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长篇连载~完整版本

  村民们对此半信半疑。有人特地去问郑桐,因为他戴着眼镜显得很有学问,郑桐却极不负责 任地信口蒙人∶"脑袋和身子是黑的,手脚是白的。"村民们认为这个结论很有道理,因为 有一种马就是这样,浑身都是黑的,惟独四个蹄子是雪白的,这叫"四蹄踏雪"。

  知青们来了以后,村民们都对知青有了一种固定的看法,他们认为知青们在北京都住在皇上 的金銮殿里,每顿饭都吃饺子,钱多得花不完,以致箱子里的钞票都长了毛,还经常劝
钟跃 民趁农闲时回去看看,顺便把长了毛的票子摊开晒一晒。钟跃民解释说,自己连见也没见过这么多票子,在北京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村民们根本不信,反而认为他不实在,是怕人向他借钱。村里唯一出过远门的人是张金锁,他在很多年以前去过省城西安,据他说,省城的人每天吃的不是酸汤饺子就是羊肉泡馍,省城尚且如此,更何况北京了。钟跃民有口难辩, 只好默认了自己有一箱长了毛的票子。

  村民们的时间表很准,只要天一黑,马上上炕睡觉,村里没有通电,又没几户人买得起煤油 点灯,再说点灯也毫无意义,庄稼人不读书看报,点灯干什么?这时的石川村变得静悄悄的 ,除了几声狗叫,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精力旺盛的汉子们睡不着觉,便和婆姨们没完没了地折腾,不折腾个精疲力尽不算完。村里 的出生率一直居高不下,便是这个原因。很多孩子都是因为父母的无聊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知青们也同样点不起油灯,郑桐的手电筒只剩下两个电池了,平时轻易不敢用,天一黑知青们只好躺在炕上聊天,时间长了,该聊的都聊完了,谁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大家只好睁着眼睛想心事,经常是两三个小时都没人吭一声,往往到了半夜,某个人起来解手,这时 所有人都爬起来了,大家才发现谁也没有睡着。

  从白店村回来以后,钟跃民也有了心事,他躺在炕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黑暗中的窑顶。秦岭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简直挥之不去,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子和他之间早晚会发生点儿故事。秦岭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吸引他,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也未必是因 为秦岭漂亮的容貌。总之,钟跃民喜欢这个女孩子。

  钟跃民对女人的相貌是很挑剔的,他的母亲就很漂亮,难怪他老爹在母亲去世后鳏居多年,钟跃民认为他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母亲年轻时的风采把老爹的品味给吊高了。当然,周晓白也很漂亮,要不是因为她漂亮,钟跃民才懒得在冰场上向她献殷勤,平心而论,那不过是钟跃民的一种虚荣心,因为在冰场上带个漂亮的女朋友还是挺露脸的,要是正二八经地谈恋爱,就有点儿可笑了,钟跃民还没玩够呢,他可不想让哪个妞儿把自己栓住,老人家说得好,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周晓白一认真,钟跃民就有点儿怕了。他愤愤地想,如今的小妞儿们怎么都这样,要不就把你当成流氓不搭理你,要不就不由分说哭着喊着非把这辈子交给 你,太极端了,弄得男人们简直没有安全感。

  此时周晓白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真有点儿雾里看花的感觉,她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钟 跃民承认自己还是挺喜欢她的,问题是周晓白离他实在太远了,他根本够不着,既然命运把 他抛在穷乡僻壤,他就该认命。

  钟跃民琢磨,要是他写信告诉周晓白,装做很高尚地提出分手,理由是两人的地位太悬殊,他不愿耽误对方的前途,这样恐怕显得太虚伪,肯定会招骂,人家都没嫌你,你自己装什么孙子?不如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爱上了别人,如此一来,性质便发生了变化,不是怕钟跃民耽误了周晓白的前途,而是怕周晓白耽误了钟跃民的前途。钟跃民深知恋爱中的女人往往都有些献身精神,譬如你得了绝症,于是很高尚地向恋人提出分手,理由是不愿意耽误了她。那你放心,她非哭着喊着和你终身相伴不可,你等于给她提供了一个表现高尚情操的机会。与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钟跃民要明白地告诉周晓白,希望她不要耽误了钟跃民的美好前途,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些。至于周晓白会怎么想,钟跃民认为不是什么问题。这好比中国古典小说里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一样,穷书生拒绝了富家小姐的爱情,形象会更高大,这 叫富贵不能淫,人穷志不穷。

  钟跃民突然想起前几天收到周晓白寄来的二十元汇款,不禁有些恐慌起来,他决定还是早些向周晓白讲明了好,时间拖得越长越麻烦,吃人的嘴短,他搭不起这份人情,再有那么几次汇款,他就被套住了,不然就有骗子之嫌。其实那笔钱被郑桐买了猪肉,知青们改善了几天伙食,大伙吃了喝了,这人情债却要钟跃民一个人来还,凭什么?他就是再有献身精神也不 干,没这么个献身法儿的。

  钟跃民翻身起来找出纸笔,准备给周晓白写信。郑桐也没睡着,见钟跃民又在使他的手电筒 ,便不满地嘲讽道∶"又准备给哪个妞儿写信呀?可别把信放错了信封。"

  钟跃民踹了他一脚说∶"都怨你这孙子……"他话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砸门。钟跃民没 好气地喊∶"谁呀?轻点儿砸行不行?"

  门外传来羊倌杜老汉的声音∶"跃民,跃民,快救救憨娃,憨娃病啦……"
 
 钟跃民和郑桐一听就蹦了起来,两人穿上衣服冲出窑洞,见杜老汉站在院子里浑身哆嗦,说 话也语无伦次∶"跃民,憨娃在炕上疼得打滚,说是肚子疼,这可咋办那?你们知青有学问 ,帮我拿拿主意。"

  钟跃民让郑桐去通知常贵,自己跟杜老汉去看憨娃,他一进杜家窑洞就看见憨娃哀号着在土 炕上打滚,孩子的脸色煞白,脸上全是汗。钟跃民慌得抱住憨娃连声喊∶"憨娃,你睁
眼看 看,我是你跃民哥。"

  憨娃睁开眼,声音很微弱∶"跃民哥,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钟跃民给他擦着汗说∶"憨娃,你再忍一会儿,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郑桐带着常贵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常发勿匆赶来。常发是常贵的本家侄子,曾在县里办的医疗短训班学习过两个月,回村就成了赤脚医生。据说他的医疗箱里只有三种药品,碘酒,红汞药水和止痛片。他只会摆弄这三样东西,别的什么也不会。有一次村里的母猪生崽,常发也真事儿似的背着药箱赶去了,当时母猪已经生完了猪崽正在休息,常发愣说怕母猪感染,硬是用碘酒对付母猪的屁股,母猪没命地嚎叫起来,村民们都以为是在杀猪,常发用完了碘酒 还意犹未尽,临走又用红汞药水把母猪的屁股染得红艳艳的。

  常发进了窑洞先给憨娃吃了两片止痛片,然后就搓着手不知该干点儿什么了。

  钟跃民怒道∶"常发,你倒是看看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啊。"

  常发蹲在地上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受了凉吧。"

  钟跃民破口大骂∶"放屁,受凉会疼成这样?你是他妈什么狗屁医生?"

  常贵忙打圆场∶"跃民,村里的大车昨天到县里拉肥去了,要去看病只能找人抬了,公社卫 生院离咱村有三十多里,现在黑灯瞎火的没法走,要不明早再去?让憨娃再忍一宿。"

  钟跃民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说∶"人命关天的事,还等得到明天早上?现在就走,背也要把孩 子背到卫生院,常支书,我和郑桐先走,你再找几个人去追我们。"

  钟跃民顾不上回去穿衣服,背起憨娃就走,郑桐打着手电追上去。

  钟跃民和郑桐算是领教了在漆黑一团的旷野里走夜路的滋味,郑桐手电筒里的电池已经快耗 尽了,电筒的光线越来越微弱,两人轮换着背憨娃,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郑桐一不留神, 一头栽进了路旁的土沟,眼镜也摔掉了,他摸索了半天才摸到眼镜,骂骂咧咧地追上钟跃民 。

  憨娃的脑袋搭在钟跃民的肩上,随着他的身体无力地晃动着。钟跃民安慰着∶"憨娃,你觉 得咋样?再忍会儿,咱到了公社就好了。"

  憨娃的声音断断续续∶"跃民哥,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又找着两 个老鼠洞……在咱村的后沟里,等我病好了……就去挖……要是抓住老鼠……我还给你烧肉 吃……"

  钟跃民听得辛酸不已∶"憨娃,等你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去,上次你烧的肉真好吃……"

  郑桐在一边听得也受不了了,他破口大骂起来∶"我操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看个病还 得连夜走几十里,这不是耽误事儿么?农民的命就这么贱?我操……"

  憨娃似乎在梦呓∶"跃民哥,你吃过酸汤饺子么?"

  "没吃过,北京好象没有。"

  憨娃说∶"我也没吃过,我爷爷吃过,他说可好吃了,比烧肉还好吃……"

  钟跃民努力忍住泪说∶"憨娃,哥向你保证,等你病好了,哥带你到县城去吃酸汤饺子,咱 敞开肚子吃。"

  憨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尝一口就行,咱没钱呀……"

  钟跃民说∶"谁说咱没钱?咱有的是钱,你放心,哥保证让你吃够了。"

  憨娃说∶"跃民哥,我肚子不疼了,就是困,我要睡觉了……"

  钟跃民说∶"你睡吧,等到了公社,哥再叫你。"

  这时杜老汉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追了上来,有人替换了钟跃民。

  钟跃民安慰杜老汉说∶"憨娃说他好多了,肚子也不疼了,现在让他睡一会儿。"

  杜老汉说∶"娃的肚子要是不疼了,那咱就回去吧,公社卫生院要花钱哩。"

  郑桐怒道∶"你这老头儿真够呛,这孩子是不是你孙子?是拣来的?你以为肚子不疼了就没 事了,都走到这儿了,你又怕花钱,我真怀疑这孩子是你拐来的。"

  杜老汉小声说∶"咱不是没钱么。"

  钟跃民说∶"没钱他也得给咱看病,卫生院要敢不给咱治,我就带人砸了它。"

  三十多里的夜路,他们足足走了四个多小时,等赶到公社卫生院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

  钟跃民疲惫不堪地把憨娃抱进急诊室,值班医生还在值班室里睡觉,大家上去敲门,医生披 着衣服出来没好气地呵斥道∶"有这样砸门的吗?就象抄家似的。"

  钟跃民一瞪眼∶"哪儿这么多废话?赶快给孩子检查。"

  医生一听口音就知道碰见插队知青了,他知道这些人不好惹,马上闭了嘴开始做检查。他刚 把听诊器放在憨娃的胸口上,突然象被火烫了一样缩回手,他抬头问道∶"这孩子已经死了 ,你们怎么才送来?"

  钟跃民顿时如遭雷击,他没有心理准备,怎么也不能相信,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消失了,两个小时之前,憨娃还告诉他老鼠洞的秘密,这孩子生怕别人知道捷足先登,他只把秘密告诉他最信任的人,可就一转眼,这孩子就永远地走了,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和死亡只是 咫尺之遥。
 
 杜老汉神色木然地蹲在地上,脸上竟没有一滴眼泪,也许他对生活中的苦难已经习惯了。

  可钟跃民却受不了了,他无法想象,生活竟然还有如此残酷的一面,他一把抱起憨娃的尸体 禁不住嚎啕起来……

  憨娃死于急性阑尾炎,如果治疗及时,他本不该死。钟跃民忘不了这个孩子,也忘不了那被 烧得黑乎乎的老鼠肉。

  周晓白很长时间没有收到钟跃民的信了,她心里不时地感到一种烦躁,什么都干不下去。前几天她看护一个重病号,吊瓶里的药液已经滴光了,病人出现了回血,她盯着吊瓶却视而不见,要不是别人发现了情况,那天非出事故不可。她很想找人倾诉一下,不然自己会发疯的。在这个医院里,能和她交流内心秘密的只有罗芸一个,她打算去药剂室找罗芸聊聊天。可当她看到罗芸时,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罗芸这些日子突然变得容光焕发,似乎沉浸 在幸福之中。

  罗芸伏在桌上写着什么。见周晓白推门进来,她慌乱地把信纸藏到抽屉里。

  周晓白伸出手:"干吗鬼鬼祟祟的,你心里有鬼,老老实实给我拿出来,我要检查检查。"

  罗芸不好意思地说:"别看,我写思想汇报呢。"

  "撒谎,写思想汇报你藏什么,我发现你最近一到星期天就请假,行踪诡密,你给我坦白交 待,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罗芸向门外看看说:"嘘,小声点儿,你想要我命呀,让教导员知道了还了得,我坦白,我 写情书呢,行了吧。"

  "这就得了,你不用说,我知道是谁了。"

  罗芸笑了:"我知道瞒不过你,你这个人鬼精鬼精的。"

  周晓白说:"上次有人把袁军诓来我就明白了,真没看出来,你还真是诡计多端,谁教你的 ?"

  罗芸马上倒打一耙:"你呀,要不是你先和钟跃民这些坏小子混到一起,我怎么会被拉下水 ,都是和你学的。"

  "你接着往下交待,你们都到什么程度了?"

  "一般接触呗。"

  "我不信,我问你,接吻了没有?谁先主动的?"

  罗芸的脸红了:"晓白,你胡说什么那。"

  周晓白不依不饶地追问:"哟,还知道害臊呢,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我做什么了?你少诈我,你和钟跃民接过吻吗?"

  周晓白大大方方地说:"想知道吗?我告诉你,我认识他不到一个月就接吻了,为我爱的人 ,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才不象某些人似的,做都做了,还不敢承认,哼,假正经。"

  罗芸跳起来向周晓白冲去:"你给我闭嘴,不知害臊的家伙……"

  袁军对自已的魅力从不抱任何幻想,他长这么大还没和哪个女孩子交过朋友,虽然也在街头追逐女孩子,但多半儿是出于起哄,也从来没成功过,上次甚至被抓进了派出所,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冤得慌。钟跃民曾经刻薄地评论过袁军∶如果哪天事情倒过来了,那肯定有热闹看,譬如袁军在大街上碰见一个妞儿嘻皮笑脸地凑上来调戏他,你们猜袁军会怎么样?这小子八成是当场被吓得尿了裤子,他哪受过这种刺激?此话虽刻薄,但基本上是事实,袁军的确不擅此道。那天罗芸委婉地向他表达了爱意,他一时没反映过来,等他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后,还真有点儿天上掉下馅儿饼的感觉。他弄不清罗芸为什么会看上自己,他把自己身上 的全部优点都拿出来分析了一番,还是感到缺乏底气。

  袁军认为罗芸的相貌虽然比不上周晓白,但也属于中等偏上水平,既然是自己撞上门来,他 便没有理由拒绝,军营生活如此枯燥,有个女朋友当然也不错,至于以后会怎么样,他连想 都不去想,未来的事太遥远了。

  袁军和罗芸相处的时候,总是很被动,他不知不觉地受到罗芸的控制。连队的训练任务很重,有时还要参加助民劳动,根本不能保证每个星期天都能放假。但罗芸在医院里的空余时间却很充足,她要求袁军最好每个星期天都来和她见上一面,当袁军感到为难时,她又不失时机地点拨他打着父亲老战友的旗号,以各种理由向连里请假,反正军部司政后机关里到处是袁北光的老战友。袁军每次去军部大院都要拜见一位首长,说是父亲来信要他登门问候一下叔叔阿姨,首长和夫人自然很高兴,拉住袁军问寒问暖地很亲热,这时袁军就开始提要求了,说连队里总是不太相信他的话,请假时指导员要再三盘问,为了使连里放心,还要麻烦叔叔给我们指导员打个电话证实一下。军里的首长哪里认识一个连队指导员,他们往往一个电话就打到坦克团的团长或政委那里,说你们团的袁军在我家里,我替他请个假。团长和政委哪敢说半个不字,只有唯唯喏喏的份儿。袁军见目的已达到,便起身告辞,声称还要去看别的叔叔阿姨,等他出了门就一溜烟儿地窜到了公共汽车站,那是他和罗芸约好的地点,他们 每次约会都选在城里的电影院,那里遇见熟人的机率不高。

  周晓白终于盼到了钟跃民的来信,她兴奋得难以自抑,揣起信就跑,一直跑到医院疗养区的 花园里,才坐在长椅上拆开钟跃民的信。

  钟跃民的信不长,只有薄薄的一页信纸,周晓白还没来得及看就已经很不满了,这个人也太 惜墨如金了,好不容易写封信,就这么一张纸。不过尽管信很短,周晓白也很知足了,这证 明钟跃民还想着她。
 
谁知她刚看了两行,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晓白∶

  实在对不起,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再等我了,其实,从你入伍的那天起,你我的命运就发生 了变化,我知道,我们早晚会有分手的那一天,我想,长痛不如短痛,好在时间还不长
,我 不想瞒你,我爱上了别人,你知道,陕北的生活很苦,我们粮食很少,整天都在为吃饭而操 心,严酷的现实使我变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者,我希望有人能和我相依为命,在精神上互相支 撑……

  周晓白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在信纸上,她感到太突然了,简直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我不想说什么怕耽误你的话,因为那是很虚伪的,实际上,我是怕你 耽误了我,在这贫瘠的黄土高原上,人们似乎看不到什么前途,对于未来我从不做什么设想,眼前能吃饱肚子,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你很难想象他会忠实于爱情,这是我给你的最后 一封信,请忘了我吧,对不起,再一次向你说对不起。

  周晓白猛地扬起脸,泪流满面地大叫一声:"钟跃民,你这个混蛋……"她用双手捂住脸, 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起来。

  罗芸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周晓白正在女兵宿舍里收拾衣物,她把一些物品胡乱地塞进手提箱 里,拚命地往下按箱子盖,明明是东西太多,箱子盖不上,她却视而不见,狠狠地和手提箱 较劲。

  罗芸匆匆推门进来:"晓白,你要干什么?"

  周晓白狠命地压着箱子说:"我要去陕北,我要当面去问问他,他不能这样不负责任。"

  罗芸说:"你疯了?领导不会批你假。"

  周晓白任性地说:"不批假我也要走。"

  "你这是开小差,是逃兵,你考虑到后果了吗?"

  周晓白猛地把一身军装扔到墙角喊道:"我要求复员总可以吧?这兵我不当了还不行。"

  罗芸也急了,她不顾一切地抢过衣箱大喊:"晓白,你冷静点儿,为一个钟跃民不值得,你 会毁了自己,千万别这样,我求你啦。"

  周晓白呆呆地望着罗芸,突然身子软下来,罗芸一把抱住她。

  周晓白凄厉地叫了一声:"罗芸,他为什么这样对我?我笫一次爱上一个人,就是这个结果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她倾刻间泪飞如雨,失声痛哭。

  罗芸把钟跃民的恶劣行径告诉袁军时,袁军却一声不吭,罗芸大为恼火。

  那是在一条小河边,河两岸林木掩映,坡岸上绿草如茵,浓荫蔽日,这也是他们经常幽会的 地方。

  袁军和罗芸身穿便衣斜躺在坡岸上,袁军头枕双手,眼睛望着天空。

  罗芸把头倚在袁军的肘弯里说∶"你该给钟跃民这混蛋写封信,好好骂他一顿,太坑人了。 "

  "我凭什么骂他,我们是哥们儿。"

  罗芸坐了起来:"哼,你看看你的哥们儿都是些什么人?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是呀,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们女人应该联合起来,谁也别 搭理男人,就没这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了。"

  罗芸怒气冲冲地看着袁军:"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好象无所谓似的?"

  袁军若无其事地说:"这算什么大事?天又没塌下来,钟跃民又不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让 周晓白缓缓气儿,过些日子再找一个就是了。"

  罗芸一听这话便气得要命:"你说得轻巧,感情是能随便伤害的么?一个女人要是感情上受 到伤害,恐怕一辈子都缓不过来。"

  "没那么严重吧,我听说初恋的成功率还不到百分之五,这很正常,人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

  "袁军,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你的心里话吧?"

  "你看,你看,我说你哪儿来这么大的义愤呀,物伤其类,把自己也搁进去了,要是看电影 ,你看着看着动了感情,把自己也投入了,这就麻烦了,比如说,看见黄世仁侮辱喜儿,于 是你就把自己当成了喜儿……"

  罗芸狠狠拧了袁军一把:"少跟我臭贫,以后你要是敢对不起我,看我不杀了你。"

  袁军看了罗芸一眼,大发感慨道:"你们女人一到这会儿,就露出了狰狞面目,让人不寒而 栗。"

  "你知道就好。"

  袁军问:"周晓白最近怎么样?"

  罗芸说:"大病了一场,发烧到40度,要不是因为病倒了,她真敢开小差跑到陕北去,她心 里还放不下钟跃民。"

  袁军由衷地叹道∶"谈恋爱真是件累活儿,我算明白了,女人是不能轻易招惹的。"

  罗芸说:"你能有这种认识,说明你的头脑还算清醒,世上没有占了便宜就走的事。"

  袁军沉默了。

  石川村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一截旧铁轨,每天出工的时候支书常贵就敲打铁轨,算是出工哨 。

  随着敲打铁轨的声音,村民和知青们慢吞吞地陆续来到村口。

  郑桐边走边兴奋地告诉钟跃民∶"跃民,你那主意真是高招儿,蒋碧云这些天一见了我,眼 神儿都不对了。"

  钟跃民问:"什么眼神儿?"

  "温柔啊,绝对温柔,哥们儿,实在对不起,为了巩固战果,我只好拿你当牺牲品,在蒋碧 云那儿把你数落了一顿。"
 
钟跃民警惕地问:"你他妈又说我坏话了吧?是不是把我形容成恶贯满盈的流氓?"

  "倒没那么严重,不过是说你这个人责任心差了点儿,见一个爱一个,就象狗熊掰棒子,掰 一个扔一个,在你不长的掰棒子生涯中,已经扔了七八个了。"

  "我操,你诽谤得有点儿过头儿了,我有这本事么?"

  郑桐推心置腹地说:"为了哥们儿的终身大事,你就担点儿恶名吧,我总不能把你夸成一朵 花儿似的,那还有我什么事呀?"

  钟跃民点点头说:"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流氓的恶名我担了,收工回来你把我的脏 衣服洗洗,我明天还等着穿呢。"

  郑桐抗议道:"凭什么让我洗?我还要备课呢。"

  "狗屁,谁还听你的课?你倒讲上瘾了?我为你担了这么大恶名,你替我洗件衣服算什么? 你要敢不洗,可要注意后果。"

  郑桐立刻软了:"真是赤裸裸的威胁,行,我洗。你还别说,这些天我看《中国通史》还真 看上了瘾,我打算再找点儿其它历史书,好好攻读一下,我计划用两年时间通读《二十四史 》。"

  "我的天,你哪来这么大动力?"

  郑桐严肃地说:"爱情呀。"

  钟跃民大笑:"哎哟,还跟真的似的,你可别吓着我。"

  常贵在村口已经等候多时了,他训斥着众人:"人都来齐了没有?怎么还缺人?一到给队里 干活,就磨磨蹭蹭,过去给自家自留地干活,不用人催,屁股上象安了马达,停都停不住, 跃民来了没有?"

  钟跃民答道:"支书,我来了。"

  常贵派起活儿来:"小钟,今天我派你个美差,县城里咱村包的那几个厕所该掏了,你带蒋 碧云去把粪掏回来,千万别撒了,咱村的菜园子全靠它啦,这可是宝贝。"

  钟跃民泄气地说:"支书,我当是什么美差?闹了半天是掏粪,这算什么美差?"

  "你这娃真不知好歹,那点儿粪一会儿就掏完,你们还能逛逛县城,这活儿可是记满分,你 要不想去我可换人了。"

  钟跃民立刻改变了主意:"那我去,不就是掏粪么?这脏活儿让别人去多不合适,蒋碧云, 你要嫌脏就让郑桐去,别不好意思,谁让我们是男的呢。"

  蒋碧云说:"既然你们觉悟都这么高,也别显着我落后,我也去吧。"

  郑桐摇摇头说:"看看,这些人里没傻子,一听说能逛县城,比当年在北京逛王府井还高兴 ,别说掏粪,吃粪都干啦。"

  蒋碧云把一个土筐扣在郑桐头上:"郑桐,闭上你的臭嘴。"

  钟跃民似乎想起了什么:"支书,让郑桐也去吧,蒋碧云干活儿不行,到时候活儿都让我一 人干,我不就亏了么。"

  蒋碧云瞪着他不满地说:"钟跃民,谁干活儿不行?你怎么净跟我们女的斤斤计较。"

  钟跃民显得很自私:"这年头儿,谁顾谁呀?支书,让郑桐去吧。"

  常贵无奈地说:"你们这些学生娃呀,干点儿活儿事就这么多事,郑桐,你也去。"

  郑桐就等这句呢,他马上大声道:"是,支书,保证完成任务。"

  蒋碧云哪里知道这两个家伙在算计她,她不依不饶地冲着钟跃民发火:"钟跃民,我算认识 你了,你可真够自私的。"

  钟跃民不为所动:"那当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村里唯一的两头骡子拉着粪车在乡村土路上跑着,郑桐和蒋碧云分坐在两边的车辕上,钟跃 民坐在侧面,车轮在土道上卷起漫天黄尘,粪车冲上山峁,四处望去,黄土高原的山川地貌 尽收眼底。

  钟跃民扯着嗓子吼出《信天游》

  羊肚肚手巾哟,

  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容易,

  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

  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话话,

  就招一招手

  ……

  郑桐没话找话地说:"蒋碧云,你听跃民唱得挺够味儿的吧?"

  蒋碧云一撇嘴道:"一般,一听就是城里人唱的,缺点儿黄土味儿,跃民,你是不是跟秦岭 学的?"

  钟跃民说:"秦岭是谁呀?不认识,我这是跟羊倌杜老汉学的。"

  "哟,为了秦岭,把女朋友都甩了,这会儿又装不认识了?"

  "我说蒋碧云同志,你不要太关心别人的私生活好不好?今天大家难得出来逛逛,聊点高兴 的事成吗?"

  蒋碧云说:"鬼才管你的私事,我不过是随便问问,郑桐,你的历史课还在讲吗?"

  "嗯,刚讲到两晋南北朝,给他们讲课太费劲,都嫌历史课太枯燥,我只好加一些历史典故 活跃一下气氛,比方说到两晋,我就给他们讲讲石崇斗富,绿珠坠楼的故事,凭心而论,钟 跃民学得还是挺认真的。"

  钟跃民附和道:"是啊,我觉得多学点儿知识没坏处,还是郑桐有心眼儿,我们这些人胡打 胡闹时,他在家偷偷看书学习,还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当时我真想揍他,现在想起来,还是 他对。"

  郑桐说:"人要有远见,这世道不能总这样,知识早晚能派上用场。"

  钟跃民恭敬地说:"是,你说得有理,我觉得你真能当我老师了。"

  郑桐显得很谦虚:"什么老师不老师的,我不过是比你们多看了几本书罢了,咱们还是共同 探讨吧。"
 
云疑惑地看着他俩:"我总觉得钟跃民最近有点儿不对头,就凭他会老老实实认别人当 老师?他服过谁呀?别是憋什么坏主意呢。"

  钟跃民做出真诚状:"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郑桐当我老师 我可没觉着丢份儿,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也算是家学渊源,我当当学生怎么啦?郑桐,我 不怕别人讽刺挖苦,给你当学生我当定了。"

  蒋碧云盯着他说:"钟跃民,你这都是真的假的?我怎么老觉得你老谋深算地在攒坏水呢。 "

  "那是你缺乏真诚,总把生活看得漆黑一团,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这是你的偏见。"

  郑桐说:"跃民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混是混了一些,但基本还是懂道理的,为人也比较真 诚,至少在学习这方面还是挺认真的。"

  钟跃民咬牙切齿地说:"郑桐啊,这么多日子了,你总算说了我点儿好话,真他妈感动死我 啦。"

  蒋碧云批评道:"你看,说着说着嘴里又不干不净了。"

  郑桐从不放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他就这样,一高兴就爱骂人,都是他爸教的。"

  钟跃民欲发作又忍住:"得,是我爸教的,他就没教过我好。"

  郑桐说:"不说他了,咱们唱歌,蒋碧云,你看过电影《花儿朵朵》么?会唱那首插曲吗? "

  "当然会。"

  郑桐和蒋碧云大声唱起来:

  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你看那满山遍野处处春光,

  青山点头河水笑,

  万紫千红百花齐放。

  ……

  钟跃民掏出烟袋点燃一锅烟恶狠狠地望着郑桐,心里琢磨着到了晚上回宿舍该怎么收拾他。这狗东西,他在心里骂道。他深信,这会儿要是蒋碧云和他同时挂在悬崖边儿上,郑桐这小子肯定毫不犹豫地先把蒋碧云拽上来,万一这会儿钟跃民松了手掉下去,那也只好活该了, 哥们儿义气一到了这会儿就不灵了。

  钟跃民等人在县城里掏完厕所,郑桐这小子连声招乎都没打,就带着蒋碧云逛市场去了。钟 跃民想起该去县委知青办看看马贵平,自从上次马贵平去村里看他以后,钟跃民还没来过县 城。

  他这样想着走进县委大院。

  马贵平正在办公室伏在桌上写东西,钟跃民亲热地叫了声马叔叔。

  马贵平抬头惊喜地说:"是跃民呀。"

  钟跃民说:"队里派我来县城干活儿,我顺便来看看您。"

  马贵平拍拍钟跃民的肩膀:"好小子,还记得你马叔叔,还算有良心,你来得正好,我正准 备派人找你去呢。"

  钟跃民问:"有事吗?"

  马贵平说:"好事,天大的好事……"

  马贵平把钟跃民按坐下,又忙着拿暖瓶倒开水:"没吃饭吧?等一会儿食堂才开门,你先坐 一会儿。"

  "马叔叔,到底是什么事?"

  马贵平说:"今年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碰巧部队来接兵的副团长是我的老战友,他刚当兵时我是他的班长,多少年没见了,这家伙如今都是副团长了,我把你的事和他说了,他二话没说,一拍胸脯说这事我包了,老师长的儿子要当兵,咱还能不管?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喜 事吗?"

  "可我爸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呢,部队政审怎么办?"

  马贵平说:"这你不用管,我们自有办法,这是你马叔叔第一次走后门儿,不过,为了我老 首长的儿子,这个后门儿我还非走不可。"

  钟跃民感到很突然,他根本没有想到好事会从天上掉下来,他猛然想起秦岭,她怎么办?钟 跃民感到很踌躇,他试探地问:"可是……马叔叔,我还有个女朋友呢,她能和我一起走吗 ?"

  马贵平说:"嗯,你小子才多大?就交女朋友了?告诉你,你就是碰上个仙女,这会儿也顾 不上了,我只能管你一个。"

  "那我也得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啊。"

  "不行,你哪儿也不能去,就住在我家里,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好办?这是走后门,是违反 原则的事,何况这次是C军招兵,赫赫有名的王牌部队,多少人想去都去不成,机会难得呀 。"

  钟跃民站了起来:"马叔叔,谢谢您为我的事操心,可我不想当兵了,我还是当农民算了。 "

  马贵平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吼起来:"你敢!你爸爸英雄了一辈子,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熊儿子来?为个女人就放弃前程?你听着,你是个男子汉,不是个娘们儿,军队里是男人建功立业的地方,你应该去当兵,不管你将来要做什么,当几年兵绝对没有坏处,钟山岳的儿子就该是条汉子,就不能给他丢脸,要是为了儿女情长就自毁前程,你就不是钟山岳的儿子,我也 没你这个侄子。"

  钟跃民浑身一震,慢慢地坐下。

  "你给我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没有?"

  钟跃民低声说:"明白了,我去,可我一定要向她告个别,您一定要答应我。"

  马贵平叹了口气:"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情种,好吧,快去快回,记住,对别人说你父亲得 了重病,你要赶回北京看望父亲,记住啦。"

  钟跃民站起来:"记住啦,我走了,马叔叔。"

  钟跃民爬上石川村的后山梁,眼巴巴地望着对面的山梁。
 
 秦岭准时出现在对面的山梁上,她向钟跃民招招手:"跃民,我今天可没有迟到啊。"

  钟跃民呆呆地望着秦岭,他不知该怎么样开口,嘴唇动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秦岭关切地问:"跃民,你怎么啦?"

  钟跃民还是没有说话。

  秦岭平静地看着他说:"你有心事?和我说说好吗?你不是拿我当朋友吗?"

  钟跃民艰难地说:"秦岭,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秦岭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早晚会走,我该向你祝贺呀。"

  "我会回来找你的。"

  "别这样,跃民,你有你的路要走。"

  钟跃民说:"我会给你写信的,你呢?会给我回信吗?"

  秦岭沉默了。

  钟跃民固执地追问:"秦岭,我在等你回答,你会回信吗?"

  秦岭的歌声远远飘来,是那首陕北家喻户晓的《走西口》。钟跃民心中一震,竟有些发痴了 ……

  天下黄河,唯富一套。以银川为中心的河套、宁夏地区,自古富庶,因为盛产大米,是陕北人心中的淘金宝地,因其地处陕北西部,故称走西口。走西口是陕北影响深远的一个历史现象,反映到陕北民歌中,就诞生了各种不同版本的凄婉悱恻的《走西口》,被称为陕北民歌 的离情之王,在陕北人心中有着永恒的魅力。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走西口呀,

  小妹妹泪花流。

  ……

  秦岭的歌声真使钟跃民柔肠百转,歌声在苍凉的黄土沟壑间飘零……钟跃民觉得一阵恍惚, 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他要失去这个姑娘了。

  秦岭向钟跃民做了个手势∶"跃民,你坐下好吗?今天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钟跃民平静下来∶"好,要分别了,咱们聊点儿什么?"

  秦岭说∶"还是谈谈音乐吧,跃民,我和你谈过,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我姥姥是我们家乡有名的歌手,我虽然从小在北京长大,但我是听着信天游长大的,我以前并不是很喜欢陕北民歌,我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歌剧,尤其是威尔笫和瓦格纳的歌剧。当我来到陕北以后,有一天我爬上一座高高的山梁,放眼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是黄土凝固成的波浪,寒风卷着漫天的黄尘迎面扑来,使人感到窒息,我突然有了一种苍凉感,我脚下是个破碎的黄土高原,千百年的雨水就象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这个黄土高原切割得肢离破碎,让人觉得它已经垂垂老矣,风烛残年。我想,这片破碎的山川大地一定盛载了太多的苦难,它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很想表达自己的感受,怎么表达呢?于是信天游就出现了。我突然发现,同样是一首信天游,在舞台上唱出来,我没有什么感觉。可要是站在陕北的山峁上,面对着毛乌素大沙漠吹来的凛冽寒风,这时你唱出的信天游仿佛有了灵魂,有了神韵,你的歌声和泪水仿佛从心灵深处自然地喷涌出来,这时我才明白,任何艺术都应该在它特定的情境下才能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永恒的魅力。"

  钟跃民沉默不语,他的情绪很低落。

  秦岭说∶"跃民,能在这穷乡僻壤和你相识,还能和你谈谈音乐,谈谈人生,我挺知足的,我得承认,我还是不够洒脱,尽管我们以前谈论过分别,我也表明过自己对分别的态度,可是我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还真舍不得你了,这说明我还没有真正成熟起来,我们还是太年轻,还是有些儿女情长。其实咱们心里都清楚,你我早晚会分 手的。"

  钟跃民终于开口了∶"是啊,尽管你我都不看重结果,可是我们连过程都没开始呢,我总觉 得咱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跃民,你是个男人,你要去做男人应该做的事,用你的话说,你不是喜欢玩吗?那么我告诉你,你应该去开辟一个新的天地了,也许你会遇到很多好玩的事,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游戏所构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你不妨害社会和他人,游戏人生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从这点上看,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平庸的生活。"

  钟跃民苦笑一声∶"秦岭,如果能让我选择的话,你猜我现在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秦岭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你想把我们交往的过程再延长一些,是吗?"

  "是的,你我住在一个破窑洞里,过一段男耕女织的日子,没饭吃了,我们就唱着信天游去 讨饭。"

  秦岭大笑∶"这主意听着挺不错,可惜来不及了,要是你真在乎这个过程,你今天就可以过 来,不过我们连个破窑洞都没有。"

  钟跃民惊讶地睁大眼睛∶"秦岭,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跃民,你想要我吗?"

  "想……"

  "那你还等什么?"

  钟跃民冲动地站了起来:"秦岭,我现在就去找你,你在村口等我,你一定要等到我……"

  他转身狂奔而去……

  多年以后,钟跃民还忘不了那次他狂奔夜路的情景,那天夜里,他举着手电筒,跌跌撞撞地跑着。他一次次地跌倒,又爬起来继续狂奔,黑暗中他脚下一绊,一头栽进一条深沟,整个身体翻滚着下落,一直滚到沟底,他又挣扎着爬上来。钟跃民的大脑处在一片空白中,他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赶快见到秦岭,这是 他们最后的一点时间,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
 
 秦岭静静地站在村口打谷场的一棵大槐树下。

  钟跃民在大路上出现了,他脸上被划出道道血痕,衣服被扯得稀烂,他一瘸一拐地跑到秦岭 面前,两人默默地对视。

  钟跃民张嘴想说点什么,秦岭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跃民,什么也别说……"

  两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恍惚中钟跃民觉得秦岭滚烫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他迅速 地将嘴唇迎上去,两人的舌头缠绕在一起……在这一刹那,钟跃民和秦岭年轻的躯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强大的电流击中,躯体内被压抑的情欲犹如岩浆般地喷涌出来,两人 在晕眩中拥抱着跌倒在谷草堆中……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的眼睛,秦岭发出深深的叹息,轻轻闭上眼睛。

  钟跃民的手解开秦岭的衣扣……

  秦岭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不是想体验过程吗?我就是你一生中某一段的过程……"

  钟跃民顾不上说话,他急于将自己和秦岭融为一体,黑暗中秦岭雪白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 钟跃民似乎感到自己的情欲在一瞬间怦然爆炸,他勇猛地进入了秦岭的身体……秦岭发出一 声痛楚的尖叫,双臂猛地抱住钟跃民,手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钟跃民的后背……

  钟跃民没有想到,他的笫一次性爱竟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
 
侦察一连的活雷锋吴满囤,各怀鬼胎的把兄弟,充满了功利色彩的友 谊。张海洋 一个漂亮的左勾拳击中满囤的鼻子,一声闷响,满囤鼻腔中喷出的鲜血溅了钟跃民一脸。坑 道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一股浓烟和尘土涌出坑道口。

  周晓白坐在疗养区花园池塘边的长椅上,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在仔细端详,这是她和钟跃民 在北京房山云水洞前的合影,照片上周晓白亲热地挽着钟跃民的胳膊,两人脸上都漾溢
着青 春的笑容。

  周晓白的视线又模糊起来,她掏出手绢擦着眼泪……她把照片仔细夹进一个笔记本里,抬起 头来。

  袁军正站在她面前:"晓白,有人给我带信,说你找我。"

  周晓白露出笑容:"真不好意思,又让你走了五公里,请坐吧,我没什么大事,只想找你聊 聊,你可别嫌我烦啊。"

  "哪儿的话?咱们不是朋友吗,别这么客气。"

  周晓白问:"你最近收到钟跃民的信了吗?"

  袁军戒备地说:"你问这些干吗?晓白,你听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再想这些不愉 快的事了。"

  "袁军,请你回答我,他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

  周晓白加重了语气:"你要还拿我当朋友,就告诉我实话,要不然,我就没你这个朋友,你 看着办吧。"

  "你别急好不好?我又没说不告诉你,我也是刚刚收到钟跃民的信,他已经离开陕北到C军 当兵了,我是怕你伤心,所以跟罗芸也没说。"

  周晓白自言自语地说:"他还真离开陕北了,看来我的感觉没错。"

  袁军小心翼翼地说:"是啊,你还真神了,我前天才收到的信,昨天我们连二排长就和我说 ,小袁,医院里有个姓周的女兵叫你呢,当时我就愣了,心说这个周晓白简直是个特务,怎 么我刚收到信,她就知道了。"

  "这大概是一种心灵感应。"

  "晓白,事情过去了就算了,别再想他了,何必自寻烦恼呢?"

  周晓白得意地说:"算了?没那么容易,我要他亲口对我说,周晓白,我不爱你了,哼,我 看他好意思不好意思,钟跃民,我看你能躲到哪儿去?"

  袁军大惊:"怎么,你还打算找他?"

  周晓白哼了一声:"找他还不容易,他去的那支部队,从军长到师长都是我爸的老部下。"

  袁军顿时捶胸顿足:"哎哟,完啦,完啦,我怎么把部队番号告诉你了?这下可把跃民给坑 啦,晓白,你可不能报复他,我是拿你当朋友才告诉你的,我求你了成不成?"

  周晓白露出胜利者的神情:"那你告诉他,他伤害了我,必须向我道歉,哼,我给他个机会 ,就看他乖不乖了。"

  "你这不是让我挨骂么?他肯定认为是我出卖了他,这不是跳到黄河里……"

  "这我可管不着,难道不是你告诉我的?"

  "晓白,你不能过河拆桥,这让我没法做人呀。"

  "活该,谁让你们是哥们儿呢?谁让你们在冰场上干坏事呢?当初是谁死皮赖脸追我?这会 儿想不认帐?门儿也没有。"

  袁军低三下四地恳求道:"咱再商量商量……"

  周晓白一口回绝:"没商量,反正一个月之内,我要是收不到他的信,我就给他们军长写信 ,告他始乱终弃,把这个混蛋退回陕北去。"

  袁军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走了。

  周晓白望着袁军的背影,忽然用手捂住嘴笑了。

  钟跃民在新兵连度过了难熬的三个月训练期,他被分到军侦察营一连。

  到一连报到的那天,他正和两个新兵在整理内务,又有两个背着背包的新兵走进门。

  一个新兵问:"请问,这是五班吗?"

  钟跃民头也没抬:"是五班。"

  新兵愣住了,脱口道:"跃民?"

  钟跃民猛地抬起头来:"哎呀,是你,张海洋。"

  张海洋把背包一扔,张开双臂:"真的是你?太巧了,你他妈还活着?"

  两人热烈拥抱。

  钟跃民问:"你在哪儿入的伍?"

  "北京,我在云南插了一年队,一算计,快到征兵期了,我买了张车票就回北京了,我爸问 我,你想去哪个部队?我说当然是C军了,王牌部队。"

  钟跃民说:"新兵集训时你在哪儿?我怎么没见到你?"

  "咱们军今年有三千多新兵,分好几个集训区,我在南营区,我到时,新兵连已经集训一个 月了,你呢?从哪儿入的伍?"

  "我在陕北入的伍。"

  张海洋兴奋地说:"哥们儿,这回咱们可得一起混几年了。"

  和张海洋一起来的那个新兵打来一盆洗脸水,殷勤地说:"老张,洗把脸吧。"

  钟跃民仔细看了这新兵一眼,他是个矮个子,其貌不扬,似乎总哈着腰,一看就是农村入伍 的。

  张海洋用毛巾擦了一把脸:"满囤,这还有个哥们儿呢。"

  新兵点头哈腰地说:"我马上去,你们等一会儿。"他拿起钟跃民的脸盆走出去。

  钟跃民奇怪地望着他的背影:"这人挺勤快呀。"

  "他叫吴满囤,沂蒙山来的,傻乎乎的,就喜欢干活儿。"

  "这名字挺怪,本来是满囤,一姓吴就完了,吴满囤就成了不满囤。"
 
 张海洋笑道:"这小子是深山里长大的,头一次出山,看什么都新鲜,新兵连上次吃包子, 这小子长这么大愣没见过包子,舍不得吃,把包子藏起来,说是要给他爹娘捎去,最后给捂 馊了。"

  钟跃民乐得一屁股坐床上。

  "可乐的事多着呢,刚到新兵连时,这小子提着裤子满营房乱窜,我问他找什么,他说找土 坷垃,我说找土坷垃干吗?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擦屁股呀。"

  钟跃民和几个新兵大笑起来。

  张海洋来了精神:"我给你学学他在第一次班务会上的发言,托毛主席的福,俺也干上八路 啦,临出门儿俺娘说啦,不打死几个日本鬼子就别回来见俺。当时我都听傻了,心说这孙子 有病吧?抗日战争都结束二十多年了,哪儿来的八路和日本鬼子?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钟跃民等人乐得直不起腰来。

  满囤端着脸盆进来放在钟跃民面前:"兄弟,水来了,洗洗吧。"

  张海洋开始拿满囤寻开心:"满囤,你们村打鬼子都使什么家伙?"

  满囤小声说:"听老辈人说使土地雷。"

  "那你怎么没带俩儿地雷来?你不知道当八路得自带家伙?你拿什么打鬼子?"

  满囤憨笑着:"你别逗俺啦,指导员说鬼子早给打跑啦。"

  新兵们哄笑起来。

  凌晨,全班战士都在熟睡,满囤坐起来,轻轻地穿衣服。

  钟跃民醒了,他看看手表,手表的指针指着五点。

  满囤已经出门了。

  钟跃民向窗外望去,见满囤正在朦胧的晨光中卖力地打扫院子,钟跃民疑惑地摇摇头,又倒 头睡去。

  吃早餐时,钟跃民捅捅张海洋小声说:"满囤每天都早起扫院子?"

  张海洋说:"别说扫院子,掏厕所的事他也包了,休息日还到炊事班帮厨呢。"

  "这小子还真有病?"

  "你可别小看他,他心眼儿多着呢,打算争取个好表现,将来能提干,留在部队?"

  钟跃民一口稀饭喷出来:"靠这个提干?"

  "他还能靠什么?训练了三个月,这哥们儿连向左转向右转还反应不过来,上次打靶别说环 数,子弹愣脱靶了,要说文化程度只上了一年小学,几乎是文盲。"

  钟跃民不解地问:"你成天满囤长满囤短的,好象挺亲热,你搭理这土老冒儿干什么?"

  张海洋眨眨眼说:"这你就不懂了,他不是爱干活儿吗?以后洗个衣服,拆个被子什么的, 他是最佳人选。"

  钟跃民恍然大悟:"哟,我怎么没想起来,这还真是个培养对象。"

  "咱哥们儿是什么脑子?早想到这儿啦。"

  钟跃民说:"看来我也得找他好好谈谈了,想提干就不能光给张海洋洗衣服,钟跃民的衣服 也得管,他不能把同志们分为三六九等呀,这样怎么能进步呢,对了,他知道雷锋么?我是 不是该给他讲讲雷锋同志的故事?"

  "哥们儿,这种思想教育课我能放松吗?告诉你,我给他开的第一课就是雷锋的故事,我说 ,雷锋同志当战士时,全班人的衣服他都包了。"

  钟跃民笑道:"你丫真够孙子的。"

  钟跃民和张海洋决定对吴满囤开展交心活动,因为他们急需吴满囤的友谊。

  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在军营的操场上散步,张海洋亲热地把手搭在满囤的肩上说:"满 囤,咱们三个人,就数你年龄大,我们打算认你当大哥,我们俩当兄弟,说实话,咱们这批 新兵里,除了你们俩我看谁都不顺眼,你们二位要是看得起我,咱们今后就是兄弟了。"

  钟跃民也做出真诚状:"海洋,咱们算是想到一块啦,我看得出来,你这个人特别仗义,满 囤这个人也很实在,一看就是个靠得住的人,没说的,以后咱们就是兄弟。"

  满囤有些受宠若惊:"两位兄弟这么看得起俺,从今往后要是有啥要哥哥俺办的事,弟兄们 尽管说话,俺要不干,就操俺十八辈祖宗。"

  钟跃民说:"以后我们当兄弟的有什么事,还得请大哥多照应。"

  满囤激动地浑身乱摸。

  钟跃民问:"大哥,你找什么?"

  满囤说:"俺这还有两块钱,两位兄弟等一会儿,哥哥去买瓶酒。"

  张海洋问:"买酒干什么?"

  "俺老家的规矩,拜把子得烧香割腕子喝血酒,不喝血酒不做数,血酒一喝,帖子一换,弟 兄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钟跃民没想到满囤这么当真,他连忙劝道:"大哥、大哥,你听我说,咱们意思到了就行了 ,喝血酒就免了。咱这儿一烧香,再割腕子,非把指导员招来不可。"

  张海洋拚命忍住笑说:"大哥啊,部队可不许拜把子,我们认你当大哥的事可千万不能和别 人说,一旦传出去,你那些努力就白费了,你不是还想提干吗?"

  满囤拚命点头:"俺懂、俺懂,这事俺烂在肚里也不说,两位兄弟,哥哥先走一步,连队的 厕所还没扫呢。"满囤急急忙忙走了。

  钟跃民和张海洋相视大笑。

  凌晨,尖利的哨音划破了营区的宁静。值星排长在院里吼道:"全连紧急集合。"

  战士们从床上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穿衣服,打背包,披挂武器……这种紧急集合是全训 连队的例常科目,每个战士要在五分钟之内从床上窜起来,打好背包,披挂好枪支弹药、水 壶、挎包,然后冲进操场站好队列。
 
 早已起床的满囤帮助手忙脚乱的钟跃民、张海洋打背包,将武器递给他们,钟跃民没戴军帽 就窜出屋子,满囤拿起帽子追出去。

  这是侦察营的例行训练科目,五公里武装越野。连队成四路纵队跑出营房到了公路上,连队 跑步的速度在逐渐加快,新兵们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队型渐乱。

  连长吼道:"各班注意队型,跟上。"

  队列中的钟跃民大口地喘着气,挣扎着向前跑,张海洋上气不接下气地掉队了,从小在大山 里长大的吴满囤体力比他们都强,他大口喘着气,拿过张海洋的冲锋枪背在自己背上,一个 老兵抢过钟跃民的枪,两个老兵一左一右架住张海洋向前跑去。

  训练结束后,钟跃民听班长说,象这种五公里武装越野科目,他当了三年兵,每天如此,除 了探亲和休息日,还没见过有例外的。钟跃民吃了一惊,天那,这几年怎么过呀。

  周晓白正在病房值班室里做值班记录。

  罗芸气乎乎地推门进来。

  周晓白招呼道:"罗芸,你坐,我马上就好。"

  罗芸没好气地问:"我的大小姐,你干的什么事?把事情完全搞糟了。"

  周晓白紧张起来:"他……他有消息了?"

  "嗯,他给袁军来信了,话说得很不好听。"

  周晓白连声问:"他说什么?罗芸,你快告诉我。"

  "钟跃民说,他从来不怕威胁,别说是个小小的军长,就是军区司令他也没放在眼里,有能 耐就把他退回陕北去,道歉?门儿也没有。"

  周晓白无力地坐下:"罗芸,你知道,我不过是想吓唬他一下,想让他回心转意,我还爱他 ,这下可弄假成真了,他肯定恨上我了,你说,我怎么会害他呢?"

  周晓白绝望地哭起来。

  罗芸训道:"不是我说你,有你这么吓唬人的吗?你应该了解他,他的自尊心这么强,能让 你吓唬住?你呀,这大小姐脾气得好好改改。"

  周晓白抽泣着说:"罗芸,怎么办?真没挽回的余地了?"

  罗芸叹了口气:"难呀,你这傻丫头,把袁军都得罪了,袁军甚至还迁怒于我,说和你们这 些女的没法交。"

  周晓白小声说:"那我向他道歉还不行吗?明天我就去。"

  "还是我和袁军说吧,他倒好办,只是钟跃民……"

  周晓白忍不住哭出了声:"是我自作自受,我……我认了……"

  满囤正在连队的水房里洗衣服,钟跃民和张海洋端着脸盆进来,假惺惺地要洗衣服,张海洋 还象真事儿似的请满囤帮他挽挽袖子,满囤二活没说就将他们脸盆中的脏衣服抢过来扔进自 己的脸盆,钟跃民和张海洋假意推让着……

  满囤把他们推出水房。

  钟跃民和张海洋认为自己该客气也客气过了,似乎已经尽到了责任,于是心安理得地冲进篮 球场,和一群战士打起了篮球。

  满囤洗完了衣服,又回到了五班宿舍,他把一床刚拆洗好的棉被平铺在床上,认真地缝起被 子来,这是钟跃民的被子,张海洋的被子要放在下个休息日洗了。

  炊事班长方洪推门进来:"满囤,今天怎么不去炊事班帮厨了?我还等你呢。"

  满囤陪笑着说:"方班长,俺把被子缝好就去,一会儿就完。"

  方洪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又是钟跃民和张海洋的吧?他俩哪儿去啦?"

  "打篮球呢。"

  "我说满囤,你怎么象他俩的老妈子?他们打篮球,你给他们缝被子,你该他们的?这不是 欺负人么?"

  满囤憨笑着:"方班长,你可不能这么说,俺三个是一起来的,都是好战友嘛,俺年纪最大 ,是当哥的,他们年纪小,是俺兄弟,哥给兄弟们干点活儿咋啦?"

  方洪说:"好好好,我他妈多嘴,有钱买不来乐意,你小子接着干,哼,今天是缝被子,明 天你该喂这两个小子吃饭吧。"

  方洪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使满囤这个无偿劳动力已经使顺了手,一到休息日不见满囤来帮 厨,就感到不太正常了,因为他已经把满囤这个编外劳动力算进了炊事班的编制,今天满囤 居然去帮别人干活儿,方洪顿时觉得自己受到冒犯,他想了想,扭头就去连部找指导员告状 了。

  到了晚上,全连战士列队例行晚点名,连长点名后又讲了几件训练方面的小事。这时指导员就接过话来:"该讲的事刚才连长都讲了,我想补充一点,最近,我听到一些反映,想在这里和大家讲一下,有个别新兵在连队里搞一些很庸俗的活动,彼此称兄道弟,又是大哥又是兄弟的,从来不称同志,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解放军的连队,不是旧社会的青红帮,也不是座山雕的土匪窝,还有,有个别人在生活方面也很成问题,是谁我就不点名了,反正是一个 字,懒。懒到什么程度?懒得流油儿……"

  队列里发出笑声。钟跃民和张海洋相视一笑。

  指导员继续说道:"自己的衣服自己不洗,全推给别人,对于这种人,我倒要问问,你是什 么出身?要不是地主资本家出身,怎么会有这种臭毛病?拿别的战友当佣人,这象话吗?有 这种行为的人,我希望他能主动找我谈谈,我倒想听听他的解释,我就说到这里,解散。"

  队列解散后,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在操场上碰了头,他们打算商量一下对策。
 
满囤说:"别管他们,爱说啥就说啥,咱还能堵住人家的嘴?咱弟兄们过得着,咋啦?俺当 大哥的不照顾弟兄们谁照顾?咱以后该咋还咋 。"

  张海洋开始指点满囤:"大哥,指导员已经点了咱们了,也得给指导员留点儿面子不是?以 后咱这么办,我们把脏衣服扔在床底下,你拿的时候得看看旁边有没有人,要是有人你就别 动。"

  钟跃民补充道:"指导员要是再问你,你就说自己闲得难受,偷了我们的衣服洗,我们死活 不同意,你还跟我们急了。"

  满囤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兄弟,哥哥不会卖你们。"

  钟跃民和张海洋搞定了满囤便来到连部,见指导员正等着他们,两人便按照事先统一好的口 径进行解释。

  钟跃民显得很委屈:"指导员,满囤是给我们洗过衣服,我们三个人都是一起来的,平时相处的感情也不错,满囤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不能闲着,一闲着就难受,就非得找点儿活儿干不可,我们不愿意让他洗衣服,我和张海洋都是挺爱干净的人,满囤又洗不干净,闹不好我们还得再洗一遍,这不是劳民伤财么?我们把脏衣服藏起来,可别管怎么藏他都能翻出来 ,还跟我们急了。"

  张海洋补充道:"就是,上次他把我衣服拿走了,我当时直求他,我说满囤你的心意我领了,可这影响太不好,知道的人明白你闲得难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懒,成心让你洗衣服,我求求你啦,可您猜他怎么说?他和我瞪眼,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招人烦啊?不就几件破衣服吗?我闲得难受,我乐意洗,别人管不着,指导员,您说,我还能说什么?"

  指导员审视着两人说:"照你们这么说,满囤是有点儿贱骨头,是不是?不能闲着,闲就难 受,你们看他难受不忍心,才很不情愿地让他洗衣服,是这样吧?"

  钟跃民面不改色地说:"这是真的,不瞒您说,我们的衣服藏都没地方藏,藏在哪儿他都能 翻出来 ,有一次我的衣服刚穿了一天,还干干净净呢,我一不留神上了趟厕所,等我回来 ,得,人家都洗完了晾上了。"

  指导员冷笑一声:"看样子你们还挺委屈,象是受了满囤的欺负?嗯,到底是有文化的北京 兵,嘴儿就是好使,我还真佩服你们的嘴儿,好嘴呀,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钟跃民话里有话地说;"指导员,您还别不信,满囤就是这么个人,他一到休息日就去炊事班帮厨,愣把炊事班那帮人给惯坏了,上次我亲眼所见,方班长一见满囤去了,人家立马儿不干活儿啦,搬把椅子往凉快地一坐,跷着二郎腿,叼着根儿烟,嘴里还哼上小曲儿了,我 都看不下去了,有这么使唤人的么?您真该好好批评一下炊事班……"

  指导员严肃起来:"你们俩先歇一会儿,先说自己的事,别往炊事班扯,这是两码事,帮厨是为连队干活儿,是为公,给你们洗衣服是为私,是因为你们懒,你们俩在这胡扯了半天,还把炊事班方洪拉来垫背,我看你们快成精了,把我这个指导员当成吃干饭的啦?我郑重提 醒你们,要注意,我要看你们以后的表现,听见没有?"

  "听见啦。" 钟跃民和张海洋立正答道。

  钟跃民和张海洋在营房后的小山上发现一群鸡在找食,钟跃民紧盯着那些鸡,眼睛竟有些发 直。最近连队里的伙食很糟糕,已经连吃了两个月的清水熬白菜了。

  张海洋见他眼睛发直便奇怪地问∶"看什么呢?"

  钟跃民指着鸡群说∶"这是什么?"

  "鸡呗,没见过是怎么?"

  "你说错了,这是烤鸡。"

  "你的意思是……"

  钟跃民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一只母鸡的脖子,母鸡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拧断了脖子。

  张海洋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有些瞠目结舌。

  钟跃民一边拔毛一边吩咐道∶"你去告诉满囤,让他弄些调料来。"

  钟跃民和张海洋在营房后的小山上点起一堆篝火,钟跃民用稀泥巴把鸡糊了起来,架在火堆 上不停地翻动,做这种叫花鸡很简便易行,不一会儿诱人的香味儿就飘出来了。

  满囤拎着酱油瓶子从下面爬上来,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包调料递给钟跃民嘱咐道:"兄弟,千 万烤熟点儿,别吃坏了肚子,俺还得去炊事班帮厨,你们吃完早点儿回去。"

  张海洋虚情假意地让着:"大哥,你可不能走,一会儿就熟,吃完了再走。"

  满囤说:"一只鸡算啥?你们吃吧,俺在炊事班吃,哥哥要图个好表现不是?"

  钟跃民应和道:"这倒也是,大哥,你每天扫院子,帮厨已经这么长时间了,这可不能半途 而废,咱得坚持下去。"

  "兄弟说得是,俺走啦。"

  满囤走后,钟跃民和张海洋大笑起来。

  钟跃民把烤鸡从火堆里拨出来说:"你丫真够孙子的,请人家吃鸡,透着一股假劲儿,人家 要是实心眼儿真不走了,你丫准急了。"

  张海洋笑道:"这倒是真的,我怎么觉着你留在这儿都多余,你是不是也去炊事班帮帮厨? "

  "去你大爷的,你想什么呢?"

  两人迫不及待地剥掉泥巴,撕下鸡大腿,蘸着调料狼吞虎咽起来。

  钟跃民和张海洋没想到一只鸡能惹出这么大的事,在他们看来,一群鸡里偶而少一只,根本 不会引起主人的注意,谁家没事天天在鸡群里点数儿?再说了,就算少了一只,也是很正常 的,主人也许会认为是黄鼠狼叼走的。无论如何,为一只鸡绝对犯不上大动干戈。
 
们可想错了,这是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要是他俩养鸡,很有可能丢几只也不知道,可这鸡是政治部于副主任的老婆养的,人家可是天天过数儿,这是一只正下蛋的母鸡,于副主任的老婆是从农村来随军的,一只母鸡在她的眼里,其份量比磨盘还重,更重要的是,于副主任惧内是有了名的,家里大事小事都是老婆做主,他的老婆发现丢了鸡便极快地做出反应,这点儿小事竟报到了保卫部门,军保卫处的干事在营房后面的小山上发现了鸡毛和鸡骨头,还有烧火的痕迹,保卫处初步断定,这件事是侦察营的人干的。侦察营的孙教导员
召集了下 面三个连队的指导员摸情况,这时一连指导员董明猛地想起昨天炊事班有人向他反映吴满囤 曾去炊事班拿过调料,于是他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

  董明带兵也七八年了,他太了解吴满囤这类从农村入伍的战士了,他们的全部希望就是能在部队提干从而跳出贫困的环境,这类战士胆子很小,处事谨小慎微,在服役期间战战兢兢,生怕因得罪领导而耽误了前程。董明想,就凭吴满囤那点儿胆儿,打死他也不敢偷鸡,问题的关键是吴满囤身边那两个坏小子。平心而论,钟跃民和张海洋平时在军事训练方面表现还是不错的,就是浑身的少爷作派,在处理内务方面懒得流油儿,全连人谁都能看出来,他俩和吴满囤的友谊充满了功利色彩,据有人反映这三人还私下里拜了把兄弟,平时彼此还称兄道弟的,钟跃民和张海洋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在军营里找个仆人,虽然他们自以为做得很诡秘,尤其是钟跃民,一见了吴满囤嘴上就象是抹了蜜,夸起满囤来旁人听得都肉麻,这些事都瞒不过董明的眼睛,他本想找个机会好好解决一下这件事,没想到这次就出了事。董明 百分之百地认定,这件事是钟跃民和张海洋干的。

  晚点名后,董明把这件事向全连挑明了,他讲话的时候态度是很平和的:"同志们,这几天训练很艰苦,大家都很疲劳,我也不想多占用大家的时间,现在我只说一件事,昨天,政治部于副主任家丢了一只正下蛋的母鸡,今天上午有人在咱们营房后面的小山上发现鸡毛和鸡骨头,还有烧火的痕迹,现在我们已经初步断定,这件事是咱们连的个别人干的,是谁我就不点名了,我给他留点儿面子,我希望,干这件事的人,能主动来找我或连长,把事情谈清楚,我和连长随时在连部恭候,我们要看看他承认错误的态度,态度好,可以从轻处理,如果他不主动来找我们,对不起,我就该找你了,到那时候,这件事一定要严肃处理。好,我 就说到这里,解散!"

  战士们议论纷纷地散去,钟跃民对张海洋使了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向操场边走去。

  在操场边的双杠旁张海洋小声说∶"是不是走漏风声了?指导员好象有所指。"

  钟跃民说:"要真是走漏了风声,也是满囤这小子,就怕这小子经不住指导员的诈。"

  张海洋有些担心:"要是让他把咱俩撂出来,还不如咱自己自首去,反正不就是一只鸡么? 顶多挨顿批评,赔钱了事。"

  钟跃民不同意:"要是指导员根本就不知道是谁,不过是诈一下,咱们不是把自己给撂出来 了么?要我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满囤不开口,咱俩打死也不承认。"

  "要是满囤承认了怎么办?"

  钟跃民冷冷地说:"那咱就饶不了他。"

  董明讲完话以后就回到一连连部翻开了报纸,连长刘永华闲得没事便把手枪拆卸开,仔细地 擦拭着手枪,他们在等待着肇事者主动前来投案自首,董明甚至在考虑如何从轻发落他们。

  半个小时过去了,董明把报纸的几个版面统统浏览了一遍,连长刘永华的手枪也擦得锃亮放进了枪套儿,投案自首的人居然没来,这大大地出乎董明的预料。他看看表,突然把报纸往桌上一拍,怒气冲冲地骂道:"妈的,居然没人来承认?咱们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太不象 话了。"

  刘永华吼道:"通讯员。"

  连部通讯员走进来。

  连长刘永华命令道:"你去五班看看,钟跃民和张海洋睡了没有。"

  通讯员去了不到三分钟就回来了∶"报告,钟跃民和张海洋已经睡着了,钟跃民还打呼噜呢 。"

  董明和刘永华顿时大怒,这两个混蛋太可气了,他们白白等了半个小时,谁知他俩早睡着了 ,人家只当你说话是放屁,根本不在意。

  刘永华命令通讯员道:"你去把五班吴满囤叫来。"

  董明说:"你先别这么大火气,等他来了,我先问问,这是个老实人,你别吓着他。"

  不一会儿满囤怯生生地走了进来:"指导员,连长,您找俺?"

  董明语气平和地说:"嗯,你坐吧。"

  满囤点头哈腰地不肯坐:"指导员,您坐,俺站着就行。"

  董明说:"满囤呀,自从你到一连以后,一直表现不错,我和连长大会小会可没少表扬你。 "

  满囤忙不迭地回答:"这俺知道,您和连长是栽培俺,俺心里有数,俺知恩。"

  董明实在不忍吓唬他,便索性把话挑明了:"好,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就直说吧,于副主 任丢的那只鸡,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满囤的脸立刻变得发白:"这……指导员,俺不知道。"
 
 董明和颜悦色地开导道:"满囤,你是个老实人,我们既不想诈你,也不想吓唬你,只想让 你实话实说,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说实话,我和连长决不会为难你。"

  满囤强撑着说:"指导员,俺真的不知道。"

  连长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桌上的水缸子都被震得跳起来,满囤吓得一哆嗦,他惊慌
地望 着指导员和连长。

  连长怒道:"好哇,你这个老实人也学会撒谎了是不是?学坏学得还真快,我问你,你到炊 事班要调料干什么用?"

  " 这……"

  连长刘永华亮出了杀手锏,对于满囤来说,这是最具杀伤力的,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话:"这 些你可以不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给我听好,你还想不想在部队干了?"

  满囤一下子哭出了声:"连长、指导员,俺说,俺全说,求求你们,千万别让俺离开部 队……"

  对于钟跃民和张海洋的处理决定很快就批下来了,每人一个警告处分。当指导员董明站在队 列前宣读处理决定时,站在队列里的钟跃民脸上毫无表情。

  张海洋则恶狠狠地斜视着吴满囤。

  吴满囤偷偷地看了一眼钟跃民,满脸惊慌。

  队列解散以后,钟跃民和张海洋一前一后地来到操场边的双杠旁,张海洋咬牙切齿地骂道: "妈的,就因为满囤,咱俩每人闹个警告处分,这王八蛋,我非收拾他不可。"

  钟跃民若无其事地抽着烟:"不就是个警告处分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也太拿这当回事 了。"

  张海洋还是怒气难消:"我他妈生气,这叫玩了一辈子鹰,叫鹰啄了眼睛,咱俩这么精,怎 么栽到一个土包子手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

  吴满囤怯生生地找到这里,他很想向这两位兄弟解释一下。

  钟跃民和张海洋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满囤迟疑地停住脚步:"兄……兄弟,你们听俺说……"

  钟跃民和颜悦色地说:"满囤,你别说了,你揭发得对,我们真该好好感谢你呀,要不是你 ,我们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以后你得多帮助我们呀。"

  张海洋攥紧拳头,咬着牙跨上一步。

  满囤吓得后退一步,钟跃民按住张海洋的肩膀问:"你还有事么?"

  满囤哑口无言,默默地走开了。

  钟跃民盯着满囤的背影突然笑了:"海洋,下星期的训练科目是什么?"

  "散打呗,最累人的科目。"

  钟跃民冷冷一笑说:"散打对练时和满囤凑个对儿怎么样?"

  张海洋一拍后脑勺,惊喜地喊道:"好主意,这小子那熊样儿,一拳就能把他收拾了,跃民 ,你可够阴的。"

  钟跃民淡淡一笑:"哥们儿,怎么能这样说,这是训练嘛,上级不是常说,平时多流汗战时 少流血,要是平时也流点血呢?对训练不是更有好处吗?"

  徒手格斗训练是侦察部队的主要训练科目,一个新兵在经过捕俘拳,擒敌拳等套路训练后,就开始进入散打训练了。服役两年以上的老侦察兵们都认为捕俘拳和擒敌拳是些小儿科的玩艺,那一套动作打起来令人眼花缭乱,能把外行唬得一愣一愣的,其实实战效果却不怎么样。而真正的功夫都在散打中,这好比武林人物打擂台,拳脚上见功夫,技不如人就得被打下 擂台。

  训练场上吼声震天,尘土飞扬。侦察兵们都在一对一地进行散打对练,战士们腾挪闪展打做 一团。

  张海洋和满囤面对面地站着准备对练,满囤不知所措地看着张海洋,他已经感到了一种恐惧 。

  张海洋很诚恳地说:"吴满囤同志,我的军事技术和你比起来,还差得很远,你要好好帮助 我呀。"

  这些言不由衷的话显然是说给旁人听的,满囤似乎感到有些不妙,他迟疑地四处看看。

  钟跃民在一旁和一个战士对练,他一个背挎动作将对练的战士摔出去,然后转过身来,双手 插腰盯着满囤。

  他的目光和满囤求助的的目光相遇了,钟跃民的嘴角漾出一丝冷笑……

  张海洋半蹲下身子做出格斗架式,满囤端起双拳做出防护姿态,张海洋突然飞起一脚向满囤腹部踢去,满囤连忙躲闪,谁知张海洋用的是虚招,他猛地收腿,左臂出手如电,一个漂亮的左勾拳击中满囤的鼻子,一声闷响,满囤仰面跌倒……正在一边观看的钟跃民一愣,连忙 扑过去扶起满囤的头,满囤鼻腔中喷出的鲜血溅了钟跃民一脸。

  钟跃民对张海洋吼了一声:"快,帮我一下,快送医院。"

  钟跃民背起满囤冲出训练场。

  在医院的急诊室里,钟跃民和张海洋站在一边,看着几个医务人员围着受伤的满囤忙碌着。

  连长刘永华和指导员董明匆匆赶来。

  刘永华狠狠瞪了两人一眼转过头问医生:"大夫,他的伤严重吗?"

  一个中年医生说:"鼻骨骨折,要是击打的力量再大一些就危险了,碎骨很容易伤及运动神 经,不过,现在问题不大了。"

  董明审视着钟跃民和张海洋。

  张海洋低声说:"指导员,这件事怨我,是我失手了,我请求处分。"

  董明话里有话地说:"怎么又是你们俩儿?真巧啊。"

  刘永华也盯着张海洋说:"处分?处分谁啊?这么苦练军事技术,照理说我该表扬才是,不 过嘛……这里面是不是有点儿别的原因啊。"
 
钟跃民显得很委屈:"连长,您要这么说, 我们可就冤了,练散打失手是常有的事,要是 追究原因,我们以后可就没法练了。"

  满囤从病床上撑起身子做证道:"连长、指导员,张海洋的确是失手,他出拳时还喊过,要 俺注意,俺的动作慢了些,没躲开。"

  董明挥挥手:"这件事以后再说,你们先回去,满囤最近不要参加训练了,先把伤养好了。 "

  傍晚,钟跃民和张海洋神情沮丧地坐在操场的双杠旁,两人默默地吸着烟,谁也不说话 。

  张海洋长吁了一口气:"跃民,我是不是太过份了?我心里……很别扭。"

  钟跃民也叹了口气:"海洋,别自责了,这件事儿怨我,主意是我出的,唉,这事儿干得有 点儿过了。"

  张海洋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仔细想想,满囤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我真不该下黑手。"

  两个人又沉默了。

  笫二天的傍晚,一连的战士们浑身沾满泥土,筋疲力尽地从训练场回来,钟跃民和张海洋最 后走进营区的院子。

  两人刚进院子突然僵住了,象是受到极大的震撼……

  他们看见脸上缠着纱布的吴满囤正在把一件件湿淋淋的军衣往绳子上晾……

  钟跃民和张海洋认出来了,这是他们昨天换下的的军装,两人的眼睛里在一霎间竟贮满了泪 水……

  这天晚上,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又一起坐到了操场上,在熄灯号吹响之前,他们和好了 。

  满囤应约来到操场上,他一见到钟跃民和张海洋就哭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弟兄们,连长刚 一拍桌子,他就把两位兄弟给卖了,实在是没脸见人。

  他这一哭,钟跃民和张海洋的鼻子也酸了。

  张海洋抓着满囤的手惭愧地说:"满囤,我对不起你,那天我下了黑手,你……你别记恨我 ,我他妈太不够意思了。"

  钟跃民也低声说:"满囤,是我出的主意,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兄弟么?"

  满囤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是俺对不起弟兄们,连长说俺要不说实话就让俺退伍回老家,兄弟,俺不能回去啊,你们没尝过穷的滋味,俺长这么大,连棒子面也没敢大口吃过,俺下面还有六个弟妹,为俺当兵,俺爹硬是给支书家白干了三年活儿,砍柴挑水煮猪食,三年呀,一天不敢耽误,支书还算有良心,到公社武装部替俺求了个名额,拿到入伍通知书那天, 俺爹跪在支书院里把脑门都嗑出血了……"

  钟跃民沉痛地抱住满囤:"满囤,你别说了……这些事你怎么不早说啊……"

  "……到了部队,俺象是进了天堂呀,有衣穿,有饱饭吃,俺不怕你们笑话,俺吃野菜糊糊真吃怕了,就指望着在部队好好干,混个一官半职,爹娘和弟妹们日后也有个盼头,俺没门子,没文化,可俺有力气,能干活儿,雷锋不就这么干出来的吗……兄弟啊,俺忘不了离村的那天,全村的乡亲们都在村口给俺送行,俺走一程就回身嗑三个头,再走一程再嗑……"

  满囤哭得说不下去了。

  张海洋也忍不住哭了。

  钟跃民没有哭,但他平生笫一次有做了亏心事的感觉,也是笫一次学会了忏悔。

  1969年年初,中苏边境战争在东北边境的珍宝岛地区爆发,整个世界的目光都投向这个位于黑龙江虎林县境内,在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面积仅为074平方公里的小岛 上。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军队在这一地区进行了一场有限的边境战争,双方的军人在战斗中都表现出高度的爱国主义精神和不畏牺牲的决死姿态。尽管双方军队的装备悬殊很大,但中国军人不要命的作战姿态着实使苏联军人吃了一惊,战后,一个参加过珍宝岛战斗的苏军少校惊魂未定地说,他亲眼看见一个中国的火箭筒手竟然在距离苏军坦克七八米的位置上开火,这完全是一种和对方同归于尽的作战方式,在总兵力超过五百万的中国军队里 ,这种不要命的军人哪怕有十分之一,也是个可怕的数字。

  这场有限的边境战争虽然暂时结束了,但在两国漫长的国境线上,苏军的五十五个摩托化步 兵师,十二个战役火箭师,十个坦克师,四个空军军团,总兵力达一百万,正虎视眈眈地陈 兵边境,战争的阴影笼罩着国境线。

  1969年的中国已变成了一座庞大的兵营,这一年的军费开支猛增了38%,中国无可奈何地转入了战时经济体制。总兵力五百万的中国军队,完全进入临战状态。现役军人一律取消了休假,各级部队的一、二号首长都进入了作战值班室,弹药按准备基数运送到位。战略导弹部队按命令与苏军进入对等准备,为控制导弹飞行方向的地面引导站也全部开通。

  这一年,全军几乎所有的军兵种都展开了战备施工,60%的部队成了"工程兵" 。原因很简单,专业的工程兵部队实在忙不过来了,因为各部队都需要有自己的防空掩体和集结工事,当年在朝鲜上甘岭战役中发挥巨大作用的坑道战术,令中国军人们记忆犹新,于是打坑道成 了这一年中国军人的主要工作。

  一条正在施工的坑道通向山体深处,坑道中央铺着铁轨。一些头戴安全帽的战士从坑道深处 推出装满碎石的翻斗车,一车车的碎石被倾倒在山谷里,这是某野战军的一个战备施工工地 ,袁军所在的坦克团就在这里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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