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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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回 送瘟神送走真神仙 哭奇冤哭出解冤人

河堤终于在望了,看得见一盏透着暗黄色光芒的油灯,在雨幕中摇摇曳曳,忽明忽暗地
闪烁着。田文镜漫步走过大堤,见各处都平安无事,他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他走进那亮着
灯光的地方,他知道那是河道衙门设在大堤上躲风避雨的小棚子,却见只有几个民工在这里
休息。他抖抖身上已经湿透了的油衣问:“怎么?就你们几个在这里?河道的官员为什么没
来?”

他问的是现任河道道台汪家奇。这时,一个满身水湿的人走过来说:“启禀巡抚大人,
我们汪道台刚才派人送了信来,说他们家住在包府坑,那里地势太低,怕要进水。他正带着
全家搬东西,待会儿雨下小了,也许他就会来了。”说着,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杯水来。

田文镜勃然大怒,“啪”地把茶杯摔了个粉碎,他狞笑着说:“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喝
水!”他站在那里也不肯坐下,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也是这里的民工
吗?”

巡抚大人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可把棚子里面的人吓坏了。几个民工小伙子看事不对,
连忙跟斗把式地跑了出去。只有刚才递茶这位没来及跑,他低声下气地说:“回巡抚大人,
小的武明,不是民工,而是这河泊所的管事。”

田文镜一字一板地说:“记着,我这就发出宪牌,从现在起,由你暂署河道衙门的差
使!”

武明吓了一跳,他连连叩头说:“中丞爷,这可使不得呀!小的这个河泊所管事,是八
品,离河道道台的四品官差着好几级呢!再说,汪观察他……”

“以后这里不再有什么汪观察、汪道台了。八品也好,四品也罢,都是要人做的官,不
是人,他就不能当这个官!”田文镜转过身来,对跟着他的戈什哈吩咐一声,“明天你进城
去找着这位汪观察,告诉他,要他好好地看家,连鞋也用不着湿。叫他稳稳地坐在家中听参
吧!”

远处似有人声,还有八盏彩绘的玻璃风灯走了过来。田文镜以为是那个汪道台来了,心
想,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再叫你了。皇上对下边办事的人,从来都是说升就升,说贬就贬
的,我这一手就是跟着皇上学的。

可是,他刚一抬头,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了进来,紧跟其后的又是两个不男不女
的人。田文镜还没缓过神来呢,又有一个既普通而又特殊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人他似
乎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就在田文镜眯着眼看的这功夫,站在他面前的人说话了:“怎么,你当了巡抚眼睛里就
没有朕了吗?”

“啊?!”田文镜觉得眼前一亮,“万岁……臣田文镜……恭叩皇上金安!请万岁恕
臣……”他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雍正笑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惊慌失措的田文镜,又回头向外边喊了一
声:“廷玉,你也进来吧。你的身子骨弱,比不得德楞泰和张五哥他们。哎,这位是谁呀,
朕进来之前,听你们说得挺热乎嘛。”

武明刚刚还和田大人说话,一转眼间,棚子里又来了皇帝,可真把他吓坏了。其实,这
个皇帝他已经见过多次了。这几天,老见他带上两三个人,到这里来转悠,时不时地还能和
他说上几句话。武明以为,他不过是开封城里哪家财主的阔公子、阔老爷、到河堤上来看热
闹的罢了。谁能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皇帝呢?直到雍正问到他脸前,他才结结巴巴地说:
“奴才叫武明。您就是万岁爷?这可是从天上下来的真龙啊!万岁爷您也太辛苦了……这么
大的雨,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呢……奴才不认识您,奴才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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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管棚子的吧,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吃的来,尽一尽你的地主之谊嘛!”

武明连忙说:“能,怎么不能呢……不过,这里离城太远,就怕万岁爷等不及……”

“哎?谁叫你去弄山珍海味呢?你平常不吃饭吗?这里有什么,你随便弄点就成,最少
也能给我们做点热汤吧。”

武明跑着出去了,雍正又说:“廷玉,你也坐下,田文镜你起来说话。”

田文镜站起身来,却一眼瞄见张廷玉和平日大不一样了。往常见到这位宰相时,他总是
那么修洁,那么端庄,可今日浑身精湿不说,就连鞋子也全都泡透了,一坐下,地下马上就
汪了一滩水。他心中正在诧异,雍正笑着说话了:“你不要再看了。张廷玉是淋着雨步行来
到这里的;朕是张五哥背着过来的;而你这位巡抚大人,大概与我们全不相同,你是骑马来
的吧?所谓的君臣分际,其实不过如此。这就是老百姓们说的,人和人不一样嘛。”

田文镜听皇上说到这里,突然灵醒了过来。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责任,他爬起身来一
躬说道:“不行!皇上不能在这里了。您听,外面风狂雨骤,雷电交加。请皇上和张大人立
刻回城,由臣在这里守夜……”

张廷玉刚进来时,由于被河风吹得浑身几乎冻僵了,直到现在才暖和过来,看田文镜这
紧张的样子,他笑了:“田中丞,你不要怕。河堤下就泊着皇上的御舟,洛阳的三十艘官舰
也在这里护航保驾。你怕的什么呢?是不是你这个大堤不结实?我告诉你,开封城里也未必
有这里更安全。”

雍正接过话头说:“田文镜,朕看,你自己心里就对这河堤不放心。你请朕进城,不就
正好说明了,你自己就怀疑它能不能保得住吗?”

田文镜慌了:“万岁……要是这样说,臣可无言上对主子了——臣只不过为了预防万
一……”

雍正站起身来说:“唉,难为你还有这样的心思。可是,你应该知道,朕要的不是‘万
一’,而是‘万全’!你没有治过河,也不知道这条河的厉害。你这里下雨,淹的却是下游
啊!告诉你,朕来开封已经六天了,就住在与你相隔几步之遥的老城隍庙里。朕看到,你自
上任以来,没吃过一顿安生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朕知道你是个好官,是个清官,你办差
尽心尽意,朕也全都知道。”田文镜听到这里,心里一热,刚要逊谢,却被雍正止住了,
“但朕还是要说你。你的心思一半用在民政上,另一半却用来对付朕。你想得最多的,恐怕
还是怎样讨朕的欢心。想千方百计地保住今年大河不决堤,想让别的督抚们挑不出你的一点
毛病。朕说的是吗?”

雍正这话说得可真够尖刻的了,果然是句句诛心,针针见血。田文镜就是想辩,也说不
出口来。但他想想自己的难处,却又不甘心受到这样的责备:“……万岁教训得是。臣不过
是想,能保住今年不决堤,就能争得秋季一个好收成。这样,明年治河就有银子了。说实
话,臣现在缺的就是银子……”他趁机把筹款的难处说了一遍,却没敢说出向臬司借钱的
事。到现在他才突然想到,这笔钱来得太容易了,说不定自己要被砸在里头;也是到现在他
才明白,邬思道临走时说“可疑之利不可收,得之易时失之易”那句话,也许有点道理。

雍正听了田文镜的话,却看着张廷玉笑了:“廷玉,你听见了吗?朕决心清理亏空,看
来竟要落个守财奴的名声了。”

张廷玉正色说:“田文镜,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治河是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户部也
有这项开支,你有难处应该早点向户部申明的嘛。或者具折奏明,或者去找上书房都行。这
么大的事凭你一人、一省之力,是不可能办好的呀!”

田文镜咽了口唾沫:“张大人说得是。其实下官一上任,就连着给廉亲王上了两个禀
贴,请他关照户部。也许是我上得晚了,也许是八爷事忙还来不及处置。可汛期将到,我这
里等不得呀。实在没法,我才先从本省筹措一些。区区苦衷,还望皇上圣鉴。”

雍正却不愿把话题转到允禩身上,他略一思忖便说:“治黄就要从根上治。你要依照当
年陈璜和靳辅那样,从上游直到下游,一段一段地治理。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要治
表,更要治里,表里兼治,才能有成效。朕治过水,也遭过水难,还在水里泡过两天两夜
哪!朕看你修的这个堤,就是勉强能顶得过今年,它也顶不过明年。黄河洪峰下来的情景,
大概你没有见过。你这个堤,就像是个软皮的鸡蛋,一捅就全破了!朕敢断言,就今晚下这
点雨,兰考那里的大堤就会全部决口溃倒了的。”

雍正这番话和邬思道说的竟然如出一辙,让田文镜大吃一惊。他现在有点后悔了,前几
天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火气呢?不过,他多少还存着点侥幸,李卫大概还不至于向皇上报告
这件事。邬瘸子是李卫的老师,又不是皇上的老师,皇上哪能问到他呢。

正好,那个武明送吃的来了。瞧着他那满头大汗的样子,又看看他端上来满满一桌丰盛
的饭菜,还有两条肥美鲜嫩的黄河鲤鱼,皇上可真是高兴了。他马上就说:“好好好,真是
难为你了,做得又快又好。武明,你去把这鱼赏给外面的侍卫们。哎?有什么热汤没有?”

武明走上前来说:“万岁,您瞧这连天大雨的,黄河里的水早就喝不得了。幸亏,我这
里接了点雨水,可是,还得用明矾澄澄再用啊。咱们这小地方,比不得皇宫,什么像样的东
西也没有。只有一道说汤是汤,说茶就是茶的,万岁爷您尝尝,看合不合口。”他一边说
着,一边就着一个硕大的茶壶,倒出了一碗粘乎乎,热腾腾的面汤样的东西,双手捧着,呈
在了皇上的面前。

张廷玉上前一步拦住了:“万岁,这汤先赏给臣尝尝好吗?”

雍正笑了:“哎,你也太过于谨慎了。这个天不收地不留的地方,难道还会有人来害
朕?再说,张五哥他们又还能不去监厨?”

说着,他端着汤碗就喝了一口,而且立即就大声夸赞:“好香啊!朕还从来没喝过这样
的好汤呢!武明,你过来,对朕说说,这叫什么汤?”

武明笑了:“万岁,这是我们这里武涉县的特产,叫做油茶。我们这些干活的人,累
了,渴了,乏了,饿了,吃的全是这个,不是什么稀罕物。”

雍正刚端起碗来想喝,却突然回过头来问田文镜:“邬先生大安吗?”

田文镜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皇上怎么会问到邬瘸子了呢?听皇上这口气,这邬
思道还不是个凡人。要不,皇上说到他时,为什么只称先生而不说名字呢?
 
四十七回 刁巡抚仗势摆威风 真国士潇洒出汴梁

田文镜做梦也想不到,雍正皇帝会突然问起邬思道来。吓得他手一颤,正端着的油茶碗
差点没掉在地上。他壮着胆子看看雍正,皇上还等着他回话呢。他不敢欺骗皇上,只好吞吞
吐吐地说:“回皇上,是……这样,哦,邬思……不,不,邬先生,他被臣辞退了……”

“什么,你说什么?他被你辞退了?”雍正又问,“哦,一定是他作了让你不满意的事
情。是上下捣鬼,或者是关说案子,再不然就是手伸得太长了,干预了你的政务?”看着田
文镜那尬尴的样子,雍正心里早已明白,他还是故意地问着,“是不是你嫌他的文章写得不
好,以前你递上去的奏折,不全是他起草的吗?朕看着满不错嘛,怎么你却把他辞退了?”

对于邬思道这个人,张廷玉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过面。阿哥党的人们中,关于这位神奇
人物,更是议论纷纷,张廷玉也从来不去探究。这是他的人生哲学,也是他一贯奉行的做官
准则。他向来主张光明正大,看人对事都从大处着眼,不赞成小人行径,更不去做发人隐私
的事。今天在这个黄水咆哮,浊浪涛天的小棚子里,他生平第一次听皇上说到“邬先生”这
三个字,多年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心中的疑团也解开了。但是,他却不明白,这位邬先生
既然有这样出色的才干,为什么不做官,而先在山西诺敏那里,后来又到田文镜衙门来,隐
身屈就,当一名小小的幕僚?雍正皇上的这步棋到底是怎么下的呢?

田文镜却从皇上问话的口气里,听出了言外之意。他一边思量着,一边问答说:“邬先
生的文章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也从不做任何越权出格的事。只是,他本身有残疾,许多事情
不方便料理。再说,他要的钱也确实太多了些。他定打不饶地要臣每年给他八千银子,这事
臣没法和别的师爷们说清、摆平。所以,臣只好礼送他还乡,邬先生自己也说,他情愿如
此……”

雍正好像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邬先生这样好的师爷,别说八千,八万也值!
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你用不起他,那就只好让别人用了。哦,昨儿个李绂见了
朕,还一个劲儿地叫苦,说他身边缺人呢。不过,这事与朕无干,朕也是随便问问,你用不
着心里不安。”

雍正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口不说了。可是,皇上越表明他“只是随便问问”,田文镜
就越觉得不安。他前思后想,简直是头也大了,眼也晕了!皇帝老子亲口下问邬思道的起
居、现况,而且张嘴合嘴都称”先生”,而绝口不提姓名,这位“先生”;可真是骇人听
闻、身份贵重得没人可比的“师爷”了!到了此时,田文镜方才明白,那个文理不通的李
卫,为什么会写了那封信来。李卫的信中有这样两句话:“你和他生分了,那必定是你的不
是’,“你为了八千两银子,就不要他,也真是小家子气”。现在事情已过,再回过头去想
想,邬思道的所做所为,真是无可挑剔。他对自己这位超次选拔的官员,既不据傲,又不巴
结;既不在乎,又从不说三道四。自己交代给他的事,也没有一件不是办得漂漂亮亮。他不
就是爱东跑西转的嘛,表面上看,是醇酒妇人,游山玩水,好像胸无大志似的。可焉知他不
是在替皇上留意民情吏治,又焉知他不是在收集什么“情报”?他的身后有这么硬实的后
台,他又怎能和那几位师爷相提并论呢?田文镜突然又联想到,邬恩道原来就在诺敏的幕府
里,也是李卫推荐的,干的也是文案上的事。可诺敏的一切丑行,一切阴谋,都几乎没有一
件逃过这个瘸子的眼睛。田文镜在山西遇上难题时,邬思道只不过向他田某稍稍点拨了一
下,那个“天下第一巡抚”,就被田文镜打倒了。诺敏倒台后,邬思道又来到他田文镜这
里,还是李卫推荐的,也还是做着文案上的事,这又暗示着什么呢?他还诚恳地对田文镜
说,诺敏倒台,不是谁的功劳,是他自己把自己扳倒的。难道……他心乱如麻,不敢再往下
想了。

张廷玉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在两代皇帝身边多年,能揣摸不出皇上的心思吗?他看田文
镜蔫了,就在旁边慢声慢气地说:“文镜啊,我要说你一句了,你见识不广,知人不明啊。
邬先生不是凡品,他是位无双国士!他身有残疾,不便在朝做官,这才在下面干些事情,荣
养身子。依他的才能,八千两已是十分廉洁的了。你请的那些师爷,明面上拿的虽然不多,
可他们在背后收取了多少银子,你知道吗?我为相多年,这点情弊心里清楚得很。你不要为
这点小事,误了自己的前程啊。”

雍正笑笑说:“咳,这本来就是一句闲话嘛,不说了,不说了。哎,武明,你这油茶是
怎么做的?能不能给朕抄个配方单子,朕带回去,让御膳房里每天都给朕做了喝。”他回过
头来又叫,“哎,廷玉,田文镜,你们都来喝呀,这油茶简直是妙不可言!”

武明在一旁看着,想笑也不敢笑。他心想,皇上啊,你要真的是天天都喝油茶,就不会
说这话了。

田文镜有了机会,就又说起了黄河的事:“万岁刚才说到根治黄河,定要依照圣祖爷时
的规模,其实臣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从开封向东南,黄水历年漫灌,旧有的水利设施早已荡
然无存。臣以为应当重设河道总督,重新统一规划,才能逐年改观。”

雍正冷笑一声:“这还用得着你说?河道总督府就设在清江,只是没有总督而已。你看
看如今的吏治,再看看如今河道衙门的那些官员们,他们的眼睛盯的根本不是黄河,而是白
花花的银子!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呢,任命个河道总督,还不等于是把钱都喂了他们!既然
没有靳辅、陈璜那样的能人,朕宁可不要河道总督,也不能让那些庸人来滥竿充数。所以朕
暂时还不能设河道总督,而让河道衙门吃着俸禄,领着钱粮,却只管巡视。需要治理之处,
由各省自筹银子,分段治理。实在不够时,朝廷再补贴一些,这样只怕还会更好。”

田文镜碰了钉子,却又急于讨好,想了想又说:“皇上,臣自到任以来,已经巡视过河
南全境。豫东黄河故道上,现在十分萧条,有的地方,方圆几十里都不见人烟。臣在想,能
不能从直隶、山东等地,迁一些百姓过来。一来不让土地荒芜,二来可用作治河的民工。听
说朝廷正在整顿旗务,要是派没有差使的旗人来开荒种田,恐怕更要合算一些。”

“你这话简直如同儿戏!”雍正冰冷地把田文镜堵了回来,“你大概没有读过历史,不
知道王莽就是因为这样干才丢了天下的。黄河故道上千里荒原,你逼着人们背井离乡地来到
这里,还美其名曰要他们垦荒。可是,他们吃喝什么?住在哪里?谁给他们耕牛?谁发给他
们种子?你田文镜是神仙,能变出庄园,变出场院来安置他们?你不懂就说不懂,不要装
懂。你以为旗人就是那么好打发的?现在他们每月拿着月例银子,舒舒服服地北京跟前种
田,尚且打着不走牵着倒退呢,你倒想让他们到河南来垦荒?真是海外奇谈!田文镜啊,田
文镜,你可真会给朕出馊主意。算了吧,你规规矩矩地办你的差,先把这里的吏治弄好,能
治平均赋,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有了大树,还怕别人不来你这里乘凉?朕告诉你:不要瞎操
别的闲心,先干好自己的事,才是正理。务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这就是朕送给你的两句
话。要换个人,朕还懒得和他说这些呢?”雍正说得口渴,自己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油茶,
又顺手指指边上的另一碗说,“你怎么不喝,嫌这油茶不对口味还是怎么的?”

田文镜现在如堕五里雾中,连手脚都不知怎样放才好了。自己冒雨出来巡河,本是自讨
苦吃,可偏偏被皇上看见,一见面就先表彰了他。他也觉得“讨好”讨到了正地方,实在是
求之不得、千载难逢的荣宠;可要说今天幸运呢?自己说什么皇上就驳什么,批得他狗血淋
头。批完了,训完了,又蒙皇上赏赐油茶喝!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看来,什么也不
怪,只怪自己猜不透皇上的心。他不敢再说话了,也不敢再提什么治河的办法了,还是在一
边老老实实地呆着吧。

雍正皇上大概已吃饱喝足,他站起身来了,田文镜也赶忙起来躬身侍候着。皇上好像还
有未尽之意地说:“朕今夜就要启程到下游去看看,然后就打道回京。河南这地方很重要,
也很贫穷。朕把河南的事交给你,自有一番深意。你要切记,黄河之事当然要办好,可更重
要的是吏治,吏治不清,别的什么也谈不上!萧何是位能臣,他一下子就定了三千律条,可
订得再多,不是也要靠各地的官员来执行嘛。朕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能指望像先帝那样
坐六十一年江山。但朕只要在位一日,就一定要遵照先帝的遗愿,兢兢业业地把事情办好,
无愧于后世子孙。朕不学朱元璋,贪官墨吏逮住就剥皮;但朕也不想学赵匡胤,他不肯诛杀
一个大臣,弄得文恬武馆,让好好的江山,落个七颠八倒。如今的天下,是宽不得,也容不
得。你一宽,一容,有人就要胡作非为。所以你要给朕猛力作去,朕只要这个猛字,只要这
个绝不宽容。你好好地干吧,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田文镜恭送皇上一行登上船舰。这时他才看到,那艘船舰上,冒雨随着皇上巡视的还有
山东巡抚、安徽巡抚、李绂、范时捷等一大帮人哪!

昨夜的这场大雨,来的也骤,去得也急。待田文镜回到城里时,天已经放晴了。他是坐
着八抬大轿回来的,一路上,不断走下轿来询问民情,查看有没有受伤、受淹的百姓。听到
百姓们全部安然无恙,他的心里才略感快慰。

他正要回府,突然,轿前传来一声凄厉地喊叫:“青天大老爷……民女有冤哪!”

这动人心魄地叫声,激得已经昏昏欲睡的田文镜惊醒了过来。又听外面轿夫们怒声喝
斥:“走开,走开,不许拦轿!有冤到开封府去告状!”

那个女人好像并不肯离开,正和轿夫们拉拉扯扯地撕拽着。轿夫衙役们的怒喝声中,那
女人号啕大哭:“你们这些该遭天杀的,为什么这样凶狠!你们草菅人命,你们不是清官,
开封府还有没有包龙图啊……”

田文镜被她叫得心烦意乱,用脚一顿轿底,大轿停了下来。田文镜哈腰出轿,却见一个
三十多岁的妇女,篷头垢面,浑身泥水地跪在轿前。她看见大老爷出来,便跪着向前爬了几
步,一边叩头,一边哭叫着:“大老爷,你要为民女作主呀……我的男人让人杀死在葫芦湾
已经三年了,我也知道凶手是谁……可是,我整整告了三年,却没人肯替我申冤哪!”说
着,说着,她的泪水滚滚流下,最后竟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大街上,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田文镜皱着眉头问,“你叫什么名字,有状纸吗?”

那女人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却仍是抽泣着说:“民妇晁刘氏,我的状子三年前就递到开
封府了。府里开始准了,可后来又驳了。我第二次又告到臬司衙门,臬台大人还是交给开封
府审,那凶手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再捉就又再放。可怜我一个寡妇人家,带着孩子串着衙
门打官司,把三十顷地和五千银子全都赔进去了,他们硬是不肯给我说句公道话呀……天老
爷,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管管我们这可怜的人?昨天夜里,你又打雷又闪电的,却为什
么不劈死那些该遭天杀的人哪?啊……我的儿呀……你现在落到谁的手里了……”

田文镜听得心惊肉跳,他已经预感到这案子来得不同寻常。便问晁刘氏:“本官原来就
在开封府,怎么没见你前来告状?”

晁刘氏哭着说:“大老爷不知,这一年多,民妇家也败了,产也没了,我宁肯守着儿
子,屈死也不愿再告了。可是,这些天杀的东西又偷走了我的儿子呀!我的姣儿,你在哪里
呀……”她像一个疯子似的,目光痴呆,神情恍惚,直盯盯的瞧着田文镜,两只手又在天上
胡乱地抓着。

田文镜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想了一下说,“你的案子我接了。你放心地回去,最好
是找个人替你写个状子呈上来,递到巡抚衙门里,给姚师爷、毕师爷好了。你现在住在哪
里?”

晁刘氏磕头如捣蒜地说:“大老爷,你若能给民妇昭雪冤情,你必定公侯万代!民妇早
已没了住处,现在借住在南市亲戚家里。”

田文镜回到抚衙,刚要进门,却听一个衙役在身后轻轻他说:“田大人,请您留步!”

田文镜回身一看,原来是衙里的一名跟班李宏升。便问:“你有什么事?”

李宏升紧走两步,凑近近前问:“大人,今天这案子,您是不是要批转别的衙门?”

田文镜说:“本大人做事,从来都是有根有梢的。我要亲问。亲审,还要亲自判决!”

“如果是这样,就请大人立刻派人把这个晁刘氏带来,哪怕是押到牢里呢。不然,到不
了明天,大人您就见不着她了!”

“啊?!为什么?”

“大人,小的不敢瞒您。这晁刘氏的丈夫晁学书是小人的表哥,这案子牵涉的人,也全
都是本地的高官显贵。大人您要真心想问这案子,就得防着别人先走一步,害了苦主;您要
是不想过问这案子,请大人看在小的跟随大人一番这点情面上,给小的一个实信。我好立刻
去知会表嫂让她躲出去,最好是远走高飞。走得越快,躲得越远越好。”李宏升说着,说
着,眼泪扑扑嗒嗒地就下来了。

田文镜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个案子肯定牵连着省里官吏们的龌龊事。雍正临走前嘱咐的
那个“猛”字,在他的心头震响。好!我打了灯笼还找不到这碴口呢,如今送上门来了,岂
能让它白白放过去。别说是什么上下勾连了,就是全省的官员们全都通同作弊,甚至比山西
的诺敏手段更高,我也要问他一问,审他一审,让他们都来看看我这巡抚大人的厉害!他回
头瞧着李宏升冷冷一笑说:“咱们河南这块地盘,大约还是在大清皇帝治下的地方吧?你今
天要是不说,本抚兴许还不一定要管;今天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本大人倒真想瞧瞧,
是谁在这案子里闹鬼!你马上去开封府尹马家化那里一趟,传我的话,叫他立刻到我这里
来。也告诉你表嫂,今天夜里,叫她哪里也别去,就在家里等着看热闹吧!”

李宏升刚要走,又被田文镜叫住了:“哎,你顺便带几个人去邬先生那里。不管他在干
什么,也请他一定要来一下。要是他走了,你想尽了办法,也得把邬先生给我找回来!”

——————————— 上册完 ————————————
 
四十八回 游旧址睹景生感叹 见故人只为保平安

田文镜一夜未曾合眼,拖着沉重的步子,疲惫不堪地回到签押房。刚刚坐下,那位钱粮
师爷张云程就过来说:“大人回来得正好。藩司车大人来拜会您,我们回说您不在,他又不
肯走,如今正在西花厅里候着呢。”

“他说有什么事么?”

“没说。”

“请!”

今天的田文镜若与昨日相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别看他夜里在雍正皇帝面前挨了训,
可皇上的话里,不也透出了信任和器重吗?不也说了“朕只要这个绝不宽容”吗?有了皇上
这句话,他田文镜谁都不怕,更何况这个他的下属藩台车铭?

他的这个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车铭却无从得知。田文镜刚刚端坐在案头,就听车铭在
外边笑着说:“田大人夜来辛苦,到这时才回来吗?哎呀呀,大人如此关心百姓疾苦,栉风
沐雨,连夜巡河,真让我辈惭愧呀!”

话到人到,可他走进来一看,哟!风头不对呀。田大人袍服端庄,正襟危坐在堂上,身
后四位师爷侍立,两旁衙役站班,因熬夜而显得憔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车铭是个聪明
人,马上“啪”地打下马蹄袖,行了下属参见上司的廷参之礼。心中还一个劲儿地纳闷:
哎,田某人这是和我闹的什么玄虚?

田文镜抬手一让:“车兄请坐!”回头又高喊一声,“上茶!”

车铭不敢大意,接过下边呈上来的茶杯,又乘机向正中踞坐的田大人偷愉地瞟了那么一
眼。车铭此人,五十多岁,头发都花白了。他从十八岁进士及第至今,已在官场里混了三十
多年。从知县一步步地升上来,而且一直是干着肥缺。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全托了八王爷
的福”。但他心里仍是不满,因为藩台和巡抚之间,虽然只有一步之差,却是咫尺天涯。藩
台是“方面大员”,而巡抚是“封疆大吏”。可就是这小小的差别,他却得屈居人下,看着
人家的脸色办事,为什么自己就升不上去呢?他想来想去,也找不着原因。就说眼前的这位
巡抚大人吧,几天前,还因筹款的事儿在自己那里,又是恳求,又是叫苦,谦恭得让人发
笑。两日不见,他怎么会这样托大了呢?

他这儿正在琢磨,田文镜在上面打着官腔开口了:“让你老兄在这里枯坐久等了。你要
见本抚,为了何事呀?”

车铭不愧是老油子,这场面他见得多了。官场里不就是这样嘛,宦海沉浮,哪有什么定
规呀!他轻咳一声,正容说道:“回巡抚大人,河工所需的三十九万两银子,已经如数拨了
出去。本省学政照会藩司,说他已接到朝廷谕旨,乡试在即,要各省早做准备。可是,开封
的文庙和书院这两处,却因年久失修,昨夜又遭暴雨,已经泡塌了十几间房子,其余的也岌
岌可危。万一秋试时坍塌下来,砸坏了几个秀才,那可就是担戴不起的责任了。我算了一
下,修复这两处,大约要五万银子。可我们藩库里的银子,又一两也不敢动。所以卑职才来
请见抚台大人,请示这笔银子要怎样出法?”车铭一口气说完,抬起头来直盯盯地瞧着田文
镜,带着一副“看你怎么办”的神气。

田文镜心里有底,十分从容地说:“哦,这事你不是已经给本抚来了咨文吗?我早已拜
读过了。据我看,山东赈灾和拨款购买漕粮的事并非急务;年大将军所要的军需,原来就是
备用的,现在既然打了胜仗,就更可以缓些时日了。文庙和书院的事,不能误了,五万也太
少了些,就给他们七万吧。另外,河工上也还缺银子,你再拨出个三四十万,大概也就可以
了。”

车铭大吃一惊:“这个嘛……抚台大人,我这里有银子不错,可都是咱们河南不能挪动
的,是户部存在这里的呀!您先头已经用了三十多万,还不知上头答应不答应呢,哪还敢再
用。年大将军过境时,没有个十几万,恐怕也下不来。这样粗粗地一算,刚刚拉平了的亏
空,一下子就少了近百万。朝廷如果怪罪下来,谁能担当得起呀!”说完,他一眼不眨地看
着田文镜。

“你放心,这当然不要你来承担责任。我既为本省巡抚,河南的军政、民政、财政、法
司,全都要一体照管。出了事,自然也由我来担待。”说着,回身取出笔墨纸砚来,提笔疾
书,写好了一张条子,递给站在身后的张云程:“你拿去用印,回来交给车大人,让他遵照
执行也就是了。”他一抬头,看见马家化走了进来,又说,“毕师爷,请你和姚捷先去见见
马家化,就说我马上就召见他。”

站在田文镜身后的四位师爷看得眼都直了。他们跟了田大人不久,平日只知道这位大
人,办事爽快,不辞劳苦,虽然说脸冷一些,可也并不武断。可他们瞧着大人今天这神气,
竟像是有意要开罪车铭,而车铭是手握财权的人啊!得罪了他,不是要撵走财神爷,扳倒摇
钱树吗?他们正想出来说句转弯子的话,田文镜却对着瞠目结舌的车铭开言了:“至于年大
将军过境之需,似乎更用不了那么多。年大将军是位儒将,他当然懂得什么叫‘秋毫无
犯’。他已经有了兵部的正当军需,从河南过一下,无非是宴请他一次罢了,怎么会要那么
多的银子?”

车铭可真急了,他也有心想让这个二百五的巡抚栽个大跟斗。他接过张云程递过来的单
子,看也不看,就塞在袖筒里说:“职藩谨遵宪命。不过,卑职诚心地奉劝大人一句,河南
是个穷地方,银子来得不易呀!为追此亏空,抄了三十多人的家,逼死了四个县官。年大人
当然不会向我们要银子,他带的那三千多人,就是吃最好的酒席,也不过化用两万银子罢
了。我一定遵照抚台大人的宪谕去办。”

师爷里的吴凤阁,听出了车铭的话外之音,忍不住插言说:“中丞大人,您刚才说的银
子,眼下还用不着。河工上的钱还没用完呢,等用时再提不迟。年大将军过境前,上边甘
肃,陕西幕府里咱们都有熟人,知道消息早。他们怎么办,咱们依例照搬也就是了。”说
着,悄悄地向车铭递过一个眼色,两人眼光一碰,又迅速躲开了。

田文镜似可似不可地说:“好吧。车兄,你还有别的事吗?”

车铭笑容可掬地说:“其实,下边这事说不说都没什么,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河道
上的汪家奇接到宪谕说,他的差使已经撤了。大人说他擅离职守,其实是个误会。他昨晚上
被我传去商议河防上的事,并没有在家。此人干练老成,又是多年的老河务了,如今正是用
人之际,突然换上新人,怕要误事的。至于武明嘛,自然也不能委屈他,铸钱司还少一名司
正,也是上上的肥缺。我的意思,就把武明补上去,这样,岂不就两全齐美了吗?”

田文镜沉着脸一直听完,却不置可否地说:“哦,我知道了。老兄道乏吧。”说着就端
起了茶杯。清代自明珠当宰相以来,官场里说话,所谓献茶,只是摆样子的。不论是主是
客,只要一端茶杯,就表示话已说完,“情尽余茶”了,这就叫“端茶送客”。下边的人都
懂这规矩,一见巡抚大人端起了茶杯,不用招呼,就一声高喊:“送客了——”你不走也得
走!

眼看着车铭走出花厅,田文镜回头又问:“那个李宏升回来没有?”见没人言声,他又
下了严令,“去,传齐全衙所有人丁,立刻行动,把邬先生给我请回来!”

可是,田文镜毕竟是亲口下了逐客令,现在才想起邬先生来,岂不是大晚了一些吗?邬
思道是个明白人,他正巴不得被撵走哪!从抚衙回到家里,他连房门都不进,站在院子里就
下了令:“管家,你现在就去雇驮轿,今夜我们就动身,先去湖广,再到南京!”

“是!”管家答应一声,又问:“请爷示下,您要带多少家人?行李是不是也要准备一
下?”一边说,他还偷偷地看着邬思道的脸色,琢磨着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邬思道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是在和谁生气。只听他笑笑说:“我这趟出行,大概未必再
回来了。家人们去留自便,愿意跟我去的,我欢迎;不愿去的也绝不勉强,每人送三百两银
子作为谢礼。你不能走,得等我到了南京后再回来。当然我也要另行赏你,行李我要带走,
房子里的粗重家具,也全都赏了你。好了,你快去办吧。”

两位夫人兰草儿和金凤姑,正在屋里做针线,听见邬思道说得热闹,连忙迎了出来,把
他搀进房里。问他:“爷这是发的那门子疯?怎么说走就要走?”

邬思道在安乐椅上躺好,大声叫着:“拿酒来,今天咱们要好好地庆祝一番!告诉你
们,田文镜把我开销了,这可真是一大快事!他这帖膏药糊在身上,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今天他终于说出了请我走人的话,我可得以消闲了。”说着,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
早就有心要重返故园,与你们一起,疏食邀游,长伴梅花。这次超脱出来,可以偿还夙愿
了。哈哈哈哈……”笑声中,杯中的酒又被他喝光了。

凤姑和兰草儿她们俩一听这话,全都愣住了。这两个女人,虽然都是他邬思道的妻子,
但金凤姑是邬思道的表姐,而兰草儿却是他的“续姑姑”。说起来好像有些乱伦,可要论起
真来,却是一部充满神奇和辛酸的爱情史诗。邬思道年轻的时候,人生得漂亮,学问也好。
那年正赶上南闱考试,邬思道辞别无锡老家来到南京,投奔他的姑姑。他的姑夫叫金玉泽,
纳捐做官,当着南京虎踞关的千总。邬思道第一次出远门,进了南京这六朝金粉之地,看什
么都是稀罕的。他走走看看,走走瞧瞧,就来到了城隍庙前。也是正该有事,他只顾了看
景,却不防和一个进香归来的年轻姑娘撞了个满怀。那姑娘又羞又急,伸手就打了邬思道一
记耳光。邬思道头回来南京,人生地不熟,也只好自认晦气。他多方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了
姑姑的家,一敲门,哪知出来开门的,正是刚才打他的那位姑娘。后来,和姑姑说话中间,
才知道打他的是他的表姐金凤姑。邬思道在姑姑这里住了下来,准备应考。姑姑看上了邬恩
道的才华,就把女儿许配给了邬思道。两人又成了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结亲的一对姐弟姻
缘。

世事常常出人预料。邬思道下场后,虽然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可考官却受收贿赂,该取
的全都落榜,不该取的又高中榜首。秀才们不干了,邬思道更是激愤满腔。于是就发生了南
京学子抬着财神冲进贡院、殴打考官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康熙皇上震怒了,主考官当然难
辞其咎,可带头闹事的邬恩道,也被明令通缉。邬思道只好潜逃在外,到处流浪,又不幸被
劫道的土匪打断了双腿。十年之后,太后薨逝,大赦天下,邬思道才架着双拐重回三吴老
家。也在这里,他第一次遇上出京办差的四爷胤祯。

胤祯心怀大志,当时正在扬州私访,在路上巧遇邬思道。因邬思道和四爷的家人戴铎有
同窗之谊,便被邀上酒楼吃酒,又在那里见到了他的另一位同年扬州太守车铭。车铭追随八
爷,正是平步青云之时。小人得志,非逼着邬思道作诗不可。邬思道推托不过,便趁着他们
闹酒的机会,即席赋诗一首:

苦苦苦苦苦皇天。

圣母薨逝未经年。

江山草木犹带泪。

扬州太守酒歌酣!

无锡书生邬思道谨赠

他写得酣畅淋漓,堂堂正正,又敲在了点子上。眼下正是太后丧期,他们在酒搂上恣意
闹酒,少说也是个大不敬之罪。邬思道诗句一出,吓得车铭魂飞魄丧,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四爷见这个书生如此才华,欣喜若狂,当时就要把他留在身边。可是,邬思道却日夜都在想
念着金凤姑,想早点见到她。他不顾四爷的盛情挽留,不辞而别,一个人悄悄地去到南京。
可不巧,姑夫金玉泽已经升职进京。他辗转来到北京时,姑姑又已去世,姑夫却把姑姑房中
丫鬟兰草儿收做了填房。金玉泽撕毁前约,将凤姑另嫁了八爷的亲信党逢恩。党逢恩是个势
利小人,他和岳丈密谋,要以逃犯罪名,将邬思道秘密杀死。生死关头,在南京时就暗中挚
爱着邬思道的兰草儿,挺身而出,盗出了后门的钥匙,送走了邬思道。她一句话都没说,只
在分手时扑上前去,在他的脸颊上甜甜地亲了一口,偿还了自己的心愿。

邬思道逃脱灾难后,病倒在一个禅院里,后来被雍王爷收留。从此,他就与这位天之骄
子结下了不解之缘。雍正夺嫡登基,朝中人等都说十三爷立了首功。可他们却不知,真正运
筹帷幄、在四爷逐鹿中原时起到决策作用的核心人物,正是那个从来都不曾亮相的邬思道。
雍正即位的当天夜里,一队兵丁包围并查抄了金家。金玉泽和党逢恩因密谋作乱,而双双被
诛,金凤姑和兰草儿这一对“母女”,在混乱中逃了出来,投奔了邬思道。邬思道不计前
嫌,也不管她们俩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什么称呼、什么名义,全都收留下来。好在一个
本来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子,而另一位对自己不但有救命大恩,还曾经表示了对他的爱慕。就
这样,他们三人成了患难与共、再也不肯分开的亲人。

他们这家人的遭遇,早就引起田文镜的注意了。可他费尽了心机,也没探听出来个所以
然来。现在邬思道终于摆脱了田文镜的纠缠,凤姑和兰草儿都感到莫大的欣慰。兰草儿直言
直说:“田文镜算是个什么玩艺?在太原见到他时,我瞧着他那狼狈样就觉得恶心。爷真不
该救他,这不是救了一个中山狼吗?”

凤姑却有另一种看法:“要叫我说,这真是件大好事。咱们爷早就腻歪这龌龊的官场
了,离他们越远越好。难道没了田文镜咱们就不吃饭了?”

邬思道喝了两杯酒,兴奋得脸上放出光来。他躺在靠椅上舒服地说:“你们不要恨姓田
的,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你们也不要说这话来安慰我,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这世上的
事,不但你们两个不知道,田文镜更不知道。真正知道我的只有三个人:皇上、十三爷和李
卫!你们只需明白,我早已是累极了的人,也根本不想在这名利场中再混下去了。何况这里
不只有田文镜,还有一位未曾露面的车铭、车大人哪!好在家里尚有良田三百顷,产业十余
万,就此撒手人生,逍遥自在,又何憾之有?田文镜好,他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他肯放我
走,也算替皇上放了我。我如蒙大赦,又何乐而不为呢……”说着,说着,他竟酣然入梦
了。

暮色苍茫时,几辆骡车,悄然地走出了城门。这座历经千年的沛梁古城里,曾结纳过无
数的文人骚客,也曾有过自己的辉煌。邬思道也许不是从这里出走的最后一人,他将走向何
处?他,还会回来吗……

邬思道一家三口,从离开河南境后,便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看。在武昌,他们上璐珈山
礼佛,在黄鹤楼观景,玩得十分开心。几天后,又买舟东下,来到了南京。在这个留下他们
许多回忆的地方,旧地重游,当然有说不尽的感慨,道不完的喜悦和酸辛。虎踞关、石头
城、老城隍庙、莫愁湖、桃叶渡全都玩遍了。说起当年凤姑给了邬思道一记耳光的事,夫妻
三人捧腹大笑。谈话中又说起了贡院,两个女人吵吵着要去看看,邬思道却说什么也不同
意。他两眼盯着面前云水浩渺的长江天险,脸色变得越来越沉重。

两位夫人都与他息息相关,他的一举一动,也时刻牵动着她们的心。凤姑见他沉默不
语,便陪着笑脸说:“快,你坐下来歇歇。都怪我们不好,一玩起来,就把你的身子忘记
了。好在天长日久的,咱们歇一会儿就回去。明天嘛,是去鸡鸣寺,还是游玄武湖,都由你
来定好么?”

兰草儿更绝,她说:“再不,咱去游秦淮河好了。爷放心,不管你找什么美人来陪你,
我们也不会翻醋坛子的。”

邬思道怅然若失地看着奔流不息的江水说:“唉,你们哪!我出门就坐轿,又一步不能
走,我累的什么呢?”

俩人一听这话,就更是上心了:“那你为什么……”

邬思道一指前边:“你们瞧那只大船!”

两人顺着邬思道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江里泊着的是一艘官舰。舰上蒙着鹅黄色的遮阳
篷。甲板上还站着一位老头,正和一大群人在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这里离得太远了,说话
声当然是听不见的。可是,官舰上插着一面明黄色大旗上的字,在艳阳丽日下,却能看得清
清楚楚:

钦点南闲学政钦差两江观风使鄂

文武百官军民人等免见回避

邬思道嘴边闪过一丝苦笑:“看见了吗?这是鄂尔泰的座舰,他也到南京了。”

凤姑看看丈夫的脸色说:“他来南京关咱们什么事?他来他的,咱们玩咱们的,谁怕谁
呀?他敢把你怎么样?你要是不想见他,咱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邬思道忧郁地一笑:“这个鄂尔泰在皇上面前,宠信不在李卫之下,可是他的歹毒和狠
辣却连田文镜都得甘拜下风!皇上即位的那天夜里,他奉旨查抄了十三家财产,金家也是在
那天垮了的。”

两个女人像被阴风吹着了一般,激凌凌打了个寒颤,脸色也突然变得苍白可怕。那一晚
上的事,实在是终生难忘。事先并没有一点动挣,善扑营的几百铁骑,就如神兵天降一样冲
了进来。他们把金玉泽从热被窝里拖出来,让他穿着单衣,跪在门前的雪地里。家里所有的
男女,也全都集中起来,一律搜身,也一律囚在一间库房里,连件棉衫都不让穿。那一天可
真冷啊!金玉泽就是在那天夜里,连冻带吓,僵跪至死的。事情虽已过了两年多,可她们一
想到那可怕的时刻,还是吓得浑身战抖,这老头儿的手段也真让人佩服!可细想起来,这事
既不能怨恨皇上,又不能怪罪邬思道。不全是金家自己作孽吗?她们又都无话可说了。

邬思道看了她们一眼,也知道她们正在想的是什么事。他慢慢地说:“这几天来,我总
觉得心里有事,却就是说不出来。一见鄂尔泰,倒给我提了个醒。明天我就到总督衙门去,
我必须马上见到李卫。走,回家!”

高高兴兴地出来,满腹扫兴地归去。回到馆舍,两个女人,服侍邬思道洗了身子,让他
靠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邬思道睁开眼睛说:“你们现在想的什么,我全都知道。你们千万
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如果不爱你们,哪还有今日?金家败亡的时候,十三爷曾叫我不要再
管你们的事,我没有听他的话,尽管我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我现在的处境并不很妙,说给你
们,又让你们为我担心,何必哪!可是,有一句话,我非说不可,那就是这世界虽大,我却
三尺难藏!只要雍正爷在位一日,我就别想有一时的清静。我现在还不能归隐,要归隐也得
想个妥善的办法。”

凤姑是读过书的人,知识稍微广一些,她看看邬思道说:“你别胡猜乱疑的,我们既然
跟了你,你到哪里,我们也自然要跟到哪里,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只是……只是,我们心
里难受,要不是我们拖累了你……”她说不下去了。

兰草儿心里也同样难过,她一边擦拭眼泪一边说:“爷心里明白,既然你害怕,那就躲
开呗,为什么还要上李卫那里凑呢?”

“唉,你们不懂啊!李卫现在遇上了难处,我得帮他一把。李卫这人,我是知道的,别
看他少了一点文采,可他的聪明却一点也不亚于别人。他是个仗义的人,人对他有点滴之
恩,他必定要涌泉相报。他和宝亲王弘历又特别要好。我的事,也只有让他在宝亲王面前说
话,才能有出头之日,也才能保得我一世平安。你们俩睡去吧、让我再好好地想一想,不要
来打扰我。”

两人哪敢去睡!见邬思道闭上了眼睛,她们就坐在他的床头,轮番地替他打扇,竟一直
坐到天光放亮。

南京明代故宫废址的西北,多有一些大衙门。贡院、巡抚衙门、总督衙门等等。可是,
座落在这里的江宁织造司更是不同凡响。当年,康熙六次南巡,就有四次住在这里,这就是
史书上赫赫有名的曹寅的府第。曹家是在清太祖努尔哈赤时代,就当了满族包衣奴才的。历
经几代,才成为清初的一大望族。可是自从康熙去世,雍正登基之后,却又被多次抄家。前
一个人抄过刚走,后一个人就再次来抄。抄来抄去,这里已是面目全非了。曹氏后代子孙
们,死的死了,充军的发配到边疆了,剩下的七零八散,谁也不知他们遇到了什么样的灾
难。不过,这里毕竟曾有过昔日的辉煌。因为康熙每次来住,就要重新修葺一新,所以早就
是皇帝行宫的规模了。今天,邬思道从这里路过,也掀起轿帘来看了一看。他看到的却是宫
阙依旧,人事全非的情景,不由他不感慨万分。

过了江宁织造司不远,就是李卫的那个总督衙门了。软轿在此停住,邬思道费了老大的
力气,才艰难地从轿子里钻了出来。这总督衙门的建筑,也是非常壮观的。轩敞高大的府门
紧闭着。门上朱漆铜钉,衔环叮当,两尊汉白王雕成的石狮,蹲坐在大门两旁,注视着广场
上的过往行人。两行卫士,列队挺立,腰刀佩剑,目不邪视,与那白色的石狮,恰成鲜明的
对照。广场上,立着一座高约三丈有余的铁旗杆。骄阳下举目观望,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的
帅旗上,绣着雍正皇帝御笔亲书的一行大字:

钦命两江总督李

总督帅府里大概正在议事,来的人看来还真不少。门外广场四周,歇着无数大轿。也许
是天气已近端阳,气闷炎热;也许是轿夫们等得太久,闲得无事可干。他们便东一片,西一
堆地挤在一起,正在海阔天空的神聊。这情景与门前那肃杀、静穆的气氛比较起来,又别是
一番风味。跟着邬思道来的轿夫,不敢前去通报,却回过头来直看着这位先生。邬思道没
法,只好瘸着两腿亲自走上前去。可他离大门还远着呢,就听一声断喝:“站住别动!知道
这是什么地方吗?!”

邬思道一直等那个戈什哈来到面前,才从怀里掏出名刺递了过去、从从容容地说:“烦
请通报,我要见你们李制军。”

那戈什哈拿着名刺上下端详了好大半天说:“鸟……思道?嘿,今儿可遇上稀罕事了。
这世上姓什么的都有,我还没见过姓鸟的呢!哎?不对呀,怎么这个鸟还长着耳朵?这又是
个什么鸟?”他回过头来又说,“我们大帅正在和各县来的官员们议事。吩咐了,今日不见
客。你改天再来吧。”

邬思道遇上了这等事,真是笑也不得,骂也骂不得了。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好好,今
天我也算是开了眼界了。这个李卫,自己识字不多吧,还又带出了一群睁眼瞎的兵!你再好
好看看,看清楚点,那上边写的是个‘鸟’字吗?不过,既然李卫有事,你就叫翠儿来接我
吧,我先见见她也行。”

“什么,什么?翠儿,翠儿是谁?我们这里没这个人!”

邬思道有点火了:“翠儿是谁用不着你问。你快去,把李卫的老婆给我叫出来!”

那戈什哈见这位发了脾气,有点慌了。可是,仔细一看,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瞧他
这身打扮,穿戴普普通通,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既不像官,又不像民,更不像有钱有势的
大财主。要说特别,也就是站到人群里边显得整齐修洁点罢了。再看他的风度,似贵不贵,
似贱又不贱。说话到是挺文雅的,可一上火,又这么噎人。他这里还在猜测,邬思道可等不
及了:“哎,我说,你快点行不行,快叫你家主母出来见我。她要是说不见,我回头就走还
不行吗?”

戈什哈没法,只好进去回禀主母。可他去时,慢慢腾腾,回来时却是一路小跑。来到跟
前,先十分麻利地打了个千,然后就跪下磕头,磕完头起身又是一个千,这才开口说话了:
“爷确实身份贵重,小的得罪了,我们宪太太发了话,叫小的快快来请。因衙里正在议事,
宪太太出来不便,请您老体谅。爷这边走,您请!”

邬思道畅怀大笑着说:“怎么?我不是‘鸟先生’了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约有
五两重的银子扔了过去,又返身对跟他来的轿夫们说,“回家去告诉两位太太,没准儿,我
今晚就不回去了。如果这里能住得开,我就派人去接她们。”

那个戈什哈见这位爷出手大方,此时他又成了向导、就更是卖力。两人穿堂越户,来到
李卫的官衙后院。翠儿早就迎在门口,见邬先生进来,先蹲身福了两福,又说:“我已经派
人叫他去了,先生,您这边请!”回身又叫丫鬟:“梅香,快去取一盘冰湃葡萄来,给先生
送来解暑。”说完便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先生走过去,才紧紧地跟在后边。看得那个戈
什哈眼都直了。
 
四十九回 能回天自有回天力 叫狗儿何惧狗儿咬

邬思道笑了:“李卫呀,李卫,你真糊涂!他这次来,就是冲着你来的!”

“怎么,他也要告我……”

“岂止是告你,怕是比告你更可恨,他是要扳倒你呀!”

一听说鄂尔泰此次来南京,为的是要告他、扳倒他。李卫可不干了:“娘的,我招他惹
他了吗,兔崽子刚来时,我还去拜过他,这老小子怎么这样不仗义?哼,如今要告我的人多
了。鄂尔泰要告,就让他告去吧。咱老子不理他,看他能下出个什么蛆来。”

邬思道笑了:“这不是理不理的事。他要告你,就自然有他的理由,有他的办法。你去
拜他,他不肯见你,也有他的道理。这事光生气,耍二杆子,都是不行的。”

“你是说……”

邬思道瞧了一眼李卫慢吞吞地说:“他压根就不信你那‘江南无亏空’的话!他上年在
福建查账,就查出了毛病,受到了皇上的夸奖。他很自得,非要找个更大的对头来,再立一
功。我看哪,他一定是选中了你。”

李卫宽释地一笑:“嗨,就为这事呀。我这里藩库里银账两符,不怕他查。”

邬思道更是笑得开心:“李卫呀,你小子能瞒别人,却瞒不了我。藩库里银账两符嘛,
我也信。在金陵这六朝金粉之地上,你从婊子、嫖客们身上榨油,又用这钱填还了国库,还
不是举手之劳?但是,官员们自己的欠账,你就未必全都收上来了。鄂尔泰不是等闲之人,
你这一手骗不了他。”

李卫傻了,他愣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又嬉皮笑脸地说:“先生,我算真服您了!幸亏皇
上没让您当宰相。您要是出山为相,这石头城里还不得挤出油来?人们常说,我李卫是‘鬼
不缠’,可我这‘鬼不缠’遇上了您这位钟馗就没辙了。你算得真准,官员们才有几两俸
禄,拿什么来还账?所以,我就想了这法子,从那些窑子、妓女、鸨儿、王八身上弄钱,谁
叫他们的钱来得容易呢?我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有那么几十个县的账经不住查。但我也
向皇上奏明了,该打该罚我全都担待。先生,您是我的恩人,我不能,也不敢对您玩花
招。”

“哎!什么恩人不恩人的,说这话就没意思了。你不是也救过皇上,皇上不是也救过我
们俩?咱们现在说的,是正经事嘛。”

翠儿走了进来,高腔大口地说:“你们呀,怎么老是说正事?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说点
闲话不好吗?尹大人和范大人都来了,他们也是听说邬先生在这里,才赶来的。”

一句尚未说完,尹继善和范时捷已经走了进来。邬思道刚要起身,却被李卫拦住了:
“你别动,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来,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就是今科榜眼,大学
士尹泰、尹老夫子的二公子尹继善,如今和我一文一武地搭伙计;这位嘛,是刚到这里的藩
台范时捷,年羹尧不能容他,十三爷就把他交到我这里受委屈了。哎,我说老范,你笑笑行
不行?别哭丧着脸,好像死了老子娘似的。上坐的就是我常向你们提起的我的老师邬先
生。”回头又对翠儿说,“添客了,加几个菜吧。”

尹继善大家出身,穿戴整齐,和邋遢的范时捷恰成对比。坐下来后,他就用十分崇敬的
口气说:“邬先生风范,我早就仰慕在心了,今日一见,实在是大慰平生,听说先生已经离
开了田文镜的幕府,其实,这样也好。昨天我看到邸报,山东巡抚、安徽巡抚都上了奏折,
要请先生前去帮忙。叫我说,先生哪里也别去,就留在南京岂不更好?何况这里离先生的老
家也近一些。”

李卫没有接话,他早就接到密折了。皇上在御舟上说了什么,他也全都清楚。田文镜还
专门给他写了信来,再三表示,如果先生能回开封,他愿意当面谢罪。李卫自己又何尝不想
留下这位先生?可是,皇上的密折尚未批下,他不敢多说。听尹继善这么讲,他连忙接过来
说:“都吃酒,吃酒,今天咱们不说这事儿。我知道先生最是看得开,连我怕也留不住
呢。”

邬思道是何等精明,马上就明白了。他举起酒杯说:“我原来是想从此做个山野散人,
逍遥一生的,看来也是由不得自己呀。哎,李卫,刚才听夫人说,有人参你不读书?是
吗?”

李卫搔着脑袋笑了笑说:“嘿嘿嘿嘿,光是说我不读书,倒也不怕。怕的是李绂还参我
叫堂会听戏。皇上叫我‘老实回话’,还问我‘为什么不遵圣旨,擅自演戏?让别人说起来
岂不是把朕的面子也扫了’?这件事,我还真不好回话,正在作难呢。”说完一眼不眨地看
着他的这位老师。心想,你既然问了,就得给我出个主意。

邬思道沉思了一刻说:“这事皇上问了,就得好生回话,想躲避是不成的。不过,你既
然是叫了堂会,就不能只看一次,也不能只看一出戏,是吗?”

“咳,哪能只看一次呢?这事怨只怨翠儿,她越看越上瘾,我有什么办法?我看了……
《苏秦挂帅》、《将相和》,还有……《六月雪》……”

尹继善也看了,他在一边说,“哦,还有《卖子恨》呢。其实,这都是正正经经的好戏
嘛。叫我看,你上个引罪自责的折子,就可以没事儿的。”

邬思道太了解雍正皇帝了,知道他追究的并不是看了什么,而是觉得李卫扫了自己的面
子,是‘违旨’行为。他说:“尹公,这样怕不行。皇上是个细心人,他计较的是你们不务
正业,游戏政务。当然,谢罪折子一上,他也许会一笑置之的。可怕的是,他放在心里不
说,再遇上别的事,一块堆儿算总账,那可就不是谢罪的事了。”

李卫一听这话,可真的急了:“先生,你得救救我,我咋回话呢?”

邬思道一笑说:“你就说,是请尹公帮你点的戏。”

尹继善一听,脸马上就黄了。邬思道却冲他笑着说:“你别怕,听我把话说完嘛。你可
以这样回话:皇上已经多次下旨,叫臣下读书,读史。而你李卫认字不多,想读也读不来,
于是就请他帮你点几出与读书学史有关的戏来看。可是,顾了这头却忘了那头,竟把皇上的
‘不准看戏’的旨意忽略了。现在既蒙皇上教训,以后再也不敢看了。”

李卫聪明过人,一听就笑了。尹继善不但脱了干系,还能以“劝戒有方”而得到皇上的
勉励。连一直沉着脸不言不语的范时捷都拍手叫好说:“邬先生,我算服你了,你真有回天
之力呀!”

邬思道却平静地说:“光这样说还不行。你看了《卖子恨》、《六月雪》,这戏里唱的
是什么呢?是政治黑暗,是吏治不平!李卫你再想想,你自己不就是在人市上被皇上买来的
吗?如果我没记错,现在就能给你写出两段《卖子恨》的戏词来。”说着,他立刻要来纸
笔,写完后,又交给尹继善,“请你读读,看我写的对吗?”

尹继善哪还记得戏中的词儿啊!可是,他这一读,不光是李卫,连全府在这里侍候的丫
环、仆人们,全都泪眼汪汪的了。可他们之中,谁也没曾想到,这戏词竟是邬思道这位才华
过人的学士现编现写的!邬思道听他读完了才说:“尹公,我再送你一件礼物。你既然和李
卫一块看了戏,他挨了训,的也跑不了责任。你就把这戏词,附在李卫的谢罪折子后面。别
的还需要说什么,大概就用不着我教你了吧,啊?哈哈哈哈……”

众人见到这情景,没有一人不佩服,没有一人不感激。范时捷说:“田文镜真是瞎了眼
睛,放着邬先生不要,他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师爷呀!”

李卫更是激动万分:“咳,老范,你别在这里提田某人,一说他我就有气儿!前些时他
上书给皇上,说他要封住河南通往邻省的驿道,不让河南粮食外流。别人要想去河南贩粮,
他还要征税!这信儿是四爷宝亲王透给我的,真气死人了,他妈的,他封我也封,井水不犯
河水,比比,看谁的日子过得好!”

邬思道看着李卫这生气的样子,悄没声响地笑了笑说:“李卫呀,李卫,你和他争的什
么呢?田文镜是个不懂经济的人,一看见河南发了水,就吓得慌了神,只怕有一斤粮食流进
了别人嘴里。其实他不知道,江南人本来就不爱吃面,而只爱吃米,他封了境,挨饿的只能
是他自己。他封你也封,既断了江南人的卖粮通道,又让皇上说你小气,何苦呢?”

李卫茅塞顿开:“对,对呀!老范,吃完饭你就给咱传令,咱们不但不封境,河南人要
来做生意,咱们还不抽税,饿死田文镜这狗日的!”

家人们来上菜了,众人一看,好嘛,六个菜全是素的,只有一盘炒鸡蛋和一条清蒸鱼,
算是动了荤。他们都知道,李卫虽然是出了名的豪爽总督,可也是出了名的节俭总督。官场
上,他杀伐决断,简明利落;可回到家里,却从来不肯挥霍,也挥霍不起。所以,谁也不在
他这里挑礼。众人都拿起筷子了,回头一看,范时捷却坐在一旁发呆。李卫知道他的毛病又
犯了,他一声不响地走上前去,在范时捷脑后就是一巴掌:“怎么,你范大舅子看不上眼
吗?老子这里就只有这个菜,你他妈的不吃,就给我滚蛋!”

他这一骂,不只是邬思道和尹继善吓了一跳,连在屏风后边站着的翠儿也是一惊。心
想,李卫这小子发的那门子疯啊,这里不全是你的客人吗?再说,这位范大人还是个倔筋
头,你这是诚心和他过不去还是怎么的?

哪知,范时捷不但不恼,反倒笑了。他端起门盅来,一饮而尽,完了又说:“咳,这大
半年没见怡亲王,把我憋得够呛。我等了多时,总算是有人来骂我一声了。哎——我怎么不
知道,咱们这位宪太太原来是我的妹子?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祝贺我和宪太太联宗之
喜!”

邬思道也不出声地笑了。他早就听人说,这位范大人,最爱人家和他胡闹,最爱听的就
是骂声。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连挨骂也能上瘾,不挨骂连吃饭都打不起精神
来!

李卫见范时捷终于开了口,还是不依不饶:“哎,我说范大舅子,这次和鄂尔泰打嘴
仗,老子可全仗你这藩台了。你要是给老子砸了锅,看我怎么收拾你?”

范时捷根本不在乎:“不就是对付这个鄂尔泰吗?小菜一碟!年羹尧够厉害的吧,他又
把我怎么样了?邬先生,你看看,江南这么富的地方,可是,总督大人却吃这样的饭,这还
是待客哪!我敢说,连个县丞都比他吃得好。他的火耗只收三钱,全国上哪儿去找这样的清
官?今天当着邬先生,我实话实说:咱们省还有二十三个县经不起查。有事,李卫你小子就
只管叫他鄂尔泰来找我好了。我反正是个破罐子,左右都是摔,摔就摔呗!给,这是咱们省
缺了银子的几个县,你过过目,全都是苏北遭水淹过的。”

李卫接过来也不看,就递给身后的家人。他问:“你们俩和县令们议到最后,是怎么说
的?”

尹继善说:“是我向大家宣布的这件事。我还告诉他们说,鄂尔泰办事特别认真,他还
带来了三十名算账高手。我们全省没亏空,这是人人皆知的。但说到各县,就不敢打保票
了,大帅也放心不下。所以,我叫各人自写条子,欠多少就是多少,不能隐瞒。老实写了,
有事大帅担着;不老实写的,你就自讨苦吃,大帅概不负责。大家见了这阵势,敢不说真话
吗?”

李卫心里有底了:“好,就这么办!”他回过身来对那个家人说,“你拿上这条子去一
趟签押房。告诉那里的师爷,叫他写两份单子,两个单子要一模一样,都只写全省一半的县
名。这上边列着的各个县,却一个也不准写上。你听明白了吗?”

那家人答应着出去了。李卫又对范时捷说:“范大舅子,我不要你摔罐子。查账的来
了,你给我好好接待就行,别的你一概不知……至于办法吗?天机不可泄露,你们等着瞧好
吧!”

翠儿让丫环们捧上两个大盘子来,李卫亲自动手,敲开外边的泥皮,向大家介绍说:
“来来来,请品尝一下,这就是你们从来没福吃过的‘叫化子鸡’。我敢说,没做过叫化子
的人,是绝对做不成这美味的。不过,我这也不是原装了。早先吃的全是淡的,如今却先洗
干净,又加上了佐料。来吃呀,邬先生,你不先动筷子,别人谁好意思呢?范大舅子,你还
等我喂你吗?”

大家一齐动手,剥吃着这闻名的“叫化子鸡”。可是,刚吃了几口,门上就有个家人进
来禀道:“大帅,鄂尔泰大人来拜!”

李卫把手一摆:“告诉他,本大帅没功夫见他!”

邬思道连忙拦住了:“李卫,你这就不对了。别那么小心眼嘛,他给你一棒棰,你还他
一长枪,就有失大臣的风范了。去吧,啊?”

“可是……”李卫还在犹豫,邬思道又说:“你看,尹公和范公你们有公事,我呢,是
个大闲人,因私而废公是不大好的。何况翠儿已经派人去接我的家眷了,你放心地去吧。”

李卫想通了,他大叫一声:“好,开中门,放炮迎接,叫议事厅的那些王八蛋们也全都
出来!”一边吩咐着,一边就穿戴整齐,还专门在袍子外面,套上一件黄马褂。

尹继善小心地说:“大帅,您这身打扮,怕是有点不大恭敬吧。”

李卫也不理他,迈开大步就走了出来。门外“咚咚咚”响起了三声大炮,总督迎接钦
差,那是什么样的威风啊!合省的官员们,一瞧李卫的这身打扮,全都“啪”地打下了马蹄
袖,躬身施礼。偌大的总督衙门上上下下,没有一点声响,也全都在注视着这不同寻常的接
见。

鄂尔泰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这个要饭化子出身的总督。他今天是端着钦差大人的架子来
的,穿的也是黄马褂,满脸的皱纹如刀刻一般。看见李卫大大咧咧地地走了出来,并且只说
了一句“鄂公辛苦”便没了下文,他愣住了。他盯住李卫看了又看,强按下心里怒火说了一
句:“我是奉了圣命来的!”

这句话虽然声音不大,可在场的人全部听到了。大家也全都明白,他这话是在责怪李
卫,怪他没有用接钦差的礼节。可李卫毕竟是李卫,他也平静地说:“你的身份,本大帅知
道。我也奉有圣命,也是在遵旨办事。所以咱们正好扯平,便只好以平礼相待了。请吧!”
 
五十回 混官场何妨做儿戏 怀忠心就难有自由

鼓乐奏起,两位既然都是钦差,谁也吓不住谁,也用不着相让,就肩并肩走进了总督府
的议事厅。分宾主坐下后,鄂尔泰开言了:“皇上命我来主持南京贡试,廷寄嘛,李大人想
必已经看过了。前日大人来访,恰恰我那天身子不适,很是慢待,我这里先谢过了。”

李卫笑了:“咳,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原来是这样。鄂大人是北方人,来到南京不服
水土,一时有‘不适’,谁又能怪你呢?再说,咱们俩都是皇上身边的狗,不管怎么‘汪
汪’,全都是一窝。有什么事,你就照直了说吧。”他心想,我本来就叫狗儿嘛,吃什么亏
了?你来找事,才真的是条老狗哪!

鄂尔泰来到李卫的总督衙门,却不料一见面就被李卫叫成了狗。鄂尔泰气坏了,都是朝
廷大臣,我怎么会是‘狗’呢?可是他回过头来一想,平常我的奏折里不也常说,“愿为皇
上效犬马之劳”,犬不就是狗吗?李卫话虽然说得难听一些,可是却无法驳倒!他只好言归
正传:“李公,我虽然是奉了学差,但皇上让我顺便查查江南的藩库,看这里有没有虚报冒
领的事。这事情我真不愿管,这不是要找你李公的麻烦吗?可又不能违背了皇上的旨意。所
以,今天才特地来拜见你,请你鼎力相助。江南若有什么瞒着皇上的事,咱们可以在这里当
面说清。你一说出来,也就可以放心做事了嘛。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从来也不想与谁过不
去。”

李卫心想,你别他妈的装蒜了。他嬉皮笑脸地说:“前几天我去拜你,一来是要给皇上
请安,二来嘛,也想看看廷寄里说了些什么。你身子‘不适’,我也就回来了。可到家一
看,我这里的廷寄也到了。我们省从来没有欺瞒皇上的事,我下边这些狗日的,也不敢这样
大胆哪?鄂大人你知道,我是朝里出了名的‘鬼不缠’,谁又敢日哄我呢?喂,你们都说
说,谁他妈的弄虚作假了?”下边当然没人应声,他也就见机收场,“怎么样?他们不敢骗
老子,更不敢欺君的。”

他说得随随便便,十分轻松,而且连骂带损,嘴里不断脏字。与上坐的那位道学先生,
恰成鲜明的对比。这里总督衙门的人,早被他骂皮了,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跟着鄂尔
泰来的人,却没有见过这样的总督。他们想笑又不敢笑,不笑呢又憋不住。鄂尔泰讨厌的就
是李卫这一身痞子气,他沉着脸说:“江南是不是有欺君之事,现在还不能说,要等我查完
才能定论。”

“查就查!请问,怎么个查法?”

“从南京开始,一府一县地挨个查!”

“这么说,你要单独查账?”

“一点不错!”

李卫拿起一把大蒲扇来,一边呼呼嗒嗒地扇着,一边笑眯眯地说:“鄂公,我得先提醒
你一句。你要是撇开我李卫单独查账,那你可就违旨了。皇上的旨意里说,要你‘会同李卫
复查,不得梢存苟且之心’,我记得不错吧。这就是说,要以我为主,你只是‘会同’的身
份。按道理,我要怎么查,才能怎么查。不过,看在同是为皇上办事的情份上,我也懒得和
你争这个大小上下。就按你自己来说,你的正经差使是学政。江南一百多个县份,你一县一
县地查,恐怕查到猴年马月,你也还查不完呢!请问,你的正差还办不办了?”

鄂尔泰原来以为李卫不过是个傻小子,一唬就能唬住了。可他没想到这小子如此精细,
更没想到他竟和自己论起主次来。他张了几次口,也没能说出个反驳的话,只好问:“那依
你说,应该怎么个查法呢?”

“我已说过了,本总督不计较名次前后。既然都是钦差,又同办一个差使,就见面各分
一半吧。一百二十四个县中,咱们各分六十二。我知道你带来不少盘账的高手,可我们这里
的藩司衙门里,能查账的并不比你少。老范,你去签押房,叫他们把全省县份,一分为二地
写好,还要把次序打乱再拿来。我和鄂大人等会儿要用。”

范时捷这时才明白,李卫刚才叫人写县名的意思。他想笑,却又不敢笑,答应一声就连
忙走了。

鄂尔泰品出味儿来了,李卫这是要和他拈阄啊!他板着面孔说:“李大人,你这样做,
是不是把军国大事当成儿戏了?”

李卫身子朝前一探说:“儿戏?我上不欺君,下不亏心,就是儿戏又有何妨呢?照你的
办法,把我这钦差撂到一边,违了旨意不说,你自己又办不下来,那才真是儿戏哪!”

两人越说越拧,尹继善在一旁开言了:“鄂大人,依学生之愚见,李公之言也不无道
理。鄂大人如果觉得不行,提出个更好的办法来,也未尝不可。”

他这话貌似公允,可这个边鼓敲得更绝。鄂尔泰左思右想,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
来。他偷眼向李卫看了看,见他的手已经扣在了茶碗上。鄂尔泰知道,只要自己说声不同
意,李卫就敢马上端茶送客。这样,事情就全砸了。心想,好吧,拈阉就拈阉,只要让我抓
住一点把柄,看我怎么拾掇你!他也把茶杯捂在手心里了。

范时捷气喘吁吁地端着个大盘子回到了客厅上。李卫和鄂尔泰几乎是同时行动,分别抓
到了一个纸团,又恶狠地注视着对方,端起了茶碗。下边的衙役们虽然看得正有趣,却也没
敢忘了规矩,高喊一声;“端茶送客!”鄂尔泰只好站起来告辞走了。

李卫兴冲冲地回到后衙,把衣服一甩,痛痛快快地笑着说:“任你奸似鬼,也叫你喝了
我的洗脚水!”

邬思道正在给李卫开书单,听见李卫的喊声,抬起头来看看他说:“得了头彩吗?看你
高兴成这模样。现在这里没外人,我得说你一句了。你这样聪明能干,如果再多读点书,进
上书房也并不难。可是,你却为什么总是粗话不离口的,真让人生气。”

李卫却突然正经起来:“先生,您真以为我爱讲粗话吗?我实话告诉您,书我也不是不
读,骂人的话我也可以不说。但我在人前,却还得装傻充愣。我不能不这样,也不得不这
样!进上书房?我想都没有想过。先生您别忘了,别人不是有军功,便是正经的科甲出身。
我是什么名份?我是叫化子!是个人人能踩,也人人能骂的叫化子!我再聪明,也只能干些
小打小闹的事。所以我必须保持我的本份,保持我粗豪下贱的本色。要是我想充文雅,我李
卫在皇上和众大臣眼里,可就一文不值了。”

邬思道没有马上说话,他现在才觉得李卫的所作所为,不无道理。李卫刚才所说,对他
震动很大。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骂声不绝于耳的小叫化,竟有这么
深的心机!他叹了口气说:“这可真是江山依旧,而人事全非了。连你也学会了揣摩皇上的
心思,琢磨做官的诀窍了。那我问你,田文镜是个聚敛之臣,你又是什么呢?”

“不,先生您错看了我李卫。”

“嗯?”

“或许,您也错看了皇上。皇上对您,对我,从来都是直言不讳的。他更懂得我们的
心,也比我们更懂得治国治民的道理。”

“什么,什么?我错看了皇上,这……至于吗?”一向自以为对雍正十分了解的邬思
道,对自己的作为也从来都是自信的。现在,他却如入五里雾中,不知如何说才好了。

李卫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初夏时分天上的浮云。只有在这一刻,邬思道才发现,这
个李卫确实是变了一个人。过了好久,李卫才回过身来,目光深邃,声音暗哑地说:“田文
镜确实是在揣摩皇上的心思,他事事处处都只想讨皇上的好;而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绝不
掩饰,更不作假。就如今天这事,我知道鄂尔泰肯定要密奏皇上,而尹继善和范时捷也不会
不写密折。但我不怕,因为我早已奏明,并且已经得到皇上的认可了。”说着。他从大柜子
里取出一个黄匣子来打开,又拿出里面的密折来,“先生,您先看看吧。”

这密折前半部分是李卫写的,虽然有不少错别字,但意思却很明白。更特别的是,他说
的全是心里话,是别人不能写,也不敢说的话。比如他说:“没当官时想当官,真当了官才
知道做官的难处”;“江南报给户部说,这里没有亏空。可奴才知道,最少有二三十个县是
糊弄奴才的”;“官员们俸禄太低了。像奴才这样的二品官,一年才一百六十两银子,能干
什么呢?翠儿和奴才的那个傻小子,每天只敢吃白菜豆芽。可奴才到了外边,还得装体面,
不敢给主子丢人。上次翠儿进京拜见主子娘娘,娘娘赏了二十两金子,让翠儿打几件首饰。
翠儿舍不得,她们娘俩就在这银子里拿出了一点,打了次牙祭。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
翠儿哭了”;“主子要想个长远法子,不要让官员这么穷。官员不穷,就没理由借国库的
钱。主子您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办差呀”!

邬思道又翻过一页,却是皇上的朱批。那上边说:“览奏不胜感慨,非真知朕者,断不
肯如此直言。朕也想为官员加俸,可兹事体大,又涉及祖宗成法,并不像你说得那样好办。
现任官加俸,待选官如何加法?汉人加了,满人是否也要水涨船高?都想多加点,钱又从哪
里来?一个不慎,就会紊乱了朝局,朕不能不小心哪”!这朱批后面还有一段话,却是针对
邬思道的:“邬先生现在哪里?听说他到了湖广,又沿江东下,可能已到了南京。尔一定要
设法找到他,将此折让他看看,听听他有什么想法,再详尽地报朕知道。告诉邬先生,允祥
很想他,朕也有事要垂询于他。他不必回家乡了,就由你妥送至京,安置到怡亲王府可
也”。

看了皇上的这份朱批,邬思道头上冒出汗来了。想不到皇上原来答应让自己“中隐于
市”,竟是不可能了。但他和皇上既已有了过去的情份,又不能对皇上的期望置之不理。他
自言自语地说:“皇上有什么事要垂询于我呢?”

李卫笑笑说:“先生,这事我可不知道,也没资格知道。我这里还有一份朱批,说请您
在五月十五前,一定要赶到北京。但这份朱批,因为牵连着擒拿甘凤池的案子,皇上没说让
您看,我也不敢拿给您。您只管放心地走吧。两位夫人,就住在我这里好了,翠儿会好好侍
候着的。”

邬思道长叹一声说:”唉!岂止是你这官身不自由,我这民身又有自由吗?皇上现在用
的这密折制度,还是当年我提的法子。想不到却作茧自缚,把我也给捆住了!我的一举一
动,都难逃皇上的耳目呀。”

“先生,您可不能这样说,这法子实在太好了。有了它,谁想给别人穿小鞋,他就得掂
算掂算,别人兴许也会告他一状呢。哎——皇上要我征求您的看法,您就教我怎么办吧。”

“哦?那你先说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李卫规规矩矩地说:“先生既然问我,我就只能说老实话,我不学田文镜。田文镜用的
是高压的办法,让下边的人全都怕他,那怎么可能呢?他那个巡抚又不是世袭罔替的,再
说,他也总得死。他或走或死,下边就照样贪污,照样刮地皮!那是个笨法,我学不来,也
不想学。这官职里不是有肥有瘦吗?肥的我不管,瘦的我得想办法补贴点,想法让他们过得
去。他要是再贪、再刮,我就狠狠地办他!这就是我的宗旨。”接着,他就把如何筹粮筹
款,如何征税,如何搭配穷富等等,说了好大一会儿。完了他又说,“我给自己订了两条:
一不往怀里搂钱,皇上就怪不到我;二不逛妓院嫖窑子,翠儿就不能和我打架。有了这两
条,谁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去,我一概不听不问!”

邬思道一直在静静地听着,等李卫说完了,他问:“你为什么不学田文镜,让官绅一体
纳粮呢?”

“我学他?他这一招还是学我的哪!我在四川当县令时就这么干了。他那时还跟在我屁
股后面跑得颠颠儿的呢。现在学他,还不让他笑我没本事。”

邬思道看着这位心高气傲的年青总督,心想,他也真是有可爱之处,得帮帮他。便说:
“我教你两条,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别说一个了,就是十个八个,我全都答应!”

“好。头一条,叫‘摊丁入亩’。这一条,你不能告诉皇上是我教的,就说是你自己想
的。这法子很简单,就是把人头税取消,全都摊到土地里去。谁家的地最多,谁家就得多交
税。没地的,少地的,自然就用不着多交了。你要过饭,还能不明白这道理吗?”

李卫高兴得脸上放光:“好好好,这一条我准能办到。我就说,是我替天下的叫化子想
的主意。叫化子连饭都吃不上,还要交人头税,谁干哪!老子要命有一条,要交税?没
有!”

“第二条,叫‘火耗归公”。这是个养廉法,是吏治。你想不出来,所以这条算咱俩
的。平常人们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银子从哪里来?就是钻的火耗这个空
子。你把全省的火耗都抓在自己手里。谁干得多,哪个县最穷,就多分给他点;谁出力少,
谁的县里最富,你就少给点。这样连后补官员们,也能分个仨瓜俩枣的,谁不说你好!”

李卫可真佩服了这位老师,连连说道:“好,太好了!这样,连我这衙门里的应酬钱,
不也有地方出了嘛。”

一个衙役走了进来说:“禀总督大人,奴才打听清楚了。贡院里抬的牌子上是孔子。”

李卫头也不回地说:“好,告诉下边,他抬孔子,咱们就抬玉皇大帝!”

邬思道问:“李卫,你这是唱的那一出?”

李卫笑了:“先生,您别管,我这是和鄂尔泰那老小子叫真呢!年羹尧要凯旋回京,全
国大庆,南京这里都在准备赛神大会。这一比,可就有高下之分了。南京学政衙门,是鄂尔
泰狗日的管的。他让城里的秀才童生扮成孔子,入试的三千孔门弟子,扛着大牌子游街。我
这总督衙门不能落在后边,更不能让鄂尔泰这个兔崽子比下去!”

邬思道哈哈大笑:“李卫呀,李卫,你可真能想法子?你以为,玉皇大帝就最大了
吗?”

“是啊,他不大,谁又能比他大呢?”

邬思道还在大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也笑得李卫莫名其妙了:“先生,我说的不对
吗?”

“岂止是不对,你那玉皇大帝要是抬到大街上,不让人笑破了肚子才怪呢!我告诉你,
天下独尊儒术,孔子乃万世师表。连先帝爷去孔庙,还得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呢!别说你抬玉
皇大帝了,你就是把如来佛、孙悟空全都请来,他们见了孔老夫子,也全都得行礼避让!”
 
五十一回 巡河务蛟龙困沙滩 防突变微服入军营

李卫傻了:“那,那可怎么办?难道让他鄂尔泰压住咱们?哎——先生,有没有比孔子
大的?”

“没有,真的是没有。”

李卫拧眉攒目地想了又想,一边还不住地在嘴里嘟囔着:“他妈的,我不信孔子就那么
厉害,难道就没人能管住他?哎,我想起来了,咱们在大牌子上写上‘孔子他爹’!孔子再
大,他总不能比他爹更大吧?”

邬思道一愣之下,随即又放声大笑:“好,这主意真可叫绝,你李卫也不愧了这‘鬼不
缠’的雅号!不过,你写上‘孔子他爹’,似乎也太直白了些。孔子的令尊大人叫‘叔梁
纥’。你把他写到牌子上,不管孔子到了哪里,他见到这块牌子,也得退避三舍!”

雍正皇帝这次巡视,并不是十分顺利。他从开封出发刚来到兰考,大船就搁浅了。这里
的水是不小,但多年黄河失修,屡次漫灌,主航道早已不见。以致有的地方水流湍急,打得
船只光转圈就是不向前;而刚刚走了不远,又困在沙滩上前进不得。全靠随行的军士们拉
纤,才能一尺尺地挪动。张廷玉命人找了一个河工来一打听,照现在的走法,再走一个月也
难回到北京,这可真是名符其实的“蚊龙困在沙滩上”了。张廷玉身为宰相,他得纵观全
局,联想到眼下瞬息万变的形势,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从船上下来,到雍正坐着的大舰上求见皇上。雍正还在埋头批阅着文书,见他进来,
也只是抬了一下头说:“不要行礼了,坐吧。”便又继续写下去。

张廷玉真想说一句,你倒是稳坐钓鱼船,不用着急,可你知道咱们已经陷入绝境了吗?
可是,他只敢想,却不敢说。一直等雍正写完了,才小心谨慎地说:“皇上,臣以为这河工
不宜再看了,还是走陆路早点回京更好。”

“哦?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主意了呢?朕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适?”

“不不,臣虽然有点晕船,可还能抗得住。刚才臣召见了河工,听说,前边的三百多里
路十分难走。沿岸也少有人家,给养又供应不上……再说年羹尧回京在即,恐怕要误
了……”

“哎——你太过虑了!年羹尧只需一纸文书,让他再等几天就行了嘛。这里的河道朕是
一定要好好看看的。亲自看了,心里才能更有底。不然,他们就老是给朕说屁话。”

“万岁要是不放心这边,等回京后再派个人来好了。再不,臣亲自替皇上看,这总行了
吧。再往前走,邸报就送不上来了,北京是什么情形,各地又是什么情形,我们一君一相撂
在这里全然不知可怎么好?怡亲王正在病中,也着实让人惦记……”

雍正已经预感到事情的严重,但他并没有马上表态,只是说:“好了,好了,你不要多
说了。哎呀,这船舱里怎么这样闷?走,到外边透透风吧。”

站在夏风劲吹的船头上,雍正不由得心潮起伏。他眼前的这个张廷玉,不是雍正藩邸的
老人,他当然不能像邬思道或李卫那样,不论看到什么事,都敢往外撂。张廷玉的忠心,他
的谨慎,他的精明,他的干练,都是让人不容怀疑的。他刚才所说,是话中有话啊!表面上
看,说的是越走越远,怕误了皇上的军国大事;可细心一想,“连邸报都送不上来了”,就
会有人借机封锁消息,策动叛乱,使朝局发生意外!雍正一想到此,不觉毛骨悚然,是的,
不能再往前走了,得赶快回京!他忽然又想到,此时此刻,说不定远处就有人在窥探动静。
嗯,不能让他们看出这里的真实情况,起了疑心。他大声地说:“哎,不怕。你是没有办过
河工,不知道真情。不就是三百里水草路嘛,有这么多军舰护送,还能过不去?等出了这段
泛区,叫洛阳水师提督把有功人员名单报上来,依次嘉奖也就是了。”说完,他回头就进了
舱内。

一进舱,雍正立刻严峻地悄声说:“廷玉,你说得对。朕全听你的,今晚就走。留下李
德全和邢年他们,照旧在这里‘当差侍候’。你和五哥、德楞泰、高无庸与朕同行,走陆路
返回京城。”

张廷玉躬身答应,又说:“臣立刻发文给田文镜,让他调来开封的绿营兵拱卫圣
驾……”

“用不着!”雍正马上拒绝了,“太平世界,又是大白天走路,怕的什么呢?何况张五
哥和德楞泰还都是百人敌,他们难道还护送不了你我君臣二人?”有句话他没有说出,那就
是三十名粘竿处的卫士,还在暗中保护着呢,又怕的什么。

张廷玉没有再坚持。他心里十分清楚,雍正皇帝外出私访,真正的敌人不在民间,而是
在庙堂之上,萧墙之内。与其让这些“真正的敌人”了解到皇上的动静,不惊动官府恐怕还
更安全一些。不过,他还是把德楞泰和张五哥,以及李德全他们叫来,嘱咐了又嘱咐,叮咛
了再叮咛,这才放下心来。

当夜二更过后,一叶舢板,驶离大舰。雍正皇上和张廷玉他们扮做客商,张五哥等人则
装扮成随从。悄悄地走上了大路。不过,他们却没从原来的路上走,而是绕道菏泽,经由临
清、德州等地,来到了河北保定。

见到了高耸的保定城头,张廷玉的心才放下了一半。不过,他还是不敢那么自信。他知
道,这里的知府是他的门生,便以奉旨外出私访为名,向他要了三十名亲兵。张廷玉告诫
说:他要的这些人,是充当他这位宰相的临时护卫的。他们只能远远地跟在后面,而不准走
近他身后十里之内!

张廷玉叫了两辆驮车,请皇上坐好,自己紧随其后。张五哥和德楞泰护侍着雍正,高无
庸则坐在皇上的驮车车辕边上。就这样,行行走走,走走行行,巍巍帝阙已经在望。张廷玉
心细,京师就在眼前,后边再跟着兵士就招眼了。他跳下驮车,回身向高无庸说:“你到后
边去见见随行的兵士,把我写的这个条子交给他们。向他们说‘张相已经到京,不要再送
了’。让他们凭着这条子,到保定府去领三千赏银。”

此刻,雍正也从驮轿上下来了。他走过来问道:“廷玉,再往前去,不就是西华门吗?
朕看也不过三十多里路,你为什么在这里停下呀?”

“万岁您看,太阳已经下山,也该打尖吃饭了,您急什么呢?这里地势紧要,我负着皇
上的安全。怎么走,在哪儿住,都应该由我说了算。您不要多问,也勿需多管。因为,这已
是皇上早就答应了的。”

张五哥和德楞泰看傻了。他们在宫中眼侍了这么多年,和张廷玉打交道多了。在他们的
眼睛里,这位宰相总是那么规矩,那么勤奋。很少见他有过笑脸,但也很少见他发过脾气,
更从来没见过他用这种口气和皇上说话。但再向上一瞟,皇上似乎并没有生气,还是那么平
静地笑着。他们奇怪了,哎?这是怎么回事?

雍正笑着说:“对对对,你说了算,朕说的不算,这总可以了吧。”

张廷玉没有说话,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从这里向西是畅春园,东北那边是西便
门,正北是白云观,离这里最近的地方则是丰台大营。他和皇上离开北京已有好多日子了,
那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样,他们连一点也不知道,这神密莫测的京城里等着他们的是福是祸,
谁也不敢说。身为宰相,他不能拿皇上的安全冒险,也不能让皇上见到自己的一点差错。他
当机立断,对皇上说:“万岁,臣以为我们今晚应该住在丰台大营里。叫毕力塔前来侍候,
明天再从这里返回畅春园。”

雍正目光幽幽,只是稍微一闪就熄灭了。他似乎对张廷玉的安排并不十分满意,但也没
表示什么。只是轻轻地说:“朕说过了,一切都随你。”

为了不惹闲人的注意,几个人悠悠逛逛地向前走去,来到丰台大营时,天已近晚了。不
料刚到大营门前,就听一声断喝:“什么人?站在那里别动,不准往前走!”

随着喊声,一名军校走了过来,把他们四人打量了好半天才问:“从哪里来?找谁的?
有勘合吗?”

张廷玉见他这样严肃,不禁笑出声来了:“好,毕力塔的规矩还真大!你进去禀报毕将
军,就说张廷玉夤夜来访。勘合并不曾带,这是我的随身小印,你交给他,他自然会明白
的。”

那军校接过小印,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又看,把小印又扔还给张廷玉说:“这玩艺,咱
没见过,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可我认识,它不是兵部的勘合。我们毕军门到城里会议去了,
不在大营,你们改天再来吧。”说完也不容他们申辩,转身扬长而去。

张廷玉真拿他没办法,又一想,这里既然是兵营,怎么能没了规矩,又怎么能让外人随
便闯入?君臣四人正是无可奈何,张五哥眼尖,却见从里边走出一队人来。因为五哥常到这
里传旨,认识不少军营的人。知道走在前边领队的叫张雨,便放开声音喊了一嗓子:“是张
雨吗?我是张五哥呀,请过来一下。”

这时天已擦黑,远处看不太清,张雨一直来到跟前,才认出了五哥。他看五哥穿着这身
打扮,竟像是一位商贩,先是一愣,不觉又笑了:“哎呀呀,是张军门啊!您这是……”

张五哥脸色一沉说:“不要高声!张中堂刚从外地微眼考察回来,让我和德楞泰跟着保
护。”说着向后一指,”怎么,你连老德也不认识了?”

张雨凑到跟前仔细辨认了一下:“啊!果然是德军门!你好啊,咱们多时不见了。快,
随我到里面说话。”

张五哥却没功夫和他叙旧,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哎,老毕真的不在大营?好家伙,
你们的那个看门狗可真厉害,大概是看我们穿得破,说什么就是不让进来。张相拿出印来,
他又不认得。真是好笑,难道张相的印,不比兵部的勘合管用?明天这事要传了出去,岂不
成了一大笑话吗?”

张雨看了一眼只顾低头走路的皇上,笑着说:“军门,今天你真是错怪了毕将军。隆中
堂昨天就叫他进城议事,今天又叫了他去。毕军门的脸色打昨儿晚上起,就像阴了天似的,
吓得我们谁也不敢多问。毕军门走时发下话来说,无论是谁,没有兵部的勘合一律不准放
行。谁知道张相和您偏偏在这时来,怎么不闹误会呢?”

张廷玉接下了话头问:“你说什么?毕力塔不在营里,他真是去隆科多那里会议了吗?
张雨,他们今天开的是什么会?是十三爷主持,还是隆科多主持的?”

“回中堂话,十三爷身子不好,住在清梵寺里静养。毕军门是去步兵统领衙门会议的,
那就一定是隆中堂在主持。”

“会议的什么事?”

“回中堂,卑职不知。”

张廷玉和雍正皇上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没有说话,还在继续地走着。张廷玉
的心里却早已疑云突起了。隆科多的异常行动引起了他的惊觉,难道他们是在……?他回过
头来对张雨说:“我这次并没有什么要事,只是坐了一天的轿,坐得太乏了,才想在你们这
里休息一下的。议事厅那里我就不去了,现在头昏脑胀的,我什么人也不想见。毕力塔不是
有个书房吗?我就到那里好了。能给我们烧点水来,让我们烫烫脚,洗洗身子就很好了。如
果有什么吃的也请给我们送来一些。张雨,这事就拜托你了。”

张雨满口答应着,把他们一行往毕力塔的书房里领。雍正凑着这机会,打量了一下这座
军营,只见这里果然是十分整肃。东西南北全是四四方方的高墙大寨,寨角设着垛楼,以便
了望。墙上每隔不远,就吊着一盏灯笼。灯下可见一列兵了佩刀持枪,钉子似地站着。另有
两队兵丁,往返巡戈在空旷的大操演场上。雍正满意地点点头,心想,这里确实比畅春园安
全。他一声不响地跟着高无庸,迈步走进了毕力塔的书房。张五哥和德楞泰更无需人交代,
早就一边一个地守在了门口。张雨一看这阵势,心里猛然一惊。他偷眼瞧了一下张廷玉,却
没敢问出口来。只是说:“请张大人暂且在此安歇,卑职这就去安排。”

雍正皇帝却不等张廷玉说话,就开口说道:“传张雨进来,让朕瞧瞧。”

张廷玉听皇上自己亮明了身份,也不再隐瞒,对吓得目瞪口呆的张雨说:“张雨呀,今
天算你有福,万岁爷在里边叫你哪。怎么?你还不快点进去!”

张雨傻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了:“万岁?刚刚进去的真是万岁爷?那您……”

张廷玉笑了,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开心地畅笑:“你问得好!可你也不想想,假如
万岁爷不来,我一个宰相,到你们这军营里又为的是哪桩?快去吧,万岁爷还在等着你
呢。”

张雨平时的机灵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此刻,他直觉得浑身打战,两腿发软,头上的
汗珠不住地往下掉。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却又傻站在那里,竟忘了行礼了。

雍正看他惊得出汗,怕得可笑,便轻松地说:“你瞪着眼睛看朕是什么意思?难道连朕
都不认识了吗?你不是还曾跟着你十三爷在户部办过差吗?朕那时也常去户部的,你怎么就
会忘了呢?朕还记得你哪!你是武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个敢说敢为的好汉嘛。你见
了朕又怕的什么?你应该洒脱一些嘛!”

张雨突然从惊怔中清醒过来,连忙解下佩刀放在一边,“啪”地打下马蹄袖来,行了三
跪九叩首的大礼。这才说道:“奴才今儿个是瞎了眼了,其实奴才早就该认出万岁爷来的。
不但在户部见过,奴才提升参将时,也蒙恩受过引见。万岁去年来阅兵,奴才就在队列里。
回万岁的话,奴才是康熙四十五年就在古北口穿上号褂子的。原来是十三爷跟前的亲兵,户
部撤差后,十三爷提拨奴才到了丰台大营当干总,去年又升为参将。”

“哦,你也可算是老军务了。这里十三爷的老人还多吗?”

“回皇上问话,原来丰台大营里,游击以上的军官,大多是十三爷提拔的。毕军门掌了
大营后,十三爷来说,树挪死,人挪活,都挤在一起不好。后来,有的升了,有的调了,老
人大概还有二十几个。不过,十三爷现在是亲王,还管着那么多的事,奴才就是想见也很难
见到了。”

雍正高兴地说:“怡亲王是个细心人,朕自己想不到的,他全都办好了。国家要是多几
个这样的贤王该多好呀!”
 
五十二回 无牵挂放胆敢直言 有鱼腥引来众馋猫

张廷玉也是打心里佩服十三爷。怡亲王确实能干,也确实有眼力。这丰台大营曾是他允
祥的老底儿,这里的将士,也全是他的老部下。可是,自从雍正登基以来,他为了避免人们
议论,也为了免得皇上生疑,就主动地调开了大营的将佐。别看他在皇上面前那么得宠,却
还是谨慎小心。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从来不敢有野心,更不拥兵自重!正是因为
他有这些美德,所以他才更加受到皇上的器重。

张廷玉正在想着,却听雍正在上边说话了:“廷玉啊,朕看这个张雨很是懂事,既然有
缘见朕,就是他的福份。你看,给他补个二等虾如何?”

二等虾就是二等侍卫。张廷玉听皇上已经封了,他还能再说什么,连忙回答:“是。臣
领旨,明日就发出文碟。”回头又对张雨说,“你怎么了,皇上加封你,怎么不谢恩呢?”

张雨这才恍然大悟,头在青砖地上碰得咚咚作响,颤抖着说:“奴才谢主子恩典。奴才
愿誓死为皇上效力,不负圣上重托。”

张雨今天真是有幸,一见到皇上就被晋升为二等侍卫。这种机遇要在平时,他是连想也
不敢想的。张廷玉在旁边说:“张雨啊,你既然升为侍卫,今天就在这里侍候皇上好了。先
叫人替皇上准备些点心送来,你再悄悄地找几个妥当的人,把怡亲王召来见驾。还有,给皇
上准备膳食,侍候皇上进膳。你明白了吗?”

雍正笑笑说:“廷玉,再稍等一会,毕力塔不就回来了嘛。允祥还正在病中,就不要惊
动他了。”

张廷玉却没有一点通融余地:“不,一定要请怡亲王来!张雨,我告诉你,今晚这里就
是皇上的行宫,出了丁点差错,都要由你承担!你立刻派人去请怡亲王,只要他还能动,就
让他马上来一趟。对别的人,一字也不许提及。毕力塔回来后,让他马上来见驾。”

张雨走过后,雍正对张廷玉说:“廷玉呀,你也忒过细心了。朕看这里一切如常嘛。”

张廷玉也不说话,等点心端上后,他亲自尝过,这才捧给皇上说:“皇上,多点小心总
比出差错要好,臣也是万不得已呀。这些天朝中的任何动静我们都全然不知,臣心里又怎能
踏实呢?皇上要是乏了,就先在这里靠一靠,臣估计,毕力塔也快回来了。”

雍正没有再说什么。张雨送来饭菜后,张廷玉又和高无庸亲自尝了,才请皇上用膳。膳
后不久,便听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又听允祥在门外轻声但却清晰地报名请见:“臣
弟允祥恭叩万岁金安!”

雍正听到这十分熟悉的声音,激动地几乎难以抑制。老十三能来,既便是出了叛乱,朕
又何惧之有!他连连说:“是十三弟吗?快进来,朕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允祥闻声而入。他今天穿戴得特别整齐,更显得英姿飒爽,只是眉宇间的病容却难以掩
饰。进来后,他首先仔细盯了一下皇帝,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又说:“臣弟瞧万岁
的气色和神情都很好嘛,可京师却在盛传,说万岁在河南患了时疫。这十多天来,臣弟多方
打听,就是得不到万岁的消息,可把臣弟急坏了。”

雍正让允祥在身边坐了下来,细心地看了看他的面色,心疼地说:“这么热的天,你怎
么还穿得整整齐齐的?是咳喘病又犯了吗?朕赐你的药用了怎样?找太医看过了吗?”

允祥哪想到刚一见面,皇上就会对他这样关切,他心情激动地说:“皇上,臣弟这点犬
马之疾,却劳皇上如此牵挂,令臣弟更觉不安。太医们没用,他们有的说是痰症,也有人说
是伤风,可治来治去的,又总不见好。主上赐臣的药用了倒很对症。只是臣弟想,假如臣弟
得的是痰症,这‘拼命十三郎’以后就当不成了。一想到此,臣弟就心情郁闷。这些天又得
不到皇上的消息。急得我如坐针毡,五内俱焚。所以,臣索性搬到青梵寺住。一来为主子祈
福,二来嘛,听听晨钟暮鼓,也可以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说着,说着,他的眼泪滴了
下来。他用手拭去,但又止不住狂奔如流的泪水。看得出来,他是在极力地忍着,不想让皇
上看出自己的激动和不安。

雍正此刻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不但是他们兄弟挚情,还因为十三弟对皇上来说是
太重要了!他是雍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当皇上的哥哥不能没有他这个好弟弟呀!但此
刻,皇上却不想让这位爱弟过于伤神,便笑笑说:“十三弟,你怎么变得英雄气短、儿女情
长了呢?太医院向朕详细地奏报了你的病情,朕也知道,你其实并没什么大病。你只要静下
心来,好好调养一段,就会好起来的。朕已下诏给邬先生,让他立即进京,就住到你那里。
邬先生精通医道,就让他给你好好瞧瞧。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吗?”

在一旁的张廷玉,看到他们这对君臣兄弟一往情深的情景,心里也很有感触。但他今天
想的事情太多了,不得不马上问十三爷,瞧见有了说话的机会,他便连忙说:“十三爷您方
才说,京师盛传万岁在河南生了病。这话是民间流传,还是在官场里传开的?”

允祥剧烈地咳了一阵,张廷玉看见他悄悄的用手帕擦了擦嘴,又掖到袖子里。张廷玉看
出,允祥确实病得不轻,刚才那一阵呛咳,很可能是吐血了。但允祥还是强自挣扎着说:
“这是十天前的事了。当时,廷寄里说,主子冒雨视察河工,受了风寒,不过已经痊愈。这
件事,朝廷中人人皆知。可后来,朝中却突然有人传言,说皇上在外边病得不轻。我当时就
知会廉亲王,也告诉了隆科多,让他们彻查此事,一定要弄清制造谣言的人。可是怪就怪
在,他们直到今天也没给我个下文!礼部筹办的郊迎年羹尧进京的仪注,我已经看过,觉得
太过僭越了一些,我驳回去让他们重拟。除了这些,京师现在一切如常,并没有发生什么大
事。昨天八哥和隆科多到青梵寺来看我,我还听他们说,皇上的御驾尚在安徽,要从水路返
回京师。可刚才一听说皇上已经来到丰台大营,还真把我吓了一跳。皇上,这里距畅春园并
不远,您为什么不去那里住呢?再说,那个‘皇上还在安徽’的消息,又是从哪里来的
呢?”

雍正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我们白龙鱼服,悄然回京,自己当然要小心谨慎。他们怎么
可能知道我们的确切行止呢?何况你正在生病,就是他们知道了,也会死死地瞒着你的。”

张廷玉也说:“十三爷,刚才您问皇上为什么不住畅春园,你觉得,畅春园能比这里更
安全吗?”

允祥吃惊地说:“当然,这里是比畅春园安全。可是,听皇上的意思,似乎是有人在欺
哄臣弟,谁又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雍正看了张廷玉一眼,摇摇头说:“不知道。”

张廷玉接过话头来:“怡亲王,你是负责京畿防务的议政亲王。他们应当与你商量,设
法打探皇上的行止,布置驻跸关防事宜。可是,他们在去探病时,却绝口不提皇上行踪不明
的事,这就明明是在说假话,明明是在哄骗你怡亲王嘛。”

雍正说:“是不是他们看见允祥正在病中,怕他着急上火,才有意地瞒住不说了呢?”

允祥的眼中闪出了疑惧的神色,他一字一板地说:“皇上,朝中有奸臣,这您是知道
的。不过马齐和舅舅他们总该和我说实话的呀……”

张雨进来禀道:“皇上,毕军门回来了。我没敢告诉他说皇上在这里,只说怡王爷和张
中堂来了,正在屋里说话。不知皇上是不是要他进来?”

允祥猛地站起身来。他大步跨到门口说:“毕力塔吗?你过来!”

毕力塔上前一步大声说:“卑职在!”说着,一个千就打了下去:“奴才给十三爷请
安!”

“你不要这样大呼小叫的。你主子的主子正在这里哪——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和隆科多
他们会议了什么?”

毕力塔一愣,“主子的主子”,那不就是皇上吗?难道皇上到大营来了?今天会议时,
隆科多不是说主子还在山东吗,怎么会突然来到大营了?忽然,他又想起十三爷正在问话,
便连忙说:“回十三爷,这个丰台大营提督,奴才干不下去了!要不是听说您正在生病,今
晚上我就找您去了。隆大人和我已经撕破了面皮。他说我恃宠傲上,要罢我的职。我说,用
不着你罢,我自己写辞呈好了,也省得一天到晚地穿小鞋、生窝囊气……”

他还要往下再说,雍正在里边发话了:“是毕力塔吗?有话进来说!”

“扎!”毕力塔连忙解下佩刀,等高无庸挑起帘子,才抢步进屋行礼,跪在那里等候皇
上问话。

雍正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问:“怎么,你要掼纱帽?你是奉旨特简的提督,直隶和京畿
的七万人马全都归你节制,你还有什么委屈?你是老军务了,圣祖皇帝西征时,你就从了
军,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为什么要这样耍小性子?”

毕力塔叩头答道:“回主子爷,不是奴才耍小性子,是他隆中堂太过分了。这个会开了
三天,头天他就说要奴才腾出三千人的住房来,说是年大将军要住。年大将军班师回朝,当
然是件大事,奴才也不敢顶着不办。第二天,隆中堂又说,让奴才把中军行辕也让出来,理
由还是一个,这里要让年大将军用。奴才不干了,当时就给他顶了回去。丰台大营这里的地
势最是适中,卫戍着畅春园和京师外围。我不能为了迎接年大将军而误了皇上的差使,想动
我的中军,不是皇上发话,没门儿!昨儿个的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谁知,他隆科多今天又
把我叫了去、说的那话更叫人想不透。他说,已经奉了八爷的令旨,提督行辕还是要腾,要
我们移到北安定门外去。他还说,皇上驻跸关防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步兵统领衙门里的
两万军兵,还能护不了圣驾?奴才当时气急了,说话就有些走板。我说,他年大将军也是个
人,他也是两腿中间夹个鸡巴,有什么了不起的!主子走时有旨意,京师的防务是归十三爷
统筹的。你九门提督和我丰台大营,不是上下级,我们没有隶属关系。你想调我的一兵一
卒,都得先请示十三爷。你请十三爷知会兵部,拿勘合来作凭证。要不然,我连他年羹尧也
拒之营外。娘的,谁没打过仗?他年大将军带着三千人马行军,能不带帐篷和锅灶吗?”毕
力塔一口气发完牢骚,稍一停顿,又说,“主子爷,奴才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国舅
爷。自打太后老人家薨逝,他就总是有事三竿,没事也三竿地找奴才的麻烦。丰台大营和他
的步兵统领衙门,本是各司一职的。前些天两队兵丁巡哨时出了点口角是非,也不过是鸡毛
蒜皮的事嘛,他逮住我就训斥了一顿。这样吹毛求比,我这没有比的还能活吗?”

毕力塔可真地是气急了,也不看皇上就在上边坐着,荤的素的,骂人的粗话全部撂出来
了。张五哥和下边的侍卫、太监们想笑却又不敢笑。雍正皇上开始时也是一愣,后来一想,
这位丘八大爷,识字不多,可能他不认得“吹毛求疵”的那个“疵”字,把它叫做了
“比”。又因读音相近。他想笑,可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而是陷入了深沉的思索。张廷玉
却连毕力塔这口误都没有听出来,他想得更多。丰台大营里马步兵种齐全,还管着一个水
师,是京城的防务支柱。隆科多放着允祥不请示,却和允禩这样胡乱摆布,这不是别有居心
又是什么?皇上曾让他看过甘肃巡抚呈来的密折,那上边说:风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正在
年某的军中活动。这次年羹尧带着三千兵士进京,万一有什么不测的事情发生,他这个当宰
相的当如何处置才好呢?

允祥又是一阵呛咳,咳完了才说:“毕力塔,你应该知道,管兵带兵就应各司其职,各
管其事,也各有各的权限范围,怎么能乱了套呢?年大将军征讨有功,这次进京叩阙演礼,
是由吏部安排的。典仪一完,他带的军兵当然不能住在城里,要驻守城外待命。丰台大营不
能乱,你们不管住到哪里,指挥中心更不能乱!你是我使惯了的老人了,不管我病与不病,
这事都该回我知道的。要不要和他们争执理论,那是我的事。你怎么张口合口的全是粗话,
这像什么样子?”

雍正冷笑一声说:“怡亲王教训的全对!你毕力塔有两条错:一是不该犯粗骂人,更不
该骂年羹尧;二是不该遇事不回禀你十三爷。今天既然在这里说过了,朕恕你无知之罪,你
好生地办差吧。朕只告诉你一句话:丰台大营,一步也不能挪!”他略作停顿又问,“哎?
马齐是干什么吃的?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好像置身局外一样,连一点表示也没有?”

允祥见皇上又怪罪到马齐,忙出来替他说话:“主子,马齐这些天连一刻也没闲住。他
主持的是政务,每天看折子、接见外官、处理日常事务,遇上重要的事还得转奏皇上。前几
天我看到他时,见他竟瘦了一圈儿!主子,您消消气,不要怪他了。”

允祥说得很有道理,马齐此刻的日子确实难过,京师的局势也确实是在瞬息万变之中。

自从雍正和张廷玉等人,在夜间悄悄地离开了御舟,他们君臣二人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安徽巡抚原来已经准备好了接驾的,可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皇上到来。他慌神了,心
想假如皇上乘坐的御舟在安徽境内出事,他就有永远也说不清的罪责。于是便立刻用六百里
加急的军报,向驻守京师的上书房报告说:“圣踪不详”!廉亲王允禩看准了这个干载难遇
的好时机,便严令对允祥和马齐封锁消息。理由当然十分充分:允祥“病了”而马齐又“太
忙”,不能用这些无根无梢的事来“打扰他们”。而他自己却又拿出了他的绝招,“称病不
起”,把全部重担都压在了马齐的肩头,使他无暇旁顾。于是,便由隆科多出面,将“雍正
皇上与朝廷失去联络”的事,通知了留守北京的皇三子弘时。

弘时虽然是个空架子的阿哥,手中并没有兵权,但他却一向野心勃勃,想当至尊至上的
皇帝。如今碰上这机会,他能让它轻易错过吗?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做着美梦。他思前想
后,幻想着最好是雍正的大舰在黄河中沉没。弟弟宝亲王弘历如今正在年羹尧那里劳军,
“国不可一日无君”,自己位居中央,立嫡以长,子承父业,舍我其谁?手中没有兵权他倒
不怕,到了口含天宪、南面为君的那一天,无论是丰台大营,还是西山的锐健营,谁又敢不
俯首称臣?
 
五十三回 三阿哥密室谋叛乱 马相国高楼分君忧

心中有了主意,弘时就立刻行动。他先让人到遵化去传令,对十四皇叔允禵严加看管。
没有他弘时阿哥的命令,允禵寸步不得离开陵寝;又派人去通知年羹尧说,“圣驾尚未返
京,你们可以在路上边走边等,以备郊迎的大礼”。这样弘历就不得不在路上停住,也就给
自己争取了时间。现在他要防备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那就是八叔允禩。

弘时非常清楚,八叔那里也在窥伺着好事呢!“病了”?别骗人了,谁不知道你的毛病
呢!只要一有大事你准得病,病了才能躲在家里出歪点子哪!弘时顾虑的是,自己一旦得
手,八叔会不会学前明的永乐皇帝,给他来一个“夺侄自立”的故事新编呢?这倒是得费点
心思。至于那个老舅爷隆科多,倒用不着多操心。别看他明里说的是一套,暗地里干的又是
一套,可只要大局一定,仪峋偻揖土⒖谈锤隼骱Φ娜盟魄疲?

如今,父皇在外,生死不明。正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自己不抓住这个良机,从此就
再也别想黄袍加身了,后世的人评论起来,也将骂自己是个无能之辈。对,此时不干,还待
何时!

三阿哥弘时听到父皇“失踪”的消息后,十分兴奋,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呀!父皇和皇弟
弘历两人,一个生死不明,另一个却在千里之外,不趁此大好时机,夺位自立,那才是名符
其实的大傻瓜呢!

弘时之所以这样想,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四弟弘历虽然也是皇上亲生,但从小到大,几
乎事事处处都比自己高着一头,强着三分。当年康熙皇爷在世时,弘历就被叫进畅春园,在
爷爷的身边学读书、学做事;而自己呢,却留在家里每天看着父王那阴沉可怕的脸色。圣祖
归天后,弘时的处境更是每况愈下。古北口阅兵,是弘历代天子巡行;山东赈灾,是弘历代
天子筹办;去西疆迎接年羹尧回京,还是由弘历代天子亲行;就连送圣祖灵柩到遵化这件
事,按理是该弘时去的,可是,父皇却偏偏还是派了弘历,让他去代天子扶柩!平常的琐
事、小事,那就更不用说了。弘历事事见好,弘时却总是挨训。多吃一口胙肉,父皇还狠狠
地教训了一顿呢,何况其它?弘时也知道,自己无论在德、才、能、识,还是“圣眷”上,
都与弘历不能相提并论。可是,眼见得弟弟弘历将来必定要承继皇位,而自己却永远是个
“黄带子阿哥”,弘时的心里却无法忍受,现在他终于逮着机会了,他岂能轻易放过?

常言说得好,“知子莫著父”。把这句话反过来,也可以说“知父莫若子”。弘时尽管
雄心勃勃,可他并不糊涂。就现在来说,父皇只是“下落不明”,焉知他真的是身陷绝境?
又焉知他老人家不是在搞什么花样?我得问一问,访一访,要不,一个不小心,就会折载沉
沙,万劫不复了。

他立即发出了一封六百里加急文书,命令田文镜“迅速探明御舟现在何处”。田文镜的
急报很快地便回到了京城。弘时看了不免大吃一惊,原来皇上的御舟并没有翻,而只是在半
路上搁浅了,全靠洛阳水师的兵丁们在拉纤,一天走不了二十里。弘时心里的那份高兴没有
了,立时就变成了恐惧。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也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但想得绝妙
的主意,却一个也不能再用了,他又觉得有些不甘心。他躺在大炕上,翻过来掉过去地折
腾,想来想去,还得去求八叔帮忙。但八叔那里又不能明着去,得先探探那个老舅爷的底儿
再说。老隆这个人既是托孤重臣,又是上书房里兵权最重的满大臣,他一定知道父皇的确切
消息。当然,此人老奸巨滑,又和八叔明来暗往的,很让人不放心。但弘时手里拿着他的把
柄哪,不怕他不老实听话。

隆科多应召来到府门口,大轿刚刚落下,就见弘时身着便装,步履轻快地迎了出来:
“老舅爷辛苦!天已这么晚了,您这是刚下值吧?”

隆科多今天也是显得十分轻松。他一边和弘时并肩走了进去,一边笑着说:“哪有什么
辛苦可言,又哪有那么多的事情要我去当值啊。哎——你这房子里和他们哥几个可是大不相
同啊!四爷弘历那里,满屋子全是书;五爷弘昼的书房里则到处都挂着鸟笼子。瞧瞧你这
里,琴棋书画,却是样样俱全。嗯——不错,相当不错,像是个干大事的样子!哎?你怎么
今天忽然想起你这个老没用的舅爷来了呢?”

看隆科多这轻快诙谐的神气,弘时倒觉得有些意外。这老东西平时不这样啊?他那张脸
从来都像阴了天似的,难得有个笑模样。哦,一定是看我年纪小,想耍我!得了吧,您哪!
我得先拿话堵住您:“舅爷,瞧您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有多大本事,又能干什么大事
呢?”弘时也轻松地说着,“我今天请您来,说起来也是公事。您心里明镜一样,还能不知
道吗?如今十三叔和八叔全都病了,马齐呢,每天埋头看折子都看不过来。朝里的事,只有
靠您老一人在维持着。弘时我心疼您呀,我的老舅爷!四弟外出办事去了;五弟那身子骨您
也清楚,只有靠别人侍候他,从来也别想让他管点事儿。我名义上是‘坐纛儿’的阿哥,其
实那些闲事,我从来也不愿管的。但,不管不行啊!皇阿玛既然交给了我这差使,让我做这
个留守的专职皇子,我就负有全责,不想管也得管。再说,皇阿玛在外边颠沛受苦,做儿子
的又怎能不挂念他老人家?所以,今天特意请老舅爷来问一问,皇上现在到底在哪里?几时
能回京?迎驾啊、驻跸关防啊什么的,上书房都有哪些安排?皇阿玛那六亲不认的性子,舅
爷是知道的。老人家回来时见我一问三不知,是要发脾气的。他一定要问我:你这个‘坐纛
儿’的阿哥是怎么当的?到那时,我可怎生回话呢?”

弘时长篇大论的,一下子就说了这么多。他刚开口时,隆科多还想用“皇子阿哥不得干
预政务”的理由来教训他。可是,听着,听着,隆科多竟张不开口了。人家既然点明了自己
是‘坐纛儿的阿哥’,你要再不报告情况,那不就是失礼了吗?他只好说:“三爷,你就是
不问,我也正想对你说这件事的。邸报每天都送过来让你看了,皇上銮驾已经从泰安启程。
八爷和我算计着,大概三五天的功夫也许就该到京了。这几天没见有朱批谕旨,我想了一
下,或许是皇上身子不爽;也或许是圣驾即将回来,用不着公文往返了吧。再有就是,畅春
园里住的善扑营军士,原先说好是三个月一换班的。现在已经到期,换不换呢?还有,年羹
尧带着三千军士进京演礼,要他们住在哪里合适呢?人家是立了大功的,总不能回到家里
了,还住在帐篷里吧。这件事不算小,也是应该早做准备的。”他说完,身子朝后一仰就靠
在椅子上了。两只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位“小白脸”的阿哥。那意思好像在说,
我全都“报告”给你了,该怎么办,就是你这位“坐纛儿阿哥”的事了。

弘时心里明白,却又故作不知地看着这位身份显赫的老舅爷说:“舅爷,您说呢?八叔
你们经的事多了,想必早就有了定见。我什么都不懂,能说些什么呢?”他不动气色地把球
又踢了回去。话一说完,便站起身来,在房子里消闲地踱起步子来了。

隆科多一听这话,傻眼了!他原来是想给弘时出个难题的,没想到竟被他轻飘飘地顶了
回来。说实话,隆科多从来也没有用正眼瞧过弘时。他一向认为,弘时不过是个只知吃喝玩
乐的花花公子,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浮夸子弟。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可真是让人应当“刮
目相看”了。他想起八爷廉亲王曾说过,他们都要当新的“三爷党”。还说,只有叔侄联
手,才能成就大事。可是,怎么联手,彼此之间有多深的瓜葛?八爷没说,他隆科多也不敢
问。今天他应召来到这里,本来是想试试弘时的水到底有多深的。可是,弘时的话一说出
来,他就感到,这个风度翩翩的小白脸阿哥,城府之深竟让人琢磨不透。要真论起滑头和奸
诈来,恐怕还远在八爷允禩之上!

隆科多还正在犯嘀咕,弘时却先开言了:“老舅爷,您老不要想那么多,先听我一言奉
告。我这人说话直,说错了您可别见怪。八叔虽然精明,但可惜他宝刀已老,一遇杀场就不
堪再用了!当年,八叔和父皇,以及太子、大千岁的那些过节,早已该揭过去了。前人有诗
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诗写得真好,只是把时光拉得太长了一些。
假如换一句,说‘各领风骚十几年’就贴切了。”弘时说着,步子突然一停,目不转睛地盯
着隆科多,“您说是吗,我的老舅爷?”

隆科多看着他那寒光凛凛的眼神,不觉心里一颤。可他毕竟是饱经磨难,老于世故的人
了,很快地便镇定了下来,摇摇头说:“三爷,我老了,实在是听不懂你的话。”

“哈哈哈哈……”弘时放声大笑,随即又悄声说,“老舅爷,你和我打的什么哑谜呢?
说到底,你、我和八叔的心思全是一样,都在盼望着老爷子‘平安’回京嘛!所以,畅春园
里的警卫要换一换,由步兵统领衙门暂时管起来;年羹尧要回京演礼,他带的兵当然不能住
在野外的帐篷里,因此丰台大营的提督行辕便要让出来——这些,不是八叔你们已经商量好
了的吗?怎么您现在还说‘听不懂’呢?”

隆科多大吃一惊,脸色也变得煞白。弘时刚才所说,确实是八爷廉亲王他们商量好的。
这个计划很明确:控制并搜查畅春园;打乱丰台大营的指挥体系;还有一条更重要,那就是
切断雍正的归路。这是八王爷他们策划已久的事了,但却苦于没有机会进行。这个计划并没
和弘时商量,八爷还曾特别嘱咐,“不要让弘时和弘昼知道”。现在计划刚刚出笼还不到六
个时辰,弘时就已了若指掌。一定是有人向他透露了信息。他也一定在想着夺位的事,而且
想得更多更细。这简直太可怕了!

弘时见隆科多蔫了,心中自是万分得意。他舒舒服服地坐到椅子里,若无其事地吃了一
口茶;含着微笑,看着手中这条已经被杀掉威风的老狐狸说:“老舅爷,你怕的什么呢?只
要是为了皇阿玛的‘安全’,你们就放心大胆地做去,我是不会反对的。这就是我刚刚说的
‘各领风骚’那句话。不过,咱们得心中有数,不要乱了阵脚,乱了章法。”他的口气一
变,带着明显的压力说,”我毕竟是‘坐纛儿’的阿哥嘛,我既要为皇上负责,也要为天下
社稷尽忠尽力。至于以后的事会怎样,那就得用《出师表》中的话来说了:‘成败利钝,非
臣所能逆睹’也!”说罢又是一阵放声大笑,“来人,把皇上赏我的那柄如意拿来,让舅爷
带回去!”

弘时和隆科多的密谋直到将近子时才结束。可寅时刚过,一乘绿呢大轿就抬到了畅春园
门前,老相国马齐从轿里钻了出来。多日来,他确实是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也没有一刻的清
闲。他老了,再也没有从前的那份蓬勃向上的朝气了。但他的忠心,他的尽职尽责,却仍然
是朝中人人钦佩的。下了大轿,他刚想举起胳膊来痛痛快快地伸个懒腰,可是,突然又放了
下来。因为他知道,这畅春园自康熙在世时,就是皇上居住和会见臣下的地方,在这里是不
容有一点放肆的。他昂首向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冷风,清醒了自己发昏了的头脑,便
大步向园内走去。今天要办的事情还多着哪,他不敢有一点松懈,一点马虎。

宽大的仪门旁,已经有十多位官员在候着他了。今儿个早上,畅春园当值的侍卫是鄂伦
岱。马齐问他:“八爷和隆中堂那里有黄匣子送来吗?”

鄂伦岱垂手回答:“回中堂,没有。八爷身子不好,隆中堂正忙着接驾的事情,说前晌
要过来和马中堂议事。”

马齐看了他一眼,见他的脸上白中透青,好像一夜未睡似的。又听他说“接驾”,忙又
问:“哦?隆中堂是不是知道圣驾现在哪里?”

“回马中堂,隆中堂没说,我也不敢动问。对,他好像说,畅春园的护卫已到了换班的
时候,该换一换了。”

马齐想了一下说:“换是该换了,只是哪差这几天呢?你去传话,叫各地请见的官员
们,都到露华楼前等候。”说完,便甩手走了进去。

这畅春园,是康熙皇帝在世时就开始修建的,建筑规模之宏大,园中庭院、花木之多,
早已是天下闻名了。马齐走过澹宁居时,因它是康熙和雍正两代皇帝办事的地方,便恭恭敬
敬地施礼致敬。从这里再向北走,便是一大片海子。水中新荷嫩绿,岸边杨柳笼烟。海子后
边,一座高楼拔地而起,便是他今天要去的“露华楼”了。这是畅春园内最高的地方,也是
圣祖皇帝的一座书楼。当年康熙皇帝每当盛夏,都要登上楼顶纳凉吹风的。从这书楼远眺,
依稀可见康熙晏驾时的旧址“穷庐”。穷庐若但从外边看来,只不过是一片寒舍茅屋。其
实,听说那里面装璜得十分考究,不过马齐却从来也没有幸运进去看过。如今人去屋在,倒
令人平添了几分怀念。

马齐今天所以要到露华楼来办事,图的就是它凉快。海子里含着水气的凉风穿楼而过,
就是盛暑季节,在这里也可以滴汗全无!侍卫刘铁成跟着马齐进来说:“中堂,您以往不是
都在韵松轩那里见人的吗,那里虽然不如这边明亮,也稍微热了点,可是,放上冰盆,比这
里还要凉一些哪!您一改主意,倒害得太监们忙着搬了一夜的文书。”

马齐一边叫人把窗子全都打开,一边笑着说:“老刘啊,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意?这些
天,我实在是乏透了。一见人,一听说话,我就直打瞌睡。知道的,说我睡得太少;不知道
的还以为我是在摆宰相架子呢。再说,皇上和宝亲王也该着回来了。韵松轩那里本是宝亲王
办事的地方,等他回来我再挪地儿,不是显得太不恭敬了吗?”马齐正说着,又忽然想起今
天要见的人还多,就不再闲聊了:“哎,铁成,我过来时看见河南藩台车大人来了。你辛苦
一趟,让他先进来说事儿吧。老刘啊,你是老侍卫了,我可不敢让你在这里侍候,更不敢劳
你给我站班。皇上快回来了,你也该到各处转转,让太监们把这里好好打扫一下。皇上爱清
静,让人把树上的‘知了’全都粘下来。”

刘铁成刚走,河南藩司车铭就进来叩头:“卑职给马老大人请安!”

马齐用手虚抬了一下笑着说:“车大人请起。不要拘礼,坐下来才好说话。实不相瞒,
我一天要见百十位官员,都这样客气,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五十四回 开封府官吏出丑闻 畅春园刀兵见寒光

车铭坐下来说:“卑职到京已经三天了,是因为田文镜借了藩库一百万银子的事。户部
索要银子入库,田中丞又还不上。户部的孟尚书叫卑职来向马中堂报告,并请中堂定夺。”

马齐微笑着说:“田文镜挪用库银,又不是装到自己腰包里了,他是用在河工上的嘛,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户部要回来,还不是要再拨下去,来来往往的也不怕费事?这其实只需
一纸文书就可以办好了,田文镜错在没有把这个圈儿走圆。老兄管着河南通政司,是朝廷的
方面大员,自然是识大体的。千万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和田文镜生分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
理?”

车铭今天求见,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要告田文镜一个刁状的。可是,听马齐这样一说,
他倒无言可对了。只好咽了口气回道:“是。卑职明白。”

“这次让你进来,是想问一个别的事。听说开封府晁刘氏的案子里面,还牵连着白衣庵
二十多个尼姑和葫芦庙的七个和尚。田文镜上了奏折说,桌司衙门里四十四名七品以上官
吏,除张球一人外,请旨一律罢革!怪就怪在,就连你们藩司衙门里,也被卷进了十几个
人。这样一来,开封府岂不又是一个洪洞县了吗?据说还有些官员的眷属也牵连了进去,简
直是龌龊透顶,不堪入耳。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民妇,就能闹得满城风雨,你知道吗?”

车铭怎么不知道?他又怎么能说清楚这个案子?想来想去的,他竟然呆在那里了。

马齐所以要问晁刘氏这个案子,可不是一句闲话,他已是不管不行了。原来,前不久田
文镜上过一个奏折说,河南臬司衙门的胡期恒识得大体,断案公允,还保奏了胡期恒和臬司
的张球二人。这封折子皇上还没来得及看,田文镜又变卦了。他参奏胡期恒贪墨不法,草菅
人命。要求把除张球之外的桌司官员们“一律罢革”!马齐简直被田文镜闹糊涂了。他不明
白,难道河南和开封府竟会如此不堪吗?可今天马齐一问,倒把车铭问住了。车铭虽然不管
刑狱,但案子已在开封叼登了这几年,他能说不知道吗?更何况,这案子里牵连的官员中,
许多人和他车铭还有关系。就连他自己的内眷里,与和尚尼姑有没有瓜葛,他也不敢打保
票。可是,这个愣头青的田文镜已经把事情捅了出去,再想捂,怕是捂不住了。车铭知道皇
上一向是刻忌残忍的,断没有“一床锦被遮盖着”的那份仁德。与其蜂虿入怀再去解,倒不
如现在就说出来,或许更为有利。他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回中堂话。这件案子已经拖
了三年了,全省几乎无人不知。卑职虽不在法司,但其中内情还是略知一二的。刚才听老大
人的意思,好像田中丞办得太苛刻了一些。其实,要真地全说出来,只怕里面的黑幕更要骇
人听闻的。不知马老大人的意思……”

马齐可不能让他套走了口风:“我没有什么意思。你既然知道,就说说吧。”

车铭没法了,只好从头说起。原来,这确实是个古今罕见的大案。晁刘氏的丈夫名叫晁
学书,是个诗做得很好的秀才。三年前的一天,他独自一人到白衣庵赏雪。庵中的尼姑们见
他风华正茂,又长得一表人才,便看上了他。先是留饭,暗中却做了手脚,乘着他醉酒时给
他剃了光头。从此他就成了个“假尼姑”,也成了众女尼的的活宝贝。这群女尼轮番上阵,
与他昼夜宣淫,硬是把一个翩翩公子,折腾得骨瘦如柴,精枯力竭。尼姑们看他不中用了,
又怕他妻子找来寻事儿,便去请葫芦庙的和尚们来帮忙。那葫芦庙里有七个和尚,他们早就
和白衣庵的尼姑们勾搭成奸,也早已淫乱得不成体统了。见尼姑遇难,岂有不帮之理,就把
晁学书杀死在门外一个枯井里。当时的开封府知府萧诚办案很是得力,他只用了七天时间,
就把凶手法园,法通和法明拿住,下到了大狱里。一用刑,他们又招出了师父觉空和法净、
法寂与法慧全部同伙。他们还说,干这种杀人灭迹的事早就不是头一次了。开封府在葫芦庙
里挖地三尺,又扒出来八具无头尸体,看样子像是进城赶考的生员,连和尚们也记不清他们
的名姓,更说不出他们是怎样被杀的了。

省城里出了这么大的奸杀案,萧诚当然不敢怠慢。便立刻包围了白衣庵,把尼姑们全都
下到大牢里。只是逃掉了她们的师父,绰号叫做“陈妙常”的老淫尼静慈。

当时官宦人家的内眷大都信佛,而白衣庵又是开封最大的尼庵。这些女尼们就整天价地
串衙门、走路子。上自巡抚衙门,下到司道官员,没有她们不敢见的人,也没有她们不敢去
的地方。混熟了,又把和尚充做尼姑也拉进了官衙,和官员的眷属们在一起胡来。无法无
天,丑不堪言!而且这种事,只要一上了手,是绝不会就此罢休的。眷属们是女人,耐不住
空闺长夜的寂寞,已经是令人可恨了。更奇的是,有的夫人们不会生孩子,就让尼姑们替她
生。于是尼姑们也就名正言顺地和官员们睡在了一起,把开封官场搅了个乌七八糟!田文镜
曾上过一个奏折说,这些官吏们“帷薄不修”。那意思是说,他们家里的“帐幕”没有整理
遮盖严实。这评语实在是太文雅,太客气,也太给他们留了面子了!

还有更怪的事情呢!那个淫尼静慈不知逃到了哪里,也不知求了哪位大老倌,就有宪牌
下来,叫把尼姑全都放出来。这群放出来的尼姑,神通更是广大无边。没过几天,和尚们也
“监候待审”,全都神气活现地出来了。

晁刘氏虽然死了丈夫,但自己却无凭无据,更没法断定就是和尚杀了人,便只好再次上
告。这一下,萧诚可真作难了。他今天接到上谕,要他“严审凶犯,不得宽纵”;明天就又
来了令牌,要他即刻放人。他正无计可施呢,正好,母亲去世了。萧诚也就趁机报了丁忧,
解任回家了。

田文镜来到开封后,晁刘氏又起了告状的心。可不知为什么却走漏了消息,又不知是什
么人绑架了她的儿子。这一下把晁刘氏逼急了,就拦住田文镜的轿子喊冤。臬司衙门里的那
些人想杀人灭口,半夜时分悄悄地去捉拿晁刘氏。哪知田文镜派的人在那里等了个正着!于
是这个案子就越闹越大发,也越闹越不可开交了……

马齐听车铭说了半天,终于明白了这件案子的症结所在。他觉得案子固然重大,可它涉
及的方方面面,更令人震惊。自从雍正皇上即位以来,先是山西假冒亏空的一个大案,紧接
着又是广东一案九命奇冤。光是这两个案子,撤职查办的就已有二百多人了。如今河南又出
了这样的事,和尚——尼姑——官眷——官员们藤缠丝绕,环环相扣。不但牵连的人多,而
且猥亵淫秽,把官场的丑事全都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人的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竟然到
了这种程度,真真是令人发指!河南的官员们大都贪墨,也大都卷进了与和尚尼姑通同作
弊、作奸犯科的这件肮脏事中。他们不但丢尽了斯文,丢尽了人格,也让朝廷跟着他们丢尽
了脸面!他简直闹不明白,真的是有这么多的官员,连自己和妻女小妾都管不住吗?为什么
让事情发展到这等骇人听闻的程度呢?

更可怕的还在于,举凡这等男女私情的事,一旦暴露,就会立刻迎风四散,在百姓中广
为传播。那就不止是人言可畏,而是众口烁金了!看田文镜的意思,是不管牵涉到谁,也要
一究到底,一网打尽,毫无回旋余地的。他已经明文拜发了给皇上的奏折,邸报上也已登载
出来。只要是明白人,谁还能看不到这一点呢?马齐自当宰相以来,还从未见过这样难办的
事,竟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了。想了好久才说:“车大人,你说得很明白。这事只能等皇上
回来,奏明请旨才好办理。再说吧。”

车铭左思右想却不得要领,也不知马老大人这个“再说吧”的后面包含的是什么内容。
他正在犹豫,突然,刘铁成脸色铁青,手按剑柄,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两眼直盯盯地看着
车铭,却没有说话。车铭见事不妙,便连忙起身告退走了出去。

此时再看刘铁成,只见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黑红的脸膛拧歪了,眉头上的刀疤抽
搐着,眼中冒火似的露着凶光,显得十分狰狞吓人。他看着惊愕的马齐问;“九门提督的人
要来接管畅春园。马中堂,你知道吗?”

“啊?!怎么会有这等事?”马齐拍案而起,怒声问道。

刘铁成低吼一声:“你过来看看!”说着走向窗前,“唰”地撕掉窗纱,用手指着楼
下,“人都开进园子里来了!他们各房各殿,到处乱窜,也到处乱搜。他娘的,这不是要造
反吗?”

马齐一声不响地快步来到窗前,这里居高临下,看得十分清楚。果然一队队的兵丁正在
开进园来,澹宁居、韵松轩那里,沿着雨道已经全都是兵了。马齐心里一紧,暗叫一声:
“不好!”他浑身的血仿佛倒涌上来似的,脸也胀得通红。突然,他转过身来对刘铁成说:
“铁成,快让你的人飞马到青梵寺去请方先生。十三爷如果也在那里,他能来就更好。要
快,越快越好。传鄂伦岱立刻上来!”

几个在这里侍候的太监,哪见过这阵势啊,早就吓得浑身打战,面无人色了。马齐忙乱
地整理着案上的文书,又准备穿戴好了去见下边的兵士。可是,他忽然停住了。他极力地让
自己平静下来,又干脆脱掉了袍褂,在一张春凳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房内慌
乱无措的太监们说:“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全像是大庙里的判官小鬼!出了什么事了,
不就是隆中堂安排的驻跸军士换防嘛,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我现在乏了,你们不要说
话,让我歇一会儿。”

太监们瞧着这位上书房大臣如此镇定,也有了活气。马齐要过一把扇子来,一边扇着,
一边闭目养神。很快地,鄂伦岱仗剑进来,打了个千便问:“中堂,是您叫我?”

“嗯?”马齐好像睡着了又刚醒过来似的:“哦,刚才铁成来说,步兵统领衙门的人进
了园子。你是今儿早上当值的,他们预先是不是通知了你?”

“……回……中堂,没有。方才九门提督李春风带着人来,他随身还带着领侍卫内大臣
隆大人的签票。说是皇上即将回来,大内和畅春园两处禁地都要清检一下。畅春园的防务暂
由九门……”

马齐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他们总共来了多少人?”

“回中堂,听李春风说是一千二百人。”

“哦,你下去叫李春风上来一趟。进园的千总以上军官,全都到这里来,我要训话。”

鄂伦岱事先并不知此事,但他早从八爷的口风里听出门道来了。今天这事,实际上是一
次兵变演习。他原来以为,马齐不定慌成了什么样呢?可进来一看,这老相国却闲适得像个
没事儿人一样。马齐越是镇定,鄂伦岱的心里就越是慌乱。他不敢多停,答应一声便飞跑着
下去了。马齐这才微笑着站起身来,穿上袍服,戴上了双眼孔雀花翎,端坐案前,等候着李
春风他们的到来。

不大一会儿,鄂伦岱同着李春风他们走了上来。后边还跟着一大群游击千总,鱼贯而
入,一齐向这位老相国打干行礼,身上佩戴的马刀叮当作响。

马齐声色不动地看了他们好久才问道:“是你们带兵来的吗?叫什么名字啊?”

李春风上前答话说:“回中堂,我是李春风,他叫李义合。我们都在九门提督衙门当
差。”

“哦。”马齐仰着脸想了一下又问,“康熙五十一年,我曾经主持过一次武闱考试。记
得那年就有个叫李春风的,是不是你呀?”

李春风忙上前一步半跪下去,两手秉胸说:“是,老师。卑职当时中的是第四十一名武
进士。今年春天,卑职刚从云贵蔡大帅那里调来,还没来得及去拜见恩师,望乞恕罪!”

马齐笑了,他和颜悦色地说:“皇上屡有明旨,要破除门户之见,你又何罪之有呢?李
义合,你又是哪一科的呀?”

李义合却不像李春风那么规矩,他只是双拳一抱说:“马中堂,卑职是康熙五十六年的
武进士。”他心想,我不是你的学生,你也少给我来这一套!

哪知,马齐一听这话,却扑哧一下笑了:“康熙五十六年主持武试的,是我的门生侯华
兴。这样算起来,我还是你的太老师呢!哈哈哈哈……”

马齐是熙朝的老人,如今朝中为官的,除了李光地,谁也没有他的资格老。今天他有意
地撂出了大牌子,下站的二李却都得乖乖地听着,谁敢说半个不字啊!马齐站起身来。格格
地笑着说话了:“既然你们都是我的学生,那我可要点拨你们几句了。我这可不是依老卖
老,更不是教训人,我说的全是实话。这北京城可不同一般哪!是帝辇,是皇上和文武大员
们居住和办事的地方。畅春园和紫禁城是禁苑,那里更是至尊至贵、神圣无比、任何人都不
得亵读、不得轻慢的地方,那里的规矩也是不能差之毫厘的。步兵统领衙门的职责是防护九
门禁城,它的权限也只在九城之内。紫禁城和畅春园历来都是由上书房和领侍卫内大臣负责
护侍的,没有圣旨,连一兵一卒也不得擅入。你们明白吗?”

李春风躬身回答:“中堂,我们此次带兵进园,是奉了隆中堂的将令。马老中堂这‘擅
入’二字,我们不敢当。难道隆中堂没有知会您吗?”

马齐根本没把他的这个“学生”看在眼里。他提起笔来疾书几行,取出印匣子里的上书
房关防,小心地铃了印,递给鄂伦岱说:“你飞马进城,传我的钧谕:无论是奉了谁的指
示,凡进入大内的所有兵丁,必须立刻退出来,在午门集结听令。”

鄂伦岱听这位中堂大人的口气,斩钉截铁,好像没有一丝一毫的商量余地,他愣在那里
好久,才吞吞吐吐地问:“这……马中堂,这事您是不是要和隆中堂合议一下……”

马齐一口回绝:“合议当然是要合议的,不过这用不着你来管!你立马就给我去传令,
先退兵,别的以后再说!怡亲王和方先生很快就来,你进城见到隆中堂,就带个信去,叫他
也马上到这里来。”

鄂伦岱十分不情愿地走了。马齐这才回过头来看着李春风和李义和。他说话的声音是那
样的低沉,暗哑,使人听了毛骨悚然:“你们俩刚才说不是‘擅入’吗?好,我现在就告诉
你们,什么叫‘擅入’。越权非礼而入就叫‘擅入’,懂了吗!先前不懂,尚有可原;现在
改过,为时不晚!畅春园里本来就驻有三四千人,他们并没有接到移防命令,双方一旦争执
起来,就是血溅畅春园的泼天大祸!别说你们了,就是隆中堂亲自来,他也难以善后,更难
向皇上交代!先退出去听令,就没有你们的事。不然的话,我就请王命旗来先斩了你们,然
后再调丰台大营进园关防。怎么,你们要以卵击石吗?”

这些进园的兵士听马齐说得这么严重,一个个全都蔫了。他们只是奉命进园,并没有接
到遇见抵抗就立即厮杀的命令。碰了这么硬的钉子,一下子竟不知如何是好了。李春风和李
义和交换了一个眼神,回过头来说:“马老中堂,您老和隆中堂都是上书房大臣,这事儿可
真叫我们为难了。我们可以听令,也可以暂时退出园外,但请马中堂给我们写几个字,也好
让我们向上边交差。马老中堂能体恤我们的难处,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马齐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哎,这就对了嘛,这也才像是我的学生。”他一边写着字据
一边又说,“你们虽是武人,可也是朝廷命官,事事处处都要听朝廷的,才不会出错。好
了,下去吧!”

太监泰狗儿跑进来说:“禀中堂大人,奴才去找十三爷,却听说他昨儿个就去了丰台大
营。今天一早,又把方老先生也请去了。这里发生的事,十三爷留下的随从们,已经飞马禀
报十三爷了。”

马齐一颗心掉在肚子里,他终于放心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是汗透重衣,疲
惫至极,他重重地往春凳上一躺,吩咐太监们:“隆中堂来了,就立刻叫醒我!”
 
五十五回 马中堂悠然说风赋 隆老舅情急动杀机

隆科多其实早就来到了畅春园门口,不过,他没急着进去。也不是不想进,而是因情况
不明,他不敢进!

这畅春园与紫禁城可大不一样。紫禁城在步兵统领衙门的防区之内,身为领侍卫内大臣
又兼九门提督的隆科多,如今独自一人掌权,要搜要查,那还不是由着他说了算!他一声令
下说要进宫,哪个敢来阻拦?所以他的兵士早就在紫禁城里翻了个底朝天了。除了东西六官
住着嫔妃的地方外,就连三大殿也没有放过。他原来计划着在畅春园这里也如法炮制的,因
为在这里办差的是马齐。马齐是汉大臣,与自己这位满大臣不能相提并论。再说马齐已经老
成棺材瓤子了,手无缚鸡之力,又没管过军务,自己说什么,他还不得乖乖地听什么。可
是,隆科多太大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自己竟然栽到了马齐的千里!接到砥肽欠饬?
着上书房大印的手谕,隆科多差点没气晕过去。这时,他才知道,这位马老夫子还真不好对
付。他一边打轿畅春园,一边急急地命令徐骏,让他飞马奔向朝阳门.向“抱病在家”的八
爷允禩请示机宜。

时令早到五月,晴空万里,骄阳艳日.滚热的大地上,连一丝轻风都没有。但心事沉重
的隆科多,却像呆在那里一样,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全都失去了感觉。他脑子一片乱纷纷
的,简直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是京师防务的总管,十三爷允祥病了,他出来管事天经地义。
皇帝出巡将归,派人去清理一下大内和行宫的关防,移调一下早该换防的驻军,有什么不
对?就是皇上有所指责,自己觉得也当得起、扛得住。大不了,不就是办得匆忙了一些嘛。
可是,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不,不能这样看!因为这次行动是八爷一手操纵
的,而且八爷并没有明说,这就难了。要说是作乱造反,八爷也并没让自已拉硬弓;要说不
是作乱,却为什么无缘无故地闹这一手?

对眼前的这些事,隆科多越来越看不透了。就说八爷和弘时吧,八爷口口声声说自己是
“三爷党”,是“弘时党”;可昨晚和弘时谈话时,那小子却指东说西,扑朔迷离,让人摸
不着他的心思。隆科多也曾经直接了当地问过允禩:咱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八爷的话更让
人犯疑。他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也什么事都没有,只能走走看看,你最好别想那么多,
权当是替朝廷办差,心里就踏实了;弘时却又说,都是为了父皇平安回京,你怎么干都行!
隆科多夹在这二位中间,怎么做都可能对,也怎么做都可能错,他可真不知如何才好了。

隆科多又反思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托孤重臣,只为了那个小纸条就下了水。闹得现在
人不像人,鬼又不像鬼的,一切都得听凭别人摆弄,这算是什么事儿呢?俗话说:上贼船
易,下贼船难。这话真是让人越嚼越苦啊!

一匹骏马,从黄土大道上飞奔而来。隆科多精神一振,以为是徐骏回来送信了。哪知到
了跟前才知,原来是八爷府上的太监何柱儿。他满头大汗淋漓地下了马就说:“中堂大人,
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站在日头下出神?中了暑可不是小事呀!”

“唔?”隆科多从沉思中惊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紧张得发呆,竟连日影移动都没有觉察
到。他连忙问:“你是刚从王府来吗,可见到徐骏了?”

何柱儿抬头一看,李春风他们的人马正从畅春园里开出来,在门前排队,黑压压地站了
一大片。何柱儿看得呆了,问:“中堂,他们……这是怎么了,败了?被人打出来了……”

隆科多没有理他,却问:“你刚从王府来,我问你,八爷到底是个什么打算?这种事能
涮着人玩儿吗?”

何柱儿听隆科多说话的声音不对,他抬头一看竟吓了一跳。好嘛,这位中堂大人的脸都
绿了。他连忙说:“中堂,您老别生气,八爷已经知道这里的事了。他立时就来主持,让我
先给您送个信来。咱们这是正大光明的事嘛,千万不能下软蛋,更不能倒了旗子。哎,李春
风他们过来了,您下个令,让他们就地待命。八爷说,让您先去和马中堂交涉。八爷随后就
来,到时候二对一,马中堂就不能不从!”

隆科多的心急速地跳着,从何柱儿的话中,他已经闻到味了。看来,今天要动真格的
了。眼见得李春风他们已来到面前,他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端着架子问:“怎么,你们的
差事办得不顺,是吗?为什么全都撤出来了?”

“回中堂,差使没办成。”李春风把前前后后的情形说了一遍,又把马齐写的字据递了
过来。他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说,“我们进去后,只看了几座空殿。所有要紧的地方,都
有侍卫们守着。没有您的命令,我们也不敢动武,马中堂又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所以我们
只好出来,在这里集结待命了。”

“真是一群窝囊废!他们善扑营的兵,只能单打独斗,可你们是练过野战的马步兵!”
隆科多真想大骂他们一顿。但又一想,这事能怪他们吗?便换了口气说,“唉,这也怪不到
你们,是我们几个上书房大臣们没有事先通气。我这就进去见马齐,你们不要远离,就在这
里听候我的命令!”\

隆科多抬腿就进了畅春园,有了八爷撑腰,他还怕的什么?自己是主管军政的宰相,皇
上即将回銮,我当然要净一净内宫和行宫。你马齐一个汉大臣,有权管我吗?他来到门前
时,见鄂伦岱正在这里等着他,便问:“马中堂呢?我要立刻见他!”

“马中堂在露华楼上。他刚刚吩咐了,也正要见您哪!”

“刘铁成呢?去叫他和畅春园的侍卫们全都到露华楼来!”

“扎!不过我刚出来时见刘铁成在露华楼上,这会子不知还在不在。”

隆科多不再多说,便向园子深处走去。他路过澹宁居时,却看见刘铁成正在那里,而且
正在向侍卫和善扑营的军校们训话。这个刘铁成原来是个水匪头子,当年康熙皇帝南巡时,
亲自招安了他。他当水匪时有个外号叫”刘大疤”,粗犷凶狠,武艺高强,很受康熙皇帝的
赏识,把他留在身边,当了一名侍卫。所以,康熙在世时,他眼睛里只有一个康熙;康熙去
世后,雍正让他管着善扑营,他便除了雍正之外,谁部不认。今天他下身穿着的很普通,但
上身却穿着黄马褂。腰里悬着的大刀片子闪闪发光,晃得人眼都瞪不开。隆科多走来,他连
睬都不睬,还在训斥着这群军校:“妈的,你们这些囚攘的饭桶,人都进了园子,才想起来
禀告老子!先前武老军门在时,你们也敢这样办差吗?告诉你们,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老子
七岁走黑道,三十五成正果,前前后后杀了四五十年的人了!什么世面没有见过,凭一个鸡
巴条子你们就敢放人进来?都给我好好听着,看好了园子,别管他什么骡中堂、驴后堂的,
全是扯淡!不见我的令,谁敢放进一个耗子来。我刘大疤就送他一个碗大的疤!”

隆科多怕的就是这样的话。他紧走几步,来到了露华楼上,向正躺在春凳上的马齐笑着
说:“老马,你可真会找自在呀!外面是滚热乾坤,你这里却是清凉世界。怎么,我进来时
看到那些请见的官员全都走了,你今天不见他们了吗?”

马齐坐正了身子说:“这里清风习习,自然是凉快,外面怎么能和这露华楼相比呢?宋
玉有首《风赋》说得好,同样是风,就各不一样。大王有大王之风,而庶民则有庶民之风
嘛!就像今天,这畅春园内外刮的不就是两种不同的风吗?”

隆科多一愣,心想,这老夫子是说的什么呀,难道他要和我谈论古文吗?仔细一想,不
对,他这是话中有话呀!他自己心里有鬼,便不敢叫真,只能装糊涂:“老马,鄂伦岱说你
请我议事,我想,总不会是来听你掉文的吧?”

“哪能啊!《风赋》里说的是学问,是观测风向,治理国家的学问!你看我这里,本来
像你说得那样,是一片清凉世界。可是,你却在园外突然刮起了滚滚热浪。让我既见不成
人,也办不了差。我倒是想问问你,这园里园外冷热不一,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隆科多故作镇静地一笑说:“嗨,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原来你就为的这个?好
好好,只要你不说我是‘谋逆’,我就和你说道说道。前几天接到邸报,说皇上圣驾即将返
京。皇上出去这么多日子,内宫的防务全都松懈了。有的太监们狗胆包天,竟然带着亲眷混
进宫里到处乱串。你也知道,北京城里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什么事情出不来?允礽放出来
了;允禩也还不老实;八爷有病,十三爷也有病。这么乱法,万一出了差错,是你负责还是
我负责?我不过要带着人来清理一下,难道就惹得你起了这么大的疑心!”隆科多越说越激
动,指指窗外又说:“老马,我们俩同朝为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敬你是个前辈,想不
到你把进园的人全都赶了出去,这不等于是当众掴了我一记耳光嘛!你听听,刘铁成在说些
什么?谁指使他这样放肆的?‘不准放进一只耗子’,笑话,我要是真想占了这畅春园,他
善扑营的那几个破兵还能挡得住?你马齐还能有这心思,坐在露华楼上,给我批讲什么《风
赋》?玩儿去吧!要依着我的性子,恨不得现在就革了他刘铁成的职,扒了他这身皮,一顿
臭揍,把他的匪性打过来!老马,今天这事儿咱们没完,回头见万岁,我还要再和你撕掳撕
掳呢!”

马齐轻松地一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说:“老隆,你生的那门子气哪!这事不怪刘铁
成,也不怪李春风。皇上回銮,要净一下宫宇,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但,第一,要事先打个
招呼;第二,进来的人要守着规矩。百姓们常说:秀才遇见兵,有理也说不清。要我看,只
要军令一下,兵遇见了兵就更是说不清!所以,我才叫他们先退出去,又请你进来商议。大
清朝的上书房,其实也和明代的内阁差不多。当宰相,就要有宰相的度量嘛。你要真想撕
掳,就撕掳一下也无妨。我反正连大牢都坐过了,也不怕再进去一次。要依我说呢,九门提
督,本来就是提督九门的,你管好自己的九座城门,就算是办好差使了!”

隆科多一听,好嘛,马齐这老东西,把所有的事全都包揽了。而且明白告诉自己,他也
要“撕掳”一下。话中套话,还有第一第二的两个把柄;又提醒自己,只要管好九门就万事
大吉。他的话虚中有实,实里带虚,似讽似劝,又无隙可乘。隆科多真想一刀宰了他,可一
摸身上竟没有带刀。他又想,当年马齐就押在他顺天府的牢狱里,那时为什么没想到,用条
土布袋黑了这老说什么全都晚了,只好搬出八爷来壮胆:“哼,我心里没凉病,也用不着害
怕吃凉药。我已经派人去请廉亲王了,我们三人共同商量,还不算‘合议’?”

马齐寸步不让:“用好哇!方先生也是上书房的,还有怡亲王呢,干脆都请来好了。”

“十三爷病得很重,就不要惊动他了吧。”

“十三爷昨天去了丰台大营,他能去丰台,就也能到畅春园。八爷不也是有病了嘛。两
位亲王能够带病议事,我们俩身上的担子不也可以轻一些吗?”

隆科多紧张地思索了一下,又说:“那么,请三贝勒也来吧,他是坐纛儿的阿哥嘛。我
们议,由他定。这总行了吧?”

这两个人,一满一汉,都是宰相,也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别看他们二位说话时声调平稳
安详,好像是在心平气和地商议,可心里早就恨得咬牙切齿、剑拔弩张了。他们各不相让,
寸土必争,句句带刺,话中有话,已到了图穷匕首见的关头。就在这时,十三爷允祥带着张
雨来到了露华楼上。

马齐高兴地说:“看看,十三爷不请自到了。”他连忙上前打千请安。隆科多也只好站
起来行礼,一边还笑着说:“十三爷到底是年轻,怎么说好就好了?”

允祥沉着脸走到上首说:“有旨意。马齐、隆科多听宣!”

两人忙伏地叩首:“臣恭请万岁金安!”

“圣躬安!”允祥向下看了一眼又说,“圣驾于昨晚已到京城,在丰台大营驻驾。命我
传旨:着马齐、隆科多即刻到丰台见驾。钦此!”

一听圣驾已到北京,隆科多和马齐两人都不觉愣了。他们对望了一眼,又连忙叩头谢
恩。隆科多想,好你个马齐呀,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不是给我摆圈儿跳
吗?马齐却是另一种想法:嗯,看来老隆是在试探我呀!他既然知道圣驾已经返京,还和我
来这一套,是想抻抻我的本事,看我能不能办好这差使吗?告诉你老隆,你看错人了。我马
齐早在你当顺天府尹的时候,就人阁为相了。老朽不才,但比你见的世面多!你想给我玩儿
把戏,算你找错门了。

允祥见他们二位这模样,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不过他并没有点破,还是带着微笑说:
“怎么,二们宰相还在钻牛角尖吗?”

马齐说:“怡亲王,外面的情形,您全都看到了。隆大人一声不响地便要来换防,我职
责所在,能不出来说话吗?我们俩就是这么点过节。”

隆科多不和马齐正面说事儿,却咬定了刘铁成:“我这不是来和你马齐商量的嘛!他刘
铁成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他怎么可以张口就骂我呢?谁是他的后台,大家自己心里有数
好了。”

允祥抬腿向楼下走去,马齐和隆科多也只得紧随其后。允祥边走边说,似乎是漫不经
心,可话中却带着指责:“你们都是大臣,有什么事可以商量着办嘛。就是有了不同的想
法,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八哥、我、还有两位皇阿哥都在京城,这里还能翻了天?刚才我进
来时,已经训斥刘铁成了。我告诉他,园中的侍卫亲兵们要各归岗位,不准集结!你们两人
的争执,我看就算了吧,和气致祥,和气生财嘛。舅舅,您说是不是?”

隆科多正在想着怎样在皇上面前为自己开脱呢,十三爷刚才的话他根本没听见。现在问
到了头上,他不知怎么回答:“是是是,奴才明白。”

他们刚刚走到园门口,就见一乘大轿落下。八爷允禩从轿中钻出来,他一见允祥已经先
他一步来到畅春园,心里猛然一惊:哎?允祥不是在病中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允祥却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招呼:“八哥,多日不见了,听说你也在病中,怎么今天
这样巧,我们偏偏都到这里来了。我是来传旨的,不便向八哥请安。皇上已经回到京城,现
在正要召见马齐和舅舅他们。你也是议政王大臣,既然遇上了我,是不是也一齐去见见皇上
啊?”

老八一听这话,却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心想:我刚刚计划好了的事,怎么
又被打乱了呢?
 
五十六回 十三爷谈笑解兵危 廉亲王强词遭黜斥

隆科多和马齐二人正在争执,十三爷允祥来到了这里。他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处理好了
这二位大臣的纠纷。来到畅春园门口,又恰巧遇上八王爷允禩。允禩本来就是为这事来的,
可是,他晚到了一步,已经计划好了的夺权阴谋,也只得以失败告终了。听见说皇上已经回
京,并且要在丰台大营里召见大臣们,他愣怔了一下,可“因病不能去”这话,却没敢说出
口来。

允祥此刻还有事要办哪!那不,李春风早就在等着他了。此刻,李春风见十三爷出来
了,便连忙跑了过来,打千请安:“奴才叩见十三爷。听说您要见我?”

允祥笑着说:“你不是在西山的锐健营里当差的吗,跟着十七爷还好吗?怎么又到了步
兵统领衙门?现在你十七爷去了古北口,你既然回到京城,又听说我病着,就舍不得去给我
请个安?真是谁养的狗看谁的门了!”他说得十分轻松,也十分亲切。

李春风忙说:“十三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奴才哪次调差,不是经您亲手批的札子
呢?我先去了云贵,又回到北京。一回来,头一件事就是给您请安。可是,我到王府里去了
几趟,府里人都说您正病着,说什么也不让奴才进去。唉,谁叫奴才职位太低呢?哦,今儿
个奴才瞧着爷的气色……”

允祥一笑打断了他:“算了,算了,别说这没用的话了,让我看看你的兵。他们都是你
今天带来的吗?”

“是。”

“一共是多少人?”

“回十三爷,一千二百人!”

“嗯,好!”允祥巡视着畅春园门口,这里聚集着四个方队。方队里的兵士们纹丝不动
地站着,整整齐齐,很是威武,允祥边看边说,“兵带得不错,满有规矩嘛,你真出息
了!”

“这都是十七爷的教诲,十三爷的提拔。奴才自己有什么本事?”李春风赔着笑脸说。

允祥也笑了:“好,你这碗米汤把爷还真灌晕胡了。爷告诉你,带兵要讲两个字,一是
要‘严’,一是要‘爱’。你瞧瞧,这大热的天,怎么老让他们站在毒日头底下呢?去,传
令给你的兵士,叫他们都上那边大堤上歇着待命去!”

·扎!”

李春风单膝一跪,答应一声,便跑过去下了命令。兵士们一听,“嗷”地一下,便分散
跑开了。原来弥漫在这里的肃杀气氛,也在这声欢呼中烟消云散。隆科多不高兴了:这李春
风怎么这样不懂规矩?身为带队的牙将,连本官也不问一声,说散就散。你眼里还有我这个
九门提督吗?他脸色气得煞白,可是,又不敢当着允祥的面说出来。而允祥好像根本没见到
似的,为自己轻易地处理了这一触即发的局势感到欣慰。他不敢在这里多停,便连声招呼大
家上轿。隆科多也只好跟着允禩、允祥的明黄大轿,来到了丰台大营。

毕力塔早就等候在这里了,见大轿落下,连忙上来向二位王爷请安,又说:“丰台的中
军大帐现在是皇上驻跸之地,方先生和张中堂正在和皇上说话。皇上有旨意,让各位不必在
此候见。”说完向马齐和隆科多略一注目,便算是行了礼。

马齐不在乎这些,肃立着听了旨意,跟着前面的允禩就向里走。隆科多却心神不定,他
刚和毕力塔闹得不可开交,把这位将军得罪的够苦了,不知这次进去,会有什么结果。看看
今天来的人中,马齐是对头,自不待说;张廷玉和方苞二人,都是铁杆儿的忠臣;三贝勒弘
时,如今成了缩头的乌龟,连面都不露了;只剩下一位廉亲王,他的奸滑和狡诈都是早已出
了名的。如果遇上了什么事,这位八王爷会不会“舍车马保将帅”,跟着别人把自己往死里
整呢?他越想,心里就越不踏实。原来打算好了的那些“光明正大”的理由,也觉得说不出
口来了。他心头好像装进去了一群小鹿似的,七上八下地怦怦乱跳。冷汗热汗一齐流出,竟
也顾不得去擦。进门时,好像听十三爷对毕力塔说了句话,让他给李春风的部队送些绿豆汤
去解暑。这句话,隆科多听了,也好像在敲打自己一样。迷迷糊糊之中,已经来到中军行辕
外了。

雍正皇帝在里面笑着说:“都来了吗?快进来,大热的天,不要闹那些名堂了。”

大家听到这话,也都鱼贯而入,行礼叩见,因为外边太阳光很强,他们刚进来时什么也
看不清楚,只觉得这里十分清凉,原来大厅四周都摆满了大冰盆。允祥身子虚弱,竟不禁打
了个寒颤。马齐正要上前说话,却被允禩抢先了:“刚刚进来时,因光线暗,看不太清。现
在仔细瞧瞧皇上的面容竟是如此健旺,只是稍微清减了些,也晒黑了点。这些天,快马一天
一报,说皇上还在山东。说实在的,连臣弟也松懈了。算着皇上大概还要等个五七天才能回
来,哪知皇上竟微服回京来了。皇上亲民,当然是好的,可是,皇上乃万乘之躯,白龙鱼
服,万一出点事,哪怕是丁点差错呢,可怎么才好呢?”他说着,说着,眼泪竟然流了下
来。

张廷玉心里从来都是善意待人的,见允禩这样动情,这样真挚,自己的心中好一阵惭
愧,觉得错看了这位亲王。隆科多却是心头一颤:好家伙,八爷果然如此狡猾奸诈!别说他
不当皇上了,就是将来有一日他真的南面为君,也不是个好侍候的主子!

雍正皇帝此刻却显得非常平和,他抬手招呼大家起身,又满面笑容地说:“难为你们想
着朕了。其实朕坐在乘舆上走马观花,又能看出什么名堂来?朕心里还惦记着年羹尧进京演
礼的事,所以就索性和廷玉一起,扮成客商回来。哪知,却差点连丰台大营都进不来。哈哈
哈哈……”笑声中,他突然话题一转说,“这次出去,真是获益良多呀!朕去到小饭店里用
餐,才知道朕的雍正钱还没有真正流通;一两银子只能兑换八百制钱,可是,库里的雍正钱
却多得积罗盈案!还有,佃户们为了少缴粮,把地都写在缙绅们的名下。朝廷得不到一点实
惠,却便宜了那些不纳粮的土地爷!朕如果不出去看看,一味地垂拱九重,这些利弊又到哪
年哪月才能知道?马齐,你是管着这事情的,说说,朝廷限令各皇商、盐税、钱庄,平准库
银,一律不准收白银,而要改收制钱,这通令发下去了吗?”

马齐听见皇上问话,连忙回答说:“回皇上,廷寄十天头里已经下发各省,是臣和隆科
多联名发下去的。有的省离京远了些,恐怕还未必见到。官绅一体纳粮的事,田文镜还在试
行,遵旨稍后再办。”

“嗯,好!”他回头看看允禩问,“八弟,听说你病了,现在好了些吗?”

允禩连忙站起来回答说:“臣弟不过是受了点热,头有点发晕。今天刚好了些,才出来
视事,赶巧皇上就回来了。”

“这就是缘分哪!”雍正似笑非笑,好像在谈论家常一样地说:“既然身子好了,有些
事情,朕还要倚重你来料理料理呢。年羹尧即将到京,劳军的事朕就偏劳你了;旗人分田的
事,朕看了马齐的折子,还是个办不成;还有年羹尧一回来,允禟自然也跟着回京,允礻我
和允禵他们,也让朕头疼。朕其实并不想惩治他们,他们却为什么总是怨天怨地的呢?他们
和拉了亏空的官员们牵扯太多,在京又不守政令,如果仔细追究起来,是难逃罪责的。你这
位当哥哥的出来劝劝他们,大概还有点用吧。”说完,脸上已经没有笑容,只是低着头喝
茶,却一声不响地等着允禩的回答。

允禩本来作好了准备,要回答皇上问他为什么搜园的事。可没有想到,皇上从这几件自
己没想到的事情上下手了。他低头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哪件好说,就说哪件吧:“回皇上,
劳军的事,臣弟已和隆、马二位还有十三弟会商过多次了,断断不会误事的。只是,年羹尧
带兵回来,住到哪里,我们却定不下来。大热的天,也不宜征用民房。十三弟病着,臣弟与
舅舅商量是不是请丰台大营里腾出几间房来。大伙匀着点,不就是三千人嘛。也不是什么难
办的事。”

“嗯。”

允禩见雍正不置可否,只好继续说:“旗人们分田的事,差不多也办下来了。在京没有
差使的旗人,共有三万七千多。每人分田四十亩,都在近郊,离家近,又都是上好的土
地。”说完他抬头看了一眼雍正皇帝。

“嗯。”

允禩纳闷了,皇上为什么不说话呢?按他原来的打算,先说旗人们的事,就可把今天的
话题岔开了。因为谁都知道旗人的事情最是难办。这些个人旗子弟们,亲套亲,人连人,各
有自己的旗主,也各有各自的后台,哪个也不是省油灯。再往上,就到了几个谁都惹不起的
铁帽子王爷了。他提起旗人的事,就是要雍正皇上去和八旗旗主们打擂台、对花枪,至于谁
胜谁败,那就要看皇上的本事了。可他没想到,他的话好像皇上并没有注意,只是一个劲地
“嗯”着,让允禩简直摸不清大小头儿了。皇上的问话,他还没回答完呢,就还得继续说下
去:“至于允礻我、允禵他们,也各有各的难处。允礻我在口外水上不服,常闹肚子。上回
就写信给十三弟,诉了诉苦,说他现在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他想请十三弟替他在皇上面前
求个情,让他能回京调养。十四弟主上是知道的,他性情高傲,心里有不痛快是真的,但他
却不敢怨恨朝廷。十四弟办事能力还是有的,今天我也想替他向皇上讨个情,让他回京严加
看管是不是更好一些。”

雍正不声不响地听着,一直等允禩说完了,才冷笑一声说:“好好好,你说得真好。朕
在外面栉风沐雨地巡河工,访民情,你们却坐在北京城里想着点子糊弄朕!听起来头头是
道,可真是这么回事吗?旗人,十个里头,连一个真去种田的也没有。他们分的田地,有的
租给别人去种,更有的干脆卖了!朕原来想让他们学得出息些,哪知反倒让他们手里有钱去
吃喝玩乐了!老十有病,老十四也有病,这些朕都知道。可他们害的却是心病,心病好了,
什么病都没有了。朕自登极以来,前前后后一共抄了一百四十多个官员的家。这一次又下了
朱批,要查抄李煦等二十四家,这份朱批朕出京前就交给了你,你为什么至今还不发出去?
嗯?”

雍正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可是,哪一句都像刀子似的,犀利无比。允祥心中一惊:难道
皇上今天就要处置允禩吗?

允禩现在心里最怕的是说隆科多的事,别的他心中虽也不安,却并不服气。他想与其这
样不明不白地挨训,不如横下一条心来给他顶回去!便头一梗大声说道:“回万岁,这些事
说着容易办着难。先帝爷何等英明?万岁何等刚毅?施世纶他们又是何等的清正强干?可
是,从康熙四十六年至今,已过去了十八年,结果如何呢?所以臣弟以为,这样大的事,想
一蹴而就,只能是一厢情愿。如今天下已是人心不安了,李熙七十多岁的人,又有擎天保驾
的大功。他还债已经还得家无隔夜之粮了,还要再抄家,能抄出什么来?这样抄法,也不怕
寒了臣子们的心吗?要是万岁一定要说臣弟办事不力,臣弟也认了。臣弟甘愿也去守陵,请
皇上另派能员,免得臣弟误国之罪!”

允禩要撂挑子!这里的众人一听全都呆住了。允禩不是这样的人哪,平日里温文敦厚,
笑模笑样的,谁不说他是“八贤王”、“八佛爷”呀?怎么他今天跳起来了,要和皇上较劲
了?大帐上下,一时间掉根针都能听见,连雍正皇帝也被这突然的变化惊住了。

雍正却有他自己的打算,也并没有被允禩这故作姿态的话吓住。他盯着允禩问:“老
八,你今天是怎么了?我们这是议事,你呕的什么气呢?”雍正站起身来,在地上来回踱着
步子说:“朕早已落下‘抄家皇帝’的恶名了,可是,朕自己心里有数。施恩是应该施恩
的,但绝不是你那种施法!现在是要整顿吏治,整好了,朕自能把这个恶名改过来。先甜者
必后苦,甘于苦者也必甜,这就是朕的心思!如果听任这些贪官污吏们攫取不义之财,肥?
家,养子孙,那我们大清还有什么希望?所以,贪墨即是国贼,凡贪墨者就必须受到惩治!
朕是抄了许多人的家,可抄出来的银子,并没有中饱朕的内库,装进朕的腰包。老八你说
说,朕何错之有?”

“抄家,抄家,闹得朝廷上下人人谈抄色变,有的人连打牌都打出了‘抄家和’!官员
们都是十年寒窗的士大夫,难道给他们留一点脸面都不成吗?这朝廷里,难道就不指望他们
出来办事了吗?”老八今天是不顾一切了,他就是要和皇上谈这个大题目。他知道,只要说
到这上头,就永远也谈不完。所以,他理直气壮,不惧不怕,侃侃而谈,振振有词。张廷玉
看着雍正的脸上布满了乌云,怕他立刻就要发作,连忙向方苞递了个眼色。方苞当然明白,
他站出来说:“八爷,主上刚刚回京,鞍马劳顿。这个题目又不是一下子就能谈完的,还是
留待以后慢慢地说吧。”

可是,已经晚了!雍正的神色变得十分可怕,他带着一肚子怨毒之气说:“方先生,您
看错了,朕未必非要和允禩说这件事。没有张屠户,就吃浑毛猪吗?”他回头又冲着允禩
说,“你当然是好人了,事事处处总在替别人着想。朕这样的寻常主子,又怎么能用得起你
这圣贤呢?你现在不是有病吗,那就回家去歇着吧,朕随后就有旨意给你的。”

堂里堂外的几十个人,全都听得心里发毛。怎么,一言不合,就把这位议政亲王撵回家
了?那下边的戏还要怎么唱呢?允在却抓住了把柄说:“臣弟只是与万岁政见不合,并没有
自外于皇上的意思。既然皇上这样说了,臣弟当然要凛遵圣命,回家养病读书去了。”说完
打了个千回头便走。

雍正气得直喘粗气,心想,你想撤手就走,没那么便宜。他突然高喊一声:“慢着!”

允禩刚走到门口,听见这声喊,又转过头来,不慌不忙地循着规矩地深深一躬问:“万
岁爷还有什么旨意?臣弟恭凛圣谕。”

“你要读的那些书,全是做官的学问。我这里倒有一本书,对你很是有用,你不妨看
看。”雍正嘴角上吊着轻蔑的冷笑,回头从案上的卷宗里抽出了一个折子,递给隆科多说,
“舅舅,这是李卫前些天上的折子。里面有一首《卖儿诗》,你拿给允禩带回去看看。民为
国之本,让咱们的这位廉亲王,好好地体会一下,怎么才能称得起这个‘廉’字!”

隆科多早就吓傻了。听见这声旨意,他战战兢兢地走上来取过折子,又小心翼翼地递到
允禩手中。允禩却看也不看,说了声“遵旨”,接过来就转身走了。
 
五十七回 居檐下怎敢不低头 盼情郎却是伤心果

允禩被皇上发落走了,隆科多心里打起了小鼓。果然皇上马上就问到了这事:“现在该
说说你们的事了。两位留守大臣,闹得像两军对垒似的。畅春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隆科多拿眼睛一瞧马齐,见他白发乱飘,浑身打颤,知道,他这是气急了。不能让他先
告状,他一告,我就不好说了,便抢着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说自己怎样请示了弘时,请示
了允禩;说自己如何关心大内的安全,时刻提防着小人们作祟;说自己见管着善扑营的十七
爷允札去了古北口,怕宫中有人潜伏作乱,这才要清宫。他说得十分详尽,也说得头头是
道。最后说:“马齐是负责政务的,他不管军政,我净园子又没有干扰了他什么事,他凭什
么来插手?本来没事的,让他这样一搅和,倒闹得满世界全都惊动了。刘铁成在园子里还放
声辱骂奴才,骂得奴才颜面扫地。他那些粗话脏话,奴才都不敢向皇上学。奴才为了不伤和
气,还只得忍气吞声……”他说得十分动情,又想起允禩被开发了,弘时不敢伸头了,如今
天大的事情,全都落在自己头上。真是越想越后悔,越想越伤心,不知不觉中,眼圈竟然红
了。

听隆科多说得这么热闹,马齐更是恼在心头,一开口,就打出了不依不饶的架势:
“哼,说得好听!我也是领侍卫内大臣,皇上的安全也不光是你一人的事。搜宫、净园,是
正经事,可是,你先得请了圣旨方可施行。哪有这么大的事,连个招呼都不打,说干就干
的?别说你一人说了不算,就是我们俩在一齐合计了,也还是越权、越礼的行动。何况方先
生和十三爷根本不知道?这算是什么行为,你自己心里有数,别人也有数,不是掉上两滴眼
泪就能算罢的。”

允祥在一旁看着,心里有点不好受,他长叹一声说:“唉!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要是
我能动动,哪会有这样的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全由我承担好了,舅舅和马齐你们不要
为此再闹下去了。”他说罢,突然一阵呛咳,觉得口中一甜,知道是吐了血。可他没有声
张,只是悄悄地咽了下去。

方苞此时,却一直在皱眉沉思。他也是上书房大臣,可他却又是位布衣臣子。在上书房
里,他只有参赞之权,却没有决策的权力。因此,隆科多不和他商议此事,他不能说长道
短,更不能挑理。但是,方苞是精通史籍的。作为人臣,擅自搜索宫禁,可不是一件小事。
历史上,除了曹操、司马氏和东昏侯这些乱国奸雄之外,自唐朝以后,连奸相严嵩也不敢这
样干。方苞心里非常明白,这件事情的可怕,还不仅在隆科多的莽撞和越权,而是在于,事
情的背后,还有没有更大的背景,有没有更大的后台!如今的京师里,人事更迭,纷乱如
毛,一时又从哪里分出个头绪来;既然看不出头绪,又怎能说得清谁是谁非?他想了想说:
“你们都是为国家着想的,国舅和马齐不要为此闹出生分来。不过,堇铣伎矗馐轮荒苡?
一,不可有再。开了个这样的先例,后世就不堪设想了。”

方苞这话,初听起来,好像是为他们两人劝架,但话中含意,尤其是那“可一不可再”
之言,却是明白至极的。隆科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脸也腾地就红了,他回头又冲着方苞
说:“先生,你每天钻在穷庐整理先帝爷留下的国书,我不是找不到你吗?一直到事情闹出
来,才知道你老先生也在十三爷那里。这可让我怎么说呢?”

马齐听他如此说,一口就顶了回来:“别说是你找不到方老先生了,你就是见着了他和
十三爷,拿到了十三爷的钧命,我马齐也不敢领!你派的那一千二百人是我马齐把他们赶出
去的,我一人作事一人当,这事与刘铁成没有关系。你不要扯三拉四的,我马齐和你没完。
我把话说到明处,这事我要提本参劾你!”

允祥还是想息事宁人:“马齐,别动那么大的肝火,也没人说你的不是嘛。舅舅也是好
心,当年先帝巡狩热河,不也是也要净一净避暑山庄的嘛。”

马齐一挺脖子,连十三爷也顶上了:“不,那次和今天不同,那次是请了圣旨的。当年
擅自进入避暑山庄的凌普后来就被正法了!”

隆科多急了,他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什么,什么?你说我是谋逆吗?”

马齐一步不退地说:“你听清楚了再说,我并没有说你谋逆。我说的是凌普,他可是已
经正法了。”

马齐的话显然具有很大的压力,隆科多不言声了。雍正的心里早就是翻江倒海一样了,
从昨夜到今天,发生了多少事啊!这些事,恐怕都不是一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他要再看一
看,听一听,甚至如果有必要,他还要让一让。他要等年羹尧的事情办完、办好,才能腾出
手来说别人的事。看着两位大臣竟然吵成了这样,他扑哧一下笑了:“你们都动了肝火,竟
忘记了这是君前失礼吗?舅舅这事,是做得匆忙一些。可是,哪怕是天下都反了哪,朕也相
信舅舅是不会反的,他绝没有谋逆之心!马齐呀,你疑得过重了。放着一个丰台大营在这
里,就是有人想谋反,一千二百人能成了什么气候?他们可以攻进去,但能守得住吗?好
了,好了,你们俩谁都不要再说了。事情慢慢就会过去的,时间一长,自有分晓。你们谁也
不要再追究此事了,好吗?”

马齐和隆科多两人,在畅春园里里外外闹到了两军对垒的程度。大家都以为,皇上非要
深究不可。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皇上只用这么几句话,就轻易地放过了这件大事。而且
皇上的话还说得那么恳切,那么真诚,一片用人不疑的信任溢于言表。隆科多本来就心里有
鬼,他敢再坚持吗?在场的众人也都平静了下来。可马齐却又抓住了话头:“皇上,臣与国
舅之间并无任何私怨。但他步兵统领衙门,如今还陈兵畅春园外。这事情传了出去,会骇人
听闻的。臣请旨:请隆大人下令让兵士们撤出归队。”

雍正心想,马齐这话,倒是给朕了一个削减隆科多权力的机会。但他没有急于说话,而
是把眼向四周一扫,等着别人先说出来。

张廷玉说:“臣以为,马齐所言很对。”听得出来,张廷玉是支持马齐的。

方苞却不慌不忙地说:“既来之,则安之,岂不更好。”方苞不愧大家,说出话来让皇
上更满意。

雍正有了机会,便边说边想的做出了决定:“嗯,这事不大好办。兵士们既然调来了,
进园子不好,退回去就更糟。这样吧,李春风带的这一千二百人,索性改归善扑营。就算是
善扑营来净园,舅舅主持的。这样就理顺了统属,外人也不好再说闲话了。十三弟,你到外
面叫张雨去传旨办理吧。”

十三爷和隆科多都走了。雍正却向张廷玉一笑说:“廷玉呀,咱们君臣一进京,就看了
一场龙虎斗,你觉得怎样?”

张廷玉含笑不语,马齐却气咻咻地还要再争。张廷玉看着他的脸说:“马公,你这是何
必呢?凡事都要从长计议,何苦要争这朝夕之功呢?”

马齐似有所悟,不再说话了。雍正和方苞对望一眼,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其实,雍正只是不想在允禩的面前谈论净园的纠纷。老八憋了一肚子的火,回家来“读
书养病”。还没过十二个时辰哪,皇上就来了旨意说;“着廉亲王允禩,仍旧办理年羹尧入
京献俘检阅事宜,以资熟手。廉亲王与国同休之体,虽有疾,卧而委之可也。王断不至因中
暑疾,而推诿周张,致朕失望!”

八爷一看,差点骂了出来。心里好像翻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味儿全有了。他
想顶着不去,可又一想,那不就等于投人以柄,让皇上处分起来更加有理了吗?他又想找藉
口拖着不办,可看看圣旨上的话,竟找不到理由。那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以资熟手”。
你是办这事办熟了的,如今硬要不办,明摆着就是抗旨不从了;更可气的,是圣旨上还写明
了:“虽有疾,卧而委之可也”。这就是说,哪怕你病得躺倒了,也得带病办差!抗,他不
敢;不抗呢,又生气。这可真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想来想去的,竟是一点法
子也没有。浑身上下的灵气,现在都跑到哪儿去了呢?他只好叩头接旨,回到上书房去问
事,而且一去,就忙得不可开交。他还怕皇上趁机挑自己的毛病,给他来个“办差不力”的
罪名。于是他事事都要亲自过问,样样都得亲自处理。从召见礼部和兵部的官员,到布置郊
迎大礼;哪里要搭盖彩楼,何处要增设芦棚;百官应在哪里迎接,官员要站立何处,遵守哪
些规矩;百姓家里的香案怎么摆,爆竹何时放,醴酒香茶,革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礼节,哪样
事他不得亲自操心啊!

幸亏,六部的官员们,大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说话,叫得响,办事也肯卖力。竟是
事事顺手,样样满意。他自己也觉得,这件差使还办得真不错。五月初八,兵报送到,说年
部的兵马已经到了长辛店,初九可以到达丰台。兵部知会他们稍事休整,走于初十辰时入城
受阅,允禩悬着的心总算定了下来。可他还是不敢大意,便坐了亮轿,又从潞河驿一直看到
了午门跟前。觉得万事齐备了,这才递牌子进宫,向皇上缴旨。

端午将到,北京城里为迎接年大将军入京,到处都摆满了鲜花,装扮得花团锦簇。午门
内外过往的官员们,更是一个个喜气洋洋。他们见到八爷走来,全部躲开正路闪到一边,请
安的,问好的,搭讪着想和他说话的,全都媚态毕露,馅相尽显。允禩想想,办差虽然苦,
可苦中之乐却难以尽言。正走着呢,见隆科多从前边过来。允禩连忙躲开了,却迎面见到了
徐骏。他忙叫一声:“徐骏吗?你过来一下。”

徐骏忙不叠地跑了过来,向八王爷请安,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允禩看着奇怪,便问:
“徐骏,你这是怎么了?得了什么彩头吗?”

“嗨,八爷,您看得真准,我今天真的是中了大彩了。”徐骏兴致勃勃地说,“年大将
军即将回京,万岁要在午门颁诏奖谕。传旨下来,要下边拟好了送进去。可是,他们拟的却
都被打回来了。万岁就命我进去,当场重写。嘿,真是幸运,一下子就得到万岁爷的夸奖。
八爷您说,这不是风光得很吗?万岁还说,别人写的都是些说烂了的陈词滥调,八股气十
足,根本不能用。其实,我也没多写什么,不过是词藻华丽一些罢了。谁知,就对上了万岁
的脾胃。哎,对了,我刚才在里头,还正碰上隆中堂。他在向皇上递辞呈,说是要辞去九门
提督之职呢……”

徐骏今天可真是高兴坏了。他也不管面对的谁,不管八爷是不是爱听,说起来就没完没
了。其实,八爷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听说隆科多要辞去职务的话才有些上心。不过,这些
话和徐骏又说不能说,问不能问。他拦住了徐骏的话头说:“用了你一篇文章,也值得你高
兴成这模样?我还以为,是你老子抄家的财产又发还了呢?告诉你,孙嘉淦他们已经把你参
了!皇上的脸说变就变,他今天夸你,说不定明天就把你发到绳匠胡同去了。”

徐骏一听,害怕了。他脸色苍白地问:“他们……他们参我什么……”

“参你什么?你还和我装糊涂!你与刘墨林为争一个婊子,闹得满城风雨的。你趁着刘
墨林去西疆劳军的机会,叫了那小妞的堂会,又把她灌醉后奸污了她。这事有没有?”

徐骏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允禩却不容他再说,便训斥说:“你呀,虽然有些
才气,可干的全是缺德又带冒烟的事儿。先前,你用巴豆汤害死了你的老师,这事儿有吧?
当时幸亏隆科多和我通了气,我才用‘查无实据’为由保了你。现在隆科多就要垮了,我也
快了。看谁还能有纸,来包住你这一肚子的邪火?”说完,他掉头就走,把徐骏撂到那里
了。

徐骏这一下可是真慌神了。八爷刚才说的一点不错,这事儿也确实是徐骏干的。刘墨林
和宝亲王走后三天,徐骏就叫了苏舜卿的堂会。他知道,苏舜卿如今的身价变了,怕她不
去,便又请了王鸿绪和王文韶他们。不过这几位,只坐在那里听了两支小曲,便告辞回去
了。他们一走,徐骏就在苏舜卿的酒里加上了蒙汗药。那天夜里,徐骏使出了浑身的解数,
把这个心爱已久却又抵死不肯听命的女子玩儿了个够。他扒光了她的全身,又一次接着一次
地奸污了她。事后,苏舜卿醒了过来,又是寻死,又是哭闹。可徐骏却笑着说:“你有什么
可哭的?我刚才和你玩儿的时候就发现,你已经早就不是个处女了,也早就被那个姓刘的玩
儿过了。今天爷找你,不过是想看看,一个娼妓,到底守的什么贞节?你和爷又装什么蒜
呢?不过,这种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姓刘的远在天边,你就是哭死,他也听不见。
要我说,这事只能是说了就了。你当你的妓女,我做我的嫖客。以后,你想起今夜的欢乐,
还可以照样来找我;不想呢,我也并不怪你。咱们各自心里有数,谁又能知道呢?好了,好
了,别哭了,让爷再好好地亲一下。”说着,他就再一次扑了上去,把苏舜卿压在了身子底
下……

今天八爷突然向他提起此事,倒让徐骏坐不安宁了。他心想,我那天干得神不知、鬼不
觉的,是谁透露了风声呢?眼看着刘墨林就要回来,徐骏更是害怕。心想,刘墨林随宝亲王
去西疆,是受到皇上的信任的。他这一路,还不得把宝亲王用迷汤灌晕了。他一回来,就要
马上去见苏舜卿。这小妞一哭一闹,我就得跟着倒霉。不行,八爷既然给我递了话,我就得
早做准备。他匆匆离开午门前这块闹地,回到家里,就吩咐家人:火速赶到嘉兴楼,把苏姑
娘给我找来。不管她说什么,哪怕要你们向她磕头呢,也得把她给爷请了来!

但是,他们已经找不到苏舜卿了。自从那天在徐府里失身以后,苏舜卿就像是害了一场
大病。整整三天,她泪流满面,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是闷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那天徐
骏来叫堂会,她原来说什么也不肯去的。可是,来的人说,今科状元郎王文韶也在等她,她
不能拒绝了。自己的心爱之人是探花郎,状元来请,要硬是不去,刘郎回来岂不要怪罪?可
她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大意,竟遭了徐骏的毒手;更没想到,徐骏明知自己是刘墨林的
人,还和她干了那种下流事。干完后,竟又说出那些无耻的话来。她恨自己,也更恨徐骏这
个文人面孔、禽兽行径的人。要从心里说,她早就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她还存着最后的
一点心愿,想再见刘郎一面。刘郎是那样的爱她,又是那样地对地体贴入微,如果她在刘郎
回来之前就死,他回来见不到自己,会是多么难过呀!得等,哪怕见一面就死,也死而无憾
了!
 
五十八回 眼欲穿望断行军路 心已醉傲然入京来

京都名妓苏舜卿着了徐大公子的道儿,不由她不痛苦万分。刚开始时、她每天流泪不
止。后来眼泪没有了,只是躺在床上,死盯盯地看着房顶出神。老鸨有点害怕了,怕她一个
想不开寻了短见,这棵摇钱树就没了。这老鸨开行院几十年,琢磨姑娘们的心思也琢磨出门
道来了。知道她一定是恨上了徐大公子,便走过来安慰苏舜卿说:“孩子,千怪万怪,只能
怪咱们吃的这碗饭。妈妈知道你卖艺不卖身的志气。可妈妈也要告诉你,有这志气的不是你
一个人,可又有哪一个能保得了身子干净?我说句不怕你讨厌的话,我要是想在你身上赚
钱,早就有这一天了,也轮不着那个探花郎来占了先儿。可话说回来,咱们在行院里头混日
子,就是冰清玉洁,也没人给你立贞节牌坊不是。前些时,我的一位老姐姐从开封来,说那
里的妓院全都让田文镜给查封了。因为万岁爷有旨意,叫贱民们脱籍从良。从良,谁不想?
可也得能办到啊!咱们做什么都不会,干什么都不行,不开行院又靠什么吃饭?‘老鸨’这
名字,你当是我愿意让人叫的吗?它好听还是怎么的?我这不也是没法子吗!孩子,咱们得
认命啊!”

她说得口干舌燥,可回头一看,苏舜卿翻身向里,还捂住了耳朵。她知道自己说得不对
路子,便又换了一种说法:“你喜爱那位探花爷,妈妈我知道;他是头一个给你开脸的,妈
妈我也清楚。可妈妈还是要劝你一句,别太死心眼了,男人里没有几个好东西。我年轻时接
的头一个客,也是个读书人,还是举人老爷呢!同着大伙一起吃酒时,你瞧他那正经啊,听
支小曲就臊得满脸通红,说句笑话那小脸蛋就成了关老爷了!可是,来到房里,他就像是换
了一个人。我那天正好身上见红,他也不管不问,趴在我身上就舔我的下头,还不管前头后
头全都……别看我是个娼妓,见了他那下作的模样也觉得恶心!唉,谁叫咱脱生个女人来
着?依我说,吃个哑巴亏,不吭声,也就算了。这种事儿,又留不下疤痕。只要你不说,他
刘探花哪里知道?他就是神仙,不也看不出来吗……”

苏舜卿“唿”地从床上坐起来:“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我和刘老爷没干过那样下
作的事,就是干了,也是我心甘情愿!你要说就说人话,要是再作践刘老爷,那就两个山字
叠起来,你给我出去!”

老鸨死皮赖脸地笑笑说:“哟,我的好女儿,这是什么话呀?妈妈还不都是为你好嘛。
徐大公子咱们惹不起,他老子是相国,他自己是八王爷跟前的红人;可刘爷咱也惹不起啊!
皇上那么看重他,让他和宝亲王一块去了前线,多抬举他呀。说话间,刘老爷可就要回来
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怎么向刘老爷交代呢?好孩子,千不想,万不念,你总是
叫过我一声妈妈。你这没用的妈妈,也从来都没逼着你去接客。刘老爷回来,你得给他个笑
脸不是……”老鸨儿说着,竟也流出了眼泪。

苏舜卿号啕大哭,哭得那个惨哪!哭完了她说:“妈妈,你不要再说了,我听你的。但
你得依我一条……”

老鸨现在恨不得给她下跪:“孩子,说吧,你说什么我全都答应。”

“马上找房子搬家,搬到那个姓徐的找不到的地方。我答应你不再哭,也不再寻死,等
着刘老爷回来。”

于是,她们就搬到了前门外的棋盘街。苏舜卿果然也不再哭闹,一心一意地在等着刘墨
林。这天是五月初十,正是年大将军进京演礼的好日子。苏舜卿起了个早,雇了一乘小轿就
出了西直门。大街上的人真多呀!谁不想看看大将军凯旋的风光排场?谁又不巴望着能亲睹
一下皇帝老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就连紧靠城边的地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看不到头,望
不到边的人群,苏舜卿一直走了十多里路,才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她下了轿子,放下食篮,摆上香案,就端坐在那里等候。她的心里只有一个目的,等着队伍
过来时,能看一眼自己的心上人,就于愿已足了。

卯时正刻,丰台大营那边,响起了震天动地的三声大炮。接着便是一队队的兵丁举着戈
矛顺序走出了营盘,在驿道两边布起了防线。只见每隔二十丈远,就是一座彩楼,彩楼两
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彩楼下站着的军官,一个个手按剑柄,挺立不动,军士们也全都
穿着簇新的号衣,更显得威武森严。不过,他们的这些阵势,对于心怀悲凄的苏舜卿来说,
却是视若罔闻。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等着,等着。等着她的心上人,也等着她自己的最后
时刻。

忽然,城中的拱辰台那里,也响起了三声大炮。钟鼓楼上率先撞响了钟鼓,各寺庙观字
也一齐响应,遥相唱和。几乎是在同时,潞河驿那边画角齐鸣,军乐奏起了胜利凯歌。五百
名校尉佩刀甩步而出,把新用黄土垫成的大路踩得一震一颤。接着,一百八十匹健骡拖着的
十座红衣大炮隆隆而过。这些健骡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走起来都踩着鼓点子,也使大道上
扬起了高高的尘土,看得人们目瞪口呆。苏舜卿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时,只见大军
仪仗已经走了出来。八十面龙旗,由八十名彪形大汉擎着作前导,紧跟着出来的是五十四乘
九龙曲盖,一色的米黄,只最后的两面一翠一紫。她知道这叫做“翠华紫盖相承”。华盖后
面从容地走着两队军士。他们的前边是八面门旗:两面金鼓旗,两面翠华旗,和四面销金
旗。队伍的后面,则是出警入跸旗各一面,一百二十名军士举着金锁、卧瓜、立瓜、锁斧、
大刀、红镫、黄镫开过……此时的苏舜卿望眼欲穿啊!她眼见得这些个仪仗五花八门,看得
人眼花缭乱,怎么还不见那位年大将军的影子呢?

就在她急不可耐的当儿,六十四名军士护着纛车走了过来。这纛车造得非常宽大,车上
的四角站着四名护纛将军。他们都穿着二品服色,手握剑柄,昂首挺胸,活像是大庙里面的
四大金刚。车中的纛旗足有两丈多高,赤红流苏,明黄镶边,室蓝底色的大纛旗,猎猎飘
扬,上书八个斗大的黄字:

钦命征西大将军年

“纛旗在仲春的阳光丽日下,被照得灿烂夺目。纛车的后面,才见到年羹尧的中军仪
仗。十名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骑马先行,后面是几十名中军护卫,抬着天子尚方宝剑,擎
着明黄的节钺,簇拥着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年羹尧。苏舜卿看见,年大将军的身边竟然没有一
个相陪的人!

苏舜卿虽然是个烟花女子,可她却也是以”琴棋书绝”四绝压盖京城的名妓。大概除了
没见过皇上,她什么世面没有经过呀!她知道,九贝勒从军,是皇帝处置这个不肯听命的
“九爷”。所以,今天这场面,九爷是没份儿的。可是,宝亲王是皇上的爱子,宝亲王和刘
墨林都是皇上钦命的劳军使,他们应该和年羹尧并辔而行的。那些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们,
就是在给他当差,怎么今天宝亲王不见面了?难道是弘历亲王不想喧宾夺主,留在西宁或者
在后面慢慢地走?难道是刘郎生了病不能随大军前行了?难道……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瞪
大了眼睛看着大军开过去。那长长的一队兵丁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她一个都没看清,却是在
死死地盯着队伍,不敢错过了刘墨林的影子。一直到三千军士全都过去了,她这才发现,自
己竟站在太阳地儿里。也才感觉到头被晒得昏沉沉的,竟有些支持不住了。她坐上了轿子,
让轿夫们专找人少的地方走,越快越好,可轿子一动,她就人事不醒了……

在大纛车上的年羹尧,此刻正在得意之中,他怎能知道大路边上这个小女子的心事,他
又怎么可能知道别的事情?他早就在一片欢声鼓乐中飘然欲仙了!

这次“班师回朝”的大典,可以说是年羹尧有生以来,最光彩,最得意,也是收获最大
的一次旅行了。四月初,他们从青海出发,一路所见,全都是黄土垫道,也全都是香烛鲜
花、万民欢呼迎送的场面。沿途所经的甘肃、陕西、河南、直隶四省,从入境到出境全是总
督巡抚亲迎亲送。他们行的是跪拜礼,抬出来的酒席是仿膳餐,礼敬有加,如对神明。各地
州府道司馈赠的礼品和“程仪”,更是堆集如山,盈屋充栋,总数少说也在百万两以上。这
些钱财,当然不能带到北京来现眼,再说就是能带,也没地方放啊。他只好全都存到各地的
藩库里,等回去时再捎走。

此刻,千乘万骑都跟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他,也护卫着他。而他自己则是坐下紫骝,手
中黄缰,神气活现,威严无比。百姓们人山人海地在仰望着他,香花醴酒,望尘拜舞。无论
他走到哪里,人们全像是倒伏的麦田一样,五体投地,不敢仰视。这风光,这排场,这非同
寻常的荣耀,自古以来的人臣,谁曾有过?他放眼前望,龙旗蔽日;环顾左右,金戈辉煌。
全都因为自己是功名盖世的大将军,全都在迎接自己得胜还朝!他身上穿的江牙海水四团龙
袍外面,套着金灿灿的黄马褂;明黄丝绦束着黑纱战袍;顶子上的三眼孔雀花翎,在阵阵熏
风中悠然地飘动。他铁青着脸,竭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目光炯炯地凝视着越来越近的京
城。纛车前进中,灰暗高大,的西直门就在眼前了。年羹尧向那里瞟了一眼,见三百多名礼
部司官,远远瞧见自己的纛旗来到近前,便从尚书到侍郎,全都翻身跪倒,黑鸦鸦地跪了一
大片,又同声高呼。

“年公爵爷亮工大将军万福安康!”

年羹尧字亮工,人们对他称字而不名,是一种尊敬的表示。礼部的官员们以为,按理,
他此时应该向跪迎的人们表示一下谢意。哪怕他不下马呢,起码也要拱一拱手什么的。可
是,他们失望了。年羹尧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只是略一点头便纵马入城了。

城里更是热闹非凡。烟花齐放,香雾绦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了锅的稀粥似
的响得分不出个儿来。一座接着一座的彩坊间,人流如潮,万头攒动;百姓们为了瞻仰年大
将军的风采,挤过来,拥过去,声声呼叫,如狂如醉。九门提督和顺天府衙门的兵丁们,手
牵着手,人连着人,为年大将军的三千人的仪仗开道,一个个全都累得臭汗淋漓,各家门口
摆得好好的香案,也全都被挤踩得稀烂。这哪里还有什么“拱揖伏礼,虔诚示敬”?

按照礼部和兵部拟定的规范,这个前所未见的大军仪仗队,是应该在辰时到达指定地点
的。可是,拥挤不堪的人群,完全打乱了拟好的布署。直到辰未时分,才总算走到了午门前
边,这里就用不着挤了。因为年大将军的马头再高,他在这里也看不到一个百姓了。以皇叔
简亲王、恭亲王为首,八爷廉亲王领衔,连同进京引见述职的官员们总共有上千的人,全都
奉旨等候在此。一见中军纛旗来到,八王爷允禩一声高呼“百官跪接”!自亲王以下,全都
“唰”地打下了马蹄袖,翻身跪到在地。年羹尧却仍是端坐马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令人心
醉的场面。

突然,“啪,啪,啪”三声静鞭响起。坐在马上的年羹尧吃了一惊,意识到该着叩见皇
上了,这才翻身下马。此时午门的正门已经在呀呀声中洞开,三十六名太监抬着一乘明黄色
的亮轿,颤颤悠悠地走了出来,当今至高无尚的皇帝就端坐在轿中。立时,丹陛之乐大作。
左掖门下,三百六十名畅音阁供奉,在黄钟编磐的撞击乐声中,念念有辞地唱起了吉庆称颂
的赞歌。雍正皇帝满面堆笑,徐步走下乘舆。他静静地听完歌乐,向鸽立一旁的年羹尧走了
过去,亲手解掉了年羹尧身上的战袍。至此,年羹尧才算从形式上“除了甲胄”。他也就伏
地叩首,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含笑受礼已毕,亲自扶年羹尧起身,响亮地说了声:“年大将军鞍马劳顿,着实地
辛苦你了!”便一手携了年羹尧,另一手示意百官起身,二人径自从午门而入。允禩一声高
喊:“礼成!百官由左掖门而入,在大内领筵!”众人这才站起身来,人群中也响起了一片
赞叹之声。

沉浸在这庄严肃穆而又充满欢乐中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写着“文官下轿,武
将下马”的大石碑下,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当今万岁的爱弟十三爷允祥,另一位却是架着
双拐的残疾人,他就是被皇上称作先生、而又被限期进京的白衣秀才邬思道。他自从在南京
见到李卫以后,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除了按雍正钦定的“中隐于市”之外,别无安全可
言。原来想的要摆脱朝廷羁绊,放舟江湖,笑傲风月,是根本连想也不容他想的。所以,他
便安置了家眷急急地赶往京师。昨天一到,就按皇上说的那样,先去拜见允祥。允祥回来得
太晚,他们两人一向情投意合,加上久未见面,都是十分想念。所以一见面就说起来没完,
直到天光放亮。今天他又随着十三爷,来到午门外“观礼”。可是,他看了年羹尧的作派,
却长叹一声说:“这个蠢材年亮工,他离死不远了。”

十三爷听了大吃一惊,忙问:“怎么,邬瘸子,你又要危言耸听了吗?年某这次立功可
非同小可,他为皇上打稳了江山呀!如今他的圣眷还在我之上呢,你知道吗?”

邬思道若有所思,他看了一眼从左掖门鱼贯而入的百官们说:“十三爷,你的话其实只
说对了一半。年某之功,也只是为皇上打稳了江山。不过,这一仗也确实是关键的一仗,不
能打败,而只能取胜。你想啊,年羹尧如果兵败,八爷就会召集八位铁帽子王爷进京,逼着
皇上退位;他如果打成了不胜也不败的温吞水,国家的财力就难以支持。八爷非但扳不倒,
还要防着他操纵作乱。所以,他打得实在是好。年羹尧打胜了,他自己成了战胜将军,皇上
也就跟着成了英武圣主。仅这一条,就可堵住所有反叛者的嘴!但你刚才说他的圣眷在你之
上,可就大错特错了。圣上是用你来安内,用年羹尧来攘外的。如今外患既除,而他又不知
收敛,怎么会有好下场?”

允祥自认为对皇上和年羹尧都是十分了解的。可是,今天听了邬思道这番话,却不由得
身上一阵阵地发寒。他为人善良,不愿意看到年羹尧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他回过头来看了
看邬思道说:“要不,等一会儿年羹尧面圣下来时,你亲自和他谈谈?”

邬思道突然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允祥,断然地说:“要谈你们去谈,我是绝对不
见年羹尧的!你明明知道,我是奉旨进京的,万岁要秘密召见,我当然恭聆圣谕;万岁要不
肯见我,或者要你来奉旨传话,我都可以听命,除此之外,我什么人都不想见!”
 
五十九回 对酒当歌假戏真唱 见景生情前赴后继

允祥和邬思道二人,并没有在这里多停。因为八爷府的太监何柱儿跑来请十三爷,说皇
上正在让人满世界地找他去赴宴呢。允祥见他直盯着邬思道看,便说:“哦,刚才我身子不
爽,所以就没随班奉驾。现在好一点了,你回去告诉八爷,说我立刻就去。”等何柱儿走了
以后,邬思道向允祥说:“十三爷,这是非之地,我一刻也不想多呆了。我就住到你府里,
等筵席散了没人的时候,请你回禀皇上,就说我已经到京,在府里静候旨意。”

允祥来到宫里时筵宴还没有开始。历代的皇宫里为防刺客,一向是不准栽树的,这已是
成了既定的规矩了。所以,为年羹尧庆功的筵席就只好设在御花园里。一千多人在大太阳、
毒日头下吃酒席,可也真是新鲜。御膳房的太监们端着大条盘子来回上菜,一个个更是忙得
满头大汗。允祥进来,一眼就瞧见皇上的首席座位设在正中的凉亭下。皇上的身边,就是兴
奋得满面红光的年羹尧。年羹尧旁边,才是几位老亲王。敢情,这么大的园子里,也只有这
里才凉快一点。允祥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先向皇上叩了头,起身又打了个千说:“允祥
给几位叔爷请安了。”回头又看着年羹尧说,“大将军浴血奋战,功劳来之不易。这次进
京,一路上定也非常辛苦。今天主子专门为你设宴庆功,你可得多饮几杯呀!”

年羹尧起身说道:“年某何功之有?这都是主子调度有方,前方将士们能体恤圣德,那
些冥顽不化的丑类,怎能挡我堂堂王者之师?十三爷,您过奖了。改日,我一定专程登门,
去给十三爷请安。”

表面上看,年羹尧这话说得还是彬彬有礼的。可他也不想,今天这里是什么场合,和他
说话的又是什么人。你“公爵”权势再大,也大不过王爷呀!更何况十三爷的功劳与年羹尧
相比,更是无法相提并论。按规矩,十三爷走过来一打招呼,年羹尧就应该马上起身离座,
陪着小意儿说话才对。可是,这位年大将军大概是高兴得有点发昏了,他什么全都忘记了。

可,他忘了,皇上并没有忘!今天,年羹尧失礼的地方太多,皇上已经不高兴了。不
过,他还是面带笑容地说:“拼命十三郎是朕的柱国之臣,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比得了的。”
雍正这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大合适。他马上又故作谦逊地说,“其实,真正在后方调度的是
老十三,朕不过是托列祖列宗的洪福,坐享其成罢了。来来来,老十三,你也在这一席上
坐!”

十三爷可不想抢这个荣幸,他笑了笑说:“主子厚爱,臣不敢推辞。可是,主上知道,
臣有犬马之疾,同席就餐怕过了病气。就是别的席面上,臣也是不敢奉陪的。今儿个八哥是
‘司筵官’,臣弟挨桌敬酒,略尽心意,也就是了。不知主上可能恩准?”

雍正笑着答应了,又说:“你只管随意好了,不过可不能累着。要觉得累,就马上歇一
会儿。”

允禩见皇上向他点头示意,便站起身来大声喊道:“时辰到,开筵,奏乐!”

鼓乐声中,觥筹交错。允祥先给皇上敬了酒,又为几位老亲王上了寿,这才转到别的席
上。雍正略沾了一下嘴唇,就放下了杯子,对老亲王们说:“各位叔王,朕素来不能多饮,
这大家都知道。可今天是年亮工的好日子,烦劳各位皇叔劝他多饮几杯吧。”

按宫中的规矩,年羹尧听了这话,是应该起身谢恩的。各位皇叔敬酒时,他更应该辞
谢,至少也要控制自己不可多喝,免得出丑。可是,年羹尧却再一次失礼了。当众人上来向
他敬酒时,他不但来者不拒,见酒就喝,而且一喝就见底儿!他有多大的酒量,别人不知,
难道他自己心里也没数吗?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下去,他可就露馅了!人只要是多喝了酒,话
就特别地多,说出来也就免不了要走板。喝着,喝着,别人不同,他自己倒先吹上了:“我
自幼读书破万卷,原想着要以文治来为圣朝效力的。所以自秀才而举人,而进士,所向披
靡,到传胪保和殿时,才刚刚二十岁!后来被皇上收在门下,入了汉军正黄旗。不料却因此
改作武职,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将军。这些年来,与……皇上恩结义连,皇上对我更是……无
不听之言,无不从之计……我在荆棘丛中,艰难苦斗的……皇上尽知,我也用不着再说
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大好。就马上换了话题,“所以,
我常对岳钟麒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也’!西线大捷,一,是赖皇上洪福齐天;
二,是靠三军将士浴血用命……”。哎,这几句还算对上了题眼,但他说着,说着,就又走
板了,“有了这些,才成就我年某人成为一代儒将。不到一个月,便歼敌十万!这么大的功
劳,就是圣祖在世时,也不曾有过……这都应该归功于皇上,我自己是算不了什么的……”

因为今天这个喜庆筵席,是专门为年羹尧办的。所以,年的一举一动都特别引人注目。
他这样不管场合,不看对象,一个劲地吹下去,可怎么得了!允祥早就觉得身子支持不住
了,可他又不能让这个年羹尧再胡说八道下去,谁又知道,他下边还要说些什么更加令人难
堪的话呢?他强自挣扎着从月台边上走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碗醒酒汤。他拍了拍年羹尧的肩
头说:“亮工,你说得好呀。你的功劳苦劳,皇上都记着哪!来来来,你先把它喝下去,醒
醒神,完了你再说不迟。”

雍正见到这情况,也觉得不能让这个混小子再乱说下去。万一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
儿,自己这个当皇帝的就不好收场了。他一笑起身来到年羹尧面前说:“年羹尧今天确实是
多喝了点,但酒后吐真言,朕听起来倒很是受用。因为,他说得坦诚,而且是在忠诚之上的
坦诚,这就更加难得!一月之内,歼敌十万,就是古之良将,也不过如此吧。亮工,你能趁
着酒兴,为朕舞剑一歌,让你主子也高兴一下,好吗?”

年羹尧毫不含糊地说:“这有何难?主子您瞧好吧!”

他说着就宽衣下场,接过张五哥递来的剑,就地打了个千向皇上施了一礼。又支起门
户,舞了起来。开始时,他舞得很慢,边舞边说:“皇上,奴才在军中时,作了一首《忆秦
娥》。今天就献出来,为主子佐酒助兴!”接着他就似唱似吟地曼声咏诵出来:

羌笛咽,万丈狼氛冲天阙!冲天阙,受命驰骋,三军奉节!

将军寒甲冷如铁,耿耿此心昭日月。昭日月,锋芒指处,残虏破灭……

他边唱边舞,声音越高,手中的剑也越舞越快。刹时间,只闻歌吟却不见人影。只见筵
前道道寒光,逼人心魄;如银团,似雪球,翻转滚动。突然,他收势站定,仍是那样心定气
闲,从容不迫,脸上的酒意竟也全然不见了。儿百文武大员,看得五神皆迷,连喝彩都忘记
了。

“好!”雍正大声喊道,“真堪称文武双绝!”他想,不趁此收场,还待何时?就说:
“自古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朕稍事休息,还要办事见人。年亮工也乏了,今天你就住在朕的
旧邸雍和宫内,明日一早,陪朕到丰台去劳军!”

年羹尧酒醒了,他恭敬地施礼说:“主子关爱,奴才实在消受不起。再说,奴才是带兵
的,自然还要回到军中才是。明儿个奴才定在丰台恭迎圣驾。”

雍正瞟了允祥一眼,见他眨了眨眼,便说:“那就依着你好了。不过,明天一早,你还
要递牌子进来,和朕一道去丰台,这样,岂不更风光一些吗?”

年羹尧还要逊谢,但皇上的话音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又见允祥已经率领着王公,张
廷玉和马齐等也带着大臣们纷纷离席而起。王公们站成了一排,大臣们马蹄袖打得山响,该
跪的全都跪下了。显然,送客已成了定局,便只好低头称是。雍正拉起年羹尧的手崴傻?
说:“朕把你接进来,自然还要送你出去。”允禩看着他们君臣二人做戏,却一点表情也没
有,只是无言地把手一挥,顿时丹陛之乐大起。钟鼓撞击声中,王公一揖,百官三叩,送他
们二人走出了御花园。年羹尧粗大的手,被皇上那软绵绵、冷冰冰的手捏得很不舒服。他试
着抽了一下,却没能抽动。等走出园门雍正撒开手时,他已是通身大汗了。

热热闹闹的大典结束了,允禩立即赶回府里,这里还有人在等着他哪!为九贝勒允禟专
设的宴席,就摆在后宅的花厅上。来的人也不多,除了九爷允禟外,鄂伦岱是老熟人,此
外,还有一个八爷的亲信,礼部侍郎阿尔松阿。这个人是鄂伦岱的本族堂兄,论亲还在五服
之内。此人相貌堂堂,气字轩昂的,只是一口大板牙有点破相。酒菜全都上齐了,九爷却呆
在那里,心事沉重;既不多说,也不多饮。他此番回京,真是感慨万千哪!八哥这里,从前
曾是他常来常往的地方。府中的摆设,园中的景致,甚至一草一木他都十分熟悉。可今夜来
到这里后,他却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这也难怪,当初,八、九、十这三位皇子,号称
“王中三杰”,领袖百官,纵横六部。外加上还有一位大将军王,统率着十万大军,与这哥
仨互为倚角。那时,他们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气势。一呼一吸之间,朝野震动,人人侧引
可曾几何时,他们却纷纷落马,成了那个“办差阿哥”的臣子,也成了他砧上任意宰割的鱼
肉!他真不明白,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允禩其实早就在注意允禟了,老九有什么心思还能瞒得了他吗?白天的一场戏,既让人
生气,又叫人好笑;不过也真让人长见识,增学问。他觉得,再像从前那样,光凭嘴上用
劲,光想坐收渔利是不行了。看看眼前这几个人,哪一个不是心神怔忡,哪一个不像斗败了
的公鸡?他自己心里明白得很,年羹尧不可怕,甚至雍正也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这些兄弟
们失去了斗志、失去了信心。单丝难成线,想要举大事,得先把这些弟兄们的劲儿鼓动起
来。他亲自为老九斟上一杯酒说:“九弟,你这是怎么了?活像个霜打了的茄子?是这次出
京历练得深沉了,还是你自己有了心事?”

老九长叹一声说:“八哥,我知道你心疼我,今天又特意备了酒来给我接风。可是,你
知道吗,今天你就是拿出琼浆玉液来,老九我也难以下咽哪!”允禟把发辫往后面一甩又
说,“八哥,我在你面前从来是实话实说的。我想十弟,他要是今天也能来这里喝酒,该多
好啊!他一定还是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一定还要在你这里捋胳膊、卷袖子地大喊大叫、划
拳闹酒。可是……他现在却是在吃黄风,喝沙土!当年,咱们有多少人哪,现在八哥你再
看,只剩下了我们这几个孤魂野鬼,在吃这没滋没味儿的枯酒……唉!我怎么能畅快,又怎
么能吃得下去啊!”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鄂伦岱,本来已经端到嘴边了的酒,又放下不喝
了。

鄂伦岱心里清楚,九爷这是在怪罪他。那年,鄂伦岱千不该,万不该,在康熙皇上晏驾
时,倒戈帮助了四爷胤祯,和十三爷允祥一起,杀掉了丰台大营的成文运。原来想着,让允
禩和雍正打成个平手,再让允禵回京后坐收渔人之利,哪知却弄成了今天的这种局面。事到
如今,他后悔也来不及了,便说:“九爷,奴才知道你心里恨我、怨我,我也不想为自己表
白。谁叫我是个混虫,辜负了爷们的信托,误了爷们的好事呢……”

老八拦住了鄂伦岱的话头说:“嗨!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秦失其鹿,捷足者先得,当
时有当时的情势嘛。老十四回京后,我和他曾促膝长谈了一夜,把什么都说透了。不然地
话,你鄂伦岱也不会踩我这个门坎儿。我们把过去的恩恩怨怨全都抛向东流水;打起精神来
再干它一次!”他起身倒了四杯酒,一一分送到他们面前又说,“来,我们同干共饮,就算
是为了将来吧。”

酒是喝了,可老九却仍是鼓不起劲儿来。阿尔松阿说:“八爷,您的心思我明白,但话
还没说透,九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吃酒的。这世上的事情,就好像是一盘棋,每下一
盘,就各有不同。要我说,究竟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皇上这种孤家寡人的作法,这种宁当
独夫的作法,他就不会翻船?”

鄂伦岱却不敢苟同:“你说得可真轻巧!我们只要占不了中央地位,就无法扳回这局
面!就拿这次搜宫说吧,是老隆亲自布置的。多么周密,多么顺当!先占了紫禁城和畅春
园,再拿下丰台大营,然后发文天下,说‘皇上在外蒙难’,拥立三阿哥弘时先当上摄政
王。你们说,老隆这一套,算得上天衣无缝了吧?可是,一个老梆子马齐横里打出一炮来,
就闹得全局皆败!马齐不就是个活棺材吗?可他就敢挡住九门提督的大兵,让十三爷不费吹
灰之力,就弄得我们全军覆没!你们再看看,年羹尧今日进京那气派。好家伙,天下轰动,
就差没人给他加九锡、进王爵了。现在皇上身边,文有张廷玉和方苞,武有年羹尧这些帮
凶,你们还能说他是独夫?松阿,你知道侍卫有多大的用处吗?女人们生孩子时X疼,敢情
你是男人,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至今,刘铁成那小子,还一心一意地在疑着我,想着
准是我放进了隆科多,这‘谋逆’的罪名,还戴在我头上呢!八爷,我鄂伦岱从来不是松包
蛋,也不是怕死鬼。你得给奴才一个章程。”

阿尔松阿也不是好惹的,他龇着大板牙一笑说:“行啊,我的兄弟,你这会儿想起来要
和八爷撕掳个明白吗?只怕是迟了点吧!”

允禩看看阿尔松阿说:“你这话说得荒谬!鄂伦岱是那种卖友卖主的人吗?他要是想和
我犯生分,今晚他就不来;就是来了,也不会说这些话了。原先我只想着,鄂伦岱是个火爆
性子,说多了,怕他沉不住气露了风;他还是个心里不装事的人,一说清反倒让他瞻前顾后
的,本来没事反倒有事了。现在我才知道,从前的事情全部怪我,怪我没和鄂伦岱说清楚。
这里,我向鄂伦岱赔个情,咱们都把这事儿撂开手,行吗?”说着,他站起身来,朝着鄂伦
岱就是深深一躬。

鄂伦岱惊得连忙伸手扶住说:“八爷,你要折杀奴才吗?早先的事儿,奴才悔断了肠子
憋炸了肺,说什么也晚了。八爷,奴才只求您一句痛快话,说清了,奴才就是死,也死得明
白……”他说得动情,竟不禁泪水奔流了。
 
六十回 廉亲王备酒安亲信 宝四爷一语惊探花

八爷亲切地走上前来,拍着鄂伦岱的肩头说:“今天是给九爷接风,怎么就说起了这些
呢?来来来,都坐下来,咱们边吃边谈吧!”

谈?有什么好谈的?说来说去的还不就是那两句话?从前倒真是这样,他们中间,说大
话的人多,干真事的人少。可是今天若与以往相比,就大不相同了!这变化,只有在座的九
爷心里最清楚,八爷正等着他开口呢!

廉亲王府里今天也摆上了酒筵,不过却和从前大不一样。没有了高朋满座的热闹,也没
有了猜拳行令的喧嚣。就是廉亲王自己,也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心情忧郁。今天皇上迎接年
羹尧班师的排场,和他为庆祝大捷使用的手段,确实是让人惊心动魄,也确实是让人目眩神
迷。往日,允禩这里也曾是风光得很的。可今天,这总共才只有四个人参加的家宴上,大家
枯坐桌旁,喝着闷酒;老九又是心事重重,不言不语。唉,真是今非昔比呀!

老八总还是他们这一伙的带头人,他正在努力让气氛活跃一些。在八哥的一再劝说下,
老九好歹总算开口了,说起了他这次西疆之行:“唉,八哥呀,你的心思我全都明白。其
实,接风不接风的倒无所谓,我也不在乎这些虚套子。可是,我告诉你,我现在的心情要多
坏就有多坏!自从被发到西宁后,我就想,再不济,我还算是个皇弟吧。咱们别的干不了,
让我参赞一下军务什么的,他年大将军也就算给了面子了。可那个年羹尧真气死人,他用的
办法也真让人叫绝!他从不对我厉颜厉色,呵斥训诫;他手下的那帮人,也从来没向我说过
一句粗话。他把我当成了客人,当成了一尊泥菩萨供起来了!我无论和他说什么,他全都是
一句话:‘九爷,您别管’;我想干点事,也总有人说,‘九爷,让我干’。好嘛,他这不
是敬我,而是用软刀子在杀我!我没有奉旨要办的差使,却只有一个‘军前效力’的使命。
他这一大撒手,反把我闹得左也不是,右也不对;怎么干都不行,不干又不合适了。我什么
事情都插不上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出口。你们想想看,我一个大活人,每天闲着没事,
还明明知道自己是被监视、被看管的,那是个什么滋味儿?后来宝亲王一去,我就更得靠边
站着了。”

八爷见他说得可怜,便倒了一杯酒给他,他接过来一口吞下,好像把一肚子怨气,怒气
全都咽了下去,又接着说:“我满腔的雄心壮志,却有力没有处使。原来曾想用银子套住这
老兔崽子,就把带去钱全用在向他行贿上。可他把钱装到自己腰包里后,该怎么样,还怎么
样。合着我把上百万两银子,全都撤在西北风里了!如今你留京师,老十发到张家口外,老
十四被送到遵化去守祖坟,雍正的这一手可真叫辣呀!咱们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办差阿哥,
琐碎皇帝,不懂得什么是政治。可是,咱们全看错了,也全都瞎了眼睛!”允禟说着,头一
仰,盯住房顶出神,眼里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人们不知他在想什么,更不知他是不是在流
泪。

允禩看了看这个兄弟,嘴角上闪过一丝冷笑说:“九弟,你没看对。雍正这种作法,恰
恰证明了他的心虚胆寒。他以为,把我们哥几个拆散,就没有‘八爷党’了,就可以天下太
平了。其实,他完全错了,也完全不懂治国、治军、和治人之道。‘八爷党’在哪里?在天
下臣民的心里头哪!如今朝野上下,都在暗地里流传着一个秘闻。说先帝的遗诏里写的是
‘传位十四子’,雍正把那个‘十’字改成了’于’字,成了现在大家明面上看到的‘传位
于四子’。只是一笔之差,他就把自己捧上了宝座。可这足以证明,他雍正的不忠;他发落
十四弟去给先帝守灵,因此气死了皇太后,有人说,看到皇太后竟是触柱自杀的。不管真情
如何,也足证明了他的不孝;他对我们兄弟采取分而治之、朝死里整的办法,说明了他的不
仁;隆科多是扶他上台的功臣,可是,他却对隆科多百般怀疑,处处挑剔,这又说明了他的
不义。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要把老隆给推出去,让他来和雍正打擂台。成则我们收利;败则
毁了他自己的名声。让大家全都看看他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皇帝嘴脸!你们今天
说,好像看着我已岌岌可危了。其实,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我此时正是稳如泰山。凭他雍正
那两下子,奈何不了我允禩,更何况如今又加上了一个‘年羹尧党’!”

允禩这番话乍听起来,说得很是平静。可细心一品,语气中却透着凶刁阴狠。允禟和他
自幼交往,也常常在一齐谈论机密大事。八哥给他的印象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张口合口全都
是子曰诗云的大道理。今天他突然变得这样杀气腾腾,毫无掩饰,一副图穷匕首现的模样,
倒让允禟吃惊了。特别是他刚才提到了什么“年羹尧党”的话,更让允禟不懂。便问:“八
哥,你说年羹尧……他怎么了?”

允禩突然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着。他满脸的阴笑,却又不言不语,只是向坐在一边
的阿尔松阿递去了个眼色。此刻,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鄂伦岱也惊住了。他手按酒杯,目不
转睛地盯着阿尔松阿。

阿尔松阿一阵冷笑后才说:“你们都只看到了今天年大将军的气势,却没看见他头上的
反骨!他手中一是有银子,二是有刀子,十万大军早就不是朝廷的,而变成他的私人家当
了!西宁大捷之前,他的本钱不够,还知道有所收敛。可如今他羽翼丰满,就要反过来要挟
朝廷了。”

“这……何以见得呢?”

“雍正以诸侯之礼待他,他也便当仁不让地以诸侯自居。九爷,你在军中这么长时间,
难道就没有发现他的行为反常吗?年羹尧吃饭叫‘进膳’;他选的官吏叫‘年选’;他节制
着十一省的军马,想升谁、降谁,朝廷也从来都没敢驳过。为什么?一来他还有用处,二来
嘛,朝廷也确实怕他!”阿尔松阿如数家珍,“有个叫宋师曾的官员,借口修文庙,一下子
就贪污银子三千两。李维钧出面告发了他,原说要下大狱,至少也要剥掉他的官职。可事情
闹到年羹尧跟前,年某却说李维钧是挟嫌报复。结果,李维钧被降调了两级,而宋师曾却因
祸得福,连升两级成为江西道台,听说又要调他来当直隶布政使了!范时捷有什么罪?不就
是和年羹尧顶了两句嘴嘛。外放巡抚的票拟都出来了,年羹尧只说了一句话,便又收了回
来。还有河南的田文镜因为办案的事,和臬司、藩司衙门闹翻了。年羹尧回京时从河南路
过,对这明明是政务上的事情,他也要插手。硬是命令田文镜,要他放了扣押的臬司衙门的
人。你们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允禩一边安详地踱着步子,一边听着阿尔松阿的叙述。他走到近前来插了一句说:“要
说年羹尧脑后有反骨,我也不敢断言。但年羹尧结党营私、骄横跋扈、僭越犯上,那可是真
真切切,不容置疑的。阿尔松阿刚才所说的事情,我全都知道,而且也都是雍正最不情愿
干,却又不得不俯就了年羹尧的。其实,他们君臣之间,早已是相互利用又相互猜疑了。今
儿个白天别看都装得很像那么回子事,那是在演戏,是在骗人!他们自己心里都清楚,这隔
阂、这分歧已到了极点。老九来信里说,那个汪景琪被年某当成了宝贝,留在他军中养着。
养这么个老东西有什么用?无非是拿他来应急!这就是年的心思。雍正这边、也并不是不知
道。年给皇上呈来了密折,说你老九在军中‘很安份’。你猜皇上怎么说,他委婉地批示
说:‘允禟劣性断难改悔’;年羹尧说:‘十爷和十四爷应当回京办差’,皇上却只回他了
三个大字:‘知道了’。明着看,这样说是不置可否,其实是驳回去了。这次年某回京更是
骄横得没了边儿,皇上派去的侍卫,他用来让他们摆队;礼部官员们叩见,他看都不看一
眼;连王公大臣迎到午门外了,他还不下坐骑;到了皇宫里,就更是嚣张。除了皇上之外,
不管是谁来,他都端坐受礼!要我说,这年羹尧不是昏了头,便是别有用心。”

允禟和鄂伦岱听得都十分专注,想得也非常仔细。过了好久,允禟才问:“八哥所言确
实全是真的,有些事还是我亲眼目睹的。但我不明白,年某曾是雍正的死党,也是我们的宿
敌,他为什么要上本保我和老十、老十四呢?我还想问个明白,皇上明知他倒向了我们,却
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他呢?”

允禩冷冷一笑说:“这就是那句百姓们说了几百年的老话:猪要养肥了再杀嘛。年羹尧
可不像你说的那样,一直和我们作对,他早就在脚踩两只船了。康熙五十六年,年羹尧曾亲
口对我说:八爷比我主子厚道,我要像对主子那样效忠于八爷。也许这话他现在可以不认
帐,因为口说无凭嘛。但十四弟当着大将军王时,年羹尧和十四弟的书信往来,可是白纸黑
字,想赖也赖不掉的。说到皇帝雍正,他也有他自己的打算:现在,他是用年羹尧来稳定朝
局、笼络人心、粉饰太平;进一步,他就要来收拾‘八爷党’,推行他的新政。外加还有一
个方面:三阿哥弘时野心勃勃,做梦都想当皇上。可弘时两手空空,又什么事也干不成。于
是,他就要靠我和隆科多的势力去夺嫡。我呢?拿定了主意,且作壁上观。谁胜谁败,我全
部不管,等他们斗得七零八散,收拾不了这个破摊子时,我再请出八旗旗主这些个铁帽子王
爷来,再造局面,重整乾坤!鄂伦岱,你不是向我讨底儿吗,这就是我的全部实底儿!现在
全告诉给你们了,你们以为如何呢?”

鄂伦岱兴奋得脸上放光说:“八爷,今儿个听了您这话,可真是提神醒脑。我原来还在
想呢,皇上几次找碴子发作您,您都忍气吞声地不言不语;他那里却气成了个紫茄子,手都
攥出汗来了,可就是不敢动您一根汗毛。原来,你打的是这张牌呀!可既然这样,您何必不
和姓年的干脆摊牌。咱们两股合成一股地和皇上干,先打他一个冷不防再说,多好的事儿
呀!”

允禩格格一笑说:“拉年羹尧,你说的倒是轻巧,他是那么好拉的?现在的年羹尧与以
往可大不相同了。他什么都不稀罕,也什么都看不上眼!他已经封了公爵,看得上官职吗?
他手里已经有了近千万的私财,看得上银子吗?弘时也在做着皇帝梦,我也只能顺着他的梦
来做自己的好事,所以弘时也是拉拢不得的。这些,我全想过了:让弘时占天时;年羹尧占
地利;而我则取其中,得人和。稳稳地僵持下去,以静制动,守时待变,这才是上策!弘时
虽然也有心术,可他只掌握着半个隆科多;年羹尧虽然野心勃勃,能够指挥如意,可他的身
后没有财源,私财他是舍不得动用分毫的。你们且等着看,他这次进京觐见的最大目的,准
是伸手要钱要粮,好戏就要开场了。”他突然回过头来看看在座的人说,“咳,我这不是越
说越远嘛。今天原计划是给老九洗尘,咱们大伙要放开量吃它几杯的。可是你们看,我竟然
把正题都忘了。这些事让人心里沉掂掂的,总说它干什么。来来来,吃酒,吃酒,咱们也再
同干一杯,祝——祝皇上成佛成仙,长生不老!哈哈哈哈……”

这一天、忙得团团转的人太多了。就说那位京师名妓苏舜卿吧,早上她苦苦地等在大路
上,希望见一见她的心上人,但直到大军全部过完,也没能见到。回到家里,她就一头躺下
了。她哪里知道,刘墨林此时此刻也正想她想得发疯呢。不过,他当然没有那种空闲,可以
坐在大路边上,边看热闹边等人。就在大军浩浩荡荡开往京城的时候,他正和宝亲王一道,
在接受皇上的召见呢。

弘历确实是不想跟着年羹尧在大厅广众面前出风头。所以,一到丰台,他就和刘墨林一
道,便装轻骑,离开了年羹尧的中军,直奔大内来觐见皇上。两人一缴旨,也就自然而然的
没了“钦差”的身份。雍正是位冷面冷心的皇帝,在儿子面前更是少言寡笑,沉住个脸说
话。他听完了弘历的述职,淡淡地说:“很好,简明得体。这次年羹尧代天讨逆回朝,朕是
要亲自去迎接他的。你们当然不用受朕的这个礼。所以赶在前边来缴旨,这事做得很对。这
一路上,你们负责年羹尧的大军供应,也着实让你们受累了。下去歇着吧。”

刘墨林早就急着要到嘉兴楼去了,正巴不得这一声呢,就立刻连连叩头谢恩。可是宝亲
王却赔着笑脸说:“皇上日理万机,宵旰勤劳,尚且要亲自去迎接年羹尧,儿子怎敢言累?
儿子觉得还是跟三哥一道,随从扈驾。等办完这事以后,皇上赐假时再歇也不迟。”

“不必了。你十三叔身子骨不好,朕也让他随意的。方才见了他递进来的牌子,说邬先
生已经从李卫那里来到了北京。你去见见他吧,听听邬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弘历连忙答应,又问:“阿玛要不要见邬先生?”

雍正沉思了一下说:“你代朕见见也就是了。他有什么话由你代奏,缺什么叫他只管
说。你告诉邬先生,不要存了归隐的心,天下虽然大,又哪里不是王土?”

弘历和刘墨林却步躬身,退出了乾清宫。刘墨林此次随着宝亲王出使军中,两人相处得
十分融洽。刘墨林也觉得弘历阿哥不拘行迹,比雍正好侍候,而且弘历翩翩风度,儒雅风
流,更合了自己的性情;弘历则喜欢刘墨林的机敏博学,多才多智。所以,一路上,弘历常
常戏称刘墨林为自己的“给事中”。那意思很明显,是说他什么事都能代自己操心,也什么
事都能替自己办。不过,这次他们西宁之行后,刘墨林倒是觉得,眼前这位四爷的心机,远
远不是“倜傥”二字所能包括的。从乾清宫刚出来,刘墨林就笑着问弘历:“四爷,刚才万
岁说的那位邬先生是谁?怎么万岁称先生而不名呢?”

弘历一笑说:“怎么,你这位给事中想盘查一下吗?”

刘墨林笑笑说:“不敢,不敢,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挡不起这‘盘查’二字,我
不过是有点好奇罢了。皇上都称他为先生了,我刘墨林却一点不知,这岂不是一大笑话?”

弘历和刘墨林说笑惯了,也并不在意。他也用玩笑的口吻说:“嗬,你好大的口气呀!
告诉你,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不过,皇上既然当着你的面说了,我就领你去见见他也
行。走,跟我到十三爷府上去吧。”

刘墨林本来不想再找闲事儿的,可宝亲王既然说了出来,要拒绝就失礼了。便也只好和
弘历二人带着一班长随边走边说地前进。一路上几乎看不到有行人,就连最热闹的地方,也
不见了平日的那种繁华景象。刘墨林叹了口气道:“四爷您瞧,为瞻仰大将军风采,这里几
乎是门可罗雀了!唉,都醉了,也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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