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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拼音
一
赵胜利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便盆跟前，他的尿?在盆外，发出噼噼啵啵的响声。这响声将尹莉从睡眠中闹醒，她蹙眉说，你怎么尿的！她翻了个身面对墙壁。赵胜利说，妈，早饭我到街上吃了。尹莉说，我有些头疼，随便你吧，中午我给你买好盒饭，放学不要打岔。赵胜利提好裤子，他开始穿衣服。赵胜利昨天没有睡院子里的窝棚，他的衣服昨晚放在床边的椅子上，现在却找不着了。他在屋子里睃来睃去，哪里也找不着。他说，妈，我的衣服呢？尹莉欠身说，我不是给你放在椅子上的吗？你自己再仔细找找！赵胜利说，我知道放在椅子上的，现在没有了。他又开始东抓一把西挠一下，尹莉叫他弄得也睡不着觉了，她带着痛苦的神情坐起身，发现衣服就堆在地上，可能是不小心弄掉的。赵胜利穿上皱皱巴巴的衣服，将书包挎好。这时候广播喇叭哐啷哐啷地开始唱歌，它一唱歌说明已经七点钟了，七点一到也说明离红光小学上课的时间还差半小时，赵胜利摩摩蹭蹭还不愿意走。尹莉的半个胸脯露在外面，她的一只手在那儿抓痒，她看见赵胜利没有走的迹象就说，你还不去，迟到了怎么办？你可不能逃学啊？赵胜利哼哼唧唧说，我要钱，我没有钱吃饭。他的声音不大，却将裹在被子里的一个人惊醒。赵立贵露出头来说，妈的，跑到屋里睡觉还没有揍你！上星期给你的三块钱哪去了？他的头被自己说话的声音震得乱点，唾沫星子溅在尹莉脸上。赵胜利说，我一星期才吃三块钱，人家都是一天一块钱。赵立贵说，你妈的真是个杂种。尹莉低着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块钱递给赵胜利，三年级学生赵胜利就拉开门叉，在初春微寒的空气中迎着晨光向那爿饭摊走去了。
尹莉听着赵胜利的脚步声远去了，撇腿就要起床，她的水果摊还要赶在八点以前在新华大厦旁边摆好，去晚的话连立足之处都没有了。她的脚还没有沾地，赵立贵一把把她揽到。尹莉说，干什么？赵立贵涎着脸说，来一下，来一下。尹莉没有理他，起床的动作还在继续。赵立贵的手就放肆起来，他昨晚打了一宿麻将，赢了不少钱心情还好。尹莉不是不想应承他，因为刚才他骂胜利杂种使她很生气。赵立贵的动作强硬起来，尹莉颓然地躺在床上，她说，你以后还骂不骂胜利杂种了？赵立贵说，不骂不骂。尹莉闭上眼睛由他折腾去了。突然传来的吆喝声使赵立贵忿怒起来，他从尹莉身上欠起来说，妈的，哪个？外面的人说，豆浆给您送来了。赵立贵不耐烦地说，放窗台上。外面的人说，您门敞着送屋里得了，免得叫猫给喝了。他抬头一看，门果真大开着，说，狗日的杂种，连门也不关。尹莉猛地将他掀起来，极快地登上裤子。赵立贵说，妈的，怎么了？尹莉说，你不杂种，你咋两个爹？赵立贵在抬手打了她一巴掌说，妈的，老子的事你不能说。尹莉的声音尖利起来，你杂种你杂种！卖豆浆的这时候已经进屋里来了，他看见赵立贵赤裸着身子站在床上怒发冲冠，慌忙说，对不起，耽误您办事了，您办事您办事，我明天来拿钱。他戏谑地笑着走了。赵立贵现在已索然无味，他看着尹莉流着眼泪蹲在墙角肩头一抽一抽的，就穿上衣服拍拍她说，好了，都是我不好，你可知道我这些年来受多少委屈？尹莉说，你自愿的，我把情况都给你说了，你自愿的。赵立贵说，你大肚子来我家，生了也就生了，可妈的你也给我生一个呀，都戳烂了你就是不生，我不绝种了？尹莉被他这么一说，本来渐渐平静下来的闷气就又冒上来了，说，就是的，人家怎么弄的，你怎么弄的，你还有脸说！她把身边的一只矮凳子一脚揣到一边去了。赵立贵一听她说人家这个词脸色立马就变黑了，他冲上去照她身上踢了一脚，骂说，你妈的还想着他！你瞅瞅这鸡巴大一个城里有几个象我这样娶个烂货。其实烂货这个词是他的麻友说的，他拿到这里来用引起他的怒火。他抓住尹莉的头发来回拽了一下，将她拖到床上，扒下她的裤子。床头的闹钟掉在地上，引起发条的错位，它兀自鸣叫起来。
这一个麻将室躲在街道的尽里头，堂皇的门楼上挂着“老干部活动室”的招牌。其实来打麻将的都是牌德不怎么好的身强力壮的家伙，赵立贵原是供电局的一个普通职员，先前如好多人一样喜欢看一些杂志上登载的杀人越货事，遇到社会上的各种纠纷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总之看似比别人知道的详细。恰在此时，随着用电方面的复杂化，出现了各种牵涉用电管理的纠纷，也让领导烦恼不堪，开会研究的时候，赵立贵能说一些有利于供电局这边的建议。为避免麻烦起见，遂决定派他出去系统学习，回来后就安排他兼任供电局律师。谁知道他接手的几个案子，老是让供电局大把大把花钱，其间还让人举报了一下，说他很会玩小姐。领导一气之下将他免到下属的货运公司当装卸工，他也就随遇而安，工作上?不啷?经常来此摸上几把，收获也不小。今天他的到来引起一些叫嚷，一齐说他来的太迟了。他在一旁先看了一会儿。因为其中的三个嫌输赢太小，就都叫那个老头出去溜溜弯，活动活动筋骨。老头正在兴头上不愿意走，大家就故意串通好，几下就让老头输掉八块钱。老头知道底细便骂骂咧咧对赵立贵说，你个小绿帽！赵立贵在这街面上辈分低，除了在心里回骂以外也就不能怎么他。赵立贵如愿以偿地坐到了位子上。在他摸牌的时候，对门的迷糊惊奇地说，呵，贵贵，尹莉不让弄，也不能抓烂你的手。赵立贵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尹莉抓破了，隐隐地冒着血渍，他缩了缩手。他的婚姻已经家喻户晓，他也不避讳什么，说，妈的，干了一架。大家都在琢磨怎么样赢牌，也没有人搭理他的话茬。开始几圈迷糊都是连赢，但差不多是赵立贵放炮，这种情况令迷糊有些张狂，他吱吱啦啦说一些快意的话。赵立贵当然心情不好，他很瞅了一下迷糊说，可够买一头大一头小的了？这话其实是骂迷糊的，说话间迷糊又赢了一把自揭，迷糊兴奋之间也就没有在意赵立贵骂他的话，不过对于赵立贵来说情况不一样，虽然说迷糊自揭，但他也一样跟着大家输钱，心情又晦暗了一层。他一边理牌一边说，你妈的也该让老子赢一赢了。迷糊笑着说，机会均等，让你赢。不料迷糊说过话以后情况急转直下。先是一边的韩森赢了一把，接下来的都是赵立贵赢，现在理所当然由迷糊来发牢骚。赵立贵偷偷捏捏一叠钞票，心里估计一下觉得不少，他的笑容隐隐展现。迷糊看在眼里，出牌的时候故意很摔了一下，那粒麻将在桌子上颠了一颠，掉到地上去了。不过迷糊这么一摔，却把赵立贵的牌运摔没了，一气输了三百多块钱。赵立贵开始骂骂咧咧，虽然钱不都是迷糊赢的，但是他的矛头直指迷糊，如果不是他摔牌他还不至于输掉那么多钱。迷糊却觉得今天真倒霉，没有赢到钱不说，还让赵立贵这乌龟隔三差五地骂上几句。迷糊带着气理牌，在赵立贵急躁的情况下又不能骂他，退一万步说他的力量和个头也不能与他同日而语。轮到赵立贵发牌，看他的面色就知道他已经有等，他拿捏着注意，摸摸这个放下，瞅瞅那个摇头。韩森说，你怎么女人一样的，快点快点！赵立贵终于拿定主意，他扔下一张牌说白皮。窥视已久的迷糊即刻说放炮。赵立贵一下子推倒牌墙，指着迷糊说，你他妈的怎么老和我过不去？多少钱？回去买棺材去！迷糊说，你妈的怎么这样说话，我没有偷牌漏牌，你凭什么骂我？！钱我不要了，你留着回去买棺材去吧？赵立贵是个孝子，对继父不怎么样，却很疼爱母亲，她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六十多岁了还能拄着拐棍到处溜达，时不时串门串到家里来给他们送些亲自做的家乡菜，在他落魄的时候，给他娶了尹莉，毕竟成全了一个家庭。现在狗日的迷糊却让他买棺材，买棺材的指向虽然不明，但也让他恼羞成怒，加上输钱的气急败坏，他避开障碍，一把揪住迷糊，搂脸就是一拳。迷糊起先还嘴硬，骂说，靠你妈的你打我。枝枝杈杈还要还手，赵立贵对准他的裆部踢了一脚，迷糊脸都变了形，艰难地说，靠你妈，绝户头，靠你妈，绝户头！赵立贵一早晨的火气还没有消去就又让迷糊点燃，他拽着迷糊的头发，朝他裆里又踢几脚说，小瘪三，我今天也要让你绝活。迷糊两手捂着裤裆也不骂了躺在地上直叫唤。韩森与其他的人拽住赵立贵说，我操，你今天反常，尹莉不让弄也不能揍人呀？！都走都走。一哄而散。社区服务处的人员听到动静都跑过来一边喧嚷，一边就问迷糊要不要紧。迷糊抬抬头看赵立贵走远了，就说，妈的孬种。
赵立贵走在大街上，早晨的一顿饭没有捞到吃，心里有些慌。他左右看看，早点摊子都收起了，他决定去买一些面包来吃，温州面包点的招牌吸引着他。赵立贵紧赶几步踅进去，对老板娘说，来两个夹心，一杯牛奶。老板娘进去安排，不一会儿出来的却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姑娘。赵立贵仔细一看却认得，是隔壁胡一的老婆，最近从外边弄来的，说一口几嘎几嘎的蛮话，也听不懂。赵立贵在桌子旁坐好，姑娘上前说，你还要些什么？这回她说的是普通话。赵立贵仔细看了她一眼，说，不要了。他低下头喝起牛奶来。一只早春的苍蝇慢吞吞地在墙壁上爬着，他打了几下没打着，老板娘看到忙过来说，不好意思，这家伙出来那么早。反正现在也没有人来就餐，就坐在桌旁与赵立贵说话。老板娘说，街西的扎把子娶了一个大闺女，才十八岁。赵立贵认得扎把子，与他是小学同学。他说，以前的老婆呢？老板娘神神呼呼地说，踹了，又不生养要她干啥？留着当绝户头！她说这话的时候轻松自然，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浑身凉了一下，知道说错了对象，忙起身走了。赵立贵还是闷头吃饭，但是老板娘的话一句也没有漏听。这时胡一进来叫他老婆有事，看到赵立贵就坐在旁边说，贵贵哥吃早晨饭还是中午饭？赵立贵说，早上。胡一老婆出来了，胡一也要走，赵立贵拉着他说，来，说会儿话。胡一复又坐倒。赵立贵说，你这老婆真漂亮。胡一谦虚说，一般化。赵立贵抹一下嘴角的面包屑说，买的？胡一笑笑，不置可否。赵立贵催促说，怕什么？都老哥们。胡一往四周瞅瞅，说，哥，我不是说你，那个尹莉又不能养出一个来，再说又是个带犊子，你连鲜也没有尝过。赵立贵的眼皮耷拉下来，他说，花了多少钱？才三千块，胡一回答他。胡一接着说，不如我给你带一个过来，保证……。赵立贵打断他的话说，结账！老板娘算了一下说，给五块钱吧。他搜了搜口袋说，先给四块，余下的明天给。老板娘略一踌躇，赵立贵就在她毫不含糊的蔑视中愈走愈远了。
赵胜利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现在他的班主任于老师正在发上天考试的试卷。刚才于老师说不及格的全班只有两个，她没有点名说是谁，所以赵胜利不知道有没有他。如果有他的话，他妈妈尹莉就会骂上他一天，然后就开始叙说日子的艰难，与他以后的蹇涩命运。这样的情景是赵胜利不愿看到的，尹莉会一整天放弃水果生意，把他搂在怀里，一遍一遍将错误的题目讲给他听，即使他弄懂了，她仍然几次三番加深他的记忆，一边流泪一边唠叨。赵胜利的眼睛紧紧盯着于老师手中的卷子，他听见前面同学欢喜的唧咋声，逐渐这声音愈加响亮，在原先略微压抑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于老师手里的试卷渐渐稀薄，她在过道里来回走动，一张张手伸出来把试卷接过去，跟着在聒噪不堪的声响中又添加几声惊喜的欢叫。赵胜利专注的眼睛暗淡下去，他挺直的脊背松懈下来，他的两只胳膊伏在桌子上，头颅深陷其间。他看见于老师手里捏着两张试卷回到讲台上，她没有发给他们。赵胜利！他听见于老师呼唤的声音。他蔫塌塌地站起来，低垂着头。于老师说，你到前面来。赵胜利扛着羞辱的脑袋滞缓地走上讲台。于老师说，这次考试是想回顾一下同学们汉语拼音记忆程度，我们这次只考了拼音和作文两项，不及格的只有赵胜利与王园园，但是作文满分的也只有赵胜利一位同学，我们这一堂课就来学习学习赵胜利同学的作文，下面我先读一遍。于老师是个大姑娘，二十多岁，声音甜润。她朗读之前，先摸了摸赵胜利的脑袋，把他领襟上吃饭滴落的一块痕渍抠掉。于老师的动作使赵胜利的眼睛有些潮湿，他多想让老师抱抱。这时于老师开始读他的作文：这次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庭》，我不知道从哪里写起，因为其他同学的家庭都很漂亮，我的家只是一个窝棚，我的爸爸叫赵立贵，他说我不是他的儿子，是个杂种，他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给我搭了一个草棚，我只有在他不回家的时候才敢到妈妈床上睡觉。但是我有一个亲爱的妈妈，别人的妈妈都有工作，我的妈妈没有工作，但是她是一个勤劳的人，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运来水果，当她听到别人说她的水果好吃的时候她会高兴一整天。我的妈妈也很漂亮，她的头上有一块疤痕，那是爸爸用木棒打的，妈妈卖水果的时候会用她浓密的头发遮盖起来。我的妈妈眼睛不好，那是她整天流泪弄成的。有一次我对爸爸说你怎么又打妈妈了，爸爸说她欠揍，所以我在这篇作文里不想写爸爸。我的妈妈……。赵胜利听于老师读着，他的眼睫不停地眨动，他能觉着于老师的手轻柔地抚动。于老师继续读着。
下课的铃声响起来，于老师说，下面一课是自习课，赵立贵到我办公室去，其他同学复习课文。赵胜利收拾一下书包就要上办公室去。一个同学在一边对王园园说，不及格，真丢人！王园园说，又不是我一个，带犊子也不及格。其他的同学一齐叫起来，嗷嗷，带犊子！赵胜利说，你们才带犊子呢！他不想听他们的嘲笑，飞快地出去了。于老师正坐在办公桌边等他，见他来了就扯给他一把椅子，说，今天我单独给你辅导拼音，以后的每天自习课你都到我办公室来。她从桌子上拿来一张白纸，她先写了一些字叫赵胜利读。张胜利念道，号（好），被(白)。老师制止他说，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赵胜利说，我不知道，从小就在这里吧。于老师站起来到学籍室将他的学籍拿来翻了翻说，你在这里出生，怎么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你妈妈是哪里人？你爸爸呢？赵胜利沉默了一下，说，我妈妈说她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爸爸从来不和我说话，光打我，打妈妈。于老师往后侧了身子，倚在靠背上，她的眼光越过门口的护栏，外面的空气里飘逸着各种混杂的声音，她看见操场上的篮球架被一只篮球撞击得晃荡不止。她把目光收回来，停留在赵胜利脸上。她说，我们从开头学起，今天先学韵母。于老师用指头指点着纸上的拼音，她尽量注意口形，矫正赵胜利的发音。赵胜利说，你的嘴巴象妈妈。于老师笑了一下说，老师漂亮吗？赵胜利说，漂亮。
学校里放学的钟声骤然响起。赵胜利夹杂在喧嚣的人流中走出校门。走着走着就各自分散了。他还记着于老师的教导，嘴里阿欧阿欧地念着汉语拼音。于老师说不要听妈妈的话。赵胜利有些疑惑，他盯着于老师的眼睛，于老师解释说，要听妈妈的话，不要学妈妈的发音。前面堵塞了车辆，他停在那里。这时王园园撵上来，她拍了一下赵胜利的肩膀说，嗨，带犊子。赵胜利说，你不要这么叫我。王园园惊奇地说，不都是这样叫的吗？赵胜利说，以后不准这样叫我，老师会批评你的。王园园笑着说，我偏要这样叫，带犊子，带犊子！赵胜利说，你再这样叫我，我就打你。王园园说，你敢？带犊子！赵胜利抓住她的辫子拽了几下，她就哭了起来，叫嚷说，带犊子打人了。王园园的哭叫使赵胜利不知所措，他扔下她往前跑去。王园园指着他说，我叫爸爸找你家里人去！赵胜利接连撞了几个人，在他们的辱骂声中气喘吁吁地慢下来。他路过妈妈经常摆摊的地点，他连妈妈的人影也没见着，他往其他的摊位上睃了睃，也没有发现。赵胜利忽然觉得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一种忧伤的痛苦，按照以往的经验，妈妈肯定又让爸爸打了。他在站牌下停住脚步，不知道如何是好。面前的大厦高耸云天，他看不到顶，他仰得脖子疼也看不到顶，花花绿绿的挂满条幅，写着五颜六色的标语，他基本上都能认出来的。上面写着“绿洲花园是您的家”，妈妈曾经带他去过一次，很好看，可是他从来没有认为是他的家，连他住的地方也不觉得是他的家。以前他都是在大厦底下妈妈的摊点那儿吃饭，现在妈妈一定在家哭泣，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会再去惹妈妈伤心。赵胜利决定在这个路牌底下挨过几个钟点，然后去上学。他在地上盘腿坐下，先掏出于老师给他写的拼音字母表，一个一个念，下午上课的时候于老师说了要让他读给她听。赵胜利念得很认真，马路上的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也压不过他的念诵声。这时候他觉得有人拽他的胳膊，他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要饭的小孩子。小孩说，给我一角钱。赵胜利说，我哪里有钱?我中午饭还没有吃哪。那小孩子没有说话，也在他旁边坐下来，伸头看他念的是什么。赵胜利把纸合上说，看什么？那小孩说，不让我看我也知道，我以前念过，那是汉语拼音，谁不会！赵胜利觉得自己很害羞，连人家要饭的小孩都会，不由得有些羡慕他。赵胜利仔细看了看他，其实那小孩和他差不多大，只不过更脏一些，头发乱蓬蓬的，黏连着草屑和灰尘。那小孩指着赵胜利的字条说，拼音我都会，不信拿来我念念你听。赵胜利将纸条展开交给他，小孩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念得很好。赵胜利说，我已经会了，我念一遍你也听听。那小孩听完说，就是这样的。赵胜利说，那怎么不上学了呢？小孩说，我家里着火，爸爸妈妈都烧死了，我就跑出来了，其实我很想老师，奶奶眼都快瞎了，回去也不能养活我，我的课本都带在我包里面，你看。他把背上的包卸下来，摸摸索索掏出两本书和几个皱皱巴巴的作业本。小孩说，你看我作业本上有我的名字，李德海。赵胜利翻了翻他的书，又递还给他。李德海说，你的书包烂了一个洞。赵胜利看了一下说，烂多长时间了。沉默了一歇，李德海说，来，我们来弹溜子，我在学校的时候最喜欢玩这个了，所以我带在身边。赵胜利说，管，我也会来的。两个人拣一空地一左一右弹起来。开始的时候，来的挺起劲，玩着玩着赵胜利的眼睛老往街边的饭铺里瞅，李德海嫌他弹得慢，一个劲地催促，快点快点。他头也没有抬，只顾盯着溜子，等他急不可耐看赵胜利的脸的时候，急忙说，你饿了？
早说呀，我早晨跟人家要的油条还没有吃完哪。他从挎包里揣出来说，嗯，吃吧。赵胜利狼吞虎咽吃过了，说，来，再弹。赵胜利的技术没有李德海的好，李德海宽容地说，你先弹。赵胜利刚吃过两根油条，一使劲将一个溜子弹过了界限，跑到人行道上去了。他不好意思地红红脸，就跑过去捡。溜子卡在下水道的钢筋逢里，赵胜利怎么也拿不下来。李德海便过去帮他，这一来狭窄的人行道就显得更其壅塞。两个小孩却顾不了那么多，屁股撅着，因为用力脸憋得通红。赵胜利觉得游戏的中断是自己的错，就让李德海在一边等着。李德海刚抬起身子，就急忙用力拽他说，快跑，警察来了。赵胜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慌着随李德海躲到路边去了。他看见两个警察架着赵立贵从隔壁的魅力茶社走出来，他吃惊地望着赵立贵。高个子警察指着李德海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李德海把头埋在两肘间，警察因为正忙着其他事，也就没有停下来。赵胜利说，怎么回事？李德海这时候已经放松下来了，老道地说，嘁，嫖娼！赵胜利听不懂什么意思，不解地望着他。李德海说，你不懂，那个男的叫赵老板，和别的女人睡觉，违法了，所以警察就抓他。赵胜利说，你认识那个赵老板？李德海说，他还打过我呢，你看！他卷起裤腿，露出一块瘢痕。这时候，塔楼的自鸣钟敲响了。赵胜利说，我该上学了。李德海有些恋恋不舍，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子，说，喝点儿水再去。矿泉水瓶子鼓捣得很黑，标签已分辨不出颜色，里面沉淀着几公分厚的面包屑。赵胜利接过去，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李德海说，好喝吧，我加了一点儿糖精，等会儿我再去灌点水，再放一些糖精，一样好喝的。赵胜利站起来，扑扑身上的灰尘，将拼音字条小心折叠起来放进书包里，他说，我上学去了。李德海也站起来，摸着赵胜利的书包说，你什么时候会来呢？赵胜利朝妈妈经常摆摊的地点看了看，他说，一星期有三四回吧。李德海说，反正我天天中午这个时候在这里等你，如果你见不到我就说明被警察送回老家去了。赵胜利茫然地看着他。李德海说，你怎么了？赵胜利说，好，我上学去了。李德海迟疑了一会儿说，你的作业本送给我一个吧。赵胜利迟疑了半天，手在书包口那儿伸出几下，说，老师要检查作业的。李德海说，没有写作业的也行。赵胜利这才放心地掏出一个作业本，想了想又掏出一个，说，给你。李德海接过来说，铅笔借给我，我写上字。赵胜利将铅笔借给他，他工工整整写上：李德海。这几个字歪歪斜斜，他瞅着它们，眼睛刹那间闪过一丝亮光。可是他的脏脸上不似先前那么舒展了，他黯然地说，在家的时候我也该上学去了。赵胜利说，要不，你到我们学校去上学，于老师可好了。李德海凄惶地说，看门的不好，他用脚踹人。赵胜利说，我跟他说说，就说你是我的朋友。李德海颓丧地说，你去吧，别耽误了上课。赵胜利挎起书包，说了声再见就走了。烂了洞的书包拍打着他的屁股，扑嗒扑嗒响。
自从赵立贵欺负人家迷糊之后，这个麻将室就不欢迎他了。赵立贵黏黏涩涩磨进来，大家一般都不理他。他坐在一边瞅瞅这个的牌，睃睃那个的牌，因为捞不到打牌心里着急，就给人家瞎胡支招，他一说话，旁边的人就不出牌，烦躁说，你来你来!其他三个一齐撂挑子说，算了，不来了，回家回家。这天清晨，赵立贵来得早，牌室刚开门，他看见里面只有他一个，很高兴，终于占到一个位子。他就托着下巴在那里等人凑齐。这时候他有些内急，就出去方便，过了大约一刻钟工夫，回来的时候里面已经坐好了三个人。赵立贵一看是城管所的大老猫，其他两个不认识。大老猫看见赵立贵吃惊说，咦，绿帽，你不是进去了吗？赵立贵知道他的来头，就在心里操他妈，笑着说，你能出来，我就不能出来。大老猫说，我操，说实话出多少血？赵立贵摸摸脸颊说，人家欢送你出来的？大老猫往两边看看，笑着说，操，三千。赵立贵本来不想旧事重提，大老猫业已说了，也不好隐瞒，躲躲闪闪地说，五千。大老猫狂笑起来，绿帽，你玩个土著还出五千，老子日洋妞才三千。赵立贵被他说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招架说，猫，最近忙什么哪？大老猫识破他的诡计，敲着桌沿说，听说还借了两千，是不？赵立贵讪笑说，猫，你们玩，我有点事。大老猫站起来拽住他说，不行不行，正好小蜜蜂临时不来了，凑一桌凑一桌。赵立贵憋了几天没捞到打牌便就势坐倒。
这时候街市上扰攘起来，即将来临的夏天预先送来阵阵温暖的和风，树木不再拘谨，放松开来，舒展着枝条，恣肆地生长。赵胜利就在这明亮的阳光中朝着麻将室走过来，他的脚步兴冲冲的，他的脸膛笑吟吟的。赵胜利手里攥着一张奖状，他推开麻将室的木门，探头看看，就进去了。赵胜利说，爸，你看。他把奖状举起来。赵立贵不耐烦地说，去去。赵胜利的脸色还是充满了希望，他说，爸，你看。赵立贵扭头说，妈的，滚回去。赵胜利的眼神怯生生的，他将奖状小心地叠好，立在墙根。赵立贵呵斥说，还不走！想败我运气呀！赵胜利揉揉眼说，于老师说让家长到学校开会。赵立贵一边发牌一边说，开狗日的什么会？赵胜利回说，我的汉语拼音考了第一名，所以学校开会让你去。赵立贵说，汉语拼音有什么用？有本事学英语考他第一名，老子才去。大老猫急躁说，绿帽，你妈的罗嗦个熊，出牌呀！赵立贵说，我不去，让你妈去好了。赵胜利哀求说，爸，你去吧，于老师等着我呢，我妈妈病还没有好，在床上起不来。大老猫看赵立贵因为叽叽嘎嘎说话出牌那么慢，将茶杯在桌子上一摔说，你狗日的打不打牌?为个带犊子操什么心！赵立贵因为无端被大老猫腌湃一顿，就把火气出在赵胜利身上，转脸骂他说，妈的，罗嗦什么，赶快滚！他抬起手在赵胜利头上打了一下，赵胜利躲闪着跑出去了。大老猫嘁嘁喳喳笑着说，绿帽捡个小孩还不简单，五条！
赵胜利走在街道上，他的脚步迟缓起来，他能想到于老师在校门口企盼的目光，于老师说了，她会在那里接他。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教室里他的座位旁边同学们恐怕早已唧喳成一团，议论着这一次统考的成绩，呀，赵胜利全年级第一名，了不起！同学们的家长也恐怕在礼堂里端坐好了，互相拉着话，唯独剩下一个座位，那是妈妈的位子！可是妈妈躺在床上，她摸着他的脸颊，她哭了，她搂着他，滚烫的额头抵住她的孩子。妈妈多瘦啊，她的骨头硌得他生疼，她说都是妈妈不好不能陪他去。三年级学生赵胜利脸上流着泪，急匆匆走在通往学校的街道上，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奖状，他蜷起胳膊将那只紧握奖状的手贴在胸口，他的补缀好的书包随着走路的节奏一下一下击打他的屁股。他走到新华大厦下面的站牌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嗨，赵胜利！李德海抓住他的手。赵胜利说，这么多天你到哪儿去了？我找不着你。李德海说，被警察送回去了，我奶奶死了，没人问我我又回来了，你拼音学得怎么样了？赵胜利说，这次我考了第一。李德海说，真不错，你上次送给我的作业本我都写完了，你看看。李德海掏出来递给他，接着说，我还把我上学时候的课本带来了，我天天在路灯底下写。赵胜利也没有看李德海递给他的作业本，他脸上的愁云还没消散，脸腮那里印着几道泪痕。李德海说，你怎么哭了？你爸又打你了？我上次不给你说了吗?他一打你你就跑。赵胜利因为心里惦挂着开会的事儿，他忧伤的眼睛露出焦急的神色。李德海说，现在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呢，我想看看你的书，我就翻一下，就一下。赵胜利说，我得到学校开家长会。李德海说，开家长会得大人去，你爸爸妈妈去没去？赵胜利说，妈妈病了，爸爸上班去了，不得闲。李德海世故地说，开家长会无所谓，有个人去就得了，以前我上学的时候就这样的，我奶奶也去过，哎，你奶奶呢？一丝喜悦在赵胜利眼里闪了一下瞬息就逝去了。他说，她年纪大了，还拄着拐棍，住得太远了。李德海因为感染了赵胜利的抑郁，他紧靠赵胜利牵着他的手说，这怎么办？赵胜利看着他，这次李德海穿了一身较干净的衣服，他的腕上戴着一只不知年岁的电子表，数码不停的闪烁，头发也梳理成型，虽然鼻翼一侧粘着一粒饭渍，却也兴致勃勃。赵胜利面对着他说，要不，你到我们学校去。李德海松开他的手，慌乱地说，不成，门卫打人。赵胜利宽慰他说，他不敢，于老师对我可好了。李德海犹豫了一瞬说，老师问我我怎么说？一辆公交车尖叫着驰来，赵胜利急忙把他拉到站牌里面，握住他的手，紧了紧说，就说是我舅舅。李德海不信任地说，我俩差不多大，一看也不象你长辈。赵胜利有把握地说，听妈妈说我姥姥家就有一个象我这么大的舅舅。李德海还是有些疑惑，嗫嚅着说，行吗？赵胜利解脱了一样轻松起来，他把书包往肩上耸耸，牵着李德海的手，分开人流，大步向学校奔去。走不多时，他们看见了学校的大门了。赵胜利欣慰地说，看，于老师在那里等我呢！李德海心虚地往后缩了缩，跟在赵胜利的后头，他看见了校园里飘展的校旗，他听见了校园里朗朗的读书声，那么，我们一样能看见有喜悦的光芒在他眼睛里闪现。
二
这时掌钥匙的过来了，现在是夜晚十点，他要将麻将室大门锁上。大老猫跟他说马上就好。赵立贵的脸上泌着一些细汗，他的手有些微颤，身子不住地挪移，板凳不时吱扭乱响。随着牌墙呼啦一声推倒，大老猫说，结了。赵立贵的手结束了抖动，颓然弃在桌面上。大老猫坐直说，绿帽，你数数，还少我多少？赵立贵木木说，一千六。掌钥匙的晃晃钥匙，叮朗叮朗。大老猫说，我们出去说。赵立贵跟着他走到街边的法桐树下，来了一个卖茶叶蛋的，浸透味的茶叶蛋要不要，一块钱三个。大老猫撵他说，去去。他盯着赵立贵说，给钱！赵立贵说，宽限几天。大老猫踢飞了一块石子，击在垃圾箱上，扑通响了一下。他压抑着声音说，不要骗我了，上次的钱拖了两月才还清，这次不成！赵立贵含混地说，哥们，确实没有钱。大老猫发狠说，你妈的，你还要我进号子吗？我可不想再揍人。赵立贵解释说，不不，你看我家里有什么，你拿就是了。大老猫笑着说，妈的，老子就吃你老婆的水果？什么时候能吃够一千六。赵立贵说，哥们，确实手头紧。大老猫在树跟前转来转去，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嬉笑说，兄弟，老婆借来玩玩。赵立贵的眼睛一亮，没有说话。大老猫在他身边停住，怎么样，欠款一笔勾销，拾来的老婆怕什么。赵立贵的头低下来，咬着嘴唇，大老猫的身子往后撤撤，这绿帽也不是好惹的。赵立贵的头坚定地抬起，说，不过，我们得先说好。大老猫转身对另外一个债权人说，你走吧，他欠的钱我给你，多少？那人说，四百整。大老猫爽快说，行，你先走。那人突拉突拉消失在灯影里。大老猫继续说，你说。赵立贵说，我不在家，你装成强奸的。大老猫惊慌说，妈的，他又不是不认识我，要告我怎么办？你妈的想坑我。赵立贵说，不会，我过后跟她解释。大老猫笑了一下，成，你给我个说法。赵立贵不解地说，怎么说？大老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烂纸片说，就在这纸上写好，就说你是自愿抵欠款。赵立贵接过来，就着灯光一下一下写着不太熟练的字，写好后交给他。大老猫说，签上你的名字。赵立贵照着他的要求写好。大老猫装进口袋，在外面拍拍，搂住赵立贵说，走，兄弟。赵立贵说，怎么？大老猫说，哥们请你吃饭。
雨季到来，尹莉的水果不怎么好销，每天都要当垃圾处理一筐，一筐就是三四十块钱，尹莉心疼得不行，觉得这生意没法做了。这天傍晚下起了小雨，温吞吞的空气里添了些凉意，天气一有转机，大家就都不吃水果了，本来要持续到午夜的水果摊子，尹莉不得不早早收场。赵胜利圪蹴在妈妈的板车底下，雨丝扫不进来。他听见妈妈长吁短叹地埋怨天气，语气里充满了忧伤和焦虑。赵胜利探出头来说，妈，明天就会好的，我今天上学的时候听广播说明天多云，不下雨的。尹莉说，出来，我们回去。遮阳伞一收，两个人就暴露在愈来愈激烈的雨水里了。尹莉掉转车头，在前面拉着，赵胜利撅着腚在后面推。两人的衣服不久就都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赵胜利好久都没有见到这样令人舒爽的天气了，他想大声叫唤一下。可是他被妈妈冲破雨帘的饮泣阻挡住了。赵胜利跑到车把跟前，他抓住车襻在妈妈前面使劲拽，载满水果与雨水的车子使得他们如动画一般样的蠕动。赵胜利回头说，妈，于老师又表扬我了，他说我进步快，我的拼音快学结束了。尹莉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是吗？赵胜利笑着说，是的，于老师说我的普通话再班上最好了，你听听我背一首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尹莉吭哧吭哧使着劲说，不错，孩子，我都不会说的。赵胜利说话的时候忘记了拉车，尹莉也不提醒他，她怕累着他。赵胜利偷偷看着她的脸，他看妈妈的脸上有没有因为他的述说而出现的满足与欣悦，尹莉的脸上依然是被疲惫折磨成的憔悴。赵胜利原来想把书包放在车上的筐子底下，他怕这样一来给妈妈再带来重负，他的书包一直斜跨在肩上。他想，不久以后，妈妈会在炉火上给他烘干的。这样想着，赵胜利说，妈，我来拉一会儿吧。尹莉喘着气说，你看，马上就到家了。赵胜利擦着眼睛，他们房屋的轮廓在街灯朦胧的光线中出现了。
尹莉跨步越过一道沟坎，车子颠了一下，停在院门前。赵胜利说，妈，拉进屋吧。尹莉说，好，等妈妈歇一会儿。赵胜利把书包拿下来，他说，妈，我先把书包放进屋里。他将书包夹在腋下，缩着头穿过瀑布一样的檐水窜到屋里去了。赵胜利突然看见当门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又好像在那儿见过面。他问，你找谁呀？那男人说，找你妈。赵胜利回头说，妈，有人找你。尹莉捋着头发上的水，啪唧啪唧走进屋。她看了一下说，大老猫，你干什么来了？大老猫说，没事，就来玩玩。尹莉说，赵立贵不在家？大老猫说，我来找你玩，管他什么事。尹莉浑身湿漉漉的，这时候也不好换衣服，就在地上站着。大老猫盯着她因雨水而突出的身体，托着嘴巴。尹莉不由得缩缩身子说，赵立贵上次的钱不是还够了吗？大老猫说，上次是还够了，这次又借了不少，我都急死了。尹莉说，你找他要去，找我干什么？大老猫说，一家子，他不在我不找你要我找谁要!尹莉说，我现在没有，你明天再找他要吧。大老猫站起来朝门口看了一下，说，你叫小孩出去，我有话要说。他快步走到门边，将赵胜利推了出去，从里面哐啷一声插上。赵胜利尖声叫喊，他使劲儿地推着门，外面雨横风狂，遮蔽了一切，他的嗓子在他不间歇地嘶叫中喑哑了。雨水瓢泼一样浇在他身上，他浑身打着哆嗦。赵胜利看到他的窝棚在风雨中摇摆不定，他钻进去想稳固它，以免被肆虐的疾风摧毁。他在风雨的喧嚣中感到里面还有一个人压抑的喘息。赵胜利怵然说，谁？！那个喘息还在继续。赵胜利转过身，面对着他。他借着闪电的光亮能看得见那人的模样。赵胜利叫着说，爸爸，有人打妈妈。赵立贵拽着他说，别动，那个人很厉害，我们都会被他杀死的，别动。赵胜利看见他爸爸，脑子里突然想起麻将室的那个人，他说，爸，是和你打牌的那个人。赵立贵捂住他的嘴。隔着风雨的屏障他们依稀听得见床凳倾倒的声响，尹莉凄楚的叫嚷，利利！赵胜利知道妈妈在找寻他。
接连几天的雨水将街面冲洗的光亮如镜，这一景观使大家心情都很好。胡一这时坐在温州面包店里喝茶。他跷着二郎腿，不时抖动几下。眼睛朝街西口瞅着。他的蛮子老婆这时也放下手中的活儿，凑过来。蛮子说，怎么还没有来？胡一不屑地说，你瞎掺胡什么？蛮子说，那个赵立贵真差劲。胡一烦躁说，忙你的去！蛮子起身就要走，忽然说，来了。赵立贵眼不斜视地由街西晃过来。午后的阳光正炽热灼人，赵立贵的衬衫扣子扣到脖颈，他甩着一贯的撇拉腿。胡一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晃到跟前，在原先蛮子坐的位子上稳定下来了。胡一说，怎么这么迟？赵立贵说，处理了一些事，怎么样？说好了没有？胡一沉思了一会说，那个价不成，人家可是大闺女。赵立贵说，操，尹莉也才二十多岁。他故作气愤的样子。胡一佯装没有看见，继续说，这样，一对一，你再掏一千块钱，这行了吧？我替你说说，一下子捋掉一千，绿帽子带了那么久，呵，这下你解脱了。赵立贵低头把玩着一只茶杯盖子，上面零星地落些苍蝇屎，一个古代仕女在苍蝇屎下面煽扇子，象长了一脸的雀斑。街面在郁闷空气的笼罩下一波一波掀起热浪，行人似在波峰浪谷挣扎，憋屈不堪，急急忙忙寻找凉荫，脱险的帆船。 赵立贵盯着胡一说，一千块钱稍候再给，人什么时候提？胡一愣了一下说，不成，说好的，货款两迄，不成。赵立贵解释说，我你还信不过，操，最多两天，我把水果处理完了，不就有了吗？胡一略一沉思，说，好吧，今晚十二点在青云旅社。赵立贵说，好。
夜晚到来，街灯开始闪亮，先是昏黄地颤抖，接着在匆促往返人流的声浪里逐渐加强了它的光度，蚊蚋与甲壳虫开始飞舞，萦绕扁长的街灯，拍击着它，乒乓乒乓。尹莉把车子在院门口放好，赵胜利也从车后过来。赵胜利说，妈，我的作业还有一题。尹莉说，不错。赵胜利说，要不是天黑，我也就写好了。尹莉擦擦汗说，明天我带个凳子去，你就不用趴在台阶上写了。赵胜利阻止说，不用，整天拉来拉去你多累呀，不用，台阶很好，平整得很。这时候，赵立贵从屋子里出来，笑着说，你也不喊一声，我来我来。他史无前例地要将车子拉进院里来。尹莉多少天没有见到他了，也因为和大老猫的事，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他，她不置可否，就帮着在后面推。赵胜利看他们收拾好了车子，就要钻进屋子写作业。赵立贵说，利利，先吃饭，饭已经做好了。尹莉对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受宠若惊，她搓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赵立贵说，愣什么，吃饭。赵胜利吃过饭，工工整整将作业写好，他收拾一下要倒院子里他的窝棚去睡觉。赵立贵蔼然说，在床上睡吧。赵胜利在一阵感激情绪中钻到妈妈的床上睡着了。床铺很舒坦，他开始有些拘谨，不久就伸展四肢在梦寐中肆无忌惮地扯起轻微的鼻息。
三
学校放学的铃声接续地敲响。于老师在教室门口叫住赵胜利。于老师说，赵胜利 ，你
下午要来早一点看书，我刚才给你布置的练习一定要认真做。赵胜利说，好呀。于老师又说，我下午要到省里开会，得明天能回来，我准备回来后带你参加全市的汉语拼音比赛。所以我把复习范围交给你，你一定要认真学习。赵胜利说，我知道了，于老师。于老师扶了扶他的脑袋说，乖，听话啊。赵胜利点点头。学生一下子涌出来，赵胜利就夹杂在人群中流出了校门。天空晴明得好，他沿着街边行走，他的脚步轻松，他希望早点赶到妈妈的水果摊子那里，告诉她那件好消息，即他要参加汉语拼音比赛了，告诉她说妈妈不叫马马，他希望妈妈能和他一样会说普通话，那样的话，于老师一定会欣喜若狂的。他昨天一觉醒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想妈妈真辛苦，早早就把摊子拉出去，他决定替妈妈卖一会儿水果，让她在台阶上睡一会。赵胜利满心喜悦脚步匆促，新华大厦在他眼里若隐若现。他离老远就仔细寻找妈妈的影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赵胜利加快步伐来到一溜摊子跟前，向一个阿姨问，阿姨，我妈妈呢？阿姨因为生意上事很是欺生，不耐烦说，我哪知道。赵胜利又转身问旁边的一个老妈妈，奶奶，你见我妈妈了吗？老妈妈说，没有，今天没有来。这时来了一个买水果的，她就忙她的生意去了。赵胜利茫然地环顾四周，他不知道妈妈怎么了？他朝家的方向望望，决定回家看看，说不定妈妈在家做饭呢。赵胜利这样寻思着，脚步已经迈动。
李德海坐在站牌底下，他今天遇到好心人了，一下子给他十块钱，他捏着那十块钱，喜不自禁。他面露喜色地站起来，他要到新华书店逛逛，看看有没有三年级课本，赵胜利说过要帮他学习，他认为他不会比他差到哪里去了。李德海走下台阶，发现赵胜利匆忙地走过来。他捏着那十块钱，摇着说，嗨，赵胜利！赵胜利看到了他说，你怎么在这里？李德海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十块钱了。赵胜利说，哪弄的？李德海说，人家给的，我要买课本，你说要教我学的。赵胜利说，我今天不得闲，我得回家。李德海说，我们一起去，回来再买书。赵胜利犹豫说，我还不知道妈妈在哪儿呢？李德海说，走，一块去呀。两个人走在人行道上，李德海用眼光逡巡着街道，他恐怕被警察看到，走在赵胜利的里侧。到家了，赵胜利看到是紧闭的大门，锁还是他临走他锁上的样子 。妈妈上哪儿去了呢？他急出声来了。他上前敲敲邻居家的门，里面出来一个男人。赵胜利说，见我妈妈了吗？男人说，没有。他又问，爸爸呢？男人摇摇头说，不知道。赵胜利失望地蹲在墙边，他的眉头蹙成一疙瘩。李德海说，你爸爸说不定又去茶馆玩去了。赵胜利说，我不找他。李德海说 ，要不，咱就到处问问。赵胜利说，行。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沿街的铺面前，见到熟人就问讯一下，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眼看就到街尽头了，李德海说，歇一会，我都走不动了。他扯了扯裤腿就要坐下，却突然象狗咬一样站起来说，赵胜利，我得跑，记住我在新华大厦等你。说完七绕八绕不见了。赵胜利看见几个警察溜过来，几根黑棒吊在屁股蛋子上晃来晃去不停歇。 他紧紧书包，他看见温州面包店的蛮子在店里闪了一下身影，赵立贵经常在那里吃饭，他决定过去问问。赵胜利站在柜台跟前，象一个有气无力的乞丐，脸上抹了一些灰黑的汗迹。见我爸爸了吗？他问。他知道找到赵立贵就能问出妈妈的下落。蛮子本来要躲避他，因为一桩生意，她不得不停留在那里，她一边拿东西一边说，没有。赵胜利说，我妈妈不见了。蛮子低头置放着面包，好像没有听见。赵胜利说，我妈妈不见了。赵胜利又说，我妈妈不见了。他这一句话是自言自语，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是问自己。蛮子瞅了瞅他，她看见有泪水洇湿了赵胜利的眼眶。没在家吗？她说。赵胜利已经转身走了。蛮子大声说，回老家了没有？赵胜利回头看看她，不知道她说的老家在哪个位置。
新华大厦这时候被阳光弄出一大片阴影，李德海倚墙靠在那里。他的心口还在扑通乱跳，这一段路程使他精疲力竭，手里的十块钱濡湿成一团，在他手心里黏乎乎的。他看着水果摊子，咽一口吐沫。他记起尹阿姨给她的苹果滋味，他咂咂嘴唇。他不舍得去买一个苹果吃，因为那钱是要派大用场的。李德海走出阴影，他看见赵胜利朝他走了过来。找到了吗？他问。赵胜利说，没有。李德海说，那可怎么办？赵胜利说，不过，有人说她回老家了。李德海说，这就好了，找她去。赵胜利说，我不知道老家在哪里？李德海说，老家就是姥姥家，你没有回去过吗？赵胜利说，没有，我只听妈妈讲过，是一个叫辛庄的地方。李德海说，这就好找了，我以前在学校会查地图，现在有地图的话我还会查。赵胜利说，我要找妈妈。李德海说，得找个地图查查。赵胜利说，哪里有地图呢？李德海爽快说，火车站有，一面墙大，一查就能查到的。赵胜利说，我们赶快去查吧。李德海说，走。两个小人沿着通往火车站的偏街小巷一溜烟奔去。李德海领着赵胜利来到车站，站在花里胡哨的地图前面。赵胜利说，看不清。李德海说，往后站站，往后站就能看清了。赵胜利望着曲里拐弯的线条不知怎么看才好，有好多字都还不认识。赵胜利说，李德海你看看哪个是辛庄。李德海一会儿往前，一会儿退后，他的眼睛迷糊着，他觉得自己现在正在做一桩大事，这个人的大事他不容置疑地要办好，他在这方面称得上英雄，他李德海见的世面海了去了，这不在话下！李德海从上倒下也没有找到辛庄。他开始有些着急。李德海回头看着赵胜利说，没有辛庄。赵胜利的神情失望极了，他抓住李德海的衣袖说，那怎么办？李德海想想说，还有个办法，我记得你以前不说普通话的，你现在把以前的话说说，那边的乘务员一听话音就知道你是哪里人了？李德海牵着赵胜利来到问讯处。玻璃后面一个女的站起来说，你怎么回来了？李德海狡黠地嘿嘿笑了，阿姨，我遇到难处了。女的说，又有什么事呀？李德海颠起脚说，我的朋友找不到家了。女的说，怎么能找不家呢？从哪里来的呢？李德海拽拽赵胜利说，你说。赵胜利下巴搁在台沿上急惶地说，我妈妈不见了，她回家了，老家我没有回去过，我要去找她。她以前说过老家在辛庄。女的说，我也不知道辛庄在哪里。李德海把赵胜利拨拉到一边对女的解释，你听听他说话的口音就知道了。女的想了想说，山东那边的，喂，小云，你经常跟车，你听听这小孩子是哪里人？过来一个女孩，她让赵胜利说几句话，赵胜利红着脸说了。女孩说，枣庄那片儿的。转身要走，却又回来说，让刘警长来看看不就得了。李德海听她这么一说，慌忙扯起赵胜利跑了。躲在墙角，李德海说，怎么样？行了吧，辛庄和枣庄都是庄子，到枣庄一问就知道了。他建议乘下午五点的车，这趟车直达枣庄。赵胜利说，几天能回来？李德海说，最多后天就能回来。赵胜利说，于老师还让我复习拼音呢，我还要比赛。李德海说，不怕，我们在路上也能复习。
赵胜利跟在李德海后面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地来到安全地带，伏在轨道下面的涵洞里。李德海说了，五点钟的火车一到，他们就会躲过检票栏，混杂在旅客当中一路畅通无阻抵达枣庄。赵胜利感激地时刻攥住李德海的衣襟，现在离五点钟还有一段时间，他们的中午饭还没有吃，李德海说他去买点饭来，这可是花他的钱，不过这不要紧，以后赵胜利教他学课本就行了。赵胜利看李德海穿过两条涵沟，在石子上跌了几跤后不见了，就从书包里掏出于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想起学校现在已经开始上课，不由得着急。他翻开书本，读了起来。他依稀听见妈妈在什么地方叫他的名字，他站起来，左右环顾，身边都是金黄的麦穗，散发着成熟的香气，小花猫咪咪地叫着，这是妈妈喂养的小猫，它怎么到这里来了？麦地的尽头竖着一块牌子，上面猩红的大字写着：辛庄。他欢喜得心乱跳，一阵嘻嘻哈哈的叫声把他惊醒了，原来他做了一个梦。这时，涵洞里鬼鬼祟祟又进来进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说，哪里来的？赵胜利吓了一跳，小心说，西关。那人说，妈的，我怎么不认识你？赵胜利胆怯说，我也不认识你。那人朝他身上踹了一脚说，滚，老子的地盘！其他的几个人也都上来揍他，他脸上被皮鞋刮了一层皮，隐隐冒着血渍。赵胜利哭起来。那人将他拽出涵洞，扔在一堆石子上。李德海老远看见这一幕，唧唧咋咋叫嚷说，谁谁！那人钻出来说，原来是你小子。李德海说，怎么了，混沌？看不见我又长高了？五年以后见不着我了？五年以后我比你高，除非现在把我搞死。混沌笑着说，呵，兄弟，你高你高，回家呀。李德海说，把他扶进去。混沌一时拉不下面子，吩咐手下说，把他扶进去。涵洞隐约地颤抖，昂扬的汽笛声在远处鸣响，那么，这一班五点钟奔赴枣庄的列车即要停靠了。
四
广播里招呼大家说枣庄到了。李德海拉拉赵胜利的胳膊，赵胜利费力睁开眼睛，说，到哪里了？李德海说，枣庄到了。这时厕所边挤满了要下车的人，几乎要把他们挤进厕所里去。李德海叫道，挤扁了挤扁了。赵胜利从人缝里看见外面的天空漆黑一团，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李德海牵着他的手挤到门边，一等列车员打开门叉，他们就会踩上枣庄的地面，一切就简单了。李德海看到左边灯光下的围栏那里站着检票员，低声对赵胜利咕唧几句。这时车门打开，李德海紧拽赵胜利窜出人群，沿一条荒废的铁轨飞奔而去。
枣庄的街市还处在黑暗中。赵胜利站在路边等李德海撒尿，他的铅笔盒在拥挤当中弄得不成样子，他心疼地抚摸它，对还在滋滋尿尿的李德海说，我的铅笔盒坏了。李德海说，没事，我们办完事回去我会修理，我还会做弹弓呢。李德海提上裤子，建议到饮食街问问情况。他们来到那里，李德海来回溜了几趟，才找着一个上年纪的老头子，他恭敬说，大爷，您知道辛庄在哪个方向吗？老头子抬头看看他，这么早出来干啥？……辛庄？没听说过。李德海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有些急躁。这时候晨光熹微，太阳光穿过片片块块的灰云彩射过来，燠热的一天开始它最初的征兆。原先躲藏在幽暗中的马戏团帐篷显出了轮廓，五彩旗帜静静地等待熏风吹拂，里面出来几个人，端着茶缸呼哧呼哧刷牙。李德海突然说，对了，要不，等马戏团开演的时候，咱进去在场子里找人说说，看戏的人肯定都是四里八乡的，总有一个人知道的。赵胜利不假思索地说好，李德海带着他蹲在路旁喝了一碗稀饭，因为他手里只剩有四五块钱，它算计一下，如果事情麻烦的话，还说不定要几天才能回去，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他要小心花销才是。他们俩吃过饭坐靠在墙边等待马戏团的开演。远处传来愤怒的叫骂声，他们的眼睛递过去，愈来愈近拉拉扯扯过来一男一女，男的揪着女的头发，女的紧攥男的裤裆，不时互相撕打。从男的神色上看，他确实要更痛苦些，因为他不停地弓身，女的骂一句，他就弯一下腰，他弯腰的时候，女的头也就往侧面倾斜，看样子女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嘴里哎吆哎吆直叫唤。李德还说，赵胜利，你爸爸最近肯定打过你妈妈，你妈妈怕是被你爸爸打跑的吧？赵胜利说，打了，他们整天打。这时候，马戏团开始敲起了一天的第一声锣鼓，人群在入口处络绎穿梭，热闹异常，一个小丑往木棍上挂一张招贴画，上面写道：大变美人。赵胜利捅捅李德海，我们进去吧。李德海站起来就走过去。买票的说，小孩买票。李德海掏出一张五角票子说，大哥，我们只是想到里面说几句话，不看戏的。卖票的懵懂说，说什么？李德海诚恳地说，我们想问个地名，辛庄在哪里？卖票的摇头说，不知道，你进去吧。李德海向赵胜利招招手进去了。马戏团里很凌乱，嗡嗡嘤嘤，混淆着复杂的臭气。李德海看看人也不少，钻过围栏，对赵胜利说，你也过来呀。他们爬上舞台，表演的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停住了。李德海张了张嘴，还是叫赵胜利说。赵胜利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势，通红着脸，他说他妈妈不见了，来找他妈妈，却不知道妈妈老家辛庄在哪里，希望叔叔们能帮助他。赵胜利按李德海交待说的，话音都还是跟妈妈学的，于老师的普通话他暂时收起来了。他一想起普通话就想起了于老师，一说妈妈的话就想起了妈妈，他不由得啜泣起来，身子一抖一抖的。下面都唏嘘一片，一起交流意见。辛庄？没听说过，你知道吗？这孩子口音是这片儿的。对，不错。八成叫邢庄，有一个邢庄，哎，尹勇敢，你问问他是不是邢庄？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仰头问，嗨，你记错了吧，是不是邢庄？看来他就是尹勇敢了。赵胜利说，我也记不得了。尹勇敢说，你妈妈叫什么名字？赵胜利说，叫尹莉。尹勇敢大声说，是的是的，我认得的，走了好几年了。一个人说，尹勇敢你认识，那就好了。尹勇敢还要说些什么，这时舞台上出来一个问事的头头，咋咋乎乎撵赵胜利他们下去，说耽误他们的时间，观众都不愿意了。他们跳下舞台，赵胜利出去了，李德海回转身扯住尹勇敢的衣襟，央求说，大叔，我们出来说吧。尹勇敢说，顺抗战街出去一条直道，走三十里就到，我就是那庄的。李德海说，大叔，跟我们说说吧，我们找不到的。尹勇敢说，不行，我交了三块钱还没有看戏呢。李德海已经习惯了卑躬屈膝，他扑腾往地上一跪说，大叔。尹勇敢急忙说，这小孩！好吧好吧。他们来到帐篷外面。尹勇敢仔细打量着他俩，说谁是尹莉的小孩？李德海指了指赵胜利。尹勇敢盯着赵胜利说，你妈妈不是在古海市吗？赵胜利回他说妈妈突然不见了。尹勇敢说，你爸爸是你亲爸爸吗？李德海抢先说，不是，那是个孬种，经常打他妈妈。尹勇敢说，怪不得那么象。李德海说，他还嫖娼。尹勇敢说，你知道你亲爸爸是谁吗？赵胜利摇头。尹勇敢说，你妈妈怎么还敢回来？！他眼望着前方，凝神思忖，他缓慢地点了几点头，好像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他挥挥手说，走吧，就当我做了一件好事。
他们走了一段平坦的公路下了道，转上一条土路，尹勇敢在半道拦了辆手扶拖拉机，和司机唧唧咂咂央求了老大一会，终于在颠簸中到了尹勇敢指定的地点。赵胜利说，脚都麻了。尹勇敢弹弹身上的浮灰说，不要紧，前面就到了。他在前面带路，拐了几个弯，驱散了几回狗咬，来到一户人家。尹勇敢上前敲门，喊道，吕波。这时门里面出来一个青年男子，长得方方正正，一表人材。尹勇敢说，吕波，跟你说个事。吕波弄不清什么事情，迟迟疑疑走到尹勇敢跟前。尹勇敢回头看看两个小孩，估计他们听不到，才手扒着吕波的肩膀，叫吕波附耳过来。刚嘀咕几句，吕波吃惊地抬头看着两个小孩，眼睛在他们脸上睃来睃去。尹勇敢说，你好不容易新结了婚，我要是把这事说出去……，你掂量着办吧。去年的事怎么说？吕波说，好办，你放心，我明天就准备。尹勇敢也爽快地说，我这就把小孩扔远远的。吕波看着他们走了一截地，吕波看着小孩的疲惫的身影，吕波揉揉眼睛，吕波的眼睛有些潮湿，吕波大声说，尹勇敢！尹勇敢回过来说，怎么了？吕波艰难地说，留他吃顿饭。他的眼睛来回看这两个小孩。尹勇敢故意推出赵胜利，去吧。李德海说，你知道他妈妈的家吗？吕波沉默着领他们来到院子里。尹勇敢追来说，明天抓紧给我准备。吕波心绪烦乱地说，去吧。一挥手。李德海和赵胜利不知他们说的什么意思，愣怔在那里。李德海说，大叔，你不会拐卖我们吧。吕波瞅了他一下说，看你说的，我只是想请你们吃一顿饭。李德海赶紧说，谢谢大叔。吕波接着说，不要乱说话，你们只顾吃饭，吃了饭我送你找妈妈。他看着赵胜利。吕波推门进了里屋，大声说，来客人了！一个女人正在收拾衣服，转脸说，说呀？吕波说，朋友上枣庄办事，把孩子交到咱家了，中午给他们做顿好吃的。他笑嘻嘻地拍了一下女人的肩膀。女人看看两个小孩说，他怎么能生两个？还是男孩！吕波叹气说，有本事呗。他转到女人的肚子跟前，摸摸说，你最好生个双胞胎，不就有两个了？女人佯装生气打了他一下。现在还不到中午时分，女人收拾好了衣服，对吕波说，我得走了，我妈说不定等急了。吕波说，你去。女人说，钱在橱柜上，你自己卖菜吧，我明天回来的时候顺便到街上把你做的衣服捎回来。吕波赶忙说，我送送你。女人说，不用了，陪他们玩吧。女人出门了，吕波跟出来说，千万别摔着了，走平道，记住了！女人笑着说，看你担心的，人家都半年了还到处乱跑呢。吕波说，我就是不放心。女人摆摆手，嗔怪说，回去吧，真罗嗦。
吕波进屋的时候，赵胜利正观赏墙上挂的相片。赵胜利赞叹说，你对阿姨真好。李德海马上说，谁象赵立贵那样孬种，打你妈妈那么厉害？吕波看着赵胜利说，你爸爸打你妈妈了？赵胜利本来不想说这些事，一想还得求人家带路，就点点头。李德海强调说，他还打赵胜利，你看他脸上的疤！我怀疑他妈妈就是被他打回家的。吕波上前摩挲他的头，他的手在赵胜利脸上的疤那儿停住，轻轻压压。一滴眼泪落在赵胜利脸上，赵胜利说，大叔，你怎么哭了？李德海也说，你怎么了？吕波擦擦眼睛，说，没有，我一听人家说打小孩，我就难受，不哭了。李德海说，你的嘴还撇着呢！吕波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借口买菜做饭就出去了。
吕波提着篮子从街上转一圈回来，里面是一些饮料，水果，一斤多牛肉，一条黄花鱼。黄花鱼还活着，尾巴间或颠动几下。他看见两个小孩伏在案板上睡着了，上前轻轻抱住赵胜利，将他放到床上，认真看看他，摸摸他的脸。回头又把李德海抱到另一条小床上，就到厨房做饭。他转来转去忙了一气，电饭锅的指示灯显示米饭还没有做好，他就到来到卧室，从层层书本底下抽出一个塑料包，揭开塑料包，是一个大信封，打开大信封是一块红布，红布里面才是一叠照片。他躺在赵胜利身边，在他均匀的鼻息当中翻看着照片。他的眼前出现一个女孩子清秀的面容，那时候碧空如洗，在似沾染了水彩颜色的青山脊背上，她笑成一朵淡红的玫瑰，于风中飘逸。女孩说能住在山上多好呀，他说养一群山羊，她说养一群小狗，他说养一群小孩。女孩揪着他的耳朵。吕波摸摸耳朵，现在只是一把油汗，没有那种麻酥酥的感觉了。一切都那么遥远，又那么贴近，历历如在眼前。吕波把自己的一张照片放在床头，他的眼睛一会看赵胜利，一会转过去看照片，最后停在赵胜利脸面的那块瘢痕上，忧伤的泪水又要滑落。现在几点了，米饭也快煮好了吧。嗯，起来，让孩子吃个饱！吕波从床上坐起来，找着了鞋子。
五
夜幕降临不久，在邢庄村头乘凉的人都回家了。吕波在玉米地里嘱咐赵胜利不要说谁把他们送来的，只承认自己一路探问着来到，因为他与庄上一户人家打架结了仇，人家知道他来了会把他剁成肉酱的，否则他们再也见不到叔叔了。吕波从身上掏出一把钱塞进赵胜利口袋，他说，乖孩子，……，从东头数第三家就是，这些钱留着买些衣服穿，记住一定要好好上学，你的于老师还等着你参加拼音比赛，我会听到你的好消息的。赵胜利把钱掏出来说，大叔，妈妈说不要人家的钱，这样不好。吕波抓住他的手将钱塞回去，说，好孩子，听话，……。李德海着急说，快点，你家里要关门了。吕波说，孩子，去吧。李德海先走出玉米地，回头说，这人真粘乎。赵胜利跟在后面，玉米叶呼啦呼啦响了一阵，沉寂下来。不久庄子里响起犬吠声，小孩子惊慌地呼喊。吕波坐在地上，一团凝重的黑影。
李德海数着大门，来到院子跟前。他朝赵胜利挥挥手说，就是这家。门虚掩着，就着屋里斜射的灯光能看得见院子里坐着几个人，在那里沉默。赵胜利挤进门去，大声叫着，妈！李德海在后面说，阿姨！院子里的人站起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说，找谁呀？你们。赵胜利说，找我妈妈。妇女说，走错门了吧？你妈妈是谁？赵胜利说，她叫尹莉。其他的人都围上来，一个半大老头将他拉到灯光下，仔细端详着他。半大老头说，他妈，你来你来！妇女忙走过去。半大老头说，你看，跟那姓吕的一点不差。这时一直站在院里的一个青年人火烧火燎地说，妈的，我见了他，不把他劈了才怪，那年打断了肋骨，这次我卸他的胳膊！半大老头子说，这贱货还有脸打电话来。青年说，爸，不去，卖了活该！我以为早就死了呢。妇女的眼睛湿乎乎的。半大老头子说，你哭什么!她做下丢人的事，弄得全家多少年都抬不起头来，不去。青年说，现在怕早就卖过了，随她去吧，报警把她弄回来，再丢一次人！还让我们活不活？！就当没有这个人。妇女嘤嘤地说，写了几次信，要回来，都没有应声。半大老头说，我就是不理她，谁作的孽谁承担！妇女叹气说，她当初不听话，也活该。
赵胜利不知道他们唇枪舌剑说的什么事，就在一旁等他们说完。李德海有些憋不住，他上前几步说，大叔，尹莉阿姨在吗？青年不耐烦说，她家搬走了。赵胜利说，那，搬到哪儿去了？青年摆手说，远了，我也不知道，赶快走吧，回去报警吧，听别人说她让人卖了。赵胜利和李德海一时间愣在那儿。半大老头子说，赶快回吧，夜里还有火车。妇女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说，拿着，赶快赶车回家去报警。一个小孩抓住妇女的衣襟说，妈，他还背着书包。我都上四年级了，你上几年级呀？他问赵胜利。赵胜利没有回答他，他还沉浸在悲伤中，他失望极了，他在想妈妈被卖到哪儿去了？哪儿，这是个漫无边际，旷远无极的词儿。李德海嗒然若失，他的颓唐萎顿与绝望较之赵胜利也许更甚，他觉得这次远行彻底失败了。李德海扯扯赵胜利，说，我们走。院门在他们身后咦咿呀呀一阵，停住了。两个小孩的脚步匆匆，乡间的碎石路硌着脚丫，一些破碎，细小，空茫的希望在他们心里残存。他们要赶赴午夜的一班列车回到古海市。
微明时分，火车间歇地喘着粗气停靠在古海站台，摊贩蜂拥而来。赵胜利跟在李德海后面，紧抱书包分开人流钻出检票口，检票员朝他们厉声叫嚷，他们就在威吓中逃远了。李德海在一个店铺边站住，问赵胜利怎么办？赵胜利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愁眉苦脸地看着眼前的一棵梧桐树，一只臭虫在树干上爬上爬下。李德海说，赵立贵太孬种，把你妈妈卖了。赵胜利哭出声来，声音越来越大，止也止不住。久闯江湖的李德海觉得自己一下子义气冲天，为朋友两肋插刀这句豪言壮语在他耳朵跟前一个劲地闹腾，他的脸色严肃得厉害，俨然一个帮派的老大。李德海面对赵胜利说，赵胜利你愿不愿意报仇？赵胜利说，我恨死了赵立贵。李德海说，我有一个法子。他朝四周巡视一下，把赵胜利拉到角落里，隐秘地说了一阵。赵胜利说，买几瓶啤酒？李德海说，两瓶就够了。赵胜利说，雪碧呢？李德海想了想说，一大瓶。赵胜利从店铺里将东西买好，堆在地上。李德海上前看了看，慎重说，现在不要喝！我猜想他肯定不会走远，他既然把尹阿姨卖了，他就会在这里继续住下去，得先把他找着。赵胜利说，他会不会在我奶奶那里？李德海说，你去过吗？赵胜利说，去过一次，不过我也记得。李德海摆了一下头说，不要紧张，不然的话人家就会发现，装作没事一样。他先做个示范，赵胜利看了说，眼还要眯缝着？李德海说，那当然。两个人穿街走巷，大约半个小时，来到赵胜利奶奶家。赵胜利从门缝里瞅瞅，他奶奶在院子里树阴下乘凉，屋门敞开。李德海说，你进去问问。赵胜利稍一迟疑，推开门。吱扭声吓得老太太打个机灵，谁呀？赵胜利心怀鬼胎地说，我，我找爸爸。赵立贵的母亲因为尹痢不能生养一直耿耿于怀，赵立贵绝子就等于她绝孙，血脉也就趋枯竭，至于赵胜利则属于旁门别户。如今赵胜利来访，使得她仅限于虚应故事。赵立贵的母亲说，来了，没上学呀？你爸爸刚走，一早晨就喝酒，晕乎乎地回家了。赵胜利说，奶奶，我去了。赵立贵母亲说，不住下就走吧。赵胜利没有搭腔转身走了。李德海在外面兴奋地说，正好！他嫌赵胜利走得慢催促说，快！
两个人终于来到赵胜利家，大门也没有锁。李德海先进去，马上却又出来，对赵胜利说赵立贵像猪一样睡着了。赵胜利说他要是醒了怎么办？李德海说，不会的，人一喝酒就跟死的一样。他建议现在就把啤酒喝完，赵胜利说他从来还没有喝过酒，问李德海能不能喝死，喝死不就再也见不着妈妈了吗？李德海跟他说不会的。见他还在犹豫，就先用牙将酒瓶盖啃调，自己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半，转脸看着赵胜利说，怎么样？不会吧。接着又把另一半喝了。李德海拿过来赵胜利的酒瓶，替他将瓶盖弄掉，郑重地递到他手里。赵胜利眼睛一闭，也学着李德海的样子，一口气喝下一半，中间歇了歇，痛苦说，象刷锅水。李德海鼓励他，不要怕，你闭上眼，就象喝凉水一样。赵胜利额头满是皱褶，蜷起舌头，往嘴里倒去。这时候李德海脸上通红的血色漫上来，一点一点变换成看得见的深紫。赵胜利惶急地说，李德海，你怎么了？李德海掐掐脸皮说，脸有点硬，没事。他的眼睛接着盯住地上的一大瓶雪碧，不容置疑地说，快，快，快把它喝了，你现在想尿了吧？赵胜利说，我憋死了。李德海高兴地说，我，我，我先喝，我还不怎么想尿。他提起瓶子，一把拧开盖子，雪碧有些沉重，他举了几次都有些费力，血液冲击着头脑，猛烈地跳动。他说，我喝一大半，你喝一小半，你，你来托着。赵胜利趔趔趄趄将酒瓶托起，李德海张开嘴巴，只听他喉咙缓慢而又持续的咕噜声。那嘴巴好像不是他的，只是一架机器，他只是欣然地看着，欢喜它不停地翕张。结果还剩有半瓶，赵胜利胆怯地看着，畏缩说，我实在喝不下去了。李德海说只要有尿就行了，他说现在有了，如果再等一会儿，尿还会多。赵胜利建议再等一会，李德海反对，他说这法子他老早就知道了，一点尿就行，他已经开始想尿，于是擅自做主，勒令开始。李德海打前锋，赵胜利殿后，两人鱼贯而入。前供电局律师赵立贵象一根?样摊在地上，嘴巴张得象他妈的?，腮帮子起起鼓鼓。李德海说，赵胜利，你，你，你先报仇。他趔到一边给赵胜利让最佳位置，赵胜利对准嘴巴，酣畅淋漓地滋了一泡尿。李德海跨前一步，憋足劲，尿水划着弧迹射进去了。狗日的赵立贵咂咂嘴，头一歪，又睡他娘的了。
李德海提起裤子敦促赵胜利快跑，赵胜利说，我的书包呢？李德海急慌说，我，我给你放在院外的墙根下了。赵胜利快步窜出院门，从墙根拎起书包。一个声音在近前咋呼说，赵胜利，我找你几趟了，你明天就要比赛了，怎么还逃学？赵胜利眼仁里模糊着于老师的影子，他确实想说出什么话来，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支支吾吾。李德海努力睁大粘涩的眼睛，大义凛然说，是，是，是我毒死的，赵胜利没有尿他，他，他，他什么也不知道。红光小学三年级班主任于老师茫然四顾，她看到赵胜利红光满面，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于老师说，你怎么啦？赵胜利说，我想尿尿。
一
赵胜利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便盆跟前，他的尿?在盆外，发出噼噼啵啵的响声。这响声将尹莉从睡眠中闹醒，她蹙眉说，你怎么尿的！她翻了个身面对墙壁。赵胜利说，妈，早饭我到街上吃了。尹莉说，我有些头疼，随便你吧，中午我给你买好盒饭，放学不要打岔。赵胜利提好裤子，他开始穿衣服。赵胜利昨天没有睡院子里的窝棚，他的衣服昨晚放在床边的椅子上，现在却找不着了。他在屋子里睃来睃去，哪里也找不着。他说，妈，我的衣服呢？尹莉欠身说，我不是给你放在椅子上的吗？你自己再仔细找找！赵胜利说，我知道放在椅子上的，现在没有了。他又开始东抓一把西挠一下，尹莉叫他弄得也睡不着觉了，她带着痛苦的神情坐起身，发现衣服就堆在地上，可能是不小心弄掉的。赵胜利穿上皱皱巴巴的衣服，将书包挎好。这时候广播喇叭哐啷哐啷地开始唱歌，它一唱歌说明已经七点钟了，七点一到也说明离红光小学上课的时间还差半小时，赵胜利摩摩蹭蹭还不愿意走。尹莉的半个胸脯露在外面，她的一只手在那儿抓痒，她看见赵胜利没有走的迹象就说，你还不去，迟到了怎么办？你可不能逃学啊？赵胜利哼哼唧唧说，我要钱，我没有钱吃饭。他的声音不大，却将裹在被子里的一个人惊醒。赵立贵露出头来说，妈的，跑到屋里睡觉还没有揍你！上星期给你的三块钱哪去了？他的头被自己说话的声音震得乱点，唾沫星子溅在尹莉脸上。赵胜利说，我一星期才吃三块钱，人家都是一天一块钱。赵立贵说，你妈的真是个杂种。尹莉低着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块钱递给赵胜利，三年级学生赵胜利就拉开门叉，在初春微寒的空气中迎着晨光向那爿饭摊走去了。
尹莉听着赵胜利的脚步声远去了，撇腿就要起床，她的水果摊还要赶在八点以前在新华大厦旁边摆好，去晚的话连立足之处都没有了。她的脚还没有沾地，赵立贵一把把她揽到。尹莉说，干什么？赵立贵涎着脸说，来一下，来一下。尹莉没有理他，起床的动作还在继续。赵立贵的手就放肆起来，他昨晚打了一宿麻将，赢了不少钱心情还好。尹莉不是不想应承他，因为刚才他骂胜利杂种使她很生气。赵立贵的动作强硬起来，尹莉颓然地躺在床上，她说，你以后还骂不骂胜利杂种了？赵立贵说，不骂不骂。尹莉闭上眼睛由他折腾去了。突然传来的吆喝声使赵立贵忿怒起来，他从尹莉身上欠起来说，妈的，哪个？外面的人说，豆浆给您送来了。赵立贵不耐烦地说，放窗台上。外面的人说，您门敞着送屋里得了，免得叫猫给喝了。他抬头一看，门果真大开着，说，狗日的杂种，连门也不关。尹莉猛地将他掀起来，极快地登上裤子。赵立贵说，妈的，怎么了？尹莉说，你不杂种，你咋两个爹？赵立贵在抬手打了她一巴掌说，妈的，老子的事你不能说。尹莉的声音尖利起来，你杂种你杂种！卖豆浆的这时候已经进屋里来了，他看见赵立贵赤裸着身子站在床上怒发冲冠，慌忙说，对不起，耽误您办事了，您办事您办事，我明天来拿钱。他戏谑地笑着走了。赵立贵现在已索然无味，他看着尹莉流着眼泪蹲在墙角肩头一抽一抽的，就穿上衣服拍拍她说，好了，都是我不好，你可知道我这些年来受多少委屈？尹莉说，你自愿的，我把情况都给你说了，你自愿的。赵立贵说，你大肚子来我家，生了也就生了，可妈的你也给我生一个呀，都戳烂了你就是不生，我不绝种了？尹莉被他这么一说，本来渐渐平静下来的闷气就又冒上来了，说，就是的，人家怎么弄的，你怎么弄的，你还有脸说！她把身边的一只矮凳子一脚揣到一边去了。赵立贵一听她说人家这个词脸色立马就变黑了，他冲上去照她身上踢了一脚，骂说，你妈的还想着他！你瞅瞅这鸡巴大一个城里有几个象我这样娶个烂货。其实烂货这个词是他的麻友说的，他拿到这里来用引起他的怒火。他抓住尹莉的头发来回拽了一下，将她拖到床上，扒下她的裤子。床头的闹钟掉在地上，引起发条的错位，它兀自鸣叫起来。
这一个麻将室躲在街道的尽里头，堂皇的门楼上挂着“老干部活动室”的招牌。其实来打麻将的都是牌德不怎么好的身强力壮的家伙，赵立贵原是供电局的一个普通职员，先前如好多人一样喜欢看一些杂志上登载的杀人越货事，遇到社会上的各种纠纷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总之看似比别人知道的详细。恰在此时，随着用电方面的复杂化，出现了各种牵涉用电管理的纠纷，也让领导烦恼不堪，开会研究的时候，赵立贵能说一些有利于供电局这边的建议。为避免麻烦起见，遂决定派他出去系统学习，回来后就安排他兼任供电局律师。谁知道他接手的几个案子，老是让供电局大把大把花钱，其间还让人举报了一下，说他很会玩小姐。领导一气之下将他免到下属的货运公司当装卸工，他也就随遇而安，工作上?不啷?经常来此摸上几把，收获也不小。今天他的到来引起一些叫嚷，一齐说他来的太迟了。他在一旁先看了一会儿。因为其中的三个嫌输赢太小，就都叫那个老头出去溜溜弯，活动活动筋骨。老头正在兴头上不愿意走，大家就故意串通好，几下就让老头输掉八块钱。老头知道底细便骂骂咧咧对赵立贵说，你个小绿帽！赵立贵在这街面上辈分低，除了在心里回骂以外也就不能怎么他。赵立贵如愿以偿地坐到了位子上。在他摸牌的时候，对门的迷糊惊奇地说，呵，贵贵，尹莉不让弄，也不能抓烂你的手。赵立贵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尹莉抓破了，隐隐地冒着血渍，他缩了缩手。他的婚姻已经家喻户晓，他也不避讳什么，说，妈的，干了一架。大家都在琢磨怎么样赢牌，也没有人搭理他的话茬。开始几圈迷糊都是连赢，但差不多是赵立贵放炮，这种情况令迷糊有些张狂，他吱吱啦啦说一些快意的话。赵立贵当然心情不好，他很瞅了一下迷糊说，可够买一头大一头小的了？这话其实是骂迷糊的，说话间迷糊又赢了一把自揭，迷糊兴奋之间也就没有在意赵立贵骂他的话，不过对于赵立贵来说情况不一样，虽然说迷糊自揭，但他也一样跟着大家输钱，心情又晦暗了一层。他一边理牌一边说，你妈的也该让老子赢一赢了。迷糊笑着说，机会均等，让你赢。不料迷糊说过话以后情况急转直下。先是一边的韩森赢了一把，接下来的都是赵立贵赢，现在理所当然由迷糊来发牢骚。赵立贵偷偷捏捏一叠钞票，心里估计一下觉得不少，他的笑容隐隐展现。迷糊看在眼里，出牌的时候故意很摔了一下，那粒麻将在桌子上颠了一颠，掉到地上去了。不过迷糊这么一摔，却把赵立贵的牌运摔没了，一气输了三百多块钱。赵立贵开始骂骂咧咧，虽然钱不都是迷糊赢的，但是他的矛头直指迷糊，如果不是他摔牌他还不至于输掉那么多钱。迷糊却觉得今天真倒霉，没有赢到钱不说，还让赵立贵这乌龟隔三差五地骂上几句。迷糊带着气理牌，在赵立贵急躁的情况下又不能骂他，退一万步说他的力量和个头也不能与他同日而语。轮到赵立贵发牌，看他的面色就知道他已经有等，他拿捏着注意，摸摸这个放下，瞅瞅那个摇头。韩森说，你怎么女人一样的，快点快点！赵立贵终于拿定主意，他扔下一张牌说白皮。窥视已久的迷糊即刻说放炮。赵立贵一下子推倒牌墙，指着迷糊说，你他妈的怎么老和我过不去？多少钱？回去买棺材去！迷糊说，你妈的怎么这样说话，我没有偷牌漏牌，你凭什么骂我？！钱我不要了，你留着回去买棺材去吧？赵立贵是个孝子，对继父不怎么样，却很疼爱母亲，她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六十多岁了还能拄着拐棍到处溜达，时不时串门串到家里来给他们送些亲自做的家乡菜，在他落魄的时候，给他娶了尹莉，毕竟成全了一个家庭。现在狗日的迷糊却让他买棺材，买棺材的指向虽然不明，但也让他恼羞成怒，加上输钱的气急败坏，他避开障碍，一把揪住迷糊，搂脸就是一拳。迷糊起先还嘴硬，骂说，靠你妈的你打我。枝枝杈杈还要还手，赵立贵对准他的裆部踢了一脚，迷糊脸都变了形，艰难地说，靠你妈，绝户头，靠你妈，绝户头！赵立贵一早晨的火气还没有消去就又让迷糊点燃，他拽着迷糊的头发，朝他裆里又踢几脚说，小瘪三，我今天也要让你绝活。迷糊两手捂着裤裆也不骂了躺在地上直叫唤。韩森与其他的人拽住赵立贵说，我操，你今天反常，尹莉不让弄也不能揍人呀？！都走都走。一哄而散。社区服务处的人员听到动静都跑过来一边喧嚷，一边就问迷糊要不要紧。迷糊抬抬头看赵立贵走远了，就说，妈的孬种。
赵立贵走在大街上，早晨的一顿饭没有捞到吃，心里有些慌。他左右看看，早点摊子都收起了，他决定去买一些面包来吃，温州面包点的招牌吸引着他。赵立贵紧赶几步踅进去，对老板娘说，来两个夹心，一杯牛奶。老板娘进去安排，不一会儿出来的却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姑娘。赵立贵仔细一看却认得，是隔壁胡一的老婆，最近从外边弄来的，说一口几嘎几嘎的蛮话，也听不懂。赵立贵在桌子旁坐好，姑娘上前说，你还要些什么？这回她说的是普通话。赵立贵仔细看了她一眼，说，不要了。他低下头喝起牛奶来。一只早春的苍蝇慢吞吞地在墙壁上爬着，他打了几下没打着，老板娘看到忙过来说，不好意思，这家伙出来那么早。反正现在也没有人来就餐，就坐在桌旁与赵立贵说话。老板娘说，街西的扎把子娶了一个大闺女，才十八岁。赵立贵认得扎把子，与他是小学同学。他说，以前的老婆呢？老板娘神神呼呼地说，踹了，又不生养要她干啥？留着当绝户头！她说这话的时候轻松自然，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浑身凉了一下，知道说错了对象，忙起身走了。赵立贵还是闷头吃饭，但是老板娘的话一句也没有漏听。这时胡一进来叫他老婆有事，看到赵立贵就坐在旁边说，贵贵哥吃早晨饭还是中午饭？赵立贵说，早上。胡一老婆出来了，胡一也要走，赵立贵拉着他说，来，说会儿话。胡一复又坐倒。赵立贵说，你这老婆真漂亮。胡一谦虚说，一般化。赵立贵抹一下嘴角的面包屑说，买的？胡一笑笑，不置可否。赵立贵催促说，怕什么？都老哥们。胡一往四周瞅瞅，说，哥，我不是说你，那个尹莉又不能养出一个来，再说又是个带犊子，你连鲜也没有尝过。赵立贵的眼皮耷拉下来，他说，花了多少钱？才三千块，胡一回答他。胡一接着说，不如我给你带一个过来，保证……。赵立贵打断他的话说，结账！老板娘算了一下说，给五块钱吧。他搜了搜口袋说，先给四块，余下的明天给。老板娘略一踌躇，赵立贵就在她毫不含糊的蔑视中愈走愈远了。
赵胜利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现在他的班主任于老师正在发上天考试的试卷。刚才于老师说不及格的全班只有两个，她没有点名说是谁，所以赵胜利不知道有没有他。如果有他的话，他妈妈尹莉就会骂上他一天，然后就开始叙说日子的艰难，与他以后的蹇涩命运。这样的情景是赵胜利不愿看到的，尹莉会一整天放弃水果生意，把他搂在怀里，一遍一遍将错误的题目讲给他听，即使他弄懂了，她仍然几次三番加深他的记忆，一边流泪一边唠叨。赵胜利的眼睛紧紧盯着于老师手中的卷子，他听见前面同学欢喜的唧咋声，逐渐这声音愈加响亮，在原先略微压抑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于老师手里的试卷渐渐稀薄，她在过道里来回走动，一张张手伸出来把试卷接过去，跟着在聒噪不堪的声响中又添加几声惊喜的欢叫。赵胜利专注的眼睛暗淡下去，他挺直的脊背松懈下来，他的两只胳膊伏在桌子上，头颅深陷其间。他看见于老师手里捏着两张试卷回到讲台上，她没有发给他们。赵胜利！他听见于老师呼唤的声音。他蔫塌塌地站起来，低垂着头。于老师说，你到前面来。赵胜利扛着羞辱的脑袋滞缓地走上讲台。于老师说，这次考试是想回顾一下同学们汉语拼音记忆程度，我们这次只考了拼音和作文两项，不及格的只有赵胜利与王园园，但是作文满分的也只有赵胜利一位同学，我们这一堂课就来学习学习赵胜利同学的作文，下面我先读一遍。于老师是个大姑娘，二十多岁，声音甜润。她朗读之前，先摸了摸赵胜利的脑袋，把他领襟上吃饭滴落的一块痕渍抠掉。于老师的动作使赵胜利的眼睛有些潮湿，他多想让老师抱抱。这时于老师开始读他的作文：这次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庭》，我不知道从哪里写起，因为其他同学的家庭都很漂亮，我的家只是一个窝棚，我的爸爸叫赵立贵，他说我不是他的儿子，是个杂种，他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给我搭了一个草棚，我只有在他不回家的时候才敢到妈妈床上睡觉。但是我有一个亲爱的妈妈，别人的妈妈都有工作，我的妈妈没有工作，但是她是一个勤劳的人，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运来水果，当她听到别人说她的水果好吃的时候她会高兴一整天。我的妈妈也很漂亮，她的头上有一块疤痕，那是爸爸用木棒打的，妈妈卖水果的时候会用她浓密的头发遮盖起来。我的妈妈眼睛不好，那是她整天流泪弄成的。有一次我对爸爸说你怎么又打妈妈了，爸爸说她欠揍，所以我在这篇作文里不想写爸爸。我的妈妈……。赵胜利听于老师读着，他的眼睫不停地眨动，他能觉着于老师的手轻柔地抚动。于老师继续读着。
下课的铃声响起来，于老师说，下面一课是自习课，赵立贵到我办公室去，其他同学复习课文。赵胜利收拾一下书包就要上办公室去。一个同学在一边对王园园说，不及格，真丢人！王园园说，又不是我一个，带犊子也不及格。其他的同学一齐叫起来，嗷嗷，带犊子！赵胜利说，你们才带犊子呢！他不想听他们的嘲笑，飞快地出去了。于老师正坐在办公桌边等他，见他来了就扯给他一把椅子，说，今天我单独给你辅导拼音，以后的每天自习课你都到我办公室来。她从桌子上拿来一张白纸，她先写了一些字叫赵胜利读。张胜利念道，号（好），被(白)。老师制止他说，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赵胜利说，我不知道，从小就在这里吧。于老师站起来到学籍室将他的学籍拿来翻了翻说，你在这里出生，怎么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你妈妈是哪里人？你爸爸呢？赵胜利沉默了一下，说，我妈妈说她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爸爸从来不和我说话，光打我，打妈妈。于老师往后侧了身子，倚在靠背上，她的眼光越过门口的护栏，外面的空气里飘逸着各种混杂的声音，她看见操场上的篮球架被一只篮球撞击得晃荡不止。她把目光收回来，停留在赵胜利脸上。她说，我们从开头学起，今天先学韵母。于老师用指头指点着纸上的拼音，她尽量注意口形，矫正赵胜利的发音。赵胜利说，你的嘴巴象妈妈。于老师笑了一下说，老师漂亮吗？赵胜利说，漂亮。
学校里放学的钟声骤然响起。赵胜利夹杂在喧嚣的人流中走出校门。走着走着就各自分散了。他还记着于老师的教导，嘴里阿欧阿欧地念着汉语拼音。于老师说不要听妈妈的话。赵胜利有些疑惑，他盯着于老师的眼睛，于老师解释说，要听妈妈的话，不要学妈妈的发音。前面堵塞了车辆，他停在那里。这时王园园撵上来，她拍了一下赵胜利的肩膀说，嗨，带犊子。赵胜利说，你不要这么叫我。王园园惊奇地说，不都是这样叫的吗？赵胜利说，以后不准这样叫我，老师会批评你的。王园园笑着说，我偏要这样叫，带犊子，带犊子！赵胜利说，你再这样叫我，我就打你。王园园说，你敢？带犊子！赵胜利抓住她的辫子拽了几下，她就哭了起来，叫嚷说，带犊子打人了。王园园的哭叫使赵胜利不知所措，他扔下她往前跑去。王园园指着他说，我叫爸爸找你家里人去！赵胜利接连撞了几个人，在他们的辱骂声中气喘吁吁地慢下来。他路过妈妈经常摆摊的地点，他连妈妈的人影也没见着，他往其他的摊位上睃了睃，也没有发现。赵胜利忽然觉得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一种忧伤的痛苦，按照以往的经验，妈妈肯定又让爸爸打了。他在站牌下停住脚步，不知道如何是好。面前的大厦高耸云天，他看不到顶，他仰得脖子疼也看不到顶，花花绿绿的挂满条幅，写着五颜六色的标语，他基本上都能认出来的。上面写着“绿洲花园是您的家”，妈妈曾经带他去过一次，很好看，可是他从来没有认为是他的家，连他住的地方也不觉得是他的家。以前他都是在大厦底下妈妈的摊点那儿吃饭，现在妈妈一定在家哭泣，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会再去惹妈妈伤心。赵胜利决定在这个路牌底下挨过几个钟点，然后去上学。他在地上盘腿坐下，先掏出于老师给他写的拼音字母表，一个一个念，下午上课的时候于老师说了要让他读给她听。赵胜利念得很认真，马路上的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也压不过他的念诵声。这时候他觉得有人拽他的胳膊，他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要饭的小孩子。小孩说，给我一角钱。赵胜利说，我哪里有钱?我中午饭还没有吃哪。那小孩子没有说话，也在他旁边坐下来，伸头看他念的是什么。赵胜利把纸合上说，看什么？那小孩说，不让我看我也知道，我以前念过，那是汉语拼音，谁不会！赵胜利觉得自己很害羞，连人家要饭的小孩都会，不由得有些羡慕他。赵胜利仔细看了看他，其实那小孩和他差不多大，只不过更脏一些，头发乱蓬蓬的，黏连着草屑和灰尘。那小孩指着赵胜利的字条说，拼音我都会，不信拿来我念念你听。赵胜利将纸条展开交给他，小孩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念得很好。赵胜利说，我已经会了，我念一遍你也听听。那小孩听完说，就是这样的。赵胜利说，那怎么不上学了呢？小孩说，我家里着火，爸爸妈妈都烧死了，我就跑出来了，其实我很想老师，奶奶眼都快瞎了，回去也不能养活我，我的课本都带在我包里面，你看。他把背上的包卸下来，摸摸索索掏出两本书和几个皱皱巴巴的作业本。小孩说，你看我作业本上有我的名字，李德海。赵胜利翻了翻他的书，又递还给他。李德海说，你的书包烂了一个洞。赵胜利看了一下说，烂多长时间了。沉默了一歇，李德海说，来，我们来弹溜子，我在学校的时候最喜欢玩这个了，所以我带在身边。赵胜利说，管，我也会来的。两个人拣一空地一左一右弹起来。开始的时候，来的挺起劲，玩着玩着赵胜利的眼睛老往街边的饭铺里瞅，李德海嫌他弹得慢，一个劲地催促，快点快点。他头也没有抬，只顾盯着溜子，等他急不可耐看赵胜利的脸的时候，急忙说，你饿了？
早说呀，我早晨跟人家要的油条还没有吃完哪。他从挎包里揣出来说，嗯，吃吧。赵胜利狼吞虎咽吃过了，说，来，再弹。赵胜利的技术没有李德海的好，李德海宽容地说，你先弹。赵胜利刚吃过两根油条，一使劲将一个溜子弹过了界限，跑到人行道上去了。他不好意思地红红脸，就跑过去捡。溜子卡在下水道的钢筋逢里，赵胜利怎么也拿不下来。李德海便过去帮他，这一来狭窄的人行道就显得更其壅塞。两个小孩却顾不了那么多，屁股撅着，因为用力脸憋得通红。赵胜利觉得游戏的中断是自己的错，就让李德海在一边等着。李德海刚抬起身子，就急忙用力拽他说，快跑，警察来了。赵胜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慌着随李德海躲到路边去了。他看见两个警察架着赵立贵从隔壁的魅力茶社走出来，他吃惊地望着赵立贵。高个子警察指着李德海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李德海把头埋在两肘间，警察因为正忙着其他事，也就没有停下来。赵胜利说，怎么回事？李德海这时候已经放松下来了，老道地说，嘁，嫖娼！赵胜利听不懂什么意思，不解地望着他。李德海说，你不懂，那个男的叫赵老板，和别的女人睡觉，违法了，所以警察就抓他。赵胜利说，你认识那个赵老板？李德海说，他还打过我呢，你看！他卷起裤腿，露出一块瘢痕。这时候，塔楼的自鸣钟敲响了。赵胜利说，我该上学了。李德海有些恋恋不舍，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子，说，喝点儿水再去。矿泉水瓶子鼓捣得很黑，标签已分辨不出颜色，里面沉淀着几公分厚的面包屑。赵胜利接过去，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李德海说，好喝吧，我加了一点儿糖精，等会儿我再去灌点水，再放一些糖精，一样好喝的。赵胜利站起来，扑扑身上的灰尘，将拼音字条小心折叠起来放进书包里，他说，我上学去了。李德海也站起来，摸着赵胜利的书包说，你什么时候会来呢？赵胜利朝妈妈经常摆摊的地点看了看，他说，一星期有三四回吧。李德海说，反正我天天中午这个时候在这里等你，如果你见不到我就说明被警察送回老家去了。赵胜利茫然地看着他。李德海说，你怎么了？赵胜利说，好，我上学去了。李德海迟疑了一会儿说，你的作业本送给我一个吧。赵胜利迟疑了半天，手在书包口那儿伸出几下，说，老师要检查作业的。李德海说，没有写作业的也行。赵胜利这才放心地掏出一个作业本，想了想又掏出一个，说，给你。李德海接过来说，铅笔借给我，我写上字。赵胜利将铅笔借给他，他工工整整写上：李德海。这几个字歪歪斜斜，他瞅着它们，眼睛刹那间闪过一丝亮光。可是他的脏脸上不似先前那么舒展了，他黯然地说，在家的时候我也该上学去了。赵胜利说，要不，你到我们学校去上学，于老师可好了。李德海凄惶地说，看门的不好，他用脚踹人。赵胜利说，我跟他说说，就说你是我的朋友。李德海颓丧地说，你去吧，别耽误了上课。赵胜利挎起书包，说了声再见就走了。烂了洞的书包拍打着他的屁股，扑嗒扑嗒响。
自从赵立贵欺负人家迷糊之后，这个麻将室就不欢迎他了。赵立贵黏黏涩涩磨进来，大家一般都不理他。他坐在一边瞅瞅这个的牌，睃睃那个的牌，因为捞不到打牌心里着急，就给人家瞎胡支招，他一说话，旁边的人就不出牌，烦躁说，你来你来!其他三个一齐撂挑子说，算了，不来了，回家回家。这天清晨，赵立贵来得早，牌室刚开门，他看见里面只有他一个，很高兴，终于占到一个位子。他就托着下巴在那里等人凑齐。这时候他有些内急，就出去方便，过了大约一刻钟工夫，回来的时候里面已经坐好了三个人。赵立贵一看是城管所的大老猫，其他两个不认识。大老猫看见赵立贵吃惊说，咦，绿帽，你不是进去了吗？赵立贵知道他的来头，就在心里操他妈，笑着说，你能出来，我就不能出来。大老猫说，我操，说实话出多少血？赵立贵摸摸脸颊说，人家欢送你出来的？大老猫往两边看看，笑着说，操，三千。赵立贵本来不想旧事重提，大老猫业已说了，也不好隐瞒，躲躲闪闪地说，五千。大老猫狂笑起来，绿帽，你玩个土著还出五千，老子日洋妞才三千。赵立贵被他说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招架说，猫，最近忙什么哪？大老猫识破他的诡计，敲着桌沿说，听说还借了两千，是不？赵立贵讪笑说，猫，你们玩，我有点事。大老猫站起来拽住他说，不行不行，正好小蜜蜂临时不来了，凑一桌凑一桌。赵立贵憋了几天没捞到打牌便就势坐倒。
这时候街市上扰攘起来，即将来临的夏天预先送来阵阵温暖的和风，树木不再拘谨，放松开来，舒展着枝条，恣肆地生长。赵胜利就在这明亮的阳光中朝着麻将室走过来，他的脚步兴冲冲的，他的脸膛笑吟吟的。赵胜利手里攥着一张奖状，他推开麻将室的木门，探头看看，就进去了。赵胜利说，爸，你看。他把奖状举起来。赵立贵不耐烦地说，去去。赵胜利的脸色还是充满了希望，他说，爸，你看。赵立贵扭头说，妈的，滚回去。赵胜利的眼神怯生生的，他将奖状小心地叠好，立在墙根。赵立贵呵斥说，还不走！想败我运气呀！赵胜利揉揉眼说，于老师说让家长到学校开会。赵立贵一边发牌一边说，开狗日的什么会？赵胜利回说，我的汉语拼音考了第一名，所以学校开会让你去。赵立贵说，汉语拼音有什么用？有本事学英语考他第一名，老子才去。大老猫急躁说，绿帽，你妈的罗嗦个熊，出牌呀！赵立贵说，我不去，让你妈去好了。赵胜利哀求说，爸，你去吧，于老师等着我呢，我妈妈病还没有好，在床上起不来。大老猫看赵立贵因为叽叽嘎嘎说话出牌那么慢，将茶杯在桌子上一摔说，你狗日的打不打牌?为个带犊子操什么心！赵立贵因为无端被大老猫腌湃一顿，就把火气出在赵胜利身上，转脸骂他说，妈的，罗嗦什么，赶快滚！他抬起手在赵胜利头上打了一下，赵胜利躲闪着跑出去了。大老猫嘁嘁喳喳笑着说，绿帽捡个小孩还不简单，五条！
赵胜利走在街道上，他的脚步迟缓起来，他能想到于老师在校门口企盼的目光，于老师说了，她会在那里接他。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教室里他的座位旁边同学们恐怕早已唧喳成一团，议论着这一次统考的成绩，呀，赵胜利全年级第一名，了不起！同学们的家长也恐怕在礼堂里端坐好了，互相拉着话，唯独剩下一个座位，那是妈妈的位子！可是妈妈躺在床上，她摸着他的脸颊，她哭了，她搂着他，滚烫的额头抵住她的孩子。妈妈多瘦啊，她的骨头硌得他生疼，她说都是妈妈不好不能陪他去。三年级学生赵胜利脸上流着泪，急匆匆走在通往学校的街道上，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奖状，他蜷起胳膊将那只紧握奖状的手贴在胸口，他的补缀好的书包随着走路的节奏一下一下击打他的屁股。他走到新华大厦下面的站牌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嗨，赵胜利！李德海抓住他的手。赵胜利说，这么多天你到哪儿去了？我找不着你。李德海说，被警察送回去了，我奶奶死了，没人问我我又回来了，你拼音学得怎么样了？赵胜利说，这次我考了第一。李德海说，真不错，你上次送给我的作业本我都写完了，你看看。李德海掏出来递给他，接着说，我还把我上学时候的课本带来了，我天天在路灯底下写。赵胜利也没有看李德海递给他的作业本，他脸上的愁云还没消散，脸腮那里印着几道泪痕。李德海说，你怎么哭了？你爸又打你了？我上次不给你说了吗?他一打你你就跑。赵胜利因为心里惦挂着开会的事儿，他忧伤的眼睛露出焦急的神色。李德海说，现在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呢，我想看看你的书，我就翻一下，就一下。赵胜利说，我得到学校开家长会。李德海说，开家长会得大人去，你爸爸妈妈去没去？赵胜利说，妈妈病了，爸爸上班去了，不得闲。李德海世故地说，开家长会无所谓，有个人去就得了，以前我上学的时候就这样的，我奶奶也去过，哎，你奶奶呢？一丝喜悦在赵胜利眼里闪了一下瞬息就逝去了。他说，她年纪大了，还拄着拐棍，住得太远了。李德海因为感染了赵胜利的抑郁，他紧靠赵胜利牵着他的手说，这怎么办？赵胜利看着他，这次李德海穿了一身较干净的衣服，他的腕上戴着一只不知年岁的电子表，数码不停的闪烁，头发也梳理成型，虽然鼻翼一侧粘着一粒饭渍，却也兴致勃勃。赵胜利面对着他说，要不，你到我们学校去。李德海松开他的手，慌乱地说，不成，门卫打人。赵胜利宽慰他说，他不敢，于老师对我可好了。李德海犹豫了一瞬说，老师问我我怎么说？一辆公交车尖叫着驰来，赵胜利急忙把他拉到站牌里面，握住他的手，紧了紧说，就说是我舅舅。李德海不信任地说，我俩差不多大，一看也不象你长辈。赵胜利有把握地说，听妈妈说我姥姥家就有一个象我这么大的舅舅。李德海还是有些疑惑，嗫嚅着说，行吗？赵胜利解脱了一样轻松起来，他把书包往肩上耸耸，牵着李德海的手，分开人流，大步向学校奔去。走不多时，他们看见了学校的大门了。赵胜利欣慰地说，看，于老师在那里等我呢！李德海心虚地往后缩了缩，跟在赵胜利的后头，他看见了校园里飘展的校旗，他听见了校园里朗朗的读书声，那么，我们一样能看见有喜悦的光芒在他眼睛里闪现。
二
这时掌钥匙的过来了，现在是夜晚十点，他要将麻将室大门锁上。大老猫跟他说马上就好。赵立贵的脸上泌着一些细汗，他的手有些微颤，身子不住地挪移，板凳不时吱扭乱响。随着牌墙呼啦一声推倒，大老猫说，结了。赵立贵的手结束了抖动，颓然弃在桌面上。大老猫坐直说，绿帽，你数数，还少我多少？赵立贵木木说，一千六。掌钥匙的晃晃钥匙，叮朗叮朗。大老猫说，我们出去说。赵立贵跟着他走到街边的法桐树下，来了一个卖茶叶蛋的，浸透味的茶叶蛋要不要，一块钱三个。大老猫撵他说，去去。他盯着赵立贵说，给钱！赵立贵说，宽限几天。大老猫踢飞了一块石子，击在垃圾箱上，扑通响了一下。他压抑着声音说，不要骗我了，上次的钱拖了两月才还清，这次不成！赵立贵含混地说，哥们，确实没有钱。大老猫发狠说，你妈的，你还要我进号子吗？我可不想再揍人。赵立贵解释说，不不，你看我家里有什么，你拿就是了。大老猫笑着说，妈的，老子就吃你老婆的水果？什么时候能吃够一千六。赵立贵说，哥们，确实手头紧。大老猫在树跟前转来转去，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嬉笑说，兄弟，老婆借来玩玩。赵立贵的眼睛一亮，没有说话。大老猫在他身边停住，怎么样，欠款一笔勾销，拾来的老婆怕什么。赵立贵的头低下来，咬着嘴唇，大老猫的身子往后撤撤，这绿帽也不是好惹的。赵立贵的头坚定地抬起，说，不过，我们得先说好。大老猫转身对另外一个债权人说，你走吧，他欠的钱我给你，多少？那人说，四百整。大老猫爽快说，行，你先走。那人突拉突拉消失在灯影里。大老猫继续说，你说。赵立贵说，我不在家，你装成强奸的。大老猫惊慌说，妈的，他又不是不认识我，要告我怎么办？你妈的想坑我。赵立贵说，不会，我过后跟她解释。大老猫笑了一下，成，你给我个说法。赵立贵不解地说，怎么说？大老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烂纸片说，就在这纸上写好，就说你是自愿抵欠款。赵立贵接过来，就着灯光一下一下写着不太熟练的字，写好后交给他。大老猫说，签上你的名字。赵立贵照着他的要求写好。大老猫装进口袋，在外面拍拍，搂住赵立贵说，走，兄弟。赵立贵说，怎么？大老猫说，哥们请你吃饭。
雨季到来，尹莉的水果不怎么好销，每天都要当垃圾处理一筐，一筐就是三四十块钱，尹莉心疼得不行，觉得这生意没法做了。这天傍晚下起了小雨，温吞吞的空气里添了些凉意，天气一有转机，大家就都不吃水果了，本来要持续到午夜的水果摊子，尹莉不得不早早收场。赵胜利圪蹴在妈妈的板车底下，雨丝扫不进来。他听见妈妈长吁短叹地埋怨天气，语气里充满了忧伤和焦虑。赵胜利探出头来说，妈，明天就会好的，我今天上学的时候听广播说明天多云，不下雨的。尹莉说，出来，我们回去。遮阳伞一收，两个人就暴露在愈来愈激烈的雨水里了。尹莉掉转车头，在前面拉着，赵胜利撅着腚在后面推。两人的衣服不久就都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赵胜利好久都没有见到这样令人舒爽的天气了，他想大声叫唤一下。可是他被妈妈冲破雨帘的饮泣阻挡住了。赵胜利跑到车把跟前，他抓住车襻在妈妈前面使劲拽，载满水果与雨水的车子使得他们如动画一般样的蠕动。赵胜利回头说，妈，于老师又表扬我了，他说我进步快，我的拼音快学结束了。尹莉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是吗？赵胜利笑着说，是的，于老师说我的普通话再班上最好了，你听听我背一首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尹莉吭哧吭哧使着劲说，不错，孩子，我都不会说的。赵胜利说话的时候忘记了拉车，尹莉也不提醒他，她怕累着他。赵胜利偷偷看着她的脸，他看妈妈的脸上有没有因为他的述说而出现的满足与欣悦，尹莉的脸上依然是被疲惫折磨成的憔悴。赵胜利原来想把书包放在车上的筐子底下，他怕这样一来给妈妈再带来重负，他的书包一直斜跨在肩上。他想，不久以后，妈妈会在炉火上给他烘干的。这样想着，赵胜利说，妈，我来拉一会儿吧。尹莉喘着气说，你看，马上就到家了。赵胜利擦着眼睛，他们房屋的轮廓在街灯朦胧的光线中出现了。
尹莉跨步越过一道沟坎，车子颠了一下，停在院门前。赵胜利说，妈，拉进屋吧。尹莉说，好，等妈妈歇一会儿。赵胜利把书包拿下来，他说，妈，我先把书包放进屋里。他将书包夹在腋下，缩着头穿过瀑布一样的檐水窜到屋里去了。赵胜利突然看见当门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又好像在那儿见过面。他问，你找谁呀？那男人说，找你妈。赵胜利回头说，妈，有人找你。尹莉捋着头发上的水，啪唧啪唧走进屋。她看了一下说，大老猫，你干什么来了？大老猫说，没事，就来玩玩。尹莉说，赵立贵不在家？大老猫说，我来找你玩，管他什么事。尹莉浑身湿漉漉的，这时候也不好换衣服，就在地上站着。大老猫盯着她因雨水而突出的身体，托着嘴巴。尹莉不由得缩缩身子说，赵立贵上次的钱不是还够了吗？大老猫说，上次是还够了，这次又借了不少，我都急死了。尹莉说，你找他要去，找我干什么？大老猫说，一家子，他不在我不找你要我找谁要!尹莉说，我现在没有，你明天再找他要吧。大老猫站起来朝门口看了一下，说，你叫小孩出去，我有话要说。他快步走到门边，将赵胜利推了出去，从里面哐啷一声插上。赵胜利尖声叫喊，他使劲儿地推着门，外面雨横风狂，遮蔽了一切，他的嗓子在他不间歇地嘶叫中喑哑了。雨水瓢泼一样浇在他身上，他浑身打着哆嗦。赵胜利看到他的窝棚在风雨中摇摆不定，他钻进去想稳固它，以免被肆虐的疾风摧毁。他在风雨的喧嚣中感到里面还有一个人压抑的喘息。赵胜利怵然说，谁？！那个喘息还在继续。赵胜利转过身，面对着他。他借着闪电的光亮能看得见那人的模样。赵胜利叫着说，爸爸，有人打妈妈。赵立贵拽着他说，别动，那个人很厉害，我们都会被他杀死的，别动。赵胜利看见他爸爸，脑子里突然想起麻将室的那个人，他说，爸，是和你打牌的那个人。赵立贵捂住他的嘴。隔着风雨的屏障他们依稀听得见床凳倾倒的声响，尹莉凄楚的叫嚷，利利！赵胜利知道妈妈在找寻他。
接连几天的雨水将街面冲洗的光亮如镜，这一景观使大家心情都很好。胡一这时坐在温州面包店里喝茶。他跷着二郎腿，不时抖动几下。眼睛朝街西口瞅着。他的蛮子老婆这时也放下手中的活儿，凑过来。蛮子说，怎么还没有来？胡一不屑地说，你瞎掺胡什么？蛮子说，那个赵立贵真差劲。胡一烦躁说，忙你的去！蛮子起身就要走，忽然说，来了。赵立贵眼不斜视地由街西晃过来。午后的阳光正炽热灼人，赵立贵的衬衫扣子扣到脖颈，他甩着一贯的撇拉腿。胡一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晃到跟前，在原先蛮子坐的位子上稳定下来了。胡一说，怎么这么迟？赵立贵说，处理了一些事，怎么样？说好了没有？胡一沉思了一会说，那个价不成，人家可是大闺女。赵立贵说，操，尹莉也才二十多岁。他故作气愤的样子。胡一佯装没有看见，继续说，这样，一对一，你再掏一千块钱，这行了吧？我替你说说，一下子捋掉一千，绿帽子带了那么久，呵，这下你解脱了。赵立贵低头把玩着一只茶杯盖子，上面零星地落些苍蝇屎，一个古代仕女在苍蝇屎下面煽扇子，象长了一脸的雀斑。街面在郁闷空气的笼罩下一波一波掀起热浪，行人似在波峰浪谷挣扎，憋屈不堪，急急忙忙寻找凉荫，脱险的帆船。 赵立贵盯着胡一说，一千块钱稍候再给，人什么时候提？胡一愣了一下说，不成，说好的，货款两迄，不成。赵立贵解释说，我你还信不过，操，最多两天，我把水果处理完了，不就有了吗？胡一略一沉思，说，好吧，今晚十二点在青云旅社。赵立贵说，好。
夜晚到来，街灯开始闪亮，先是昏黄地颤抖，接着在匆促往返人流的声浪里逐渐加强了它的光度，蚊蚋与甲壳虫开始飞舞，萦绕扁长的街灯，拍击着它，乒乓乒乓。尹莉把车子在院门口放好，赵胜利也从车后过来。赵胜利说，妈，我的作业还有一题。尹莉说，不错。赵胜利说，要不是天黑，我也就写好了。尹莉擦擦汗说，明天我带个凳子去，你就不用趴在台阶上写了。赵胜利阻止说，不用，整天拉来拉去你多累呀，不用，台阶很好，平整得很。这时候，赵立贵从屋子里出来，笑着说，你也不喊一声，我来我来。他史无前例地要将车子拉进院里来。尹莉多少天没有见到他了，也因为和大老猫的事，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他，她不置可否，就帮着在后面推。赵胜利看他们收拾好了车子，就要钻进屋子写作业。赵立贵说，利利，先吃饭，饭已经做好了。尹莉对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受宠若惊，她搓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赵立贵说，愣什么，吃饭。赵胜利吃过饭，工工整整将作业写好，他收拾一下要倒院子里他的窝棚去睡觉。赵立贵蔼然说，在床上睡吧。赵胜利在一阵感激情绪中钻到妈妈的床上睡着了。床铺很舒坦，他开始有些拘谨，不久就伸展四肢在梦寐中肆无忌惮地扯起轻微的鼻息。
三
学校放学的铃声接续地敲响。于老师在教室门口叫住赵胜利。于老师说，赵胜利 ，你
下午要来早一点看书，我刚才给你布置的练习一定要认真做。赵胜利说，好呀。于老师又说，我下午要到省里开会，得明天能回来，我准备回来后带你参加全市的汉语拼音比赛。所以我把复习范围交给你，你一定要认真学习。赵胜利说，我知道了，于老师。于老师扶了扶他的脑袋说，乖，听话啊。赵胜利点点头。学生一下子涌出来，赵胜利就夹杂在人群中流出了校门。天空晴明得好，他沿着街边行走，他的脚步轻松，他希望早点赶到妈妈的水果摊子那里，告诉她那件好消息，即他要参加汉语拼音比赛了，告诉她说妈妈不叫马马，他希望妈妈能和他一样会说普通话，那样的话，于老师一定会欣喜若狂的。他昨天一觉醒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想妈妈真辛苦，早早就把摊子拉出去，他决定替妈妈卖一会儿水果，让她在台阶上睡一会。赵胜利满心喜悦脚步匆促，新华大厦在他眼里若隐若现。他离老远就仔细寻找妈妈的影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赵胜利加快步伐来到一溜摊子跟前，向一个阿姨问，阿姨，我妈妈呢？阿姨因为生意上事很是欺生，不耐烦说，我哪知道。赵胜利又转身问旁边的一个老妈妈，奶奶，你见我妈妈了吗？老妈妈说，没有，今天没有来。这时来了一个买水果的，她就忙她的生意去了。赵胜利茫然地环顾四周，他不知道妈妈怎么了？他朝家的方向望望，决定回家看看，说不定妈妈在家做饭呢。赵胜利这样寻思着，脚步已经迈动。
李德海坐在站牌底下，他今天遇到好心人了，一下子给他十块钱，他捏着那十块钱，喜不自禁。他面露喜色地站起来，他要到新华书店逛逛，看看有没有三年级课本，赵胜利说过要帮他学习，他认为他不会比他差到哪里去了。李德海走下台阶，发现赵胜利匆忙地走过来。他捏着那十块钱，摇着说，嗨，赵胜利！赵胜利看到了他说，你怎么在这里？李德海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十块钱了。赵胜利说，哪弄的？李德海说，人家给的，我要买课本，你说要教我学的。赵胜利说，我今天不得闲，我得回家。李德海说，我们一起去，回来再买书。赵胜利犹豫说，我还不知道妈妈在哪儿呢？李德海说，走，一块去呀。两个人走在人行道上，李德海用眼光逡巡着街道，他恐怕被警察看到，走在赵胜利的里侧。到家了，赵胜利看到是紧闭的大门，锁还是他临走他锁上的样子 。妈妈上哪儿去了呢？他急出声来了。他上前敲敲邻居家的门，里面出来一个男人。赵胜利说，见我妈妈了吗？男人说，没有。他又问，爸爸呢？男人摇摇头说，不知道。赵胜利失望地蹲在墙边，他的眉头蹙成一疙瘩。李德海说，你爸爸说不定又去茶馆玩去了。赵胜利说，我不找他。李德海说 ，要不，咱就到处问问。赵胜利说，行。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沿街的铺面前，见到熟人就问讯一下，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眼看就到街尽头了，李德海说，歇一会，我都走不动了。他扯了扯裤腿就要坐下，却突然象狗咬一样站起来说，赵胜利，我得跑，记住我在新华大厦等你。说完七绕八绕不见了。赵胜利看见几个警察溜过来，几根黑棒吊在屁股蛋子上晃来晃去不停歇。 他紧紧书包，他看见温州面包店的蛮子在店里闪了一下身影，赵立贵经常在那里吃饭，他决定过去问问。赵胜利站在柜台跟前，象一个有气无力的乞丐，脸上抹了一些灰黑的汗迹。见我爸爸了吗？他问。他知道找到赵立贵就能问出妈妈的下落。蛮子本来要躲避他，因为一桩生意，她不得不停留在那里，她一边拿东西一边说，没有。赵胜利说，我妈妈不见了。蛮子低头置放着面包，好像没有听见。赵胜利说，我妈妈不见了。赵胜利又说，我妈妈不见了。他这一句话是自言自语，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是问自己。蛮子瞅了瞅他，她看见有泪水洇湿了赵胜利的眼眶。没在家吗？她说。赵胜利已经转身走了。蛮子大声说，回老家了没有？赵胜利回头看看她，不知道她说的老家在哪个位置。
新华大厦这时候被阳光弄出一大片阴影，李德海倚墙靠在那里。他的心口还在扑通乱跳，这一段路程使他精疲力竭，手里的十块钱濡湿成一团，在他手心里黏乎乎的。他看着水果摊子，咽一口吐沫。他记起尹阿姨给她的苹果滋味，他咂咂嘴唇。他不舍得去买一个苹果吃，因为那钱是要派大用场的。李德海走出阴影，他看见赵胜利朝他走了过来。找到了吗？他问。赵胜利说，没有。李德海说，那可怎么办？赵胜利说，不过，有人说她回老家了。李德海说，这就好了，找她去。赵胜利说，我不知道老家在哪里？李德海说，老家就是姥姥家，你没有回去过吗？赵胜利说，没有，我只听妈妈讲过，是一个叫辛庄的地方。李德海说，这就好找了，我以前在学校会查地图，现在有地图的话我还会查。赵胜利说，我要找妈妈。李德海说，得找个地图查查。赵胜利说，哪里有地图呢？李德海爽快说，火车站有，一面墙大，一查就能查到的。赵胜利说，我们赶快去查吧。李德海说，走。两个小人沿着通往火车站的偏街小巷一溜烟奔去。李德海领着赵胜利来到车站，站在花里胡哨的地图前面。赵胜利说，看不清。李德海说，往后站站，往后站就能看清了。赵胜利望着曲里拐弯的线条不知怎么看才好，有好多字都还不认识。赵胜利说，李德海你看看哪个是辛庄。李德海一会儿往前，一会儿退后，他的眼睛迷糊着，他觉得自己现在正在做一桩大事，这个人的大事他不容置疑地要办好，他在这方面称得上英雄，他李德海见的世面海了去了，这不在话下！李德海从上倒下也没有找到辛庄。他开始有些着急。李德海回头看着赵胜利说，没有辛庄。赵胜利的神情失望极了，他抓住李德海的衣袖说，那怎么办？李德海想想说，还有个办法，我记得你以前不说普通话的，你现在把以前的话说说，那边的乘务员一听话音就知道你是哪里人了？李德海牵着赵胜利来到问讯处。玻璃后面一个女的站起来说，你怎么回来了？李德海狡黠地嘿嘿笑了，阿姨，我遇到难处了。女的说，又有什么事呀？李德海颠起脚说，我的朋友找不到家了。女的说，怎么能找不家呢？从哪里来的呢？李德海拽拽赵胜利说，你说。赵胜利下巴搁在台沿上急惶地说，我妈妈不见了，她回家了，老家我没有回去过，我要去找她。她以前说过老家在辛庄。女的说，我也不知道辛庄在哪里。李德海把赵胜利拨拉到一边对女的解释，你听听他说话的口音就知道了。女的想了想说，山东那边的，喂，小云，你经常跟车，你听听这小孩子是哪里人？过来一个女孩，她让赵胜利说几句话，赵胜利红着脸说了。女孩说，枣庄那片儿的。转身要走，却又回来说，让刘警长来看看不就得了。李德海听她这么一说，慌忙扯起赵胜利跑了。躲在墙角，李德海说，怎么样？行了吧，辛庄和枣庄都是庄子，到枣庄一问就知道了。他建议乘下午五点的车，这趟车直达枣庄。赵胜利说，几天能回来？李德海说，最多后天就能回来。赵胜利说，于老师还让我复习拼音呢，我还要比赛。李德海说，不怕，我们在路上也能复习。
赵胜利跟在李德海后面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地来到安全地带，伏在轨道下面的涵洞里。李德海说了，五点钟的火车一到，他们就会躲过检票栏，混杂在旅客当中一路畅通无阻抵达枣庄。赵胜利感激地时刻攥住李德海的衣襟，现在离五点钟还有一段时间，他们的中午饭还没有吃，李德海说他去买点饭来，这可是花他的钱，不过这不要紧，以后赵胜利教他学课本就行了。赵胜利看李德海穿过两条涵沟，在石子上跌了几跤后不见了，就从书包里掏出于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想起学校现在已经开始上课，不由得着急。他翻开书本，读了起来。他依稀听见妈妈在什么地方叫他的名字，他站起来，左右环顾，身边都是金黄的麦穗，散发着成熟的香气，小花猫咪咪地叫着，这是妈妈喂养的小猫，它怎么到这里来了？麦地的尽头竖着一块牌子，上面猩红的大字写着：辛庄。他欢喜得心乱跳，一阵嘻嘻哈哈的叫声把他惊醒了，原来他做了一个梦。这时，涵洞里鬼鬼祟祟又进来进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说，哪里来的？赵胜利吓了一跳，小心说，西关。那人说，妈的，我怎么不认识你？赵胜利胆怯说，我也不认识你。那人朝他身上踹了一脚说，滚，老子的地盘！其他的几个人也都上来揍他，他脸上被皮鞋刮了一层皮，隐隐冒着血渍。赵胜利哭起来。那人将他拽出涵洞，扔在一堆石子上。李德海老远看见这一幕，唧唧咋咋叫嚷说，谁谁！那人钻出来说，原来是你小子。李德海说，怎么了，混沌？看不见我又长高了？五年以后见不着我了？五年以后我比你高，除非现在把我搞死。混沌笑着说，呵，兄弟，你高你高，回家呀。李德海说，把他扶进去。混沌一时拉不下面子，吩咐手下说，把他扶进去。涵洞隐约地颤抖，昂扬的汽笛声在远处鸣响，那么，这一班五点钟奔赴枣庄的列车即要停靠了。
四
广播里招呼大家说枣庄到了。李德海拉拉赵胜利的胳膊，赵胜利费力睁开眼睛，说，到哪里了？李德海说，枣庄到了。这时厕所边挤满了要下车的人，几乎要把他们挤进厕所里去。李德海叫道，挤扁了挤扁了。赵胜利从人缝里看见外面的天空漆黑一团，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李德海牵着他的手挤到门边，一等列车员打开门叉，他们就会踩上枣庄的地面，一切就简单了。李德海看到左边灯光下的围栏那里站着检票员，低声对赵胜利咕唧几句。这时车门打开，李德海紧拽赵胜利窜出人群，沿一条荒废的铁轨飞奔而去。
枣庄的街市还处在黑暗中。赵胜利站在路边等李德海撒尿，他的铅笔盒在拥挤当中弄得不成样子，他心疼地抚摸它，对还在滋滋尿尿的李德海说，我的铅笔盒坏了。李德海说，没事，我们办完事回去我会修理，我还会做弹弓呢。李德海提上裤子，建议到饮食街问问情况。他们来到那里，李德海来回溜了几趟，才找着一个上年纪的老头子，他恭敬说，大爷，您知道辛庄在哪个方向吗？老头子抬头看看他，这么早出来干啥？……辛庄？没听说过。李德海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有些急躁。这时候晨光熹微，太阳光穿过片片块块的灰云彩射过来，燠热的一天开始它最初的征兆。原先躲藏在幽暗中的马戏团帐篷显出了轮廓，五彩旗帜静静地等待熏风吹拂，里面出来几个人，端着茶缸呼哧呼哧刷牙。李德海突然说，对了，要不，等马戏团开演的时候，咱进去在场子里找人说说，看戏的人肯定都是四里八乡的，总有一个人知道的。赵胜利不假思索地说好，李德海带着他蹲在路旁喝了一碗稀饭，因为他手里只剩有四五块钱，它算计一下，如果事情麻烦的话，还说不定要几天才能回去，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他要小心花销才是。他们俩吃过饭坐靠在墙边等待马戏团的开演。远处传来愤怒的叫骂声，他们的眼睛递过去，愈来愈近拉拉扯扯过来一男一女，男的揪着女的头发，女的紧攥男的裤裆，不时互相撕打。从男的神色上看，他确实要更痛苦些，因为他不停地弓身，女的骂一句，他就弯一下腰，他弯腰的时候，女的头也就往侧面倾斜，看样子女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嘴里哎吆哎吆直叫唤。李德还说，赵胜利，你爸爸最近肯定打过你妈妈，你妈妈怕是被你爸爸打跑的吧？赵胜利说，打了，他们整天打。这时候，马戏团开始敲起了一天的第一声锣鼓，人群在入口处络绎穿梭，热闹异常，一个小丑往木棍上挂一张招贴画，上面写道：大变美人。赵胜利捅捅李德海，我们进去吧。李德海站起来就走过去。买票的说，小孩买票。李德海掏出一张五角票子说，大哥，我们只是想到里面说几句话，不看戏的。卖票的懵懂说，说什么？李德海诚恳地说，我们想问个地名，辛庄在哪里？卖票的摇头说，不知道，你进去吧。李德海向赵胜利招招手进去了。马戏团里很凌乱，嗡嗡嘤嘤，混淆着复杂的臭气。李德海看看人也不少，钻过围栏，对赵胜利说，你也过来呀。他们爬上舞台，表演的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停住了。李德海张了张嘴，还是叫赵胜利说。赵胜利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势，通红着脸，他说他妈妈不见了，来找他妈妈，却不知道妈妈老家辛庄在哪里，希望叔叔们能帮助他。赵胜利按李德海交待说的，话音都还是跟妈妈学的，于老师的普通话他暂时收起来了。他一想起普通话就想起了于老师，一说妈妈的话就想起了妈妈，他不由得啜泣起来，身子一抖一抖的。下面都唏嘘一片，一起交流意见。辛庄？没听说过，你知道吗？这孩子口音是这片儿的。对，不错。八成叫邢庄，有一个邢庄，哎，尹勇敢，你问问他是不是邢庄？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仰头问，嗨，你记错了吧，是不是邢庄？看来他就是尹勇敢了。赵胜利说，我也记不得了。尹勇敢说，你妈妈叫什么名字？赵胜利说，叫尹莉。尹勇敢大声说，是的是的，我认得的，走了好几年了。一个人说，尹勇敢你认识，那就好了。尹勇敢还要说些什么，这时舞台上出来一个问事的头头，咋咋乎乎撵赵胜利他们下去，说耽误他们的时间，观众都不愿意了。他们跳下舞台，赵胜利出去了，李德海回转身扯住尹勇敢的衣襟，央求说，大叔，我们出来说吧。尹勇敢说，顺抗战街出去一条直道，走三十里就到，我就是那庄的。李德海说，大叔，跟我们说说吧，我们找不到的。尹勇敢说，不行，我交了三块钱还没有看戏呢。李德海已经习惯了卑躬屈膝，他扑腾往地上一跪说，大叔。尹勇敢急忙说，这小孩！好吧好吧。他们来到帐篷外面。尹勇敢仔细打量着他俩，说谁是尹莉的小孩？李德海指了指赵胜利。尹勇敢盯着赵胜利说，你妈妈不是在古海市吗？赵胜利回他说妈妈突然不见了。尹勇敢说，你爸爸是你亲爸爸吗？李德海抢先说，不是，那是个孬种，经常打他妈妈。尹勇敢说，怪不得那么象。李德海说，他还嫖娼。尹勇敢说，你知道你亲爸爸是谁吗？赵胜利摇头。尹勇敢说，你妈妈怎么还敢回来？！他眼望着前方，凝神思忖，他缓慢地点了几点头，好像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他挥挥手说，走吧，就当我做了一件好事。
他们走了一段平坦的公路下了道，转上一条土路，尹勇敢在半道拦了辆手扶拖拉机，和司机唧唧咂咂央求了老大一会，终于在颠簸中到了尹勇敢指定的地点。赵胜利说，脚都麻了。尹勇敢弹弹身上的浮灰说，不要紧，前面就到了。他在前面带路，拐了几个弯，驱散了几回狗咬，来到一户人家。尹勇敢上前敲门，喊道，吕波。这时门里面出来一个青年男子，长得方方正正，一表人材。尹勇敢说，吕波，跟你说个事。吕波弄不清什么事情，迟迟疑疑走到尹勇敢跟前。尹勇敢回头看看两个小孩，估计他们听不到，才手扒着吕波的肩膀，叫吕波附耳过来。刚嘀咕几句，吕波吃惊地抬头看着两个小孩，眼睛在他们脸上睃来睃去。尹勇敢说，你好不容易新结了婚，我要是把这事说出去……，你掂量着办吧。去年的事怎么说？吕波说，好办，你放心，我明天就准备。尹勇敢也爽快地说，我这就把小孩扔远远的。吕波看着他们走了一截地，吕波看着小孩的疲惫的身影，吕波揉揉眼睛，吕波的眼睛有些潮湿，吕波大声说，尹勇敢！尹勇敢回过来说，怎么了？吕波艰难地说，留他吃顿饭。他的眼睛来回看这两个小孩。尹勇敢故意推出赵胜利，去吧。李德海说，你知道他妈妈的家吗？吕波沉默着领他们来到院子里。尹勇敢追来说，明天抓紧给我准备。吕波心绪烦乱地说，去吧。一挥手。李德海和赵胜利不知他们说的什么意思，愣怔在那里。李德海说，大叔，你不会拐卖我们吧。吕波瞅了他一下说，看你说的，我只是想请你们吃一顿饭。李德海赶紧说，谢谢大叔。吕波接着说，不要乱说话，你们只顾吃饭，吃了饭我送你找妈妈。他看着赵胜利。吕波推门进了里屋，大声说，来客人了！一个女人正在收拾衣服，转脸说，说呀？吕波说，朋友上枣庄办事，把孩子交到咱家了，中午给他们做顿好吃的。他笑嘻嘻地拍了一下女人的肩膀。女人看看两个小孩说，他怎么能生两个？还是男孩！吕波叹气说，有本事呗。他转到女人的肚子跟前，摸摸说，你最好生个双胞胎，不就有两个了？女人佯装生气打了他一下。现在还不到中午时分，女人收拾好了衣服，对吕波说，我得走了，我妈说不定等急了。吕波说，你去。女人说，钱在橱柜上，你自己卖菜吧，我明天回来的时候顺便到街上把你做的衣服捎回来。吕波赶忙说，我送送你。女人说，不用了，陪他们玩吧。女人出门了，吕波跟出来说，千万别摔着了，走平道，记住了！女人笑着说，看你担心的，人家都半年了还到处乱跑呢。吕波说，我就是不放心。女人摆摆手，嗔怪说，回去吧，真罗嗦。
吕波进屋的时候，赵胜利正观赏墙上挂的相片。赵胜利赞叹说，你对阿姨真好。李德海马上说，谁象赵立贵那样孬种，打你妈妈那么厉害？吕波看着赵胜利说，你爸爸打你妈妈了？赵胜利本来不想说这些事，一想还得求人家带路，就点点头。李德海强调说，他还打赵胜利，你看他脸上的疤！我怀疑他妈妈就是被他打回家的。吕波上前摩挲他的头，他的手在赵胜利脸上的疤那儿停住，轻轻压压。一滴眼泪落在赵胜利脸上，赵胜利说，大叔，你怎么哭了？李德海也说，你怎么了？吕波擦擦眼睛，说，没有，我一听人家说打小孩，我就难受，不哭了。李德海说，你的嘴还撇着呢！吕波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借口买菜做饭就出去了。
吕波提着篮子从街上转一圈回来，里面是一些饮料，水果，一斤多牛肉，一条黄花鱼。黄花鱼还活着，尾巴间或颠动几下。他看见两个小孩伏在案板上睡着了，上前轻轻抱住赵胜利，将他放到床上，认真看看他，摸摸他的脸。回头又把李德海抱到另一条小床上，就到厨房做饭。他转来转去忙了一气，电饭锅的指示灯显示米饭还没有做好，他就到来到卧室，从层层书本底下抽出一个塑料包，揭开塑料包，是一个大信封，打开大信封是一块红布，红布里面才是一叠照片。他躺在赵胜利身边，在他均匀的鼻息当中翻看着照片。他的眼前出现一个女孩子清秀的面容，那时候碧空如洗，在似沾染了水彩颜色的青山脊背上，她笑成一朵淡红的玫瑰，于风中飘逸。女孩说能住在山上多好呀，他说养一群山羊，她说养一群小狗，他说养一群小孩。女孩揪着他的耳朵。吕波摸摸耳朵，现在只是一把油汗，没有那种麻酥酥的感觉了。一切都那么遥远，又那么贴近，历历如在眼前。吕波把自己的一张照片放在床头，他的眼睛一会看赵胜利，一会转过去看照片，最后停在赵胜利脸面的那块瘢痕上，忧伤的泪水又要滑落。现在几点了，米饭也快煮好了吧。嗯，起来，让孩子吃个饱！吕波从床上坐起来，找着了鞋子。
五
夜幕降临不久，在邢庄村头乘凉的人都回家了。吕波在玉米地里嘱咐赵胜利不要说谁把他们送来的，只承认自己一路探问着来到，因为他与庄上一户人家打架结了仇，人家知道他来了会把他剁成肉酱的，否则他们再也见不到叔叔了。吕波从身上掏出一把钱塞进赵胜利口袋，他说，乖孩子，……，从东头数第三家就是，这些钱留着买些衣服穿，记住一定要好好上学，你的于老师还等着你参加拼音比赛，我会听到你的好消息的。赵胜利把钱掏出来说，大叔，妈妈说不要人家的钱，这样不好。吕波抓住他的手将钱塞回去，说，好孩子，听话，……。李德海着急说，快点，你家里要关门了。吕波说，孩子，去吧。李德海先走出玉米地，回头说，这人真粘乎。赵胜利跟在后面，玉米叶呼啦呼啦响了一阵，沉寂下来。不久庄子里响起犬吠声，小孩子惊慌地呼喊。吕波坐在地上，一团凝重的黑影。
李德海数着大门，来到院子跟前。他朝赵胜利挥挥手说，就是这家。门虚掩着，就着屋里斜射的灯光能看得见院子里坐着几个人，在那里沉默。赵胜利挤进门去，大声叫着，妈！李德海在后面说，阿姨！院子里的人站起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说，找谁呀？你们。赵胜利说，找我妈妈。妇女说，走错门了吧？你妈妈是谁？赵胜利说，她叫尹莉。其他的人都围上来，一个半大老头将他拉到灯光下，仔细端详着他。半大老头说，他妈，你来你来！妇女忙走过去。半大老头说，你看，跟那姓吕的一点不差。这时一直站在院里的一个青年人火烧火燎地说，妈的，我见了他，不把他劈了才怪，那年打断了肋骨，这次我卸他的胳膊！半大老头子说，这贱货还有脸打电话来。青年说，爸，不去，卖了活该！我以为早就死了呢。妇女的眼睛湿乎乎的。半大老头子说，你哭什么!她做下丢人的事，弄得全家多少年都抬不起头来，不去。青年说，现在怕早就卖过了，随她去吧，报警把她弄回来，再丢一次人！还让我们活不活？！就当没有这个人。妇女嘤嘤地说，写了几次信，要回来，都没有应声。半大老头说，我就是不理她，谁作的孽谁承担！妇女叹气说，她当初不听话，也活该。
赵胜利不知道他们唇枪舌剑说的什么事，就在一旁等他们说完。李德海有些憋不住，他上前几步说，大叔，尹莉阿姨在吗？青年不耐烦说，她家搬走了。赵胜利说，那，搬到哪儿去了？青年摆手说，远了，我也不知道，赶快走吧，回去报警吧，听别人说她让人卖了。赵胜利和李德海一时间愣在那儿。半大老头子说，赶快回吧，夜里还有火车。妇女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说，拿着，赶快赶车回家去报警。一个小孩抓住妇女的衣襟说，妈，他还背着书包。我都上四年级了，你上几年级呀？他问赵胜利。赵胜利没有回答他，他还沉浸在悲伤中，他失望极了，他在想妈妈被卖到哪儿去了？哪儿，这是个漫无边际，旷远无极的词儿。李德海嗒然若失，他的颓唐萎顿与绝望较之赵胜利也许更甚，他觉得这次远行彻底失败了。李德海扯扯赵胜利，说，我们走。院门在他们身后咦咿呀呀一阵，停住了。两个小孩的脚步匆匆，乡间的碎石路硌着脚丫，一些破碎，细小，空茫的希望在他们心里残存。他们要赶赴午夜的一班列车回到古海市。
微明时分，火车间歇地喘着粗气停靠在古海站台，摊贩蜂拥而来。赵胜利跟在李德海后面，紧抱书包分开人流钻出检票口，检票员朝他们厉声叫嚷，他们就在威吓中逃远了。李德海在一个店铺边站住，问赵胜利怎么办？赵胜利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愁眉苦脸地看着眼前的一棵梧桐树，一只臭虫在树干上爬上爬下。李德海说，赵立贵太孬种，把你妈妈卖了。赵胜利哭出声来，声音越来越大，止也止不住。久闯江湖的李德海觉得自己一下子义气冲天，为朋友两肋插刀这句豪言壮语在他耳朵跟前一个劲地闹腾，他的脸色严肃得厉害，俨然一个帮派的老大。李德海面对赵胜利说，赵胜利你愿不愿意报仇？赵胜利说，我恨死了赵立贵。李德海说，我有一个法子。他朝四周巡视一下，把赵胜利拉到角落里，隐秘地说了一阵。赵胜利说，买几瓶啤酒？李德海说，两瓶就够了。赵胜利说，雪碧呢？李德海想了想说，一大瓶。赵胜利从店铺里将东西买好，堆在地上。李德海上前看了看，慎重说，现在不要喝！我猜想他肯定不会走远，他既然把尹阿姨卖了，他就会在这里继续住下去，得先把他找着。赵胜利说，他会不会在我奶奶那里？李德海说，你去过吗？赵胜利说，去过一次，不过我也记得。李德海摆了一下头说，不要紧张，不然的话人家就会发现，装作没事一样。他先做个示范，赵胜利看了说，眼还要眯缝着？李德海说，那当然。两个人穿街走巷，大约半个小时，来到赵胜利奶奶家。赵胜利从门缝里瞅瞅，他奶奶在院子里树阴下乘凉，屋门敞开。李德海说，你进去问问。赵胜利稍一迟疑，推开门。吱扭声吓得老太太打个机灵，谁呀？赵胜利心怀鬼胎地说，我，我找爸爸。赵立贵的母亲因为尹痢不能生养一直耿耿于怀，赵立贵绝子就等于她绝孙，血脉也就趋枯竭，至于赵胜利则属于旁门别户。如今赵胜利来访，使得她仅限于虚应故事。赵立贵的母亲说，来了，没上学呀？你爸爸刚走，一早晨就喝酒，晕乎乎地回家了。赵胜利说，奶奶，我去了。赵立贵母亲说，不住下就走吧。赵胜利没有搭腔转身走了。李德海在外面兴奋地说，正好！他嫌赵胜利走得慢催促说，快！
两个人终于来到赵胜利家，大门也没有锁。李德海先进去，马上却又出来，对赵胜利说赵立贵像猪一样睡着了。赵胜利说他要是醒了怎么办？李德海说，不会的，人一喝酒就跟死的一样。他建议现在就把啤酒喝完，赵胜利说他从来还没有喝过酒，问李德海能不能喝死，喝死不就再也见不着妈妈了吗？李德海跟他说不会的。见他还在犹豫，就先用牙将酒瓶盖啃调，自己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半，转脸看着赵胜利说，怎么样？不会吧。接着又把另一半喝了。李德海拿过来赵胜利的酒瓶，替他将瓶盖弄掉，郑重地递到他手里。赵胜利眼睛一闭，也学着李德海的样子，一口气喝下一半，中间歇了歇，痛苦说，象刷锅水。李德海鼓励他，不要怕，你闭上眼，就象喝凉水一样。赵胜利额头满是皱褶，蜷起舌头，往嘴里倒去。这时候李德海脸上通红的血色漫上来，一点一点变换成看得见的深紫。赵胜利惶急地说，李德海，你怎么了？李德海掐掐脸皮说，脸有点硬，没事。他的眼睛接着盯住地上的一大瓶雪碧，不容置疑地说，快，快，快把它喝了，你现在想尿了吧？赵胜利说，我憋死了。李德海高兴地说，我，我，我先喝，我还不怎么想尿。他提起瓶子，一把拧开盖子，雪碧有些沉重，他举了几次都有些费力，血液冲击着头脑，猛烈地跳动。他说，我喝一大半，你喝一小半，你，你来托着。赵胜利趔趔趄趄将酒瓶托起，李德海张开嘴巴，只听他喉咙缓慢而又持续的咕噜声。那嘴巴好像不是他的，只是一架机器，他只是欣然地看着，欢喜它不停地翕张。结果还剩有半瓶，赵胜利胆怯地看着，畏缩说，我实在喝不下去了。李德海说只要有尿就行了，他说现在有了，如果再等一会儿，尿还会多。赵胜利建议再等一会，李德海反对，他说这法子他老早就知道了，一点尿就行，他已经开始想尿，于是擅自做主，勒令开始。李德海打前锋，赵胜利殿后，两人鱼贯而入。前供电局律师赵立贵象一根?样摊在地上，嘴巴张得象他妈的?，腮帮子起起鼓鼓。李德海说，赵胜利，你，你，你先报仇。他趔到一边给赵胜利让最佳位置，赵胜利对准嘴巴，酣畅淋漓地滋了一泡尿。李德海跨前一步，憋足劲，尿水划着弧迹射进去了。狗日的赵立贵咂咂嘴，头一歪，又睡他娘的了。
李德海提起裤子敦促赵胜利快跑，赵胜利说，我的书包呢？李德海急慌说，我，我给你放在院外的墙根下了。赵胜利快步窜出院门，从墙根拎起书包。一个声音在近前咋呼说，赵胜利，我找你几趟了，你明天就要比赛了，怎么还逃学？赵胜利眼仁里模糊着于老师的影子，他确实想说出什么话来，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支支吾吾。李德海努力睁大粘涩的眼睛，大义凛然说，是，是，是我毒死的，赵胜利没有尿他，他，他，他什么也不知道。红光小学三年级班主任于老师茫然四顾，她看到赵胜利红光满面，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于老师说，你怎么啦？赵胜利说，我想尿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