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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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回 议夺位两强共携手 遭贬放千里定单骑

隆科多因不知道汪景祺现在的真实身份,又听他对朝廷里的事了解得太多,心中充满了
疑惧。他脱口而出地问道:“汪先生,你关心的事未免太多了吧?”

汪景祺的眼中闪着绿油油的光芒,却不冷不热地说:“我这就要说到你了。你自以为是
顾命大臣、受恩深重;你自以为是忠心耿耿,实心实意地在为皇上办事,这都一点不错。你
放心、九爷也不会拿着那纸文书逼你做什么事,凡事都要讲情愿嘛。不过,学生却想提醒你
隆大人一下:身为提调京城兵马的长官,驻在畅春园西的锐健营和绿营换防,你知道不知
道?图里琛将出任丰台大营的提督你知道不知道?热河驻军也更换了都统你知道不知道——
别别,隆大人,你先不要惊愕,还有呢!有人参你卖官受贿,说你在密云祖陵置了一百顷庄
园;还有人参你飞扬拔扈,对皇亲无礼。比如,你在十二爷面前擦身而过却不行礼;你说二
十三爷‘童稚无知’这事可有?还有人参你曾说过,‘白帝城受命之日,就是死期到来之
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概用不着学生告诉你吧………

汪景祺侃侃而谈,如数家珍;隆科多却战战兢兢,似遭雷殛,允禩向汪景祺摆摆手,他
自己却走上前来说:“天威难犯哪!舅舅你自己心里应当明白,你并不是忠臣,也不懂帝王
之心!当年圣祖皇帝剪除鳌拜的前一天,不是也曾封了他个‘一等公’吗?这与今天的情势
有什么不一样呢?我得了个总理王的空名,九弟、十弟和十四弟却受到整治;皇上还需要年
羹尧替他打一个大胜仗,需要李卫和田文镜替他催讨国债;接下来的便是整顿吏治,横征暴
敛荼毒百姓。如此文德武备双管齐下,待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他还能再要你这位顾命大
臣?你自诩为诸葛亮,辅了先帝辅后主。可这只能是你的一厢情愿,因为雍正不是阿斗!”

允禩这话说得一针见血,透彻无比。隆科多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来,眼中露着凶
光,咬牙切齿地对允禩说:“八爷,你这话为什么不早说?一年前只要你说了这话,我隆科
多只需在传遗诏时……现在坐在养心殿的就是你了!唉,如今一切都晚了,你才把话说透。
可说透了又能如何呢……说吧,你给我隆科多一个章程,我去办!”

“好!这才是我们满洲汉子说的话,这才是真豪杰!”允禩拍案而起,来到隆科多身
边,“我实言相告,我们——包括十爷、十四爷在内,早就死了篡位称帝之心。为了我们爱
新觉罗氏的大清江山,不致于出个秦始皇那样的暴君,也为了我们这些人不会被一个个地送
到屠刀下,我们就得另外拥立一位新主!”

“……谁?”

“阿弥陀佛!”一直在大吃大喝而没有说话的空灵法师,突然开言了。只见他双手合
十,掷地有声地说:“三阿哥弘时,龙日天表,贵不可言,乃是一位救世真人!”

一听说他们选中的人竟是弘时,隆科多又目瞪口呆了。雍正的三个儿子,可以说都是在
隆科多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弘时这小子,连他的小弟弟弘昼都不如,更不要说那位好学上
进、风流儒雅的弘历了。难道就是这样的人也有帝王之份?不,他们这是找了一个幌子,找
了一个傀儡!隆科多盯着空灵大法师问道:“大师深通天理,不过我不明白,今天在宫里,
你为什么不制死那个刘墨林,又为什么不……”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口,下面没说的那
半句话是谁都明白的。

空灵莫测高深地说:“和尚岂能违天行事?刘墨林气数未终,自然要留下他来。就是当
今皇上雍正也还有三年的帝王之份呢。阿弥陀佛!”

在一旁的允禟可不敢让这个空灵法师多说。这和尚是他费了好大的劲,绕了好大的圈子
才请来的。别人不知道,可他允禟心里有底,空灵佛学懂得不多,其实只是个武僧。但这一
点无论如何是不能点破的,一露出口风,空灵就成了“空而不灵”了。所以他赶快接过话头
来:“唉呀呀,一日三秋哇,还要再等三年!我说舅舅,这回咱们可不能再错过机会了。”

隆科多下了死心了:“八爷,九爷,你们说吧,叫我干什么?”

允禩没有忙着说话,却看了允禟一眼。允禟心领神会地说:“舅舅,你不要忘了,八哥
只是总理王大臣,而你却是总理事务大臣啊!有你们二位在朝里还愁大事不成?不过,从今
以后,你不要老到八爷这里跑。见了面也只是心照不宣,甚至表面上我们还是‘政敌’。我
们要千方百计地稳住眼下的这个局面,不能乱了套。原来我曾想凑着张廷璐的事,在张廷玉
身上下点功夫。可是,不行。汉人一个个都是胆小心大的人,要紧时他们是难以指望的。现
在最要紧的是年羹尧,他带着二十几万大兵,光是中军的两万人,就任谁也别想动它!到时
候,哪怕是年某能保持中立,我们也就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了。”

隆科多想了想说:“年羹尧是皇上的亲信,向来都是只听皇上一人提调,我是说不上话
的。何况万里迢迢的,怎么说都不好,写信更容易坏事。”

允禩连忙说:“年羹尧的事不用你管。九弟不是要到他那里去‘军前效力’吗,就让九
弟来办这事吧。汪先生最近也要去年某人那里,我已为他找到举荐之人了。舅舅这里只须办
一件事:除掉方苞!”

“啊!除方苞?他不过是一介书生,何必要打他的主意?再说,他在皇上眼里很吃得
开,想用离间计恐怕都很难。”

“软的不行,就给他来硬的嘛。”允禩说得似乎是不动声色,可听了却让人心惊。

隆科多问:“硬的怎么来?难道能闯宫杀人?”

“对!”

“皇上……”

允禩不容隆科多说下去:“皇上那边,也不用你费心。不久,他就要去热河秋狩,也必
定会带着张廷玉而留下方苞,这就是机会。舅舅,你不是领侍卫内大臣吗?比方说,畅春园
里发现了‘刺客’,或者是有了‘贼’,你不就能带兵进园了吗?月黑风高,混乱之中,
‘方老先生’不幸被‘贼’杀了,死无对证,就是皇上亲自问,他不也只能干瞪眼吗?”

隆科多过去知道,八王爷素有“八佛爷”、“八贤王”等等美称,但隆科多也知道,说
这话的人并没有看到八爷的真实面目。今日听八爷这么一说才明白,他竟然是这样地心狠手
辣,心中不由得一阵紧张。他沉思好久才说:“八爷令旨,应当说是能办的,可就怕太后出
面干预。那时正是夏天,太后会住到畅春园里去。她要是下令说不许带兵进园,不就全完了
吗?”

空灵和尚又有了机会:“阿弥陀佛!老僧已经夜观天象,太后是活不到今年夏天的。”

年羹尧统率十万大军,从雍正元年五月将中军大营移防西宁,直到九月还没有大举进
剿。他不是不想速战速决,可是,这一仗打得好坏关系太大了,他不能不多加小心啊!他们
眼下要对付的是蒙古叛军罗布藏丹增,这是一支十分剽悍也十分狡滑的军队。飘忽不定,行
动诡谲,派小部队搜索,常常找不到他们,大部队又怎么敢轻易行动?年羹尧心里比谁都清
楚,盲目追逐是要吃大亏的。这个人自幼便爱读兵书,所以虽然考中了文进士,他却投入了
军伍。康熙皇帝三次御驾亲征,他都在名将飞扬古帐下当参将,在戈壁滩飞沙走石、狂飚冲
天中征战了十几年。他深知这一仗的重要,打好了,他就将是一代名将;打不好,早就布满
了火药的朝局,立时就要爆炸。人们会纷纷议论:为什么把打了胜仗的十四爷调回京师,却
让这个草包来丢人现眼?那时,他年羹尧身败名裂自不待说,恐怕连雍正皇上的龙位也会坐
不稳。

正因为这一仗他志在必得,所以他用兵才一直是小心翼翼,分外谨慎。用了几个月的心
思,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才算织成了一个包围罗布藏丹增的大网。这些天来,他又累又
乏,脾气也变得非常暴戾。当听说十名御前侍卫“护送”着九爷来“军前效力”时,他只是
狞笑一声,把邸报往案上一甩,便背着手走出了大营。

他的长随桑成鼎见他脸色难看,连忙跟着出来,回了几件军务上的事。他的架子,他的
脾气大得简直吓人。桑成鼎小心地问:“大帅,九爷他们已经到了西宁城外,你是不是要接
一下?”

年羹尧把牙一咬:“哼,我不去接他们,谁知道他们干什么来了?是来抢功,还是来吃
苦的?你带着中军帐下的副官去接一下算了。就说我甲胄在身,不便远迎,委屈他们了。”

桑成鼎知道,年羹尧是心里有气,也知道他对皇上这样的处置心有不满。可是,桑成鼎
又敢说什么呢?只好带着人走了。

西宁的接官亭上,九爷允禟和十名御前侍卫,还真的是在等着年羹尧去接呢!他们哪里
知道,现在的年某人可不同以往了。他是手握重军,叱咤风云的大将军,除了皇上之外,谁
敢对他下令,谁又有资格让他亲自迎接啊!这不,他们现在还等在城外呢。不过,也不是干
等。西宁知府司马路是十四爷的门人,年某可以不买九爷和侍卫们的账,他能不赶着来巴结
吗?接官亭内摆上了一桌难得一见的“驼峰宴”,请来了西宁最好的厨师,让这些北京来的
客人们饱餐了一顿。说实话,这些侍卫们也真可怜。从出发以来,越往西走越荒凉。过了甘
肃,进入青海高原,放眼所见,到处是迷迷茫茫的风沙。吃的全是燕麦、青稞和牛羊肉,到
了缺水地方,连洗脸水都难得供应。这些侍卫们都是满族的贵介子弟,虽然遵从祖制,从小
练武,打熬筋骨,可哪受过这样的罪呀?一路之上,他们早就骂娘了。九爷被皇上发了出
来,心里也是一肚子的气,可他是个胸怀大志的人,早就做好了准备。随身带着一百万两龙
头银票,逢到侍卫们发牢骚,便拿出钱来安慰。果然,钱能通神,还没到西宁呢,这些侍卫
们就把皇上交代的“不得与允禟交好”这话,忘了个一千二净。司马路着意巴结,这餐饭还
确实是办得十分像样。就说这桌上的时鲜青菜,就是他们一路上从未见过的。允禟没多喝
酒,却品着浓浓的配茶说:“西宁这地方不错嘛,还能吃到这么新鲜的蔬菜。”

司马路笑了:“九爷,您真是在紫禁城里出来的,这地方什么都没有!桌上的这些青菜
全是从四川运来,供应年大将军行辕的。年大将军赐给奴才,奴才舍不得吃,又拿来孝敬九
爷和各位的。”

“哦?是这样,大将军行辕离这里远吗?”

“回九爷的话。不远,就在城北。不过年大将军军务繁忙,奴才也是难得一见。这不,
前边驿站的滚单到了,奴才方知道了爷们来到的消息,匆匆忙忙地备了这桌酒菜,略表奴才
的一点心意罢了。”

一听这话,随着允禟来的人全都炸了:“好嘛,爷们是皇上派来的,不是他妈的哪个王
八羔子的孙子,他年羹尧就敢这样对待老子?”

允禟一看,说这话的是位皇亲,叫穆香阿。他的母亲是康熙皇帝的二十三和硕公主,正
牌的金枝玉叶。要不,谁敢这样说话呀?允禟看了他一眼说:“老穆,你的酒喝多了,这里
离大营近了,说话要小心点。走吧,咱们别等人来接了,权当是遛弯不就去了吗?司马路,
你给我们找个带路的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就穿好了外衣。侍卫们一看这阵势,也不敢再
说别的,只好跟着允禟步行向前。

刚走了大约一箭之地,就见前边一队人马跑了过来,带路的人指指他们说:“九爷,您
瞧,他们来迎接了。”

九爷允禟连忙滚鞍下马,他还没站定呢,桑成鼎等人已经来到身边。桑成鼎上前叩头,
起身又打了个千说:“奴才桑成鼎叩见九爷。年大将军再三叫奴才致意,说他甲胃在身,不
便远迎。委屈九爷和各位前往大营相见。”

允禟笑笑说:“有劳了,我们这就去。”

穆香阿却大喊一声:“慢!侍卫就要有侍卫的派头,瞧你们那不死不活的样子,哪像是
去见大将军?都给我把黄马褂穿上!”

这些侍卫临来的时候,雍正都给他们赐了黄马褂,为的是特别加恩,以示笼络。按清朝
的制度,凡是穿上了黄马褂的人,就可以和任何一级官吏分庭抗礼。允禟知道,这个穆香阿
又来了二百五的脾气,想在年羹尧这里惹事。允禟没忘了来这里前八哥的叮嘱,本不想一见
面就让年羹尧抓住把柄。可又想,年某如此骄横,给他点颜色瞧瞧也好。仓促间也来不及多
想,又不能当着桑成鼎的面商量,只好上了马跟在后边。

西宁是个小城,只有三四千居民,几经战火,百姓全都逃光,现在只是一座兵城。允禟
骑在马上远远眺望,但见家家门口都住着军士,有的还设着仪仗。大街上,每隔不多远,便
有一个军士,身佩腰刀,手执长矛,钉子似的站在那里,目不邪视,威严无比。他久闻年羹
尧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行辕门口,那气象更是森严。一面铁杆大纛旗高矗在辕
门外边,强劲的西风中猎猎飘扬的纛旗上挂着一幅缎幛,用蓝底黄字写着六个斗大的字:

抚远大将军年

宽阔的大将军行辕门旁,立着两面丈余高的铁牌,一面上写着“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另一面则写的是“肃静回避”。四十名面目狰狞的军校排列两边,守候着这两面铁牌。行辕
边门打开,旗牌官踩着“扎扎”作响的马刺从行辕里面大步走出,径自来到允禟面前,单膝
一屈平手行了个军礼说:“年大将军有令,请九爷暂且在此歇马,大将军即刻出迎!”

看到这大将军的森严军威,允禟想起来西宁之前八哥的话: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年羹
尧。能让年羹尧在平定叛乱之后,向雍正皇帝杀个回马枪,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起码也要劝
他保持中立。得告诉他,做皇上的人是从来不讲恩情,不讲信义的。他现在之所以受恩邀
宠,只是因为他手中有兵。一旦他功成名就,天下太平,飞鸟尽,良弓藏,狡免死,走狗烹
的命运,就会降临到他的身上。这些话允禟在路上不知想了多少遍,但是,今天来到了帅帐
门前,看到了这大将军的虎威,他却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连忙回答说:“上复大将军,不
敢劳动大将军出迎,我们进去拜见好了。”
 
三十二回 尊皇弟前倨而后恭 树军威砍手再杀头

九爷允禟刚来到年羹尧的大帐外,就被这森严的军威镇慑住了。他正在营门外边犹豫着
该怎么与这位号称魔王的大将军相见,却听军中画角鼓乐大作,“咚!咚!咚!”三声大炮
炸雷一样地响起,行辕正门哗然洞开了。两行武官大约有四十多人,手按腰刀,目视前方,
迈着正步走了出来。他们的后边威风凛凛走着的便是大将军年羹尧。辕门外上百军校,肃静
无声,却“叭”地打下马蹄袖向他行礼。年羹尧看也不看他们,板着铁青的面孔径直来到允
禟面前,只是双拳一抱,略一拱手说:“九贝勒,年某奉旨久候。有失迎近,多有得罪!”

允禟也揖手还礼,肃然说道:“大将军,我是奉旨来军前效力的。国家兴亡,匹夫有
责,何况我是大清宗室亲贵?自今而后,我就在大将军麾下效命,凡有使令,一定俯首凛
遵!”

年羹尧用目光扫视了一下穆香阿等穿着黄马褂的侍卫,见他们似乎是对自己这位大将军
睬也不睬,连一声问候的话都不说。心想,小子们,你们想在这儿玩把戏,恐怕还嫩了点。
你们不理我,我更不稀罕答理你们,咱们走着瞧吧。他转脸对允禟说:“九爷是天璜贵胄,
年某无礼了。请九爷到后帐去,我为九爷洗尘。”说着把手一让,竟把那帮侍卫晾到门外
了。

允禟见此情景不由得心中忐忑,他悄声对年羹尧说:“大帅,他们几个都是皇上身边的
人,请大帅给他们留点脸面。”

年羹尧思忖了一下,回身对一个旗牌官说:“这几位将军远来劳乏,不要慢待。你,带
他们到西官廨去设酒接风。他们的差事明天就可以分派下去了。”

穆香阿仗着自己也是皇室亲贵,哪把年羹尧看在眼里啊?一听这话他可就火了,冲着那
个旗牌官说:“上复你们大将军,老子们已经酒足饭饱了,还接的什么屁风?”

允禟偷眼去看年羹尧时,见他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只是眉头的青筋不易觉察地跳了一
下。允禟心想,怪不得八哥说年某有两副面孔,在京时是谦谦君子,出了京便是混世魔王。
又想想自己金枝王叶之体,竟然落到与年羹尧当差的地步,还得低声下气地看着他的脸色说
话,不免心中悲凄。

年羹尧是个聪明人,他好像早就觉察到了允禟的心思:“九爷,塞外苦寒,不是您呆的
地方,但只要住的时间一长,也许您就会习惯的。等战事稍有转机,我一定奏请圣上,让九
爷体体面面地回京。来来来,请到我的书房里坐。”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不过连一本书也看不见,却到处堆放着军帖文案,一个木制的沙
盘上插满了小旗。炕上铺着熊皮褥子,地下烧着火龙,一点烟火不闻,却热得让人发燥。他
们进来时,桑成鼎已经摆好了酒筵,垂手问道:“请示大帅,九爷在哪里下榻?”

年羹尧说:“这还用问吗?九爷不是寻常人,最低也得和我住的一样。你去把东书房收
拾一下,把那里的沙盘搬走,让九爷住在那里好了。明天你再领着九爷到各处走走看看,九
爷是最爱读书的,你帮九爷选一些带回来——九爷,您请啊!”

允搪在筵席桌边坐下说:“从前,只是在京城听人说起过大将军治军严整,今日一见真
是令人开了眼界,果然不愧大英雄本色!”

年羹尧却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翻身拜倒在地:“奴才年羹尧给九爷请安!”

允禟万万没有想到年羹尧还有这一手,连忙上前搀起了他,慌乱地说:“大将军,这如
何使得!我不是钦差,更不是督军,我是……”

“你是奴才的九爷!”年羹尧笑笑说,“国礼不可慢,家礼也不能废,这是奴才应该作
的。”他站起身来,给允禟恭恭敬敬地斟上酒,双手捧到面前,又说,“请九爷原谅我前倨
而后恭。年羹尧是个读过书的将军,自忖君臣纲常还是明白的。九爷为什么到这里来,您来
做什么,我们都心照不宣吧。您放心,在我这里绝不会让九爷受到一点委屈。”

话说到这份上,允禟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对年羹尧说:“你是
条汉子,允禟佩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也向你亮个底。皇上是我的兄长,可是,这些年
来,我们也曾经有过芥蒂。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所以我又是弟弟又是‘贼’。我这话,你
密奏皇上也可,拿我就地正法也可,但我信得过你,当你是我的依托,我的靠山。我可以对
天起誓,我若有谋逆篡位之心,有如此杯!”说着把手中酒杯,“啪”地摔碎在地上。

年羹尧一惊:“九爷!您,您何必这样!先前是各为其主,说不上是非二字。如今既为
臣子,安位守命也就是了。九爷放心,我年某人绝不作小人之事!”

允禟看准了时机,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年大将军,我知道十一月初三是年老伯的
七十大寿。本来这点钱应该我亲自送去的,可是皇命太紧,竟连令兄都没能见着。想着在你
这里用六百里加急反倒更快些,就带过来了。”

年羹尧早看见了,这是一张见票即付的十万两龙头银票,他心里又惊又喜,嘴上却说:
“这,这怎么可以?”

就在这时,汪景祺怀抱一摞文书走了进来。年羹尧趁机把那张银票塞进袖子里。可他的
脸色说变就变,厉声问:“现在送的什么文书?”

汪景祺凑空向九爷偷偷地瞟了一眼,随即又看着年羹尧说:“禀大帅,这是东书房里
的。桑成鼎让我抱过来,请大帅示下,要放在哪里?”

“哦,你就是前面文案上的汪景祺吧?你写的字和诗我都看到了,还是不错的嘛,你拟
的条陈也很得体。我已经告诉桑成鼎了,以后,你就在我这里侍候好了。”

允禟突然吃惊地说:“什么,什么?你就是汪景祺!是不是那位当年在索中堂幕下。为
圣祖皇上起草过《讨葛尔丹檄》的那位汪先生?”

汪景祺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苦笑一声说:“落拓书生埋名江湖几十年,想不到还有人
知道我的贱名。大帅,这位是……”

“怎么,你不认识?这是九贝勒嘛!啊,乌兰布通之战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当时还
只是个牙将,想不到你那时就在索中堂的中军帐下当参赞了!你是前辈先贤哪——这,这可
是委屈你了。”

汪景祺惨然一笑;“唉,人已老,珠也黄,夕阳虽好黄昏近,不可再言当年了。桑先生
交代我说,明天……”

年羹尧大声说:“什么明天今天,现在你就给我留在这里,姜是老的辣嘛!我这里虽然
有幕僚上百,他们说起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来,左一套右一套的,简直是口若悬河。他们却
不知,我这里是沙场,是兵凶战危之地!哪怕是稍有失误,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便是
社稷之祸,便是千万生灵涂炭!我要他们这些马屁精,哈巴狗干什么?你来,你来,过来
嘛,到这边来一齐坐,我正要向你请教呢!”

年羹尧正说得热闹,却见桑成鼎一挑门帘走了进来,看了允糖一眼,似乎是不好开口。
年羹尧问:“什么事?”

“回大帅,随九爷来的侍卫们吃醉了酒,和帅爷帐下的亲兵打起来了。”

年羹尧一声冷笑说:“九爷,你们先在这里坐着,我去去就来。这些侍卫们的脾气我知
道,他们除了欺压良善之外,半点本事也没有;除了皇上以外,谁也看不上眼。桑成鼎,你
去传二品以上的副将、参将,都到帅帐去,等着本帅升帐议事。”

年羹尧一走,九爷允禟就凑近汪景祺问:“哎,这个桑成鼎为什么这样得宠?”

“他是年的心腹。他的父亲救过年羹尧的父亲,他又救过年羹尧的命,两代的交情了。
九爷以后和他说话得多加注意。”

就在他们俩说话的时候,年羹尧带着人来到了闹事的西官廨。这里早已是一片狼藉,桌
子打翻了,椅子踢飞了,满地的酒肉早被踩成了酱泥。十名从京城里来的侍卫,身上的黄马
褂沾满油渍,一个个手握剑柄,虎视耽耽地站在大厅北头;南头则是年羹尧的十几名大帐亲
兵,拔刀怒目,眼睛瞪得溜圆。此时,只要稍有一句话说得不对,双方就要性命相搏。看见
年大将军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他的亲兵们一起跪下叩头。一个好像是头目的人禀道:“禀大
将军,他们辱骂大帅,弟兄们好言相劝,他们不但不听,反而动手打人。”

年羹尧绽起满脸横肉,令人看了毛骨悚然,只听他声音喑哑地说:“到这会子才想到来
禀我,迟了点吧?给我一律去手!”

“去手”是什么意思?穆香阿他们还在猜测,却听那些亲兵“扎!”的一声,将锋利的
腰刀高高举起,刀光几乎是同时一闪,十几只左手已被砍落在地!这情景发生在一刹那间,
没有人求饶,更没有人叫疼。看着这满地流淌的鲜血,十名侍卫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年羹尧好像是对这种惨状早已司空见惯,格格一笑说:“很好!传令下去,每人赏发三
千两银子,调任陕西军粮处。”

“扎!”

年羹尧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穆香阿他们说:“瞧见了吗,这就是本大帅的营规,也
是为了让你们长长见识。只是因为他们几个都是立过战功的,所以本帅才法外施恩,饶了他
们的性命。你们在行辕闹事,又该怎么处置啊?”

这群侍卫哪见过这令行禁止的威严啊!都把格外开恩的希望寄托在穆香阿身上。穆香阿
心中虽然也是十分胆怯,但他料定年羹尧绝不会对他们如法炮制,心想他这是杀鸡吓猴,立
下马威哪!妈的,你少来这一套,老子我见过世面!便挑衅地看看年羹尧说:“这算得什么
大事,你奏明皇上好了,该受什么罚,我们全都领教!”

“哼,发落你们几个狗娘养的,还用得着惊动皇上?”

穆香阿可逮住机会了:“回年大将军,我母亲是和硕公主,圣祖亲生,不是狗娘!”穆
香阿说完,连正眼都不看年羹尧,却悠然自得地晃着身子。

“哈哈哈哈……”年羹尧发出一阵撕裂人心的大笑:“好,顶得好!”他回头轻轻说了
一句:“升帐!”转身就走。

外边一声声传呼,此起彼伏,回响四方:“年大将军升帐喽!”

喊声起处,几十名装束整齐、甲胃鲜明的军将,上百名身穿号衣的兵士,排着队伍,快
步跑向中军行辕。除了脚步声外,咳喘不闻。随即三声号炮响起,年大将军在桑成鼎的护持
下,走进了议事厅。众军将一齐单膝跪下行了军礼:“请年大帅安!”

这闻风而动的迅捷,这冷若冰雪的庄重,这训练有素的整齐,这弥漫在大厅里那看不
见、也听不到的腾腾杀气,都加重了军旅之中与众不同的肃穆和威严。这座中军大帐,乃是
当年康熙皇帝亲征准葛尔时作回驾驻跸所用的行宫,但因康熙回程时没有从这里走,所以一
直闲置着。年羹尧的行辕来到西宁后,太守司马路又把这里重新装修,当作了大军行辕。正
殿上的黄色琉璃瓦换成了绿色,殿前的大铜缸蒙上了黄绫,以表示对先帝逊礼回避。殿内为
康熙皇帝专设的御榻,改作了沙盘,两壁则挂着青海的山川形势图。正中一张硕大无比的帅
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笔架镇纸,一方墨玉的砚台足有一尺见方。明黄的袱面下盖着印
合,这就是用康熙皇上御笔亲书刻成的“抚远大将军”印玺。这一切布置,又都暗示了中军
大帐的神秘和它的威慑力量。年羹尧在帅案前坐定,说了声:“众位请起。”他带着一丝冷
竣的微笑说:“今日召集众将前来,是为了通报两件事。一,圣上特谕,让九贝勒允禟到军
前效力。此事你们知道了吗?”

下边齐声答道:“回大帅,标下们已经知道。”

“嗯,知道了就好。九爷乃当今万岁爱弟,他前来军中,也是万岁爷琢玉成器的一片苦
心。你们不可有别的想法,也都要尽力好生保护照顾。九爷金枝玉叶,凤子龙孙,不管在什
么地方,也不管是谁见了他,都不能忘了君臣大礼。有谁胆敢委屈了九爷,我照军法处置。
听明白了吗?”

“扎!”

年羹尧朝下边看了一眼,突然拍案而起,瞪着饿狼似的双眼说:“现在说第二件事。伊
兴阿!”

伊兴阿应声出班:“末将在!”

“即刻将西官廨的十名犯纪军将带来听候发落。”

伊兴阿朗声回答:“末将遵命,请大帅令箭。”

年羹尧抓起令箭架上的虎头令箭,“当”地掼了下去。伊兴阿双手捡起,大步走了出
去。很快,十名侍卫被二十多个如狼似虎的校尉架着两臂扭进了军帐。大概是带他们时曾经
发生了争斗,穆香阿他们几个都已鼻青脸肿,可是,还是硬端着侍卫的架子不放。穆香阿在
出京之前,曾受到雍正皇帝的特别召见,还领受了“监视年羹尧”的密旨和专折上奏之权。
所以他尽管惊慌,却并不害怕。待校尉们松开了手,他怒目直视着年羹尧说:“年大将军,
咱们是奉了圣谕,千里迢迢来为国效力的,你就这样待承我们?”

年羹尧断喝一声:“跪下!”

“什么?”穆香阿觉得莫名其妙了。嘿嘿,让老子跪,你有那么大的狗胆吗?他眯着两
眼,从眼缝里一动不动地瞧着这位大将军。

年羹尧加重了语气,又喝了一声:“跪下!”

穆香阿脖子一梗:“没看见我们穿着黄马褂吗?凭什么让我们给你跪下!”

“我剥掉你的黄马褂!”年羹尧勃然作色,手一挥,早有军校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
扒去了这十名侍卫的黄马褂,就势又在他们腿窝里踹了一脚,他们一个个乖乖地跪了下来。

“哼,皇亲国戚到我这里来的多了。凭一件破黄马褂就敢藐视本大将军?”年羹尧用手
向下一指,“你问问他们,哪个没有黄马褂?刚才奉命前去拿你的伊兴阿,是老简亲王的三
世子,也是当今皇叔!他不比你尊贵?不比你有身份?桑成鼎!”

“在!”桑成鼎应声上前跪下。

“这十个人在辕门不行参拜之礼,喧哗西官廨,辱骂本将军,又恃宠傲上,咆哮议事
厅,该当何罪?”

桑成鼎不动声色地说:“斩!”

年羹尧咬紧牙关说:“好,拿酒来,待本帅与他们送行!”
 
三十三回 军纪严吓煞大侍卫 灯下黑悟出敌行踪

秋末冬初,青海高原上的西北风,带着一股强劲的气势席卷而来,在大军行辕的殿顶上
呜呜作响,大将军年羹尧又要杀人了!

年羹尧是朝中出了名的屠夫和杀人魔王,他的军法之严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今天就因
为穆香阿等十名侍卫犯了“恃宠傲上,藐视营规,大闹官廨,咆哮军帐”这些“按律该斩”
之罪,年羹尧岂能饶过他们?一声令下:“拿酒来,斟上十碗,本帅要亲自为他们送行!”

军士们抬着酒坛走了进来,就着帅案斟了十碗,放在十个已经吓傻了的侍卫面前。年羹
尧也自己端了一碗酒,顺势向桑成鼎递了个眼色。桑成鼎会意,不言不语地走了出去。此刻
的年羹尧突然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到十个死囚身边。他十分动情地说:“皇上差你
们到这里来,是让你们一刀一枪地为自己挣功名,也为朝廷建立丰功伟绩的,不是让你们来
送死的。穆香阿,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和你的父亲是交往根深的。你做满月、做百日,
我都去过,还夸你将来一定会雏凤清于卷风声哪!可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你现在却死在
了我的军令下。唉,这,这是从哪里说起,老天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

听着年羹尧这些又亲切、又无奈的话,穆香阿越想越觉得后悔。他悄悄地向四周一看,
连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他的心紧张极了,端着酒碗的手,在不停的哆嗦着,酒全洒在身
上了。他想来想去,只有哀求大将军开恩这一招了,便用颤抖的声音说:“大将军,咱们初
来乍到,不懂规矩,冒犯了大将军,如今我……我知错了。恳请大将军念在和家父的交情
上,饶过我一次。我愿意一刀一枪、死心塌地的为大将军效命疆场……”

“不不不,话不是这么说的。”年羹尧的语气更加平和温厚,“穆香阿,你要知道,这
里是帅营虎帐啊。这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地方,砸坏了东西,重新再来一次。我可以宽纵
了你们,可是,别的人要是再出错,我又该怎么管?几十万大军都是这样,还能叫军队吗?
你安心地走吧,以后回到北京,我一定会亲自到府上请罪的。哦,对了,你们刚进西官廨
时,有没有听到那里的军校向你们宣讲军纪?”

听年羹尧这话音,好像他们又有了活路。只要没人向他们宣讲过军纪,那么,闹事的责
任就可由别人来承担,可是,这十名侍卫心里清楚,就是因为宣讲军纪他们不肯听,先是一
味地打闹,又夹上冷嘲热讽,事情才越闹越大的。现在听年羹尧这么一问,他们还能说什么
呢?穆香阿吭吭哧哧地小声说:“回大帅,宣讲过了。”

年羹尧的脸色突然又变得冷酷无情,他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啪”地摔碎在地下,背
过身去似心有不忍又似痛下决心一样,吩咐一声:“把他们拖出去!”

军令一出,二十名军校便扑了上来,两人服侍一个,把十名犯纪的侍卫上了绳索,绑赴
厅外广场。不管他们如何求告,也不管他们怎样挣扎,都已是死定了的人了。就在此时,号
角悲凉,响彻天际,城里城外都知道了这里正在行刑杀人的消息。九爷允糖听到了号角呜咽
之声,又正好瞧见桑成鼎走了过来,一问之下,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坐不住了。皇上派他
和侍卫们一齐来这里效力,可是,刚刚进门,十名侍卫一个不剩地全被砍了脑袋。皇上如果
问起来,他可怎么交代呀?事情紧急,晚一步这些侍卫就没命了。他顾不得皇亲的身份,贝
勒的架子,连忙从书房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喊着:“刀下留人!”来到大帐前,
允禟“啪”地一声打下马蹄袖来,唱名报进:“军前效力九贝勒允禟请见年大将军!”

这一声,喊得够响亮的了,可是喊过好久却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反应。大帐内外,静得可
怕。允禟心里直觉得一阵怦怦乱跳,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手心里都攥出
汗了。这时才听年羹尧在里边说了一句:“请进!”

此刻的允禟,架子不放也得放,他“扎”地答应一声,趋前几步,呵着腰走进大帐,跪
下行了参见大礼,起身又打了个千。年羹尧稳坐受礼,心里的得意就别提了。可是他转念一
想:假如此时此刻有个心怀异志的人,借着这个由头参他一本,说他目无皇亲,不讲人臣之
礼,他又将何以对之?便起身一揖说:“九爷,您这是怎么了?往后您来大帐,不必报名行
礼,年某不敢承受。来,给九爷设座!”

允禟欠身小心地坐下说:“大将军,允禟想替十名侍卫讨个人情……”

他话没说完,就被年羹尧笑着打断了:“九爷,军法无情,您安享富贵就是,何必为他
们劳神?”

允禟脸一红说:“大将军,是允禟不好,没把话说清楚。这些个侍卫在皇上身边呆惯
了,从来不懂外边的规矩,一个个全都是没上笼头的野马,有时连皇上也是气得没法办。皇
上叫他们到军中来,何尝没有要交给大将军管教之意?请大将军体贴皇上仁厚慈爱之心,网
开一面,得超生时且超生吧。”

年羹尧还是不肯答应:“九爷,您知道,我现在节制着四省十几路人马总共三十万军
士。赏不明,罚不重,历来是兵家之大忌。我可以恕了他们,但两厢这些军将如果不服,我
还怎么能约束军队?再说,如今对罗布藏丹增合围之势已成,不日就要开赴前敌。我这里令
不能行,禁不能止,号令不一,各行其事,怎么能打好这一仗?误了军国大事,我又怎么向
皇上交代?”

允禟听出年某的话外之音了,这是借着“众将不服,军令就将不能执行”为理由,把对
侍卫们或杀或放的权力推给了大伙。其实允禟何尝不知,这些侍卫都是来监视自己的?但他
一路上费了多少精神,才把这些野性难驯的大爷收归到自己身边,又怎么能让年某一刀斩
了?此时听到年羹尧话中有话,便索性彻底放下身份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向四周团团一
揖说:“列位将军,他们几个犯了军纪,允禟本不敢替他们求情。但念及国家正在用人之
时,皇上拳拳仁爱之心,允禟愿意为他们作保,权且寄下这十颗头颅,让他们戴罪立功,将
功折罪。不知众位将军能否体谅年大帅公忠为国之心,和庙堂朝廷栽培人才的至诚?”说
罢,又向众人连连叩头。”

满殿的军将见皇上的弟弟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行动来,谁不想落这个好?于是纷
纷开言说:“标下愿和九爷一起,保十名侍卫不死!”

年羹尧要足了价码,也有了台阶:“唉,既然你们都愿作保,我自己又何尝想杀人?传
他们进来吧。”

十名侍卫刚到行辕时那一身骄横之气如今一扫而光,灰头灰脸地被押了回来,跪在地
上。面对年大将军、九爷允禟和殿上众将,挨着个地叩头致谢。穆香阿流着眼泪说:“谢大
将军不杀之恩,谢九爷救命之恩,谢各位兄弟保救之恩!”

年羹尧把脸一沉:“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来人,当众各打四十军棍,以儆效尤!”

下面军校“扎”地一声,重新把这十名侍卫放翻,扒下裤子,狠狠地打了下去。这情形
大家见得多了,全都不当回事,可是允禟哪见过这血肉飞溅的场面啊,竟不由得毛骨悚然,
直到四十军棍全都打完,年羹尧才绽开了笑容:“嗯,好!没有一个人呻吟求饶,这还像个
样子。你们十人就留在我的中军帐下,听候使唤!我告诉你们,姓年的若有什么不是之处,
你们尽可以密奏皇上,不要存了顾忌。你们不就是因有密折专奏之权,才敢这样放肆的
吗?”

侍卫们伏首叩头,连称“不敢,不敢!”

年羹尧走下帅座,一边慢慢地来回踱步,一边阴沉地笑着说:“好教你们得知,我也有
密折专奏之权!试想,如果皇上信不过我,怎肯把数十万大军交付给我?今日不杀尔等,并
不是我不敢。哈庆生此人你们知道吗?”

穆香阿说:“回大帅,知道,他是皇上的额驸。”

“对,他是皇上身边四格格洁明的女婿,他原来也在我的军中。上个月,我让他督办军
粮,他竟敢误了三日期限,我就请出天子令箭来,一刀斩了他,而且是先斩后奏!皇上不但
没有怪罪我,还下旨表彰。你们自己看看吧。”说着,把一份折子扔给了穆香阿。穆香阿双
手捧着打开来看时,只见上面果然是皇上的朱笔御批:

……哈庆生原系不成才之人……贻误军机,获咎处死。朕初闻则惊,既思则喜。我朝若
有十数个年羹尧,不避嫌隙,不畏权贵,公忠执法,朕何至于子夜不眠,焦劳国事?宗室外
戚在卿军中效力者甚多,其后但遇此等情事,即按军法一体处分,不必专章上奏。卿且放胆
做去,卿但为好臣子,何虑朕不为好天子?!

穆香阿是皇亲,宫中之事知道得很多。他当然听说过四格格的事,也清楚他被处死后,
雍正皇帝为什么一点也不心疼。可他看着皇上对年羹尧的朱批,却又不由得心服口服,原来
想告年某一个刁状的事,现在连提也不敢提了。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把折子呈还给年羹尧说:
“大将军一番教诲,胜过十年苦读,咱们算服您到底了。从今鞍前马后,但凭大将军指
使。”

年羹尧笑笑说:“你们呀,吃亏就在不懂事!起来吧,还老跪着干什么?军法是军法,
私情归私情,说了一百圈,我们还是世交嘛。九爷为你们连饭都没吃好,你们大概也饿了。
让下边重新备饭备酒,不过,我这里还有个规矩,吃饭尽饱,但包括我在内喝酒却不能超过
三杯。今天你们初到,我就破一次例,让你们一醉方休。这一来是给你们接风洗尘,二来,
也是为你们压惊嘛。啊?哈哈哈哈……”

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就这样过去了。年羹尧心里清楚,他不能不这样做,也不得不这
样做!九爷和侍卫们来干什么,别人不明白,可全在他自己怀里揣着哪!皇上的心事用不着
多说,无非是急着想打好这一仗,以此来稳定朝局。年羹尧迟迟不动,皇上催也不是,不催
又不行。他一定在想:是不是年某在和他玩心眼?是不是年某有心要拥兵自重?九爷来军中
是皇上对他的惩戒,也是要分散阿哥党的势力;侍卫们来,则是要监督年某的行动,还要替
皇上看住允禟。所以今天年羹尧才又打又拉地闹这么一通,让两个劲敌全都烟消云散,再也
成不了气候,下边就该看他年羹尧的了,他怎么才能打好这一场大战呢?

夜已很深了,年羹尧还在帐外转悠。他要借这秋夜的凉风,帮助自己清醒一下纷乱的思
绪,慎重地订好下一步的作战方案。西书房里灯光明亮,坪跤懈鋈擞霸诨味D旮⒆吡?
进去,却见那个新来的幕僚汪景祺还在伏案疾书。他感到有些奇怪,便悄悄地走上前去看一
看他到底写的什么。汪景祺好像对身边来了人并没有感觉,还是时而沉思,时而又笔走龙蛇
地继续写着。年羹尧轻声地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

汪景祺一惊:“啊,谁?哦,原来是大帅,恕卑职失迎……我,我这是……”

“能让在下看一下吗?”年羹尧十分客气地问。

“哎呀呀,大帅言重了。咳,人一老就没了瞌睡,偏偏今天又出了违犯军纪之事,一搅
和,就更睡不着了。”所以索性起身。写点心得,让大帅见笑了。”

年羹尧接过汪景祺递来的诗章似的东西一看,竟然大声叫起好来:“好啊!你写的这
些,要是发给军士们唱,不就是现成的曲子吗?”

汪景祺浅笑一下说:“谢大帅夸奖,这些东西其实就是想让军士们唱的。老朽想,军士
们每天坐守孤城,除了操练外,进屋就无事可干,也实在是太清苦了些。让他们唱唱小曲,
也许能鼓舞士气呢。”

年羹尧越看越高兴:“好,你这个主意实在是好。明天就发到军中,让他们全都要唱,
唱出劲头,唱出军威来。你再多写些,对鼓舞士气很有用处。你写吧,我不打搅你了。”

年羹尧走向房里的沙盘,端详着敌我两方的形势。在窗外呜呜啸叫的西风中,房子里更
显得安静。汪景祺走到年羹尧身边,见他头也不抬地只顾瞧着沙盘出神,便问:“大帅,您
是在判断罗布藏丹增的隐身之地吗?我知道。”

年羹尧一惊:“什么,什么?你知道?快说,他在哪里?”

汪景祺拿起木棒来,往沙盘里一指:“就在这里,塔尔寺!”

“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你刚从内地来,还不了解这里的形势。塔尔寺离这里才有几
十里,他怎么敢躲在这里呢?”

汪景祺没立即说话,只是阴沉地笑着。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向烛台一指说:“大帅请
看,这间房子够大的了,烛火照得满屋通明,可是您瞧,它却照不到这里。”汪景祺一指烛
台又说,“这就叫‘灯下黑’。罗布藏丹增虽然是游牧部落,但他们打仗也照样离不开水、
草和粮食。如今青海四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为什么他还能支持得住?就因为塔尔寺里有吃
有喝,咱们困不了他!大帅,您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塔尔寺是受到皇帝敕封的黄教总寺,它
不但有权在青海筹粮,去内地买粮,还能得到朝廷调拨的粮食!大帅呀,断不了这个粮源,
你就别想擒住罗布藏丹增!”

听了汪景祺的这番议论,年羹尧吃惊了。他没法不承认,汪景祺所言确实是有道理。按
照他原来的想法,从四面八方调来大军,把青海团团包围,来个“关门打狗”,罗布藏丹增
就是神仙也无处可逃。可是,现在他发觉自己错了。错就错在“门”是关起来了,但“房
子”太大,而“狗”又有食物可吃,还怎么能打!他把牙关咬得格吱发响:“好,你说得不
无道理。且不管塔尔寺里是不是罗布藏丹增的大本营,我先把它洗了再说!”

汪景祺忙说:“不不不,大帅,万万不可!塔尔寺一旦被剿,就要反了青海全省。塔尔
寺的丹罗活佛是黄教教主,皇上的替身文觉和尚也是在这里剃度的。只因为罗布藏丹增‘窜
扰青海’,皇上才让您前来平叛。可是,叛匪没平,您却血洗塔尔寺,激起了青海民变。我
敢说,您今日洗剿塔尔寺,不出一月,您就将被锁拿进京问罪了!”

年羹尧一听这话,竟然呆在那里了。
 
三十四回 唱假戏大帅巧用兵 说真话巡抚得脱身

汪景祺可称为一只老狐狸,他把形势琢磨透了,也把年羹尧的心思看穿了,他知道年羹
尧如今的处境并不那么美妙,几十万大军窝在这里,每日耗费军资数以万计,战不能战,不
战又无言向皇上交代。拖得越久,他的压力便越大。而年某又素以心狠手辣驰名朝野,一旦
受到攻讦,说他恃宠拔扈、傲慢狂妄,拥兵自重、意图不测,杀身之祸就会立刻降临到他的
头上,皇上派十名侍卫到军中干什么来了?他们一进门就差点被斩,就没有一人口服而心不
眼吗?所以别看年某人如今叱咤风云,说杀就杀,说打就打,好像在西宁这一亩三分地儿
上,他年某可以为所欲为。可是,这表面上的凶狠,正说明他心里的惧怕!要不,他今天又
何必把桑成鼎派来送信救人?

汪景祺还知道,年羹尧眼下这个难关,非他汪景祺来帮不可,因为汪景祺的招数高出年
羹尧一筹。这个人原来在索额图手下的时候,就以“才识卓著”而受到重用,索额图为掸掇
太子篡位坏事时,就有他的一份“功劳”。索额图倒了,他又投靠了八爷允禩,成了八爷手
下的“高参”。他帮八爷只有一件事,就是要把雍正皇帝从御座上赶下来。所以你要说汪景
祺是位煽动谋权篡位的“专家”,也并不过分。汪景祺向八爷献的第一条计,就是劝八爷想
尽一切办法抓军权。因为十四爷现在被叫回了北京,要想东山再起,要想手中有兵,就得在
年羹尧身上打主意。别看年某是雍正皇帝的亲信,可他汪景祺有法子取得年羹尧的信任,也
有法子让年羹尧俯首听命。

汪景祺一到青海就看出来了,年羹尧用的这个死死包围青海的法子,是个笨办法。这
不,一点明“塔尔寺”这个地方,年羹尧果然就上了心;一点明“塔尔寺不能来硬的”,年
羹尧就傻了眼。看着年羹尧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汪景棋上前一步说:
“大帅,其实这件事,还只是学生的一些断想,能不能实现还要靠大帅的决策。学生能提供
给大帅参酌的,也只是一句话:既要得到全胜,又不能授人以柄,请大帅慎思。”

年羹尧迟疑了。他不声不响地转过身来,在房子里来回踱步,苦苦地思考着。终于,他
下定决心了:“桑成鼎,你进来!去筹粮处传我的令:立即切断内地运往青海的粮食。青海
全省的寺庙观宇、喇嘛僧侣们的用粮一概从军饷中按人头分发。哦,还有,去传点夜宵来,
我要和汪先生彻夜畅谈!”

听着年羹尧的话,汪景祺不出声地笑了。只为刚才那一席话,他已经从一个普通幕僚
“晋升”为“汪先生”了。

他们的这个计划是庞大而又冒险的。如果说年羹尧原来的想法是“关门打狗”的话,那
么现在可说是变成“逼狼出洞”了。按照他们两人反复合计好的方案,就是一方面封锁青海
全省的粮道,一方面在下级官兵中放出风去说,天寒地冻,与其在这里无仗可打,又要耗费
粮食和煤炭,不如回到兰州去,待到春暖以后再重行集结,大举进军,与罗布藏丹增决战。
他暗地命令二十来名将校,东行去兰州的部队要大张旗鼓地行动,让沿途百姓和敌军探子确
实相信我军是要回兰州去过冬。但行进途中,却要分做几支,暗地埋伏在指定的地点。担任
埋伏的部队,要昼伏夜行,一路上封锁消息,并且每隔十里设一座烽火台。年羹尧所率的中
军精锐,就驻扎在城外不远的地方,那里还设着全军最大的烽火台。只要这里烽火一起,全
军要立刻杀奔西宁和塔尔寺。行动要快,下手要狠,逢村烧村,见人杀人,不给敌人留下一
条活路,也不给敌人留下一张活口!

年羹尧瞪着饿狼一样的眼睛,格格地笑着说:“大家要心中有数,我唱的是一出假‘空
城计’,就是一定要造成我大军东移的假相。所以凡是半路逃亡的,一律擒拿斩首。各军都
要设立收容所,把掉队的人一概密送西宁。只有这样,才能诱使罗布藏丹增来攻西宁,然后
四面合围,全歼敌军。你们都明白了吗?”

有人说:“大帅,西宁是我军行辕所在,也是我们的屯粮之地,假如我们前脚刚走,敌
军随即就来,只靠老弱残兵是无法应付的。粮草有失,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年羹尧恶狠狠地笑笑说:“区区十万斤粮食又算得了什么?只消一把火,要不了半个时
辰就烧得净光!”

“要是罗布藏丹增不肯上当呢?”有人还是不放心,“天寒地冻,我军分散行动,远离
中军和补给线,这可都是犯着兵家大忌的啊!”

“你说得对,粮食最能要了人命!我们要过冬,敌人同样也要过冬,我已经卡断了所有
通往青海的粮道,行辕里的十万斤粮食就是最好的诱饵。人,只要饿急了,就会什么也不顾
的。我已经向皇上奏报了我们的计划,现在和众将约期半个月,十五天后,就是罗布不来,
我也照样点燃烽火,你们就退回西宁来集结。这一冬,我宁肯饿死青海全省也在所不惜!”

听着这狠到极点,也毒到极点的话语,众将都不寒而栗。可是,军令如山,他们谁又敢
说不执行?就在这时,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很不受年羹尧喜欢的人。谁呀,甘肃巡抚
范时捷。

范时捷这个人是从康熙年间就入朝为官的,人倒是十分机灵能干,也颇为正直。可是,
他有个小小的毛病,就是爱和人开玩笑,也爱别人和他胡闹。你越是骂他,他就越高兴;要
是你三天不理他,不骂他,他就会浑身难受,甚至还会发脾气。十三爷允祥摸准了他的这个
贱毛病,一见就骂,一见就让他趴在地上学驴叫。他还真不怕丢脸,不光是学驴叫,叫完了
还要加上两声驴放屁,这才算过了瘾。他觉得十三爷瞧得起他,没把他当外人,所以他把十
三爷当作了唯一的“知音”。十三爷说什么,他就乖乖地听什么,绝对不打一点折扣。年羹
尧听说他很能干,就通过十三爷把他要到甘肃来当了巡抚。不过年羹尧不开玩笑,老是沉着
个阴森森的脸,让人一见就心寒。也许是年羹尧太严肃了点,架子太大了点,对自己的身份
和地位看得也太重了一点,所以,范时捷人虽然来了,却对年羹尧敬而远之,不常来往。他
总是躲着年羹尧,不得不见面时,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年羹尧对范时捷也不满意,觉
得这个人不会巴结,总是听调不听喝,不把他年大将军看在眼里。总之,年羹尧只要见到范
时捷,就从心眼里感到腻歪。今天年羹尧一听说他来了,就打心底里烦。可是烦也不行啊,
人家是甘肃巡抚,你大将军权势再大,也不能不见啊?说声:“传进来!”范时捷就大大咧
咧地进来了。

年羹尧往下一看,这位五短身材,墩墩实实的范大人,闪着一对满不在乎的黑豆眼,身
上的官服不知是剪裁不当,还是他不会穿,怎么看就怎么别扭。更让年羹尧生气的是,他进
来之后,并没有像别的官员那样规规矩矩地行礼,既不报名,也不叩拜,却只是打了个千。
年羹尧看着他这副贱模样,心里不痛快了,沉着脸问:“我这里军务正忙,你来干什么?”

“我说的也是军务。”范时捷似笑非笑地说,“上次我向大将军要军帐,你要我去找兵
部,可兵部说,所有的军用物资都拨到你这里了。所以,我还得来找你。甘西的驻军几十个
人全挤在一座帐篷里,说句玩笑话,半夜里出去撒泡尿,回来就没地儿睡了。所以我才来请
示大将军,应该发给我们的帐篷,何时才能够到手?”

年羹尧冷冷一笑说:“就这么点子事,你也值得大老远地跑来找我?”

“哎,这怎么能说是小事呢?”范时捷没有一点胆怯,“还有,你要甘肃绿营兵马移防
松潘,我也有点想不明白。岳钟麒将军驻军之地。就离松潘近在咫尺,何必要舍近求远地从
甘肃调兵去呢。我想请将军三思,最好是收回成命。”

这句话说得虽然很随便,可是却正犯了年羹尧的大忌。年羹尧和汪景祺定好的这个诱罗
布上钩的假“空城计”,是死死地瞒着岳钟麒不让他知道的。年羹尧为的是要独享胜利果
实,独得皇上的嘉奖。所以在部署兵力时,把甘肃的绿营军调往松潘,名义上是防止罗布南
窜,其实是阻拦岳钟麒抢功。现在范时捷要他“收回成命”,那不等于是与虎谋皮吗?可
是,年羹尧的心事又不能向范时捷明说,只好敷衍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
吧。”

范时捷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知道了并不等于给我解开了难题。我今天回去了,可明
天兵士们照样没地儿睡,岂不是伤了大将军爱兵如子之心?我已将我的难处,向岳将军发了
移文,请他再和年将军协商一下,最好是由岳将军驻守松潘,也免了甘肃军将的劳苦。”

范时捷说得十分轻松,可话一出口,却让年羹尧大吃一惊:“谁让你把部队移防的事告
诉岳将军的?你有这个权吗?”

“怎么没有,我不但有,而且这个权力还是你年大将军亲自给我的。”

“什么,什么,我叫你这样子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看看看,大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在甘东誓师您登坛阅兵时亲口说的嘛,您说岳
将军是副帅,告诫众将说,以后惺拢媸毕蚰驮澜黄胪ūǎ坏靡鳌D闼嫡饣?
时大家都在场,也都听见了呀!不信你叫他们来问问,看我说的有一点走样没有。”

年羹尧万万没有想到,范时捷如此难缠。他说得振振有辞,又让你无法驳倒。心想,好
嘛,你可真算是个活宝,我竟然拿你没有一点办法。他烦燥地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你
什么也别再说了。告诉你,你的差使我已经给你撤了,你回去把巡抚的一摊子事移交给布政
使,然后就回家听参去罢。”

“是!在下遵命。”范时捷不急也不气地说:“原来是您保荐我来甘肃的,我还以为您
是一心为公呢,现在看来您并不待见我,那我就只好回去听参,也写我自己的申辩折子去
了。正好,听说皇上有旨意让我去做两江巡抚,既然有人代理,我这就是向大将军辞行
了。”说完,打了个千,起身又说,“大将军多多保重,我去了!”

年羹尧这个气呀,他简直想把范时捷抓到手里揉碎了。看着范时捷走出去的背影,他在
心里说:哼,小子,你这个两江巡抚的梦做不了十天,就得乖乖地回来听我的摆布!

可是,年羹尧也有失算的时候,范时捷就那么好摆布?他知道年羹尧是一定要告他的刁
状的,所以他得赶在年某的前边。匆匆赶回兰州以后,他向布政使移交了差事,连家眷都顾
不上带,就骑上快马直奔京城去了。回到京师,又马不停蹄地来到西华门递了牌子请见万
岁。皇上的旨意很快便传了出来,要他先到军机处报到。太监高无庸还告诉他说:“范大
人,你来得不巧,太后今天犯了老病,凤体欠安。皇上一大早就过去侍候了,十三爷和十四
爷大概也得进去。前边那里就是军机处,你先去见见张大人也好。”

范时捷来到军机处,见张廷玉、马齐都在这里,他一一参见了。他知道张廷玉是位道学
先生,在这里他是不敢胡闹的。张廷玉待范时捷行过了礼说:“哦,老范进京述职来了吗?
请先稍坐一下,我和孙嘉淦谈完就说你的事,哦,嘉淦,你继续说下去。”

孙嘉淦正在向张廷玉报告他去贵州的事:“张大人,杨名时和蔡珽互相攻讦的事,我已
做了查问。云南有盐,要经过娄山关运往四川,杨名时下令开关,但要按章纳税。可是,有
个叫程如丝的知府,却仗着蔡地的势力,强行以半价收购,从中获利,中饱私囊。杨名时撤
了程如丝的职,但蔡珽却马上委派这个程如丝去当了娄山关的参将,照样盘剥盐商贩夫,激
起了民愤。程如丝竟然调集了几千军士,鸟枪弓箭全都用上了,一下子就杀死了三百多人。
为严申法纪,杨名时请出王命旗来斩了程如丝。我想去见蔡珽,可他竟然要我捧了手本报名
进见!我一个左都御史,蔡珽不过是个驻外将军,他有这资格吗?所以我就拂袖而去,蔡珽
也就上了这个参劾我的奏章。请张大人照我这话如实奏明皇上好了。”

张廷玉听了说:“嘉淦,皇上只是让我问一问你,并没有怪罪的意思。我劝你一句话,
这件事你最好写成密折,或者亲自向皇上密陈。你要学会体谅皇上的难处,还要学会能顾全
大局,而不要一味地使性子。你是言官,当然是看到什么就应该说什么。可是,家有三件
事,先从紧处来。皇上现在一是要顾全太后的病体,二呢,还要不分昼夜地想着前方的军
事。原来定好了的木兰秋狩都取消了,你要是再一闹,不是让皇上心里更烦吗?”

孙嘉淦低头想了一下说:“好,张中堂,我听你的。不过。也请中堂向皇上转告我的肺
腑之言。我孙嘉淦不是在为杨名时说话,他是我的同年不假,他如果有错,我也照样参劾
他!可是,杨名时在贵州,火耗银子只收到二分,这在全国也是绝无仅有的。他却说:‘贵
州这地方,是出了名的人无三分银。收他们二分火耗,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我向皇上打了
保票,一年之内要粮银自给自足。我不苦点,不给百姓做个表率,怎么去要求下面的官吏和
百姓,又怎么向皇上作交代?’中堂啊,我不是不懂道理,我是在为杨名时担心哪!我怕,
怕他让蔡珽这个老兵痞子参倒了呀!”

张廷玉听了这话,也是十分感动:“你放心。杨名时向皇上打了保票,可皇上也给杨名
时打了保票:六年之内,绝不调换他的巡抚之职。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孙嘉淦放心了:“张大人,有您这话,我就回去写我的折子,再也不会来打扰您了。”

张廷玉回过头来对范时捷说:“我这里事情太多,劳你久等了。我原来想着,你不会回
来得这样快的,想不到你还是个一刻也坐不住的脾气。”

范时捷轻松地一笑说:“张大人,您哪里知道,年羹尧把我的差使给撤了,我不回来,
呆在那里还泡的个什么劲?我这是赶回来听候处分的,我还想请见皇上,说说自己的心里
话。”

两个上书房大臣听了这话都不免一惊,一位封疆大吏,与年羹尧根本没有隶属关系,却
被年羹尧说撤就撤,甚至连中央机枢大臣们都不知道,这事也办得太出格了!他们正要说
话,却见十三爷和十四爷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范时捷一见十三爷,就像见到救星一样,连
忙迎了上去行礼叩见。可是,他一看十三爷那珠泪汪汪的双眼,突然站住了。十三爷强忍泪
水,也只说了一句话:“太后……已经薨了……”
 
三十五回 太后薨京师酿动乱 皇帝乐军报暖人心

皇太后突然薨逝的消息震惊了所有的人,张廷玉和马齐甚至惊得跳了起来。马齐心直口
快,脱口就说:“不会吧,昨儿个我拜见太后时,老人家还神定气安的呢,怎么今日
就……”

张廷玉连忙抢过他的话头,把马齐那句没有说出口来的“暴卒”二字堵了回去:“太后
的痰症已经十几年了,总是时好时不好的。当年邬先生曾为太后推算过,说太后有一百零六
岁圣寿。现在想想他是把昼夜分开来计算的,可不正好多说了一倍。我们不能再多说这事
了,眼下最要紧的是为老佛爷安排丧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顶子上的红缨拧了下
来。别人见他如此,也都纷纷拧下了自己的冠缨。

范时捷这时可真是伤心透了,心想我怎么这样倒霉呢,一回京就赶上了太后薨逝的大
事,看来,自己的事且得等些时排不上号呢。他看看允祥说:“请爷节哀珍重。朝里出了大
事,奴才的事就提不上了。请爷示下,奴才是否可以在京候旨,等丧礼过了再递牌子请
见?”

允祥看了他一眼说:“我告诉你,年羹尧参你的本章已经到了,你被他撤差的事我也知
道。但此时万岁哭得成了泪人,谁敢向他回事啊?你先回去,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一听说年羹尧的折子先到,范时捷像吃了个苍蝇似的,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唉,怪
只怪兰州离北京太远,恨只恨他骑的那匹马跑得太慢,如果早到一天,不是就能和十三爷说
说心里话了吗?

大后的突然薨逝,给雍正皇帝带来的悲痛,是难以名状的。雍正自认为是个孝子,哪有
母亲死了儿子不痛哭流涕的道理?张廷玉他们赶到慈宁宫时,皇上已经哭得几乎不醒人事
了。张廷玉虽然也想大哭一场,但他是上书房大臣,他必须料理皇太后的治丧大事,也不能
让皇帝这样没完没了地哭下去。见满大殿的人不管真的假的,有泪没泪,一个个全都在哭。
他当即立断,一面吩咐太监们把皇上搀扶起来,强按在龙椅上。一面向众人高喊一声“止
哀!”这才压住了这个乱劲。

雍正皇上用热毛巾揩了脸,满面倦容地说:“朕方寸已乱,什么话也不想说,廷玉,你
和他们商议一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朕听你们的也就是了。”

张廷玉刚办了大行皇帝的丧礼,轻车熟路,马齐也极力推荐他,于是他就自然而然地当
上了太后丧仪的大主管。他铺排得也确实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大丧的事就这样有条不紊
地进行下去了。方苞得到消息,也从畅春园赶了过来,随侍在皇上身边。那位自以为应当主
持这件大事的满大臣隆科多,倒被闪在了一边。

这是从康熙去世以来,北京城里最不安宁的一夜。本来,像大后薨逝这样的事,也用不
着百姓们参与,他们早就熟知那些规矩了。无非是大赦天下,不准民间百姓婚嫁迎娶,还有
禁止演戏,不准剃头等等。可是,今天怪得很,一夜之间,突然谣言四起S械乃担胺酱?
了败仗,死的人血流成河;更有人说,年羹尧已经畏罪自杀了;有的说,罗布藏丹增的军队
大批开来,京师危在旦夕;还有人说,朝廷下了命令,调集各路军马,火速开来北京勤王护
驾。没过一个时辰呢,百姓中又传出这样的话,说十四爷在前方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他
调回来?要是有十四爷在前边挡着,哪会出现兵败的事呢?于是就有人偷偷地在下边说:
哎,知道吗,要变天了!十四爷又带兵了,听说这回要连皇上也一窝端了……乱世谣言出,
这种事只要有人说,就有人信,北京全城都处在人心惶惶之中。

廉亲王八爷府里,灯火明亮,十四爷允禵和隆科多都在这里,正商议一件重要而紧急的
事情。八爷允禩一反平日里那种温文尔雅的风度,义愤填膺地说:“十四弟,舅舅,我们再
也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你们看看吧,老九被打发到青海,老十去了西蒙
古。今天他当着太后的面,又要把老十四发到孝陵去为先帝守灵,以致活活地气死了太后!
他还有一点人性吗?他不要父母骨肉,不要文武百官,也不顾天下百姓的死活,这样的人为
君,这样的现代秦始皇,我们凭什么要尊他敬他?凭什么要听他的摆布?你们等着瞧,他只
要扳倒了十四弟,下一个就轮到了我的头上,再往下就是舅舅你和年羹尧,谁也别想有好下
场!他不仁,咱也不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咱们立刻举事叫他变天!”

允禵和隆科多端坐在椅子上,一直没有说话。“变天”这两个字,允禩还是第一次亲口
说出来,他们听了都不觉浑身一震。时间在不停地向前走着,房子里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似
的。过了好久,允禵才边想边说道:“趁着国丧期间举事,确实是难得的良机,但我又觉得
仓促了些。年羹尧那里虽然有很大的进展,但毕竟还没有把话说开。朝廷上里里外外现在都
由张廷玉在主持着,更何况老四身边还有智囊方苞这个老狐狸。明日哀诏一下,我们又全都
得进去为太后守灵,满打满算,也就这么半夜的时间,来得及准备吗?再说,现在举事等于
是赤手空拳。兵权!兵权最要紧哪!可是,兵权在兵部,而兵部又是马齐来管的,连西山的
锐健营和丰台大营的兵,我们也是一个也调不出来呀!”

允禩冷冷地说:“张廷玉这人可真是贼才贼智,怪不得老四让他来主持太后的丧事。”
他向下瞟了一眼隆科多又说:“可是,他到底不如舅舅和十四弟,什么事他都安排好了,却
独独忘记了应该抓牢军权!下晌,我跪在那里听得很仔细,他确实没有说‘不准擅调京师驻
军’这句话。他的这个疏露,恰恰给了我们以千载难逢的良机。舅舅你是九门提督,把九座
城门一关,凭你手下的这两万人马,就能翻他个底朝天!”

隆科多一听这话,吓得热汗和冷汗全都出来了。八爷说得好听,“下令关闭城门,禁止
出入”,这事不难,只消他隆科多一句话就办成了。北京城门好关,但号称城中之城的紫禁
城你却没法进去。隆科多虽然在名义上也是领侍卫内大臣,可实权却在张廷玉和马齐两人手
中。你关闭了九城,城外还驻扎着西山、丰台、通州的人马,这些兵马却并不属于他隆科多
调遣,而是允祥的旧部。只要有人把一封密诏传了出去,这近在咫尺的二十万大军,顷刻之
间,就会把京师围得水泄不通。到那时肘腋生变,四面楚歌,你就是神仙也难逃覆灭的下
场!隆科多不是傻瓜,他不能替这二位爷冒险。他想了一下说:“不成,不成。八爷,今晚
起事,说什么也来不及,怎么着也得有个准备时间哪!再说,老四守灵还得二十六天呢,时
间还是充裕的。这样吧八爷,您给我十天,十天之内,我先借故把丰台大营总兵官毕力塔换
掉,委一个我们信得过的人,到那时再动手也还不迟嘛。”

“不行,不行。哪能拖到十天呢?最多也不能过了太后的‘断七’。这样吧,我给你六
天,不能再长了。你要知道,几天之内,外官们,像李卫等人全都赶到了。那时你封了城
门,他们就敢在外边硬闯,就敢闹一个天下大乱!舅舅,你明白吗?”

隆科多当然有他的打算,其实,十四爷允禵又何尝没有自己的想法?他压根就不相信老
八私下里和他说的话!什么闹成以后,“辅佐十四弟登上大宝”,说得好听,一旦得势,你
八哥要不第一个抢皇位,把我的眼睛挖了!可是,现在是大家正要合力掀掉雍正的宝座,这
些话老十四是万万不肯说穿的。他看了看隆科多说:“舅舅,你刚才说得很对,丰台大营一
定要拿到我们手中,至少也要让那里守着中立,我们才能得手。八爷的门人中有个叫刘守田
的就在丰台当参将,你找个理由把他换过来不就行了嘛。”

八爷庄重地说:“对,就这样办!老隆啊,我告诉你,无论丰台的事情进行得如何,我
们这次也一定要干起来。见事而疑,胸无定见,是干不成大事的。你是上书房唯一的一位满
大臣,可这回太后的事不让你来掌总,这就是一个不吉之兆!老四猜忌苛刻,可能已经疑到
了你。一旦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那一天,你就是悔断了肠子也晚了。舅舅,你要当即
立断啊!”

隆科多再三斟酌,还是顾虑重重:“八爷,我不是不敢,确实是心里不踏实。就算我们
在北京干成了,年羹尧如果带着他的二十万军马杀回来勤王,谁又能挡得住他?”

“哈哈哈哈,老舅,你太多虑了!”允禵笑着说,“老九现就在年某军中,他是吃干饭
的吗?再说,西疆的军队都是我十四爷大将军王的老部下,连我都不能把军队带回来,年羹
尧一个包衣奴才,他有多大的号召力?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我敢说,一旦这里得
手,头一个上表给新皇上请安的,不是别人,定是年羹尧!”

老八见隆科多的眉头舒展了,也笑着说:“好了,好了,就这样说定吧,老隆你马上回
去准备。好在我们见面方便,假如有什么变化,马上收敛也还来得及。”

隆科多走了以后,允禵对老八说:“八哥,你要小心,隆科多恐怕靠不住。不过,年羹
尧已经在西宁得手了,你知道吗?”

者八诡谲地一笑说:“我知道是你扣下了刑年的奏折。你扣得对,现在不能让老四得到
这个消息。邸报一出,人心稳定,我们的事就不好办了。好在隆科多的事,是我们叫他自己
去办的,他办成了当然好,办不成也抓不住你我的一点把柄,就叫他自己坐蜡好了。”

允禵看了一眼这位足智多谋的八哥,两人四目相对、都不由得放声大笑。

可是,他们并不能笑得太久,六宫总管太监李德全来传旨,命允禩和允禵两人即刻进
宫,为死去的老太后守灵。听见这一声旨意,他们简直要惊呆了。允禩吩咐府里的人:
“去,取五十两黄金来,赏给李公公。”李德全谢了赏,允禩就问,“老李,你这么大岁数
了,还深更半夜地来回跑,为的就是传我和十四弟吗?”

“哪儿呀,所有的爷全进去了,都在慈宁宫前守灵。灵棚已经搭好,共分四处,每五位
爷在一个灵棚里。茶水、饭食也都预备下了,爷只管放心好了。前头给先帝爷守灵时是在乾
清宫的,可如今太后又去了,慈宁宫的地方太小,爷们可怎么受啊。这不,方先生出了个主
意,让多搭几处灵棚,免得爷们委屈。眼看着天就要下雪了,不在灵棚里怎么守孝啊?这也
是万岁体恤爷们的一片心意。二位爷,奴才走了,你们也该进去了。”

李德全老了,说话絮叨,可这正是允禩他们要得到的消息。这一下,刚刚商量好的事就
办不成了。一座灵棚里只能坐五个人,别说他俩分在两处了,就是同在一处灵棚里,也不能
老是嘀嘀咕咕地说谋逆造反的话吧。允禵骂了一句:“方苞这个狗娘养的,早晚我碎剐了
他!”

老八却还镇静:“不怕,就看隆科多办事能力如何了。进去后,咱们一个时辰出来方便
一次,他管得再宽,还能不让人出来透透风?”

此时此刻,雍正皇上那里也同样是灯火通明,摆出了要通宵达旦以应付事变的架势,雍
正和方苞以及文觉和尚也正在紧张地计议着。太后的突然薨逝,对雍正这位皇帝来说,并不
是一件坏事。当然,死了老子娘他也悲痛,可是,娘一死,他头上戴着的金箍咒也就不解自
开了。过去,不管他想办什么事,都要想想太后会不会反对,都得顾及太后的情面。今日之
后,他这个皇帝就能当得有滋有味,他的话都将货真价实的成为金科玉律,再也没人说三道
四了。所以,现在的雍正皇上,虽然也是披麻带孝,虽然也是在为太后守灵,可是,他的眉
宇之间,却透露着难以掩饰的愉悦和轻松,甚至还有点亢奋。他今天之所以这样高兴,还有
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刚刚接到军报,罗布藏丹增的十万大军全部被擒!这个消息来得
正是时候,好像给他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一样,使他无法抑制那激动的心情。他差点就失声大
笑了,可是突然又想到自己还是个孝子,口气一转,嘴里没有说出的话就变样了:“母后
啊……你为什么这样早就离开了儿子?你晚走一日,也可以给圣祖爷带去这个喜信了……”

文觉是皇上的替身和尚,也是在青海塔尔寺剃度出家的。他想想捷报上的那些话,却不
免心中难过:“这一仗打得虽好,可毕竟是杀生太多,青海省恐怕没有十年是难得恢复元气
了。还有一点,年羹尧万万不该为打这一仗和岳钟麒闹僵,善后之事,又何其难也。”文觉
看看雍正那闪烁不定的目光又说,“岳钟麒带兵进驻松潘,与年从甘肃调来的兵统属不一,
互相争功,几乎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贼酋罗布从而得以乘机逃逸,为明春草肥水足之时的
反扑留下了隐患。这件事年羹尧无论怎么说,也难辞其咎。更何况九爷在军中甚得人心,万
一有挑拨离间之事发生,就可能酿成大祸,万岁可不能掉以轻心哪!”

雍正听文觉说得有理,也不能不有些忧郁:“唉,年羹尧此人就是这个毛病,恃才傲
物,不能与人平等相处。这些朕都知道,可这比起他在青海的胜利来,毕竟是小事。朕悬得
老高老高的心,终于能放下了。哎?方先生,你怎么总不说话呀?”

方苞正襟危坐,正在埋头苦思,听见皇上问他,才抬起头来说:“我以为万岁的见解是
对的,举大事应当不计小节。我正在想着两件事,这两件事都有点让人费解:按常理推断,
青海大胜,年羹尧一定会立刻向朝廷报捷的,可是至今他那里却是只字不见。如果没有兰州
将军呈来的密折,主上大概还不会知道。此事细细想来,说它是咄咄怪事,恐怕也不为过
吧。”

文觉说:“哎,这事不奇怪。仗刚打完,战场要清理,军俘要处置,事情多着哪!再不
然就是年羹尧另有新的举措,还没来得及奏明朝廷……”

“不不不,绝不可能!这不是年羹尧的秉性。”方苞断然否定,“再说,岳钟麒既然和
年羹尧合力参战,他也该有折子来嘛。还有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我刚才从畅春园来的路上,
听我的书僮说,北京城里满街都在哄传一个消息,有人说年羹尧兵败战死,也有人说他已经
自杀了!”

雍正一惊,忙问:“你的意思是说……”

“军报早就来到,只是被人扣下了!”

“那,谣言又是怎么回事??”

“谣言是可以杀人的!”

方苞一语中的,雍正呆在那里了……
 
三十六回 防事变调兵保皇位 争功劳不惜当屠夫

方苞确实是见事精明,他一句警言说出,把雍正和文觉全惊呆了。他们都痴痴地看着方
苞,却听他冷冷地说道:“螳螂扑蝉,不知黄雀在后。前方战事虽已告终,年、岳之争也算
不了什么大事,而北京才是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现的地方啊!圣祖归天不满一年,太后又溘然
薨逝,此正是国家多事之秋。臣以为,这次大丧要和圣祖殡天时一样,处处都要计虑周
详。”

“那依你说,应当怎样办?”雍正紧盯着方苞问。

方苞与邬思道不同,邬思道进言时唯恐不详,而方苞却只是点破,并不直言。听到雍正
问他,他也只说了一个字:“防!”

雍正知道,这个防,就是防串连,防闹事,防宫变,防造反。但这话只能心知,不能明
说。便转过脸来对文觉说:“你是和尚,做你的法事去吧。叫张廷玉来。”

张廷玉很快就来了,他顶着满头满脸的雪,却又不便当着皇上的面抖落,叩见已毕说:
“皇上,慈宁宫那边诸事齐备,请皇上示下,何时起丧?”

雍正心疼地看看张廷玉,关切地说:“快,快把身上的雪抖落干净再慢慢地说。赐茶,
赐座!唉,多亏方先生想了这个法子,让搭了灵棚,不然兄弟们可怎么忍受?”

张廷玉回答道:“臣要说的也正是这件事,三爷弘时和十四爷允禵都要叫臣来领旨,说
各自分散开来在灵棚里哭灵,似乎与太后的大礼不甚妥当。守孝从来就是件苦差事,他们
说,还是到太后的灵柩跟前去更好。”

雍正听了这活,不免吃了一惊,十四弟不愿进灵棚,自是情理中事,可是,弘时这小子
怎么也掺和进来了,他想了一下说:“谁不是先皇骨血?冻病了也都是朕的罪过,你传旨给
太医院,叫他们多派几位医生进来侍候。另外各处棚子里关照太监们轮流照管灯火、取暖的
事,这次一定不让一位皇亲生病。该哭灵时都进到大殿里,回来就各归各的灵棚,这样就好
了。廷玉,你到上书房和军机处看看,看有没有年羹尧或岳钟麒的军报。哦,对了,你叫德
楞泰和张五哥来一下。”

张五哥和德楞泰进来后,雍正皇上对他们说:“太后薨逝,人心悲痛,朕又岂能不悲不
痛?可是,朕为天子,又不能不顾及到一些大事、急事,所以朕的灵棚就设在这康寿宫里,
这里离太后的粹宫近一些,方先生在这里陪着朕也方便。德楞泰,你选二十名侍卫,日夜守
候在这里,听候召唤,不准擅离。朕给你个手谕,让宫里的侍卫们全都听你的调遣,你呢,
要按方先生的命令行事。”

德楞泰大声说:“奴才明白。可是,领侍卫内大臣还有好几位,他们要是有什么指令,
我听也不听?”

雍正说:“朕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只听方先生一人的!”

“扎!奴才明白。定要护好皇上和方先生的安全!”说完他回身大步走去了。

雍正在殿里来回踱步,紧张地思索着这个“防”字的奥秘和实施方案:“方先生,请你
起草个手谕给张五哥,让他现在就出去传旨:顺天府和兵、刑二部的衙役官军,进驻到神武
门,在那里关防出入;丰台大营,要毕力塔亲自带领,进驻从前门到西华门南一段;西华门
北,则要西山的锐健营选派一千人马驻守;东华门要步军统领衙门派兵驻守。所有入城兵丁
都要自带帐篷,准备露营。”

他的话刚刚落音,方苞就写好了谕旨,雍正接过来看过,又亲自用了印玺,交给张五
哥。五哥迟疑地接过诏书说:“奴才遵旨。不过东华门和西华门原来都是隆科多管的,原驻
兵丁要不要调防?皇上的这个旨令是不是要告诉隆科多?”

雍正知道,张五哥最是心细,怕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便好言抚慰说:“隆科多舅舅这
几天还要守灵,他顾不上这么多,就不要告诉他了。现在里里外外的所有事务,都由张廷玉
管着,你传完旨后,再告诉张廷玉一下好了。传朕的话,兵马进城后,一切都听他的调度。
让他关照户部,粮秣柴炭要供应充足,每个入城的兵士,先发五两赏银,大丧过后,朕还要
另颁赏赐。五哥,你是先皇在世时的老侍卫了,你自己先就不要胡思乱想,朕这样做,也是
图个平安,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去吧。”

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多事之夜,双方的所有重要人物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张廷玉奉旨
来到上书房,查问有没有西边的军报。上书房的人说,军报向来是保存在军机处的,这里也
没有见到年羹尧的任何奏章。张廷玉脚步不停地又来到军机处,却见这里只有刘墨林一个人
在。便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今夜就你一人当值??”

刘墨林说,“回张中堂,我奉旨去南京办差,今晚刚刚回来。一回来,就听说了太后薨
逝的事,所以就急急地赶了进来,还想向您报告此行的一些事情。今夜在这里守值的是那位
叫做那苏的章京,可他被隆科多传去有半个多时辰了,却一直没回来。我见这里没人,才守
在军机处的。中堂,军机处这地方,怎么能说走就走,也不留个看门的呢?”

刘墨林说的事,也正是张廷玉要追究的事,可他当了这么多年宰相了,心里的事再多,
也从来不在脸上透出来。他吩咐刘墨林:“你去两江办差的事,回头给我写个节略,我抽空
看看再说。太后的事一出来,我都忙得脚不点地了,哪还顾得了别的。哎,你在这里看没有
看见有年羹尧的军报,万岁等着要呢。”

刘墨林连忙打开大柜子取出案卷来,一份一份地查了一遍:“中堂,这里没有啊!不
过,像这些军情急报什么的,有时十三爷和十四爷总是随身带着,您去问问他们不就知道
了。”

张廷玉抬脚就走,可是,又回来了:“外边进来了折子,总该有底档吧?你帮我查查,
要有,看看是谁取走了?”

刘墨林把手一摊:“中堂,底档都锁在那边柜子里,那苏带走了钥匙,我打不开。咳,
他正在当值,怎能总不回来,您稍坐一下,他就来了。”

张廷玉心里这个急呀!他是太后大丧的总管,里面有多少事等着他去料理啊,他能在这
里闲坐吗?可是现在他急也没用,便只好坐了下来,端过刘墨林给他倒的茶了喝了一口,镇
定一下自己的情绪问:“哎,对了。刘墨林,你去看了苏舜卿吗?最近你们的事进行得怎样
了?”

刘墨林苦着脸说:“谢中堂关心,可是,我们的事却越办越难了。万岁爷一道圣旨颁
下,她倒是可以脱籍了,可是,我还得有银子去赎她呀。这不,眼下就正和徐骏徐大公子叫
着劲哪。那老鸨认钱不认人,我出三千,徐骏就出五千,我好不容易借到了五千,姓徐的又
涨到了八千,现在他又出一万了!我一个穷书生,怎么敢和他这位花花公子比富呢?今天我
回来后去见了舜卿,她身子比我走时大不一样了,见到了我,她一个劲地哭,说她恐怕等不
到那一天了。我听了心里很难过,可是,又无力安慰她。唉……”

看着刘墨林心事沉重的样子,张廷玉又想起他死去的儿子来。儿子也是爱上了一位青楼
妓女,并且是在父亲的逼迫下夭亡的。想想儿子,再看看刘墨林现在的遭遇,他觉得十分同
情,便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略等一下,大概有三、四千银子就可以把这事办成。”刘
墨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听张廷玉继续说下去,“五天前,我和万岁说起徐乾学欠了国库银
子的事,我问,看在他是先朝老臣的面子上,可否减免一些?十万银子他是拿不出来的。万
岁当时就气愤地说,哼,不怕欠债的精穷,就怕讨债的英雄!徐乾学原来党附明珠,现在他
的儿子徐骏又党附明珠的儿子揆叙,狗父犬子,狼狈为奸,断不能让他们亏空一两银子!墨
林,你可以把皇上这话悄悄地告诉舜卿,叫她把心放宽,很快就有消息了。实在有难处时,
你再和我说一声,我不会看着不管的。”

刘墨林感激地对张廷玉说:“中堂,我和舜卿在这里先谢谢您了。有您这句话,舜卿会
好起来的。哎,对了,我正要向您报告一件事。今天我回到京城,就听到了一些谣言。有人
说万岁爷登基时就时辰不正,硬是后来给‘(拥)雍正’了,这就违了天意。还有人说,今
年正月里天就打雷,这不是个好兆。年羹尧昔日就和阿哥们交好,如今要带兵杀回京城了。
从舜卿那里出来后,又在街上听说,早年流传的命相书《黄孽歌》又出世了,那上面有句话
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雍正年间正该着天下大乱。我听了有点心慌,就去找了
范时捷,据老范说,年某在西疆拔扈得很,他倒听人说,年已经兵败自杀了……”

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张廷玉早就知道了外面的谣言很盛,可是,说年羹尧兵败自杀
这还是头一次。联想到刚才雍正皇上急着要他去查问军报的事,就更加觉得有些不妙。他拦
住了刘墨林的话头说:“别说这些闲话了,快去看看那苏这狗奴才到哪里去了,快叫他回来
把军报的底档找来给我!”说话间,他的脸色已变得十分可怕。

刘墨林见张廷玉脸色不善,不敢多问,出门就走,却正与那苏撞了个满怀,那苏一见张
廷玉也在这里就忙说:“中堂,刚才我是被隆大人叫去了。他向我要调兵的符信,我说,那
得请示十二爷和十四爷。他不听,和我纠缠了好半天,我怎么说都不行。只好与乾清宫的侍
卫们说了一大车好话,才放我进去。我把调用兵符的事对十四爷说了,也顺便取出了十四爷
借看的奏折和军报。”

张廷玉断喝一声:“少罗嗦,折子呢?”

那苏连忙取出递了过去,张廷玉拿过来一看,里面果然有年羹尧的奏折,密封完好,尚
未拆阅。他夹上奏折,转身便走。那苏从后面赶上来问:“张中堂,隆大人要调兵符的
事……”

“不行,谁也不准调用!”

“隆中堂要是……”

“你叫他来找我说话!”

那苏还要再说,张廷玉已经走远了。

张廷玉来到康寿宫时,皇上去慈宁宫哭灵尚未回来。外面大雪沙沙落下的声音和慈宁宫
那边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响成一片,张廷玉独自坐在那里,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奏折,心情分外
紧张。这件用黄绫封面的奏折外面,清晰地写着一行小字:

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谨奏

六百里加急密勿

按说,他是宰相,是处理太后丧事的全权大臣,是可以拆开奏折来看的。可是,他一向
处事谨慎,从不越权。既然奏折上注明了“密”字,又注明了“勿”字,那就是说,除了皇
上,或者皇上已有旨令,别人是万万不能拆看的。所以他还是忍住了急于知道真相的冲动,
去猜想奏折里会写了些什么,是报喜还是报忧?是捷报还是凶报?是为年岳二人的不和,还
是别的什么?突然,他想起这份奏折是刚刚在十四爷允禵那里要过来的,十四爷为什么要在
身上带着这份奏折呢?是因为今日太后薨逝,只顾了悲恸忘记了?还是十四爷有意地要藏匿
这份重要的军报?还有,隆科多为什么急急忙忙地索要兵符?按理,他隆科多本来就管着兵
符印信的,京师布防和九城的禁卫调动,也是他职权范围的事,只需在使用之前先和十三
爷、十四爷打个招呼就行了。可是,他今天越过这二位王爷,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

“迁玉。”

张廷玉没有作声。

“廷玉,你在想什么呢?”

张廷玉一个机灵跳起,原来皇上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他连忙叩下头去:“皇上,请恕
臣走了神,竟没瞧见主上……这,哦,这是年羹尧的军报,臣要过来了,请皇上亲自拆
封。”

雍正的眼早已哭成了红桃子,可他的气色却显得非常安稳,他叹了口气说:“唉,你起
来吧,朕知道你是累坏了,也乏透了,可是,你现在还不能休息。”雍正回头看看跟着走进
来的方苞又说,“瞧,年羹尧还是有奏折的,而且到底还是让廷玉给要回来了。方先生,你
拆开来读读吧,看这位自称是儒将的人,是如何向朕报捷的。”

张廷玉吃了一惊:“皇上……皇上是怎么知道我军已胜的?”

雍正强压住满怀喜悦说:“朕乃真命天子,头上自有神明护佑,不是那些心怀叵测的人
可以动摇得了的。世上的事,其实本来如此。有人想制造谣言,就有人能够破了它;有人想
隐瞒什么事,也就有人能够揭开它。年羹尧的奏折,关乎着朕的社稷,朕的名声,甚至朕的
身家性命,朕岂能掉以轻心?廷玉,折子是在十四爷那里取回来的,对不对?其实朕早就知
道西宁大捷的事了,只是,想看看这个折子为什么会被压住,它又压到谁的手里了。”

张廷玉听得出来,雍正这话里面暗含的那深深地愤怒。此时,方苞已经按照雍正的旨
意,在读年羹尧的奏折了。年的这封奏折,完全是按照雍正的要求写的。写得十分详尽,又
很有文彩。当然,年羹尧也有足够的聪明,对自己如何为皇上焦虑,如何让将士们奋力死战
等等也吹嘘得神乎其神。当这份折子刚一说到岳钟麒的事,雍正就说:“下面的不要再念
了。岳钟麒也有自己的难处,我们不能只听年的一面之辞。”

方苞往下一看,果然,后面全是告岳钟诬蔑麒。说岳如何畏难怕死,不敢进军;说岳如
何争功争名,抢夺战俘。方苞越看越惊,最后竟失声叫道:“皇上,这,这十万战俘……”

“别说了,朕已知道。岳钟麒也有奏折报来,还告了年的状。他自请领兵五千,扫荡余
寇,追捕元凶……”

方苞急了,他拦住雍正的话头说:“不不不,皇上,年羹尧折子里说,十万战俘……
他,他全都杀了!”

“什么?”

方苞看了一眼年的折子,又看看雍正皇上,往下念道:“因天寒地冻,粮饷困难,又怕
战俘闹事,已将十万战俘,就地处决!”

“啊!”大殿里的人全被这可怕的数字震惊了。十万人哪,如果手拉着手,可从青海一
直排到北京,可是,一夜之间,竟被年羹尧刀劈斧砍,残杀殆尽!雍正两腿一软,竟然跌坐
在大炕上。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了几遍大悲咒,才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急:
“唉……,朕早就听人说过,年羹尧有个外号叫‘屠夫’,朕还不肯相信,可是他……
唉!”
 
三十六回 臣子难难猜帝王心 谋士智智破佞臣妖

雍正皇帝早就在盼着年羹尧胜利的军报了,甚至可以说,从十四爷被褫夺了军权之后就
在盼着这一天了。他的这种心情,是两方面的原因造成的。其一,年羹尧是他的妹夫,更是
他的家奴,是雍正亲手把他从一个包衣奴才,一步步地提拔成大将,提拔成威镇边关的统帅
的。在这件事情上,说“年羹尧是皇上嫡系中的嫡系,”,一点也不过分;其二,在雍正的
心目中,年是唯一的可以替代十四爷带兵的人。或者换句话说,他是皇上手中用来打倒十四
爷的一块石头。在目前朝局还不能稳定,“八爷党”还在蠢蠢欲动、时刻都准备反扑的背景
下,年某的胜败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

但雍正的心里也十分清楚,年羹尧既然是他手中的一块石头,那么它既可能击中敌人,
也有可能会砸了自己的脚!随着年羹尧官职的升迁,权力的增大,他明显地暴露出来的骄横
和傲慢,他对皇帝的阳奉阴违,特别是他多年来与八爷党那藕断丝连的关系,也都让雍正皇
上十分担心。皇上对此也采取了一些对策,诸如,在把十名近侍派往年的军中“学习”的同
时,也把那个桀傲不驯的九爷允禟派到了军中。目的就是要看看年羹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
人,他是忠于朝廷的呢,还是另有打算。此外,雍正还充分利用自己遍布各处的情报网,为
他提供正反两个方面的信息,以便在适当的时候,对年某采取必要的措施。

从今天接到的各路军报中,雍正得到了他需要的消息:仗已打胜但九爷在军中颇得人
心;年、岳为争抢功劳而出现裂痕,年为了独占头功,而不惜杀掉了十万战俘。这些军报对
于雍正皇帝来说,是喜忧参半的。喜当然勿庸多言,但十万战俘一个不留地全部被杀,还不
知被杀的人是不是真正的“战俘”,是不是年某又在玩弄“杀良冒功”的故技,但就这件事
本身,就让雍正很是为难。雍正自称是佛教的虔诚信徒,也还有一位寄名和尚文觉陪侍在身
边。佛理又最讲宽恕而最忌杀生,更不要说是杀害无辜百姓了。年羹尧这样干法,将使雍正
无言以对世人的议论。但雍正毕竟是皇上,他必须在面临难题时,权衡轻重,作出最明智的
选择,起码在眼下,他还不能没有年羹尧。

雍仁呛鲜漳浚盍思副榇蟊洌硎玖硕运滥颜叩陌У俊S侄阅旮⒌摹巴婪颉?
声名表示了无奈,可话题一转,他却说:“昔日秦赵之战,秦国一夜间坑赵卒四十万。将古
比今,朕想年羹尧必定有他的难处。兵凶战危之际,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等战事结束后,朕
请高僧和朕的替身文觉和尚去一趟青海,代朕做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超度亡灵,消除戾气
吧。”

张廷玉很能体会皇上的心意,他马上就说:“皇上,臣以为今夜就要印出单页邸报来,
全文刊登年羹尧的这份奏折。还要让兵部广为张贴,一定要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雍正一听这话,高兴地笑了:“对对对,就是这样。你稍等一下,朕还要为年羹尧的奏
折加上朱批。”说完,他走向案头,提起笔来,沾上朱砂,就文不加点的写了出来:

西宁兵捷奏悉。壮业伟功,承赖圣祖在天之灵,自尔以下以至兵将,凡实心用命效力
者,皆朕之恩人也……朕实在不知怎么疼你,才能够上对天地神明。尔用心爱我之处,朕皆
都体会得到。我二人堪称古往今来君臣遇合之榜样,也足可今后世钦慕流涎矣!

雍正写好后,递给张廷玉说:“来,你和方先生再看看,如果没有什么,就赶快发出去
吧。”

方苞和张廷玉接过来一看,俩人全傻眼了。怎么了?皇上的这个批语,有点不伦不类且
不去说,可写得也太肉麻了。皇上的用心,无非是要用西宁大捷,来稳定朝局,安抚民心。
但这是皇上对臣下的批语啊,哪能说出什么“不知怎么疼你”,“古往今来君臣遇合之榜
样”,甚至“自尔以下……皆是朕的恩人”这话呢?他们俩人眼光一碰,又迅速闪开了。张
廷玉不知怎么说才好,还在思索着。方苞可实在忍不住了:“万岁,三纲之内,君为首。这
是千古名言,不可不注意,更不能乱了纲常。这个朱批,如果是用密折的办法,单发给年羹
尧一人,尚不为过。但这是要随邸报一起发往全国的啊!批语中之‘恩人’云云,臣以为断
断不可!”

张廷玉听方老先生说了,也在旁进言说:“方先生说得对,臣也是这样想的。边将立
功,圣上传令嘉奖,于情于理,谁都不能说什么。但皇上这样说法,似乎是……太夸张了一
些。”

他们二人平日自认为知道皇上的心,可是他们并不真正地了解皇上。雍正此刻心里想
的,是不作则已,要作就把事情作绝。就如现在的这份朱批,几乎是每句话都无以复加了。
其实在雍正心里,早就不满意年某人,也早就在计较他和老八、老九他们来住的事了。尤其
是老九就在年的军中,而且还很不老实,这就不能不让雍正担心。现在把话说透,说绝,就
为以后除掉年某做了最好的铺垫,这就叫一石两鸟。但是这话,无论对谁,雍正也不会说出
来的。这是不是可以称作帝王心术?咱们还是看看再说吧。

雍正在写的时候,也曾想到张、方二人会有不同的看法,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
坚决反对。他把那份朱批要过来仔细看了又看,心里却在想着怎样驳倒这二人。想来想去
的,觉得还是退让一步更好:“你们的心意,朕知道了,可是,朕的心意,你们却不明白。
想当年,西疆兵败,六万子弟无一生还,圣祖曾为此痛不欲生。朕和圣祖心同志同,年羹尧
为圣祖爷出了气,就是替朕尽了孝,成全了朕的孝心。所以朕才称他为‘恩人’。既然你们
这样说,那就留下前两句,加上‘国之柱石’四字,依旧明发天下。所谓‘恩人’的那些
话,朕写成密诏给年羹尧自己看。岳钟麒也要有所慰勉,全都照你们的意思办也就是了。”

他们在这里为皇上的批语作难,隆科多那里也不轻松。他原来许下了六天内成事,可头
一件事就让他碰了钉子。他是专管提调兵将的大臣,可楞是没把兵符印信调出来。那苏告诉
他说,张中堂有令,任何人不得启用兵符。隆科多很生气,这不是要夺我的权吗?他想找张
廷玉问问这件事,你张廷玉管得也太宽点了吧。可后来又一想,不行,不能莽撞,焉知张廷
玉仗恃的不是皇上的圣旨?硬是去要,皇上如果问一句:你要调兵符作何用?那不就全露馅
了。所以他虽然后来几次见到张廷玉,嘴也张了几张,可就是没敢说出来。他这样一做作,
倒让张廷玉多心了:你老隆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不敢说这事了呢?张廷玉是位细心人,他
这一多心不要紧,马上就采取了行动。嘱咐侍卫们加强了宫中的警戒,嘱咐太监们加人加
班,守候在灵棚旁边。名义上是各位王爷贝勒居丧哀痛,恐怕体力不支出了事,规定王爷贝
勒出来,哪怕是想方便一下呢,也都要有两名太监搀扶。好嘛,这样一来,别说是说悄悄话
了,连相互递个眼神都办不到!允禩这个气呀,可太监们是陪着殷勤,陪着小心地在侍候,
你又能说什么呢?

隆科多老惦记着那六天的期限,总是抽空到禁紫城外转悠,可是,这里的情景更让他窝
心。外边的驻兵确实不少,可统属却很乱,几乎每座营盘都各不相同!闹得隆科多又惊又
疑,既怕皇上看出破绽,又怕允禩和他翻脸。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住,想睡也睡不安,一
闭眼就作恶梦。遇上雍正皇上问话,更是支支吾吾,答非所问,连雍正也看出不对来了。

二十七天的国丧期,像冰冻的永定河一样,表面上平坦如镜,底下却湍流滚滚,但它还
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朝廷上下人等全都松了一口气,但身为皇帝的雍正却仍然是忧心忡
忡。他把方苞留了下来,想让方苞这位“国策顾问”帮他解开心中的迷团。

“朕在想,这次为太后举办的国丧,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雍正心事沉重地说,
“国丧期间,京城里兴师动众,如临大敌,似乎是煞有介事,但结果却是什么意外也没有发
生。朕反复想想,下边臣子们会不会对朕的这个处置,说长道短,议论讥讽呢?”

“不不不,万岁怎么能这样想呢?皇上是天子,是人主,无论作什么事,也无论是怎么
作,都是理所当然的,用不着怕人议论,别人也不敢说闲话,就是假定有人敢说,不管是讥
也好,谗也罢,总比出了事让人笑话强得多。皇上如今的不安,恕老臣直言,恐怕是为了那
位身居高位的舅舅。”

“方先生,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雍正不明白了。

“万岁,您知道什么是‘妖’吗?”

“唔?方先生,请你说得明白些。”

方苞看看雍正皇帝,见他正等着听自己的看法,便不紧不慢地说:“这次国丧期间,皇
上圣躬独断,戒备森严,如临大敌。谁都能看得出来,防的并不是舅舅。可是,舅舅却自己
觉得皇上是在防他。这就是反常,而反常就是‘妖’。”

只是这轻轻的一句话,却正说到皇上心里。雍正不禁打了个寒颤,回想这几天的事情,
他竟然越想越怕了。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若有所恩地说:“对,你说的不无道理。这些天,
他确实是好像有点魂不守舍。朕也曾问过他,他说是太后薨逝,心里难过,因此就‘恍惚不
安’。前朝就曾经出现过鬼神魇镇的事,难道是谁要用这法子害他,想去掉朕的左膀右臂
吗?”

“皇上万万不可作如是想。”方苞的口气十分严重,“圣祖在世时,皇太后佟佳氏薨
逝,臣正在圣祖身边。佟佳皇太后是隆科多的亲姐姐,他也没有伤心难过到这种程度,何况
今日?这些天,他的言语行动简直像个白痴,皇上说他神不守舍,可是,臣倒以为他是‘魂
不在位’!”方苞是儒学大师,他自己是从来不信那些妖法魇魔之事的。但他也知道,雍正
不但尊儒,也还信佛,所以他只能从隆科多的表现上来分析,“一个月前隆科多向皇上回事
时,哪句话不是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他的反常,是从太后薨逝的那天夜里开始的。皇
上一定还记得,臣曾向皇上提出多设几处灵棚的建议。那天去八爷府传旨的是老太监李德
全。他去廉亲王府时,恰巧遇上隆科多从八爷府上出来。宫里刚出了大事,他就巴巴地跑到
那里干什么去了?紫禁城的防务是他分管的,他到外边营盘里去到处乱转,为的又是什么?
阿哥们的灵棚是我和张廷玉、马齐共同照应的,我们也只是要看看防风遮雨的情况。他先是
左一趟右一趟地也在那里转悠,后来又一次没再去过,这又是为什么?皇上,事出蹊跷,不
可不防啊!”

雍正简直被方苞的话惊呆了,他痴痴地看着方苞说:“你的意思是说他和老八之间……
不至于吧……先帝的传位诏书,是他亲口宣布的,他要是想做手脚,当时是最好的机会。如
今大局已定,难道他还会再和老八他们勾连?”

方苞此时有点后悔,他已明显地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可前边的话已经说出,又不容他
再停下来:“万岁提出的质问,让臣深感惭愧。也许是我老眼昏花,把隆科多看错了,最好
是我看错了。”

雍正从方苞的话里觉察到他的不安,便笑了笑说:“方先生,你不要有所顾忌。我们君
臣是在这里谈心嘛,想到什么,就应该大胆地说。不管你今天说得是对是错,朕全都可以担
待,绝不会责怪你的。你刚才说得对,有时朕也常想,也许是朕错了,最好是朕错了。可
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呢?说吧,把心里想到的全都说出来。”

“万岁既然如此信得过臣,臣就尽其言吧。方才,万岁说到‘机会’这个词,可自古以
来,有多少人因错过了机会而吞吃后悔药的?错过一次机会,而拼向要寻找二次机会的又有
多少人?万岁心里最清楚,当初佟家一门,全都是倒太子的‘八爷党’,这里面却偏偏有个
隆科多,是忠心事君的。当然,圣祖晚年时,皇子争位,各显其能,朝廷上下,不被卷入纷
争的只是少数。情势可以说是扑朔迷离,亦真亦幻,有多少层迷障,多少个连环套,就是神
仙也说不清楚。八爷党既然称之为‘党’,并不因皇上得了大统而就不再是‘党’。他们丝
萝藤缠,盘根错节,不会因皇上批驳朋党,或者是写一篇‘朋党论’就会瓦解消散的。为了
皇上的天下,为了皇上的骨肉不惨遭悲剧,就要下狠心拆散这个‘党’。不这样,皇上顶多
做个善终皇帝,要想铲除颓风,要想刷新吏治,要想成为一代令主,就全是一句空话!”

方苞这话,说得够多、够透的了,也说得雍正无言可对了。雍正愣了好大半天都没能说
出话来。然而,他毕竟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他也毕竟有自己的打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方先生,谢谢您说了这么多忠恳的话,您的心意,朕也完全清楚。但朕也确实有自己的难
处啊!人人都说朕心冷,可谁又知道,朕也是人生父母养,朕也撇不开骨肉亲情啊!昔日,
朕的兄弟们曾多次对朕下过毒手,朕现在每当想起往事来,就不寒而栗。所以朕自登基的那
天起,就牢记圣祖‘不要闹家务’的训教,对兄弟们能保全的尽力保全。朕调开了老九、老
十,马上还要再调开十四弟,为的就是要保全他们。今天朕向方先生说句心里话,朕实在不
愿让后世子孙骂朕是个无道的昏君哪!说到舅舅,他还是于朕有恩的。朕私下里想,他怎么
能陷进事非窝里去呢?所以朕还要再看一段,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方先生,朕这样
想,这样做,你觉得行吗?”

方苞被雍正的话感动了,他正要说话,却见太监高无庸在门口一伸头,雍正的脸马上就
拉下来了:“是谁在那里窥探?朕和方先生说话时,不准打扰,你不知道吗?”

高无庸跟斗把势地爬进来叩头说:“皇上恕罪,奴才不敢偷听。是这样……隆科多在外
面请见主子,奴才让他先候着。可是主子这里一直没说完话,隆科多急了,叫奴才来看看,
看方先生是不是已经走了……”

雍正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说:“你去告诉他,彼此都乏了,有事让他明天递牌子进来再
说。”

高无庸刚要走,却被方苞叫住了:“慢,你且等等!万岁,要是皇上身子还能撑得住,
见见他又有何妨呢?他是皇上的舅舅,因为臣在这里,皇上就不肯见他,岂不让他多心,臣
也担戴不起呀。”

雍正想了一下说:“方先生说得对。高无庸,你去叫隆科多进来吧。告诉他,朕请舅舅
立刻进来!”

“扎!”
 
三十八回 怀鬼胎巧言强作色 放眼望何惜一公爵

雍正皇上的脸说变就变,刚才听说隆科多来了,还气哼哼地说“不见,不见”哪,方苞
一劝,马上就换了一副模样,吩咐太监高无庸说:“请舅舅立刻进来!”

隆科多进来刚要行礼,马上就被皇上拦住了:“哎,你是朕的舅舅,万万不可行此大
礼,哪有舅舅给外甥磕头的道理呢?朕因为这些天来实在是太累了,所以请方先生留下来,
一来是说说闲话,松泛一下精神;二来嘛,也想乘机讨教一点学问。所以就不想叫那些‘请
安的’、‘回事的’人来打扰。舅舅你怎么能和他们一样呢?来人,看座,赐茶!”

看着隆科多坐下,雍正又说:“这次大丧,真是多亏了舅舅和廷玉你们两人。张廷玉忙
着里头的大小事务,还要照管着外头军国大事的处理,朕看他至少瘦了十斤。舅舅更不用说
了,内外关防要操心,宗室亲贵要照料,还得和大家一起守灵哭丧,费心、出力、受累的全
是你们呀!朕刚刚还和方先生说,要是舅舅也在这里和咱们一同说说闲话,该多好啊。真真
是北京地邪,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哈哈哈哈……”

方苞老先生看着雍正这捣鬼的样子,也不觉笑出声来。隆科多哪知他们二人笑的什么
呀,他倒是也想跟着皇上和方先生痛痛快快地笑几声,可是,他能笑得出来吗?谢座谢茶之
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开言了:“皇上,奴才今日请见万岁,确实是有话要对皇上陈述……
哎,方先生,您不要回避,只管坐下,我虽然是向皇上奏事,但我说的话却不背您。”

方苞凑着两人逊让的功夫,注意观察了一下隆科多,看到他今天好像重新焕发了生命力
似的,一反前些天那萎糜不振、迷离恍惚的样子,身板挺得笔直,底气提得十足,刚才那两
句话说得不但流畅,而且反应机敏,丝毫也看不出有一点迟钝或者呆滞。方苞动心了,他想
今天这里坐的三个人,全都是在动心眼、玩花招,既然你不让我走,我就索性留下来,听
听,看看,看你这出戏到底怎么唱下去。

隆科多说话了:“皇上也许早就看出来了,这几天我心神不安,说话作事全部颠三倒四
的不成体统。说实话,我确实是心里有事。一来是为太后,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太后虽说身
子违和,但也不至于就说走就走呀?头天我去拜见时,老佛爷还好好的,第二天可就见不着
了。这可真是人生渺茫,无常不定,就是奴才把头磕出血来,老佛爷也看不到、听不见了。
我真的是难过,也真的是伤心。二来呢,有些事情我也闹不明白。我是先皇特任的顾命大
臣,是皇上御赐的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和京师防务的总管,可是,这些天来,我倒是
觉得自己成了个侍卫头目了。东华门、西华门、前门、神武门外驻了那么多的兵,他们是谁
调来的,谁节制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这,这算怎么回事呢?太后薨逝的那天,我就给自
己的肩头加了担子,就想把紫禁城的防务再布置一下。可我去调兵符时,军机处的人竟然告
诉我,说是张廷玉张中堂有令,任何人都不准调用兵符。这事既没有先例,皇上又没有特
旨,我真是想不通了。所以在悲恸之外,又多了一层疑虑和恐惧。皇上虽然在人前人后都叫
我‘舅舅’,可我并不敢自认是皇上的舅舅。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场合,我都
还是皇上的臣子和奴才,君臣界限是不能让它乱了套的!奴才今日特来请见,就是想和皇上
说说这些心里话。如果这些调度全是出自圣意,那就是我做了惹皇上不高兴的事,或者有什
么过失,我就要扪心自问,有没有对皇上欠忠欠诚之心;但假如这个处置是出自别人,奴才
就该想想,是谁在挑拨离间,是谁要让奴才和皇上生分的?他究竟是出自什么样的险恶居
心?奴才以军功出身,是个粗人,本来不该这样胡思乱想的;可奴才也是个直性子人,心里
有话,就憋不住想说出来。皇上对奴才这么信任,这样重托,奴才不应该瞒着自己的心事是
不是?”

好嘛,隆科多这一通表白,真可以说是淋漓尽致了。方苞心想,如果抛开别的不谈,只
听他这些话,谁能说他心怀异志,谁能说他精神不振,又谁能说他不是位坦荡君子?

雍正耐着性子听完了隆科多的自述,不禁哈哈一笑说:“方先生,你瞧,舅舅像是个粗
人吗?只怕他比‘细’人还要更细得多哪!就这么点子事,也值得你想了那么多,可真让朕
不知说什么好了。朕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都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从来也不需要
和别人商量。再说,你我是什么关系?谁又敢在朕的面前说三道四地挑拨离间?你知道,年
羹尧是朕的家奴,满天下的人也都说他是朕第一信任的人。就是这个年某,去年向朕写了一
个密折,那上面有这样一句话,说‘隆科多是个极平常的人’。朕立刻就朱批给他,说你把
舅舅看错了,他是个真正的社稷之臣,也是朕的功臣,以后,不许你对舅舅胡乱猜疑!这份
折子,现在就存在那边大柜子里,你要是有兴趣,朕马上就取出来让你看看。”

坐在一边的方苞说话了:“隆中堂,按道理,你和皇上之间的事我是不该说什么的。我
也不是依老卖老,非要在此多嘴多舌,咱们都曾经历过圣祖皇帝的晚年,有些事,你记得清
楚,我也是永生难忘。当初诸王争位,圣祖爷给你下那个‘生死两遗诏’时,我就坐在圣祖
身边。今天我旧事重提,就是因为太后薨逝是件非常的事。十四爷当着太后老佛爷的面,不
遵圣旨,无理咆哮,才惹得太后气迷痰涌,突然薨逝的。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防不测
之变,皇上才急调五路兵马进来护持大内。这件事除皇上以外,只有我一人知道,连张廷玉
都被蒙在鼓里。中堂大人,你要是心里有气,冲着我发好了,可千万不能与其他大臣们生分
了。我这话,你能听得进去吗?”

按说,方苞这一席话,大包大揽地承担了责任,台阶铺得够宽了。隆科多但凡有一点自
知之明,也应该见好就收,不再说别的了。可他对方老先生的话似乎是听而不闻,还是纠缠
不休:“皇上,奴才不是心中有怨气,也不敢对皇上生怨,我只是想不通。军机处的兵符勘
合,平日里我几乎是每天都要用的,凭张廷玉一句话,就锁起来不让我见了!”

隆科多正因为心里有鬼,所以这话越说越远,越说越露马脚。你心里不明白的事,现在
皇上自己认了帐,方先生又从圣祖爷的话说到今天的现实,你就坡下驴不全完了吗?为什么
还要死死地纠缠呢?果然,雍正的眉头皱起来了,但他仍是带着笑容说:“舅舅,你和廷玉
都是朕身边不可须臾离开的大臣,要相互多体谅嘛!他刚才也要进来请安,是朕挡了驾,说
你什么也不要管,什么也不要问,赶快回家去好好地睡上一觉。他累极了的人,一时火气大
点,说话时不注意,这也都是人之常情嘛。你还记得当年在承德时,圣祖爷生了气,他不也
是拿出‘太子太傅’的身份,让我们哥几个在戒得居跪了一夜吗?那天,天寒地冻,鹅毛大
雪还加着穿堂风,把我们冻得浑身上下没了一丝暖意。你想都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滋味!可
我们知道,他是奉了圣祖之命的,谁也不敢有一句怨言。所以朕今天要劝你一句,凡事取其
心而已,不要过于叫真。你是宰相,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嘛!当然,这事过去之后,朕也要找
他来说说他。你们无怨无仇的,就不能坐在一块好好谈谈?”

雍正皇帝和方苞这二人,一唱一和,这“思想工作”可也真算做到家了!隆科多今天进
宫,其实只是要试试皇上这里的水到底有多深。听皇上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不敢再坚持了:
“主子教训得很是,奴才今日听了,一肚子的怨气全都随风飘走了。主子放心,奴才抽空一
定和廷玉好好谈谈,我们之间也一定能消除误会、和好如初的。主子要没有别的事交代,奴
才就告退了。”

看着隆科多一步步地走了出去,雍正看看方苞问:“如何?”

方苞神秘地一笑,也同样问了一句:“如何??”

俩人的这两句“如何”含意完全不同。皇上问的意思是:“你看隆科多像是不忠之臣
吗?”而方苞的意思则恰恰相反,他问的是:“你看他的言语行动,像是受了魇魔的人
吗?”

雍正点了点头:“看看,再看看吧。”他从案头抽出一份折子来,“先生请看,这是岳
钟麒呈来的奏辩折子。这上边除了说年某人飞扬拔扈,怂恿军士们抢掠民财,滥杀无辜之
外,还自请要带领部下的五千人马,横扫青海。还夸下海口,说一定要全歼穷寇。先生,朕
还是那句话,你以为如何?”说完哈哈大笑。

雍正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可是,敏感的方苞已经听出了它的重要性。他欠了欠身子恭
敬地回答说:“万岁,军事上的事,臣的确不大懂得,是不是问一下十三爷和十四爷更好。
不过据臣从旁观察,岳钟麒既然有志立功,且放胆让他做去,也未尝不可。”

果然,雍正一听到“十四爷”,火就上来了:“先生,请别再提允禵。朕就是再没人可
问,也不会找他。明天朕就打发他到遵化去,让他在先帝灵寝那里,好好地读书思过,他不
去也得去!他在青海经营了五年,也没能打好这一仗,足见其无能!所以朕也懒得去问他,
朕倒是问了允祥。据十三弟说,罗布既已溃不成军,散在各地,互相失去联络。我们派五千
人去各个击破,倒正是大好时机。允祥劝朕准了岳钟麒的本章,可是,朕见年、岳不和,又
怕年羹尧多心,先生以为怎么才好呢?”

方苞一笑说:“万岁不必为此多虑,在岳钟麒的折子上批一句:可仍归年的节制不就行
了。这样岳钟麒分享一份功劳,年已得大功,也不能再说什么。而且据臣估计,此时西疆冰
天雪地的,年也未必肯和岳争这个差事。臣现在想的倒是银子的事,连年的兵灾战乱,需要
的数字很大呀!臣当为万岁预作绸缪,请皇上也要有所准备。”

雍正听了很是感动,他亲切地对方苞说:“先生,你这把年纪了,还为朕日夜操劳,朕
实在是过意不去。请先回畅春园休息,别的事咱们以后再议吧。”

奋威将军岳钟麒自接到皇上批复后,立即率部猛进。他的这些兵丁全都是百里挑一的精
壮汉子,又人人都憋着一口气,所以尽管是在冰天雪地里作战,还是横刀跃马,纵横千里如
入无人之境。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把罗布藏丹增残部全部消灭,还生擒了罗布的妻女和
“十大天王”。罗布化装逃逸,却只剩下十三骑,已不足为患了。一场关乎雍正新朝命运的
西疆大战至此以全胜告终。捷报呈上,雍正欣喜若狂,昂首向天高呼:“圣祖啊,儿子托您
护佑,替您报了大仇,也总算不负您在天之灵了!”

年岳报捷的兵报到来之时,已是阳光明媚的三月。人们脱掉厚重的棉衣,换上春装,显
得分外清爽。这天雍正皇上召集大臣进宫,共同商议大战结束的善后事宜。人要是来了精
神,心情也就格外地好,皇上先发话说:“今日能在此庆祝胜利,上赖圣祖英灵,下仗将士
用命,各位也都为胜利出了力。所以今天大家都可以随便一些,不要拘礼,想到什么只管大
胆地说出来。集思广议,把这事办得全始全终。”

允禩是总理王大臣,每遇大事,也都是他先发言的。太后薨逝时他们计议之事虽然没有
办成,可也没留下任何把柄,所以允禩如今仍然是神采奕奕,说出话来条理清晰。他见众人
都拿眼看他,也就当仁不让地先说话了:“万岁,今日命臣等商议祝捷之事,倒让臣想起了
当年。想当初西疆兵败噩耗传来时,先帝也是在这里召见了群臣的,他老人家容颜惨淡,眼
睛直盯盯地向西瞅着,好像是要把这宫,这墙,这万里云山都看穿似的。至今臣弟一想起那
情景来,就不觉潸然欲涕。”说着,说着,允禩的眼泪下来了。

雍正皇帝也深有同感地说:“是啊,是啊!朕这几天来总是在想,今日先帝若在,老人
家不定多高兴哪!”

“所以,”允禩见皇上住了口才又接着说,“臣弟以为,应该叫翰林院的人,好好地写
一篇祭文祭告先帝才是正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心里也都在说:这还用得着多说吗?他们刚刚这样想,听允禩又说
话了:“这一仗打得干脆,胜得利落,自年羹尧以下的二十万军兵,吃了苦,受了累,他们
都是社稷之功臣!臣想,朝廷应该派一位上书房大臣,或者亲王贝勒立即到前线去劳军,好
好地宣扬一下皇上奖励功臣的恩意。至于年羹尧当然更应褒奖,究竟该怎么作,还请万岁圣
裁。”

雍正不想说派人到前线劳军的事,他回过头来问马齐:“八弟虽然也管过理藩院,可先
朝元老中就数你管礼部的时间最长。今天在座的都不大熟悉典章制度,你们看对年羹尧怎样
赏功才最合适呢?”

马齐首先回答:“皇上,臣以为,年之大功可与当年施琅海战之功媲美,也应援例封他
为一等伯爵。”

隆科多也说:“爵以赏功,职以任能。奴才认为,年某不但功高,而且有办大事之能
力。奴才等已经老迈,廷玉一个人在上书房里也忙不过来,不如调年某到上书房来参赞机
枢,把几位老臣替下来,岂不是两全齐美?”

雍正听出来隆科多的话外之音,想起前几天他进宫求见时的谈话,便微微一笑说:“老
有所用嘛。隆科多,你不要只想自己的那点事情。年羹尧统率大军,营务上的事就够他忙的
了,且不要再说调他职务的事。方才马齐说晋升他为一等伯爵,朕觉得似乎是低了一些。正
如八弟所言,年羹尧是为圣祖爷报了仇,出了气,慰藉了圣祖在天之灵。所以朕以为,就是
封他个异姓王位也不算过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马齐刚要站起来说话,雍正却把他拦住了:“别忙,你听朕把话
说完嘛。自汉以来,就有‘非刘不得为王’的旧例,而且凡是异姓之王,也大多没有好下
场,封年羹尧作异姓王大概也未必是件好事。再说,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后世子孙们也不好
办事。这样吧,朕看就封他一个公爵好了,一等公,如何?”

几位大臣一听这话全部不言声了。康熙爷在世时,为国家立了战功的人很多,也出了不
少名将。图海、周培公、飞扬古、施琅,他们哪一个也比年某的功劳更大,可最多才封了侯
爵。年羹尧不过才打了一次胜仗,平了青海一省之乱,杀敌也不过十万,比起图海等人差远
了,可是一下子就封为公爵,而且还是“一等公”,这也未免太过分了些,可他们抬头看看
皇上的脸色,又听他已经把话说绝,谁还敢再说别的呢?
 
三十九回 赏军将王爷受责难 失爵位女色堪自得

为庆祝西疆大捷,雍正皇帝召集大臣们商议封赏功臣的事。他自己先就提出,应该给年
羹尧晋升“一等公”。虽然这个提议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但皇上既然说了,也许就有他的想
法,他的道理,大臣们似乎不便多说些什么。可是,老相国马齐实在有点憋不住了:“圣
上,年羹尧既然封了一等公,岳钟麒身为年的副将,最少也得封个二等公吧?”

雍正对马齐的话不置可否,却回过头来问:“廷玉,你认为这样行吗?”

张廷玉是个聪明人,他没有明确回答,却顾左右而言他:“万岁,臣现在正想的是另外
一件事。刚才说到劳军,要劳军就得用银子。就按一人赏银二十两来计算,年、岳两部,加
上几个省份包围青海调用的部队,总数恐怕不少于五百万两;战士家属要赏;运粮运草的民
夫要赏;各省督办粮饷的官员们也要赏。这样粗略地一算,总数没有八百万两是不够分
的。”他略一停顿又说,“青海全省遭逢这样的劫难,复苏民生,安抚官吏,至少也得用三
百万两银子;春荒将到,苏北、河南、甘肃等地还要赈灾,臣没有细算,大概也少不了。只
是这些,恐怕把北京附近几个银库全都搬走也不够。万一再有什么别的用银子处,朝廷可就
要打饥荒了。”

今天议的是劳军和封赏的事,也是件让大家高兴的事。可张廷玉这么一说,简直如一瓢
冷水兜头泼下,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浑身冰凉。雍正倒抽了一口凉气,看了看允祥问:“户
部现存的银子到底还有多少?”

允祥面带忧郁,不冷不热地说:“户部存银共有三千七百万,按廷玉的算法,拿出来劳
军还是够用的。”

允禩早已盘算好了,他大大方方地说:“咳,廷玉,你可真是扫兴,前方打了这么大的
胜仗,化几个钱又有什么要紧?按道理,怎么化都不算过分!小户人家办喜事,还要破费几
个呢,何况我们是天朝大国,更何况这是举国共庆,万民同欢的大事,怎么能没有一点化销
呢?依我看,就是化它个一千三百万也不算多!”

在座的人都没有马上说话,允禩的意思他们都懂,谁又不想把气氛闹得红火热烈点,既
为朝廷争光,也安抚了万民百姓和从征军士?可钱是那么好来的吗?康熙皇帝在位六十一
年,满打满算才攒下了五千万两银子,后来又全被官员们借走了,到老人家去世时,全国银
库加在一起,剩下的还不足七百万两!雍正接位前后,为清理亏空化了多大的精力啊。朝廷
上下,又抄家,又抓人,逼得很多官员走投无路,投河上吊的都有,才算又积了这三千多
万。八爷一下子就要化去一千三,谁不心疼,谁不要掂算一下它的分量?于是就有人说,兵
士们就不能少发一些?发十两、十五两,不就可以省点吗?还有人说,不如号召在京的王公
贝勒们捐钱,他们腰里都存着不少,一人捐个千儿八百的,合起来就是个大数目。但这个意
见马上就遭到众人的反对,说催还国债已经闹得人心不安,个个叫苦了,你再让捐,骂娘的
人还不要骂翻了天?众人争来争去,各执一词,纷纷议论,却也都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雍正听着,想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了,好了,都别再争了。廷玉呀,你可真能
给朕出难题。这样吧,内务府里还有点存钱,要省,就从朕自己身上开始,先拿出二百万
来。但是兵士们该分的却不能再少了。说是一人二十两,可从上到下,一级级地分下去,也
一级级地揩油,到兵士们手中,恐怕连五两也保不住了。他们在前线拼死拼活地打仗,朝廷
不能亏待了。”

允禩听皇上这么一说,就更是有理了:“是啊,是啊,皇上说得对极了。别说是发给军
士的了,就是慰问军士家属,抚恤阵亡将士,也有层层克扣的门道,所以我才说一千三百万
是一定不能少的。再这样斤斤计较,不但让承办的人为难,也失了朝廷的体统和脸面。”

雍正打断了他的絮叨:“不要多说了,就这样定下来吧。今天不议财政,你们都说说,
让谁去西宁劳军?”

允禩正等着皇上这句话哪!他连忙站起来躬身说道:“皇上,劳军的事可不同一般,去
的人官职不能太小,最小也得是位王爷。要不,怎么显出皇上的重视呢?臣看,十三弟或十
四弟都行。再不,臣弟宁愿跑这趟腿。我还没有干过军务,也不知道前线究竟是什么样,人
们嘴边常说的‘沙场’又是怎么一回事。”

雍正看老八这样会作戏,倒忍不住笑了:“好了,好了,你别再多说了,你们几个谁也
不能去,允禵更是不行!”雍正的口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厉,“母后病重期间,他在病榻前与
朕咆哮争吵,母后亡故,他是难辞其咎的!朕已告诉廷玉,下旨削去了允是的王位,所以今
天的会议才没有叫他。允禩,下朝以后,你替朕看看他,劝他消消火气,在遵化规规矩矩地
读书守灵。他如果再不奉诏,朕就圈禁他!”

允禩傻眼了,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直打哆嗦,可是一句反抗的话也不敢说。过了好大
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说:“是,臣……遵旨。”

雍正向下边看了一眼,见允禩如此模样,不由得心中升起一股兴奋之情。心想,你等
着,朕马上就要说到你了。他提高了声音说:“至于要大军全部移防关内,朕以为大可不
必。罗布虽遭惨败,但毕竟还没有就擒嘛,还要提防着点才是。劳军之事,朕已想好,就让
弘历去好了,他已是亲王了,也应该让他长些见识。就让他带上图里琛和刘墨林两人,到军
中宣旨,命令年羹尧率领三千兵士,带上战俘,在五月到京,在午门行献俘礼。银子的事,
凡该化的,一个子儿也不能省;不该化的一个子儿也不能用。允祥,你要把这件事统管起
来。政务上的事,由张廷玉总管。”说着,说着,他的脸色突然一沉,“老八,旗务整顿是
朕交给你来办的差使,可是,朕竟然不知你每天都干什么去了!看看咱们的这些旗人子弟
吧,他们吃着朝廷的俸禄,可干的又是什么?养鸟、斗鸡、吃茶、下馆子、领钱粮、生孩
子,个个都是全套把式!你要叫他们办差,又个个不是糊涂虫,就是没用的废物。‘君子之
泽,五世而斩。’你知道这个道理吗?这样什么事都不能干,不会干,还又玩物丧志,不求
进取,一味地装懒耍赖,一味地寻衅闹事,再这样下去,祖宗传下来的这花团锦簇的江山,
就要败坏在他们手里了!八弟呀,到那时,你怎样面对满人兄弟和百官群臣,又怎样面对朕
躬,面对祖宗?今天朕与你把话说清楚,你的差使就这么一条:管好旗务,约束好兄弟和宗
室子弟,能把他们管好,朕就记你大功一件。”

雍正这样长篇大论地训斥人,大家还真不多见。不但全都支起耳朵来听着,而且全都心
惊胆颤。几个月来,先是发了允礻我和允禟,接着又剥夺了允禵的王爵,今天又当着大家的
面,训斥允禩,说他“整顿旗务不力”,问他“干什么去了?”这情景连张廷玉也不禁心中
一紧:啊,现在该轮着老八倒霉了。此时的允禩心里的滋味可真的是恨、悔、怒、悲、苦五
味俱全!他看着皇上一边悠然地来回走着,一边咬牙切齿地训着他,真狠不得上前一脚把这
个四哥踢死。可是,他敢吗?他不但没有一丝的抗拒表示,还得赶快站起身来,躬身垂首,
老老实实地听着。一直等到雍正发作完了,他才勉强咽了口唾沫,陪着笑脸说:“万岁教训
得很对。其实,自从圣祖爷三次亲征准葛尔以来,满军旗人已经见不得真仗,打仗时也远远
不如汉军旗营的兵了。这件事,臣没少费力,也没少想主意。开办了宗学,让他们到那里去
读书,有了差使尽可能地安排他们。可朝廷里没有那么多的缺,忙的没有闲的多,总不能把
他们都赶到乡下去种地吧?”

“为什么不能?”雍正阴沉着脸一口顶了回去,“汉人能种地,为什么旗人就种不了?
你这话倒给朕提了醒儿,京畿四周的几个县份里,有的是荒地。你叫上宗人府和内务府的人
商量商量,凡是没有差使可办的旗人,全都下乡种地去。限定他们,每人要开五亩荒,这不
比他们坐在茶馆里吹牛强?好,就是这样办!”他忽然又变了一副脸,亲切地走到允禩面
前,拍着他的肩头说,“八弟呀,你是懂得朕的心,也知道咱们满人的难处的。想当年,八
旗子弟纵横中原,所向披靡,一以当百,百以胜万,那是何等的威风?可是,你看看现在成
了什么样子?朕能不心疼,能不着急吗?朕叫他们去开荒种田,不是图的几两银子几个小
钱,朕是怕他们毁了、烂了、堕落了啊!八弟,你了解朕,知道朕,朕脾
 
四十回 换门庭改归三爷党 遇鬼魅惊破帝王心

奉旨前来探问允禵的老八,见到了那个叫做乔引娣的女孩子。她清秀美丽的容貌,聪明
伶俐的举止,身世不明的过去,尤其她对十四弟的忠贞不渝,都给老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
象。他当然能够看出允禵眼下的心情,是不解,是无奈,是愤怒,甚至可以说是抗议!也别
看他当着八哥的面,就亲吻那个小女子乔引娣,摆出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他的心里不
定多难过呢!作为允禵的哥哥,作为曾和允禵共商大计的,生死与共的兄弟,眼见得老九、
老十纷纷遭到贬放,如今又轮到了允禵,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下一个横遭惨祸的必定是自
己,允禩心里的伤心,可以说已达到了顶点。但允禩可不是那种任人摆弄,任人欺侮的窝囊
废,更不是那种得过且过,只图眼下心安的庸人。在来十四爷府的路上,他就仔细地想过,
朝中能办这差使的人很多,可是雍正为什么要派他来“劝说”允禵。是信托?是争取?是考
察?还是皇上正在酝酿着一个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恶毒计划?想来想去,他觉得都是,也都不
是。

“引娣姑娘,你能这样地对待十四爷,让十四爷高兴,也让十四爷满意,我也可以放心
了。”允禩在选择着措词说,“我来时还在想,十四爷就要到遵化去了,身边没个可靠的人
可怎么好呢?今天见到了你,这条心总算能放得下来了。你有福啊,十四爷绝不会亏待你
的,你们可以好好地过小日子了。”

允禵听八哥这么一说,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他“哗”地一声抖开了檀香木的折扇
来,又顺势歪坐在椅子中摇着身子傲慢地说:“什么,什么?叫我去遵化?我还没有接到皇
上的诏旨呢!八哥,你不会是来替雍正作说客的吧?”

允禩脸一沉对乔引娣说:“你先出去,也告诉外边的人,叫他们都站远点。不叫你们,
谁也不准进来!”

乔引娣还没见过这等世面呢。她胆怯地看了一眼允禵,见他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
样子,只好悄没声响地走了出去。她刚一出门,允禩就走近允禵身边,眼睛里似乎闪着幽幽
的暗光,嘴角上带着阴冷的笑意,直盯盯地瞧着这位小弟弟。允禵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正摇
着的大扇子不摇了,正笑着的脸上也显出了恐惧:“八哥……你……你这是……”

“你不肯奉诏吗?”

“我……我不愿去遵化。这哪里是守灵,分明是圈禁!”

“就算是圈禁吧。你奉不奉诏?”

允禵哪怕这一套,他一字一板地说:“不奉诏!我不奉诏!”

“皇上要是派乾清门的侍卫们拿你问罪,你怎么办?”

“哼,让他们来好了。那样全天下的人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知道雍正是怎样对待他的
亲兄弟了。”

“你九哥和十哥难道就不是他的兄弟?我就不是他的兄弟?大哥和二哥不是他的亲哥
哥?”

允禵冷笑一声:“你们和我不一样,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告诉你,不管谁来,我就是
两个字:不去!叫他派人来杀掉我好了。杀了我,他心里就安宁了,杀了我,天下百姓也就
可以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允禩盯着老十四看了又看,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说:“十四弟,你是好样的,你也确实是
个强筋!可是,我要说你一句,你不是个明白人,你不够斤两,也不能算个人物!”他停顿
了一下又接着说,“你觉得自己一死,就可让天下的人都站起来和皇上对着干吗?你以为,
可用一死换来天下太平吗?我的好兄弟,你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你现在抗命不从,让他
杀了你,可他要是不杀你呢?就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你一刀杀了,又能怎么样呢?眼
下是会有人说你‘可怜’,可要不了多少年,当人们忘掉今日之事,读着这段历史的时候,
他们就会说你‘可笑’,说你是个任凭杀头也不敢和他对着干的废物!真是到了那一天、真
是遇到了不可抗拒的情况,也许不仅是你,连我也难逃覆灭的命运。那时我们就畅怀大笑来
面对死亡,可是,现在还没到那一步。你万万不要去想到死,更万万不可消磨了自己的志
气!”

允禵看着这位至死也不肯低头的八哥,心事沉重地说:“八哥呀,我何尝不想东山再
起?我又何尝不想今天就把他拉下马来?可是,天意难违呀!年羹尧已经打了胜仗,雍正的
朝局已经稳如泰山。他今天给年某加官,明日又给他晋爵,年某人还肯再听我们的摆布?隆
科多还会再有用处?你我兄弟被拆得七零八散,从前围着我们屁股后边转悠的那些势利小人
们,又一个个全都是些王八蛋,他们还能再听你我的招呼?事到如今,我们的力量在哪儿?
我们的地盘又在哪儿?我们可以指望的又是谁?八哥呀,这局面,你不认能行吗?”

允禩的眼里闪烁着贼样的光芒,他用轻微但又清晰的声音说:“我们还有人!这个人远
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

“弘时!”

“三阿哥?”

“对,就是他!从今以后,你,我,老九允禟,老十允礻我,都再也不是什么‘八爷
党’,再也不是什么‘阿哥党’。那个‘党’已经不存在了,消失了,全完了,今后我们都
是‘三爷党’!记住,这是新一轮的‘党争’,新一轮的兄弟争位。弘时和弘历这二位爷,
一个‘宝亲王’,一个‘恭贝勒’,都在磨刀霍霍,都在眼盯盯地瞅着那张龙椅哪!可他们
有他们的争法,我们又有我们的打算,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各不相扰。放着这现成的机会
不用,那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蛋呢!”

允禵“噌”地从椅子上跳起:“好,八哥的意思我明白了。现在我们不能给弘时这小子
添乱,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要准备咬紧牙根吃点苦。到能够播云种雨的时候,就由不得雍
正,由不得宝亲王,也由不得弘时阿哥了。”

允禩终于做通了十四弟的“工作”,他昂首向天,双手合十,高叫一声:“阿弥陀佛!
十四弟,响鼓何需重槌。就这样吧,我还要回去给‘雍正爷’交旨呢。你明天去向他辞行
吧,后天他要到河南去,你想见也见不着了。”

“那,我就和你一起走。”允禵一边说又一边大声地叫着,“引娣,快来给爷侍候袍
褂,爷要跟八爷进宫去,你也准备一下,和爷一同去。”

老八说:“十四弟,你急的什么?我先去回话,看看咱们的皇上还有什么旨意。再说咱
们一齐走,不是也太惹眼了吗?”

“不一道走,我也就不是‘八爷党’的人了。你不是说,车走车路,马走马路,谁又碍
着谁了?十七姑病了,我又要去遵化,说不定就没有机会再见她了。我得进去瞧瞧她,顺便
把引娣也带进去让她见见,她不也可以放心了。”

允禵和允禩双双进宫,走的却不是一条路。允禵带着引娣来到十七皇姑住的斋戒宫偏殿
时,一眼就看出十七姑确实病得不轻。她满面潮红,气喘吁吁地半躺在大迎枕上,眼睛微
闭,不时地发出“咳咳”的声音,却一口痰也咳不出来。她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前胸衣襟,憋
得在炕上不时地翻身,时而痉挛,时而又痛苦的抽搐着。只是在稍微清醒的时候,才发出一
阵风箱似的喘息和呻吟。她的一个贴身宫女看见十四爷茫然无主地站在那里,便趴到耳边说
了一句:“老格格,十四爷给您请安来了。您只管躺着别动,奴婢请他过来。”

“啊……是允禵吗……你……过来,到姑姑身边来……”

看着平日里明快爽捷的老皇姑竟然病成了这样,允禵早已泪水遮住了双眼。他紧走几
步,来到十七姑病榻前打下干去,哽咽着说:“侄儿允禵……给老姑奶奶请安了!这才几日
不见您老,您就病到了这份上,叫侄儿心里头……”

十七姑紧紧地盯着允禵看了半天,竟然咳出一口痰来。她的身子尽管还十分虚弱,但那
自幼生成的火爆性子却丝毫未变。只听她勉强笑笑说:“佛祖还没有收留我,你倒先来给我
哭丧了吗?还不快把你那猫尿收了,我有话对你说呢。”

允禵向前移了两步,在病榻前躬身说道:“姑姑的病不要紧的,您只需放宽心静养些
时,就会大安的。您老有话只管说,有什么事要侄儿办的,也只管交代。”

十七皇姑眨了一下眼睛,就在这一刹那间,让人觉得她在年轻时,一定非常美丽,鲜艳
夺目。她喘息了一下说:“我的病自己心里有数,我是真的不行了。算起来,咱们爱新觉罗
氏的格格,从太祖爷起,活过五十岁的只有两个。我的寿数最长,今年已是六十三了,我知
足了。趁着姑姑还有这口气,我想劝劝你,你可能听得进去?”

“姑姑,您说吧,侄儿听着哪。”

“我是个女人,本来不该管你们外面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有句老话说,‘兄弟同
心,其利断金’,不知这话你听到过没有?我劝你一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总
是绞不断、撕不烂的。后世的人会笑话你,汉人更会笑话你,人家会说,瞧这哥俩到底算是
怎么回事呢?罢了,罢了,别再跟你四哥过不去了,他也有他的难处,他的苦处。说到底,
他还是你的亲哥哥,他也不是个坏人。好侄儿,你能明白姑姑的这番心意吗?”

允禵怎么也想不到,十七姑一下子就把话说到这份上,他惊得浑身一颤,忙说:“十七
姑您何不安心静养呢?我和皇上之间没有什么事,再说,君臣分际,我也不敢对皇上有什么
过不去的。”

“算了吧,别骗我了。”十七姑拍着允禵的后脑勺笑笑说:“人都说,女人头发长,可
你们男人的辫子就短吗?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哪个猢狲上哪棵树,姑姑全部知道。在你
们这一大群侄子里,我最疼的就是你和老十三。你们小的时候,我就看着你们在御花园里偷
梨、摘石榴。如今看着你们生分了,姑姑心疼啊,可是,平日里我又不能说,不敢说。如今
我的大限到了,再不说就永远说不成了。你扳着手指头算算,敢在你四哥面前说句硬气话
的,除了我还有别人吗?我一走,你们再闹下去,谁能替你讨情,谁又能哄你、劝你、说
你、骂你?”老皇姑说着,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

允禵也是泪如雨下:“姑姑,您把心放宽些,别老是想那些没用的闲事,您的寿数还长
呢,哪能说去就去了。”

十七姑正要答话,却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响,雍正皇帝已经走了进来。他是怕惊动了老
姑,才不让太监们通报的。允禵见他悄步走来,连忙跪了下去:“罪臣允禵叩见皇上。”

雍正说了声:“自己兄弟,不必多礼,起来吧。”说着就走近十七姑病榻前,轻声说,
“十七姑,您现在觉得怎样,是不是好了点?”

十七姑喘息不定地说:“除了老大、老二,该见的全都来过了,我已经很满足了。先帝
爷在时,待我也总比别的和硕公主更好。有时,我捣着他的额头数落他,他也只是笑笑,从
来也不肯疾言厉色的训斥我,我还能说什么呢?姑姑想了,论国法,我这身份,一文不值。
可我是个女人,是个老寡妇,平日里就没少在你们面前说三道四的。皇上,你生我的气
吗?”

雍正含泪笑道:“姑姑说到哪里去了。在外人的眼睛里,当皇帝的,要什么有什么,想
怎样就怎样,其实皇帝的心里也苦着哪。就是有一肚子的话,也不能随便说!我告诉姑姑一
个消息,您上次进宫在太后身边说的话,我都办成了。您的儿子平平安安,不久就要回来
了;那个哈庆生已经死了,朕的四格格也用不着受苦了。可就这么点子事,当时,朕也不敢
在母后那里对你说句硬气话。您看,当皇帝难也不难?所以要说四邻不靠,六亲不认,当皇
帝的是头一个。您好好养病,咱们娘俩说话的时候还长着哪!”

十七姑剧烈的咳了一阵,对殿里的人说:“你们都先出去!”她艰难地转过身来说:
“皇上,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也许你听不进去,可是,我还是要说。皇上的心我是知道的,
你脸上虽冷,但心里头热,精明强干,善恶分明,做起事来从不拖泥带水,这是你的长处。
可你也有不足,你太清了,清得过了头,你自己知道吗?”

“十七姑……”

“你不要抢话头,且听我说。你当皇帝,不贪色,不吃酒,宁肯勒啃自己,也不乱用一
文钱。你的节俭,你日夜办事的勤奋,就是先帝也比不上你。人有一善你不忘;但人有一
过,你也不忘,这就不好了。先帝比你最大的长处,就是要下边办事的人,又怕、又敬、又
爱,而又离不开他。这一条,你得好好学着点。”

雍正听了这话,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真想向这位老姑姑吐一吐自己的心事,他多想说
说,不是我不肯放过他们,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让我有什么办法?可是,皇帝的尊严和骄傲又
不允许他这样做。想了想他说:“姑姑,您的话,我都记下了。您安心地养着吧,我这就和
十四弟一齐去看看大哥和二哥,也替您问候他们。有什么话,等您身子大安了,咱们再细说
吧。”

雍正拉着允禵就往外走,却迎头碰上了站在门前的乔引娣。那甜净俏丽的脸庞和动人的
眼睛,那朴实无华、羞而不怯、略带野性的神气,好像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又复活了,还正站
在自己的面前。吓得他如遇鬼魅,如遭雷击一样,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两步,僵立在地上,脸
色也突然变得惊恐和可怕。

引娣见皇上这样死盯盯地看着自己,心里也好像有头小鹿在撞着她一样。她羞红了脸,
羞红了眼睛,羞得简直想钻到地底下去。她在心里暗骂一声,这个皇帝怎么这样不正经?

允禵也发现了皇上的反常,忙问:“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过了好久,雍正才镇定下来说:“哦,没什么,朕的头有点发晕,现在已经好了。咱们
走吧。”

在路上,雍正似乎是心不在焉地问:“她是你房里的丫头?”

允禵吃了一惊,他真怕皇上会当面提出把引娣要走,便说:“她是个苦命人,老家是山
西代县的。她曾被当作诺敏一案的证人,带到了北京,现在已是无家可归了。我从西疆回来
的路上救了她一命,把她留在府里。她一心要报恩,我也离不开她,就索性给她开了脸,收
她在身边了。”

“哦,她怎么会是山西人呢……”皇上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着。

允禵听着皇上这没头没脑的话,也不禁呆在那里了……
 
四十一回 遭圈禁一疯一痴呆 游御园两人两条心

废太子允礽居住的咸安宫,座落在紫禁城的东北角,这是一座十分偏僻和荒凉的地方,
也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角落。这里当然也有高高的宫墙,也是用黄色琉璃瓦覆盖着。但是由
于年久失修,又没人管理打扫,以致那琉璃瓦盖的缝隙间,长满了茸茸的竹节草。宫墙上的
红颜色也成大片地剥落了,墙根下长了半人多高的蒿草,也没有人来清理。就连宫门上那满
汉合壁的“咸安宫”匾额,也因为多年不曾装修,漆片都差不多掉光了,连字迹都难以看得
清楚。所以此刻从外面看上去,简直像个废弃了多年的古庙。冷清、荒漠,又带着阴森森、
潮呼呼的肃杀之气,令人恐怖,也令人伤感。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守候在门前,也许这里平常少有人来,更没有什么可干的事情,
他们一个个都显得神情疲惫,无精打彩。远处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响,把他们从昏沉沉的迷梦
中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啊!原来皇上和十四爷已经来到面前。慌得他们连忙跪倒在地磕
头。一个看来似乎是领头的老太监,用他那露风的公鸭嗓子说:“奴才们给万岁爷和十四爷
请安了。”

雍正皇上不屑地看了几个七死八活的老太监一眼,轻声吩咐:“把宫门打开。”

“扎!”人虽老,声音却还清晰宏亮。

锁闭得紧紧的宫门,在一片“吱吱呀呀”声中,被老太监们用力推开,惊得里面的人个
个神情紧张,不知所措。这扇门,从康熙五十一年到今天,还是第一次被人打开。在此之前
的整整十二年里,冬送柴炭,夏送冰水,平日里也偶然传递一些蔬菜米面什么的,但那却只
能开一条缝,像今天这样哗然洞开,还从未有过。所以里面的人,不管是老迈的太监,还是
跟着允礽在此受苦的废黜嫔妃,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没有想到皇上会亲临这里,吓
得他们惊惶地面面相觑,连跪下叩头请安都忘记了。

废太子允礽此刻正在房子里写字,听见外面有动静,隔窗向外一看,来的竟是皇上和十
四爷,惊得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连毛笔都掉在了地上。他急忙艰难地站起身来,颤巍巍
地来到门口跪下行礼:“罪臣允礽……恭叩万岁金安!”可他伏下去的身子,却再也直不起
来了。

雍正连忙上前一步,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架了起来:“二哥,你身子不好,就不要
行这样的大礼了嘛。来,我搀着你进去。”雍正拉着允礽的手,一步步地走向屋内。他觉得
二哥的手,是那样凉,凉得好像刚从冰水里泡过似的。他的手,不,他的全身都好像正在发
抖,激得雍正身上也是一阵透骨的寒意。来到屋里后,他说:“来来来,二哥,你在这里坐
好了,我们好好地说说话。”

允禵从进到这咸安宫里,就在十分惊愕地打量着这位二哥,这位当了四十年太子的,两
立两废的“天之骄子”。大热的天,他仍然穿着一身丝棉绸袍,一双半旧的鞋子里套着白布
袜子。他那死灰一样的脸色中,他那痴呆而又麻木了的神情里,显露出内心的阵阵隐痛和不
安。允禵和二哥为争夺皇位整整斗了几十年,为掀掉这位哥哥,允禵不知用了多少力气,费
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手脚。如今,允禵再一次看到二哥时,见他竟然变成了这等模样,也
不由得心里难过。想当初二哥当着太子时,头上金冠,项下东珠,那是何等的潇洒风流,何
等的英俊倜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又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气势!可父皇一纸诏书颁
下,他就被囚在了这个冷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而且一囚就是十二年!看着他因害怕和寒
冷而张惶顾盼,手足无措的样子;看着他一见到皇上就变得恐惧不安,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
子似的,扭动着枯瘦如柴的身子,羞怯地看着周围的样子,允禵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怜悯和同
情。从他的身上,哪还能看到一丝正常人的神态?说话,胆怯犹豫;见人,唯唯诺诺。这哪
是当年的二哥,分明是一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废人!再回过头来看看坐在那里泰然自若的皇
上,他的心中不禁反复自问:“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唉,鹬蚌相
争,渔翁得利,我们……这是何苦呢……”

“允禵……允禵!你怎么了?朕在叫你哪!”

“啊?皇上……”沉思中的允禵刚才没有听见皇上的叫声,此刻突然回过神来,张慌无
措地回答着。

“允禵,今天咱们行个家礼,你代朕向二哥请个安吧。”

允禵痛快地答应一声,正要上前打千行礼,却被允礽慌乱地拦住了,他结结巴巴,又口
齿不清地说:“这……这断断不可!皇上你……你要折杀罪臣吗?”

“哎,往日之事,不要再提了。”雍正看着门外那灰暗的天空,一边选择着词句一边
说:“虽说你囚禁在这里,可是朕却一直在惦记着你哪!王法是王法,人情归人情。不管到
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步,你总还是朕的二哥嘛。”

允礽在小凳子上欠身一躬说道:“皇上,若论起我的罪过,早就该下十八层地狱了。如
今得承皇上雨露恩泽,才能苟活荣养,我心愿已足。只求佛天保佑皇上龙体康泰,这就是天
下万民之福,也是罪臣允礽之福了。”

雍正接过话头说:“朕早就想进来看看你的,可是,事关国家体制,也由不得朕。朕常
常让人给你送些东西来,又不让他们说是朕送的,为的就是不让你给朕行君臣大礼,也不让
你给朕‘谢恩’。朕的这一点苦心,想来,二哥是能够体谅的。”

听见这话,允礽吃了一惊,他抬头一看,却又与皇上的眼睛碰到了一起,吓得他慌忙又
低下头去。眼前的这位皇上,当初曾经在自己的手下当差,他和十三弟允祥,也都是出了名
的“太子党”人,每天都要向自己行君臣大礼。可,曾几何时,斗柄倒转,乾坤易位,四弟
当了皇上,而自己却成了他的阶下囚!虽然这事是圣祖皇上定下来的,但人世间事事颠倒迷
离,如梦如幻,又如电光石火,过眼烟云,谁能料得?他沉思了一会说:“皇上对我如此施
恩,令我难以报答。想允礽乃是罪臣,又如何敢当?罪臣这些年来,潜心于佛学,倒是颇有
所得。知道当今皇上乃是大罗汉金身转世,为普救众生才来到人间的。所以恭敬地抄写了
《愣严经》、《法华经》和《金刚经》这三部经书,为皇上增福添寿。”说着起身,哆嗦着
走到大柜旁,取下几部厚厚的经卷来。

允禵见二哥步履沉重,行动迟缓的样子,心有不忍,连忙走上前去,帮他捧到书案上放
下。雍正打开一看,竟然呆住了。这一色的钟王蝇头小楷,从头到尾,没有一笔随意书写,
也没有一笔不是端重肃穆,有些惊世名句旁边,还有刺血圈点的痕迹。为敬我佛而抄经的
事,雍正见得多了,可是,还从来没见过这样严肃、这样虔诚的抄经人!

允礽看见雍正高兴,便指着那边的大柜子说:“皇上请看,那几个柜里都是我抄的经
卷,不过只有这三本抄得最好。往后,我一定要加倍努力,再给皇上多抄几部,为皇上祈
福。”

雍正觉得鼻子一酸,差点掉下了眼泪。他镇定了一下说:“二哥今年是五十二岁了吧?
你囚在这里已经十二年了,这不是个常法。朕想了好久了,要给你挪挪地方。这样吧,你原
来在通州置办的花园,现在还给你好了。这宫里太阴沉了,你到那里总可以松泛一下身子
嘛。不过,朕不敢放你,怕违背了先帝的遗愿,别人问起来,朕也说不清楚。你到那里后,
朕还给你一个亲王的名义,你呢,只要不与外人来往,就算体谅了朕的心了。”

这么好的事,允礽却从未敢想过。他如见蛇蝎,两手乱摇着说:“万岁,这……这,罪
臣没福承受万岁的赏赐……就……还是这样吧,这样最好!”

雍正已经站起身来了:“别再说了,二哥,朕马上就有旨意给你。你需要什么东西,也
叫他们报到朕那里,朕一定会让你满足的。哎?这里的太监们待你还好吗?有什么委屈,你
只管对朕说。”

“罪臣恭谢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在这里服侍的人都很规矩,他们都知道皇上的圣意,不
敢亏了罪臣。请皇上放心。”

雍正对允禵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向门外。允礽和几个在咸安宫侍候的太监一起跪
下,高呼:“恭送万岁爷!”

呼叫声虽不高吭,却是十分响亮。这叫声传到一墙之隔的上驷院中,传到正在院内疯跑
着的大阿哥允禔耳边,只听一声撕裂人心的喊叫,又从墙头传了回来:“什么?皇上来了?
皇上,皇上……你快来呀,来让我瞧瞧你是什么模样……哈哈。你是皇上,我是院主,你是
一国之君,我是一院之主。咱们俩合到一起就是君主,就是君王……啊,哈哈哈哈……咱们
本来就是一个词,一个人嘛……你快点来呀,你能出来,你能到这里来见我,可我却出不去
呀,我见不到你,这可怎么办呢……啊!嗬嗬嗬嗬,呜呜呜呜……”

声音似乎是渐渐远去了。允禵的心里一阵颤抖,他知道那边关着的大阿哥,也曾为争夺
皇位而绞尽了脑汁。不过,他既不是太子党,也不是阿哥党。他自成一派,仗恃的是自己是
老大,只要挤垮了太子,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承继皇位,但是他太无能,也太卑鄙了。他用
的办法是行妖法以魇镇太子,所以一旦被揭穿,就立即被父皇圈禁。从那时到现在,允禔已
经在里边呆了十五年,而且已经变成了疯子!如今听到允禔这惊心动魄地叫喊声,允禵突然
想起,今天皇上要我跟着他到这个鬼地方来,是什么意思呢?是让我看看允礽和允禔的现
状,要提醒我注意,如果不去遵化守灵,或者人虽去了却不安分,就要得到允礽甚至允禔的
下场吗?想到这里,他突然机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抬头看看皇上,见他脸
上却没有一点表情,一边慢步向前走着,一边招手叫上驷院的太监过来回道:“允禔这个模
样有多长时间了?”

“回皇上,有一年半了。”

雍正勃然作色:“你们都是干什么的?让他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去,先拉他到
空房子里关起来,让他败败火!到太医院去找个大夫来,给他瞧瞧,该用什么药就只管用,
不要委屈了他!”

“扎!”那太监躬身回答,可是,等他抬起头来时,雍正却早已大步走了。

允禵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面追了上来。雍正也不言声,带着他直奔了御花园。在园门
口,雍正看见,刘铁成和德楞泰他们正带着侍卫们练功夫,便叫过来吩咐道:“德楞泰,你
去叫上书房大臣们和廉亲王到养心殿里等候见朕。顺便告诉张五哥,你和他后天随朕出京,
今天你传完了旨就回家去准备一下,不要再过来了。铁成,朕要和你十四爷说几句话,你在
这里守一下,不要让别人进来打搅。”

“扎,奴才明白。”

允禵实在是想不起来,他有多长时间没有进过这御花园了。今日如果不是随着皇上进
来,大约他还没有这个福份。园子里,草木葱笼,鲜花盛开,夕阳西下,照得园子里姹紫嫣
红,分外好看。可惜的是,园中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心思欣赏,他们都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
心事。允禵看着正在出神的雍正说:“皇上,今日一见,就算别过了。皇上后天南下,我是
不是要送走皇上以后再启程呢?”

雍正没有说话,只是点头作答。

“皇上,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吩咐?”

雍正没有马上回答。却还是怔怔地瞧着眼前的景致。五年前的一天,在为母后祝寿以
后,他们哥俩曾经放马出城,促膝谈心。五年后,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帝,
而另一个却被贬流放,即将出京。一兄一弟,一主一臣,一胜一败,一枯一荣,好像是上天
早就安排好了似的。沉思中,他开口说话了:“十四弟,这里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心里有
什么话,都可以大胆地讲出来。朕削了你的王爵,又把你派到遵化去守灵,你是怎么想
的?”

允禵早就在等着皇上开口了,他并没有惧怕,更用不着回避,张口就说:“皇上,臣知
道你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也不想和你兜圈子。这件事,臣早就想好了,而且打从平凉回来的
那一天,我就日日夜夜地准备着。能有今天的谈话,我就很满意了,真的,我很知恩。”

雍正感到意外:“哦?你怎么会这样想?”

允禵看也不看雍正,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皇上一登基,就御笔亲书了《朋党
论》,而我在皇上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八爷党’的党羽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允禵说
得十分平静。

雍正也仍然在笑着:“说呀,怎么不把话说完?朕刚才就说了,今日不管你说什么,都
是言者无罪。”

允禵并没有被皇上这话打动,依然平静地说:“这事情是明摆着的嘛,还用得着多说?
逐鹿多年,皇上捷足先登。可‘八爷党’犹存,你不放心,这就要一个个地清理。所以剥夺
我的兵权,把我调回京城,再把九哥、十哥发出去,都是在一个环节上的事。你心里想的是
要解散这个党,那我又怎么不应该去守陵?临走前,你还没有忘记,带着我去看看大哥和二
哥,让我明白,如果我在遵化不老实,就要像他们那样,变成疯子,变成痴呆人,不就是这
回子事吗?所以我才说,很知恩。因为‘臣罪当诛’,而皇上又心存慈悲,‘皇恩浩荡’
嘛!”

“好,说得痛快!”雍正笑着夸赞,但他马上就又十分严厉地说,“你刚才说的,正是
朕想嘱咐你的话,不过,你说得并不全对。《朋党论》所针对的是汉人的科甲习气,结党乱
政,朕要刷新吏治,不挖掉这个毒瘤是不行的。至于你,自认是什么‘八爷党’,朕看也没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允禩,他只要安份守己,朕也不会让他过不去的。但朕也把话说到
前边,不管是谁,他想阻拦朕当个好皇帝,那朕就不让他过安生的日子!父子也罢,君臣也
罢,兄弟也罢,朕是不会顾及私情的。因为朕既受命于天,就要对得起皇天后上,就要对得
起列祖列宗。朕还要告诉你,哪怕老八、老九、老十和你全都在北京,朕想拿掉你们,甚至
杀了你们,也是易如翻掌,不费吹灰之力的。所以朕劝你,既然去了遵化,就要在‘遵化’
二字上下点功夫。朕只有一句话,你要牢记:人不负天地,天地也不负人;你不负朕,朕也
绝不负你!你好自为之吧。”

“我明白,你不要再说了。”
 
四十二回 训八爷只为要立威 恼范公岂止因直言

看着允禵倔强地走出了御花园,雍正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当他坐着
软轿来到养心殿时,范时捷,孙嘉淦,刘墨林和一个穿着十分考究的官员,都在垂花门前迎
接。雍正看看,这个人好像见过,却又叫不出名字来。此刻他的心情可以说坏透了,什么也
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只是一摆手,便走了过去。允禩、隆科多和马齐等人早就来到了这
里,雍正见他们都叩头行礼,还是没有一句话,迳直走进了养心殿,而且一进门就冲着老八
开了火:“刚才朕和十四弟一道去看了十七老格格,她病得很厉害。回来时又顺便去瞧了一
下允礽他们,老大也在病中。允禩,不是朕说你,这内务府是该着你管的,朕竟不知,为什
么这样的事,你也不告诉朕一声?”

允禩一听,心里可就不痛快了。心想,我招你惹你了吗?你犯得着一进门就拿我撒气
吗?可是他不能顶撞,只能“守时待变”。他强咽一口唾沫说:“皇上责备的是,这是臣弟
的疏忽。其实他们俩的事情,内务府都记录在档的,臣还以为内务府早已进呈御览了,就没
有另行奏明。皇上既是这样说了,以后臣弟自会多加留意的。”

雍正皇上有这个脾气,只要咬定了,就绝不放松。今天他又叫上真儿了:“话不能这样
说。这事看来不大,却关乎着朕的名声,朕怎么能不问呢?大阿哥自作自受,圣祖皇帝亲自
发落了他,朕让他能得天年,就算对得起他了。可是,二哥却与他不同,他当过四十年的太
子,与朕也曾有君臣之缘。屈待了他,后世将会说朕不知道照应。你说说看,他的事应该怎
样料理才好?”

“怎样料理?”这话可真问得让人不着边际,也无从去想、去猜。别说允禩觉得不好回
答,就是以办事老到精明著称的张廷玉,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是,皇上还在上边等着答
复,总不能都这样泡着吧。马齐却听出了话音,啊,原来皇上要对二阿哥施恩了,他想了一
想说:“皇上圣虑极是。常言说得好。仁者一念必然通天!二阿哥昔日为群小所困,失望于
先帝,但事情已过去十几年,是应该有个说法了。假如皇上看他果然已经洗心革面,自当对
他施雨露之恩,循照古例,可废为庶人;就是皇上再恩赐他一个爵位,也在情理之中。”

张廷玉听到这话,心想,马齐算没有白坐这几年监牢,说出话来,玲珑剔透,又密不透
风。他立即附和说:“马齐说得很对。但究竟如何对允礽施恩,请皇上圣裁,臣等依古例参
赞也就是了。”

雍正皱着眉头想了好久才说:“你们都说得很好,朕就是难舍这份骨肉情谊呀!要么,
给允礽一个亲王的名份,在通州划出块藩地来,让他在那里荣养,你们觉得如何?”说完,
他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禩。

允禩简直被闹糊涂了:皇上今天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允礽的事,又为什么单单要我来说话
呢?可是,皇上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他不敢说反话,而只能顺竿爬:“皇上如此处置,正
是上合天理之事。臣弟想,是不是就叫他为‘理亲王’?”

张廷玉说:“理亲王这个名字不错。不过,二爷毕竟是犯过错的,不然先帝就不会废掉
他。犯过而后补,谓之‘密’,得把这个意思昭示出来,才能顺理成章,也不会使天下臣民
们误解。所以,臣想应当在‘理’字下,再加一个‘密’字,这样就说全了,叫‘理密亲
王’怎样?”

雍正这才高兴地说:“好好好,就照你这个意思,拟成诏书,明发天下。”他话题一转
又问,“哎,朕刚刚进来时,见范时捷他们几个都在垂花门外,那个戴双眼孔雀花翎的人是
谁?”

张廷玉连忙说:“皇上忘记了?他是广东总督孔毓徇嘛。”

活没说完,雍正就想起来了:“哦,对对,前几天才夺情起复的。怪不得他穿着四团龙
褂,原来是圣人家里出来的人。叫他们一齐进来吧。”

凑着李德全出去传旨的空,雍正皇帝对群臣说:“朕就要出京去巡视了。朕这次出去,
一来是看看河工,二来也要体察一下民情。五月端阳节过后,大约年羹尧就该回京了,到那
时朕再回来为他庆功。如今宝亲王代朕去前线劳军,朕出去后,京城里是弘时坐纛儿,朕等
会儿也自然要嘱咐弘时几句。八弟和十三弟,你们要照旧办好自己的差使,瞧着弘时有什么
不对的地方,你们也要拿出皇叔的身份来,替朕管教他。朕这次出京,只带廷玉一人,马齐
留在上书房里处理六部事务。小事,你们只管作主,遇上大事,就飞马报到朕的行在,这样
就能相安无事了。”

众人一听连忙躬身称是,允禩却趁机说:“皇上,臣弟这里整顿旗务的事情太多,也太
忙,还要筹办迎接大军凯旋的事。九弟是要跟年羹尧一起回京的,如今最闲的是十弟,可不
可以叫他马上回来,为臣当个帮办。”

雍正知道他的心意,只是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这事以后再说吧。”就回过头来看着
刚进来的孔毓徇问:“你是刚从广东回来的吗?”

孔毓徇叩头回答:“回皇上,臣是刚从广东回来。自家母不幸仙逝后,臣即就地丁忧守
制。接到万岁旨意后,又抚柩北上,在曲阜安置了臣母。皇上,臣自幼就是个孤儿,家母夜
夜纺织直到天亮,臣才能读书进仕,也才能有今日。万岁以孝治天下,夺情之旨臣实在不愿
奉诏,可又不敢不奉诏。特晋谒皇上,求皇上念臣母子至情,允许臣为母尽孝。服孝期满,
臣自当重新入仕,为皇上尽忠办差。皇上,您为何要用臣这样的不孝之子呢……”说着,说
着,他已是潸然泪下。

中国历来看重孝道,人臣父母去世,都要报“丁忧”,并且要“守制”三年。但皇上也
可不让臣子守制,这叫“夺情”。孔毓徇要求皇上不要“夺情”,让他能为老母尽孝,皇上
虽也同情,却不能照准。因为广东出了件大案,又没人可以代他审理,所以仍要让他回任,
而皇上要“夺情”是要给予安慰的。所以雍正说:“忠孝本为一体,讲的是一个‘心’字。
朕的母亲不也……唉,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在职守制也是一样的嘛。马齐——”

“臣在。”

“传旨给礼部,让他们派大员到曲阜,吊祭毓徇的母亲,追封她为一品诸命,谥号‘诚
节’,立坊表彰!毓徇,朕这样做,你满意了吗?”

孔毓徇激动得浑身颤抖。连连叩头,泪流不止,他哭着说:“皇上待臣以天高地厚之
恩,臣敢不遵从圣命,以忠报国?”

众人见孔毓徇如此孝母,而皇上又如此厚待,都不由得同声赞佩。雍正平静了一下自己
的心情说:“广东与北京万里迢迢,正所谓‘山高皇帝远’,而那里的吏风败坏也已达到了
令人发指的地步。有人说,天下吏治之混乱,以广东为第一,朕以为是有道理的。就如新会
一门九命这件案子,从朕登基至今,已下过三次朱批,可是,他们竟然拿不到正凶,真是咄
咄怪事!孔毓徇,依你看,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原因?”

广东的新会一案,是件人人皆知的一大奇案。那里的一个恶霸,为了争夺一块风水宝
地,趁着夜半,竟然烧杀了胡家一门九口。这个恶霸不知家里有多少银子,又不知他究竟买
通了谁,朝廷接连撤了两任按察使,结果仍是“查无实据”而无法结案。这是雍正朝的第一
大案,所以雍正才下旨将现任总督撤差,而由孔毓徇“夺情”复任。现在听见皇上问到这件
事,大家都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位圣门后裔。

孔毓徇叩头答道:“臣虽是丁忧守制的人,也听到外边有不少传言,但这件案子不是只
凭传言就可以回奏皇上的。臣向万岁借一个人给臣作‘观审’,三个月内,如果不能结案,
请皇上取了臣的首级。”

雍正来了兴致:“哦?你要向朕借什么人?”

孔毓徇向孙嘉淦一指:“他!”

此话一出,连孙嘉淦自己也愣住了。他今天进宫求见,本来是要告状的,告的就是广东
布政使,因为他那里拒不按“铜四铅六”的比例铸造雍正钱。可孙嘉淦万万没有想到,孔毓
徇会选中自己去为他观审。他一定是看上了我不畏权贵,不怕担风险的胆量,正好,我一生
中还没不敢干的事情呢。他激动地说:“万岁,既然孔大人这么看得起我,皇上只要恩准,
我就敢去!”

雍正的眼睛里闪出了火花,他高兴地说:“朕信得过孔毓徇,也同样能信得过你。不
过,朕还要给你个名义:即日起,你就作朕的钦差两广巡风使。广东的案子审明以后,你也
不要急着回京,连福建、云南、贵州、四川也都顺便去访访看看,回来后再向朕报告。”

“扎!”

雍正看了一眼范时捷问:“范时捷,这里的人都是听了朕的传唤才进来的。你递牌子请
见,却是凑的那门子热闹呢?”

雍正因知道范时捷的“毛病”,才故意说得这么轻松的。哪知,范时捷却不买账:“万
岁,臣有机密之事,要向皇上密陈。”

“哦?这里的人都是朕的心腹大臣,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好了。”

范时捷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却说:“万岁爷今天乏了,臣请先告退回去,改天再说也不
迟。”

他这话虽然说得随便,却是一口一个牙印,闹得满殿里的人,谁听着也不是滋味,这不
明摆着要撵人吗?雍正突然想起当年十三弟让范时捷学驴叫的事,竟不禁破颜一笑说:“既
然如此,你们都散去了吧。刘墨林留下来,朕还有事找你。哎,范时捷,刘墨林能不能在这
里听你说话呀?”

范时捷叩头回答:“刘墨林不碍事,他可以留在这里。”

众人一听这话,心里更是腻歪:范时捷,你算个什么玩艺,竟敢把满殿的大臣都撵了出
去?可是,他们也都知道,这范时捷是位活宝,你还不能和他生真气。

大家退去后,雍正高声说道:“摆上棋盘,朕在这里一边和刘墨林下棋,一边听你说
事。”

副总管太监邢年抱着棋盘进来,刘墨林抢上去就下了一颗黑子。刘墨林是有名的“黑国
手”,一颗黑子下去,他想赢就赢,要输就输。雍正皇帝最爱下棋,可他的棋又最臭,一看
刘墨林又拉着架子和他下和棋,心里可就不高兴了:“刘墨林,朕把话说到前头,下棋是玩
嘛,每次你都要不成和棋,你也不嫌累?今天你只管放开胆子,赢了,朕有厚赏!”他回头
又对范时捷说:“喂,姓范的,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造膝密陈的吗?说吧,说吧,快点
说!”

刘墨林吃了一惊,他知道雍正皇帝的脾性,从来是严肃的,也从来不和任何人开玩笑,
可听着皇上的话音竟是这样轻佻,他纳闷了。他纳闷可范时捷却明白,他等这个机会等了一
个月了,他就是再爱玩笑,能错过这时机吗?他抬头看看正在专心下棋的皇上,鼓起胆子
说:“皇上,臣要告年羹尧!”

刘墨林吓了一跳,可是,他抬头看看皇上,见他却神情专注地看着棋盘,随口说道:
“哼,年羹尧是朕的功臣,你自己却奉差不力,又不肯听他的调度,他参了你,朕正在想怎
么处分你呢,你倒恶人先告状了。”

范时捷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臣知道年某有功,但臣告的是他的过错!年羹
尧的功再大,他也不是皇上,臣只能忠于皇上,而不能忠于年某人。”

雍正还是在看着棋盘说:“你要是光会说这些废话,朕就当你是离间君臣,你就给朕滚
出去!”

“是。”范时捷答应一声,“年某的帅旗凭什么要用明黄色?”

“哦,那是朕御赐给他的。”雍正毫不在意地说。

“他束的黄带子也是御赐的?他吃饭叫‘进膳’,他赏部下叫‘赐’,这是人臣该作的
吗?”

雍正厉声问:“你是有密折专奏权力的,为什么不早说?”

范时捷扬着脸说:“臣早就奏了,黄匣子是年羹尧军邮直递的。巡抚衙门签押房里有案
可查,不信皇上派人查查。”

雍正早就查过了,范时捷的密奏被年扣下也是实情,但现在他不能没有年羹尧,所以就
不能不训斥范时捷:“哼,你说的好听,告诉你,朕已经查过了。朕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
看着年羹尧立了大功,想他一定会功高震主。所以你就想先告他一状,给自己留条后路。可
你忘记了,你是年羹尧荐的人,他有错,你也脱不了干系!你想逃过攀附权贵的名也是办不
到的!”

范时捷急了:“皇上如果觉得臣这个巡抚是年某人给的,那么臣宁可不要头上的这个顶
戴!万岁明明知道,岳钟麒的兵与松潘近在咫尺,可年某却硬要调我兰州人马千里奔波。这
不是调度无方,也不是他不懂军事,这是有意的争功。臣不明白,万岁您为什么要这样偏袒
年羹尧?”

雍正勃然作色:“范时捷,你就是这样和朕说话吗?你一定是不愿意看到我们打了胜
仗,所以你就是个小人!”说着他回头一看,刘墨林现在的棋势,又正好是盘和棋,心里就
更加烦燥,“刘墨林,你听着,这盘棋你要是不能赢,朕就杀了你!”

雍正这话是说给范时捷听的呀,可范时捷却黏糊上了:“万岁,臣是君子,不是小人,
难道一个人打了胜仗他就可以欺君?难道年羹尧到我的军中时,要臣开中门迎接,这也是对
的?”

雍正见他如此,更是上火:“你不听年羹尧的命令,就等于是不听朕的!”

“不,我只听皇上的,不听他年某人的。”

“那你的巡抚就当不成!”

“当不成不当,臣本来就不是那块料。”

雍正急了,他向外头喊了一声:“张五哥!”

张五哥应声进来,听见皇上厉声地说:“把这个杀才发,发,发往……发往十三爷那
里,叫他好好管一管这个畜生!”

雍正说完这话回头一看棋盘,更火了,原来棋势已定,又正是一盘和棋。气得他拍案大
怒:“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在糊弄朕!来人!把这个只会下和棋的狗才与朕……打了出
去……”

几名侍卫闻声进来,架起刘墨林就走,刘墨林慌了,他一边赖着不走,一边大呼小叫地
喊:“万岁,万岁呀,您不能说话不算话,这盘棋我赢了,瞧,我手里还有一颗黑子哪!”
 
四十三回 臣奉君怎不看脸色 民为贵才能掌乾坤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门外高叫一声:“是谁这样大胆,敢惹皇上生这么大的气呀?”

雍正皇帝今天确实是心情不好,也确实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刚回来时,他一见到老八心
里就有气。后来,孔毓徇和孙嘉淦进来了,他们那敢斗敢闯的劲头,又让他恢复了一点笑
容。可是,那个该死的范时捷,却一点也不知道体谅皇上,只是一个劲地歪缠死磨。雍正开
始时,还把他的话权当成笑话来听,可是,想不到却越说越拧。雍正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才
想把他赶出去。一个“发”字刚刚出口,皇上又后悔了。把范时捷发到哪里呢?他说的全是
真话、实话,他告年羹尧的那些事,也都一点不错,他又何罪之有呢?年羹尧虽然有错,却
不能马上处置,而且这一点还不能向范时捷明说。幸亏雍正还算不糊涂,话到嘴边,突然想
起十三弟来,对,只有他能治这个活宝。训走了范时捷雍正回头一看,刘墨林正在捣鬼,又
把棋下和了。雍正生气,可他也不想想,刘墨林想不下和棋行吗?要论棋艺,八个皇上也不
是刘墨林的对手。可是,刘墨林就有八十个胆子,他敢让皇上输棋吗?别看皇上亲口说了,
你赢了,朕重重赏你,你输了朕要杀你。可刘墨林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敢相信皇上这话是
真的吗?皇上就是今天不杀你,可是,他只要心里记恨你,你这一辈子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了。

十三爷来得正好,就在皇上大声叫着,要把刘墨林“打出去”的关键时候他来了。而且
一来,就看见了养心殿里的这出戏。皇上雍正在那里气得浑身乱颤,手舞足蹈;几个太监架
着刘墨林要往外走;刘墨林又大声喊着“我这儿还有一枚黑子哪!”死活也不肯出去;再加
上,十三爷进来的路上,还遇见了被皇上“发”出去的范时捷。这君君臣臣,太监侍卫们的
表演,也确实是太精彩了。十三爷是位明白人,他还能看不出门道来吗?

雍正见老十三进来,也正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他虽然生气,却并不糊涂,气话马上就变
了味儿:“十三弟,你来得好,朕正在训斥他们这些人哪。”说着,他瞟了一眼还在太监怀
里挣扎的刘墨林,似笑似怒地说:“你这个死心眼的狗才,还赖在那里干什么?难道你真想
让朕杀了你吗?朕气的是你只会拍马,只会下和棋。要真的杀了你,朕不是连殷纣王也不如
了?”

刘墨林也真是有鬼才,他马上叩头回答:“皇上,臣不过是刚才见你不高兴,才想让您
下个和棋,取个吉利。臣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皇上的心。皇上怎么会为这点小事,要走了
臣的吃饭家伙呢。”

雍正却发上了牢骚:“十三弟,你来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朕在藩邸时,荣华富贵
也不减今日,也还有几个朋友,能说说话、聊聊天。可如今你看,朕无论做什么,说什么,
看什么,听什么,全都是假的,全都是他们装模做样来骗朕的!有的是成心要来气死朕;有
的是怀着异样的心思;有的是表面上奉承,背后却在捣鬼。他们说吉利的假话,看吉利的假
戏,就连下棋这点小事,是赢,是输还是和,都全是假的!这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说
完,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了龙案前。

允祥深知雍正的性情,他走上前来,温语劝慰说:“皇上嘛,本来就是称孤道寡的人,
又怎么能不寂寞呢?先帝在世时,也常说这话。可老人家会想法子宽慰自己,也会给自己找
乐子。今日东游泰山看日出,明日又南下巡幸坐画舫,既看了景致又不误正事。老人家先拜
伍次友为师,后来又收方苞在身边。收了能人,却不让他们当官,而让他们伴君。可皇上您
哪,除了办事还是办事,从早到晚,从明到夜,一刻也不消闲,也一刻不让别人喘息。臣弟
说句放肆的话,这事怪不得别人,只怪您自己不会享福。”

刘墨林也在一边说:“十三爷说得真好。皇上,您就是太不知道爱惜自己了。”

雍正偏过头来问允祥:“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哦,我也想早来,可是,半路上遇上了十四弟。他明天就要走了,我们俩站在路旁说
了会子话。十四弟问我,他走时能不能带上家眷?王府的侍卫能不能也跟去?我告诉他,这
事是要请旨的。十四弟走了,我回身却又遇上了范时捷这个活宝……”

雍正现在不想听他说范时捷的事,老十三前边说的话引起了他的联想。现在他自己才知
道,今天所以会发这样大的火,全都是因为见到了那个女子,那个令他心惊胆颤的女子。他
问允祥:“哎,你是审过诺敏一案的,你记不记得田文镜从山西带回来的人证?”

允祥听皇上突然问起这事,倒好像见到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皇上,诺敏一
案,牵连的人很多呀。人证里有布政使、按察使,还有山西的官员们好几十人呢!不知皇上
说的是哪个人证?”

雍正不知怎么说才合适:“唔……朕问的是个……女的。”

“女的?啊,想起来了。她是代州人,万岁……”

雍正脱口就说:“对,就是她。她叫什么名字?”

“叫……乔引娣……”

雍正忽然跌坐在椅子上:“哦,原来她叫乔引娣。这么说,她一定是个汉人了……”

允祥的头大了,他真不明白,他们刚才还说着十四弟的事,皇上怎么会突然离题万里地
想到了诺敏的案子,又为什么会关心起这个汉人的女子了呢。他问:“皇上,她确实是个汉
人,现在就落脚在十四弟府上。万岁怎么想起来问这事了?”

雍正没法说清此事,也不想让十三弟知道这事,他勉强收住了如野马奔腾的神思,淡淡
一笑说:“没什么,朕只不过是随便问一下。哦,你告诉允禵,他府里的侍卫就用不着带
了,家眷吗……让他带去吧。咱们回过头来,再说说范时捷的事。你刚才见到他时,都听他
说了些什么?”

允祥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刘墨林:“我后面和皇上说的话,刘墨林你听了可不许外传!”

雍正冷冷地说:“你别担心,刘墨林不是笨人,他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允祥严肃地说:“皇上,范时捷告诉我说,年羹尧做事有点出格,皇上不可不防。”

“哦,年羹尧的事,刚才范时捷在这里也说了。对年羹尧,朕以为应当这样看:他受命
担任大将军,节制陕西、甘肃、山西、四川和青海五省大军,他身上压力很重啊!作为大将
军,他当然要有八面威风,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也理应有杀伐专断之权,这
就免不了要招惹一些闲活。人无完人嘛,朕只取他的大节,取他为朕建立的大功。不然,让
外面的臣子们个个都变成谨小慎微的好好先生,还能干得成大事吗?刘墨林,你去宝亲王那
里传旨,朕明日送你们出午门;七十岁以下的老亲王贝勒,六部九卿文部二品以上的官员,
送你们到潞河驿,你们也就在那里设酒辞京。朕还有手诏让你们带给年羹尧,就这些,你去
吧!”

刘墨林叩头领旨走了,养心殿里只剩下雍正皇帝和允祥二人。雍正皇帝心神不定地来回
踱着步子,他那紧蹙的眉头,他那含着冷竣笑容的脸庞,他那时而沉思、时而又凝望着殿顶
的眼光,都似乎是在预示着某种不可知的事情。允祥轻声地,但却关切地问:“皇上,您好
像是有什么心事。”

“是啊,是啊。十三弟,别看眼下朝局稳定,风平浪静的,可朕的心底却是这样乱,这
样空落落的,又这样的茫无头绪。朕就要外出巡视去了,心里不踏实,可怎么好呢?你看,
弘时他,他能靠得住吗?”

允祥想了一下说:“万岁,据臣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隆科多掌握着京城防务;我
和八哥照看着政务;万一有什么我们料理不开的,还可以到畅春园去请教方先生。再说,皇
上不就是去一趟河南嘛,又不是走了多远。发个加紧文书,两天就是一个来回,还能有多大
的事呢?”

雍正对允祥的话不置可否,却郑重其事地说:“十三弟,朕现在什么也不想多说,可有
一句话得嘱咐你:你给朕看好了丰台大营!”

雍正的话说得这么突然,又这么令人心惊,使允祥一愣。他细心地在心里品着,过了好
大一会几才回答说:“是!臣一定要看好丰台大营。毕力塔跟着臣已经好多年了,大营里上
上下下的人,有一多半是皇上亲自选拔上来的。皇上,您尽管放心地去吧。”

“不,朕不能放心!”雍正的眼睛正视着远方,好像要把这宫墙看穿似的,“你告诉马
齐,叫他在朕出行期间,搬到畅春园去住。那里离你和方先生都近一些,有了事,你们也可
以就近商量。你知道吗?隆科多并没有安分,他最近悄悄地取走了弘时他们弟兄三个的玉
碟?”

“啊!?”允祥几乎被惊呆了!玉碟是历代皇上都十分看重的、最机密、最要紧的档
案,那上边记载着皇子降生的日期、生辰八字、生母姓名以及其它重要的内容。隆科多取走
它要干什么呢?他除了用玉牒里的内容来行妖法害人,还能有什么用处呢?

雍正没有看允祥的神色,却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太后薨逝的那天,他还跑到军机
处去,索要调兵的符信勘合,这又是为的什么?啊,对了,十三弟,你从这里出去时,一定
要记着,战争已经结束,军事已了,军机处的调兵勘合要立即封掉!”

允祥从皇上的话音里听出,事情竟然会这么严重,他的心沉下去了。连想到大后薨逝
时,那让人目眩神迷的重重关防,又想到雍正刚才在说这话时的神气,他只觉得有点心里发
怵。他一字一板地说:“是,臣弟一会儿就办这件事。皇上刚才说到隆科多,他……他可是
宣布圣祖遗诏的人哪……他怎么能办出这种事呢?难道……”他本来想说,难道连隆科多也
不是忠臣了吗?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雍正皇帝听了这话会不受用的。

可是,敏感的雍正又怎能听不出允祥这话外之音?他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允祥说:“朕现
在只是在防人,并不打算害人,你不要胡乱猜疑。但你必须明白,朕的江山,已经到了十字
路口了!”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尖刻,使允祥吃了一惊。但雍正并没有停下来,还在侃侃而
谈:“这件事,只有朕自己心里最清楚,也只有朕才能说得明白。朕自登基以来所做的一切
事情,都是在自找灾祸。你数数吧,朕逼着官员们偿还欠债;朕下旨改变雍正钱的铜铅比
例;李卫和田文镜他们还遵照朕的旨意,在丈量土地,取消人头税,试行官绅一体纳
粮……。朕已经把天下的官员、豪绅地主和他们的后台全都得罪了!现在里里外外,隐患重
重。人们都在盼着年羹尧打得一塌糊涂。败得丢盔卸甲。这样,他们就有藉口召集八旗的铁
帽子王爷进京,用这些人的势力,来逼朕交出皇权!十三弟,你知道这事的分量吗?朕这个
皇帝当得太难了,难到连朕自己都作不了主的地步!年羹尧心怀异志,朕不是不知道;有许
多人向朕奏本揭发他,朕也不是不清楚,刚才不还来了个范时捷嘛。可是,朕现在能拿掉年
羹尧吗?不,不能!朕不但不敢动他,还得像亲人一样的哄他、骗他,给他封官晋爵,给他
荣宠权位,让他继续为非作歹,继续玩他的把戏!方苞老先生见事精明,他有一句话说得
好,哪怕年羹尧是个十恶不赦的、天字第一号的混帐王八蛋,朕现在也不能动他!”

允祥听雍正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哦,臣弟原来不知道,当皇上还有这么多的弯弯
绕。怪不得外边有人说……”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失言了,便连忙停了下来,张着大
口,不知如何才好。

雍正逼近允祥身边,咬着细牙说:“怎么,你想说假话吗?那你就给朕出去!”

允祥慌了,他咽了一口唾沫说:“说您……是个杀富济贫的……强盗皇帝,还说臣弟是
在‘为虎作伥’。”

“说得好!”雍正大声称赞,“朕就是这样的心思,这样的行径,这样的天地间第一的
铁铮铮的汉子!不过,他们说你是‘为虎作伥’,却未免小看了朕。朕怎么会是虎呢?朕是
大清皇帝,是真龙天子,所以你应该是‘为龙作伥’!”雍正的脸上带着轻蔑的微笑,细牙
咬得吱吱作响。忽然,他又昂首向天,长叹一声说:“唉!朕何尝不想过平安的日子,又何
尝不想和兄弟们和和睦睦地相处?大家都相安无事,朕岂不是更快活些?十三弟,你读过不
少书,孟子说‘民为贵’这话你也许不曾忘记。什么是民为贵?说到底,就是提醒当权者,
不要把百姓惹翻了!看看吧,如今积弊如山的朝政,与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不都是那些贪
官污吏、豪绅地主造成的吗?他们哪里是在帮助朝廷治理百姓?他们是在‘替朝廷’激起民
变,而民变一起,朝廷就将分崩瓦解!所以历代有识之士都说:防民之变,甚于防川!那是
比洪水更要可怕的呀!”他略一停顿又说,“秦始皇统一六合,扫平天下之时,何等英雄?
可是,陈胜吴广两个高梁花子振臂一呼,就把他那号称铁桶一般的江山,搅了个稀里哗啦!
史鉴可训哪,我的好兄弟!”

允祥听皇上说得这么可怕,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仔细一想,又笑着说:“皇
上,您为臣弟描述的这图景太吓人了。不过据臣弟想,吏治昏乱,眼下还只是文恬武嬉罢
了。本朝并无苛政,而且深仁厚泽。说到底,与秦二世时毕竟是完全不同的。皇上,您也不
必太过担心了。”

“这话朕并非不知,朕怕的是代代皇帝都这样想、这样做。所以你的话,也只能算是个
‘有理的混帐话’罢了。”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替朕记着:台湾的黄立本和贵州的杨
名时,今年都干得很好。这两省没有亏空,自给自足,还多少有那么点儿富裕。明天叫上书
房明发诏旨,黄、杨二人各升赏两级,以资奖励。”

“扎!”

“你替朕看好这个家!”

“扎!”

“立刻到粘竿处,点四十名武艺高强的护卫,随朕出京。”

“扎!”

“告诉他们,要立刻打点行装,准备出发。”雍正诡秘地一笑,“这事朕只告诉了你一
人,回头你再去知会方先生,朕今夜就要离京了。”
 
四十四回 饮鸩止渴巡抚无奈 怒逐智囊文镜失策

“啊!?不是说后天……您这样匆忙,连大驾也来不及准备呀。”

“告诉你,朕这次出行,是微服前往。那个‘大驾’,朕才不去坐哪!坐到里面,除了
听一些阿谈奉承的话之外,还能有什么呢?大驾是空的,它先去五台山,再去泰山,最后去
河南,朕就在那里乘‘大驾’回京。你听清楚了吗?”

“扎。臣弟明白!”

田文镜真是交上了好运,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连升三级,当上了河南巡抚。原来他
的顶头上司们,现在都成了他的部僚,闹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和他们见面。更让田文镜头疼
的,是开封城外躺着的这一条千年黄河。它利害兼备,祸福并存。康熙二十六年,黄水破
堤,开封城外水深三丈,城内也有丈余。大水一来,谁也端不起架子了,无论官绅百姓,也
无论身份贵贱,全都露宿在城头,等待救援。那一年,连淹带冻,加上水灾过去之后爆发的
瘟疫,城里城外,死了七八千人!康熙一道圣旨颁下,巡抚发往军前效力,知府则赐了自
尽。眼看就到了桃花汛,田文镜就在这时接任河南巡抚,他心里的紧张是一言难尽的。他就
是有一肚子的抱负,要改革旧的赋税制度,要清冤狱,要刷新吏治,甚至要成为一个朝野争
夸的名巡抚,现在也都得往后放放。他得想办法不让河堤决口,他得想法保住这一方生灵。
刚刚接到皇上的朱批,那上面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口气里似乎透出,皇上将要来河南视
察。田文镜就更是不安,更是要把黄河的事当作第一要务。

现在田文镜当了巡抚,身边的人也多了。光是师爷,他就请了四位。这四位都是有名的
绍兴师爷,两个管刑名,两个管钱粮,每人每年三百两束修。这还不算那位邬思道,邬先
生。他只管为自己起草奏折,可他要的银子却是每年五千两。田文镜升任巡抚,他的身价跟
着上涨,一年就是八千两,一人就顶别人的二十多倍!别说其他的师爷看不惯,想不通,就
连田文镜目己,只要想起这事来,也是一脑门子的火。可偏偏这个邬思道又是李卫荐给他
的,这李卫又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在怡亲王十三爷那里更是吃得开。田文镜不敢得罪李
卫,他知道李卫这小子不大好惹;再加上这个邬思道替他田某写的奏折,上一本准一本,隔
三差五的还能让皇上给来条朱批,批语上写的也都是勉励的话。要不是这样,田文镜早就想
找邬思道一个差错,打发这个每日只知醇酒妇人的邬瘸子走路了。

眼下,田文镜顾不上邬思道,他得赶快想法子弄钱,弄了钱就赶快用到河工上。这天儿
已到了五月,去年冬天甘陕雪大,今春黄河的桃花汛就来得早,黄水一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田文镜下了他就任巡抚以来的第一道手令,要藩司衙门马上拨出一百万两银子来,征用
民工,加固河堤。那知,藩司衙门却老老实实地顶了回来。说河南藩库共存有银子三百九十
万两,其中,一百万交付军用;五十万交山东救灾;一百三十万给李卫购买漕粮。满打满
算,还剩下三十九万两,现在暂交巡抚衙门使用。待大军凯旋时,所需用银,望田大人妥善
安排。这就是说,年羹尧回京所要的钱,要他田文镜自行筹措。那回禀折子写得头头是道,
还特别注明了,这都是奉了廉亲王和怡亲王的命令行事的。言下之意是,你田大人要是不同
意,你就去找他们二位王爷商量。

田文镜一见这回文,气得直打哆嗦。可气也不行啊,藩司衙门和巡抚衙门虽是上下级,
实际上却只差半级,田文镜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再说这位通政使,还是八王爷跟前的红人
车铭。论根基,论资历都比田文镜高。田文镜越级上爬,一下子就升了上来,人家也根本没
把他这个巡抚看在眼里。田文镜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好把几位师爷请来共同商量。

“各位,这事既然已到眉睫,我们得赶快想法子,不能再拖了。”田文镜先开口说话
了,“今年桃花汛来的时候,兰考就淹得一塌糊涂,前任的巡抚为此还吃了挂落。桃花汛的
水量更大,万岁爷还要在这时视察河防。我个人前途事小,万一圣驾出了事,就是把我剁成
泥,也难向天下交代。请几位老先生畅叙己见,有什么好法子,就说出来,大家集思广议
嘛。”

田文镜说得很诚挚,也很恳切,他的话感动了几位师爷。他们看看这位东翁,也真是让
人可怜。这些日子以来,他白天视察河工,回来还要到处张罗筹钱的事,累得他又黑又瘦。
平日多神气的一个人哪,如今嘴唇干裂,面目枯黄,眼窝塌陷,神精呆滞,好像一坐下就会
躺倒不醒似的。田文镜的这四位师爷,管刑名的两个,一个叫毕镇远,一个叫姚捷;管钱粮
的二位,则分别是张云程和吴风阁。四个人里头,除了姚捷年纪不足四十外,其余都已是年
过五旬的老油子了。今天说的是河工,是化钱事,钱粮师爷就理所当然的要先说话。张云程
说:“东翁,河道上的汪观察,昨儿个和我们商量了半天。这三十九万两银子,得先从省城
到广武这一带,用草包把大堤加固了。这样,钱足够用且不说,上游就不会出事。皇上要
来,当然要住在开封,只要开封不出事,就没您的麻烦。下游就不必管了。反正那里年年发
水,也年年溃堤,这点钱送上去也是被水漂走。皇上来时,东翁向皇上奏明这里面的难处,
也可趁机再向皇上要点钱。您接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嘛,皇上是不会怪罪您的。”

吴凤阁却不同意张云程的看法,他说:“云程兄,你不明白如今的大势呀!皇上把东翁
简拔到这样高的位置上,你知道有多少人气得眼中冒火?无论上游下游,只要有一处决堤,
那弹劾的奏章,就会像雪片似的飞进大内,河南的布政使、按察使还有下游的府道官员们,
全会一窝蜂地出来说话。所以咱们就是拼了命也得保住大堤,让这个桃花汛平安过去!可要
想平安度汛,没有一百五十万银子,是办不下来的。”

刑名师爷毕镇远出来说话了:“哎,二位这话说得太吓人了,哪能用得了一百五十万
呢?年大将军的仗已经打完,所谓的一百万‘军用’银子,不过是难为田大人的一个藉口罢
了。就是大军回京时,我看也用不了那么多银子。三千军马,化上个三五万两不就足够了?
买漕粮,更是胡扯!试问:是压根不让黄水泛滥好,还是买粮来救灾好?所以依我看,不能
给他们开这个口子,得驳回去,驳得他们无话可说!咱们田大人刚接下巡抚的这副挑子,难
道河道失修能要田大人负责吗?”

姚捷却又是另一种看法:“你们说得轻巧,藩司的咨文就是那么好驳的?你应该知道,
你驳的不是别人,是廉亲王和怡亲王!别说是他们二位了,就是上书房那群相爷,你敢得罪
吗?”

田文镜听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也都说得无可非议,他拿不定主意了,思量了好大一会儿
才又问姚捷:“你的意思是不能驳,可我们手里又确实没钱,这要怎么办才好呢?”

姚捷“哗”地把手中折扇打开,一边轻轻地摇着一边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借!”

田文镜精神一振:“向谁借?”

“桌司衙门!”他看田文镜瞪着不解的眼光看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中丞,藩司的
主意,我们不能打,打也打不动;国库的银子我们不能借,一借就先犯了皇上的忌讳;可
是,桌司却有的是钱,他们还正愿意借给咱们用。昨天,我在桌司衙门里和几位师爷聊天,
说起了中丞的难处。他们中那位叫张球的马上就掏出了十万两银票,几个师爷一凑,立马就
是五十万。”说着从靴页子里拿出一叠银票来递给田文镜,“田大人,您瞧!”

田文镜接过来一看,好家伙,全都见票即付的龙头银票。有三千五千的,也有三万五万
的,看着这些银子,田文镜不知说什么才好。姚捷在一旁说:“大人,张球他们还有话呢,
说是,眼看黄水将到,一发水,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不肯当这个守财
奴,也不想把它泡到水里。所以就献出来,用到河工上。大人,您不能驳了他们的面子,冷
了他们的好心哪!”

田文镜起身向姚捷一躬:“哎呀,这可真是难为你了。这个张球,仗义疏财,急公急
忠,真是位了不起的人。我要让邬先生写封奏折,请圣上表彰他!”

姚捷又神密地说:“大人,桌司衙门里确实有钱。您要能屈尊去一趟桌司,见见胡期恒
胡大人,金口一开,弄它个三五十万,又算得了什么!”

田文镜来了精神,他是个急性子,说走就走:“对,姚师爷你说得对。我马上就去见胡
期恒,顺便也谢谢那里的几位师爷。”

田文镜刚走,几位师爷可就在这里说开了。有夸的,有赞的,有嘲讽的,也有发牢骚
的,那个看来像棺材瓤子似的吴凤阁冷笑一声说:“姚老弟,你刚才给东翁的银子里,只掏
了左边的靴页子。我断定,右边还有哪!怎样,见面有份,拿出来兄弟们分享了如何?”

姚捷大吃一惊,“吴老先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晚生听不懂。”

吴凤阁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说:“老弟,咱们绍兴师爷里,分着刑名和钱粮两派,各派都
有祖传的秘诀。我却与大家不同,先父是钱粮师爷,而叔叔又是刑名师爷,所以我就兼祧了
两门学问。桌司衙门管的是拿贼捕盗、牢狱和断刑,他们发的是黑心财。张球此人我也略知
一二,别的不说,就是归德府那个案子,他吃了原告吃被告,弄得两头都家破人亡。别说是
出十万了,你现在告诉他说,田大人要具本参他,要他拿出五十万来给自己赎罪。我敢打保
票,他不颠颠儿地跑来,你挖了我的眼睛!”

姚捷不言声了,他顺从地在左靴页子里又拿出一叠银票来说:“吴老,我佩服您!真人
面前不说假话,这里还有五万两,咱们几个分了吧。”

毕镇远笑笑说:“小心,那上边有血!”

张云程却说:“管他呢?我们不过是发点外财,有什么了不起的?哪个衙门的师爷又不
这样干呢?就这样,我们还比不上那个瘸子呢。”

老到的吴凤阁又说:“不说他,我们不和他比。田大人眼下只知报效皇上,他说什么就
是什么。等到有一天他下了水,那可就看咱们的了。”

话没落音,听外边一阵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传来。他们知道邬思道来了,便连忙住口,
姚捷还特意迎了上去笑着说:“邬先生,你满面红光,这是又到哪里吃酒了?”

邬思道确实是吃酒去了,而且不只是去了一处。他近来事情不多,心情又好,连日来游
山玩水,吃酒取乐的,保养得光采照人。一进门就说:“哎?东翁不是要议事的嘛,他怎么
又走了?”
 
四十五回 雷鸣电闪金蛇狂舞 水急浪涌真龙现身

毕镇远见其他的师爷们脸上不痛快,便主动上前说:“啊,我们刚才议了一阵子河工,
现在东翁去见桌司胡大人借钱去了。”

邬思道也不多言,拉过一张躺椅靠着说:“哦,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吧。”一边说着,一
边就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田文镜回来了。他累得七死八活的,心情看来也不好。进门瞧见
正在躺椅上打盹的邬思道,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邬思道见他进来,也起身招呼,“啊,
大人回来了,不知您这一去借到了多少银子?今天我到河工上看了看,这桃花汛来势不善
哪!”

田文镜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说:“在下为河工的事,忙了几个月了,要是现在才想起
来,早就误了大事了。还算不错,借到了九十多万,今年可以凑和着过去了。”

邬思道何等聪明,他早就听出了田文镜的不满。他权作不知,冷冷地问:“明年呢?”

田文镜见他竟然如此据傲,差点就要发火了。可他还是忍了一下说:“我刚刚到任,能
顾住今年就算不错了,谁知道明年又将如何呢?”

“不,你不能这样想,更不能这样做!”邬思道寸步不让地说,“恕我直言。前几任巡
抚圣眷不在你之下,却一个连着一个地栽了跟斗,说到底就是因为这条河。你是因为在诺敏
的案子里占了理,才有今天的。我说句老实话,这条河你治不好,就是有千条善政,也别想
在这里平安当官!”

田文镜的火又上来了,心想你不就是因教我“封藩库”才有今天的吗?你能在本大人面
前卖弄的还有什么?他忍了忍说:“那依您邬先生的高见,在下应该怎么办才对呢?”

邬思道并不计较田文镜的讥讽,他平静地说:“河道是设着道台的,治河是他的专差,
何用东翁操这么大的心?又何用您来越俎代疱?你只需从藩库里拨出银子就行了。发出宪
命,让他们按当年靳辅和陈璜的办法,定要分段包干,力求根治。似这样年年用草包堵水,
不是治本的法子。”

“先生说得容易,可你知不知道,藩库里能用的银子只有三十九万两?”

邬思道一笑:“事在人为嘛。车铭此人我是知道的,你只要如实地向皇上奏明,钱,他
是会拿出来的。”

田文镜眼睛里几乎要冒火了:“好教邬先生得知,奏本我早已拜发了。你邬先生最近太
忙,串馆子听戏,踏青郊游,还要作诗会文,吃酒高歌,所以没敢劳动您的大驾。我也可以
告诉你,没动藩库里的一文,这钱嘛,我已经到手了。明年自有明年的办法、更用不着您先
生操心。”

邬思道还是不生气,他平静地问:“请问,你这钱是从哪里得到的?”

“本大人亲自出马,借的。”

“从哪里借来?”

“桌司衙门!”

邬思道突然爆发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看着这个狂傲书生竟敢如此放肆,田文镜忍无可忍了,他把书案用力一拍,勃然作色说
道:“你狂的什么?别以为李卫在我这里荐了你,我就不敢动你!李卫是两江总督,可他并
不是我田某这河南巡抚的上司!从即日起,你要愿意在我这里做事,就要懂得事上以礼,就
得和他们几个师爷一样,每年领取三百两银子的束修。我这里池子太浅,而且我是个穷官,
今生也不打算当富官。别说一年八千、五千、连三千也是没有的!”

邬思道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上下端量了一下田文镜,冷笑一声说:“好,说得好!看来
养活我一个残疾人,着实让大人为难了。您是清官,这不错,难道我就是个赃师爷吗?三千
也好,五千八千也好,既然你出不起,我一个子也不要总该行了吧。话已说到这份上,我立
马就走。不过,在临走之前,还请你听我一句忠言:可疑之钱不能收,得之易时失也易!”
说完,他架着双拐,头也不回地去了。

田文镜看着他走去的背影大叫一声:“多谢你的关照。你放心,没有你,天塌不下
来!”

可大话好说,邬思道走远以后,田文镜却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心想,得罪了邬思道不要
紧,可他的身后,有李卫;而李卫的身后,又站着皇上,自己这样做,会不会惹来麻烦呢?

不管怎么说,田文镜,田大人心里总算踏实了。没了这个傲慢无理的邬瘸子,又得了百
十万两银子,他想干什么,还不都是一句话吗?这些天来,他也真忙。河防工程全面开工
了,各地州县官吏奉了巡抚大人的宪令,不分大小,一齐出动,亲自上阵督率。蒲包、草
袋、沙包全都用上了,甚至百姓家里的草席也都拿来,全部充沙填上,堵塞溃堤。田文镜更
是不分昼夜地干,又要巡视河工,又要接见官吏,忙得头昏脑涨,腿脚浮肿。眼看着即将大
功告成的河道,邸报传来,说皇上的车驾还在山东,而年羹尧带的三千军马尚在西安,他总
算可以松口气了。

这天,他在花厅设宴,想犒劳一下四位师爷。可是,刚端上酒杯,门上就送了一封信
来。他伸手接过刚一过眼就笑了,原来那信皮上就写了别字。仔细一看竟是李卫寄来的:

面呈田中成(丞)文镜老兄

李卫拜书。

打开信皮,里边写得更是乱七八糟,文理不通,而且全是大白话:

文镜兄,你的信我看过了。邬思道并没有到我这里来。不过,你和他生分了,那就必定
是你的不是。你就是在(再)有不是,我也不会怪最(罪)你。你说得最(罪)了我,那全
是扯蛋。等我找着邬先生了,我在(再)给他找个好差使。你为了八千两银子就不要他,也
真是小家子气了。你知(只)管把心放到狗肚子里好了,我是不会生气的。

李卫顿首百拜万福万安!

田文镜捧着这信看了好大半天,心里又气又可笑,不知怎么说才好了。看着看着,他竟
然睡着了。

突然,天边响起了一声闷雷,把正在做着梦的田文镜惊醒了。他揉揉眼睛,坐起身来,
看看怡亲王赏给他的怀表,原来正是丑时正刻。细看外面时,只见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大
风把树叶刮得哗哗摇落。夜幕中,一声令人胆寒的炸雷,震得这座书房都籁籁发抖。这雷
鸣,就像一把铁锤砸破了扣在苍茫大地上的大锅上,惊得田文镜浑身激凌凌地一颤!他连忙
爬起身来,快步走出书房。一股带着湿潮气味的冷风,扑面而来,把他的袍角掀起老高,也
吹散了他的睡意。一个戈什哈见他出来,急忙上前说道:“大人,起风了,您小心着了
凉!”

田文镜此刻哪还顾得上这些。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黑沉沉的天穹,听着那像车轮碾过
石桥般的滚滚雷声。闪电时而在云层间划过,留下一串金色的尾巴;时而又如一条不肯驯服
的长龙,翻腾跳跃在浓雾密云之中。它正狂怒地肆虐着这块风雨飘摇的大地,震撼着城内城
外几十万人的心灵。田文镜再不犹豫,厉声对身边的人说,“快,给我预备马匹,预备油
衣!传合府人丁,随我上堤!”

此刻,呼天啸地的倾盆大雨,已经笼罩了巡抚衙门。人们的奔跑声,叫喊声,此起彼
伏,喧闹异常。田文镜一边穿衣,一边下达着指令:“去,通知开封府衙,叫他们立刻到所
有的街道巡查一遍,遇有房子不牢靠的,要即刻迁出居民。命令各寺院一律不许关门,准备
接待百姓!”

“扎!”

“照会开封所有旗营、绿营军兵和全城十七岁以上的男丁,全部上城,划分区段,守护
城墙!”

“扎!”

“照会开封知府马家化和城门领,一定要守好开封城。就是大堤溃了,开封城内也滴水
不能进城!不然,就是皇上不来治罪,我也要请出王命旗来先斩了他们!”

“扎!”

雨下得如同瓢泼,雨声中,只听黄河那令人不安的咆哮,一阵阵地传进城里。这雨声,
这水情,是那样的急促,那样的逼人。田文镜翻身上马,在大雨滂沱中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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