我爸?"

  "何止认识?那时还没你呢,辽沈战役时,我是你爸的警卫员,孩子,你和你爸长得太象了 ,我刚才一听你姓钟,马上就明白了。"

  钟跃民站起来,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您是马贵平叔叔?我听我爸说起过您,您救过他的命 。"

  马主任慈爱地抱住钟跃民,钟跃民突然有了种见到亲人的感觉。

  这个世界真小,没想到在这偏僻的陕北会遇见父亲的老警卫员,马贵平这个人,他从小就听父亲讲过不止一次,当年在辽西平原上围歼廖耀湘兵团,国共双方几十万军队在狭窄的辽西平原上绞在一起,打成了一锅粥,双方的建制全乱了,整整打了一夜,连双方的高级将领都亲自端着枪投入了战斗,在那次战斗中,马贵平替师长钟山岳用身子挡住两发机枪子弹而负了重伤。建国以后,钟山岳怕耽误了马贵平的前途,把他送进集训队,集训结束后,马贵平当了连长,后来马贵平随部队去了朝鲜,五三年,马贵平从朝鲜回国学习,他还专程探望了老首长钟山岳,那时钟跃民还不到一岁,正在保姆的怀里大哭大闹。马贵平学习结束后,又返回了朝鲜,后来就和钟山岳失去了联系。钟跃民记得父亲对这个老部下很有感情,曾多次 提到他,说这个马贵平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

  马主任抚摸着钟跃民的肩膀问:"孩子,你爸还好吗?"

  钟跃民低声说:"还在隔离审查,都一年多了。"

  马主任神色黯然道:"别说了,这不是你一家的事,我相信我的老首长,他早晚会复出的。 "

  钟跃民问:"马叔叔,您怎么到陕北来了?"

  "五三年年底我在朝鲜负了伤,伤好了就转业到这里,孩子,我问你,今天的事到底是怎么 发生的?"

  "我们来县城讨饭,那两个知青讨了半天没讨到吃的,就抢了人家的腊肉。"

  马贵平惊讶地问:"你们断粮了?不对呀?县知青办发了你们每人半年的口粮,不至于现在 就吃完了?"
 
 钟跃民说:"我们十个人才给了八百斤粮食,省着吃也只够三个月。"

  马贵平拍案而起:"太不象话了,你们的粮食被克扣了,我要调查这件事。"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算了,村里的老乡也是没办法,太穷了,现在正是青黄不接,我们还 是讨饭吧,反正这一带也有这个传统。"

  "跃民呀,今天的事我来解决,也算事出有因吧,你回去不要对外人说咱们的关系,也不要 再惹事了,关于粮食问题,我会替你们想办法的,你记住了?"

  "记住了,谢谢马叔叔。"

  马主任慈爱地捶了钟跃民一拳:"你小子嘴里怎么一套一套的?你爸可没你能说,不过嘛, 他象你这个年纪,已经是副团长了,你小子现在还上房揭瓦呢,坏小子……"

  郑桐等人还在会议室里和工作人员耍贫嘴:"叔叔,我们饿了。"

  一个工作人员说:"你别叫我叔叔,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可承受不起。"

  郑桐做出真诚状:"您那是谦虚,我们自己可不能不懂事,那也太没大没小啦,我们到陕北来,举目无亲,就象没爹没娘的孩子,谁逮住我们都想欺负一下,知青办就是我们的娘家,您就是我们的亲叔叔,我们受了欺负,只能向亲人流泪,我们有了困难,只能向亲人倾诉, 叔叔,我再叫您一声,我们饿啦。"

  知青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饿啦。"

  那个工作人员摊开双手说:"这我可没办法,要是全县的知青都来知青办要饭吃,就是把我 们吃了也没办法。"

  郑桐启发道:"那您总该有点儿存货吧?比如抽屉里存包饼干,饭盒里还剩下半个窝头什么 的,先拿出来垫巴一下,至于正餐我们会等马主任安排。"

  "对不起,我什么也没有。"

  "叔叔,您就忍心看着我们挨饿?这不太合适吧?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救救孩子们。叔叔, 我们求您了,救救我们吧。"

  那个工作人员无奈地说:"等一会儿马主任来了再说,请大家安静一下。"

  钱志民说:"马主任正审讯钟跃民呢,怎么审讯这么长时间。"

  郭洁调侃道:"钟跃民同志恐怕正在经受严刑拷打呢。"

  郑桐不放过一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这孙子,弄不好就是个叛徒甫志高,没抽两鞭子就把咱们党组织全出卖了,叔叔,您进去告诉马主任一下,对钟跃民这孙子,千万别手软,先灌他两壶辣椒水,再给他坐个老虎凳,一下就上八块砖,就是千万别上美人计,那孙子肯定将 计就计……"

  "行了、行了,你们这些北京学生的嘴儿一个赛一个好使,都老实坐一会儿行不行?"

  郑桐向里屋大喊:"钟跃民,你可要咬紧牙关,扛住呀,人民的嘱托,党的机密都在你的嘴 上……"

  里屋办公室的门开了,钟跃民和马主任走出来,大家都安静下来,等着钟跃民说点儿什么。

  钟跃民只说了句∶"走吧,现在没事了。"

  郑桐等人大为扫兴∶"完啦?这就算完啦?我们还等着被拘留呢,这下咱到哪儿吃饭去…… "

  医院的候诊走廊里坐满等候看病的军人,周晓白穿着白色护理服从内科诊室出来。她拿着挂 号条开始念名字∶"徐广利。"

  一个战士站起来:"到。"

  "你去一号诊室,下一个,袁军。"

  袁军从走廊尽头的椅子上站起来:"这儿呢。"

  周晓白笑道:"还真是你?我还以为是重名的呢,你怎么啦?"

  袁军捧着一个水缸子有气无力地回答:"头疼,浑身没劲儿,晓白,能给我点儿热水吗?"

  周晓白把袁军领进值班室,从暖瓶里倒出开水递给袁军。

  周晓白摸摸他的额头道:"袁军,你先喝水,我去把病号分一下,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病。"

  袁军虚弱地哼着:"你忙你的,我先坐会儿。"

  周晓白刚一出门,袁军立刻显得精神抖擞,他窜到门口望望,又回身把水缸 子拿到水龙头下 ,放了一些凉水晃了晃,又从上衣兜里掏一样东西。一只空眼药瓶。袁军飞快地将眼药瓶里 灌满水,扣好瓶帽,将眼药瓶夹到腋下,又做出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坐下。

  周晓白分完号回来要搀扶他:"袁军,你能走吗?我扶你吧?"

  "不用,还能凑合。"他弯着腰慢慢走出值班室。

  周晓白带袁军走进二号诊室,袁军虚弱地坐下垂下头,显得很痛苦。

  今天的二号诊室是内科的蒋主任坐诊,蒋主任是个资深的老军医了,也是全院最有经验的内 科医生,周晓白特意把袁军安排给蒋主任,完全是出于给熟人行方便。

  蒋主任用听诊器听听袁军的心脏,只觉得他的心跳响若擂鼓,没有任何杂音,心率也很正常 ,他搞下听诊器问道∶"你哪儿不舒服?"

  "头疼,浑身没劲儿,两顿饭没吃了。"

  蒋主任吩咐道:"小周,你先给他量量体温。"

  周晓白甩甩体温表要往袁军腋下放。

  袁军连忙接过体温表放进腋下:"谢谢,我自已来,两个月没洗澡了,身上挺脏的,别再弄 脏了您的手。"

  周晓白诧异地瞪了他一眼。

  袁军站起来:"大夫,您这儿挺忙的,我到走廊里等。"
 
 蒋主任点点头。

  在医院走廊里,袁军垂着头坐在长椅上,仿佛忍受着很大的痛苦。周晓白从诊室里出来:" 来,我看看你体温。"

  袁军从腋下拿出体温表递给周晓白。周晓白对光线仔细看着体温表。突然,她惊讶地张
大嘴 巴,迅速扭身盯着袁军小声地:"你在装什么鬼?体温六十多度?"

  袁军蹦了起来:"哎哟,穿帮啦,我……"

  蒋主任在诊室里喊:"小周,他的体温是多少?"

  周晓白慌乱地回答:"六……不,他体温正常,不发烧。"

  "让他进来。"

  袁军恼怒地盯了周晓白一眼,走进诊室。

  蒋主任给袁军量完血压后说:"你的心脏血压都很正常,又不发烧,你真的很难受吗?"

  袁军有气无力地说:"大夫,照您的意思,我是在装病?"

  "我没这么说,我是说我没发现有什么病症,这样吧,我给你开点儿药,你吃了以后要是还 不好,可以再来。"

  周晓白在医生身后捂住嘴偷偷地乐了。

  袁军还不大甘心就这么走了,他没话找话地磨蹭着:"大夫,我得的恐怕是一种怪病,我们 团卫生队根本检查不出来,就把我往这儿推,您看,这儿也查不出来,可我确实很难受,您 看怎么办?"

  蒋主任审视着袁军:"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要不您给我开几天假得了,我养几天没准儿就好了。"

  蒋主任摘下眼镜,仔细端详着袁军∶"你是哪个单位的?"

  "坦克团的。"

  蒋主任笑了:"我和你们团长挺熟的,要不要我给他打个电话,替你请几天假呀?"

  袁军站起来:"哎哟,这太麻烦啦,这点儿小事就别打扰团长了,他挺忙的,得,我自己克 服克服,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医院,我们团的老传统啦。麻烦您了,大夫,再见!再见 !"袁军边扣军装边溜了。

  蒋主任望着袁军的背影,摇摇头笑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号兵,真够呛……"

  周晓白和袁军并排走在医院休养区的花园里。袁军显得有些垂头丧气,周晓白取笑道:"真 是高招儿,谁教你的?眼药瓶装热水,你倒是多兑点儿凉水呀?你见过谁体温六十多度?"

  袁军捶胸顿足道:"唉,我怕兑多了凉水,成了二十多度,你见过体温二十多度的人么?那 不成了北冰洋来的?唉,这温度太难掌握了。"

  周晓白越想越好笑,她乐得弯下腰:"看你刚才坐在走廊里的样子,把我都唬住了,就象得 了不治之症似的,眼看没几天活了,怎么一眨眼又这么精神抖擞的?"

  袁军恨恨地发牢骚:"你们科那个大夫真他妈没劲,一点儿小事,你不给开假条也就算了, 动不动要给团长打电话,这不明摆着给我扎针儿么,够孙子的,吓唬谁呀?"

  "那你跑什么?怎么着也得善始善终啊,来的时候病容满面,一看假条骗不成了,窜得比兔 子还快?"

  袁军埋怨道:"你这人也不够意思,体温表在你手里,你就报个三十九,四十度什么的怕什 么?那大夫还能亲自检查?"

  "呸!我才不跟你弄虚做假呢,再说了,我当时没揭穿你,已经是给你台阶下了,你该感谢 我才对。"

  袁军愁眉不展地说:"我们团快拉练了,我一看地图就晕了,全是山路,一千多里,这不是 要我老人家命么?"

  "行啦,多走点儿路累不死你,至于吗?告诉你,我早听说了,坦克团有那么几个剌儿头兵 ,都是软硬不吃的滚刀肉,为首的就叫袁军。"

  "谁这么抬举我?我有这么大名气,连你们都听说了?说实在的,我知道这是部队,不能由 着性子折腾,所以入伍后处处跟小媳妇似的,低眉顺眼地过日子,我们班长是个农村土老冒 儿,土得掉渣儿,连这小子也敢在我面前指手划脚,要依我以前的脾气,早让他满地找牙了 。"

  周晓白细声劝道:"袁军,你可不能惹事啊,咱们现在不是学生了,你别把北京的那股流氓 气带到部队里来。"

  袁军不爱听了:"哟,这会儿嫌我们是流氓了?那你别跟流氓谈恋爱呀?"

  周晓白吓得把手指放在嘴上:"嘘!小声点儿,该死的袁军,你嚷嚷什么?"

  袁军威胁道:"怕啦?那好,你周晓白面子大,去和那个狗屁医生说说,给我开一周病假, 我可以考虑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去你的,人家医生能听我这小兵的?别做梦了。"

  "我怎么看他隔三差五的就用眼睛瞟你一下,这大夫结婚了没有?八成是图谋不轨吧?"

  "别胡说八道,人家孩子都上中学了。"

  一个漂亮女兵从前面走过,袁军毫不掩饰地用眼光追随着女兵的背影。周晓白揶揄道:"嗨 、嗨,怎么眼睛都直了?小心点儿,口水也下来啦。"

  袁军问道:"这小妞儿长得不错呀,是北京兵吗?"

  "别打听,是不是又想和人家认幼儿园小朋友?这招儿太俗了,你换个新招儿行不行?"

  "真的,晓白,这女兵是哪个科的?"

  "我要是告诉你是哪个科的,不出三天,你肯定又装病上门了,是不是?那我告诉你,她是 神经科的,你要装病得装精神病。"

  袁军叹道:"装这种病难度好象大了点儿。"
 
 周晓白大笑:"好好干吧袁军,什么时候这身军装换成四个兜儿的,你才有资格考虑这个问 题。"

  "这不一定,钟跃民连两个兜儿都没混上呢,不是也有人惦记?"

  周晓白突然翻了脸:"袁军,你要是再和我开这种玩笑,你就给我滚……"

  袁军陪笑道:"哟,急啦?没劲,没劲。"

  周晓白扔下袁军,头也不回地走了。

  袁军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嘿,真他妈的大小姐脾气,说翻就翻,将来够钟跃民喝一壶 的。"

  周晓白丢下袁军回到宿舍,气已消了一半儿,她有些后悔和袁军发了脾气,她知道自己近来心情不好,经常发些无名火,她也想克制,可有时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其实,还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钟跃民?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自从他来过一封信以后,就再无下文了,这其间周晓白已经连续给他写过三封信了。周晓白百思不解,这个钟跃民倒底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冷淡?周晓白无数次想过,这个钟跃民有什么了不起?干脆下定决心只当从来没认识过他,周晓白已经多次下过这种决心了,可每次都没坚持过一天,最后她终于放弃了这种尝试,心里完全明白了,她实在不愿意放弃钟跃民。宁可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周晓白 就是这样固执。

  每天晚上熄灯号响过以后,周晓白就躺在床上仔细回想她和钟跃民相处的日子,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每当想起这些,她不得不心灰意冷地承认,钟跃民的确没有向她承诺过什么,既然没有承偌过什么,那就是周晓白自己在单相思,怨不得钟跃民。想到这里周晓白便有了种强烈的耻辱感,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气,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逆来顺受?周晓 白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抑制不住地想大叫一声∶钟跃民,你这混蛋。

  骂完以后,周晓白翻身下床,披上衣服,拧亮台灯给钟跃民写信,她一边写一边在心里暗暗 骂自己∶周晓白,你这贱骨头。

  还有件事,改日把袁军找来,向他道个歉,这家伙现在的处境不大好,他也怪不容易的。

  袁军现在的确处境不大好,部队马上要去拉练了,上午团里开了动员大会,团政委做了动员报告,现在袁军所在的一排正在开讨论会。新兵们都规规矩矩坐在马扎上,腰板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老兵们就相对随便多了,这是老兵的特权。由于一排长回家探亲去了,排里的工作暂时由二班长段铁柱负责。袁军认为这简直是场灾难,这小子当个班长就已经找不着 北了,经常拿着鸡毛当令箭,现在让他代理排长,这还能有好日子过?

  段铁柱正在发言:"今天,团政委给全团做了关于野营拉练的政治动员,我觉得意义非常重大,给我们全团每个干部战士都上了一场生动的政治课,刚才我去连部,看见二排长和三排长都在代表全排表决心,我一看心说坏啦,别的排都赶在咱们前边,咱一排落后了,让他们抢了先,我和几个班长商量了一下,咱一排要迎头赶上,怎么赶?写血书,向党表决心。"

  袁军朝代理排长翻起白眼,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

  段铁柱继续说道:"这次野营拉练的政治意义,政委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就不再重复了, 我只想谈谈我个人对野营拉练的认识,同志们也可以和我一起讨论,袁军,你坐好,告诉你 多少次了?军人么,要站有站样儿,坐有坐样儿,松松垮垮的象什么样子?"

  袁军斜了他一眼,极不情愿地挺直了腰板。

  段铁柱不依不饶地说:"你斜眼看我干什么?不服气?你们新兵刚进军营,得好好把以前的 坏毛病改一改,部队是什么?是大熔炉,别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进了军营,是龙你得盘着 ,是虎你得卧着,要多听听老同志的指点,不要不服气,你听见没有?"

  "班长,我什么都没说,怎么招出你这么多话?我服了,我怕你了还不成?"

  "我有什么好怕?我也就是比你多穿破几身军装,你要行得正,就不用怕我。"

  袁军半合着眼不吭声。

  "咱们接着说,徒步行军,是我军的光荣传统,听老同志们讲,我军致胜的法宝,除了小米加步枪,靠得就是两只铁脚板儿,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我军都是靠这两只铁脚板儿走过来的,而且每战必胜,在未来消灭帝修反的战争中,我们还要靠老传统,和敌人赛一赛脚板儿,我就不信那些少爷兵有这个能耐,让他们昼夜行军一百八十里试试,累 不趴下他们我就不姓段……"

  袁军忍不住说话了:"班长,那些帝修反不跟咱们练脚板儿怎么办?他们的坦克、装甲车肯 定比咱们的脚板快。"

  "那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的坦克装甲车能爬山吗?还不是离不开公路?咱们往山沟里一钻, 他就没主意。"

  "他们有直升机战斗群和空降部队,最适合打山地战。"

  段铁柱不屑一顾地说:"狗屁,我就信一条,他的坦克大炮再多,最后解决战斗还要靠二百 米内的硬功夫,就象林副统帅说的,要靠刺刀见红,靠手榴弹……"

  "班长,要是刺刀能对付坦克,咱都改步兵得了。"

  "你什么意思?"

  "听你的口气,你好象没拿自己当坦克兵,把自己当步兵了,赶明儿你要当了团长,干脆把 咱们团坦克都送炼钢厂去回了炉,咱们成立个陆战团,用步枪,手榴弹,实在不行就拿铁脚 板儿踹帝修反的坦克得了。"
 
 段铁柱吼道:"袁军,怎么就你怪话多?我看你是立场有问题,专替帝修反说话,你这样下 去很危险。"

  袁军站了起来:"班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让大家参加讨论,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当然 要向你请教了,你不能乱扣帽子,照你的意思,我是帝修反派来的特务?"

  "你是不是特务我不知道,反正咱们连这些城市兵里,就你怪话多,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功夫全在嘴上啦,当初分你来二班,我就不同意要你,象你这样的城市兵,只能拖二班的后 腿。"

  袁军火了:"谁稀罕来二班?你他妈找指导员把我退回去呀?"

  "袁军,你骂人?你敢再骂一句……"

  "骂你?你听好,你这一脑袋高梁花子的土老冒儿,我骂你是客气,惹急了我还抽你呢?"

  段铁柱猛地站起来:"你……你还反啦?走,跟我去连部,让指导员评评理。"

  袁军抄起马扎高高举起欲砸段铁柱。战友们将他抱住……

  袁军站在连部的屋子中央,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连长季长河气哼哼地背着手在来回踱步。 指导员吴运国在一边和段铁柱小声说着什么。

  连长转了几个圈儿,回过身来:"好你个袁军,你可是创了记录啦,咱们连从建连那天起, 就没见过新兵敢打班长的事,今天算是让我开了眼啦,打呀?怎么不打啦?谁也别拦他,二 班长,你把脑袋伸过去,让他打,我倒想看看他有多大胆子。"

  袁军冷冷地说:"连长,你还别将我,他要真敢把脑袋伸过来,我就真敢砸。"

  连长暴跳如雷地冲过去,被指导员拦住。

  指导员心平气和地说:"袁军,你可够出圈的了,又是打班长,又是顶撞连长,到了连部, 气焰还这么嚣张,这不是你在北京当学生,这是部队,你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你这样做,考 虑过后果没有?"

  袁军冷笑:"后果?我没考虑过,我只想揍段铁柱这王八蛋,至于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 我犯不上去想,大不了就是上趟军事法庭吧。"

  连长火冒三丈地吼道:"袁军,你还死猪不怕开水烫啦,我今天要是整不了你这刺头兵,我 就不姓季。"

  "连长,你别这么大声叫唤行不行?人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这吓不 了我。"

  连长冲动地解开衣扣,脱下上衣:"指导员、段铁柱,你们给我作证,这小子骂人,老子豁 出去不当这个连长了,今天我非整他不可。"

  指导员连忙拦住连长。

  袁军火上浇油地说:"连长,我发现你这人挺没劲的,你要真想和我单练,就别乍呼,咱俩偷偷地找个没人的地方练一把,谁的牙掉了,就自已偷偷咽到肚子里,见了别人得说是自己不小心嗑的,这才是汉子,你这叫什么?仗着自己是连长,别人不敢打你,就撸胳膊挽袖子 的欺负新兵,这有损你连长的身份。"

  连长气得说不出话来。

  指导员不愠不火地说:"袁军,你的行为必须要严肃处理,在处理你之前,我还想听听你 自己的解释,你说说,为什么要打你们班长?"

  "段铁柱侮辱我的人格。"

  "就算你们班长侮辱了你的人格,你可以向连里反映,难道这也是你打人的理由?"

  "反映管个屁用?你们都是山东老乡,我听说连长家和段铁柱家是一个公社的,相隔不到三 十里,你指导员也是山东的,你们来个官官相护,我找谁去反映?"

  指导员也火了:"你这个人怎么胡搅蛮缠呀?连里山东人有二十多个,你有什么根据说我们 官官相护?"

  "反正你们农村兵对城市兵天生就有成见。"

  连长指着袁军道:"指导员,你看见啦?你说一句他顶一句,我看今天得禁闭他。"

  袁军笑了:"随便,住禁闭室里挺舒服的,有吃有喝的还不用出操,跟疗养差不多,你最好 多禁闭我几天。"

  指导员大怒:"好,我成全你,通讯员,送他去禁闭室,给我好好反省反省,我就不信治不 了你这刺儿头……"

  周晓白正坐在值班室里写信。罗芸走了进来问:"晓白,写什么呢?"

  周晓白连忙把信藏起来:"给家里写信呢。"

  "你蒙谁呢?看你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不就是给钟跃民写信吗?你藏什么?"

  "你别给我瞎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怎么着?你有什么事?快说。"

  罗芸正色道:"你听说了吗?袁军被关禁闭了。"

  周晓白一惊:"他又惹什么事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罗芸说:"下午有个坦克团的战士来拿药,我问他认识袁军不认识,他说他和袁军是一个连 的,袁军和班长吵架,还要打班长,被连里关了禁闭。"

  周晓白摇摇头:"这个袁军,真是无法无天,胆子太大了,这次他的问题严重吗?"

  "据说他们连队已经上报团里,准备给他记过处分,那个战士说,袁军现在态度非常恶劣, 在禁闭室里还说风凉话,说他给自己放了疗养假,以后什么时候想休息了,就找个看着不顺 眼的人打一顿就行了。"

  周晓白笑出了声:"也就是袁军能说出这种混帐话来。"

  罗芸想了想,突然笑出了声:"我刚才还想呢,幸亏钟跃民和郑桐这两个坏小子没来,要这 三个活宝都凑在一个连里,非反了天不可,钟跃民老谋深算,郑桐一肚子坏水,袁军整个一 混世魔王,这三个坏小子能把一个连拆散了。"
 
 周晓白大笑:"还真是,这三个活宝要凑在一起,就该有人倒霉了。"

  罗芸道:"你还别说,袁军这家伙挺有性格,有点儿特立独行的劲头,我敢说,这种天不怕 地不怕的家伙,咱们军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周晓白斜了她一眼:"哎,罗芸,听你的口气,象是挺欣赏袁军的?你坦白,是不是对袁
军 有点儿那个意思?"

  "去你的,谁看得上他?一副粗野相儿,比钟跃民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晓白马上板起了脸:"罗芸,你少说钟跃民,我不爱听。"

  "好好好,不说,那是你心肝儿,动不得,晓白,咱们是不是去看看袁军?我倒想见见他被 关禁闭的倒霉相儿。"

  周晓白不冷不热地说:"什么叫'咱们'?我可没说要去看他,要去你去,干吗拉上我?"

  "大家不都是朋友吗?他现在是困难的时候,需要帮助呀,哪怕是精神上的,咱们凑点儿钱 ,给他买点吃的。"

  周晓白摇摇头:"我可没钱,我的津贴费还攒着给钟跃民寄去呢。"

  "你看,就记着你的钟跃民?袁军也是钟跃民的朋友,你就算替钟跃民去看看又怎么啦?"

  "不去、不去,就不去。"

  罗芸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交情?哼,要是钟跃民被关了禁闭,你肯定哭 着喊着就窜去啦。"

  周晓白的脸色骤变,咬住嘴唇。

  罗芸没注意周晓白,只顾自己说下去:"晓白,我可跟你说好了,你要敢不去,我就再也不 理你了,哟,晓白,你怎么啦?晓白……"

  周晓白突然泪流满面。她抽泣着小声说:"罗芸,我想钟跃民了,罗芸……不知他现在怎么 样。"
 
  信天游呵不断头,回回唱起热泪流,狼多肉少的知青点。圪梁梁上的 歌声,秦岭之惊鸿一瞥……袁军默默地注视着罗芸,一缕阳光照在罗芸脸上,她眼波一闪, 露出粲烂的笑容……

  当知青们得知他们的口粮是被村支书常贵私下截留时,都气炸了,大伙都嚷着要收拾他, 钱志民干脆地说∶"打这老丫挺的一顿算了。"蒋碧云主张去县委告状,让县委派工作组来
调查。钟跃民却不同意,他认为常贵此举虽然很可气,但石川村的现状就摆在这里,老乡们都穷怕了,人一穷就难免想点儿邪门歪道,俗话说"穷生奸计"。上次挨饿时,他和郑桐到邻村去偷鸡,就属于这种情况。虽然没偷着,但毕竟是动了邪念,要是为这点儿事就把常贵送进去,就显得过份了,何况常贵家还有六个孩子呢,常贵要是进去了,这六个孩子谁养?更重要的是,要是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是知青们把常贵送进大狱,知青们就成了告密 的小人,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混呢?

  郭洁愤愤地说∶"那就便宜他啦?"

  钟跃民说∶"当然得警告他一下,吓唬吓唬就算了,这件事由我和郑桐来办。"

  钟跃民和郑桐专挑吃晚饭时去找常贵,他们鬼鬼祟祟地走到常贵家的窑洞外,郑桐把耳 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对钟跃民耳语道:"正吃饭呢,呼噜呼噜的喝粥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 猪圈呢。"

  钟跃民做了个手势,高喊着:"常支书……"趁常贵还来不及回答,钟跃民和郑桐已推门 闯了进去。

  常贵一家正围着炕桌吃饭,炕桌上的瓦盆里堆着不少玉米面贴饼子,常贵和家人每人手捧个 大海碗,里面盛着野菜糊糊。

  钟跃民和郑桐的闯进使常贵猝不及防,来不及把食物藏起来。

  常贵有些惊慌,他应付着:"跃民、郑桐,吃了么?"

  两人齐声道:"没呢。"

  常贵言不由衷地说:"一起吃么。"

  "唉,谢谢支书了。"两人脱鞋上炕,拿起贴饼子就吃。

  常贵婆姨盛了一碗野菜糊糊递给钟跃民,钟跃民摆摆手:"我们喜欢吃干的,不喝稀的。" 常贵心疼地眨着小眼睛,盯着两人在狼吞虎咽。

  两人风卷残云,盆里的玉米面贴饼子转眼就被吃光。

  郑桐撑得松开腰带,他揉着肚子说:"常支书,我们来这么多日子了,今天才吃上一顿饱饭 ,支书啊,你对我们知青太好了,我们怎么才能报答你呢?"

  常贵嘀咕着:"莫事、莫事。"

  钟跃民抹抹嘴,又顺手拿起常贵的烟袋装烟叶,点燃后吸了一口才说话:"支书啊,你几个 娃?"

  "六个,养不活啊。"

  钟跃民关切地问:"你要是不在了,婆姨和娃有人管么?"

  常贵紧张起来,两只小眼睛紧紧盯着钟跃民问:"咋回事?"

  钟跃民喷出一口烟道:"你收拾一下东西,有被子么?带上被子,对了,把你那件光板皮袄 也带上,那里面冷,多带点儿衣服没坏处。"

  常贵紧张地说:"跃民,你在说啥啊。"

  "支书,你的案子犯啦,县公安局马上要来咱村抓人了,支书,你长这么大没坐过小汽车吧 ?得,这回你可露脸啦,小车一坐,屁股一冒烟,全村的老少爷们儿给你送行,咱村谁那么 风光过?"

  常贵呆了。

  郑桐插话道:"支书,你没进过局子吧?我在北京进去过,哎哟,现在一想起来我就心里哆嗦,一进去,人家二话不说,小绳儿一捆,蹭的一下,把我吊房梁上了,当时我就哭爹喊娘啦,受不了哇,谁承想,这还是最轻的,老虎凳你听说么?八块砖一垫,你那腿就跟面条儿 似的弯过来……"

  钟跃民推心置腹地说:"常支书,咱们爷们儿平时混得不错,这事要是搁在旁人身上,我们才不管呢,你听说了吧?这次我们去县里讨饭,把事情闹大啦,县里正准备查处利用职权克扣知青口粮的村干部,县委书记还点了你的名,说石川村的常老贵最坏,克扣的最多,除了 经济上的问题,好象还有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是不是?郑桐?"

  "没错,常支书,有人反映你经常利用职权调戏村里的婆姨,还和村东头儿的张寡妇有一腿,你糊涂啊支书,这年头儿哪儿犯错误都不要紧,就是裤裆里那东西不能犯错误,这次县里要严肃处理你,我们哥俩冒着生命危险来通风报信,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咱爷们儿平时 混得不错吗?"

  钟跃民接过话来:"支书啊,趁公安局的人还没来,你有什么后事要交待?你得快点儿说, 你放心,你的娃就是我们的娃,我们吃干的,就决不能让他们喝稀的。"

  郑桐附和道:"对,你的婆姨就是我们的……"

  "郑桐,你他妈辈份乱啦,支书的婆姨是咱们婶子,咱们拿她当婶子养,实在不行,咱就给 婶子再找个主儿,就算娃们姓了别人的姓,也比饿死强。"

  乡下人经不住这么吓唬,常贵吓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哀求道:"跃民啊,郑 桐啊,我……我是扣了你们的口粮,是……是扣得狠了些,可咱村不是穷嘛,乡亲们饿怕啦 ,我觉着,你们都是毛主席的娃,还能饿着你们?公家不能不管……"

  郑桐显得很同情:"支书,你这次祸闯大啦,你明明知道我们是毛主席的娃,还敢饿着我们 ?这不是和毛主席他老人家叫板吗?按你这罪过,是公然对抗毛主席关于上山下乡的号召, 不枪毙也是无期徒刑,别说啦,你快准备准备吧,下辈子可得好好活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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