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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回 急用人八爷施权谋 听训政二李肩重任

杨名时一惊:“啊?你说什么?”

“看看,看看,吓着你了吧?别怕,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干
那些二百五的事。我这是请了圣命,要去山东剿贼的。”

“剿的什么贼?”杨名时莫名其妙地问。

“咳,说了你也一个不认识,还不就是那些江湖上说的飞贼嘛。不过,他们的本事大,
路子又宽。皇上告诉我说,要分而治之。该打的就打,要打得狠;该安抚的还要安抚,要让
他们心眼口服才行。这些人都是亡命贼,要招降他们,可不是件好办的事啊!”

他们在这里聊了不多一会,那个带队的师爷回来交令了。说他们已经严密地封锁了贡
院,也抓到了伯伦楼的掌柜。杨名时心里踏实了,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李卫不但路子宽,面子也大。他的奏本一上去,皇上立刻就发下了诏谕:把张廷璐为首
的一十八房考官全部锁拿,押进狱神庙待勘。杨名时虽是首告,但也着令停止办差,等候对
质。这在杨名时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雍正皇帝即位还不到五个月,从孙嘉淦的铸钱案子开始,紧接着就是山西官吏全都贪墨
的丑闻。人们还没来及喘口气呢,又出了这骇人听闻的科考舞弊案。雍正本来就是个斤斤计
较的人,现在连着出事,他看谁都觉得不放心。上书房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张廷玉向皇
上递了折子,说因患疟疾请旨调养,皇上准了。可是,朝廷里的人谁能看不出来,他是引嫌
回避哪。他一走,皇上身边就再也没有可信之人了。明摆着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让谁来审定
这两件大案呢?

过了一天,圣旨发下,着大理寺正卿、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御史组成班底,三法司合
议会审山西和科考两大案件。皇上发话说,一定要“从重谳狱,不得姑息”。放了这么多人
去一同审案,雍正还是不放心,就又钦点了李卫和图里琛两人也来参加会审。李卫可不敢接
这差事,但是其他的那些官吏们说,李卫要是不来,他们就谁也不敢领旨。皇上知道,如今
的朝廷中官吏们朋比结党,层层纠缠,谁和谁也难以分开。没准还真得有李卫这样的二百
五,才能镇一镇官场里的邪气。

可是,贡院那里的几百举子,从那天杨名时出走直到如今,还在里面关着哪。他们既不
能回家,又都无事可干。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就会闹出大乱子来。于是皇上又下令,让直
隶学使李级担任主考,重新出题,重新考试。而且皇上下了决心,这次恩科考试一定要考
好,还一定不能再出事。李绂接到圣旨,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北京面圣领旨。雍正放下手头的
事情,立刻就传见了他。雍正说;“朕这次就任命了你这一个主考,是成、是败,是贪赃枉
法还是公正取士,全看你的了。该怎么办,你就给朕怎么办。要是把差使办砸了,朕就用不
着和你多说了。”

李绂是康熙五十六年考中的进士,原来一直在京待选,不久前才放了直隶学使。这个人
也曾和雍正皇帝有过一段渊缘。当年胤祯放差南巡时,曾经住进黑店。那天,要不是狗儿和
坎儿机灵,他们就差点没了性命。当时在这黑店里住的,就有进京赶考的李绂和田文镜两
人。只不过那时胤祯是微眼私访,曾严令这二人不准说出他的真面目。现在雍正没有了可信
之人,才把他破格提拔了上来。

不过,皇上还没有对阿哥党失去继续争取的希望。如今不是没了张廷玉吗,皇上就想,
再考验一下八哥允禩。允禩当着“首席王大臣”的职务,他不管,又让何人来管呢?所以,
不管是放了学差的李级,还是当了审案总管的李卫,在领过圣旨后,都要再找允禩去“听
训”。允禩是个倒人不倒架子的脾气。他从来不到上书房去当值,而是端坐家中,等候着人
们上门请见。李绂因为自己即将进场,还因为他是个办事十分认真的人,所以,一接到皇上
的圣命,就坐着大轿赶往廉亲王府。可是,他刚到门口就被一个小太监挡了驾:“站住!干
什么的?”

李绂并没被这气势吓倒,呈上手本:“钦点顺天府主考李绂前来听训。”

那小太监看了这位主考大人一眼,见他并没有像别人那样紧跟着手本就塞过来银子,知
道这位不是老抠儿,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外官。便轻蔑地笑笑说:“对不起,王爷正在里面
商议大事。放下话了,今日谁都不见。请回吧!”说完转身就走,

李绂忍着气听完这小太监的话,格格一笑说:“公公,你大概没有听清,我是皇上新点
的学政。”

那太监嘿嘿一笑,“什么什么?靴正?真新鲜,咱还没听说过这个官名呢。不管你是靴
正,还是帽正,反正你不是雍正!请回吧,明天再来……”

他正在得意洋洋地说着,不防李绂“啪”地一掌打了过来,直打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没
倒了下去:“混蛋!你不懂国法,也不知皇宪,万岁爷的帝号是你可以随便亵渎的吗?滚进
去禀告廉亲王,就说我钦差大臣、顺天府主考李绂已经来过,却又被你赶走了。我明日就要
进棘城去,顾不得再来听训了!”说罢,回头向轿夫喝了一声:“回轿,进城!”

他这里刚要转身,却见从府里匆匆忙忙地跑出一个中年太监。一边跑,一边还高声喊
道:“是李大人吗?请留步!”那太监赶上前来,十分麻利地打了个千说,“李大人,奴才
何柱儿给您叩头了。”回过头来,又训斥那个小太监,“眼瞎了,没看见这是李大人吗?回
头等着我再来和你算帐!还不快去照料着李大人的随从——李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
谅这奴才一次。来来来,这边走,八王爷正在等着您,还特意叫奴才出来接您哪。”

李绂跟着何柱儿往里走,但见绣阁绮户,回廊曲折,两旁侍立着的丫头足有四五十个,
见他们走来,都规规矩矩地垂手让路。再往前走,是一座水阁,朱漆廊柱,紫檀雕花。透过
隐隐约约的湘竹帘子望进去,只见从地到顶,镶嵌着一面巨大的玻璃屏。玻璃屏的后边,一
池碧绿的湖水,波光涟涟,却是为临窗垂钓而设。李绂不禁感慨万分:什么十年寒窗,什么
文战告捷,什么堂呼阶诺,又什么钦差学政,比起这琼楼玉宇的龙种之家来,都一文不值!
他正在出神,却听水阁里八王爷允禩一声高叫:“是李级、李大人吗?不要报职名,快快请
进。我正在等着你哪!”

李绂又是一阵感慨,人说八爷善于扰络人心,今日一见,果然不错。他紧走两步,来到
门前,大声报名:“臣李绂参见王爷,给王爷请安。”

“哎,叫你不要报名进见嘛,你怎么不听呢?我一向是不讲这些个规矩的,快,到这边
来坐。”

李绂紧走两步来到八爷面前,叩头行礼。起身时却见东边窗前还有一个人,坐不像坐躺
不像躺的正在看书。李绂进来,他连头都没抬一下。他正想着要不要主动地上前请安行礼,
八爷一指那人说:“你不认识吗?他就是十爷。他是从来也不肯拘礼的,你不要过去了。先
坐下稍等片刻,我和李卫谈完了,就和你说话。”

李绂这才看见下边的小凳上还有一个人,就是如今朝野闻名的李卫。他们俩是认识的,
刚想点头招呼,便听八爷说话了:“李卫,皇上派你去主持这两件大案,同去的还有图里
琛。他也和你一样,是个很能干的人。你不要不高兴,别人想来,皇上还不要哪。谁不知道
你李卫的大名啊,你不干又叫皇上找谁去?”

“八爷,不是我不想去。您老想啊,这么多的大人物都挤在一起,说是办案,可究竟谁
说了才算数呢?昨儿个我就向皇上辞了,可您今儿个又把我召来,这……”

“咳,你这小子,说话也不看看地方。是我一定要留你吗?实话告诉你,是马齐奏明圣
上把你留下来的。有些事,只能咱们心照不宣,是不能明说的。你是个一点就透的明白人,
还和我装的什么糊涂?你想啊,这件案子牵连了多少人?哪一个没有背景?就是那十八房考
官和这些问案的人,也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他们非同年即故交,你不在中间说句公
道话,这案子能审得下去吗?”

李卫长叹一声说:“唉,好好好,我到差就是了。不过八爷,我可有一句话得先放到您
这儿。这个案子既然到了我手里,我能关照的一定会关照,关照不了那可就对不起了。反
正,不论他们官大官小,出身门第,咱是一样看待。到时候您八爷能体谅我,我就心满意足
了。”

八爷还没说话,那边坐着看书的十爷允祚就接口说道:“去去去,少在爷这里说这些没
用的话。谁不知道你是个‘鬼不缠’?难道八爷还会坑你不成?”

别看李卫和八爷说话时规规矩矩,可十爷一答腔,他可就蹬鼻子上脸地开涮了:“怎
么,十爷,你既然知道我这‘鬼不缠’的大名,你这大头鬼就该躲得远远的。你还想在这儿
凑数还是怎么的?别看我李卫没学问,可我心里明白着哪。你也不瞧瞧这是件什么案子,闹
得不好,案犯把承审官审了都是现成的。你要想试,就过来试试也行。不是我李卫吹牛,把
你卖了你还得帮我数钱哪。”说着他回头一看,旁还坐着李绂哪。就连忙改口,“不行,不
行,我得走,我那里还有一大堆事儿没办呢。八爷,小的这就给您告辞了。”他说着就跑上
前来,磕头不像磕头,打千又不像打千地装了装样子,就飞跑着出去了。临出门还没忘向李
绂说了句:“一家子,明儿见!”回头又向十爷扮了个鬼脸。

看着李卫走出去的的背影,八爷笑着说:“李绂,你不要笑话这李卫在我这里没规矩。
他本是万岁龙潜时的家奴,在阿哥府里头走动惯了,也就免不了熟不拘礼。他的小名叫狗
儿,还有一个小同伴叫坎儿。那年他哥俩闹恶作剧,差点把我门前的照壁都卖了……”

说到这里,八爷好像突然来了精神:“李绂啊,今天我就给你说说这故事,让你也开开
眼界。那年,他们俩刚到四爷府不久,还没有起大名。我这府里认识他的人,都还叫他们狗
儿、坎儿的时候。有一天,这俩孩子到我府里来办事。走到路口,看见一家正在盖房子。他
们瞧着那家掌柜的心太黑,怎么不让干活的人吃饱呢?于是哥儿俩一商量就想给这家使点
坏。狗儿走上前去问那掌柜的,要不要砖,便宜。还说他们俩是八爷府里的书僮,八爷嫌外
边门口的照壁太窄了,想换一面大的。这面嘛,就只好拆掉卖了。那掌柜的一算计,八爷府
上的东西能有差的吗?哪一块砖拆下来都比外面卖的强。可他仔细一想,又有点不大放心。
就问:‘能让我先去量量吗?’狗儿满口答应,就把他领过来了。快到门口时才对他说:
‘你先在这儿等着,别让八爷瞧见办你一个私闯王府的罪名。’那人也果然听话,就远远地
站着等。狗儿看看门口的侍卫并不认识,也就正好给他们了机会。便对守门的说,他们俩是
三爷府上的。三爷说,他看上了八爷府门前的照壁,想照样也修一座,让人来丈量一下尺
寸。守门人想:这算什么大事,用不着再进府请示,就答应了。那个掌柜的量完,又问问价
钱,还真合算,就买下来了。狗儿这小子还收了人家二十两银子的定钱,说好了明日就来
拆。哪知到了第二天那掌柜的领着人来拆照壁时,却差点挨了打……你瞧瞧,他就是这样一
个跳皮孩子,真是谁都拿他没法子。”八爷说到这里,好像心中十分感慨:“官场里的黑暗
你是知道。现在京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两件案子,审案时没有他这样的人,是绝对不行的。
咳,这小子,如今被万岁调治成一员干才了,真不容易呀!”突然,八爷意识到了什么似
的:“哎呀,你是来说正经事的,我怎么只顾了说这些没用的话。来,你坐过来些,咱们好
好谈谈。你明日就要进贡院了,是吗?”

李绂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在朝中无人不知,也无人不夸的八爷竟是这么的随和,这么的
没有架子。刚才他一下子就说了那么多,好像是在讲故事,又好像是意有所指。从他的话
里,听不到一丝一毫对皇上的不敬,也听不吐对李卫的轻蔑。李卫这个叫化子出身的孩子,
在八爷的眼里、嘴里,就如自己府里的家生儿——样,享受着疼爱,也享受着信任。李卫刚
从这里出去时,还曾和他李绂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称他为“一家子”。当时,李绂心里着实
地不痛快,甚至有点蒙受侮辱的感觉。心想,你一个小叫化子,也配和我套近乎?现在听了
八爷的话,才明白八爷这是在有意地点拨他,要他不要小看了李卫这个人。李绂也是个聪明
人,他打心里感激八爷的这番提醒。因为他知道,李卫不但救过自己的命,他的背后是皇上
啊!听歪八爷问话,李绂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是。臣今日是专程前来听训的。”

“哎,不要这样说嘛。什么训不训的,你的事我早就听人说过了。大家都说,你是个清
官,你不爱钱,不交朋友,洁身自好,宁静谈泊。听说你连印结局发的银子都不肯去领,外
官们送你的冰敬,炭敬什么的你更是不取一文。是这样的吗?”

所谓“冰敬、炭敬”,全是由下边的小官“孝敬”上司的,是“送礼”和“行贿”的一
个窍门。李绂自视很高,这些钱他是从来不要的。听到八爷问起这事,李绂起身一躬说:
“回八王爷,学生家中薄有微产,也知道爱惜自己的名声。所以不想取这些不义之财,以免
玷辱了祖宗,也辜负了朝廷的重托。”

“这就很难得嘛。”允禩感慨万分地说,“有人说:大清朝里无清官,这是什么话!叫
我说,你李绂就是位清官。只有不贪赃,才能不卖法,也才能成大器。这次万岁从这么多的
臣子里。独独的选中了你,要你来主持贡试,可见圣心烛照,我还有什么可嘱咐的呢?你就
好好地干吧。”

李绂是头一次和八王爷打交道,过去也常听人说过“八贤王”的称号。今天一见,这谈
吐,这风采,果然是不同寻常。他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八爷又说:“还有一件事,我得叮咛
你两句。这次贡试因为中间出了差错,举子们不但不能出来,还要重新考过。唉,他们也可
怜哪,昨儿个我听说,有人昏倒了。他们在里边呆了这么多天,带进去的食物早就吃完了,
怎么会不饿昏呢。这件事错在朝廷,朝廷就要担起来。我已照会了户部,在里边的人全都由
户部供饭。你进去以后,要查得紧一些,管得严一些。千万不要让那些黑了心的人,克扣了
举子们的伙食。好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既然有事,我也就不留你了。你,道乏吧。”
 
十七回 阿哥党联手再起事 老国舅失算入樊笼

李绂刚走,老十就一脸不高兴地说:“八哥,你犯得着和这小子说了这么长时间吗?”

老八深沉地一笑说:“十弟,你见事不明啊。这个李绂,我敢说他是个心思慎密又深藏
不露的人。你没见李卫那小子来到这里,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可这个李绂却是一副目不斜
视的清高。这样人能干大事,可也很难对付。我就是想试一试他的水到底有多深,看看能不
能为我所用。唉,咱们吃亏就在于知人不明啊!”

“好好好,八哥,别再说他了。老九和老十四他们俩给你请来了个神仙,不知你现在想
不想见?”

“谁?”

“还能有谁呀,就是咱们前两天说过的那位国舅爷——隆科多!”

八爷拍手叫好:“行,你们干得好,总算把这条大鱼给钓上来了。只要他进了这个门,
就逃不出我给他预备下的这张网!”

首席王大臣允禩一听说把隆科多叫来了,不觉得心中一阵惊喜:“好,他来了就好。为
了结成这张网,我们费了多大的功夫啊!这就叫做‘装好金钩钓大鳖’,今天总算把这个老
狐狸给得不理直气壮啊……康熙去世前的情景,总在他的眼前晃动,使他不得安宁……

那还是发生在不久前的事情……当时,隆科多当着九门提督,掌握着拱卫京师的大权,
有一天早晨,张廷玉奉了圣命,带他走进那个宫中之宫的“穷庐”。康熙先命张廷玉向他宣
读了一份圣旨,说隆科多“勾结阿哥,阴谋造反,着即处死”。隆科多吓坏了,他怎么也想
不到自己在什么地方惹了圣怒。但康熙却又命张廷玉读了另一份诏书。这诏书与刚才那份相
反,说“隆科多忠心事主,扶佐新君,着即升职为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两份诏书,
同样有效,但内容却完全相反。就是说,隆科多如果遵旨办事,扶佐新君登基,他就能得到
超次升迁;否则,他就要立刻死于非命。这就是康熙对后事的安排,也就是那个有名的“生
死两遗诏”!隆科多当然不傻,也当然必须遵从康熙的遗命。他宣布了圣祖皇帝遗诏,也使
自己成了雍正皇朝的托孤重臣。但他的行为也得罪了八爷党,变成了八爷必欲除掉的政敌,
隆科多知道,八爷与十四爷是一伙的。十四爷让他到八爷府来,他不敢不来。但是他又怎能
安心地在这里听曲呢?

现在,雍正皇帝即位已经将近半年了。除了吏治腐败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就是
在朝廷内部涌动着的一股暗流,这股暗流又分作两支,一支是老八为首的阿哥党,另一支则
是雍正的三儿子弘时。就阿哥党方面说,自然是和雍正对着干的;而雍正的老大儿子弘时,
也就是那位“三爷”,也是个有野心的人。他早就在各个方面极力地拢络人了,隆科多就是
弘时要拉到手里的人之一。

眼下,以八爷为首的阿哥党,正在想方设法地争取弘时;而弘时为了自己的前途,也在
极力地向八叔他们靠拢,当然,他们之间也有不同之处。阿哥党想的是利用弘时这个傻小子
替他们打天下,争江山。等搞垮了雍正之后,再来收拾弘时;弘时却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想
利用阿哥党来挤掉父皇,逼他早日让位,为自己顺利登上宝座扫清障碍。隆科多被夹在两大
权势中间,左右为难。他不知该如何对待他们,更不知要怎样才能保住自己……

他正在胡思乱想,门帘一挑,九爷允礻唐和十四爷允禵进来了。隆科多一惊之下,就连
忙起身想要上前拜见,却被老九拦住了:“哎哎哎,我们可不敢当。你是明牌正宗的皇舅,
托孤重臣,见皇上尚且剑履不解,何况我们呢?来来来,老舅,您请坐。”

隆科多虽然坐了下来,可是,他心里却一个劲地打鼓。这二位阿哥呢,也不声不响地坐
着。老九轻轻地摇着扇子,沉吟不语;老十四哪,虽然面带笑容,神清气闲,可他那两只明
亮的大眼却直盯盯地瞧着他。隆科多有点沉不住气了,他问:“二位爷,你们说,皇上交办
的这差事,可怎么办好呢?”

老九向在书房里侍候的太监、使女和唱曲的女孩子们怒斥一声:“你们,都给我出
去!”

这一声喊,吓跑了这里的所有闲人,也把隆科多吓得打了一个寒战。可他抬头看九爷
时,见这位九爷脸上仍然是带着笑容。隆科多闹不清这二位惹不起的阿哥,心里到底打着什
么主意。他问也不好,说也不是,竟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书房墙上装着的那个巨大的自鸣钟,发出“咔塔咔嗒”的响声,这声音就好像敲在隆科
多的心上,使他更加惊慌不定。就在这时,老十四一笑开言了:“隆科多,到现在你还想和
我们打马虎眼,是吗?”

隆科多忽听此言,站也不是,坐也不对,吃吃地说道:“这这这,这是什么话?有事情
二位爷直说……我们佟家虽是皇家一脉,却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更没有开罪过二位爷……
你们说的奴才我……我听不懂……”

允禵还是从容地一笑:“隆科多,听不懂你就给爷好好听着!”他盯着隆科多看了半天
才突然说:“今天我老十四和九爷一同,要借八爷这块宝地和你握手言和,你看如何呢?”

“什么什么,握手言和?我们之间从来也没有不和呀?十四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奴
才不明白。”隆科多有足够的聪明,他已经从十四爷那阴晴不定的话语中,听出了弦外之
音。他不敢再坐下去了,“二位爷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就告辞了。”说着,他站起身来
走向门口。

老十四刚要叫住他,一直没有说话的允禟却嘿嘿一笑说:“十四弟,天要下雨,娘要嫁
人,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不要拦他,叫他走吧。不过,李卫那小子刚从这里出去。我估摸
着,舅舅是不敢找他的。老舅这样急急忙忙地要走,大概是去找图里琛的。科场的事刚出
来,他不去打点一下能行吗?”

一句话说出口来,正想出门的隆科多突然又站住不走了。他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也
不敢走了。别人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却是清楚的。在弘时和张廷璐内外勾结,泄露考题的
事上,他隆科多也插着一手哪。可这件他自己觉着做得天衣无缝的事,阿哥们却怎么知道了
呢?他正在紧张地盘算着怎样摆脱这件事,老九允禟说话了:“你害怕什么呢?不就是和张
廷璐做了些手脚,在一甲前十名里包揽了三名嘛。其实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了,还要再说一
句,我们也不会在皇上面前揭穿你的。好歹咱们还有点交情嘛,隆科多你说是不是。”

隆科多也不是脓包,他可不想就这么低头。他更知道只要是陷进了廉亲王这个泥潭里,
再想拔出脚来就不容易了,事到如今,也只有拼死一搏这一条可走的路。他狞笑一声开言
了:“对,九爷说得不错。我是在张廷璐那里保下了一甲十名中的三人,可那却不是为我自
己保的。这三个人里,一个是三爷弘时的人,一个是八爷府的太监何柱儿向我说的,而另一
个则是十爷的人。怎么,我代人说情,还要代人受过吗?”

“好啊,我们算看错了你!原来你还真不是个人物,只能替别人说情,却不愿代别人受
过。哼哼,说得真好!不过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这话也只能算是白说。我问你,八爷和十
爷都是龙子凤孙,他们的奴才想要个官当当,自会有人替他们跑腿,用不着转弯抹角地去求
你。更何况,你说何柱儿去找了你,又有什么凭证?你既然是两袖清风,刚才我一提到图里
琛,你为什么会吓成了那样?”允禟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前来逼到隆科多的身边,“不过,
爷也知道,光凭贿赂张廷璐这一条,是镇不住你这位托孤重臣的。我再问你,佟国维是怎么
死的,谁向他下了毒手?说呀,你说?!”

“不不不,不是我……他是我的七叔,我,我怎么会害死他……”

一提起佟国维,隆科多可真害怕了。这个佟国维,当然也是皇亲国戚,早年曾经当过上
书房大臣,也是康熙皇上十分信任和倚重的人物。可是,后来康熙第一次废掉太子时,曾给
百官下令让群臣推荐太子,说无论百官选中了谁,就让谁来接太子的位子。这句话后来并没
有兑现,因为康熙老皇上是用这方法来考验皇子,也考验群臣的。结果,不少人都上了当,
在康熙的面前失宠了。八爷首当其冲,自然跑不掉。而佟国维也是受到株连的大臣中的一
个,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个。说起来也许有些冤枉,但康熙老皇上这一招却大出人意料之外
了。佟国维是八爷党中的一名亲信,也是保八爷出力最大的人。许多大臣的保奏折子,都是
在看到上书房大臣佟国维行动后才递上去的。所以康熙恨佟国维也恨得最厉害,甚至在说到
佟国维时,还骂他是“无耻”。当然,“推荐太子”这事闹哄了几天,也就不欢而散了。可
佟国维却因此受到“免去职务,回家反省”的处分。

这件事情当时是人人皆知的。可人们却不知道,就在这件事的背后,佟国维和他侄儿隆
科多还悄悄地留了一手。那就是他们爷俩商量好了,佟国维既然已经亮明了“保八爷”的态
度,也就用不着再遮遮掩掩的了,可是,隆科多却并没有暴露。于是佟国维就让他公开地去
保四爷胤祯。他们俩看准了,反正这两个王爷其中之一,必定会接替皇位。老八胜了,佟国
维也就占了上风,那时,由佟国维出面保隆科多;反之,四爷胜了呢,再由隆科多出来保佟
国维。为了怕以后两人中的哪一个反悔,俩人还写了字据,订了约法,一式两份,各执其
一。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他们的意料。四爷胜了,雍正皇朝建立了,隆科多因为保四
爷登基的功劳,成了天子驾下第一重臣。他头顶上的官职越来越多,手上的权势也越来越
大。按道理,他就应该用他的权力去保护佟国维,至少应该让他复职。可是,隆科多知道,
这事并不那么好办。因为佟国维是被康熙皇上赶下台的,他下台又是为了拥护老八,反对当
时的太子胤礽,而太子和老四是一党的。现在老四成了皇上,他怎么敢替佟国维说话呢?万
一说错了,被雍正皇上骂个灰头灰脸事小,要追究起来,那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隆科多反复思量,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再提了。可是,佟国维不干哪,他逼着要隆科多兑
现诺言。隆科多觉得与其一直拖着,不如来个绝的。只要把佟国维害死,然后再夺回那张字
据,这件事就一了百了,死无对证了。

隆科多真的下手了,也真的干成了。但是佟国维被害死以后,隆科多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手里的那张字据!这件事几乎成了隆科多挖不掉、抹不平的一件心事。可是,九爷却怎么知
道了呢?更可怕的是隆科多刚才说话不谨慎,说了一句“我怎么会害死他”,这不等于是自
己招供了嘛。“害死他”这话让九爷他们抓住把柄,隆科多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允禟见隆科多一直沉思不语,便走上前来说:“其实,这事说大它就大,说小它就又变
小了。比如说,那位曾经当过上书房大臣的佟国维,不是你隆科多的七叔吗?他是不是和你
共同订立了什么约法之类的东西,或者说,你有什么字据落在了他的手中?比如说,他保八
爷,而你却保四爷。在这场争夺江山的混战里,你们爷俩不管谁胜谁负,佟氏一门都是不倒
翁。嗯,这主意确实不错。不过后来你又不想这样干了,于是,你的七叔就得‘生病’,他
既然生了病也就要吃‘药’。假如有人趁给他送药的时候,多加了点什么,他可就‘身如五
鼓衔山月,命似三更灯油尽’,想活也活不成了……”

隆科多听九爷说得这样明白,不禁一声大叫:“九爷,您……”

“怕什么?我还没说完哪。”九爷悠闲地在厅里来回踱着,“佟国维当然不能不死,可
是,这老东西却不知把那张字据放在了哪里,是埋在房子里了吗?找!可是他一死,原来住
的那座宅子可就要换主儿。换给谁呢?皇上一道旨意颁下,那宅子就归了三阿哥弘时。这可
怎么办呢?于是这急着找字据的人就又投到了三阿哥弘时的麾下。想方设法、死乞活赖地要
和三阿哥换房子,而且高低换成了,可是,这位新屋主挖地三尺也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那宝贝却自己跑了。”说着老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抖了一下,“看,它在我这儿哪!它怎
么会跑到我这里呢?说来也很简单。那个该死的老东西,一发现他吃了别人给他送的是毒
药,就什么都明白了。也算是他临死之前还没有完全糊涂,他把这个小条子交给了八爷。八
爷哪,又把它转到了我的手中。”九爷得意洋洋的又把那纸条抖了一下说,“唉,这玩意虽
小,可是它的作用却不能低估。别看它只是一张不起眼的小纸片,可是它值钱!它能值一位
头上戴着‘上书房大臣、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京师御林军总管、九门提
督’这么一大堆头衔的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别说了,九爷、十四爷……你,你们想叫我……干什么,我都听你们的吩咐……”

好了,正戏唱完,该着十四爷出场了。他走上来拍拍隆科多的肩膀说:“别怕,老舅,
你是有了年纪的人,也是身份贵重的人,寻常那些小事,我们敢麻烦你吗?今天这事,咱们
心里明白就行了,对外边权当什么都没说。你该干什么,还照样地干什么。我们哪,也权当
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这多好啊!不过,以后八爷这里,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的。”他回头向
外喊了一嗓子:“哎,你们几个唱曲的,快过来!现在不唱,更待何时呢?”
 
十八回 严刑法决心扫积弊 求节俭克己当先行

李卫和图里琛两人还真能干,半个多月后,山西亏空和科场舞弊两大案件审理终结。三
法司已经拟出了对罪犯的处置方略,只是觉得牵涉的人太多,怕引起朝野震动,所以没敢公
布。他们把两案的细节分别写成密折,用黄匣子封好,呈进了养心殿。请雍正皇帝亲自裁决
后,再颁发明诏。李卫和图里琛两人,当然要把审案的事向八爷禀报。可是,来得不巧,八
爷正忙着哪。发下话来说:你们审案的经过我全都知道了。我现在正在接见顺天府主考李绂
和各帘的房官,待会儿还要和十四爷商定选秀女的事情,你们直接去见皇上吧。告诉皇上,
说我后响就进宫去了。

这俩人只好来到宫门口递牌子请见皇上。还好,不一刻功夫,太监就来传旨说:“着李
卫、图里琛到养心殿晋见!”

他们来到养心殿,先见着了副总管太监邢年。一打听,原来皇上正在用膳,二人连忙在
廊沿下站住了。邢年笑着说:“二位,皇上已经发了话,你们俩都是侍卫,是自己人。不要
讲那么多的礼数,该进就进去吧。皇上一边进膳一边和你们说事。”

二人走进养心殿,叩头参见之后,就站在一边瞧着皇上用膳。李卫是跟皇上多年的老仆
人了,他一看就喊上了:“哟,皇上就吃这个呀!咳,奴才是跟了皇上多年的人,当年就常
常见到皇上每天只知拼命地做事,不但从来都不肯吃酒,而且膳也进得很清淡,这几年,奴
才离开了皇上身边,没见到皇上用膳。可奴才却知道,那些个外官们,哪一个不是天天山珍
海味的呀。他们中的哪一个,也比皇上吃得好啊!皇上别怪奴才多嘴,您位居九五至尊,每
天又要处理那么多的事情,得爱惜自个儿的身子骨儿呀,这,这这这,这御膳也大寒伧了些
嘛。这也叫四菜一汤?三个都是素的,瞧,这清汤寡水的,哪像皇上用的膳啊。皇上,奴才
要说您了,您不能这样勒啃自己。奴才看着……心里头难受……”说着,说着,他竟然流下
了眼泪。

雍正一边吃着一边说:“李卫,你不懂啊。朕如今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想要什么不能
得到?想吃什么又不能做来?可是,常言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哪!”他推开饭
碗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这些了,朕现在急于知道的就是你们审案的结果,你们俩谁
来说呀?”

二人一听这话连忙跪了下来,图里琛看了一眼李卫,李卫知道自己那点水儿,不敢强先
卖弄,便向图里琛挤挤眼。图里琛也就不再推辞,拿出他们俩预备好的奏事节略说了起来,
他足足说了半个时辰;才算把事情说完。雍正皇帝先是盘膝端坐,默默地静听。继而又穿靴
下地,来回地踱步。李卫瞧着雍正那阴晴不定的脸,心里不由得一阵胆怯,跪在地上连大气
也不敢出。等图里琛说完了,他才试探地问:“主子,这两个案子一共牵连了一百八十三
人。部议处分是:诺敏、张廷璐下边的十九人,一律枭首示众,其余人等也要从重处分。至
于他们二人,则又和别人不同,诺敏是远支的皇亲,张廷璐是世袭的子爵。国家素有议亲议
贵之制,杀了他们,会轰动天下的。应当如何处置,请皇上定夺。”

雍正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他眉头紧蹙,双眼闪光,一字一板地说:“王子犯法应与庶
民同罪。只要是该杀,别说是一百八十,就是一千八百,朕也绝不姑息!”他停了下来,又
一边思忖一边说,“可是,就这样结案,恐怕难以服众。尤其是科场一案,眼下尚未审明
嘛,朕担心有人会看朕的笑话的,你们说是吗?”

皇上一句话出口,地下跪着的两人全都大汗淋漓。皇上的意思分明是说,他们还没有审
明科考舞弊一案的真情,这样匆匆忙忙地结案,可是欺君之罪呀!李卫在心里叫着,皇上
啊,不是我们不想弄明白,这案子牵连的人太多、太大,我们不但是管不了,问不动,还不
能对您明说呀!

雍正似乎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想了一下,缓缓地说:“你们不要害怕,这不关你们的
事。朕知道你们有难处,又说不出口来。这个案子,朕虽然不在大理寺,可内中的关节却一
点也瞒不过朕。你们刚才说,此案张廷璐自己已经供认不讳,也没有说是受了谁的指使。这
可真是弥天大谎,骗谁都骗不过去!试题,是亲手写就的,也是联亲手置放在金柜里的。而
张廷璐和杨名时,不过是临到开场时才折开的。那么——张廷璐的背后还有谁?试题是从何
处泄露的?头一个看到这试题的又是谁?是宫女?是太监?还是亲王或者是阿哥呢?”

雍正说的,图里琛和李卫早就想到了。这案子本身最大的疑团就是:谁是第一个看到考
题的人?或者是谁偷了考题,并且泄露给了别人?张廷璐当然是罪有应得,但他绝不是此案
的罪魁祸首!雍正皇帝刚一开口,就把案子的核心点了出来,他们也真不好接口。李卫心眼
多一些,他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说:“皇上,奴才们的这点心思难逃圣上明鉴。奴才只
是想……光是外边的风言风语,奴才们就已经招架不住了,怎么能把案子再往宫里引呢?其
实据奴才的小见识,上书房大臣张廷玉称病不朝,就有引嫌回避的意思。说白了,他也是为
了避祸。奴才以为,只有让张廷璐来承担全部罪责,才是唯一的选择。宫里的事可不能翻腾
啊……”

“是啊,是啊,你说得有道理。”雍正抬起头来,注视着窗外,又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说,“宫中的事,别说是你们俩,就是让朕亲自问,恐怕也难以问清。你们两人中,图里琛
是朕的心腹,而你李卫是朕从火坑里拉巴出来的。正因为如此,朕才向你们说了这些。眼
下,西边正要开战,年羹尧已经开赴前线。开仗就要有的有粮,就要增捐加赋。这捐赋要靠
各地官员来收,粮饷要靠各省督抚去办……唉,难哪!朕知道,如今的朝堂里,有不少人在
盼望着这次出兵打个大败仗,打得全国一片大乱,百姓衣食无所。皇族里头,父子兄弟闹家
务,也闹得越大、越乱,才越趁了他们的心。可是,朕不上当,绝不上这个当!朕要稳住前
线,稳住朝局,一定得把全国治理好,治理成太平盛世。宫中的事,朕不说,别人谁也不敢
说。可是,朕偏偏要说。不说出来,好像朕是可欺之君,连这点小事也看不透似的。哼,朕
要真的是这样糊涂,也枉为这四十年的雍亲王了!”

图里琛和李卫这才知道,皇上这是在发牢骚哪!他俩那悬着的心,这才算放下了。图里
琛叩了个头说:“皇上,既然如此,何不早降诏谕,果断处置?至于宫中的事暖昧不明,不
如暂时放开,以后再做处理也就是了。”

雍正发泄了一通之后,心中似乎也平静了许多。他又长叹一声说:“唉,杀人太多,总
归不是件好事,得宽容时且宽容吧。”突然他的脸色一沉,“可是,像诺敏和张廷璐这样的
人,罔视朝廷法纪,败坏朕的名声,对他们是绝不能宽容的。你们刚才说‘议亲议贵’,简
直可笑!诺敏一个沾不上边的远支外戚,算得哪一门的‘亲’;张廷璐一个小小的世袭子
爵,又有什么‘贵’可言?从前有句话叫做‘刑不上大夫’,可也得这些人能算得上‘大
夫’才行。诺敏和张廷璐能说自己是‘大夫’吗?他们也配这‘大夫’二字?不,他们是一
群混帐行子!他们见钱眼开,见利忘义,连天地君亲师全都不管不要了,这样的人,一定要
从重处置,一定要见一个杀一个。杀,杀,杀!杀个干干净净,杀得一个不留!”

李卫和图里琛都是一惊:哎,皇上刚刚还好好的,说要稳定朝局,不能大开杀戒,说杀
人太多总归不是件好事,怎么正说着哪可就又变了呢?他们虽然常在皇上身边,可哪知道雍
正皇上的真意啊?雍正生来就是一个刻薄挑剔、不能容人的性子,山西和科场两大案几乎扫
尽了他的脸面,他早已是忍无可忍了,早就想大开杀戒了。之所以没有马上下令杀人,并不
是他的本意,而是迫于形势,迫于大局,才不得不让步。现在一提到诺敏和张廷璐这两个
人,他的怒火便又被激发了出来。满腔的怒、恨和怨气全都冲着这俩人来了。只听他说:
“朕意,诺敏和张廷璐两人要定为腰斩,你们以为如何?”

李卫和图里琛听了这话又是一惊,怎么?皇上怎么能这样给诺敏、张廷璐走罪呢?“腰
斩”是仅次于凌迟的惨刑啊!李卫和图里琛二人都是参加了部议的,而且已经定了诺敏与张
廷璐的罪是“斩立决”。参与定罪的官员们都说是“定得重了些”,想等皇帝看了案卷后再
给他们减轻一点,比如改定为“绞刑”或者“赐死”等等。这样诺敏和张廷璐虽然仍不免一
死,可是,却可以在死时少受一点痛苦。这个话留给皇上说出来,实际上是给皇上留了面
子,这叫做“恩自上出”。可是,臣子们也有他们的难处。如把罪名定的过轻,那可就要获
罪了。怎样做才能叫“体贴上意”呢?

皇上刚才说,要给这两人定为“腰斩”。也就是说,皇上驳回了大臣们的原议,这样,
不但参与审讯的各级官吏都有了不是,就连图里琛和李卫两人,也都脱不了责任。他们的想
法被皇上驳回了,而且他们知道,皇上从来是只说一遍的,他的话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也
不容许任何违拗。事情到了这一步,李卫他们也只能叩头领旨,心里尽管升起阵阵寒意,可
是脸上却不敢带出来。

雍正也许是觉得就这样还不解气,接着又说:“朕知道,诺敏和张廷璐这两人,都是很
会拢络人心,也很有人缘的。按照如今官场里的混帐规矩,这两个死囚在被押赴刑场时,他
们的门生故交,亲朋好友们也都要去给他们送行。饯别呀,祭刑场啊,帮助收收尸呀,名堂
多得很。朕要成全他们,既成全死人,也成全活人。你们替朕传旨给顺天府和京师各大衙
门,让那里四品以上的官吏,在诺敏、张廷璐行刑时,不论是否沾亲带故,也不论是不是门
生好友,统统都到西市去‘观瞻’。让所有的人都去给这两个墨吏送行,大有好处!”

李卫刚想说话,却被皇上厉声打断了:“李卫,你先不要说。你想说什么,朕心里清清
楚楚。等你仔细听完朕的话,听清楚了,听明白了,你再说不迟,这不是要杀贪官吗?杀贪
官不能只叫老百姓看。老百姓懂什么,你贪墨了,皇上能不杀你吗?如此而己。不行,只是
这样做效用不大,要叫当官的去看,一人也不许不去,朕就是要让他们好好看看,看得心惊
肉跳,看得筋骨酥软,看得魂消魄丧,看得梦魂不安!这样,以后他们的黑眼珠盯着白银子
时,就会有所惊觉,就得掂量掂量,就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就得想法给自己留条后路!朕
告诉你们,这些当官的,都自称是孔子和孟子的门徒,让他们见一见这血淋淋的场面,比他
们关在房子里去读一百部《论语》、《孟子》还管用得多呢!”

雍正皇帝说得唾沫飞溅,说得咬牙切齿,说得杀气腾腾,也说得令人胆寒。好像觉得
“腰斩”还不能慑服人心,非要把文武百官都撵到西市,让他们也都陪陪法场,丢尽脸面不
可。连李卫这样的泼皮无赖,都觉得皇上做得有点太过份了。刑场上,万头攒动,这些大大
小小的官员们,又要面对死者,又要面对百姓。“死祭”、“饯别”等等,当然是谁都不敢
了,因为他们心里害怕。可是,也会有人会因此而记恨的。皇上这样不给百官留脸面的作
法,能让百官心服吗?

雍正皇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总算是舒尽了心中的怒气。李卫虽然在雍正身边生活了多
年,可是,雍正这样大发雷霆地处置官员,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吓得他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他磕了个头讨好地说:“皇上真是圣明天子。杀鸡就是要让猴子看的嘛,不如此怎么能镇慑
群丑?奴才请旨:诺敏与张廷璐之外,其余应该处决的人是不是一并执行?这样镇慑力就会
更大一些。尚有山西通省官员和一十八房考官,他们应受何等处分?伏请圣裁。以便奴才等
好遵照行事。”

“你们自己下去看着办吧。先拟出个办法来,再交朕定案也就是了。”

“扎!奴才等遵旨。”

李卫和图里琛刚走,六宫都太监李德全就来了。他今年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可是,还
十分健旺。早在康熙皇帝在世时,他就升了六宫都太监,所以在皇宫里很有面子,连雍正也
不能不对他高看一些。见他来了,雍正忙问:“啊,是李德全吗?你不是在老佛爷那里侍候
的吗,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

“回主子爷,内务府给万岁爷选了二百七十名秀女,今天全都在宫里等候着要见皇上
呢,她们是天不亮就进来的,已经等了很久了。老佛爷叫奴才来看看,皇上忙完了没有,几
时能到那边去?”

“哦,这是什么急事?朕还要见人哪,让她们先等着。”
 
十九回 语轻薄众臣遭申斥 敬老臣方苞沐皇恩

李德全上前一步说:“万岁爷,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搅和万岁爷的事儿
啊,是这样,这些个女孩子早上都没有吃饭,在宫里等候见万岁又跪了这么长的时间,刚才
有两个已经跪得晕倒了。老佛爷心疼她们,这才叫奴才过来传老佛爷的懿旨的。”

一听说是母后叫人来传懿旨,雍正不能再说别的了:“哦,是这样。太后选过了吗?”

“回圣上,太后老人家说,她身边的人够使的了,一个也不要。”

“那就让别的王爷们先选。”雍正不加思索地说,“各个王爷府里,凡是缺人的,都可
以挑自己看中的。就连二爷那里,也要替他选几个送去。他现在虽然还被囚禁着,可他毕竟
是朕的哥哥呀。”

李德全傻了。选秀女这事,历来的规矩都是皇上先选,别人后选的。可今天皇上却说要
别人先选,他自己只要剩下的,这可真是希罕!他哪里知道,雍正皇帝一心全放在朝政上,
他从来都是不近女色的。他认为,只有不贪享乐,不近女色,严于待人,也严于律己才能当
个好皇帝。他只想狠下一条心来,厉精图治,身体力行,改革吏治,去建立他的强大帝国。
他是这样想的,也决心这样干下去,但是,他能不能成功呢?

雍正皇上虽然不喜女色,但是要他不去选美也并不可能。放着太后派来的太监李德全在
这儿,他如果不去,不是把太后的面子也给驳了吗?正巧,一个小太监进来请旨说:“外边
有个叫方苞的人,递了牌子,要请见万岁。”

雍正一听说方苞来了,就显得兴奋异常。他立刻吩咐说:“请方先生暂在军机处等候,
朕要亲自去接他。”说着他把脸一沉,对那个小太监和殿里的人说,“你们都听着,方苞是
圣祖爷在世时的老臣,圣祖皇帝尚且称先生而不叫名呢,你们怎可直呼其名?传旨下去,以
后无论是谁,也无论在哪里见到方苞,都要称先生,而不准称名!”那小太监喏喏连声地退
了下去。

雍正回头又对李德全说,“你向太后禀报,说圣祖皇帝驾下老臣方苞先生来了。朕不能
不先见他,请太后和众位王爷再稍等一会儿,等这里的事情一完,朕就立刻去给大后请
安。”说罢,他匆勿换过衣服,便带着一大帮太监走出了养心殿。

方苞怎么来了?他不是已经被康熙皇上“赐金还乡”了吗?是的,当时是有这么一回
书,可是老皇上让走了的人,新皇上就不能再召回来吗?不过,他回来得已经是太迟了。

方苞在康熙和雍正两朝中的作用,他的名声,他的学问,他的威望,他那像传奇一样的
生平,都是寻常人不能比拟的。人所共知,大清帝国是在前明被推翻之后建立的。建国之
初,有不少人一时还接受不了满族入主中华的历史现实,也有很多人用各种方式来表示反
抗,写诗著文就是其中的一种,有反抗就有镇压,“文字狱”既然是老祖宗发明出来镇慑文
人的一大法宝,自然也就一用就灵,屡试不爽。这文字狱也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有的确
实是抓住了真凭实据。有的呢,则是某些人为了自己升官发财而诬告陷害别人的。方苞就遇
上了一回,也就成了其中的受害者。那时,方苞是桐城派的文坛领袖。有一位同乡写了一首
叫做《咏黑牡丹》的诗,其中有这么两句:“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如果单从字面上
看,不过是文人骚客们酒酣耳热之际的即兴抒发。可是,让别有用心的人一延伸,事情可就
严重了,诗中的“朱”字,本来指的是红色,但也可分析成是代表朱明皇朝的那个“朱”
字。这样一来,“夺朱”就不是“黑色盖过红色”,而成了“清朝替代前明”。那么,“异
种”二字,也就不能解释为“牡丹的不同品种”,而是污骂大清王朝是“异种”了。写诗的
人,理所当然地被砍了头。方苞是给这诗集作序的,自然也难逃厄运,被投进了大牢。后来
虽然康熙已经觉察到方苞是受了冤枉的,并且下旨赦免了他。可是、却因官场内幕的黑暗,
没有人告诉他,因而让他多坐了好几年的冤狱;还是因为官场的黑暗,在一次不分清红皂白
开监放人时、他又莫明其妙地被放了出来。他化名叫欧阳宏,四处流浪而不敢回家。巧就巧
在康熙皇帝一次微服出巡时,偏偏碰上了他,俩人一交谈,又偏偏对上了心思,交上了朋
友。于是这位方苞先生,就从文坛领袖——囚徒——流浪汉——皇帝的私交好友,最后成为
在天子面前参赞机枢重务、称先生而不名的布衣宰相。

方苞在成了康熙皇帝身边非官非民、亦师亦友的重要人物之后.还确实给老皇上康熙办
了不少大事。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帮助康熙选定了接班入,并参与起草了“大行皇帝遗诏”那
份著名的“万言书”。对康熙朝从大阿哥到十四阿哥之间的矛盾、斗争;他们为争夺皇位而
采用的手段;他们怎么各显才智。各辟蹊径;怎样同室操戈、刀剑齐鸣;怎么箕豆相燃、互
不留情的那一重重密不透风的黑幕,一层层藤缠丝萝、错综复杂的关系,甚至谁说了什么,
干过什么,方苞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真可谓是一位身在是非之中又无法摆脱的人,也是一位
熙朝的活字典!许多事知道得太多,常常不是吉兆。方苞不仅知道得多,而且知道得细。甚
至可以说,朝廷里凡是重大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一点他不知道。一个人手里掌握的机密越
多,离死亡也就越近。康熙深明此理,所以这些事情办完之后,为了保护他,就以“老迈无
用赐金还乡”的名义,把他放回家乡去了。方苞也不糊涂,康熙一死,他就下定了决心,永
远再不出仕。他还在远离闹市的地方,修了别墅,种上梅花,要过一过清静自然、无忧无虑
的隐士生活。可是,康熙放走了他,雍正却还时刻在想着他呢。雍正在登基之初,就发出了
密诏,命江浙皖三省巡抚和两江总督,向方苞送去了邀请,并转达皇上殷切盼望方先生早日
去京的情意。这些人接到圣旨,不敢怠慢,就轮着班,不分昼夜地前来拜访。这哪里是拜
访,分明是坐地催行!就这样,一直拖了几个月,方苞终于架不住了。虽然他不知道等待他
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可是他不能不来,也不敢不来!

他不想走进这个是非窝,可是,他刚刚踏进这个叫做“军机处”的门坎,是非就找上来
了。军机处,是雍正年代才刚刚建立的机构。是雍正皇帝的一条新政,也是除了上书房之外
的另一个机枢重地。可是,方苞进来的时候,这里的人却高谈阔论正说得热闹哪。外边走进
来的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人们都不认识,所以也没有人和他打招呼。是的,当年圣祖皇
帝在世的时候,方苞虽然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但他却没有任何职名,也无需和京
城的官吏们往来。除了张廷玉、马齐和几个皇子之外,确实是谁也没见过他的尊容。现在他
突然进来了,而且,一进来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那里。开始时,还真有人看见了,不过他们
只是感到可笑,因为这个糟老头子,长着一张干黄瘪瘦的大长脸,留着两撇细细的老鼠胡
须。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套在瘦弱的身子上,显得又宽又大。一双精亮的小眼睛里,闪
着贼也似的光芒。看年纪嘛,大约有五十多岁。这相貌,这打扮,说句老实话,还确实让人
不敢恭维。他,他是干什么的呢?

方苞才不管他们怎么评价他呢。他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专心致意地听热闹。他想听
听雍正新朝的这些个官员们,是怎样为雍正皇上卖力的。可是,他不听还好,一听之下,使
他大失所望。原来他们谈得最起劲的,竟是一个京都红妓苏舜卿!有人在学着她说话的声
调;有人在说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娇情;有人在形容她的美貌和琴棋书画样样拔尖的能
耐;还有人在说她如何让那个叫刘墨林的举子吃了闭门羹。说的,笑的,闹的,唱的,把这
个堂堂机枢重地,翻成了歌楼酒肆。就在这时,忽然门口一声高喊:“圣驾到!”随着喊
声,雍正皇帝已经跨进了房门。

事出仓促,在座的人全都慌神了。抢着戴帽子的,挣扎着穿靴子的,干瞪着俩眼吓傻了
的,忙乱中碰翻桌椅的,你挤我撞,你争我抢,相互推拉,相互怒视,什么样的人都有,可
就是全都忘了向皇上叩拜行礼!方苞微微一笑,款款走上前去,弹弹袍子角上那并不存在的
灰尘,从容不迫地跪下,向皇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臣方苞奉旨觐见龙颜,恭请皇上
万岁金安!”

雍正皇帝满面笑容地站着受礼,又伸手把方苞搀起来说:“先生,你终于来了,叫朕想
得好苦呀!算起来,你离开京城有二年了吧。这一向身子可好?嗯,看起来你满面红光,似
乎是更健旺了,朕真是为你高兴啊!来来来,你先请坐。”

在场的人听到皇上这样说,才知道这老头子原来就是鼎鼎大名的方苞。这才觉得刚才说
的话有些不妥,也才意识到还没有向皇上行礼。他们连忙跪了下来参见皇上,可是,已经晚
了!皇上早已收敛了笑容,冷冷地说:“这里是军机处,顾名思义,是处置军国大事的枢要
重地。你们胆敢在此大声喧哗已是不敬,还说些什么粉头妓女的丑闻,成何体统?说,谁让
你们到这里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但又不敢总是拖着呀。人群里官最大的就数那个叫李维
钧的了,他鼓着勇气叩了个头说:“臣等是奉了吏部的委扎,前来叩见皇上陛辞的。因不知
这里是军机处,只看着好像是几间空房子,就进来歇息笑谈。求万岁恕臣等不知之罪。”

“啊?这么说,你倒是有理了?”雍正冷冷地说,“朕并没说不让你们进到军机处,而
是听着你们那近于无耻的谈话恶心!宋代是怎么亡的你们都清楚,不就是因为文恬武嬉吗?
殷鉴不远哪!”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维钧,“你叫李维钧是吗?你是读饱了书的翰林,难
道不知道做官就得像个做官的样子,回话也要老实回话吗?朕下旨要天下官员不得观剧,可
你们却在这里大谈青楼红妓,把嫖娼争彩的话头都说到军机处来了,真是无耻之尤!你们不
是要‘陛辞’吗?好,这就算是辞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朕的这些话,每人都写出一份请罪折
子递进来让朕看,你们,全都给朕出去!”

皇上说,“这就算是辞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要把他们全都免职呢?没准,
那得看他们的请罪奏折写得如何,也还得看皇上是不是会对他们开恩。看着他们一个个灰溜
溜地低着头走了出去,雍正又对门口站着的太监说:“你到内务府传朕的旨意,在这个门口
立一块铁牌。写上:无论王公大臣,贵胃勋戚,不奉旨不得在此窥望,更不得擅自入内!还
有,立刻从乾清门侍卫中抽调人来,做军机处的专职守护;再到户部去传旨,选派六名四品
以上的官员,到这里来做军机章京。要不分昼夜,在此轮值承旨。”

雍正皇帝说一句,小太监答应一声。等皇上说完了,他利索地磕了个头,便飞也似的传
旨去了。在这个过程中,方苞一声未出,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在看着。雍正的这种雷厉风行
的作风,他早就知道了。今天雍正当了皇帝,自然要比从前更严厉,这是方苞意料之中的
事,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雍正回过头来对方苞笑着说:“先生,真是想不到,你刚进京来,就看到了这窝心的
事。好了,这也算完了朕的宿愿,军机处以后就成为朕的左右手了。原来朕想在这里和先生
好好说说话。可是,你看这里现在要什么没什么的,太不成话了。咱们还是到养心殿去谈吧
——邢年,告诉御膳房,给方先生准备午膳。叫他们拿出本事来,做得好一点。来来来,方
先生,你和朕同乘銮驾到宫里去。”

方苞连忙说:“万岁,这怎么能行?臣乃布衣白丁,岂敢亵渎皇上万乘之尊?那样就要
折了臣的阳寿了。”

雍正哈哈大笑:“好,说得好啊!不过方先生,你是儒学大家,难道也信这些不成?既
然你这样说了,朕就和你安步当车,一同步入皇宫。”

“臣方苞不胜荣幸。万岁,请——”

走在通往皇宫的路上,方苞向在天街上等候召见的人群看了一眼。心想,这可好,我本
来不想在这紫禁城里显山露水的,叫皇上这么一来,反倒更加出众了。但他知道皇上的脾
气,从来是不容别人违拗的,也只好如此了。

进了养心殿,皇上盘腿坐在大炕上。又命太监给方苞搬了一个绣墩来,方苞叩头谢恩欠
着身子坐了下来。养心殿曾是当年康熙在世时方苞常来常往的地方,如今新君即位,这里已
经换了主人。想起老皇上康熙的知遇之恩,方苞不由得心情激动。他没有急于说话,他知
道,雍正皇上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他一定会先说的。果然,雍正一笑开言了,“先生,你知
道朕为什么一登基就把你请来吗?”

“皇上恕臣愚钝,臣不知。”

“不,不,你不会不知道的!如果你真的不知道,你就不会在家一直拖着不肯进京了—
—你且等等,别说话。朕绝无责怪你的意思,你也不要谢罪。这里面的缘故,恐怕只有你知
朕知。咱们心照不宣吧,这是朕想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是,先帝当年怎样待你,朕也会怎
样待你。你心里不要存个‘伴君如伴虎’的念头,那样就让朕大失所望了。”

雍正的话是笑着说的,可是方苞听了却不觉浑身打战。对于这个四爷,方苞是太了解
了。在康熙晚年作出的重大决策中,方苞是起了关键性作用的。对于皇室内幕,方苞也可以
说是了如指掌。雍正能够即位,有方苞的一份功劳。但雍正那阴鸷狠辣,把恩怨看得极重的
性格,方苞也是清楚的。方苞之所以迟迟不来北京,就是他拿不准这个新皇帝是要回报他方
苞的举荐之功呢,还是要用方苞这块石头,去打至今不肯臣服的阿哥党?刚才皇上所说的两
句话,第一句,似乎是在怪他没有马上应召进京。但皇上又说出“心照不宣”和“朕知你
知”的话,是原谅了他;第二句就更明白了,那是点明了你不要因为皇上的脾气不好,而心
存疑惧。更不应该有“伴君如伴虎”的念头,在皇上的面前阳奉阴违!这句话中所包含的压
力,是瞒不住方苞这个绝顶聪明的人的。此时此刻,方苞能不赶快表明自己的态度吗?他连
忙起身离座跪了下去:“臣怎么能这样做?臣又怎么敢这样做?方苞乃是一个待决的死囚,
被先帝超拔出苦海又委以重任,言必听,计必从,这样的恩遇自古能有几人?报答君恩就当
以身许国,臣岂敢以利害祸福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况且万岁还在藩邸龙潜时,臣就常常聆听
教诲。也深知万岁待人则宽厚仁德,对事则是非分明,臣早已衷心感佩。臣不过一个穷儒,
身受两世国恩,怎敢以非礼之心来上对圣君?”
 
二十回 敬先贤君臣结同心 训后生雍正动真情

“方先生请起。”雍正放心了,“先生果然明白朕的心意。朕所期待的,就是你的这番
话,这个心!朕召你进京来,为的是借你的才华,辅佐朕成功。将来,朕是一代令主,而你
也将成为千古名儒——朕说这话,并不单单是酬谢你的功劳,你明白吗?”

“万岁,臣并无尺寸之功于圣上,请皇上明训。”

“哈哈哈哈,”雍正开怀大笑,“你很会说话,也很能责己。这一点朕虽与你心照,但
却不能不宣,当初先帝立传位遗诏时,你是在旁边的。先帝曾在选朕或是选十四弟之间,长
期犹疑不决,后来先帝征询你的意见,你是怎么说的?”

方苞一下子愣住了,他怎么也不明白,他和康熙皇上当年的对话,那个所谓“法不传六
耳”的谈话,雍正怎么会知道了?此刻雍正皇帝见这位学贯古今的大儒、被自己摆弄得惶恐
不安,他发出了满意的微笑,“方先生,你这是怎么了?你忘了你曾经对先帝爷说的话了
吗?来,你看看这个吧!”

雍正皇帝用隆重的礼节把方苞老先生请进了皇宫。两人刚一说话,雍正就问方苞说:
“当初先帝在挑选继位的皇子时,曾在朕和十四阿哥之间长期犹豫不决,后来,先帝又征求
先生的意见,你方先生却只说了三个字,便让先帝定下了决心,这三个字真可谓是一字干钧
啊!先生、你还记得这回事吗?”

方苞怎么能忘了当时的情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在康熙六十年发生的事,是在号
称“宫内之宫”、“园内之园”的“穷庐”里发生的事。“穷庐”,这个从外表看似乎一点
也不惹眼的地方,座落在畅春园内一大片浓密的松林里。在这里侍候的太监,全都是被刺穿
了耳膜和吞了哑药的聋哑人。晚年的康熙就在这个十分隐秘,又绝对安全的小殿里处理军国
大事,而其中最要紧的便是起草“遗诏”和选择接替皇位的人。方苞并没有任何官职,但他
的地位却分外重要。因为,他是老皇上的朋友,是唯一可以和康熙畅怀交谈、毫无顾及的
人,也是老皇上在遇到难决的事情时,唯一可以咨询的人,在诸皇子拼命争夺承继大权时,
康熙和方苞谈得最多的题目,便是逐个地品评各人的优劣。他们谈论得最多、康熙皇帝最拿
不定主意的便是老四胤祯和老十四胤是。两兄弟是一母所生,又各有各的长处和不足。最
后,方苞建议说:“观圣孙”。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因为康熙最看中,也最喜爱的
皇孙,就是四爷的二儿子弘历。康熙当时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叮咛方苞说:“朕要再想
想,此事你千万不能向外透露。法不传六耳,一旦泄露出去,朕就是想保你,也是不能
了。”方苞当然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也知道假如他不听康熙的招呼,就将受到最严厉的处
分,恐怕杀头、灭门都是有可能的。不过,方苞可也不是一般人,事君以忠,待友以义,这
些做人的基本道理他还能不明白吗?更何况康熙对他又是如此的信任呢,现在让方苞感到吃
惊的是,这个只有康熙和方苞两人知道的,“法不传六耳”的秘密,雍正皇帝又是从哪里得
到的呢?

雍正皇帝看方苞陷入了迷惘,这才微笑着拿出了一个黄匣子,取出里面用黄绫包着的册
子来:“先生,请看,这是老人家留下来的御笔扎记。”

方苞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真的是先帝亲笔所书,真的是先帝的手泽呀!只
见上面有这样的一笔记载:

今日征问方苞:“诸子皆佳,出类拔萃者似为四阿哥与十四阿哥。然天下惟有一主,谁
可当者?”方苞答奏:“唯有一法为皇上决疑。”问:“何法?”答曰:肮凼ニ铮〖炎蛹?
孙,可保大清三代昌盛!”朕拊掌称善:“大哉斯言!”六十年正月谷旦记。

这篇扎记上的字迹一笔一划俱都十分认真,却略显歪邪。很显然是身在重病中的康熙,
化费了很大努力写成的。方苞看着这熟悉的字迹,想起当年康熙皇上对自己解衣衣之,推食
食之的恩义,和同窗剪烛论文,共室密议朝政的情份,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似血似气,又酸又
热的苦涩。他的喉头哽咽了一下,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看着方苞如此动情,雍正皇帝不胜感慨。他起身下炕,在地上来回的踱步,心潮起伏地
说:“为君难哪!先生当年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先帝已经完全明白。朕身边有他老人家的
一个‘好圣孙’,也就是现在的‘四爷’宝贝勒弘历。”雍正略一停顿,接着说道,“方先
生,你好狠心哪!朕原来一心一意地想当个逍遥王爷,也不愿像现在这样做这天下第一难
事。可是,你把朕推到了火炉上烤还觉得不够,又要朕的儿子也来受这份煎熬!从私心来
说,朕对你甚是不满;但就公心而论,你为大清奠定了三世鸿基,功在社稷,朕又要感激
你。所以,无论公私,朕都要对你负责始终,你明白吗?”

方苞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太明白了!康熙皇帝的决策过程。雍正是怎么当上皇帝的,有
哪一点不是方苞亲眼目睹,亲自参与的?对于这位皇上,方苞可以说是知之甚深。他也明
白,刚才的这番话,是雍正不能不说的。方苞更清楚,皇上的话有一半是真的,却有一半是
假的。说真,就是雍正自己连做梦都在想着当皇帝,不但自己想当,而且更想让儿子、孙
子,世世代代都来做皇帝。要是不想,他当初还和阿哥们争的什么劲儿?说假,是指雍正刚
才那“把朕推到火炉上”,“要朕的儿子也来受这份煎熬”的话。那是货真价实的假撇清,
是做了样子让别人看,说出口来要别人听的。不过,方苞现在既然来到这是非圈里,也不能
一见面就揭穿它。再说,揭穿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方苞稍一思量,便回答说:“皇上
如此推诚相见,臣怎敢不以愚钝之才,为皇上效鞍马之劳?但臣毕竟是已近花甲的人了,黄
花昨日已去,夕阳昏月将至。臣恐怕误了皇上孜孜求治之心啊——曾记得圣上藩邸之中大有
人才,何不选拔上来,帮助皇上在上书房里办些差使呢?”

方苞的话,雍正皇上也是一听就明,他这指的是邬思道。是的,邬思道确实是位不可多
得的人才,可是,雍正却有三不能用。其一,就是雍正认为邬思道在帮助自己夺取皇位时,
已经累得心力交瘁,不可能再有什么新的建树了;其二,邬思道过去为四王爷尽力时,一直
是隐姓埋名的,因为他曾经受过朝廷的通缉。雍正登基之后,突然启用他,肯定会遭到别人
的攻击;其三,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邬思道手里掌握的有关雍正的机密太多了。不杀他
已是宽典厚恩了,怎么还能再用他?小用,他会觉得屈才;大用,他又会给自己掣肘。但
是,雍正也知道,这三条理由,哪一条也不能明说。所以,他也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了,
便说:“先生所见虽然不错,但原来藩邸旧人,朕已用了不少了。年羹尧现在当着大将
军,戴铎在作着福建按察使,就连李卫,也已做到了布政使。朕一向提倡天下为公,可又一
直在用朕的旧人。让这些人都成了出将入相的人物,后人将会怎样评价朕的政绩?再说邬思
道身有残疾,也不便让他在朝里做官。唉,朕也有自己的难处啊!方先生,朕今日向你交了
底,望你能体谅朕心。”他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回头,见太监们已经抬着御膳桌子进来
了,便亲切地向方苞招呼一声:“哦,咱们只顾了说话,瞧,是进膳的时候了,方先生,
请,咱们边吃边谈吧。”

这桌御膳是特为方苞准备的,虽然说不上是皇宫大筵,可也足够丰盛了,雍正皇帝让方
苞坐在自己身边,还不断地用筷子指着一道道的菜说:“请啊,方先生,不要客气嘛。咱们
君臣难得有机会在一起进膳。你爱吃什么,就尽管吃呀。”

和皇上一起进膳,方苞可不是头一回。当初康熙皇上在世时,他经常能得到这个荣幸。
康熙皇帝是位十分体贴下属的君王,他知道,让谁和皇上同坐,他也不敢放胆吃。所以总是
单独为方苞开上一席,好让他吃得畅快。今天可好,这位新君让自己坐在他的身边,两人又
挨得这样近,而且这位皇帝又是个脸色说变就变的冷面王,方苞能吃得下去吗?他恭谨地欠
着身子坐下。一边回答着雍正的问话,一边小心翼翼地动筷子。心里还在不停地打着算盘,
生怕给皇上一个坏印象。这不是吃饭,这简直是活受罪!雍正平日的膳食非常简单,吃得既
少,还不爱荤腥油腻。方苞才刚吃了一点,皇上已经要漱口了。方苞一见这情景,连忙起身
就要谢恩,却被雍正一笑拦住了:“方先生,朕知道你还没吃饱哪。先帝在时,常常开玩笑
说,‘别人是心宽体胖,可方苞却是体不胖而心宽。他是位放开肚皮吃饭,立定脚跟做人的
君子’。今天这膳食是专为你预备的,并不合朕的胃口,所以朕不能陪你了。朕到里边去看
折子,你能吃就多吃些。要不,糟踏了不也是可惜嘛。”

雍正说完就抽身进去了,方苞这才放下了心。说实话,他今天早晨因为赶着进宫没有吃
好,还真是饿了。皇上一走,方苞如释重负。连三赶二地扒拉了几口,就忙放下筷子,进去
谢恩了。雍正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方先生,吃好了吗?请坐下,朕马上就完。”

方苞谢恩入座,心里却在想:好,还是当年那份勤勉。嗯,算得上个好皇帝!是的,从
方苞见到雍正皇帝到现在,他所得到的印象都是很好的。他们之间的谈话,也可以说是坦率
和真诚的。尽管方苞初来时的疑惧并没完全消失,但雍正却用自己的行动,使方苞对他多了
几分信心。

小太监进来请旨,说马齐、隆科多和李卫、田文镜、杨名时以及孙嘉淦,都正在外边等
着请见皇上。雍正放下笔来,揉揉手腕,高兴地说:“好啊,传他们进来。先生你只管坐着
别动,也无需和他们见礼。”方苞听了心中又是一动:哦,今天来的正是铸钱、山西和科考
三个轰动全国大案的官吏,看来是要我帮皇帝说话了。可是,皇上既然没有明说,我又怎么
能随便开口呢?

一群臣子列队进内,向皇上叩见行礼。大家都看到了端坐在皇帝身边的方苞。可是,大
家却并不认识,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特殊的资格和皇上一起端坐受礼。
只有马齐,因原来就是上书房大臣,曾经见到过方苞。可是,也只敢和方老先生四目相交,
算是打了招呼,却不敢冒然说话。雍正今天似乎是心情很好,笑着对从大臣说:“好好好,
今天三路诸侯齐到,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孟津会’了。李卫,你是这三个案件掌总的,
你就先说说吧。”

“扎!”

李卫答应一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折子来。不过,方苞却不知道,李卫所看的却不是
一般人所谓的“奏折”。他看的,是他自己画出来。别人谁都不懂的图。那上面,全都是各
种各样的记号。有的地方是个人头,有的地方却像是一个大瓜。可就这鬼画符似的图画,李
卫眼睛瞄着,嘴上说着,竟然也把这三大案件说了个明明白白,一丝不爽。

雍正一句也没有插言,一直等到李卫说完了才问:“完了吗?”

“回皇上,奴才说完了。”

“诺敏是什么处分?”

“回万岁话,奴才等拟定的是腰斩。”

“张廷璐呢?”

“他和诺敏有所不同。奴才和图里琛又按皇上的旨意议了一下,觉得这是个受贿贪墨、
科场舞弊的案子,更应该从重处分,所以定为凌迟。”

雍正在思考着,好大一会没有说话。突然,他回过头来问方苞:“先生,你看他们拟的
罪名合适吗?”

方苞略一欠身答道:“万岁,臣以为定得都太重了些。”

“嗯?”

“万岁以严刑竣法来改革吏治的本意,臣以为切中时弊。”他向李卫看了一眼又说,
“但他们没有体察万岁的初衷,定得重了些。比如诺敏的罪,显而易见是受了下属的撺掇,
才上下勾连,通同作弊的。他的主要罪状是欺蒙君上,袒护下属。现在既然放过他的下属,
对诺敏的量刑似也应该从轻。为了给朝廷稍存脸面,应判‘赐自尽’更为合适;张廷璐一案
并未审明。为整饬吏治,杀一儆百,对此案从重从快,这想法是好的。但纳贿并非十恶不赦
之罪,与叛上谋逆是有区别的。如果给他定了凌迟,就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以后真的有人
称兵造反,当如何处置呢?所以臣以为,定为腰斩足矣。”

雍正皇上暗自称赞:好,方苞不愧大家,说出话来真有画龙点睛的功效。而其中最让雍
正感到得体的是两句话:第一句“给朝廷稍存脸面”。雍正心里明白,方苞指的是皇上刚刚
表彰了诺敏是“天下第一抚臣”,转脸就又把他处以腰斩,确实是让皇上没法下台;第二
句,方苞说的“此案并未审明”,更是一针见血。以“并未审明”之罪加以极刑,也实在有
点说不过去。李卫在一旁听了,心中也是极为佩服:嘿,这老头儿,还真有两下子!马齐也
从案件审理中大约知道,这里面是戏中有戏的。但他久经大难,早就心止如水了。在这种场
合里,更是一言也不肯多说。隆科多听到方苞说什么“谋逆”、“造反”之类的话,心里就
有点发虚。他也是只能老实地听,却不敢多说一句。

可这里面还有个刺儿头,就是那个孙嘉淦。在铸钱大案里,孙嘉淦先是受了申斥,继而
又升了官职,他有点浮燥了。此时他见房里人都沉默不语,就上前跪了跪说话了:“万岁,
不能这样!方老先生的大作,臣是从小就读过的,也从中受益匪浅。可今天聆听他的这番言
论,却又大失所望!请问方先生,您既然说‘案子并未审明’,就该要求查个水落石出,然
后分别等次,按律严究。怎么能这样稀里糊涂的就说要结案呢?”

方苞没想到雍正身边还有这样大胆的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嘉淦,很长时间都没有说
话。直看得孙嘉淦心里有点发毛了,才微微笑了笑说:“好,说得好。你既然称我为‘老先
生’,我也就不客气地叫你一声‘后生小子’了。你只懂得一个‘执法要严’,可你却不懂
在情、理、法这三个字中,还有经有权,各不相同,而在衡量时又要分出轻重、缓急来。天
下之大,道藏之深,不是一句话能够概括的,也不是用一把尺子能够量准的。就用你自己经
历过的事来说吧,圣上采用了你的铸钱之法,却又曾贬降了你的官职,你难道不能从其中悟
出来一点道理吗?”

孙嘉淦头一梗还要反驳,雍正却抢先发话了:“孙嘉淦,你还太嫩啊!诺敏和张廷璐都
是朕平日十分亲近和信任的大臣,可是,他们还是辜负了朕的殷切期望。先帝在日,总是讲
‘清水池塘不养鱼’,而要‘和光同尘’的道理,朕当时也不甚明白。如今朕自己碰上了这
些事情,也算悟出了一点。你们都知道,朕是虔信佛教的。佛心无处不慈悲,朕平日走路
时,连别人头上的影子都从不敢踩,何况杀人!现在天下官吏贪贿之风,已经闹到不狠心整
饬、不开杀戒不行了!可这杀戒应该开多大?杀人应该杀多少?像这样的巨案、大案,一下
子就有几百颗人头落地,后世的人将怎么评价朕这个皇帝?孙嘉淦啊,天也给了你一颗心,
你就用这颗心去好好想想。想好了,想清楚了,再来方先生面前哓舌。”
 
二十一回 肩重任必须公忠能 治乱世岂可无约法

雍正皇帝迫于局势不得不作出让步,将苛刑竣法稍稍收敛,也将对诺敏和张廷璐的处分
稍稍减轻。不过他的这种处境,这种心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和理解的。孙嘉淦出头
反对,受到了方苞的教训,皇上也严厉地责备了他。孙嘉淦不言声了,可是,在一旁的田文
镜却忍不住还想说话。孙嘉淦说的是考场舞弊案,追的是“尚未审明”这句话。田文镜呢?
他是山西官员贪贿案的见证和首告人,他觉得就这样给诺敏一个“赐死”的处分,太便宜诺
敏这小子了。一想起自己在山西时遭到的种种非难和羞辱,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行,不
能让诺敏这样死,我得再向皇上奏本,起码也要他像张廷璐那样,闹个“腰斩”什么的,才
能消我心头之恨。可是,他这里刚想说话,却早被雍正皇上看见了。雍正踱着步子来到近
前,指着田文镜对方苞说:“方老先生,你来看,这就是揭开山西秘密的田文镜,他可是朕
的老相识了——田文镜,当年黑风黄水店的事你还记得吗?”

皇上此言一出,把田文镜惊得差点喊出声来。皇上说的那个黑风黄水店的事,田文镜怎
么不记得?他不但记得,而且是永远也不能忘怀的。那年田文镜和李绂两人进京赶考,在黄
河滩上住进了黑店,被店主用麻药放翻。要不是凑巧遇上当时还是皇子的四爷,要不是四爷
手下有狗儿和坎儿这两个机灵的孩子,他和李绂就没命了。可是,第二天临别时,四爷分明
交代过一句话:“黑风黄水店的事,以后不要说出去,说了对你们不会有好处的。”后来田
文镜和李绂来到北京,才知道四爷的深意,那是怕他们搅进阿哥党里去。他们当然不会想
到,这趟黄河故道行的后面,还有雍正皇帝永远也不能向人说出的一段秘密。不过,这俩人
还是从心底感激四爷的。四爷当上皇帝后,他们都受到了重用,干得也都很卖力。他们觉
得,不这样,就无以报答皇上对他们的救命和知遇之恩。可是,田文镜却怎么也想不到,这
件藏在心底多年而不敢说出来的事情,万岁自己却把它翻出来了。他连忙叩了个头回奏说:
“万岁,臣怎敢忘了圣上的生死骨肉深恩?当年若不是托了皇上的洪福,臣早就化作灰烬
了。但臣谨记万岁当年的谆谆嘱咐,虽时刻铭记心头,却不敢在人前有丝毫卖弄。”

“是啊,是啊。常言说君臣际遇难,如此生死际遇,更是一生难得第二次。正因其难,
所以朕也是轻易不肯妄言际遇,也并不指望你和李绂二人来报答朕的恩情。圣人云:君子爱
人以德。朕用人从来都出自公心的,从不以小恩小惠小巧小智来拢络人。朕今日旧事重提,
是看你确实是个有良心的人,知道要忘身报恩不计较利害。好,很好,朕要的就是你这个良
心,你这忘身报恩的良心。只要有了这良心,你就大胆地干下去吧,你会终生受用不尽,朕
也绝不会亏待你的。”

殿里的人听了他们君臣之间的对话,都不免吃惊。因为在雍正登基之前,这俩人都是默
默无闻的人物呀。人们只知道李绂是正牌的科甲出身,而田文镜则是纳捐除授的。化钱买的
官本来是不吃香的,可是,田文镜却有幸当上了去陕西向年羹尧传旨的“宣旨使”,他回来
时又搅起了山西这场大案。怪就怪在皇上还真听他田文镜的,田文镜说山西有事,山西果然
就出了事。那位李绂,原来的官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学差,要论资历,还嫩着哪!可是,科场
舞弊案刚一发现,他就被任命为顺天府恩科的主考,而且还只用他一人,连个打下手的人都
没有,这是多大的信任哪!他们俩怎么升得这样快呢?哦,现在明白了,原来这两人还和皇
上有这么一段渊缘啊。方苞想的更多,因为此前不久,皇上还对他说,不能多用私人,可田
文镜与李绂不也是与雍正关系密切的人吗?眼下看看在这养心殿的人,除了马齐这个熙朝老
人外,哪一个不是雍正亲手提拔上来的呢?

他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旧文镜却开言了:“臣田文镜身受两朝国恩,并不是仅仅为了
黑风黄水店的事要报答皇上。圣祖爷在位时,臣只知对圣祖尽忠效力;当今皇上即位,臣也
只知为皇上尽忠效力。其它皆是身外之物,臣从来也不去想它。万岁适才所言的‘忘身报
恩’一语,臣不敢当。”

方苞听他这样一说就明白了:哦,这人别看不是科举出身,可他说话却很得体,也很会
投人所好,让你挑不出他的一点毛病来。再细心一想,雍正刚登大室,要是不这样破格用
人,还真是不能成就大事。难道不用他们,还能用心怀二志之人吗?想到这里,他便点头插
言说:“嗯,好。公、忠、能,三者俱备,难得呀!”

田文镜刚才说的已经让雍正皇上很满意了,方苞这么一点,更点得正是地方。雍正觉得
好像让人给搔了痒痒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服。他的脸上都放出光来了:“方先生,
说得好。说得好啊!田文镜职位并不高,可是他却能忠心用事,一心为公,不枉了朕对他的
一片期待之情。诺敏也曾是朕的亲信大臣啊,他上下勾连,狼狈为奸,不论是在山西或者在
京城,都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人物。田文镜路过山西时,诺敏正是飞扬拔扈,不可一时
之际。田文镜偏偏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别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上看出了毛病。而且
从不能插手处插手,从不能进步处进步,终于使此案真相大白于天下。这番捏沙成团的手
段,堪称一个‘能’字。事君以忠,一心为公,都是臣子的本份,但这个‘能’字却不是人
人都可以办到的。方先生给他概括为‘公、忠、能’三个大字,这话说得真好,可以当作任
用天下官员的三字真经!”

听到皇上这样评价自己,田文镜心里的那份得意就别提了。他可不傻,他心里明白着
哪!要是皇上真地知道了,他田文镜的这个“能”字,其实并非他自己的本事,而是比他更
“能”的邬思道替他挣来的,或者换句话说,是他田文镜用高价买来的,皇上将会怎么看他
呢?

一直没有说话的马齐现在可找到机会了:“圣上此言极是!大凡一个人受了朝廷的厚
恩,总是要报答的。而且只要他稍有天良,最起码也能作到体贴圣心,为国分忧。所以,这
忠与公二字不难。难就难在既忠且公而又能,三者俱备。如今天下百废待举,像田文镜这样
的能员,臣以为越多越好。”

马齐不愧是两朝元老,这马屁拍得也正是地方,说的又正是皇上眼下最爱听的话。雍正
不禁击节赞赏:“对呀,就是这句话。朕今天还想说说李卫,他本来是朕的家奴,表面看来
好像也没什么大学问,朕为什么这样重用他呢?就是因为他一心一意地就知道为朝廷尽忠,
为百姓做事。有时事情迫在眉睫,他不请旨就去办了,而且常常办得很好。难道他就不明白
万一办砸了,自己也要承担罪责吗?不,他没有想到要事事处处成全自己。可是,他没想到
的,朕却要替他想到。朕要成全他,因为成全了他,也就是成全了朕自己嘛!常言说得好: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不要故意去做,故意地要
做给别人看。就如你们科甲出身的人,动不动就先想到‘名’,想到要保持名节呀,要扬名
万代呀,这很不好。因为你一想到要留名,就不能全公,全忠,也自然不能全能了。孙嘉
淦,你现在知道朕为什么要先挫辱了你,然后再升你的官职了吗?”

孙嘉淦听皇上说得云遮雾罩,正不得要领哪,突然皇上把话题又转到自己身上,而且还
又是指责。听皇上话里的意思,好像连李卫这混小子都比他强。他心里不服气却又不敢明
说:“皇上,请恕臣愚昧。臣请皇上明训……”

雍正回过头来看了看孙嘉淦,见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恐惧,雍正满意了。他在心里说,
嗯,朕要的就是这样的人。他盯着孙嘉淦看了好久才说:“那天朕把你赶出了养心殿,你却
想在午门自尽,有这回事吗?”

“……回皇上,有……”

“做儿子的受到父母的责备,想不通便要去自杀,给父母留下一个不慈的罪名,这算得
上是为父母尽孝吗?”

“不,不算尽孝。”

“臣子受了君王的责备,感到受了屈辱,便也去自杀,给君王留下不仁的罪名,这算得
上是尽忠吗?”

“不,不能算。”

“着啊!那天你受到朕的挫辱,不想想其中的原因,也不想想这件事情的后果,就要撞
死在午门,给自己邀得一个‘尸谏’的美名,让自己能名垂青史,标榜万代。你的心愿达到
了,可是,在养心殿里坐着的朕呢?后世将怎样评价朕这个皇帝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真有醍醐灌顶的功效,孙嘉淦磕下头去:“万岁,臣知错了。”

雍正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这就对了。告诉你们,朕自己就是个孤臣,也是在四周
皆敌,一片喊打声中苦斗过来的,所以朕最不喜欢的就是脓包软蛋,但朕也绝不赞成那种只
知逞血气之勇、匹夫之勇的人。朕要的是公忠能三者俱备的人,是像田文镜和李卫这样的
人!”

众大臣听皇上说得如此入情入理,心中都十分感动,一齐跪倒:“臣等一定要凛遵圣
命!”

雍正见说服了众人,心里也是十分高兴,但他突然想起太后那里还正在等着他哪,便笑
了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方先生且不要回去,顺天府恩科的试卷已经送进来了。请先生
把他们选的一、二甲的卷子再看一遍,从中选出三十名好的来,朕回来时再看看。哦,对
了,贵州省巡抚出缺,吏部提了个名单上来让朕挑选。朕的意思,杨名时就很好嘛。杨名
时,你自己看呢?”

雍正今天是正在兴头上,其实委派什么人去做事,还用得着问下边吗?这不,他这一
问,还真问出题目来了。杨名时进来这半天还没有说话,不是他不想说。是因为没逮着机
会。吏部的人前两天就透信给他,说,想派他到贵州去当巡抚,他听了很不高兴。因为他知
道,贵州是个有名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穷地方。那里苗瑶杂居,
土司猖獗,割据一方,危害全省,号称“天下第一难治”。再加上云南总督蔡珽,又是个蛮
不讲理的人,仗着手中有兵,什么事情都敢干,尤其是爱干涉地方行政、民政,和他共事,
可以说是难是加难。他正在想着怎么向皇上委婉地说明,求皇上开恩,免去了他的差事,不
料皇上却抢先说了出来,闹得他手足无措了。不过,这杨名时也不是不敢说话的人,他略一
思忖就老实地顶了回去:“回皇上,臣不愿去!”

此言一出,殿里的人全都惊得呆住了。怎么,这杨名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竟敢当
面顶撞皇上,拒不遵从皇上的指派。要知道,这可是杀头之罪呀!不要说别人,连方苞都惊
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方苞是见过大世面、也懂得规矩的人啊,庙堂之上,皇帝面前,谁敢对
皇上这般无理呀?任何一代的君主,也都是金口玉言,说一不二的。更何况雍正的脾气个
别,他说话从来是只说一遍,必须遵从而不容反抗的。杨名时是疯了,傻了,还是脑子出了
毛病?谁给他了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顶撞皇帝呢?方苞今天算真的开眼界了,敢情;打从
他来到雍正身边,听到的,见到的,全都是这性子!方苞就是想从中调和,也不知打哪儿开
口了。

雍正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杨名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本来是要走的,太后那里可能
早就等不及了。他原想着,自己已经说了,杨名时叩头谢恩,说一声遵旨,这事就完了。现
在,杨名时说的却是:“臣不愿去”,这可真稀罕!要知道,雍正从当王爷,甚至还在当贝
勒的时候,就没听谁敢说这样的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突然站定身子,用怀
疑的口气厉声问道:“嗯?朕没有听明白,你再说一遍!”

“是,臣不愿去贵州。”

这次雍正可不能再说没听清了:“什么什么,你不愿去贵州?你想干什么?”

“回万岁,贵州巡抚一职非臣所能,臣宁愿还回湖广去当藩台,也不愿升迁。”

雍正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这是他就要发火的前兆。他向身边的太监要了一杯热茶
来,喝了一口,狞笑着说:“很好,很好!你不愿去贵州,却要回湖广,可湖广也不是最好
的地方!听人说过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里才是好地方哪。朕要派你去杭州当个布政
使,大概你就满意了。你愿意去吗?!”

杨名时并没有被雍正的气势吓住,他抬起头来庄重地说:“万岁误解了臣的意思,臣并
非贪图享受、畏惧艰险之人。据臣所知,从康熙五十九年至今,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贵州
巡抚一职,已经换了七任。除了其中一人是因为父亲病故报了丁忧的,难道另外的六人都不
称职吗?不!是他们的头上压着一位蔡大人,蔡上将!臣招惹不起这位国家柱石,就是遵旨
去了,恐怕要不了一年,就会因毫无建树而被参革回来。到那时,臣将无法向圣上交代,也
违背了圣上命臣去黔的宗旨。且万岁命臣去贵州,任臣以封疆大吏之要职,臣不想当这第八
人。因为臣知道,此等重要职务频繁更换、形同儿戏的作法,不是万岁的初衷。所以臣宁愿
到乌里雅苏台军前去效力,也不愿到贵州去。”

杨名时说得振振有词,掷地有声,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方苞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他觉
得就是只听听杨名时这话,也算不虚此行了。

雍正盯着杨名时看了好久才说:“蔡珽此人,刚愎自用,不能容人,是他的短处。但他
能带兵,能打仗,在那里没有他也是不行的。你既然这样说,就只管前去上任吧。你刚才不
是说,那里的巡抚四年里换了七任吗,朕和你约定,七年之内,朕不调你巡抚之职,让你这
第八任巡抚能善始善终,这总该行了吧。”

杨名时略一思忖又说:“臣谨领圣命,但臣还要请旨。”

“哦?你还要朕怎样?”

“臣绝不干预蔡将军的军务。但请万岁下旨给蔡珽,也请他不要动不动就以苗瑶民变为
理由,干预地方民政,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蔡珽答应了臣的条件,臣就能当得下
来。”

雍正放声大笑:“好,冲你有这勇气,朕就答应你。但你必须保证,从明年起,贵州钱
粮自足自筹,朝廷不再给你调拨一斤粮食和一两银子,你敢承担吗?”

有了皇上的许诺,杨名时尚有何惧。他高声答道:“臣敢承担此任,绝不让君父再为贵
州之事操心。”
 
二十二回 童稚女大胆批龙鳞 雍正帝纳谏放宫人

处理完养心殿这里的事情,雍正皇帝坐上亮轿前往后宫。虽然几个臣子刚才的一番对话
很让人满意,但他心中的弦还是不能松开。唉,令人头疼的事太多了。西线开战已是定局,
年羹尧出兵青海也正在路上。可是,还一仗没打呢,光是行军,就化费了四百多万两银子。
这些银子从哪里来,还不是要靠清理亏空来填补?清理亏空的事,现在委任的是老八来管,
他是首席王大臣嘛。可老八却并不和皇上一条心,表面上看搞得轰轰烈烈,其实完全不是那
么回事。十三弟允祥给皇上送来密折,说已经清出的各省官员拖欠银子,共计四百多万两,
这不正好用在前线吗?雍正下旨给各省,要求他们将清出的银两火速解来京城,以应急需。
可是,允禩却大笔一挥说,此项欠款全都在今年秋季的火耗里冲销!好大的口气啊,朕在上
边顶着“苛政”、“暴虐”的名,你老八却在暗地里干着拆毁江山的事,你可真能和朕配合
呀。更让人生气的是,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的年羹尧,竟然也在下边捣鬼。有三个已被抄了家
的官员,居然还有存钱,他们拿出了十六万两银子来,交给了年羹尧。这年羹尧也就为他们
上书,替他们说话,写来保举密折,请求起复他们原来的官职。真是荒唐至极,荒唐透顶!

亮轿在悠悠地向前走着,雍正想竭力排开自己纷乱的思绪,不让母后和后宫的人看出不
快来。可是,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吵嚷,还夹杂着内务府官员的喝斥声、拖拉推打声,乱成
了一片。其中还有一个女子用尖亮的嗓门大声喊叫:“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不要这样拉
拉扯扯的。我要见皇上,皇上,您在哪里呀,我有话要问您……”

雍正心中一动,嗯,皇宫里怎么会有这么泼辣的女人?她要见朕有什么事?他在轿里把
脚轻轻一跺,轿子停了下来。雍正走出来一看,原来已经到了慈宁宫的门口。他回头向跟着
的太监问了一声:“不懂得这里的规矩吗?这里已是太后老佛爷修身养性的地方,是谁敢在
这里大呼小叫?”

是的,这里确实是太后的后宫所在之处,这里也确实需要安静。可今天是皇上和后宫选
秀女的日子,就有点特殊了。雍正刚一出来,就见面前地上跪着一大片女子,足有二百多
人。这些都是待选的秀女,她们在这里跪着等待皇上,已经跪了很长时间了。看见皇帝驾
到,一个个吓得面色如土,胆战心惊,齐刷刷地伏地磕头。内务府的衙役们见圣驾来到。急
忙退到一边。堂官职司所在,一边擦汗,一边冲着那个大喊大叫的女孩子说:“你这不识抬
举的贱蹄子,皇上来了,还不赶快跪下,想招打吗?”他回头又对衙役们说,“你们也别光
站着,快过来把她按倒,让她也跪下。”

雍正把手一摆制止了他们:“不要这样,你们把她叫过来,朕问问她。”

那女孩子被带过来了,可是,还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下跪。雍正看了她一眼,患?
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满族姑娘的打扮,圆胖的脸上虽然稚气娇憨,却又满带怒气。大
概是刚才和衙役们撕打过,衣服都被扯破了。雍正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内务府的堂官连忙上前回答说:“回万岁,这孩子是正蓝旗牛录福阿广家的。她在这里
哭闹得不像话,奴才已经派人去传她的父亲了。”

雍正不耐烦地一挥手:“你退下!”他抬头看见十三弟怡亲王允祥正飞跑着过来,便冲
他略一点头,继续问那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明秀。”

“唔,明秀,这名字很好嘛。家里有几口人,你排行老几呀?”

“五口。爷爷、奶奶,父亲、娘还有我。”

“你父亲有差使吗?”

“没有。”

雍正沉思了一下,又问她:“明秀,你知道这里是内宫禁苑,是不准随便喧哗的吗?朕
刚才来的路上,就听你在这里大呼小叫,还屡屡提到朕,这可都是犯禁的。为什么这样放
肆?你懂不懂这里的规矩?”

明秀掠了一下散乱了的头发,毫无怯色地说:“万岁,我想问您一件事。”

“哦?好啊,你问吧。”

“请问万岁。您知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她抬头看了看皇帝,见他正莫名其妙地看
着自己,便向跪着的秀女们一指又说,“万岁,您知道我们这些女孩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吗?您知道我们跪了多长时间了吗?您知道我们从天不亮就被带进宫里,至今连一口水都没
沾唇,一直跪在这里苦苦地等着您的传见、您的挑选吗?只因为我们是满人的女儿,是注定
了要听候选召,进宫来当差的。所以我们就得挨饿,就得挨晒,就得跪在这里受苦。万岁,
我们虽然是满人,可又都是些穷家小户的女儿,也都是父母熬着艰辛把我们拉扯大的。如今
不是新朝吗?万岁爷您今天一道圣旨,说要‘刷新吏治’,明天又是一道诏谕,说要‘与民
休息’。您这些话大概不是为了说着好听,或者是哄着百姓们高兴的。可是,万岁您又做了
些什么呢?您刚登基这才几天哪,就急急忙忙地要选秀女,要充实后宫!是的,后宫的美人
们都是康熙老佛爷的人,她们都老了,不好看了,不美了,不中用了。万岁既然坐了天下,
不选几个美人来陪陪,也真是说不过去。可是,万岁爷您想过没有,山东去年遭了灾,山西
又闹出了钱粮亏空,听说西大通又要开战,正是哪哪儿都要钱的时候。您可好,偏偏在这种
时候要选美,要选秀女,难道您对老百姓们说过的话,全都不算数了?”

雍正怔怔地瞧着这个叫明秀的女孩子,他不明白,这孩子怎么懂得这样多呢?她说的话
又为什么这样尖刻呢?他的脸阴沉下来了,好像倾刻之间就要发作。可是,他又忍了回去,
只是淡淡地说:“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朕可以不要什么美女,可是,皇宫这么大,官眷又
这么多,没有人侍候怎么能行呢?”

明秀浅浅一笑说:“好,皇上说得好。官眷们金枝玉叶的,没人侍候怎么能行啊!可
是,您想过没有,像俺们这样的贫寒人家,虽说是满人,也虽说应该进宫来当秀女,可俺们
也是人哪!俺们就没有亲娘老子吗?俺们的爹娘就不要人来照养侍候?谁不知道,只要被宫
里选中,就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亲人了。进到后宫里的人成千上万,有几人才能见到皇帝,
又有几人才能得到皇帝的恩泽?刚才我就在这里亲眼看见了几个老宫女,她们的头发全都白
了,可还得在这里侍候人!皇上,您想过这些吗?您懂得我们这群女孩子的心吗?万岁爷既
然是圣明天子,就该替天下百姓多想想。要我说,这选秀女的事既然是朝廷定的,朝廷当然
也可以废除。不选秀女,或者少选几次,难道皇上就坐不稳天下了吗?”

她正说得有劲,旁边站着的怡亲王允祥可听不下去了。他是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的差
事该着他来管,今天这件事情也全是他安排的,现在出了乱子,他不说话能行吗?只见他上
前一步厉声申斥说:“放肆!反了你了,你知道是在对谁说话吗?你知道宫里的规矩吗?没
调教的野丫头,还不给我跪下!”

明秀只是抬起眼来瞟了一下允祥,冷冷一笑说:“哟,这不是十三爷吗?老长时间没有
看见过您老的模样了。人们到处风传,说十三爷如何英雄,如何辅佐皇上登基,还有如何的
年轻,如何地体贴下人……咳,多了多了。可是,今日一见,小女子觉得却并不像人们说的
那么蝎虎,不就是架子大了些嘛。换了别人。换了身份,刚才那番话说的也绝不会比十三爷
差。其实小女子也知道,您这不过是仗着皇上的势力,没了皇上撑腰,您还能冲谁发威风
呢?唉,大家心目中的大英雄,原来也不过如此,也不过是个顺竿爬,浮上水的人。没意
思,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允祥气得肺都要炸了,他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羞辱呢。过去阿哥党的人看不起他,捉弄
他,欺负他,甚至布下圈套来陷害他,他都从来没有含糊过。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日
却在皇上面前受这个小女子的轻视和羞辱。如果不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他真想给这个多嘴
多舌的丫头一个大耳光。

雍正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暂且忍一下。便回过头来问道:“这孩子的父亲来了没
有?”

内务府的堂官连忙上前说:“回皇上,他来了,正在下边等着皇上问话哪。”

“叫上来!”

“扎!”

明秀的父亲其实早就来了,不过他不敢露头。女儿从小就是个泼辣的性子,敢说敢作,
神鬼不惧,他能不知道吗?可他这作父亲的万万没有想到,女儿竟敢在皇上面前也这样大
胆,对皇上、对十三爷也是这样肆无忌惮,这不是给他招祸吗?他刚才进来时,正听女儿在
和十三爷说话,那口气,那话语,哪像是一个下等奴才该说的呀。他只觉得头大眼晕,身子
发木,两条腿不住地哆嗦,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里,挪不动窝了。听见内务府的堂官一声传
唤,吓得他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连滚带爬地就趴在了皇上面前:“皇上,皇上……求求皇上
开恩,饶了这孩子吧。她不懂事,冲撞了皇上。奴……奴才,福……阿广,回……回去好好
管教她……求皇上看在她爷爷当年从龙入关,也曾立过战功的份上,饶……饶她这一
次……”

雍正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哼,就你这副模样,还敢说明秀的爷爷从龙入关的话?要靠
你这窝囊废的样子,咱们早就打败了!瞧瞧你女儿,你不觉得害羞吗?明秀,你今天说得
好,让朕也开了眼,咱们八旗子弟里还有人才嘛!别看你还是个小女孩子,能有这等风骨,
这等见识,这种胆量,知道自尊自重,就很让朕高兴。你才多大呀,就敢说敢作,哪怕面对
的是天王老子地王爷,也没有一丝畏惧。难得呀,实在是难得呀。朕喜欢的就是像你这样的
人。只可惜,大臣里面这样的人太少了!好,你说的全对,朕准你所奏!”

今天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到雍正皇上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个个全都惊呆了。就连明秀
也瞠目结舌,不知怎样才好。别看她刚才侃侃而谈,说得那么入情入理,可她也是豁出去
了。她知道像她这样穷家小户出身的女孩子,就是被选进宫里,也根本别想见到皇帝。至于
受到皇上临幸,当妃子,做娘娘,那更如白日作梦。闹不好,发在洗衣局里或别的地方去干
苦差使,一辈子不见天日也不稀罕。后宫大着哪,后宫的女子也多着哪!清初虽然没有明朝
那样糜烂,可“选美”的事也是从来不肯将就的。遇上新皇即位,或者是别的什么庆典,例
如打了胜仗什么的,反正只要高兴,就得选美,选秀女。他们还特别.只从满人的女孩子里
选,为的就是保持满人的正统。这些女孩子有出身名门大家的,可大多数还是穷苦人家的。
当年从龙入关的普通军士家里,哪家没有女儿啊。表面上看,被选进宫去是她们的荣幸,是
她们的福份,不过你要是真让她们说句心里话,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不信,皇上要是发
下诏谕,让想进宫的自愿报名,大概当秀女的就不会太多了。

雍正皇上今天是真的被明秀的话打动了,雍正不是说了“朕准你所奏”这话吗?明秀听
了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她却愣住了。还好,他那个胆小如鼠的老爹这会儿倒灵醒了,他椎
推身边的女儿说:“快,秀儿,你傻站着干嘛,咋不谢恩呢?快给皇上磕头哇。”

明秀这才跪在地下,给雍正皇帝磕了三个响头:“小女子明秀谢皇上恩典。”

皇上向十三爷看了一眼问:“允祥,朕刚才已经放了话,让各位王爷从待选的秀女中先
挑出几个来,这事办了没有?”

允祥连忙走上前来说:“回皇上,他们都已经选过了。不过,是臣分拨给他们的,而没
让他们自己挑。”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本子,“各位亲王每人带走了十六名,郡王每人十
名,贝勒和贝子则各是八名。余下的都在这里,要等皇上过目后再行分派。”

雍正长出一口气说:“还好,朕来得还不算太晚。明秀刚才所说,既合天理,又近人
情。这件事都怪朕事先考虑不周,办得匆忙了些。宫女们幽禁深宫,有的已是满头白发,尚
且不能和家人团聚,更不要说成婚成家了。唉,谁能说这是善政呢?邢年在吗?”

副总管太监邢年一直在边上站着呢。听见皇上召唤,忙应声答道:“奴才邢年在!”

“你去传旨给各王府和贝勒府,刚才选去的秀女,全数领回来,也全数放回家去。另
外,你再到宫里去查一查,凡是在宫中服侍过十年以上,或者是年满二十五岁的,一概放出
宫去,听其自行择偶,自行婚配。家中没有亲人的,可由内务府代其择偶,不要使一人流离
失所。今年的秀女不选了,以后什么时候选,由朕亲定。现在各个宫室里的人,也要细心地
查一查,除了太后那里一人也不准减少之外,其余各宫均以次递减。听明白了?”

雍正说一句,邢年答应一声,听皇上说完了,他“扎”地答应一声,转身就去传旨了。

地下跪着的秀女和一边站着侍候的老宫女们,听见皇上这样施恩,都不禁痛哭失声,一
阵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天。

处理完选秀女的事,雍正和允祥并肩进入太后寝宫,给病倒在炕头上的太后请安。外边
发生的事,早有小太监进来禀告过了。太后是位通情达理的老人,对皇上的这番处置很是满
意,一个劲地高宣佛号:“阿弥陀佛!皇上如此处置,可真是开上天好生之德了。”

雍正见母后高兴,也顺坎上坡:“母后,儿子这样做也是为您老人家祈福的嘛。往后,
您看到儿子有什么事没有做到,请母后常常说着点。您身子骨不好,又常犯喘病,儿子着实
惦记着母亲。您还记得儿子身边的那位邬先生吧?他曾给母亲起过卦,卦上说,母亲要到一
百零六岁才寿终正寝的。您只管宽心静养,过些天,儿子请位红衣大喇嘛来为母亲祈福,您
这点小病就会大安的。”

太后一边喘着一边说:“唉,什么大喇嘛、小喇嘛的,我全都不要,我还能有几天的活
头啊。只要你们兄弟们和和睦睦,一心一意地做事,我就可以放心地去见你们的阿玛了。”
 
二十三回 冷面君冷言拒亲人 热心肠热衷求进身

雍正皇帝只凭明秀的几句话,便免去了今年的选秀女,又把宫中的老宫女也全都放回家
中。可是,他来到太后宫里,却遇上了难事。依着雍正的性情,他现在当着皇帝,他所有的
亲人们都最好不要给他惹事,安安生生地过你们的日子,享你们的清福不就结了,为什么还
要给朕找麻烦呢?可天下的事情哪能这么单纯?谁家又能挂上“无事牌”?这不,他刚处理
完开放宫女的事情来到太后宫里,可就碰上家务事儿了。原来,这里有两个女人正在等着他
呢。

这两个人,都是与皇上息息相关、不可分离的人。一个,是雍正皇上的亲女儿四格格洁
明;另一个却是皇上的老姑姑十七皇姑,她们都是来向太后求情,求太后替她们说话的。

雍正进来时就看见她们了,现在一听她们的诉说,这才明白。哦,原来女儿是因为对父
皇给她指的女婿不满意,十六姑却是想把她的儿子从前线调回来。雍正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些
话,他想把她们俩全都驳回去,可又一转念,不行,这是在母后面前啊。她们所以选了这个
时候、这个地方来说事。不就是想让老太后帮助说话吗?驳了她们事小,驳了母后的面子,
可就不好说清了。但他又觉得自己毕竟是皇帝,自己说过了的话是不允许别人不遵从的。对
眼前的这两件事,看来只好用大道理来说服她们,希望她们能以大局为重,成全他这个皇
帝。

他正想着哪,太后说话了:“皇上,你十七姑的事,我瞧着也怪可怜的。她的驸马和大
儿子都死在前线了,就剩下这么一个老儿子,又得去打仗,要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要是
能办,你就给她办了吧。我盘算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上,你说呢?”

母后发了话,雍正再不同意就是失礼了:“母亲说得对,这件事就交给儿子去办吧。不
过,十七姑,我得把话说到前头。让你的儿子不上前线可以,要是把他抽回到北京来,可不
大好办。你得给朕也留点脸面,体谅一下朕的难处。朕刚下了旨意说,凡是该着上前线的,
一个也不能留下不去。你想啊,要是都想留下,那这个仗还怎么打?你的儿子想回来,朕如
果答应了,别人要是也闹着要回来,可叫朕怎么办?所以,朕现在只能答应你,回去就给年
羹尧打招呼,让他关照点你的儿子就行了。十七姑,你看这样行吗?”

十七皇姑的脸拉下来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心想你是皇帝啊,你叫谁
回来,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可你却和我打官腔,好好好,真不愧你这冷面王的绰号,我
算是找错门了!她抽泣着说:“皇上,我今天可算认识你了。好吧,既然你不管,我就再求
别人去,我不信,就不能把儿子要回来。”

雍正一听这话,也生气了:“十七姑,你不要见怪,谁叫我们是天家呢,谁叫你侄儿是
皇上呢。这件事,朕已下了旨意,恐怕你就是找谁,他也不敢答应你。”

“是吗,我的皇帝,那你就别操心了,十七姑谢谢你这位好侄儿。太后,我可是要跪安
了。”说完她也不等皇上再说话,就昂起头来走了。太后看着这情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十七姑雍正没法硬来,可是,他正在气头上,对女儿可就不客气了:“你的事就不要
再说了吧。婚姻大事,是父母说了算的。你是天家骨肉,就更应该懂道理。既然许配了人
家,现在闹着要悔婚,成何体统呢?你夫婿的事朕都知道。但朕既为皇上,就不能出尔反
尔,既然应下了婚事,你就得嫁过去。今天朕在太后面前把话和你说死了,你嫁也得嫁,不
嫁也得嫁。你好好想想吧。”

洁明的未婚夫婿叫哈庆生,简直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他不但到处沾花惹草,还常常招
男妓,养娈童。把女儿嫁到哈家,等于是把她推入了火坑。女儿已在奶奶老太后这里哭诉了
半天了,她原想告诉父皇一下,这件事就可以一了百了的。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得到
的竟是这样不通情理的答复。洁明的希望破灭了,她回过身来向太后行了个礼,就飞也似地
哭着跑了。雍正皇帝看着她跑出去的身影,却仍然是一副冷冰冰地样子,连一句像样的安慰
话都不肯说出来。

刚才放秀女出宫给太后带来的喜悦,早就烟消云外了。她歪倒在大炕上,一个劲地喘,
一直在咯痰,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雍正凑近母后身边,一边小心翼翼地为母后捶背,一边
谨慎地说:“母亲,你老不要生气,儿子也是不得不这样啊。规矩都是儿子定的,儿子说的
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可怎么服众啊!皇阿玛要在,他也会同意儿子这样做的。请老人家能体
察儿子当皇帝的难处,儿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太后勉力坐起来说:“你去吧,外面的事情还多呢,不要再多说了。我是你的母后,我
不给你撑腰,谁还来管你呢?你一向是冷面冷心的人,这我早就知道了。对外人要冷,可对
自己的亲人,还是要体贴的。尤其是你的几个兄弟,他们可都在看着你呢。他们就是有什么
不是,你得放手处且放手,不可太计较了。你能这样,我就是现在就死,也可以安心了。”

雍正趴在母后炕头流着眼泪说道:“母后的话,儿子永记心头。请母亲放心,只要兄弟
们能让我过得去,我就绝不会亏待了他们。”

雍正带着沉重的心情走了,他也把更多的牵挂留给了太后。今天放走秀女,放走老宫女
给皇帝带来的欢快,也随着这场家务事被冲淡了。走在回乾清宫的路上,他的心头又压上了
重重的石块,他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了……

回到养心殿,今科主考李绂,和前科的杨名时已经在这里等候觐见了。杨名时即将到贵
州去上任,而李绂也放了湖广巡抚,虽然是“署理”,但也成了封疆大吏。雍正现在没有了
和他们谈话的心情,只是告诉他们,到任后要勤写奏折,不要怕麻烦,不要怕琐碎,也不要
怕得罪人,便让他们走了。

李绂出身于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家中并不富裕。眼下他的俸禄,也不过是每年一百四
十两银子。这点银子,对穷家小户还算是个大数目,可他李绂是当官的呀,当官就有当官的
作派和应酬,钱少了是不够的。偏偏这李绂生性清高,自命不凡,寻常的人想巴结,你还真
巴结不上。时间一长,人们敬鬼神而远之,他这里可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不过,李绂自己
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好,有圣眷在,别的都用不着操心。想当初,他和田文镜一同进京赶考,
几乎丢了性命,不就是帮了当年的皇子,如今的皇上的光嘛。

李绂自认为是个多才多智的人,常常会想出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主意来。人们还都不知
道,他和张廷玉之间,还有一层关系呢。那年他和田文镜进京时,借住在一座庙里,赶巧
了,张廷玉正在这里为他暴死的儿子设祭。其实这事和李绂一点瓜葛也没有,可李绂和田文
镜一样,硬是在不能进步处得到进步。张廷王的三儿子,名叫张士平。那年他和父亲一起到
金陵去玩,爱上了一个青楼名妓。张士平化钱为她赎身,并悄悄地把她藏在船上,哪知却被
张廷玉查了出来。张士平被父亲狠狠地抽了四十皮鞭,回到京城,就伤势发作一命呜呼了。
张廷玉的母亲最疼爱的也是这个孙儿,要亲自到庙里设祭。李绂打听到这个消息,就写了一
篇祭文,到张士平的棺前哭祭。哭的那个惨哪!谁见了这场面,也得陪着掉眼泪。张廷玉后
来把他叫过来一同,哦,原来这个年轻人竟是儿子的生前学友,是今科进京赴考的!想想死
去了的张士平,张廷玉还没说话哪,老太太先就喜欢上这个叫李绂的小伙子了。后来,李绂
被老太大安排在家庙里读书,才成就了他今日的功名。李绂知道自己在皇上眼里,是有特别
分量的。他既是正宗的科举出身,又是张廷玉的“世侄”,连张廷璐都办不好的事,在他手
里办得如此漂亮,还能不受到重用吗?至于他根本就不认识张士平,那只有田文镜一人知
道。他清楚,田文镜现在比谁都忙,他才顾不上这事呢。

李绂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家里的。可是,刚走到门口,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闹蒙了。
他连忙问守门的长随:“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那长随也是个极有眼力的人,一边向里面高喊一声:“中丞爷回来了!”一边上前打了
个千说:“回中丞老爷,里面都是老爷新取的门生,他们听说老爷荣升抚台,都要来贺喜,
奴才说老爷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他们就都在候着老爷,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这边还正在说着哪,里面已经拥出十几个人来,一个个不由分说,纳头便拜,请安的,
问好的,道喜的,“中丞”、“抚军”、“部院”、“抚宪”,叫得一片声响,也叫得李绂
心花怒放。

李绂心里高兴,嘴上却说:“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呢?今科的榜还没有发,你们就
来拜座师,这不大好嘛。再说,我也只是被圣上委任作湖广的‘代署巡抚’,不是正职,现
在就受你们的大礼,倒叫我无以自容了。都请起吧,咱们到屋里去说话。”

今天来的人有十好几位,都是李绂这一科的门生。有几个还是出身名门大家的。比如,
那个叫王文韶的就和当年太子的师傅王掞有亲,而尹继善又是大学士尹泰的儿子。李绂突然
想起,在考场里还见到一个叫刘墨林的举子,很是诙谐有趣,字也写得好。便问:“那个叫
刘墨林的来了没有?”

同来的举子们连忙回答说:“回恩师,刘墨林最爱热闹,他是一定要来的。不过现在却
来不了。”

“嗯,为什么?”

在场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都同声大笑:“老师您不知道,这个刘墨林是位棋迷,他正
在和一个老和尚下棋哪!他要我们先向老师禀报一声,说赢了这盘棋、给老师送点见面礼,
也给大伙挣几个酒钱。”

“哦,这么有把握?那我们就只好拭目以待了。啊,哈哈哈哈!”

这里正在笑谈,只听门口也是一声长笑,一个青年人闯了进来:“好啊,这里可真热闹
啊!请老师恕罪,门生刘墨林来得晚了一些,不过还真让我得了彩头。”说着打开带来的包
袱,取出两绽金子来,惊得众人无不张口结舌。刘墨林却兴奋地说,“托老师的福,门生今
日得了一注外财,正好拿来孝敬老师……不不不,老师您先别生气,门生我看着您拉长了
脸,就心里害怕。我知道,您老是从来不取身外之物的,可这些银子取了却并不伤廉。今日
和我对奕的是从南京来的一位叫梦党的大和尚,他夸下海口,一定要打遍京城里的高手,并
且下了每盘百两的大赌注。好嘛,还真吓得人们不敢和他较量了。我怕他什么,他不就是年
纪大了些嘛。果然,被我连战连胜,得了他的二百两银子。今天我拿出二十两来,给大家办
桌酒席,三十两我留着交房饭钱,其余的一百五十两全部献出来,敬谢老师栽培之恩。”

李绂忙说:“哎哎哎,这可不行。且不说,你们是否能取中还尚在两可,就是全都高中
了,也是你们十年寒窗,三场苦战得来的。你们大概都听说过,我平生从不要一分外财。刘
墨林和诸位这番心意,我愧领了。今天大家高兴,我也跟着你们扰墨林一次酒,权当作同喜
共庆,仅此而已,别的就不要再说了。”

刘墨林感叹万干地说:“老师这话真让人感动,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不爱财的人呢。你
们都看我手面大,化钱化得也痛快,大概有人还以为我家里不定有多少银子呢。说来惭愧,
我不过是个靠卖字为生的穷措大,‘卖字刘’就是本人的绰号。要不是我看得开,想得透,
早就见了阎王了。从康熙五十二年第一次赴考算起,我一共考过三场,可每次都名落孙山。
第一次文章写得正顺溜呢,却偏偏拉起了肚子。我想,不行,功名事小,生命事大,得先保
住命,就擅自从考场里逃了出来;第二次,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可偏在交卷前那天夜里,不
小心打翻了油灯,把卷子弄得和包油条的纸一样,自然也就不想取中的事了;第三场我是铆
足了劲,非要夺取头三名不可的。唉,哪知老天还是和我过不去,就在进场前三天,突然接
到家书,说老父亲病故了!没法,只得向上边报个丁忧,老老实实地回家吧。大伙替我算
算,三年一考,我连误三次,十年的光阴就这么白白地糟踏了啊!可我还是我,我照样乐
呵,也照样来考。这次要是再取不中,我还照样地在街头卖字,当我的‘卖字刘’。但我却
不能忘了咱们的老师!”

听了刘墨林的话,大家都感慨很多。李绂知道,今天到这里来的人,不管是世家子弟还
是出身贫寒人家,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也都是自认为最有希望取中的。他们所以不等发
榜就来拜见他这位老师,是出自对他的衷心感激。这一科的考试可真是不易啊!先是张廷璐
他们卖了考题,杨名时闹了考场;接下来又是考生们被圈进考场不准出来,没吃没喝地受了
几天罪;再接着,就是换考官,换考题,重新安排座位,重新答卷考试。好嘛,光这一通折
腾,就让人没法忍受了。如今。他们终于考完了,出来了,而且自己觉得考的还不错。所
以,不论取中与否,他们都得来谢谢主考大人,因为今科考试全凭的是真本事。从这里,李
绂又连想到,这些人以后都将是国家的栋梁之才,都将是一方生民的父母官。可是,无论到
了什么时候,也无论他们以后出将入相,做了多么大的官,见到李绂时,都要尊敬地叫他一
声老师,也都要铭记他李绂对他们的恩情。他如果想要钱,那银子就会滚滚而来,永无枯竭
之时!哦,现在他明白了,怪不得朝里稍有些身份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谋学差、当房官、
当主考,敢情,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大的好处啊。

酒筵摆上,众人都纷纷给老师敬酒,李绂也陪着他们吃了不少。可是,他却从今晚的酒
筵里悟出了道理,看清了自己的道路。当今皇上雍正,从表面上看,好像过于严厉,过于苛
刻,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李绂才从中得到了好处。因为李绂的作为,正与皇上的想法一致。
皇上不是要清吏治吗?李绂就一尘不染,不贪赃,不卖法,不收受任何贿赂,谁能说李绂不
是个好臣子?皇上不是厌恶结党拉派吗,李绂就从来不与大臣们交往,连八王爷那里,他还
敢目不邪视哪,何况别人?有了皇上的信任,又有了这些门生,他的前程正不可限量呢!
 
二十四回 挥御笔成就钝秀才 感皇恩端穆朝天颜

雍正朝恩科考试的发榜日期到了,可是刘墨林却不像别人那样。忙着去打听消息。他已
是考过三次,又三次落榜的人了。正如昨天他在座师李绂那里说的那样,取中了当然高兴,
要不他为什么来赶考呢?取不中,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回家去干老营生,到街头卖字
嘛。他现在更牵挂的,倒是那位京城名妓苏舜卿,她的大名早就在刘墨林心里生根了。刘墨
林自认为是个见多识广、倜傥风流的才子,苏舜卿则以琴棋书画四绝而名噪京师,不和她见
一面,不亲自领教一下她的风范,是刘墨林死不甘心的。刘墨林在进场前就去会过她一次,
不过那天慕名而来的人太多了,而且其中很多都是高官显宦和富家子弟。苏舜卿时而高谈阔
论,时而妙语惊人,时而低吟轻唱,时而又冷眼相向,满座的人无不为之倾倒,也无不为之
销魂。刘墨林没有机会和她交谈,可自从那天见到她后,就日思夜念,不能忘怀。今天考完
了,没事了,不趁此良机和她会会,那将是他终生的遗憾。正好昨天他赢了老和尚两盘棋,
得了一注外快,得用、它偿还了自己的心愿。

他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通客店的老板,让他把苏舜卿请来。那掌柜的一听这事就
直摇头:“哟,刘老爷,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要请别人,只消我一句话。要请苏大姐,小的
真是不敢夸口。她卖艺不卖身,从来也不肯应召的。”

“去去去,你不就是想多要钱吗?给,这些你拿去买通老鸨,说什么也得给爷把她请
来。”说着扔过来一锭银子,足有三十两,“快去吧,能把她给爷请来,我还有重赏哪!”

果然,钱能通神,不大一会,一乘小轿就把苏舜卿抬来了。刘墨林高兴得不知如何才
好,他恭恭敬敬地把这位名妓迎进房里,并且顺手掩上了房门。客店的老板纳闷了:哎,这
小妞架子大得很哪!她不是寻常不肯见客的吗,怎么见了刘老爷却这样热乎呢?他趴在门外
仔细听了一阵,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两个人似乎是谈得很投机,你吟一首诗,我应一篇
文,你弹一首曲,我对一支歌。就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而且越谈声音越小,最后,
连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闯进一班人来,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原来是那个老鸨带着人捉双
来了。房门被撞开了,几个彪形大汉把刘墨林拧胳膊、撕衣服地拉了出来。舜卿哭,老鸨
骂,刘墨林大喊大叫,打手们死拉硬拽,这一通闹啊,把住店的客人们全都惊动了。一个公
子哥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嘿嘿一笑说道:“好啊,你一个穷酸举人,竟敢在京城里公然宿娼嫖
妓,辱没圣门清规,无视朝廷功令,你该当何罪呀?”

刘墨林一看,认识!这不是早先当过大学士的徐乾学的儿子、京城里号称“相国公子”
的那个徐骏吗?嗯,看来一定是他们做成了圈套想来害我的。徐乾学在康熙年间,曾当过上
书房大臣,却因为贪赃,被康熙一捋到底,贬放回家。他这儿子徐骏倒能诗善赋,多才多
艺,颇有些名气。他也是苏舜卿的崇拜者,早想把苏舜卿弄回家去做妾了。苏舜卿刚才就和
刘墨林说了这件事,现在一见徐骏突然出面来干涉,刘墨林的火就不打一处来:“好啊,咱
们在这里见面了。久闻你徐大公子是京城里有名的风流恶霸,衣冠禽兽,原来你还有这般嘴
脸!我告诉你,舜卿和我已经订下了终身,你死了心吧。舜卿是我的人,为给她赎身,化多
少钱我全不在乎,你们都给我滚开!”

“嚯,口气不小啊。爷不和你多说,自有管你的地方。来呀!”打手们答应一声,一拥
而上,“把这小子给爷绑了,送到国子监去治罪!”

打手们“扎”地一声就要动手,却听店外锣声当当,又是一群人闯了进来,还高声大喊
着:“刘墨林刘老爷是住在这里吗?恭喜了,领赏啊!恭喜刘老爷高中探花及第!”紧接着
这嚷嚷声,一群来讨喜钱的街痞子早已拥上前来,请安的,道喜的,伸着手要喜钱的,乱成
了一片。架着刘墨林正要往外走的几个人,也突然撤开了手,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刘墨林定了定神:“什么,什么,你们是说我刘墨林高中了?”

两个从礼部来的笔帖式,听见刘墨林这样说,连忙走上前来呈上喜帖。刘墨林打开一
看,只见这大红撒金的喜帖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大字:

恭叩刘老爷讳墨林高中殿试一甲第三名进士

刘墨林眼一晕,腿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他强自镇定地问道:“哪位是礼部来的差
官?”

两个笔帖式打了个千说:“您老就是新贵人了,给您老请安!”

“不必客气。请问,一甲头名是哪位?”

“回爷的话。头名状元是王文韶老爷,榜眼是尹继善老爷。他们两位老爷比您早一点得
到喜报,已经会齐了来拜望您,这会儿都在外边候着呢。”

“啊?这还了得,你们怎么不早说?”刘墨林拔腿就向外跑。跑到大门外,只见大街上
挤挤嚷嚷,成百上千的人都正在这里等着看这“三元相会”的盛景哪!刘墨林几步抢到近
前,向二人躬身一揖:“不知二位年兄驾到,兄弟迎接来迟。二位年兄,恭喜呀,恭喜!”

王文韶和尹继善一看,好嘛,这位探花郎怎么这一身打扮?褂子没穿,袍角扣错了位,
光着两只脚丫,头发披散着。尹继善笑笑说:“年兄,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这里遭了贼
吗?”

刘墨林这才清醒过来,低下头看看自己这副模样,也觉得十分可笑。便连忙把二人让进
房里坐下,自己动手穿好衣服,又把店老板叫来说:“我床头上放着一百多两银子呢,你取
出来十六两赏给两个笔帖式,余下的换成零钱,赏了报喜的人。回头爷还要另外给你颁赏
呢,快去吧。”那老板像得了圣旨一样,屁滚尿流地跑出去了。

三人落座以后,刘墨林擦擦头上的汗问:“二位,记得我昨天晚上喝酒时说过的话吗?
我这人来京应考从来没交过好运,不瞒你们,我瞧着到现在还没音信,已经觉得今科又完
了。怎么忽然又成了第三名呢?”

尹继善笑了:“咳,不光是你,眼瞧着别人都欢天喜地的,连我都觉得灰心丧气了。后
来家父下朝回来,才听他说这一甲的前三名,是万岁刚刚钦定下来的,比别人整整晚了大半
天!哎,刘兄,你好好想想,你的卷子里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刘墨林早就把自己在卷子里写过什么,全都给忘完了,现在要他想,他上哪想去啊:
“咳,就是现在说了,不也晚了。原来我还盼着能得个二甲,哪怕是最后一名呢,也算没有
白辛苦一场。早年就曾听人说过,这考场发榜是倒填五魁的,越是名次靠前,就越是填的
晚。好嘛,这一次万岁爷更厉害,圣心独运,干脆给咱们来了个倒填三元!”

王文韶笑了:“刘兄,你可真是命大呀!其实,还多亏了你命大,才让我们两个也跟着
你帮了光。按考官和方老先生定的名次,我也是在二甲里面的,根本没有那个福份当什么状
元。可是,发榜之前,万岁爷突然说,他要亲自再看看卷子,而且特别要看看落榜了的卷
子。这一看就看见你老兄的了。你的卷子里有一句话是‘范圣胤德’,这个‘胤’字是冲犯
了圣讳的呀!你怎么会忘了要‘缺笔’、‘换字’呢?考官们看了你这卷子,当然用不着再
说,不管是谁的,也得给封了。你呀,今科就注定是落榜了,万岁爷看到你的卷子,觉得写
的很好,就提起笔来,顺手把那个‘胤’字改成个‘引’,这一改回头再看竟是一篇绝妙的
文章!老兄,想想吧,几百考生,谁有这份幸运能让万岁亲自改文章啊!万岁爷越看越高
兴,就把你放在了一甲,要不是你的字写得虽然龙飞凤舞,可不大规范,这头名状元就是你
刘墨林的了。”说到这里,王文韶见刘墨林眼中含泪,便又说,“你先别激动,万岁爷还有
话呢。他说,朕就是这个脾气,朕一生从来不信邪。刘墨林文章写得好,就为这个小毛病误
了他一生,实在是太可惜了,朕要成就他这个‘秋风钝秀才’。刘兄,你虽被降为第三名,
可万岁赐你这‘秋风钝秀才’的雅号,可是万金难买、无上荣光呀!”

尹继善也在一旁说:“刘兄,这一次殿试,你才堪称是真命进士,我俩得好好地为你庆
贺才是。”

刘墨林此刻没有了平日的诙谐风趣,也没有了过去的机智多变,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
流,这暖流如血似气,又酸又热,冲撞着他,だ潘菏紫蛱欤呱凶牛骸笆バ母?
远,圣明佑我,秋风钝秀才唯以一死才能报答君父的恩情!店家,你与我叫上一桌酒席,我
要与两位仁兄一醉方休!”

王文韶拦住了他说:“刘兄,且慢!我们两个今日来拜你,这是规矩。见到了你以后,
就要以我为首了,我是状元嘛。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在太和殿胪传面圣。在此之前,要见许
多人,要写谢恩折子,要请示礼部觐见的礼仪,咳,多了。所以现在还不是你我吃酒的时
候,晚上请到我家小酌一番,那时,脱了帽子就不论大小了,咱们痛痛快快地玩它一夜,玩
叶子牌赌酒都行。”

刘墨林只好让步:“好,请二位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误不了事。”

哎,既然事情这么光彩又这么重要,刘墨林为什么不和他们一齐走呢?他当然愿意走,
也想马上就走,可是,他能走吗?现放着一大堆人,一大堆事在这里,他不说清了怎么走
啊。送走了状元、榜眼二位,刘墨林回到店里一看,果然,那个老鸨还在墙边跪着哪。见刘
墨林过来,她吓得筋骨酥软,魂飞魄丧,一个劲地磕头,一个劲地打自己的嘴巴:“我打你
这老不死的贱母狗,打你这吃屎不长眼的混蛋王八,谁叫你冲撞了天上下来的文曲星呢……
瞧人家刘大人这相貌,一看就是个大富大贵的样子,你怎么就敢胡说八道呢?你该死,你该
着在这里丢人现眼……人家刘大人才不和你一般见识呢,人家是新贵人哪……”

刘墨林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喝道:“老乞婆,你胡说些什么呀?我和你能比吗?你配和
我比吗?我只问你一句话,舜卿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说!”

“好我的刘老爷呀,就是老天爷给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把舜卿姑娘藏起来呀。您老不
知,舜卿可是我从小看大,待如亲生女儿一样的呀。这闺女打小就有个心口疼的毛病,这
不,刚才受了点惊吓,她又犯病了——不过,您老放心,我已经让人把她用轿子抬回家去
了。回到家就保险了,一根汗毛也不会少。只是……只是……”

“你少给爷来这一套,快说,只是什么?”

“……刚才您老不也瞧见那位徐爷了吗?他也是位惹不起的人哪!他是相国公子,恩荫
进士,手面大,朋友多,又当着都察院的观察老爷,他跺跺脚就四城乱颤,我们哪敢和他作
对呢?其实,苏姐儿归谁不都一样啊,好歹求您老和徐公子说合好了,我们可受不起这夹板
气呀!”

刘墨林明白了,这老乞婆是话中有话啊。但他自己现在已经是一步登天,哪还把徐骏放
在眼里?他冷笑一声说:“不就是徐骏吗,不要说他,连他的老子也不是个好东西。这事你
不要管了,给我小心地侍候着舜卿,再出一点事儿,小心爷扒了你的皮!”

雍正朝的第一科恩科进士,总共是三百六十名。这天五鼓时分,他们便顶着满天星斗排
成长队,由礼部司官率领着,到皇宫来朝见皇帝。王文韶是今科状元,自然要走在最前边,
他的后面依次跟着尹继善、刘墨林和新科进士们。穿过金水桥,进了太和门,便见巍峨的太
和殿高耸入云,御林军士像钉子似的排列在两旁。五更时分的清风扫着广场上的浮土,也把
丝丝寒意吹到“新贵人”的脸上,他们都不由得心中紧张,连脚步都放得轻了。眼前看到的
一切,都是这样的庄重和肃穆,更让他们感到九重天阙那皇家的森严。来到这里的进士们,
人人都是浮想连翩。一想到孤灯寒窗十载苦战,现在终于有了结果,想到觐见以后即将到来
的恩遇和荣宠,谁不激动万分?进士们第一次觐见皇上,这事非同小可。不过礼部事先都安
排好了,从哪儿走,走几步,怎么行礼,怎么说话,又多次让他们演练,是绝对不会出错
的。所以别看来了三百多人,可是却行进有序,丝毫不乱。

等啊,等啊,终于看见从太和殿里走出一位官员,不过,他是倒退着出来的。有人明
白,这也是规矩。皇帝坐在上边,是不能背向皇上走路的。果然,那人出来后,就端正架
子,转身面南站定,朗声说道:“奉圣谕!”

一听这话,以王文韶为首的进士们,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同声山呼:“万岁!”之
后,黑鸦鸦的全都跪下了。太和殿外一大片空场上,连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着第四名进士曹文治唱名胪传,觐见圣颜!”

曹文治高声答应:“扎!”上前一步,接过名单,依次唱名。每唱到一人,这人就高声
答应一句,然后,低头躬身走进太和殿。从王文韶开始,尹继善、刘墨林,共三百六十名,
挨个进到殿里。再由太监接引着,跪到指定的地方,还得屏着呼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更
不敢擅自抬头偷看。这得多大功夫,多长时间哪!可是,不这样,就显不出皇家的威严,显
不出仪式的隆重。有的人因为太紧张,手心里都攥出汗来了。

就在这时,猛然听到“叭叭叭”三声静鞭响起,接着便是一阵悠扬的鼓乐,从远处传了
过来,又渐渐地来到太和殿内。大太监李德全一声高喊:“万岁爷驾临了!”

跪在下面的进士们刚才谁也不敢抬头,听见这声喊方才知道,原来刚才上面根本没有坐
着皇帝,他们进殿时磕的那几个头,全都是冲着上边的空椅子磕的。现在皇上真的来了,他
们就更不敢抬头了。只听一阵靴子声“嚓嚓嚓嚓”地从面前走过,也只瞄着有不少人跟在那
位穿黄靴子的人后边。皇上好像走得很慢,很慢,过了好长时间,才感觉到他已经坐上了龙
位。王文韶是跪在最前边的,太监向他稍微示意,他便明白了。于是,一个响亮的喊声,震
响在大殿里:“新科进士王文韶等三百六十人觐见吾皇陛下,恭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岁!”

随着他的喊声,众进士一齐山呼舞蹈,“万岁,万万岁”的喊声在太和殿里久久回响。
这喊声是那样的整齐,那样的响亮,那样充溢着青春的朝气。雍正皇上看着看着,他满意地
笑了。
 
二十五回 施恩威天意不可测 较利害小人难相与

几经周折,几经反复,有人被腰斩弃市,有人则升官晋级。有人买了考题落个不第而
归,有人诚心为文却得名列榜首。冥冥之中,似乎有神明相助,其实全是雍正皇帝圣心独
运,乾纲震断的结果。

看着阶下山呼膜拜的三百六十名进士,雍正皇帝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新科进士觐见
皇帝,是历朝历代都十分看重的大事。因为自此以后,这些人就将担当起国家的重任,为官
为宦,或造福一方,名垂青史,或建功立业,彪炳万代,众所周知,皇上是个生性挑剔,事
事较真的人。张廷璐等透露考题事发之后,震惊了全国,也使雍正皇帝痛切地感到,吏治改
革已经是迫在眉睫了。所以,他再一次重新命题,重新委派考官,当卷子呈上来后,他还亲
自审阅,甚至亲手批改,亲自选走录取的名次。为的就是在他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中,选出
他最满意的人来,为新朝奠定坚实的基础。所以,他对今天的新科进士的觐见大典,比过去
任何朝代都更为重视,安排得也更为隆重。

所有的本朝重臣也全都奉命前来与闻观礼。八弟允禩,十三弟允祥,上书房大臣隆科多
和马齐,全都到场了。连前些时因为避嫌而回避的张廷玉,也被重新召回,站在了御座旁
边。

首席王大臣允禩是今天的司礼,他看雍正皇上目视自己,就跨前一步,来到御座前躬身
行礼,又转过身去朗声说道:“雍正元年恩科进士胪唱已毕,新进士跪聆皇上圣谕!”

新进士们齐声高呼:“万岁!”

雍正安详地坐在御座上,端起奶子喝了一口,清清嗓子开言了:“你们都是新科的进
士,也都是读书人。常言说,响鼓不用重槌,朕也没什么要向你们多说的。昨天夜里朕又详
查了一下你们的履历,三百六十名进士中,出身寒素的占了一大半、看来李绂取的还算公
道。”他略微一顿,又平静地说,“国家取士,三年一比,为的是什么呢?为的就是要用你
们这些人替朝廷作事,为国家分忧。子曰,‘学而优则仕’。你们能被取中,当然是‘学而
优’的人了,以后就看你们怎么做这个‘仕’。朕选了你们,就是要用你们这些人替朕办事
的。你们或者在朝中做官,辅佐朕协理政务,参赞筹划;或呤谴薷绲胤剑卫砻袷拢?
调理民情。‘仕’做的好坏,要看你们自己。过去,你们是寒窗苦读。从童生而秀才,由秀
才而举人再到进士,凭的是文章,是学识。以后,你们要当官理民了,应该凭什么呢?朕今
天要送你们两个字。”

说到这里,雍正突然停了下来。新科进士们都伏首静听,在等着皇上的下文,谁也不敢
抬头,谁也不敢出声。整个大殿都沉浸在一种肃穆端庄的气氛中,仿佛地上掉根针都能清清
楚楚地听见。

雍正含着微笑,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天良!懂得这两个字吗?‘天’,就是‘天
理’,‘良’就是‘良知’!顺从民意,不违民情,就合乎天理;敬法畏命,忠心做事,就
是良知。能做到这两个字,你就能享受荣华,享受富贵,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要什么有什
么!因为你既公且忠而又明,益国益民益自己,这荣华富贵是老天赐给你的,朕也乐意把它
们全都给你。可话又说回来,你不讲这两个字,不遵天理,不循良知,那么你就将会受到惩
罚,那时坐牢杀头,抄家流放,也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因为上天要惩治你,朕也乐意把这些
全都给了你!”

张廷王听了这话,不觉一震。他是在两代皇上身边多年的人了,过去,老皇上康熙在世
时,遇上新进士入宫觐见,总是把它当作一件大喜之事来办的。行了礼,磕了头,老皇上顶
多是说一句“回去好好办差,不要辜负了朕的恩情”,就算完了。因为这是庆典,说些吉利
的话,说些让大家都高兴的话,让他们知道感恩戴德就行了,怎么能说得这样严肃,让新进
士们胆战心惊呢?可是,他却不敢有什么表示,只是按习惯“站在局外”一个人想心事。他
转脸看看别人,也都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泰然自若地在听着。他忽然想起昨天被处决的
兄弟张廷璐,“天威难测”几个字,使他打了个寒战,便再也不敢胡想了。

雍正皇帝还在上边继续说着:“你们都知道,朕在当皇帝前,曾经在藩邸当过近四十年
的王爷,也曾奉了圣祖皇上的旨意,多次办差,屡屡出京去察看民情。所以朕不是那种什么
都不知道的昏君,也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朕的眼睛。眼下朝廷里就有一种混账风气,科举
选士本来是朝廷的抡才大典,可是选来选去,倒成了一些人谋取私利的手段了。考官着重的
是“师生”情份,而考生也只记得我是某某科的进士,某某是我的座师、房师,某某是我的
同年、同科。他们忘记了皇上的恩情,却只记得门生、同年的私情,于是便结党拉派,朋比
为奸,便不念君恩,不循纲常,不谙大礼,不要天良,什么样的怪事都出来了。你们都给朕
记住,这种行为是难逃朕之洞鉴,也难逃国家法度的!”

说到这里,雍正皇上笑了笑说:“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应该说点好听的话才是,朕却
说了些这话,你们可能都不大高兴了。俗话说,一咒十年旺嘛,咒一咒,你们就能太平无事
了。”突然,他把眼光转向张廷玉说,“你们看,这里站着的就是你们都十分敬仰的张廷
玉。当年他和你们一样,也是跪在这里,聆听过先帝爷胪传圣训的。几十年过去了,他还与
当年听训时一样,兢兢业业,勤公忠廉,成为先帝和朕两代皇朝的股肱之臣,心腹之臣,不
容易呀!今天朕就要在这里立他为你们的楷模——李德全!”

内宫总管李德全“扎”地一声跪在面前。雍正皇帝一字一板地说,“记档:张廷玉着晋
升一等侯爵,赐紫禁城骑马。他的子孙里着选一人,恩荫贡生,随皇子宗室陪读待选。”

“扎!”

张廷玉一听这圣谕,傻在那里了。弟弟张廷璐昨天才被处决,全家都没有受到株连,自
己还在朝里照样当差,没有处分,更没有失宠,这都已是万分幸运了,怎么还能受到褒奖?
这,这这这,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连忙从班部中出来跪下:“皇上,不可……臣无寸功于皇
上,却有失察之罪。万岁对臣升官晋级,恩荫子弟,如此深恩厚泽,臣如何敢当?”

雍正把手一摆说:“你是你,张廷璐是张廷璐,你们兄弟二人不能相提并论。这次考场
舞弊,朕已经查清,这里面没有你的事。张廷璐有罪,罪有应得,罪不能赦;而你张廷玉有
功,功在社稷,功不可没。”他向下一指接着说,“朕今天就是要他们看看,要他们想想,
朕刚才说的‘天良’二字的分量。有功者必赏,有罪者也必罚,功过是非分明,才是明君所
为嘛。朕的话已经记档,你就不要再辞了,起来吧。”

雍正说完,向允禩看了一眼,允禩上前高声说道:“新科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王文韶答应一声,起身向御座走了三步,舞拜三跪九叩大礼,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取出
黄绫封面的谢恩折子读了起来。开始时,他还有点紧张,读着读着就越来越流畅了。听着这
篇写得极其华丽、又极其空泛的颂圣文章,张廷玉的心里又飞驰神思了。处决张廷璐时那血
淋淋的刑场,夜里九阿哥允禟那非同寻常的拜访和他那闪烁其辞的话语,加上今日皇上这突
如其来的表彰,像乱麻一样在心头搅和着,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多年的从政生涯,曾使
他的思路变得十分敏锐。他清楚地知道,一个人骤然受恩,或者受恩太重,常常会带来意想
不到的灾祸。雍正皇帝又是个喜怒无常的君王,今天同着新科三百六十名进士,给予他如此
的重恩,这意味着什么呢……

他正在胡思乱想,王文韶的文章已经读完了,随着最后那句“谨奉表称谢,以闻!”读
出,众进士一齐伏首高呼:“臣等恭谢天恩!”

雍正皇帝微笑着接过李德全呈上来的谢恩表,打开来仔细看了看说:“嗯,写得很好
嘛……唔,王文韶,你是不是王掞师傅一族的?”

王文韶叩首回答:“回万岁,太傅王掞是家父的三眼堂弟。”

“哦,三服不算太远嘛。家学渊源,不愧是状元手笔呀,文章很看得过去了。”

“万岁,臣不敢谬承圣上夸奖。这篇文章其实是臣和一甲二名进士尹继善,一甲三名进
士刘墨林三人合议,由臣执笔写成的。”

雍正笑了笑说:“哦,原来是商量好的文章,果然做得花团锦簇,十分得体。昨天可是
个你们的吉庆日子啊,你们既然聚在一起,除了写文章外,难道不曾做过别的事情?比如说
吃点酒,对对诗什么的,毕竟是金榜题名,毕竟是大喜日子嘛。”

雍正这话说得十分随便,好像是信口而问的一句闲话,但是说者似乎无心,听者却不能
不答。王文韶向尹继善和刘墨林看了一眼,叩头答道:“回万岁,臣等因为今日一早就要进
宫觐见天颜,昨夜不敢喝酒。谢恩表章写完之后,因为天时尚早,就在一块玩了一会儿叶子
戏。可不知是什么原因,玩着玩着,忽然少了一张牌。想到还要早起,也就散去了。”

雍正畅怀大笑:“哈哈哈哈……好,说得好,做得也好。你们不欺暗室,不欺朕躬,老
老实实,一句谎话也不说,不愧是真名士,真状元也!”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骨牌来向王
文韶一亮,“你们看看,玩丢的是这张牌吗?”

王文韶抬头一看,惊得张大了嘴再也合不上了。原来他们昨夜少的那张“么”,现在正
在万岁手中。他来不及多想,叩头答道:“是。臣等昨晚丢失的正是这张牌。”

雍正还是在微笑着,他没再说话,靠在龙椅背上,久久地思索着什么,脸色也由微笑变
得庄重。殿上众人都屏息不语,静待着他的问话。可是,他却冷冷地说:“你们都跪安
吧!”

三百多名进士一听此言,连忙齐刷刷地叩下头去,高呼“万岁”,恭送皇帝离座升舆。
刹时间,鼓乐大作,乐声中,两个礼部来的笔帖式披红戴花,抬出了幡龙金榜。这金榜由礼
部尚书护送,众进士随行,从午门正中而出,走向天街。传统的“披红簪花,御街夸官”的
仪式开始了!骑在亮似白银的高头大马上夸官的三位天之骄子,兴奋之余却又不由得纳闷,
那张正玩得好好的牌,怎么会到了皇上的手中呢?刘墨林的脑子转得快,他早就在各种传言
中,听说过皇上身边那个叫做“粘竿处”的厉害了。今天他亲自领略到这些飞来飞去无踪影
的手段,更是感慨万千。他看了看走在前边的王文韶,心想多亏文韶兄老实,假如换了一个
人,或者有一句话说得不对,随之而来的,可就是又一场惊动全国的泼天大祸了!

就在新科贵人骑马夸街的时候,有一个同样是处在兴奋之中的人,正在紧张地收拾行
囊,准备到四川重庆去就任知府哪!这个人就是一宝押对而平步青云的田文镜。他是老京官
了,尽管平日里孤芳自赏,没有一个能够信得过的朋友,可是,却有不少的熟人。山西之
行,田文镜一举扳倒了“天下第一抚臣”诺敏而声名大震,朝廷里的有识之士们,早就预料
到他很快就将会受到特别重用的。也许是中国是个有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也许是国情、民
情、吏情、人情造成了这样的现实,反正只要是有人交上了好运,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赶这个
热炕头。不是朋友的也来攀交情,不是亲戚的也来叙家谱。一听说田文镜就要走马上任了,
认亲的,叙旧的,荐师爷的,送长随的,赠盘缠的,送程仪的,简直把门坎都踢破了。偏偏
这位田大人不吃这一套,心想,你们早于什么去了?如今看我快上轿了,才来帮着扎耳朵
眼,晚了!所以他是请酒不吃,请筵不赴,师爷长随一个不要,银钱礼品一概不收。人来
了,他张口圣人语录,闭口皇恩浩荡,说不上几句,便端茶送客。闹得来访的人无不高高兴
兴而来,讪讪拂袖而去。这可好,田文镜本来就没什么人缘,这一摆架子就更臭了。谁见谁
说,谁见谁骂,落了一个“小人得志”的恶名。

明天就要上路,田文镜早就把行李捆好了。他独自坐在院子里的一口箱子上,扎着架子
就等人家来给他送行。反正,不管谁来,在我这里你连一口水也喝不上。可偏就在这时,打
门外走进一个人来。田文镜是个近视眼,一直到那人来到面前,这才看清,原来是久违了的
乔引娣!这姑娘是他田文镜清查山西藩库的第一见证人,可也是这宗大案的一个受害者。她
被随案带进了京城,一直押在牢里“待勘”,直到诺敏伏刑后才放了出来。田文镜一看她现
在的模样,就猜着她可能是来要钱的。要说不对她负责到底也不近人情,可要让田文镜帮衬
她,他又觉得不合算,怎么才能打发走这女孩子呢?

他正在想着主意,那姑娘却抢先说话了:“田大人,我是特意来向您辞行的,好歹我们
总是相与了一场嘛。您别多心,我绝不向您要钱,大理寺把我身上那几十枚金瓜子都还给我
了,所以我不缺钱化。”

田文镜被她一语道穿了心事,觉得有点不自然,脸也红了,嘴也笨了,想了半天,才找
出一句话来:“哦,对对对,你说的很对。回山西还有什么难处吗?要有,你就告诉我,我
替你想办法。”咳,这不全是废话吗?

“不,今天我来见你,是想向你讨个主意的。我离家这么长时间了,老子娘现在怎么
样,我一点也不知道,心里头着实地想着他们,也想早点回去看看。可是,昨儿个十四爷派
人到狱神庙里见了我,问我有什么打算,还问我愿不愿意到王府里去侍候福晋。十四爷是我
的救命恩人,不是他,我这条小命早就没了。唉,是回家好,还是跟着十四爷好呢?”

田文镜连想都没想,就把话说出来了:“回家,回家!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家中老父老
母倚门而望不说,那里没有闲事啊!”他左右看了一下,在心中斟酌着怎么才能说清这事,
想了好长时间才说,“这事不是一句话能说完,也不是你该着知道的。我说,你还是回家的
好,而且是越早越好。别听外边人人都夸十四爷好,也别看十四爷现在身份贵重,你就动心
了。其实……咳,怎么说呢,十四爷那里不安全哪!”

田文镜这话刚出口,就瞧见乔引娣的脸色变了。她淡淡地说:“好,有您田大人这话,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还是回到十四爷那里去吧。田大人,您前程远大,请多多保重。”说完
她转身就走。田文镜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二十六回 敬师爷疑窦心中起 慰帝王机巧报天恩

田文镜好心好意地劝说乔引娣,叫她不要去沾惹十四爷,不想她却拂袖而去。这一下,
田文镜心里不安了。他倒不是怕这小姐到十四爷那里告他的状,十四爷是早晚一定要倒台的
人,他还怕的什么。他这不安,是因力乔引娣在临走时说的那句话。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十四爷要是一切都好,安享富贵,她没准还不去了呢;十四爷要倒霉了,她非去不可,她要
和十四爷同患难,共命运,至死不渝!人家还是个孩子呀,家里贫穷,又没见过世面,可却
能掂出轻重,掂出分量。自己这个当了朝廷命官的人,却是斤斤计较得失利害。相比之下,
觉得连人格都低了三分。田文镜越想越窝囊,回头冲着站在身后的长随就发火了:“你死站
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做饭去!”

哪知,这话还没有落音,就听外面有人高叫一声:“多做四个人的!”

话到人到,李卫和邬思道还有他的两个妻子走进门来。田文镜一惊:“哎哟,是李大人
哪……哦,还有邬先生和……两位夫人。来来来,快请坐……你们看,我正要启程,粗笨家
具全部变卖了,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委屈二位夫人暂且坐在行李上吧……快,预备酒
饭!”

李卫服侍着邬思道坐好,自己才靠在田文镜身边,笑嘻嘻地打趣说:“行了,行了,我
知道,你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你给咱们端出白菜豆腐来,能款待邬先生和二位夫人吗?”说
着摸出一锭银子来,扔给那长随:“去,办桌酒席来!”

田文镜讪讪笑着:“李大人,这怎么好意思……”

“去去去,滚一边去吧。我今天来见你有两件事:一是向你报个喜信;二嘛,是有事相
求。”

田文镜虽然薄有家产,可先是化钱捐官,当了官又不会搂钱,多大的家业也禁不住折腾
啊!听李卫这样一说,他也正乐得吃顿不掏腰包的饭哪!便假门假意地说:“哎呀,让李大
人破费怎么敢当,瞧,我这不是反主作宾了吗?李大人,你刚才说要给我道喜,学生不明
白,我这喜从何来呀?再说,你大人身肩重任,在皇上面前又是奏一本准一本的,有什么事
用得着求我呢?”

李卫笑着说:“天下哪有不求人的呢?”他向邬思道一指又说,“这不,今天我把邬先
生给你请来了。这位邬先生可是江南名士,又是我李卫的老师,你们还有约在先,所以我特
地请他来和你见面。你哪,什么也别说,一年五千两银子,让邬先生吃顿饱饭。怎么,你变
卦了?”

“不不不,李大人取笑了,君子一言,我哪能说话不算呢?可是,我们当初说好了的是
放了知府,一年三千,怎么……”

李卫仰天哈哈大笑:“你呀,你呀,白当了这些年官,真小家子气!那是老皇历了,你
如今放了道台了!”

“不不不,李大人,这事开不得玩笑的。去四川当知府的票拟是昨天才由部里交给我
的,错不了。”

“票拟抵不了圣拟!”李卫说着从身上拿出一份扎子来,“瞧瞧,看真了!告诉你,吏
部今早上接到张廷玉的指令,奉旨:田文镜改授河南布政副使、开封、归德、陈州三府道员
实缺即补!怎么样,不蒙你吧。好家伙,这一次你可是真地要‘包龙图打坐开封府’了,你
敢说这不是喜事?你就是不刮地皮,每年最少也能进三四万两银子,让你拿出来五千来养活
一位瘸师爷,便宜你小子了!”

一直在旁边沉思不语的邬思道,看着田文镜那不阴不阳的脸色,笑了笑说:“文镜兄,
你不要错会了意思,以为我邬思道是个不知廉耻之人,诺敏倒台了,又转过身来投你;也不
要以为我给你帮过忙,才来要挟你。其实,咱们都明白,诺敏的倒台,不因为你,也更不因
为我,是他自己把自己扳倒的。我这人,一生出过不少错,年轻时也曾经作过些孟浪事,如
今残躯将老,日暮穷途,早已不堪为朝廷庙堂之臣。但老骥伏枥,不甘堕落,所以才想佐你
成为一代名臣,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你若是庸人,我也断不肯瘸着两腿千里迢迢地跑到这
里来找你。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我也并不是非要投在你的幕下。
你若不能收容我,李卫还可以把我介绍给别人嘛。”

田文镜心里一惊:”啊?不不不,邬先生,请不要这样说。大丈夫一诺千金,文镜不
才,自忖也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这些天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向我荐师爷、荐幕僚了。
我谁的面子都不给,一心一意地专候着先生,好早晚请教哪!”

这里正说得热闹,那个长随把酒菜送过来了。田文镜突然变得分外热情:“来来来,请
围在这里坐。今天是田某扰了李大人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还席相敬。请啊,请啊,还
有……二位夫人,都请啊!”

吃酒之时,田文镜还一直在心里盘算着,这个邬瘸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呢?他带的这两个
女人,夫人不像夫人,小妾又不像小妾,弄得我怎么称呼都不合适,真让人腻歪!还有,这
个邬思道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吗,他这么狮子大张口地要钱,又为的是什么呢?

李卫今天心里有事,他可不敢多饮,略作表示便起身告辞。回去换了衣服,又急急忙忙
赶到西华门递牌子请见。来传旨让他进去的是太监高无庸,他们俩是老熟人了,这李卫只要
是见到熟人,话就特别多。走在通向内宫的路上,李卫悄悄地问:“哎,老高,万岁爷现在
干什么呢?”

高无庸左右看看没有外人,这才小声说:“李爷,今儿个不是个好日子,太后老佛爷凤
体欠安,万岁爷一大早就赶过去侍候了,万岁有旨意说,今天谁都不见。你虽然面子大,可
也得在养心殿等等,万岁爷且得一会下来哪!”

“咳,不就是这点子事吗,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让人看了恶心。太后老佛爷也不是
头一回得病,更不是病了一天了,我还能不知道吗?”

俩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养心殿。高无庸说:“李爷您可得跪在这里等着了。主子爷
今天请了一位从五华山来的大和尚,叫,叫什么,啊,对对,空灵大师,正在和文觉和尚斗
法呢。”

“哎?不是听说要请青海喇嘛、活佛的吗?”李卫好奇地问。

“你不懂,如今西边正在打仗,皇上说,请神可不要请了鬼来。这个空灵大师听人说很
有点本领,六部有头有脸的人都被叫去了,新科三鼎甲也全都来了,说是要考较一下这和尚
的真本事呢……哎,万岁爷吩咐了,说请和尚来念经,为的是给太后祈福,是家务事,而不
是国事,你知道就行了,可别说出去。”

李卫笑了:“知道了。你才跟了皇上几天哪,就来教训爷。哎,我问你,你让我跪的这
块砖,别是个磕不响的吧?”

“爷这话,说的什么,奴才听不懂……”

“去去,少给爷来这套!你们老公们的这些花里胡梢的把戏,以为爷不知道吗?这殿里
的金砖都被你们敲遍了,哪块最响,哪块没声音,你们全都心里有数。谁给你们塞的钱多,
你就把他带到有空音的砖上跪下。谁要是不肯给你们送钱,就得跪到实心的砖上,让他把头
磕出血来,也别想听见一丝动静,我说的是也不是?”

高无庸不出声地笑了:“李爷,您可真能耐,怪不得人都说您是‘鬼不缠’,果然名不
虚传!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你玩花的。不信,您就在块砖上磕几个头试试,保
管咚咚山响!”

俩人正在这里说笑,高无庸耳朵灵,早听见皇上走过来了。他连忙跑上前去,挑起门
帘,搀扶着皇上进来说:“皇上,李卫奉旨在这里跪了老半天了。”

雍正坐上龙位,要了一杯茶来喝着,精神显得十分疲惫。李卫伏在地下,一声也不敢
吭。过了好久,才听皇上问道:“李卫,你去见过田文镜了?起来回话吧。”

李卫站起身来,打了个千说:“回皇上,奴才刚把邬先生给田文镜送去。邬先生原来不
想跟着田文镜,说他和田某不对脾气,怕相处不来。奴才好说歹说,才劝他答应去试试。田
文镜说了许多感恩的话,说他怎么也想不到主子会这样器重他。还说他自己性子太严厉,怕
和别的督抚们相与不来。他想试一试让官绅一体纳粮,看看一年里能给朝廷多大的进项,可
又想着同时分管三个府,怕万一顾不过来,辜负了圣恩。”

别看李卫学问不多,可他回事却回得清清楚楚,一句不多,也一句不漏。雍正皇帝也听
得很仔细,他知道,“官绅不纳粮”,是从明代就相传下来的一大弊政。凡是读书人,凡是
当官的,凡是家有两顷以上土地的地主,都享有特权,不纳粮,也不支应皇差。这个极不合
理的制度已经世代相传有几百年历史了,要废除它,改变它,确实不是件简单事。康熙朝时
就曾试过一次,结果因为官吏和缙绅们的一致反对,以失败告终。现在田文镜又再次提出这
个想法,不能不让雍正皇帝动心。雍正思忖再三才说:“田文镜忠心事主是没什么可说的。
可这样一来,得罪的可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所有的豪门地主啊!朕早就有心办这件事了,官
绅不纳粮,就会给奸民以可乘之机,他们把土地全部划到自己名下,本来国家应该得到的,
却全都落在了他们腰包里。更有些人黑了心,乘机兼并土地,无恶不作,这个毒瘤,是一定
要割掉的!”雍正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明天再去见田文镜,把朕的意思告诉他,就说,是
朕让他这样子的,让他只管大胆地干下去。干好了,朕在全国推行;出了事,朕也会为他撑
腰,绝不会让他过不去的。”

李卫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皇上,奴才原来也想在两江试试那个‘丁亩合一’办法
的,奴才是两江布政使,该着把这事办好的嘛。可是,奴才又一想,两江是朝廷的财源重
地,不能让它出了乱子。年羹尧正在前边打仗,后方一乱这仗不就打不成了吗?依着奴才的
小见识,就是田文镜那里,奴才看也要先消停一下,等西边战事毕了再说。如今两江地面还
亏空着朝廷四五百万两银子呢,奴才得想方设法,把这些银子挤兑出来归了国库,才能想别
的事情。奴才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明儿个奴才就要回去了,请主子训,这么干行不
行?”

雍正目光一闪,笑着说:“好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小子能够审量大局,又能从
小处着手,这很好嘛!你说的对,两江乃国家财赋的根本重地,无论如何不能让那里出了乱
子。你既然这样有出息,朕也会成全你的。不过,你不爱读书,全凭着自己那点鬼聪明,小
打小闹还可以,治国安民可就远远不够了,朕还听说你爱使小性子,动不动就骂人,呕起气
来还没上没下,这些都有吗?”

“主子爷啊、奴才是您在人市上买来的,又是您看着长大,亲手调理出来的,奴才肚子
里这点牛黄狗宝还能瞒得了主子的眼睛?就是眼下这点本事,也都是在主子身边学出来的,
主子说奴才生性粗鲁、任性、使气、骂人,这全都有的,以后奴才再多读几本书,也许就会
好一点。可是,说奴才没上没下,这不是冤枉,简直是混帐话了!奴才只要看见、听见有人
不尊敬主子就生气。他不讲这个‘大上下’,奴才就不能和他讲那个‘小上下’。”

雍正对下边出了什么议论,从来都是十分看重的,李卫就是皇上的密探之一。听李卫这
么一说,皇上动心了:“说说,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有一回,奴才正和下边议事呢,湖广道胡期恒说‘主子的酒量大着哪!’主子爷想
啊,听了这话奴才能不生气吗?就走上前去在他肚皮上来了一巴掌,骂他说‘你他娘的才是
个酒桶呢’!他差点和奴才吵起来。其实吵就吵,奴才哪把他看在眼里呀。”

雍正笑了,“唉,你呀,怎么能和他一样见识?他也是年羹尧的人。不过,他确实不该
这样没规矩。还有吗?”

李卫搔搔耳朵根,想想又说:“啊,对了。奴才昨儿个去了一趟工部,那里的人一见奴
才来到,正说的热闹呢,突然全都不言声了。不过他们前头说的奴才还是听见了几句,他们
是在骂田文镜呢。说老田这小子走了时运,如今做得眼睛都长到狗脑袋上了。”

“嗯,对田文镜说长道短,也是人之常情。他突然受到朕的重用,没人妒忌才是怪事
呢。就这些?”

“对对对,还有呢。他们还说万岁爷选的这个探花郎,不是个好东西。说他大白天在客
店里玩妓女,让人家按住了屁股。奴才不认得这个探花,可是奴才觉得这不是好话。”

“哦,竟有这样的事?”雍正皇帝头大了。这刘墨林是朕亲自从落榜了的卷子里超拔出
来的人哪,他怎么会这样不检点呢?唉,有些人就是不给肤争气。朕表彰了一个诺敏,想树
他为“天下第一抚臣”,可他恰恰就是个头号的贪墨舞弊犯;刚树了个新科进士,又是个行
为放荡的风流鬼,这不是让朕丢人现眼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你走吧。回去好生
办差,记着,要勤写奏折。哦,上次翠儿给朕和你主子娘娘做的鞋很合脚,你主子娘娘说,
得空叫翠儿再做两双来。另外,她糟的那个酒枣也好吃,太后很喜欢,说吃了能克化得动。
你告诉翠儿,多糟些,下次你再来京时,带两坛子来。”

听皇上说起了这些家常话,李卫又想起了当年,竟不由得流下泪来,雍正诧异地问:
“李卫,你这是怎么了?”

李卫忙擦擦眼泪回道:“主子别怪,奴才想起从前跟着主子的那些事了。奴才明天一
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主子……奴才……这是舍不得和主子分手啊。主子如今身边
人是不少,可有几人是主子使唤惯了的呢?要是坎儿不死就好了。”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
扑扑地直往下掉。

雍正可不想说这件事:“是啊,是啊,坎儿也和你一样,是个好孩子,就是命不好。他
要是能活到现在,比你当的官还要大呢,朕现在想起他来,也是挺难过的。你跪安吧。”

李卫早就在心里嘀咕,坎儿活得好好的,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他想问问皇上,可听皇
上这么一说,也不敢再问了,便跪下来叩头告辞。高无庸果然没骗他,地下的那块金砖是空
的,头一碰,还没有怎么用力呢,就“咚咚咚”地响得出奇。
 
二十七回 空灵僧妖言托佛法 探花郎妙语邀君宠

在一般平民百姓的眼睛里,当皇帝可是件痛快事。他至高无上,尊崇无比,想干什么就
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上哪找乐子,也立刻会有人来巴结奉承。可是,要真地当上
了皇帝,大概你就不会这样看了,因为皇上并不真正自由。你就说雍正皇上吧,他不是性情
刻薄狠毒吗,他不是喜欢说一不二吗,可是,有些事他还真的是不能自作主张。就如今天两
位大和尚进宫来给太后祈福的事,雍正就没法做主。

这两位法师中,一位是雍正皇帝的替身和尚,名叫文觉。对于他,听众和读者早就十分
熟悉了。另一位却是从五华山上专门请来的空灵大法师,据说是位密宗传人,佛学精湛,法
力无边。湖广道的那个胡期恒就亲自见过也试过的,能耐大得出奇。他能把活人咒死,也能
把死人救活。请到京城以后,允禩等几位王爷也曾经把他接到家里,当面测试,果然十分了
得。于是就向皇上提出建议,让他进宫来给太后治病延年。

雍正自己是虔信佛教的,还自号为“圆明居士”。不过,他却不能出家,而是由一个
“替身和尚”代他在佛前供奉,这位替身和尚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位文觉大师。文觉要不是有
这身份,恐怕他也得和性音一样,早早地就超生天国了。但皇上信佛、讲佛经,和皇上请和
尚进宫,让他们在庄严、神圣的庙堂之上消灾祈福,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这件事如果处
置不好,不但眼下就会有许多闲言碎语,传到后世,还要让史家记上一笔:“雍正皇帝信
佛”。史书上因为信佛、信道,不是整天烧香磕头,就是迷恋烧丹炼汞,因而丢了江山的,
比比皆是。所以,别看雍正确实是虔信佛教,但他可不想落下这名声,更不想让人这样看
他。

对于请来的这位空灵大师,皇上也是在两难之中。大后凤体欠安,请和尚为老人家消灾
祈福,理所当然,不这样做就是不孝;但请谁?却又让雍正煞费苦心。原来说要请青海喇
嘛,可这不是要打仗吗,谁敢说请来的喇嘛是神还是鬼呢?胡期恒就是看透了皇上的心思,
这才另外请了这位空灵法师。可这位大法师皇上从来没见过,是不是真有法力,还在两可。
单说胡期恒此人,雍正就信不过。他是年羹尧的人,而年羹尧如今又和皇上有点离心离德,
何况老八允禩也极力推荐他,就更增加了皇上的疑心。所以后宫小佛堂那边的法事,已经做
了三天了,皇上还从来不到这里来,只是传旨让朝廷里有学问的人都来听讲质疑。怎么质
疑?不就是与和尚商榷佛经,辩论是非嘛。今天,雍正皇上去探望母后的病情,发现老人家
精神很好,说话清晰,进膳也多。这一高兴就想悄悄地去小佛堂瞧瞧,看这空灵大法师究竟
是位活佛呢,还是个江湖骗子。

来到小佛堂外边,就见上书房大臣马齐一个人站在那里。马齐见皇上来了,急忙上前见
礼。皇上问:“哎,你怎么不进去,却在外边站着?”

马齐叩头回答说:“求万岁鉴谅,臣想回上书房去,今天的折子还没看完呢。再说,臣
是孔子门生,不想看他们秃驴斗法。”

雍正见马齐气得脸都涨红了,他自己倒扑哧一下笑了:“咳,瞧你竟气成了这样,这是
何苦呢。张廷王、孙嘉淦,还有今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不是都在里边吗?权当是场游戏,
姑妄观之也无妨嘛。”

“不。”马齐倔强地说,“万岁,臣知道这是为太后祈福,臣也不想阻拦此事。但臣确
实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请皇上体谅。不过,皇上要是一定不让臣走,臣也只好遵旨在这里
看把戏了。”

雍正被马齐顶得一愣一愣的,要照他平日的性子,早就发火了。可是他却哈哈一笑:
“好,说得好。牛不喝水还不能强按头呢,怎么能勉强你一定在这里受罪?你走吧。”马齐
行了礼转身走了,雍正却想:唉,当皇帝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由着性子来的。

小佛堂里里外外拥挤着三十多位官员,看样子讲经已完。信佛的官员们满脸庄重,不信
佛的人却交头接耳地在议论。雍正皇上不动声色地挤进人群,悄悄地听着。突然,一个人走
上前来哈哈大笑着说:“哎呀呀,我还以为大和尚们有什么真才实学呢,在这里站着听了大
半天,却原来也不过如此。照你们的这讲法,学生我二十年前就可以当你们的师傅了。”

他连说带笑,说得又是这样连嘲带讽,就是坐在上首的张廷玉也是一愣。张廷玉本来是
不想来的,可这是皇上交代自己的一项差事啊。他不光要来,还得有模有样地坐在那里听。
现在听刘墨林这一搅和,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等着瞧热闹吧。张廷玉没看见皇上来了,
雍正却听见了这个抢先说话人的高论。他抬头一看,正是刚才李卫向自己说的那个放荡不检
的刘墨林。皇上心里先就有些烦燥,好嘛,哪就显着你了!

他还在想着,坐在上边的空灵大师说话了:“啊,这位居士的姓名老袖不知,但我一眼
就可以看出你头顶上文曲星高照,必定是今科探花无疑。不知老袖说得可对?也不知居士有
何见教?”

刘墨林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个探花乃是当今圣上钦点,御花园里簪过花,琼林宴上吃
过酒,长安街夸官时观者如潮,大和尚说你能认出我来,又何足为奇?刚才听你讲经,上不
见天花乱坠,下不见顽石低头,怎么就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三乘真昧?学生只不过是有点不
明白,才出来问问的,‘见教’二字却是不敢当。”

空灵听了这话,想了老大半天才说:“难怪呀,居士是富贵中人,不是我佛门清净门
徒,这三乘真昧与你无缘!”

“学生我读书万卷,游学四方,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不览之,天球河图金人玉佛无不详
之,和尚怎见得我与三乘真昧无缘?”

众人一看刘墨林这架势,竟是要与和尚较真,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要看看谁胜谁负。
因为雍正皇上先前放出话来,让大家听讲质疑。在座的大都是孔门弟子,是不信佛的,但是
皇上叫来,又不敢不来。现在见刘墨林与和尚争执起来,哪还肯走啊。不过,也有人兴灾乐
祸,在客店里与刘墨林争夺苏舜卿的徐骏,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巴不得刘墨林丢了丑,甚至
被老和尚咒死才好呢。这时候最为难、最尴尬的大概就数张廷玉了。他是标标准准的孔子信
徒,他压根就不信什么神佛,但他又必须代表皇上来支应这里的差使。刘墨林横里杀出,要
考较两位大和尚,他真想叫刘墨林这个年轻人出来闹他一通,让和尚丢丢脸;可是,又害怕
刘墨林不知轻重,万一把事情闹得太大,雍正皇上生了气,自己可就没法交差了。就在这
时,他眼睛一瞟,瞧见皇上正在下边躲着看呢。皇上站着,大臣却稳坐不动是失礼的。便假
装想要疏散一下,连忙离座起身,绕到了外圈。

这时,刘墨林与和尚已经真的较上劲了。空灵和尚见这个年轻人来得不善,便转过脸去
想向文觉求救,可是文觉和尚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入定了。空灵没法,只好拣着刘墨
林不好回答的问:“探花居上,你既然声称精通佛理,请问:‘欲参佛理,先断六根’,当
作何讲?”

“六根”,是佛家用语,指的是“眼、耳、鼻、舌、身、意”。空灵的意思是,你身在
富贵之中,连六根都没有断,哪还有资格来谈什么禅理。刘墨林却不正面回答,而是用玩世
不恭的口气说:“好,问得好。不过,学生这六样东西全都没有了,还能留下一根辫子。和
尚已经剃了光头、要是再断了六根却是个什么呢,学生我可不敢说了。”

听到刘墨林竟然这样回答,小佛堂里的人越想越觉得可笑。刘墨林哪知文觉和尚是皇上
的替身啊,他这一骂,把文觉也骂在里面了。平日里,上至宰相,下至百官,谁见了文觉大
师不是礼敬有加啊。不料今日却被这个后生小子嘲弄,文觉就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见空灵
和尚张口结舌,很是狼狈,心想,他是咱们请来说法的,哪能让他下不了台呢?便上来说
道:“大师,你先休息一下,我来请教一下这位探花郎!”

刘墨林斗败了空灵更是得意,他对着众人团团一揖说:“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玉皇
大帝,孙行者,诸天神仙还有七十二洞魔王,小子刘墨林敬请各位大驾光临帮忙,并虔诚敬
请大和尚下场来玩上一玩。”

见他竟然这样放肆,文觉大师却对他不理不睬,也不和他正面交锋,而是带着庄严法
相,合掌问道:“居士既然知道,欲参三乘,先去六根之理,请问:如何才是无眼之法?”

刘墨林信口拈来,以诗作答:“帘密厌看花并蒂,楼高怕见燕双栖!”一语既出,佛堂
里响起一片喝采之声。

文觉紧接着又向,“如何才是无耳之法?”

“休教羌笛惊杨柳,未许吹萧惹凤凰!”

“如何才是无鼻法?”

“兰草不占王者气,萱花不辨女儿香。”

“何谓无舌法?”

“幸我不曾犁地狱,干卿甚事吐青莲?”

“无身法呢?”

“惯将不洁调西子,漫把横陈学小怜!”

文觉见这书生如此才华,有点架不住劲了,可是,他还没问完呢,只好照旧问了下去:
“那么——请问:如何才是无意之法?”

刘墨林不假思索,张口就来:“只为有情成小劫,却因无碍到灵台!”

这真可谓语惊四座!在文觉和尚快似连珠炮一样的追问下,刘墨林左顾右盼,挥洒自
如,诗句连篇,应答如流,把佛家所谓六根断法,表达得尽得其妙。那神情又绝无呆滞,更
无牵强,真个是风流倜傥,光采照人!雍正刚来时还在恨着刘墨林“坏了朕的名声”呢,如
今竟生出了怜才之意。心想,熙朝有位善解君意的高士奇,若把刘墨林和他相比,只恐有过
之而无不及!

雍正皇上正在想呢,却听刘墨林一笑说道:“大和尚,请不要尴尬,方才学生不是说过
了吗?玩玩而已,何必当真呢。再说,我自忖是个聪明人,也从来不和笨蛋一样见识,更不
愿与和尚斗法。胜又如何,败又如何,徒让天下庸人们看笑话。”

听着刘墨林这以胜者自居,又说出这样毫不掩饰的大话来,空灵和尚忍无可忍了:“居
士好狂放,你怎见得居士聪明而和尚就是笨蛋呢?”

刘墨林畅怀大笑:“哈哈哈哈……,大和尚,你自诩为佛门弟子,请问,你读过《传灯
录》吗?你可知道这部佛家经典里有这样一段话吗:昔日,五祖宏忍以袈裟度世,五百弟子
中,必择一钝汉流传佛法,所以金莲法界才不容聪明人插足。何谓‘钝汉’?笨蛋是也!哈
哈哈哈……”

空灵勃然大怒,脸上忽青,忽蓝,忽黄,忽红,口中念念有辞,却是六字真言。一见这
情景,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尹继善当先抢出,大喝一声:“妖僧,休得胡来!”

张廷玉眼看要出事,急忙跑到雍正皇帝面前跪下:“皇上,空灵和尚竟敢在天阙之下,
妄行妖术,奴才请旨,当发往顺天府重重治罪!”

雍正上前一步说:“妖僧竟敢如此放肆,你眼里还有朕,还有国法吗?刘墨林若有一点
损伤,朕支起油锅来炸了你!”

在场众人一听皇上发了话,才知他已来到面前,“刷”地打下马蹄袖,跪倒在皇上身
边。文觉也来到空灵面前说:“阿弥陀佛,牢记佛门三戒贪嗔痴,师兄,你想入轮回吗?”

空灵和尚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这次进京是奉了八爷的令旨的。八爷叫他进宫来给太后
祈禳,为的不就是要夺江山吗?雍正皇帝进来时他就看见了,他原想着,可以在宫里露一手
让皇上瞧瞧,给自己奠定立脚之地。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这个刘墨
林竟然如此难缠,说出话来冷嘲热讽,又句句调侃辱骂。恨就恨在自己佛理学得不多,偏偏
又驳他不倒,这才装作要念真经咒他。其实,连他自己也知道,光凭念经是咒不死这个书生
的。他更清楚八爷叫他进来的目的,自己如果一味地装神弄鬼,只能坏了八爷的大事。可,
他也得找个台阶才能下来呀!正好,文觉说出“佛门三戒”来,让他可以收回面子了。他高
叫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原来想要教训一下这个不尊佛法,不敬佛祖的狂妄
之人。既然皇上出面为他说情,文觉师兄又以佛门戒律来压贫僧,贫僧也只好暂且恕他这一
遭了。佛法无边,足儆世人啊。阿弥陀佛!”

刘墨林早就在注意地瞧着这位大和尚了,今天自己把他得罪的这么苦,他能不想法报复
吗?可是,皇上一答话,刘墨林不敢张狂了。和尚他不怕,但他却不敢在皇上面前无礼。自
己再多说,就不仅仅是对和尚不敬的事了。现在听这位空灵和尚还在蝶蝶不休的说着,他可
忍不住又说话了:“你们,你们在说些什么?”

众人先是一惊,哎,刘墨林这不好好的嘛。尹继善走上前来问:“刘兄,你觉得哪里不
舒服?”

“没有啊?我这不是很好吗?”

“不。刚才你中了那和尚的妖法,昏迷过去了!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空灵和尚也在纳闷:哎?我的法术有这么大的道行吗?可是,刘墨林笑了笑开言了:
“你们说我曾经昏过去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今儿个早上,我没吃饭就赶来宫里应
差,和这两位大和尚一番较量,又太费脑筋,所以凑着你们都在说话的空子,迷胡了那么一
小会儿。模模糊糊之中,只听那空灵和尚说什么‘俺把你哄,俺把你哄……’。我心里说,
得了吧,你能哄得了我吗?我把你卖了你还不知道上哪儿要钱呢!”

一句话说得上上下下一片哄堂大笑,文觉笑得弯腰捧腹,张廷玉笑得连咳带呛。空灵大
法师虽然也觉得好笑,可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刘墨
林,在心里不断地打着主意:这小子太猖狂了,怎么对付他才好呢?

雍正皇帝也想痛痛快快地笑上一场,可是,又怕失掉了皇家的尊严。不过见刘墨林这么
能给皇上挣脸,却是十分高兴:“好,好!这才不愧是真名士!刘墨林,从即日起,你就到
军机处去当差,帮朕传送奏章,起草诏告文书吧。”

“扎!臣刘墨林谢皇上恩典,定要干好差使,不负皇上重托!”
 
二十八回 庆端阳皇上赐墨宝 议进军雍正疑帅臣

自从皇上口传圣谕,让刘墨林到军机处去当差,这位新科探花郎可就交上好运了。

雍正皇上喜欢这个开朗聪明、多才多智的年轻人。刘墨林书读得多,见识也广,加上生
性滑稽,应变能力又强,所以皇上不管说到哪里,问的什么,他都能随即应答,也总能讨得
皇帝的欢心。没过多少天呢,他就成了雍正皇上身边须臾不可缺少的人了。皇上尽管一天到
晚总是有事,看折子,见大臣,忙得不可开交,可也有闲下来的时候。这时,刘墨林就更显
出了自己的重要。比如说,当皇上要和方苞、马齐,隆科多他们下下棋、谈谈诗、画幅画、
钓钓鱼什么的,刘墨林就总在陪侍之列。皇上要是出去游玩,就更少不了他。这些天来,京
都名胜,诸如畅春园、飞放泊、南海子、万寿山,许多别的臣子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刘墨
林全都陪着皇上玩遍了。

雍正皇上的勤政是出了名的。刘墨林在皇上身边要干的事多着哪!他在军机处办的是文
书事宜,起草一些文告诏谕,转送下边递上来的奏章什么的。最近,年羹尧把西征行辕从甘
州移防西宁,军务繁杂,每天各部转呈过来的折子,少说也有十几件。这些奏折经过刘墨林
之手,转呈给十三爷允祥和十四爷允禵合议好了,夹上折片,再交还给他。刘墨林或者咨询
张廷玉,或者送到养心殿去进呈皇上御览。偏偏雍正皇帝又是位事无巨细,每折必读、无事
不问的人,刘墨林便要像走马灯似的奔波周旋于皇帝、宰相、王爷、大臣之间。六部官员的
眼皮子最尖,谁还看不出,这刘墨林就是位突然跃出、闪耀着璀灿光华的新星啊(不过那年
月不叫新星,是叫新贵的)。不管是谁,只要想安安稳稳地当官,就得赶来巴结他,好预先
给自己留条后路。说这叫趋炎附势也好,说这是趋之若骛也罢,反正不管他是承值或者下值
回家,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很小的官员,众星捧月似的追着刘墨
林。请安的、回事的,造访的、致谢的……什么样的全有,什么名堂也全能想得出来。刘墨
林可真是觉得忙累,可他忙得惬意,累得顺心。

其实真正让刘墨林日思夜念的,却只有那位京都名妓苏舜卿,刘墨林敬重她的人品,爱
慕她的容貌,更钦佩她过人的才华和出污泥而不染的自尊自爱。但她隶属“贱籍”,把她买
来做妾可以,娶回家当正室,就会引出各种各样的议论。一个不小心,让徐骏他们抓住把
柄,他这个官就当不成了。刘墨林是个能办事也会办事的人,他早就想好了,一定要为苏舜
卿脱籍赎身,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地和她永结同心。

端午节就要到了,五月在民间又叫“毒月”,百事禁忌。无论是宫中还是民间,节前全
都忙得很。被褥帐幔要拆洗换新,蒲草艾蒿要采集编辫,还要做香荷包、缝长寿线,买避瘟
丹,浸雄黄酒,贴天师符,挂钟旭像……可刘墨林却没有这份闲心。今天他顶着启明星上朝
要办一件急要事。昨天,年羹尧来了军报,索要五万套夹衣,为西征将士换装。可是,军报
到得晚,户部已经没人,所以他只好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赶来,免得误了时辰挨皇上的训。刘
墨林办事利索,不大一会就完了。他正想起身,太监高无庸过来传旨说:“刘大人,皇上叫
你进去呢。”

刘墨林一愣,心想时候还早哪,皇上不会起得这样早吧?便问:“是单叫我一人吗?”

“不,还有十三爷和十四爷。别的不是奴才去叫的,所以奴才不知道。皇上今儿个要赐
筵百官,还要在广生楼张贴字画。吩咐下来说,要看谁的最好,就给谁颁赏呢。”

刘墨林跟着高无庸来到养心殿,瞧见张廷玉早就等在这里了。他连忙上前去请安:“张
中堂,您来得好早啊!皇上起身了吗?”

“皇上起来半个多时辰了。你忘了,今天是端阳节,皇上一大早就带着三位阿哥到各处
去拈香礼拜了。其余的皇亲们要等一会才来,都在广生楼上候驾。”

“嘿嘿嘿嘿,张中堂,我是刚才奉了旨意进来的,可不知皇上召见有什么事。您能给我
透点风吗?”刘墨林在套着近乎。

张廷玉矜持地一笑说道:“万岁日前写了几个条幅,想让你帮他挑挑,当然是选出最好
的了。今天还有不少人要来送条幅的,包括万岁爷的在内,一律不准写名字。这几百幅字,
全都要张贴在广生楼上,要大家比比看看,选出最好的来。去广生楼贴字的差事,要交给你
办。我可先得交代你一句,你要想方设法办得出色一些,千万不能扫了万岁爷的兴。”

刘墨林一听这话,不由得愣住了。雍正皇上字写的好那是没说的,可几百幅字一概不属
名,张贴出去让大家随便议论,谁能保准万岁爷写的就一定能被选上,而且还能高中榜首
呢?万一他写的字落榜了,或者虽然选上,却只得个第二、第三,那么得了头名的能坐得住
吗?恐怕他宁愿落榜,也不敢高居皇帝之上。想着,想着,他忽然有了主意:“中堂,我想
这件事要办好,得有两条:其一,是要大家心里清楚哪是皇上的,哪是别人的;其二,是要
把这事做得不显山、不露水,没有一点痕迹,连皇上自己也觉得确实是他的字写得最好。第
一条最难办,皇上的字,六部九卿的人大都见过,他们仔细辨认一下,还是能区分出来的。
怕就怕那些入仕不久,或者没有见过皇上的字、而且又爱多嘴多舌的人。别说他们不选皇上
的字了,就是在字前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来那么几句酸话,这事可就办砸了。”

“依你该怎么办才好呢?总不能给皇上写的条幅上标上记号吧,那样不就大显眼了
吗?”

“不不不,哪能这样做呢?最好是提前先把主子写的句子递出去,让下边都知道应该选
哪幅就好了。这事要快,让太监去传更好。”

张廷玉想了想,也只有这样才不会露出马脚,而且还可把雍正的字挂在并不显眼的地
方:“好,就这么办,叫高无庸去吧——要是能众口一辞都选万岁爷的就更好了。”

“不,众口一辞倒有痕迹可寻,皇上自己也会觉得心里不踏实。叫高无庸不要全说,只
稍稍透出点风声去就行。大家心里明白,这里头有万岁亲自写的字,谁敢胡说八道啊。就是
万一有个别倒霉蛋说些个夹七夹八的话,不但无碍大局,还显得更真实哪!”

张廷玉笑了:“好,刘墨林,不怪皇上喜欢你,你还真有怪才!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动
手先选一遍。”

太监高无庸被叫了过来,三人一齐看时,只见一条长长的大案上,排着十几幅宣纸写就
的字,都是唐诗选句选词。刘墨林看了说:“主子这字,可以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不过,写得笔锋大刚,恐怕有些喜欢柔媚的文人们看了,未必会欣赏。要叫我看,哪一幅都
是最好的。”

三人选来选去,从中选出了四幅,用小字抄了,交给高无庸,让他赶快送了出去。刘墨
林笑着对高无庸说:“跑快点,慎密点!告诉你,说不定还会有人想出高价来买你这个小条
子哪!”

高无庸刚走,便见雍正皇帝在一群太监和侍卫簇拥下走了过来。雍正今天的气色很好,
心情也很好。他看了一眼张廷玉和刘墨林笑着说:“探花郎,看过朕写的字了?你是行家
嘛,据你看哪一幅能中你的意呀?”

刘墨林连忙赔笑答道:“哟,主子说笑话了,臣那两下子,怎敢在主子面前卖弄啊!主
子什么时候有了兴致,写幅字赏给臣,就是臣天大的造化了。皇上交代的这差事不好办哪!
臣和张中堂在这里选来选去的,都挑花眼了,才选出这四幅来。请皇上过目,看臣等选的是
不是合适,然后再拿到广生楼上去张挂。”

雍正皇帝走近前来,仔细地看了看,挑出了“大漠孤烟直”和“桃花渊水”两幅说:
“不要太多了,还有那么多臣子都送来字了,朕一人岂能包揽——哎,刚才刘墨林说要朕赏
字,朕也不需再写了,这案上放着的,你就挑一幅好了。廷玉,你想要什么字,朕凑着今天
现成的笔墨纸砚,就为你写来。”

张廷玉连忙跪下叩头:“臣谢主子恩。其实,臣早就想要主子的墨宝了,只是不敢开
口,臣最近装修了府门,想求主子赐幅楹联以光门媚!”

雍正皇帝说:“朕自幼就爱写字。可是,你们瞧,平日里哪有闲情逸趣来舞文弄墨?现
在,几件大事都有了眉目,朕心里才松泛些。既然你想要幅门楣,朕就给你写一幅。”

说着提笔儒墨,略一思忖,便在宣纸上用正楷写了出来:

皇恩春浩荡

文治日光华

写完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取出图章印玺来盖好,填了年月日,这才递给张廷玉:“你看
这样写成吗?”

张廷玉叩头谢恩,激动地说:“……万岁如此抬举,臣何以敢当这十个字?就是把臣磨
成粉也难以报答皇上这天高地厚的恩遇……”一边说着,热泪早已夺眶而出。

刘墨林选好了一幅,雍正看了看,取出一方“圆明居士”的小玺来盖上。雍正看看刘墨
林说:“朕是信佛的。这‘圆明’二字,就有佛家的意思。可是,你却死活不肯皈依我佛。
朕这幅字,好像是和尚送给秀才的,就赐给你罢。”雍正回头又对邢年说,“刚才选出的这
两幅,你拿到广生楼上张挂起来。记住,不许挂在正中间,听见了?”

见邢年恭恭敬敬地捧着条幅走了出去,刘墨林本来也想跟过去,却被雍正叫住了:“你
先别走,且等一下和廷玉一块去,朕还有话说。”

张廷玉他们听雍正说得严肃,都不由得收敛了笑容。雍正一边恩忖一边说:“年羹尧出
兵快半年了,只见他今天要物,明天要钱,可是,就听不到开战的消息,朕心里有点不踏
实。廷玉,你看要不要派个人去监军呢?”

张廷玉一声不响地想了好久才说:“万岁的心情臣能够明白,想早点打好这一仗。但用
兵的事与政务有所不同,稍有急躁,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年羹尧在先帝健在的时候就
已经是将军了,他的长处是稳健、持重。本朝名将的战法,各有不同。巴海善于周旋,有耐
力,能持久;赵良栋善穿插,能奔袭;图海善对垒,能攻坚;飞扬古善战阵,能苦战;周培
公则机变多智、深谋远虑,是位全才。只可惜,这些名将都已纷纷下世作古了。臣看年羹尧
的作派,节制部署、进退尺度,都很谨慎,似乎是步了图海的后尘。他心中何尝不是志在必
胜,又何尝不想毕其功于一役?以臣的推算,他三月进驻平凉,四月推向西宁,已经不算缓
慢了。臣想,可否由军机处再发一个六百里加急文书,让年羹尧和岳钟麒共同拆看,合议回
奏,问他们何时能够进兵?用这方法催促一下就可以了。”

雍正没有急于说话,似乎是在认真地考虑张廷玉的建议。过了好久,他才突然问刘墨
林:“你是怎么看的?”

刘墨林是第一次参与这么重大的军国要事,心里有点紧张。他想了一下说:“万岁,臣
以为张廷玉说的办法可行。康熙五十六年兵败,六万山东子弟无一生还,前车之鉴令人生
畏,朝廷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所以年羹尧才持重进军,为的是不战则已,战则必胜。臣
以为他这样做,正是从大局着眼。至于派监军督战之事,臣切切以为不可。前明土木堡之
变,松山之败,一直到李自成攻进北京,全都是因为朝廷不信任将军,经常派大员监军;而
将军又不满意朝廷,遇到危难而不肯出力。一军两帅,事事异心,最是兵家的大忌。所以圣
祖爷时,攻台湾就专用施琅,李光地虽有督军之名,其实他只管后方供应的事。所以臣以
为,皇上只需催问何时进军,何时接战,另外保障后方供应即可,而绝不能提调军务,那样
做是要坏事的。”

雍正似乎是被他们两人说动了:“好,依你们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决心不派监
军了。廷玉,你从二等侍卫里选十个人,要年轻有为,可望成材的,选好后拟出个名单来交
朕,朕要派他们到年羹尧军前去效力。”

张廷玉一惊:原来雍正皇帝还是对年羹尧不放心啊!他忙赔笑说:“皇上,岳钟麒的资
历不在年某之下,有他在年羹尧身边,朝廷对年某还是能够节制的……”

“哎,你想到哪里了?朕怎能对年羹尧不放心?要不放心他,朕又怎么会把二十万兵士
交到他手里?你好好想想,当年圣祖皇帝要是早一点选派些亲贵少年,让他们到飞扬古军中
去学习军事,何至于有今天,何至于连个可靠的将帅之才都找不到?”

话说到这个地步,张廷玉无话可答了。但他心里明白,皇上如果不是对年羹尧不放心,
就不会采取这样的办法,年羹尧那里难道就没有可用之人,还用得着千里迢迢地派人去‘学
习军事’吗?

刘墨林到底年轻,分不出这里边的轻重来,他连声称赞:“好好好,主上深谋远虑,居
安思危,臣心服之至!”

雍正歪着头瞧了刘墨林一眼,突然说:“刘墨林,你这个人才华横溢,很让朕喜欢。朕
却听说你正和一个青楼妓女打得火热,是真的吗?”

刘墨林一听皇上这样问,他的头“轰”地一下就炸了。他连忙跪下叩头说:“皇上问的
事,确实是臣所为,但臣所遵循的是‘情之所钟,不分贵贱’之理。苏舜卿即虽属贱籍,但
她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不可与寻常烟花女子等量齐观。臣早就与她结为风尘知己,如今
臣做了官,怎能做出贵而弃贱的不义之事呢?乞圣上明鉴。皇上既然问到这里,臣索性恳求
主上为苏舜卿脱去贱籍,成全了臣和苏舜卿的这段姻缘,臣将永感皇上的深恩圣德。”

这刘墨林确实是聪明过人,他选的时机,说出的话语又恰到好处。雍正不说话了,他陷
入了深沉的思索。一时间,殿里静得听不到一点响动,刘墨林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早就在寻找这样的机会了,他清楚地知道,要想了却他和苏舜卿的心愿,没有皇上亲自发
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更清楚,让皇上为他说话,尤其是让皇上准许苏舜卿脱离贱
籍,与他结成夫妇,那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能不能实现,要靠机遇,靠运气。他跪在地
上,小心地偷眼瞟了皇上一眼,见皇上的眼睛里似乎是十分痛苦,似乎是汪着泪水;又似乎
是在想着一件遥远的往事。刘墨林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皇上,他,他这是怎么了……
 
二十九回 赦贱籍皆因殉情女 褒钟馗只为社谡安

刘墨林与苏舜卿虽相爱却不能成亲,他只有求雍正皇上给苏舜卿脱去贱籍。他并不怕皇
上怪罪,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它途。哪知皇上听了却一声不响地陷入了沉思,刘墨林惊呆
了。他悄悄地瞧瞧皇上的脸色,更是让人琢磨不透,皇上他,他这是怎么了?

刘墨林哪里知道,就因为他刚才一句“脱去贱籍”的话,触动了皇上久藏在心底的一段
隐秘,一番隐痛。那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可雍正皇上却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怎么也摆
不脱它的纠缠……

这件事发生在康熙四十三年。老皇上康熙为了让皇子们学习政务,派四皇子胤祯出京考
察,胤祯去的是桐城至淮安一带。这里是黄淮交界之地,涛涛黄水,像一条不服管教的长
龙,年年滚动,也年年决口,历代皇帝对它都几乎是束手无策。康熙派四皇子到这里,要他
实地考察一下黄淮交汇地带的水情、民情、吏治、风俗,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启示。恰恰那
一年黄淮决口,大水肆虐,淹没了良田村庄,成千上万的灾民流离失所,挣扎在死亡线上。
因此,四爷的这趟差使就更显得重要了。

皇子出京办差,视察黄淮,而且这位四爷还带来了皇上的旨意,带来了朝廷的赈济。地
方官吏们可就盯上了四爷,或者说是盯上了四爷手里掌握的那些银子了。于是,当地的官员
们纷纷前来,哭穷叫苦的,请安问候的,奉承巴结的,馈赠土产的……什么样的手段都拿出
来了。目的只有一个,想多要点钱呗!

这一天四爷来到了淮安县城,这里早已被大水围困。只见滔滔洪水,滚滚而来,简直分
不清东西南北.也看不见哪是出路。四爷当机立断,一面命县令紧急动员百姓护城,一面组
织老人孩子们登上高处暂避。县令说,四爷,这城是万难保全了,我这里备下了一只船,不
如请您立刻上船,咱们一起逃命去吧。胤祯火了,说你身为一县父母官,危难之时怎么能只
想自己的身家性命?要逃得和百姓一块逃,丢下百姓不管,我请出王命旗来斩了你!说完他
就带着家人高福,到城上察看水情去了。四爷登上城头时,天已是正午时分,只见云层厚
重,黑得如同锅底一样的天上,吊着墨线似的龙尾,忽明忽暗,奔跑摇摆。紫色的,金色的
火球,一上一下地炸开。雷声一阵紧似一阵,把好端端的城楼震得直打颤。黄水已经漫卷了
大堤,五尺多高的浪头轰鸣着,叫嚣着,排山倒海般地向城头奔来。城里的百姓全都慌乱地
四散奔跑着,他们只顾逃命,哪还顾得了救城?跟着四爷来的奴才高福,见事情不妙,拉起
胤祯就跑,一边大声说着:“主子,不好了,大水就要漫城了,赶快回去上船!”

他们刚从城上下来,就听“轰隆”一声,城墙被滚滚而至的黄水冲决了一条大口子。一
时间,这里就变成了天地难分的一片汪洋。水势汹涌,浊浪滔天,房倒屋塌的轰鸣,哭爹叫
娘的喊声,组成了一片惊心动魄的惨景。他们跌跌撞撞地赶回县衙,想找那位县令商量办
法,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那位在四爷面前曾经信誓旦旦,说要与县城百姓和皇子共存亡
的县令,在四爷刚一转脸的瞬间,就丢下全城百姓和这位王子不顾,急急忙忙地向船上装载
自己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一见黄水破城,他就登上大船,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弃城而逃了!

多亏高福急中生智,找来了一口大水缸,把四皇子抱进缸内,他自己却扒着缸沿,顺流
而下,卷进了无情的洪水……胤祯坐在缸里,开始时,头脑还算清醒。眼见得几万百姓被卷
进波涛,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想着一旦逃脱苦难,非要把这个黑心的县令凌迟处死不
可。可是,漂着漂着,他就在又冷又饿又惊又气之中失去了知觉……

当他第一次醒来时,好像是睡在一个铺着干草的小床上,旁边似乎有个细弱的声音在说
话:“好了,好了,这人终于醒过来了……快,取姜汤来!”

胤祯被人扶起身来,灌了几口姜汤,便又进入了昏迷状态。也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
再次清醒过来时已是夜晚。房子里点着一盏油灯,一个老汉蹲在桌边不声不响地抽烟,一位
妙龄女子,布衣粗衫,身材苗条,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在喂他。高福在外边听到四爷
醒来,三步并作两步抢了进来,趴在地上向那位老者叩头:“多谢您了,老伯,不是遇上
您,我们王……我们爷就没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捣蒜样地磕着头,却不敢说出四爷
的真实身份。胤祯强自挣扎着坐了起来说:“者伯,我叫王孙龙,是北京人。多谢您的搭
救,请问老人家贵姓?”

“咳,我们这个家,还怎么敢称这个“贵’字呀?我们姓黑,是乐户家籍。唉,祖上造
罪儿孙赎,积德也是为自己。救了你的是老汉的大女儿小福,这里的是我的二女儿小禄。小
福借米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说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出去了。

爹爹一走,小禄拿出一个窝头来递给胤祯:“公子,你将就着吃点吧。这里四周全是
水,既没菜,也没盐,姐姐出去半天了,还没回来,米能是哪么好借的?我爹刚才说的话,
您听听也就是了,不必往心里去。常言说,救人一命,还胜造七级浮屠呢,哪至于就把他吓
成这个样子了?”

胤祯看看小禄,昏暗的油灯下看不太清。只见她容貌虽然说不上绝色,却也透着甜净俏
丽,尤其是说话爽朗,口齿伶俐,没有小户人家女孩子的羞怯。便问她:“你们救了我,是
件积德的事,我自然是感激不尽,这又有什么好怕的?”

小禄回身进去端出了一碗野菜汤来,一边招呼这主仆二人吃着,一边说:“唉,这都是
前世造下的孽呀!我们这个家,祖上曾是前明世家,永乐靖难之前,祖上还在朝做官。可
是,永乐皇帝灭了建文帝后,说我们是建文皇帝的死党,不管你原来姓的什么,全都改姓了
‘黑’,而且全都划成了‘贱民’,入了‘贱籍’。从那时到现在,三百多年了,全族的
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得从事贱业,当戏子,当吹鼓手,当媒婆、稳婆……,而不准种地务
工做买卖。这三百年里,族里一共出了九十四个节妇和两个烈女。光是去年就死了两个,一
个是还没成婚丈夫就先死了,这个女孩也投水自尽;另一个是父母双亡,自己又受人拐骗,
却宁死不从上吊投环而死。前任的太守听说了这件事,说难得有这样的贱籍,立志从善而不
甘堕落;只可惜这节妇孝女还不够一百。那太守说,只要是凑足了这个数,他就要上表请求
皇上为全族脱籍。所以族里订下了规矩,全族的人都不准在这上头出事……咳,我说这些干
什么?”她突然脸一红,不再往下说了。胤祯说:“这不是你自己要说的嘛!”小禄看了胤
祯一眼,就飞跑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瓢米,还抓着一把盐,看也不看躺在床上的胤
祯,就竟自坐下吃她的窝头。胤祯笑着说:“姑娘,你别生气,我刚才是和你说笑的。”

那姑娘看了胤祯一眼,却仍是一声不语。就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小禄,手里拿着一
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萝卜,一边利索地切着,一边笑着说:“算你们有福,姐姐还真的借到了
米。她呀,别看一天到晚不爱说话,可是人缘好着哪!”到了这时胤祯才知道,原来面前的
竟是生得一模一样的两位孪生姐妹!

黄水一直不退,胤祯也只得与这家人相依为命。小福的心地善良和沉默寡言,小禄的多
情爽朗、爱说爱笑,都给这位落难的皇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别看胤祯平日里心冷似铁,可
他却是个有恩有义的人。渐渐地,他对那位叫做小禄的女孩子发生了好感,两人偷偷地相爱
了,而且很快地小禄就怀上了身孕。这件事,除了姐姐小福清楚之外,别人并不知道。大水
退去以后,胤祯回到朝里,调兵去捉拿那个县令。哪知,那天县令一门老小仓惶逃命,还没
有出城呢,大船就撞到城跺上翻了,全家老少无一生还。胤祯又去接小禄,却不料来得晚了
一步,小禄已经显了身子,而且被族里发现了。为了维护那个并不成文的族规,为了凑足那
一百节烈女子之数,族长狠心地下令,将小禄当众烧死在村头的大树上。胤祯刚来到河对
岸,就看见村里燃起了熊熊的火光,也看到了正在烈火中苦苦挣扎、又至死也不肯求饶的小
禄。如果不是高福死命地拉着胤祯,而这位四爷又因受了太大的刺激昏了过去,他当时就要
冲过去了。他没能救出这个为他献身、又为他死去的善良的女孩子,当他终于走近这里时,
看到的却是那棵烧焦了的老柿树,和树上那已变成黑色的斑斑血迹,连她的姐姐小福也不知
到哪里去了!

这幕惨景对胤祯来说是永生难以忘却的,而化成灰烬的小禄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后官
粉黛三千,他却无一动心,是不是由此而起呢,谁也不知道。就是这件已成往事的回忆,也
只是深藏在他自己心中,而不敢把它说出来,甚至不敢想起这件事……

可是,今天刘墨林却在无意之中触到了皇上的隐秘。尤其是当刘墨林说出那位苏舜卿也
是“隶属贱籍”时,雍正皇上被深深地打动了。一时间,他心潮起伏,简直无力控制自己的
感情。但他明白如今自己已是皇帝,不能再想那早就逝去的往事,小禄也没有可能与他共享
富贵了。他狠狠心把心头的不快压了下去,决心为千千万万个小禄申张正义,把明代永乐皇
帝和他制造出来的虐政永远打入地狱,让数百年来繁衍成百万之众的“贱民”重见天日!想
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刘墨林说:“才士风流,算得了什么大事?不过,单单为苏舜卿脱籍,
又似乎不近人情。廷玉,你来拟旨:用明诏发布,即日起,为天下所有贱民一律脱籍,耕读
渔樵,与庶民相同。”

张廷玉听了大吃一惊,心想,这可不是件小事啊!“耕读渔樵与庶民相同”,这就是
说,连王八、戏子、吹鼓手也可以堂而皇之的入仕做官了。那么,全国的文人们将会怎样看
待这个诏谕呢?会不会引起他们的反对呢?张廷玉的脑子转得很快,早年他就似似乎乎地听
说过,四王爷曾和一个乐户的女子情笃意合,私订了终身。今天雍正这番处置,不过是借刘
墨林之请偿还皇上昔日的夙愿罢了。可是,这话,张廷玉可不敢出口,想了想,他试探地
说:“主子,如此举措,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贱民得以超脱苦难,恐怕家家都要为主子烧
香磕头,立长生牌位了。不过,以臣之见,这类贱民从事贱业已久,不会种地,不能务工,
也不懂经商之道,突然让他们改行去干别的,恐怕还不如干他们的老营生更为有利,所以臣
以为,皇上之命可行,但最好是不要强求一律,听其自愿也就是了。再者,他们刚脱贱籍,
即入庙堂,似乎也有伤风化,不利观赡。可否在脱籍两代之后,才许读书进仕,以表示朝廷
尊儒重道的本旨。”

雍正仰着脸思索了好大一会儿,心里虽然不同意,可又觉得张廷玉说的似乎是无可挑
剔,才勉强地说:“好吧。你这也是老成谋国之言,就依了你,拟旨后明发也就是了。”

副总管太监邢年进来报告说:“主子,广生楼上的字画都已贴好,筵席也已摆上,各位
王爷、贝勒、贝子和大臣们都到齐了,请主子启驾!”

雍正来到西华门前时,三位皇阿哥弘时、弘历和弘昼都在门前跪接。雍正下了銮舆,问
他们:“你们的字都挂上了吗?”

弘时上前一步奏道:“回阿玛,兄弟们的都挂上去了。不过听说阿玛只选了两幅,儿子
们不敢僭越,又都各减了一幅。我和五弟是两幅,四弟则只挂了一幅。”

雍正看了一眼弘历问:“你为什么只挂一幅呢?”

“回皇阿玛,儿臣的字写得不好,不敢与众位书林宿儒们争短较长,更不敢污了皇阿玛
的法眼。但是阿玛既然有命,儿臣也不敢不送,就选了这一幅,儿子只是因为圣命难违,勉
力为之罢了。”

弘历这回答很让雍正满意,他高兴地说:“这样也好。今天是朕为朝廷百官们专设的筵
席,你们不必入席,就在旁边给众大臣们斟酒,代朕做东。他们给朕办事半年了,应该好好
地谢谢他们,你们殷勤一些,也是应当的嘛。”

吩咐完了,雍正就端正身子来到广生楼下,楼前等候的人们,一听静鞭三响,知道皇上
驾到,连忙齐声高呼“万岁!”雍正满怀喜悦地走到近前说,“都起来吧,今天是以文会
友,君臣大礼不要过于拘束,那样岂不乏味?来来来,大家还是先看看这些字画,评出状元
来再入席饮酒吧。”

广生楼是东六宫中最大的一座望楼,因为楼上供着广目天王,所以叫做“广生楼”。楼
下是平日祭祀用的,占地很大。楼内装有玻璃大窗,十分明亮。今天送来的字画总共有二百
来幅上下,其中一半是歌功颂德的,一半是唐诗宋词。下边的人,早就得到高无庸送来的消
息了,都悄悄地写好他们“选中的”字,放在身上,画品里,则大多是花鸟虫鱼,山水龙凤
之类。雍正站在一幅“钟馗图”前看了好久,突然说:“这幅画神形兼备,确实不错。只可
惜没有题跋,略显美中不足。谁能即席赋诗一首,为此画增色?”

刘墨林今天的差使是主持这场品评书画,虽然他的字写得不错,可是皇上并没有让他也
来参与。听皇上这么一说,他有点技痒难耐了。再说,皇上刚刚为苏舜卿解除了贱籍,他也
总得报答皇恩啊。看见没人应召,他便跃出班来请旨:“皇上,臣愿为此画题诗!”

雍正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刘墨林趁着兴头,饱蘸浓墨,奋笔疾书一诗:

面目狰狞胆气粗,榴红薄碧座悬图。

仗君扫荡妖魔技,免使人间鬼画符。

一笔狂草如疾风骤雨,写得酣畅淋漓,众人还没来及喝采,雍正急急说道:“再加一
首!”

“扎!”

刘墨林几乎是不加思索,提笔就来:

进士头衔亦恼公,怒髯皤腹画难工。

终南捷径谁先到?按剑输君作鬼雄!

“好!”雍正皇帝见他才思如此敏捷,不禁击节赞赏,“不但诗好,字写得也好。你还
能再写一首吗?”

刘墨林略一思忖,提笔就写:

何年留影在人间?处处端阳驱疠疫。

呜呼!世上魍魉不胜计,

仗君百十亿万身,却鬼直教褫魂魄!

雍正皇帝简直高兴得心花怒放了,连声夸奖之后,又传旨说,“这幅画可谓一品,字也
堪称一绝。可收进三希堂去留传后世!今日各人所选的字,都写了名次交翰林院去秉公评定
——开筵!”

众臣工怀着毕恭毕敬的心情,随着皇上走了进去,参加这难得的御赐盛宴。张廷玉边走
边想,这幅“钟馗图”,是今科殿试第四名曹文治所画,皇上如此看重它,恐怕不仅仅是刘
曹二人诗画双绝,而是皇上现在最需要的是钟馗这个捉鬼的英雄,最需要用他来镇慑妖魔,
革除弊政,剪除敢于反抗的厉鬼,平定政局啊!
 
三十回 赏皇子子弟生异心 奖亲王王府蓄乱臣

端午节酬谢百官的赐筵开始了。皇上在首席坐定之后说:“朕刚才去太后那里请安,太
后老佛爷传下懿旨,说一年中只有正月初一、十五、仲秋和端午这几个重要节日,大家忙了
这么多日子了,该让办差的人们松泛一下。李德全,你去外边把胙肉给侍卫们送一些去,他
们也够辛苦了。王掞师傅有病,你亲自去御药房为他选些得用的药送去。还有,方老先生回
畅春园了,你关照御膳房,照这里的规格,给方先生送一桌席面去。来来来,大家尽情的享
用吧!弘时你们兄弟过来,为众大臣们敬酒。”雍正说完,自己先动筷,夹了一口菜吃,众
人这才敢举著用餐。

弘时、弘历和弘昼这哥仨,今天是四更起身,先按父皇规定,读了一个时辰的书。然后
五更刚到,就进来随着皇上到各处进香,现在已是正午时分,肚子里早就咕咕乱叫了。眼看
着这满桌的珍馐佳肴,不但一口也不敢吃,还得围着十几张桌子给大臣们敬酒,连一点不高
兴也不敢带出来。弘历和弘昼还没什么,弘时却实在是忍受不住了。就在这时,翰林院的人
将今日书画评比的结果呈送上来。凑着皇上一分神的功夫,弘时向两个弟弟使个眼色,三人
便来到了外面。楼外,几十名侍卫们吃得正香哪!他们一看,原来侍卫们吃的全是胙肉。胙
肉是祭祀专用的,侍卫得了旨意,当然能吃,可是,他们兄弟三人却不行。弘时这个馋哪,
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他气愤地说:“不就是胙肉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弘昼,你看,他们
能吃,咱也能吃!”说着动手切了一块递给弘昼。弘昼年纪还小,也早就忍不住饿了,但他
左右看看,还是不敢吃。弘历却站在一旁冷眼观瞧,既不和哥哥争胙肉,也不出面干涉。弘
时哪把四弟放在眼里呀,却早就大吃大嚼起来了。

太监邢年走出来传旨:“宝贝勒,万岁叫你进去哪!”

弘时忙问:“是单叫四弟,还是我们一同进去?”

邢年回道:“万岁单叫四爷,没听见叫二位爷同去。”

“你知道为什么单叫他一人吗?”

“回三爷话,奴才只听见一句,好像万岁要赐四爷胙肉。”

弘时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就变了颜色,把正在吃着的胙肉连刀一起,“咣”地一声,扔
进了盘子里,用眼角翻着弘历说:“好啊四弟,我们俩可是净等着沾你的光了!”

弘历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向三哥一躬,便随着邢年走了进去。

广生楼上,字画的评选已经揭晓,雍正的两幅字和那幅钟馗图自然是高中榜首。它们被
单另挑出来,用屏风张挂在御座后面,十分显眼。弘历知道,这两幅字来自父皇御笔,所以
一进来先就恭恭敬敬地对两幅字行礼,回头又给父皇行了礼,这才规规矩矩地站在雍正身
后。

雍正回过身来,带着爱怜的神色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真是越看越高兴。弘历与他的哥哥
弟弟都不同,弘时因为知道父皇崇尚俭朴,所以常常是穿得皱皱巴巴地故作姿态;弘昼年纪
还小,有时就不免显得邋遢。弘历则完全不同,穿一身半旧的团龙褂子,浆洗得干干净净,
熨烫得平平整整。剃得簇青的头后面,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直垂到腰间,衬着那目黑似
漆、面白如玉的脸庞,稳重儒雅又潇洒风流。雍正指着他向大家说:“你们都已知道,山东
的总督、巡抚和布政使三位大员一同被革职查抄了。他们是怎么坏事的呢?就是朕的这位四
阿哥宝贝勒带着人亲赴灾区,化装成灾民,每天吃舍饭、吞野菜,一连查了几个月,才查出
这群墨吏侵吞朝廷赈灾粮款的丑行,也才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从四月以后,山东再
没有饿死一个灾民!”

众人一听这话全都把目光转向弘历阿哥,哦,怪不得老长时间见不到他,原来他下去化
装私访了!昨天来的邸报上说,山东三大宪同时解组罢官锁拿进京,他们看了还不知这三人
是犯了什么罪呢,原来又是贪墨,又是在灾民的身上榨油!啊,皇子阿哥扮做叫化子,吃野
菜,吃舍饭,受那么样的苦,来来回回几个月,换了别人能办到吗?

雍正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国家对有功之臣从来是不吝惜封赏的,皇子贵戚也不例
外。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众臣工都在这里,朕下旨:弘历着进宝亲王,赏带十二颗东
珠!”弘历一听此谕,连忙跪下叩头。可是雍正不等他说话就接着说:“发现山东赈灾粮款
被侵吞的还有李卫,他在两江布政使任上,督催亏空,偿补国库也卓有成效,着晋升两江总
督实缺;田文镜催交亏空,督运大营军粮有功,着补河南巡抚之职。廷玉,筵席一散,你就
拟旨明发天下!”

弘历这时才有了说话机会,他伏地叩头说:“儿臣何德何能,如何能当得起父皇这等重
奖?”

雍正笑笑说:“你怎么当不起?你办事能沉得下去,能务实,不虚夸,这就很是难得。
来人,赐宝亲王一块胙肉!”

随着雍正皇帝这一声喊,楼内楼外响起一片赞叹之声。李德全奉命出来,小心翼翼地切
了一块方方正正的胙肉,用黄缓子盖着端了进去。弘时和弘昼两人都听见了皇上的话,也看
见了李德全那恭敬谨慎的样子。弘昼一来是年纪还小,对四哥受到褒奖的事,无所谓喜,当
然也无所谓气;弘时却不同了,眼看着四弟在父皇的心目中远远地超过了自己,他心里能好
受吗?李德全前脚刚走,他就奔向盘里的胙肉,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还在发着牢骚:
“五弟,快来吃呀!没有人赏,咱也不能饿死。吃呀,把这盘子肉全都吃光!”

弘昼却没有他这位哥哥大胆,他虽然饿得厉害,可没得父皇旨意,尽管一直咽着口水,
还是不敢吃。在广生楼上与群臣同欢共庆的皇上,并没有忘掉他另外的两个儿子。李德全再
次奉命出来,手里端着两个大盘子。盘子里盛着两只又肥又大的烧鹅,也是用黄绫子盖着,
他走近前来宣旨说:“奉圣谕:赏给弘时、弘昼二位皇子!”

“扎。谢父皇恩典!”

二人叩头谢恩之后,一人端过一个盘子来。弘昼正在饥火中烧,这只肥鹅送来得正是时
候,当然是大快朵颐。可弘时早就在打着饱呃了,还得装着“吃得很香”的样子。因为君有
赐,臣不敢辞;父有命,子不敢辞,这是千年古训。别说这是美味了,就是皇上赏了毒酒,
也得照样谢恩领赏,一口不剩地全都吃光。

这一餐端午筵席直吃到未末时分才告结束。雍正对所有与筵的人都有赏赐,刘墨林还格
外受宠,比别人多得了一方青玉镇纸和一柄湘妃竹扇。他和今科状元王文韶、榜眼尹继善、
传胪曹文治等说笑着一起来到天街之上,回头一看,三爷弘时走得有气无力,脸色也很难
看,便想上去请安问候。尹继善却深知此中原委,快步上前赶上弘时,趴在他的耳边,说了
句什么,就又回来了。王文韶问他:“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尹继善笑了:“我知道他是
今天赴宴撑的。刚才我对他说,三爷,你上轿之后,用手抠一下嗓子,吐出来就万事大吉
了!”四人同时放声大笑,尹继善却说:“哎,我告诉你们,阿哥的事咱们少管。以后也不
要总是咱们几个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皇上最讨厌科甲习气。我今天接到吏部票拟,明天就要
到金陵去,你们在京城里也得小心,皇上的耳目厉害着哪!”

雍正的耳目灵通,他们早就领教过了,那张“打丢了”的牌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王文
韶问:“哎,好端端的,派你去金陵干什么?”

尹继善小声说:“奉旨抄家!李卫给皇上来了密折,把随赫德给告了。几个月前,随赫
德是奉命去抄曹寅家的。曹家从大祖皇上那会儿,就归顺了大清,已是百年望族了。他们家
亏空国库七百万两白银,可圣祖皇上六次南巡就有四次住在曹家,他能不拉下亏空吗?随赫
德去抄曹家时,顺手侵吞了四百两黄金,这次就轮着他也被抄家了。宦海风涛如此惊心动
魄,怎不让人感慨万分!”

他们正在说话,却见隆科多远远地过来向刘墨林招手:“刘墨林,快,万岁在养心殿小
书房里等你去下棋哪!”

刘墨林躬身答应一句:“是。”看着隆科多上了轿,这才急急忙忙地走向大内。

隆科多此行,是奉了皇上的圣谕,专程到八爷的廉亲王府传旨的。他的大轿刚在门前落
下,就有小太监跑了过来,一听说隆大人还带着圣旨,更是不敢怠慢,打了个千,便飞也似
地跑了。顷刻间,只听礼炮三响,府门洞开,廉亲王允禩头戴朝冠,领着合府上下人等迎了
出来,把隆科多让进正厅,南面站定。允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说:“臣允禩恭叩万岁
金安,聆听圣谕!”

隆科多应了一声;“圣躬安!”向下一看,见允禩一脸庄重,便摆着架子开口说道:
“廉亲王允禩才识卓著,多有建树,又日夜勤劳王事,不避烦难。着即加封为总理王大臣,
赏双亲王俸,仍在上书房,与允祥共谋国事,辅佐朕躬。钦此!”

“臣允禩谢恩。”廉亲王深深地磕下头去。

宣旨使命一完,隆科多走了下来,双手掺起允禩,一甩马蹄袖就要行礼。允禩连忙上前
扶住:“舅舅,这如何使得?来呀!西花厅设筵,舅舅请!”

隆科多可不想再来搅和这个混水了。他知道,八爷府是个是非之地,八爷这里的酒是喝
不得的。上回和九阿哥、十四阿哥的谈话他还记忆犹新,哪还敢在这里停留:“王爷,您的
厚情我只好改日再领了。今儿个皇上要去畅春园,要我从驾……”

“得了吧,舅舅!骗谁呢?”九爷允禟突然闯了进来,“别以为皇上的耳朵就那么长!
他的那一套只能吓唬王文韶那样的书呆子,在这儿玩不转!八爷府几十年经营,上上下下几
百人全是家生子儿奴才,和你说几句体己话还能走露了风声?再说,我们叫你谋反了吗?”

允禩上前一笑说:“舅舅,你别往心里去。老九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
皇上今天要去畅春园见方先生,是张廷玉和马齐从驾;老王掞不行了,上了遗折,也要去看
看;山东出了亏空,得叫宝亲玉去催;两江那里的亏空,要和方先生商议办法,派个钦差
去。我说的不错吧?所以今天皇上用不着你。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这里是个是非之地,我
也是个是非之人。我并不是一定要攀扯你,能在一块说说话,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不肯,
我绝不勉强。”

别看允禩这话说得随随便便,从容不迫,可哪一句都是绵里藏针,字字都带着骨头。他
对雍正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更是让人吃惊。他的这张“情报网”撒得有多大呢?隆
科多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要走的事了:“八爷既然这么说,我要是不肯留下来,就是失礼
了。其实,八爷原来就是亲王,如今又恩加了总理王大臣,进职加俸,天子驾前第一人,谁
能和您相比呢,我真是该为您庆贺才是。”

“哈哈哈哈……”允禩放声大笑,“说得好,走,跟我到花厅去!”

隆科多怀着一肚子的狐疑,跟着八爷来到后书房,却见里面有两个不大认识的人正在下
棋。允禩走上前来,拉着隆科多说:“来来来,我来为你们引见一下。瞧见了吗,这位就是
上书房满大臣兼步军统领九门提督的隆科多大人。”他又向边上一指,“这位嘛,是原来的
上书房大臣索额图的门下清客汪景祺先生,至于另一位,大概就用不着我多说了,舅舅见过
的,前几天在宫中为太后祈禳的密宗真传空灵大法师。来来,大家都是我允禩的朋友,不必
讲客气,也用不着安席了,就请随便坐、随便吃酒吧。”

允禩在主人席位上坐下,亲自把盏为各人斟了门杯,这才又笑着说:“你们别看我这位
舅舅如今已见老态,当年可是金戈铁马气吞山河呢!先帝爷西征时,在科布多被围,舅舅背
着先帝突围出来,为大清建立了擎天保驾的不世之功啊!来,舅舅,我先敬你一杯。”

隆科多忙站起身来说:“哎,这怎么可以?我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干什
么?今天是您的大喜日子,还是让我敬你一杯吧。”

“好!就依着舅舅,我喝,我喝。”允禩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舅舅,你现在是
正站在上风头上,我说句话,可能你不爱听。老子有言:‘福兮祸所伏’,说得真好啊!人
哪,常常是一旦得意,就忘了后路,实在是可悲可叹。舅舅你说是吗?”

隆科多沉思一会儿才说:“王爷,我向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早年的事已经成了过去,
不要再想它了,想得太多,有百害而无一利。当今皇上,虽然刻薄却并不寡恩。看看您的身
边,受到皇上重用的人中,有多少是您的亲信部下?今儿个又蒙皇上加封加俸,依奴才看,
在兄弟情份上,皇上已是十分顾全的了。”

隆科多说话时,那位空灵大法师像个狗肉和尚一般,一直在吃肉喝酒,对身旁之事不问
不闻,汪景祺却不冷不热地说:“是啊,是啊,隆大人说的似乎有理,可你只看见了一面,
没看见另一面。有人联名上表弹劾十四爷,说他大闹先帝灵堂,君前无礼,要求将他削为庶
民,你知道吗?”

隆科多不愿与这个并不熟悉的人说话:“知道又怎的?万岁已经把它留中不发了!”

汪景祺却似乎对隆科多的态度视而不见:“留中不发并不等于结案!最近皇上选派十名
侍卫到年羹尧那里‘学习军事’。九爷也在其列,你知道吗?”

“啊!?不会有这种事吧?九爷,这是真的吗?”九爷苦笑一下,算是默认了。“我还
真的不知道这回事,九爷您看,要不要我再向皇上通融一下。”

“算了吧,舅舅。我亲自去和他说,还求不下来呢,你又能顶什么?”九爷气愤地说,
“不光是我,还有十爷,也被发出去了,说是让他去护送一位喀尔喀台吉的灵柩。哼,那是
该着十爷干的事吗?且不说,他不过是来京为先帝送葬而死在了北京,也不说这事只需派一
位官员就能办好,喀尔喀离北京万里之遥,要过沙漠瀚海,还要绕过青海战场,这不是明摆
着要十爷去送死吗?”

隆科多越听越惊,越听越怕。索额图从前是曾被康熙处以永远圈禁的人,而现在和他说
话的这个汪景祺,又是索额图当年得势时的清客,他怎么会进入八爷府,他怎么会对朝廷中
的事这样清楚?他,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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