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zt

  • 主题发起人 主题发起人 B@T
  • 开始时间 开始时间
一百二十一回 老相国惧内疏亲子 雍正帝明智封继室

雍正皇帝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尹继善等人跟着他又来到了西厢房。雍正亲手切了一个西
瓜来分给大家说:“你们随便用吧。朕今天见到了你们,心里头好过得多了。继善,你怎么
不过来吃瓜呢?你回了一趟家,尹泰老夫子身子还好吗?你的母亲也还好吧?”

尹继善吞吞吐吐地说:“回皇上,奴才……”突然他羞涩地垂下了头。弘历在一旁说:
“阿玛,继善回是回去了,却没有进得了家门。”

“为什么?”雍正惊讶地问,“儿子千里迢迢地回来,竟然不让进门,这老尹泰是不是
糊涂了?”

“父亲说,奴才现在已经是封疆大吏了,应该先国后家。等……见过主子述完职后……
方可回家呢。”

弘历却说:“继善,你不要再瞒着了。阿玛,事情是这样的:我从南京回来时,继善曾
经让我给他母亲带了些寿礼,可能是……”

尹继善连忙叩头说:“王爷,您千万不要这样想。这都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通天,才
导致了这场风波……”

“真不像话。”雍正将西瓜扔到盘子里说,“你起来吧。朕知道一定是你们家的那个老
醋坛子又打翻了。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老尹泰是哪天的生日?”

“回万岁,就是后天。奴才给他带的寿礼还都在驿馆里放着,却是没法送回去。”

雍正思忖了好久,他知道尹继善确实有许多难言的苦衷。既不能说父母的不是,也不能
找出替父亲辩白的理由。今天他在这里,又亲自看到岳家母子同沐皇恩的事,怎能不感慨万
分呢?他叫了一声:“弘历!”

“儿臣在!”

“你马上和尹继善一道回家去,看他这老顽固见也不见!”

尹继善一听皇上这么说可吓坏了:“万岁,此事万万不可呀……”

“朕就不信镇不住你们家的那个河东狮子!你们只管放心大胆地走吧,回头朕会有恩旨
给你们家的。”

尹继善此时心绪万端,愁肠丝结,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同坐一车的弘历笑着问他。
“哎,你平日里的那份果敢和干练哪里去了?有我跟着,难道老尹泰敢抽你鞭子不成?”

“四爷,我跟您回去容易,可难道您能住在我家里吗?大概老父还不至于用鞭子抽我,
可我倒真想让他狠狠地抽一顿才好。唉,不说这事了。刚才,我正有话要向主子说,可皇上
却把我硬生生地赶回家了。四爷您知道吗?现在外头的谣言多极了,全都是扑风捉影的事。
有的人说,皇上得位不正,是篡了十四爷的位……”

弘历一听就笑了:“这我和皇阿玛早就知道了。说隆科多篡改了先帝的遗诏,是吗?”

“不,远远不止这些。有人说,隆科多被圈禁,是皇上为了杀人灭口;还有人说,皇
上……不仁,要斩尽杀绝,他甚至连自己的亲兄弟也不肯放过;也有人说,先太后不是病
故,而是被皇上气死的;还有种说法,是太后悬梁自尽不成,又触柱身亡的;皇上不肯把自
己的陵墓修在遵化,就因他怕……”

“怕什么?”

“怕……怕死后没脸去见先帝和列祖列宗!”

弘历早已听得变了脸色,一直等来到尹泰府门前,还按捺不住怦怦跳动的心。他说:
“你先下去,让我再定定神儿。”

尹继善说:“四爷,是我孟浪,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件事。其实我这里也有好消息,原
来打算和岳将军一块儿向皇上密奏的。不过皇上既然派我回来了,我想岳将军会向皇上呈报
的。”

说着他便走下车来,管家一见他又回来了,连忙上前一步说:“二爷,您怎么这时候又
回来了呢?这会子老爷正和大太太生着气,发下话说,你回来后让奴才们挡驾……”

他话尚未说完,不防弘历已经来到面前,只听“啪”的一掌,一个大嘴巴就打上了他的
脸颊:“混蛋!快滚进去告诉尹泰,就说宝亲王来拜望他,问他见是不见!”

那管家被他打得就地磨了个旋儿,站直了身子一看原来是宝亲王。他可吓坏了,连忙叩
头说道:“小的有眼无珠,没有瞧见千岁爷驾到了。千岁开恩,小的是吃屎长大的,不懂规
矩……”

他还要罗嗦,弘历一声断喝:“滚起来!”自己却被他这不伦不类的话逗笑了,他问:
“尹泰睡了没有?”

“回王爷,家老爷还没睡,正在和陈大人下棋呢!”

“好,带我们进去。”

“扎!”那管家连忙提了一个灯笼走在前边,小心地为王爷照着路。眼看到了老尹泰书
房门口了,尹继善却突然站住了身子。弘历知道他心里还在怕着,便伸手拉住他,两人并肩
走进了书房。和尹泰下棋的人叫陈世倌,尹泰也正下得入迷,对来人看都不看一眼地说:
“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吗,今天我不去东院了,就在这里和陈大人下棋。你们怎么还要来找我
的事儿?”

陈世倌也没看见弘历他们,却在一旁又似劝解,又似调侃地说:“阃令大子军令嘛,谁
叫你老大人是本朝的‘房玄龄’呢?告诉你们太太,我老陈今天不走了,赶明儿个我打一套
银头面送她——‘将’!你歪老将吧。”

尹泰的心也全在这盘棋上,他一边叫着:“张氏,茶凉了,给我们换新茶来。”一边注
目棋盘上说,“你别得意,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就在这时,张氏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顿时呆在那里不动
了。尹继善也抢前一步叫了声:“爹,娘!”就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了。

尹泰和陈世倌这才抬起头来,并且看到弘历就站在面前,他们惊呆了。连忙翻身跪倒
说:“臣没想到王爷会夤夜来到臣府,这……这……”

弘历上前一把拉起了尹泰,又命众人也都起来,笑着坐在桌旁说:“我刚刚从畅春园下
来,路上正好碰上继善。他也刚见过了怡亲王回来,想回驿站。我就叫上他和我一道,到尹
老相国这里借本书。路上我说他,你又不是钦差大臣,住的那门子驿馆呢?就是论忠也不在
这上边啊?陈世倌,你是几时进京来的?””

陈世倌忙答道:“回四爷,奴才今早就到京了,我这次解了一百多万两银子。李制台和
范大人都让我给您带好哪!尹老相国说:如今四爷忙得很,你上哪里找他去?就拉着奴才到
这里下棋来了。”

他们在这里说话的时候,那张氏早就退了下去,又重新泡了四杯茶,用盘子端了上来,
依次送到客人们身边。但她送了尹继善面前时,尹继善却站起身来,打了一躬,又长跪在
地,才双手捧了过来。张氏什么都没说,她老实地退到了一旁,低眉垂眼的听招呼。

弘历知道,这位“仆女”一定就是尹继善的生母了。他却故作不知地问:“哎,继善,
使女上茶,本是应当的,你怎么行了如此大礼?”

尹继善胆怯地看了一下父亲说:“回王爷,她是继善的生母张氏。”

弘历和陈世倌听了,都不免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向张氏一揖。弘历故作惊慌地说:
“哎呀呀,我们太粗心了,请夫人原谅。这是下人们做的事情嘛,小王断断不敢当!来来
来,夫人请坐。继善,你愣在那里干嘛呢?还不快点给你母亲搬个椅子来?”

尹继善早已站起身来,搬了个瓷墩放在母亲面前,轻轻地说:“娘,您老先坐下来歇会
儿吧。”

张氏惊张惶四顾,连声后退地对儿子说:“二老爷,你别折杀了我,我怎么能是这个牌
名上的人呢?这万万使不得的。”

尹泰的脸,早已涨得血也似的红了,他勉强地说了声:“王爷既然赐你座位了,你就坐
下吧!”

张氏向丈夫一福,这才斜着身子坐了下来。弘历却问陈世倌:“你说你在到处找我?有
什么要紧的事吗?”

“回四爷,哪有什么要紧的事呀。我这点儿小事,说私也不算私,说公呢,也不算公,
只是为了自己的家乡罢了。来京前李制台准了我七天假,让我回家去看了看。那里的灾情很
重,又人多地少,生活实在是艰难哪!我想来求求四爷,可怜世倌乡亲父老,能不能免了今
年的岁赋?”

“这本就是小事一桩嘛,你该去求求李制台,再说,尹继善尹大人也在这里,还能办不
下来吗?”

“不不不,省里李制台管着,户部又奉了您的令,谁也不敢开这个口子。所以,我只好
来求四爷您了。”

弘历从案头扯过一张纸来,写了个条子,交给陈世倌说:“你拿着我的这个手令自己去
办吧,交给征粮司就行了。”说着又站起身来,在尹泰的书架上浏览着,抽出了一本《宋元
学案》来说:“尹老相,我借你这本书看几天,你们全家在一齐好好说话吧。世倌,你跟我
走。”说着,他抬脚就出了门。尹泰当然应该为宝亲王送行的,可是也被他拒绝了。

客人们一走,这里的情形就更加难堪。张氏早就站起身来了,尹泰的脸色阴沉得更是怕
人。尹继善连忙跪了下来说:“爹爹,您老人家七十大寿,正巧儿子要进京述职,真是天叫
我们阖家团圆。吏部马堂官给儿子透了个信说,哥哥的差使已经办下来了。因父亲已给哥哥
办好了恩荫进士,所以,部里想委哥哥一个上好的差使,让他去江西作盐道。可是我想,父
亲已到了古稀之年,大太太也已是望六的人了。能不能换成天津道呢?就回信给老马说,天
津离家近一些,我在南京,哥哥去了江西,难免照顾不到家里。老马回信说:江西盐道,是
个人人都想着的肥缺,而天津道却是个瘦缺。所以,儿子这趟回来,还想请父亲和大太太商
量一下,到底如何办才好。”

尹泰听说大儿子的事已经办好了,心里也不禁高兴。所以,倒没有放下脸子来,只说:
“你能办好这件事,足见你的孝心。其实,你们哥儿俩,我从来都是不偏不向的。不过,你
大哥这些年科场蹭蹬,官运不好,为父的未免多替他操点心就是了。”

尹继善见父亲没有发怒,忙从身上掏出一张单子来,双手捧着呈了上去:“父亲,这是
儿子在任上给您采买的寿礼。”张氏连忙走过来接了,又转给尹泰,就在母子两人的手一接
触的一刹那间,尹继善觉得母亲的手热得发烫,心头又是一紧,忙问:“二姨娘,你身子不
舒服吗?”

张氏却没有答言,转过身去站在老尹泰身后,为他捶背去了。尹继善仗着胆子说:
“娘,你先坐一会儿,让儿子来服侍父亲好吗?”

张氏连忙说:“不不不,还是我来吧,我自己没什么要紧。你是当大官的人,怎么能让
你干这事呢?”

尹继善却不管不顾地大叫一声:“来两个丫头,给老太爷捶背!”

尹泰没有阻止,眼前这个小儿子确实是个人才,他得到了皇上的重用,还因为他的功
劳,给自己挣了个“侯爵”的尊号。这样好的儿子上哪去找呢?可他却偏偏是姨太太生的,
因此张氏就上不了台盘。尹泰心里,也有自己难言的苦衷啊!眼看着小儿子做了封疆大吏,
可大儿子已经五十岁的人了,却连当个道台还要到处去求人。大太太心里难受,就给他气
受;而他忍不下这口气,又不敢得罪了大太太范氏,就越发要压制张氏,以此来平息心中的
怒火,也调停这家庭里的关系。现在听继善这么一说,他的火又上来了:“好啊,你……
你……你不要坐立不安的,有道是母以子贵嘛!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搬出宝亲王来,
叫你的父亲丢人现眼呢?”

尹继善连忙上前说道:“爹爹,儿子怎么能那样做?儿子是想……”他的话尚未说完,
老尹泰竟然拂袖而去了。

张氏一把将儿子揽到怀里泪流满面地说:“好孩子,娘知道你是心疼娘,可我早就这样
过惯了,也不在乎多受些委屈。倒是你在外头当大官,不能常常见到你,叫娘操不完的心
啊!”

尹继善说:“娘,今天既然已经说破了,你就什么也不要再怕。等儿子回任时,一定要
带您回南京。咱们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

张氏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好孩子,快别说傻话,叫你大娘听见可是了不得呀……”

这娘俩正在说话,就见太监高无庸一挑门帘走了进来,大声说道:“尹大人,有旨
意。”

尹继善连忙起身,就听高无庸说:“不,不单是你要接旨,还有尹泰和范氏夫人,张氏
夫人,都要前去接旨。你们快着点,十七爷正在外边候着哪!”

尹继善母子愕然相顾,继善说:“娘,你别怕,也不要打扮。旨意里既然叫着了你,就
一定不是坏事。你就是穿得再好,能比得上大娘吗?”

在尹继善的搀抚下,张氏跟在尹泰和范夫人身后,来到了大堂。尹泰看了一下,这里香
案等物早已备好,便叫张氏:“你也站过来吧。”张氏这才胆怯地站到了下首。

十七爷允礼刚在上首站定,高无庸却已走了过来,他的手中捧着一个金盘,盘中放着一
套金碧辉煌的一品诏命服饰,还有两个黄灿灿金亮亮的头号大金元宝。诏命服上压着一顶镂
花金座朝冠,三颗玉米子儿大的东珠中间,攒了一颗樱桃大的红宝石,颤巍巍地在灯下闪闪
发光。范氏夫人纳闷了:哎,我不是已经有了这套行头了吗,再送了这份来,是给谁的呢?

就在这时,十七爷允礼开言了:“有旨:着尹泰、尹继善、范氏、张氏听宣!”

“万岁!”四人同时跪下叩头。

“尹泰追随先帝有年,又辅佐朕躬,实为朕的心膂重臣。且教子有方,尹继善秉公畏命
诚心事主。父子同为朝廷柱石,实为天朝之盛事。但张氏相夫教子之功,亦不可没。前虽各
有封赏,但张氏岂可以青衣上对显贵?即着毅亲王持冠传旨,赐张氏与范氏夫人同为镇国将
军,一品诏命。待尹继善回任所时,即命张氏随同前往。钦此!”

下边跪着的四人全都傻了。
 
一百二十二回 皇帝偕子深夜密议 师生结伴探视罪臣

允礼却从容地走了下来,向着尹泰一拱手说:“恭喜尹老相国,范夫人;恭喜继善公和
张夫人。”他突然发觉,这四个人还都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便笑着问:“怎么?你们都不
肯接旨奉诏吗?”

尹泰这才突然明白过来,说了声:“老臣敬谢皇上圣恩!”

连他都奉诏谢恩了,范氏夫人还敢再说什么呢?她心里就是再不痛快,也只好乖乖地叩
头谢恩了。

允礼笑着说:“我今天还带着御赐的美酒,要在这里为尹老相国贺寿,也为继善母子贺
喜的呀!”

此时此刻,高踞澹宁居的雍正那里,却是另一番情景。雍正听了弘历带回来的“闲
话”,正在发着火。他立即下令,把弘时、弘昼兄弟也叫了来,爷仨个支开了太监,甚至也
支开了乔引娣,正在里间小声地议论着,商量着。依着弘时的意思,就想干脆把方老先生和
孙嘉淦也叫来,要说,就痛痛快快地说个清楚明白,可却被弘历拦住了:“三哥,不是我要
驳你,这些事全都是宫闱秘事啊。明知它们全是假的,也应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可以在
遇着机会时,话套着话地问一下,千万不能叨登。我看孙嘉淦那里根本用不着去问,他只要
知道了,定会立刻上本密奏给皇上的。”

弘昼是让人从被窝里拉出来的,至今还没有真正醒过来。他揉着惺忪睡眼说:“我看,
还是四哥说得对,别让更多的人知道是最好不过了。这不过是几句闲话,咱们先就自惊自怪
起来,干嘛呢?家丑不可外扬嘛!”

弘时觉得五弟这话说得极不得体,可是,他只在一旁偷偷地笑,却并不作声。因为他知
道,皇上的性子素来是威压百僚的。弘昼这样说,一定会受到父皇的申斥。哪知,雍正虽然
性子急暴,却独独对这个小儿子宽容大量。他瞪了一眼弘昼说:“你别胡说八道,朕有什么
‘家丑’不可对人言?这明明是有人在造谣生事嘛!原来还只在北京城里传,现在都传到民
间老百姓哪里去了。捉住制造谣言的人,朕一定要处之以极刑!”

弘历还在沉思着,弘时却抢先说:“阿玛说得极是。这不是无根之谣,有些宫闱之内的
事,外人是捏造不出来的。皇上孜孜求治,累出了一身病,有人却在外头散布谣言,真是心
怀叵测。也真让人发指!”

弘昼看不上三哥这一套矫情,他立刻反驳说:“三哥这话和没说一样。咱们都是阿玛的
儿子,这‘痛恨’二字,还用得着你来说?现在不是说恨不恨的事,而是要说怎么办才好。
儿子觉得,像太后薨逝这件事,除了内宫的太监,别人是万万传不出去的。”

雍正赞许地点点头,向外头叫了一声:“高无庸!”

高无庸其实就在殿门口守着哪!今儿个三更半夜的,皇上爷儿仨在里头密言议事,大让
人觉得意外了。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啊,想啊,可就是想不出来原因。猛然听得皇上叫他,
吓得他浑身打了个机灵,连滚带爬地就走进来跪下了:“皇上,奴才在这儿侍候着哪!”

雍正板着脸,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想了想,还是先稳住事态的好,于是便说:
“你虽然不是六宫都太监,但你每天都在朕的身边,其实比都太监还重要。你知道自己的身
份和差使吗?”

高无庸连忙叩头说:“奴才知道,这都是主子的抬举……”

雍正一摆手止住了他:“朕在这里办事见人,你是能够听到些只言片语的,怎么就传到
了外边?”

高无庸一听这话可吓坏了。他急忙叩着头说:“万岁爷,奴才是两代主子使出来的人,
是懂得宫中规矩的,怎敢在外边嚼舌头?有时一些外官进京来,他们希图让奴才早一点替他
们传话,给过奴才一点儿红包,这事是有的。可别的什么,就是打死了奴才,奴才也是不敢
干哪!奴才既没有那个心,更没有那个胆……就连在这里侍候的人,奴才也敢说。他们都懂
得规矩……”

雍正冷笑一声打断了他问:“规矩?你们还知道规矩?甘肃布政使调往湖南的事,他本
人怎么先知道了?”

高无庸越发恐慌,他叩着头,苦着脸说:“主子圣明,那件事已经发落过了。是秦可儿
传出去的,已经把他发到打牲乌喇去了……这不关奴才的事呀……”

雍正见他竟然吓成这样,也不禁一笑说:“近来宫禁不严,门户不紧,有些不该说出去
的事传到了外边。朕知道这不是你干的,但你也有责任!”

“是是是……”高无庸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掉,“奴才明早起来,就召集大家来训话,谁
再敢犯舌头,就抽一顿蔑条撵出去!”

“哼,你说得倒轻松!哪个敢泄露官闱秘事,朕是要杀了他的!”雍正气得牙关紧咬,
一字一板地说,“最近几天,朕就要让你们看个样子。滚出去!”

看着高无庸出去了,弘历才说:“阿玛,太监们串茶馆时吹牛犯舌头是绝对会有的,但
此事远播到云南、贵州民间,其扑朔迷离,简直不可思议!所以儿臣以为,这虽不值得大惊
小怪,可也要再看一看苗头。宁可缜密一点,千万别出疏漏。万岁能够包容天下,似乎也不
该为这些闲话徒增烦恼。”

雍正怎能听不出来弘历的话中之意?他无非是劝说皇上,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但雍正
自己心里,却越是咀嚼,就越是苦不堪言。文官武将之中有人结党,党援之中又有人传谣,
这些都好办,叫进来训斥一番也就是了。再不然,还可以捉起他们来,或下狱,或流放,或
杀头,想怎么办还不都得听皇上随意处置吗?可现在是老百姓们在传播谣言,你甚至连解释
的机会都没有!更可怕的是,有的地方已兴起了白莲教,而且屡禁不止;有的地方更有人扯
旗放炮,啸众聚反。就连各地各行业中,也都建立了帮会,各有各的势力,也各有各的途
径,朝廷既没有法子阻拦,更没有办法控制。突然,他转向弘历问道:“哎,上次朕听你回
来说,李卫向你荐了一个人,叫什么吴瞎子的,他来了没有?”

弘历躬身回答道:“禀阿玛,此人已经来到了儿臣的府邸。他每天负责教习儿臣练武,
万岁可要见见他?”

弘时一听这话,猛然一惊。他早就知道这事了,正想着凑个好机会参弘历一本,说他
“私蓄武士”。可他偏偏没有想到,雍正也知道了这事,而且明明还是在支持弘历。唉,他
怎么处处得意哪!

雍正沉思着说:“朕暂时还不想见他,还是让他住在你那里好了。这些人,无论黑白两
道,全都能趟得开,在民间更是消息灵通,有的还掌握着一些帮会势力,你要好好地用他们
啊!要施之以恩,结之以义,晓之以理,加之以威。他们只要肯出面说话,就比朝廷容易得
多,也方便得多。你先从兵部里下个折子,也可让他有个明白的身份。朕暂不见他,以后看
情形再说。像最近到处风传的谣言,江湖上有什么动静,都让他多加注意,多加留心。”

“是,儿臣明白。”

雍正继续说道:“你们都不要小看了这件事。谣言,小则能够伤人,大则可以祸国,这
是不能轻易放过的。弘历管着兵、户两部,还能留心政务,顾全大局,让朕很是高兴;弘时
你管的就是政务,更要时时注意,但有风闻就要立刻报朕知道;弘昼的身子骨不好,朕从来
不想给你压重担子,只让你管着太常寺、太仆寺,銮仪卫和太医院。你不要觉得是朕不看重
你,也不要觉得朕这是在让你养老。你怎么可以在府中胡闹呢?你们兄弟三人的秉性才德都
各有所长,你们要各尽其长来帮助你们的老阿玛,把天下治理得更好。不要只想朕信这个
了,向那个了,说到底,朕身边不就只有你们三兄弟吗?你们三个是一体的,要和睦共处才
能成事。俗话说,没有内鬼,就招不来外祟,这话你们懂吗?”

三人一齐叩头:“阿玛的话,儿臣们都听懂了。”

弘昼搔搔头说:“儿子谨遵阿玛圣谕。儿子那里表面上看,似乎是有点百无禁忌。其实
这样倒好,来见儿子的人就觉得随便了。儿子什么人都可以见,什么话也都可以听。像杨名
时,孙嘉淦这样的正臣,还有些官场不得意的,宫里的太监什么的,儿子全都能和他们说到
一块儿。往后,儿子一定多替阿玛操点儿心。有了大树才能乘凉嘛,连这都不晓得,儿子还
能算人吗?”

弘时却一脸郑重地说:“阿玛,儿臣以为,圣祖驾崩,皇权交接的那些谣言,一定是隆
科多这个老匹夫造了出去的。儿臣敢断定,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他现在虽然圈禁了,但
他也跑不了责任!杀了他,以震摄那些不法之徒,也是一个办法嘛。”

一向视朝政为儿戏的弘昼却突然说:“三哥这话说得不对!我倒觉得,隆科多这人是死
不得的。皇上继位继得光明正大,是八叔——啊,是阿其那他们胡说八道才搅乱了朝局的。
你现在把隆科多一杀,这事情岂不是死无对证了吗?让他活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用得着
他,就让他为后世的人臣当个见证,不也很好吗?”

弘历马上接口说:“嗯,五弟这话说得对,也足见你的聪明。不是你今天提了个醒儿,
我几乎忘记了。二叔病危时,我曾去探望过,顺便也看了一下隆科多那里。还没走到禁所
呢,就被一阵臭气熏得瞪不开眼了。看守的兵士们悄悄地告诉我说,隆科多大小便全都不能
出屋,这么热的天,他非过了病气不可!三哥,你得赶快换掉那一帮看守,隆科多的罪不管
怎样大,他先前还是有功的嘛。”

雍正听着弘历的这些话,已经敏感地觉得不对了,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他一时也想
不清楚。甚至对自己的这几个儿子,他也有很多心底的话不能全说出来。弘时见情景不大
妙,便故意地笑着说:“弘历,你操的闲心是不是太多了些?父皇料理事情,常常有我们意
想不到的地方,多么难办的事,到他老人家手里,不全是欢欢喜喜地结束了吗?就像尹继
善,现在他们家里不知道多么热闹呢?”

弘时也真是会找空子,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把正在沉思的雍正逗笑了。他看着殿里的
大钟说:“时辰不早了,你们也都跪安吧。”

六月初八,是太后的冥寿正日子。一大早,雍正就从畅春园回到了大内,在康熙和太后
的拜殿里行了礼,又接见了所有今天为太后做冥寿的子侄辈们。最后,他见到了朱轼说:
“朱师傅,你今天就不要回家去了。你是先朝老臣,就在这里为太后祈福吧。”

朱轼连忙跪下谢恩说:“皇上,臣还记着当年的事情呢。早先臣在户部时,因为黄河决
口,臣获罪于圣祖,被罚俸三年。先太后对圣祖说:‘朱老师清贫如洗,来了客人连茶叶都
供不起,罚俸三年可叫他怎么过日子呀?国家制度不能废,可我要用自己的体己赏他的’。
老太后一下子就赏了臣三百两黄金啊!”说着时,他已是涕泪交流了。

雍正听着朱轼的话;又想着故去的母亲,心里头万分的悲痛。他突然想起弘历昨晚上说
的话,便看着朱轼说:“朱师傅,你刚才说的话,足见你的忠诚。朕现在想去瞧瞧隆科多,
你能陪朕走一趟吗?”

朱轼不知皇上想干什么,但他却问也不问他说:“臣理当随驾。”

二人只带了几名侍卫,便走出宫门,来到了隆科多的府邸。这里曾有过昔日的辉煌,但
自从隆科多被圈禁,也早已是面目全非了。守门的军士们哪能想到皇上会到这地方来哪!看
见皇上走过来,一个个吓得伏地叩头,不知说什么才好了。雍正让一个在这里当差的笔帖式
带路,来到了隆科多原来住的院子里。那笔帖式却说:“皇上,隆科多不在这里,他在后院
呢?请主子这边走。”

雍正诧异地问:“什么,什么?他不住在正院,那么是谁住在这里?你们又是哪个衙门
的?”

“回皇上,奴才是内务府的,只能管到这个院子。隆科多住的地方归大仆寺管;门上却
是慎刑司管的。一共三个衙门,共同管理着隆科多。慎刑司的人说,隆科多是犯了罪的人,
怎么还能让他住得舒服,所以就让他住到马厩里去了。”

“谁是这里的总头儿?”

“回万岁,总头儿是太仆寺的监押司官王义。他今天不在这儿,就是平常日子,也只是
来看看就走的。”

雍正不再问话,却和朱轼一前一后来到了后院马厩。一进院子,他们就闻到一股刺鼻的
臭味儿。雍正立刻用手帕捂住了鼻子,跟着那笔帖式来到马厩跟前。向里面瞧时,见这里只
有两个马槽那么宽,四周围着铁栅栏。屋子里,有一张矮桌,上面放着瓦罐、一只大碗还有
一双筷子,旁边还有一个沾满了污垢的小杌子。靠里面,有一张小绳床和一个大尿罐,屋子
里的臭气,大概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雍正走近前来看时,只见隆科多脸冲里面躺着,也
不知他是睡着还是醒着。雍正叫了一道:“隆科多。”

没有应声。

守护的人大声喊道:“隆科多!你聋了吗?皇上来了,快起来见驾!”

隆科多身上猛地一颤,手撑着地坐了起来。他一眼就瞧见皇上和朱轼正站在栅外在看着
他,也一下子就惊住了!雍正看出,他的眼光是呆滞的,头发和胡须乱得像是一堆荒草。过
了好大一会,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奔了过去,伏在栅栏上嚎叫着:“主子啊,老奴才
终于看到您了……”他那惊恐的目光从此便一刻不停地、死死地盯着皇上,好像只要一眨
眼,这位能够决定人们生死荣辱的皇上,就会从自己的面前消失一样。

雍正面对隆科多,真是千种情结一齐袭上身来,曾几何时,隆科多还被皇上叫做“舅
舅”,跺跺脚就使九城乱动的人物,如今竟然成了这个样子。刹时间,恨、惜、怜、悲、
痛,一齐涌上雍正心头。他不敢正视隆科多那喷着火一样的目光,也厌恶这里那股臭气,便
吩咐一声:“给他去掉刑具、打开门,带他到那边大桧树下来。”
 
一百二十三回 隆科多囹圄诉心曲 葛世昌妄言死无常

执掌钥匙的太监迟疑了一下说:“主子,他有时常犯疯病,怕发作起来会伤了主
子……”

隆科多厉声大叫:“你才是疯子哪!我要不装疯,早就让你们打死了!”

此时的隆科多已经从极度的兴奋中恢复了理智。他明白,这位外甥皇帝突然前来探望,
既不会有什么恩典,也不会有什么更大的处分。因为,如果皇上是想杀或是想赦他,都只需
要一纸诏书就办成了,根本用不着亲自来。而他心中深埋着的话,却要乘着这难得的,也许
是最后的机会全都说出来。他抻了一下自己那肮脏的袍服,理了理头上的乱发,踉跄着走到
大桧树下跪倒叩头说:“罪臣隆科多叩见万岁,愿皇上圣躬安泰!”

雍正看了一眼周围,下令说:“这里所有的人,都全部退出去!隆科多,朕今天来看看
你,你有什么话,也可以对朕说。”

“皇上,奴才是死有余辜的人。可罪臣有极其重要的机密,要密奏皇上。皇上只要听一
听,奴才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因为这里有人想加害奴才……”

“你说什么?谁要加害你呢?”

雍正皇上一听说有人想加害隆科多,可就上心了。他厉声问道:“谁敢加害于你?难道
毒打你不成?”

隆科多说:“万岁金尊玉贵之体,怎能知道覆盆之下暗无天日的事情?奴才……奴才已
经背了两个晚上的土布袋了。万岁如果不来,早则明天,晚则后天,罪臣将必死无疑。”

雍正诧异地问:“什么是土布袋?”

朱轼在一旁说:“皇上,臣曾读过方苞写的《狱中杂记》,知道这‘背土袋’是一种酷
刑,也是一种私刑。将犯人夜里绑起来,背上放一只装满了土的布袋。身子稍微弱一点的
人,一夜就可弄死,而且验不出伤来。”

雍正怒火上冒:“谁干的?这些杀才们真是无法无天了!”

隆科多浑身都在颤抖:“奴才不知道……他们蒙了我的眼睛,绑在床腿上,又是在夜
里……奴才今日昼寝,就是为了积蓄力量,好应付这一夜之苦。只要一合眼,奴才就没命
了。”

雍正在沉思着:“唔,原来是这样。你刚才说,有事要奏朕,是什么事?”

“朝中还有奸臣!”

”谁?”

“廉亲王!”

“哦,是阿其那。”雍正笑了,他知道隆科多监禁已久,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便说:
“他现在和你一样,也在圈禁着哪。”

隆科多看了一眼雍正又说:“在廉亲王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允禩被逮后,难道没有供出
他来?”

雍正站起身来,在树下绕了个圈子说:“这棵桧树,看样子有八百年了吧。宋时有个秦
桧,他也是这个桧字,你要做本朝的秦桧吗?要知道,正是因为你心术不正,才身陷囹圄
的。你现在还想再攀咬别人,你活够了吗?”

隆科多此时却是十分镇定,他面不改色地说:“皇上的话,罪臣不敢承受。罪臣还记得
太后薨逝的时候,廉亲王就指使我作乱,但因为张廷玉把持着兵符,才未能成事。当时罪臣
就对允在说,‘这可是灭门之祸呀’,可允禩却说,‘就是灭门也另有其人,你以为我想当
皇帝吗?你错了’!”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罪臣偷借玉碟,也是奉了允禩的指令。他
说‘有人要用’,还说‘这种事我从来都不信,也从不用这法子去治人’……哦,还有,万
岁出巡河南时,允禩把罪臣叫去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让我带兵去搜园子,
我向他说:‘天下已定,我就是能占了畅春园,你能坐稳这江山吗’?他笑着说,‘只要不
是雍正,谁来坐都是一样’……皇上啊,奴才早已是罪该万死、零刀碎剐的人了,可至今还
有人想杀臣以灭口,皇上能不想想,还有谁能在这高墙之内作恶呢?”

这一番话说得让人惊心动魄,雍正和朱轼都说不出话来了。雍正回过头来瞧着朱轼,而
朱轼却说:“万岁,此事非同小可,容臣细思之后,再从容奏明皇上。”他转过脸去对隆科
多说:“你这样的奸佞小人,也还有脸说这些话?你既然是受了别人的挟迫,为什么却不早
些说出来自首认罪?”

“罪臣确实是丧心病狂之人,朱相此言更使罪臣无颜。这事说起来已很久了,当初圣祖
健在而群王争嫡,皇上的势力最孤。我们佟家一门,原来都是八爷的死党。先帝重用了奴才
后,叔父佟国维和罪臣密商,由我来死保今上。我们还订了契约,无论谁胜,都要维护族
门……可这契约不知怎么的却跑到了允禩手中……奴才也就在他们的要挟下上了贼船,而愈
陷愈深终于不能自拔……罪臣从小就追随圣祖,又受了圣祖的托孤之重,本应矢志不二为皇
上捐躯效劳,哪知却自甘堕落,为匪人所用,永坠地狱。生难见天日,死难见圣祖于九泉,
天下虽大,可像奴才这样的千古罪人,还能有谁哪……奴才今日向主子痛陈衷曲,求主子将
奴才明正典刑,以儆后世……”说到这里隆科多已是泣不成声,瘫倒在地了。

其实,隆科多今天还是在玩着心眼儿。以他这般年纪,这等经历,他什么事不能看透
呀!刚才这番话,是他想了又想,思之又思后,才想找机会说出来的。他从监视他的太监那
态度变化中,早已敏感地觉察到弘时要向自己下毒手了。但他今天却不能说出弘时的名字
来,他还在防着一手!假定他扳不倒这位皇阿哥,那等着他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更重
要的是,他如此一通表白,就把自己放在了“八爷党”的二流角色的位置上。不过,他虽然
还存着这些投机钻营的心,但他刚才的失声痛哭,也还是真的。哪有到了眼下的景况,还安
之若泰的人呢?

隆科多的哭诉,深深地打动了雍正皇帝。他痛惜万分地说:“如果论起你的罪过来,朕
就是将你凌迟处死、头悬国门,也抵偿不了。看着你还有一念在君父上头,朕就再放你一
次。你把没有说完的话,全都写下来,密封了呈给朕看。你是知道朝廷法度的,这件事如果
传到六部手里,朕就是有好生之德也救不下你了,你可要慎之又慎啊!只要你不再生出邪念
来,朕答应可以给你一个天年。”他说完就站起身来,叫过侍卫索伦吩咐说:“你留下来处
置这里的善后享宜。隆科多迁往他原来的房子里住,也不准限制他在院子里自由活动。这里
守护的人,要全都换下来,发往——”他在紧张地思忖着。

朱轼在一边说:“皇上,今天隆科多所言之事,关系极其重大。老臣以为,在这里守护
的人应该全都解往密云皇庄,分头看管,让他们相互举发,以期弄明阴谋来由。”

“好,就依你说的办!朱师傅,咱们走吧。”

出了门后,雍正又悄悄地对朱轼说:“朱师傅,你下去后替朕好好想想,隆科多提到的
这个‘有人’到底是谁?回头咱们再找时间谈。”

“是,臣遵旨。”

雍正和朱轼回到大内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众位老王爷,以及亲王、郡王、贝勒、贝
子、格格和福晋们都已聚集在这里了。雍正笑着和他们一一招呼,又吩咐立刻开宴。他拉了
朱轼的手说:“朱师傅,今天朕为母后作冥寿,所以,这里都是朕的自家人。可你却是朕和
下边诸皇子的老师,你应当留下来,和大家一同欢乐。何况,你从前不是也常常陪着圣祖爷
看戏的吗?来来来,大家请都入席。三哥,来,朕和你,还有老十六,老十七,哦,还有咱
们的小弟弟老二十四,都坐在首席,下边大家都可以随便一些。来吧,小弟弟,快过来呀!
传旨,开膳!”

这个老二十四,是康熙皇帝的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刚刚十一岁。可是,就是他,竟敢在
康熙晏驾的时刻,不顾众位皇兄的反对,铁口钢牙地说出:“皇阿玛说的是传位于四哥,我
听得很清楚”!那时,他还只有六岁啊!所以,雍正即位以来,对这位小弟弟可以说是关怀
备至,今天又专门把他请到了上首。可是,小弟却不敢当这个照顾,他进前一步说:“皇
上,臣弟不敢这么受宠。这里有多少老亲王爷,还有众位王爷。皇上爱怜之情,弟弟我心领
了,还是让我去挨桌敬酒吧。”

“好弟弟,你真懂事了!你大概忘记了,圣祖爷在世时,你也是坐在首席的,你比弘昼
还小着好多哪!朕虽然政务繁忙,可经常问着你的功课。知道你最近很有进步,朕高兴得
很。既然你这么说,那就依了你,到各桌上敬完了酒,就回到朕身边来吧。”

雍正见菜品全都上齐了,才率先站起身来,向上边供着的圣祖皇帝和仁皇后拈香祝祷,
这才回过身来人席。高无庸一声高喊:“开筵!开戏!”

锣鼓常常,丝弦叮咚,名优伶世昌首先出场。他先捧着一个硕大无比的仙桃,为王母献
寿。戏班头儿也磕着头捧上了戏单请皇上点戏。雍正是从来不爱看戏的,他只随便点了两
出,在一旁的朱轼也应景点了。接着,自然是深懂戏理的允禄等人,也都点了些吉祥的戏
文,来为太后祝福。

正戏开场了,雍正的心却突然显得把持不定。隆科多的话还在他耳边响着,他看了一下
坐在旁边的儿子们,一个可怕的念头陡然升起:嗯,莫非是这几个孽种干下的好事,他们难
道在重新上演夺嫡的丑剧了吗?

此时,台上正在演着一出叫《混元盒》的戏,这是《封神》故事里的一出。台上装神弄
鬼,群魔乱舞。那个葛世昌更是使出了混身的解数,来巴结效命。只见他一个“米簸箕”,
竟从三丈来高的桌子上翻下,稳稳地落在台子中央,又非常潇洒地亮了一个相。这一手来得
真是绝了,所有看戏的人,无不齐声喝了一声彩:“好!”

正在绕桌敬酒的雍正却不由得浑身一颤,这时他正好走到弘时兄弟们坐的这一桌。就听
弘时夸赞说:“这姓葛的今天是玩儿了命了,寻常戏子,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哪敢来这一
手。”

弘昼也帮腔说:“好嘛,我看了半辈子的戏了,葛世昌的堂会也叫过多次,还从来没见
他这样卖力气。这样的好角儿,难得呀!生旦净末,竟是样样拔尖……”他还要说下去,一
抬头看见皇上就在自己身边,忙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为了看戏这事,自己已经挨
过不少申斥了。

台上又换了一个闹剧,那葛世昌有意卖弄,插科打诨,把戏作得淋漓尽至。惹得台上台
下,一片欢笑声。雍正尽管是秉性严肃又心绪不好,还是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他吩咐一声
说:“嗯,这戏子确实是出了力,赏他二百两银子。告诉他,这会儿先不要谢恩,等散了席
再过来就行了。”

筵席散去之后,葛世昌正在卸妆,弘历的门客李汉三对允禄说:“十六爷,您瞧见了
吗,葛世昌这小子手上戴着个大扳指哪!”

允禄一愣:“那有什么奇怪的?”

李汉三却悄悄地说:“十六爷,您老怎么连这都不知道?我一进京就听说了,这北京人
和福建人一样,都喜爱男宠。女人们有‘那事儿’时要忌房事,男人要是得了痔疮,就戴上
扳指,那是回避相好的意思啊!”

允禄和允祉都听到了他这话,不由得放声大笑。不过,他们看见皇上走了过来,又强自
忍住了。皇上登上御座对葛世昌说:“你的戏演得很好啊,唱念做打,都很有章法嘛。太后
老佛爷在世时最爱看戏,朕今天也是为了让太后高兴才叫你们进来的。你们吃这碗饭也确实
不易,高无庸你过来,把这碟子点心赏给他吃!”

葛世昌却没想到这位人人害怕的万岁爷,说出话来,却是这样地暖人心田。他高兴地叩
了个头说:“万岁恩赏,奴才却不敢自用,奴才要把它带回去,让班子里的人分着吃,也让
他们都能享万岁的福份。”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小人们虽都是下九流的人,可也知
道,如今满天下都在念叨着万岁爷的德政。奴才还知道,万岁爷写的字,赛过了当年的王羲
之,要是万岁能赏小的一个‘福’字,小的一门九族都感念万岁的恩德呀……”

这葛世昌太没有眼色了,可雍正却没有生气,他说:“好吧,朕今日为母后作寿,心里
高兴,就赏给你一个福字吧。”说着扯过一张纸来写好了又说,“好,你拿回去挂在墙上避
邪吧。你是哪里人啊?”

葛世昌兴奋地说:“回禀万岁爷,小的是常州人。常州的知府就是小的表哥呀,您怎么
不知道他哪?”

雍正的脸黑下来了:“是吗?”

“哦,他现在还不是。可皇上您大笔一挥,他不就当上了吗?”

站在弘历身后的李汉三,却突然出来奏道:“万岁,孝廉李汉三要谏主子一句:葛某只
是个优伶,岂可过问朝廷的职官调配?”

允祉此时正在出神哪!他一会儿想想戏文,一会儿又瞧见弘昼手上的大扳指,觉得十分
可笑,猛然间听得李汉三这一嗓子,倒吓了一跳。忙回身喝道:“李汉三,你知道这是什么
地方吗?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李汉三不慌不忙地俯伏在地说:“王爷,要是戏子都可以干政,那么太监也可以欺君
了。我是堂堂正正地贡生,谏君以正理,又何罪之有呢?”

雍正盯着李汉三说:“你谏得好,是朕疏忽了。想昔日开元之治时,李隆基不就是宠信
梨园子弟才导致了天宝之乱吗?你是哪个府的幕宾哪?”

“回皇上,臣是宝亲王府里的执砚清客。”

“好,有其主必有其仆!”雍正突然转过身来问,“葛世昌,你知罪吗?”

葛世昌早就吓得浑身颤抖不知所措了:“万岁爷饶命,小人不懂规矩才胡说八道
的……”

允祉上前劝着说:“皇上,他不过是个戏子,知道什么?皇上要为他生气就不值得
了。”

雍正早就看到刚才允祉那偷笑的嘴脸了。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雍正就更是上火:“什
么?朕和他生气?他配吗?来呀,给朕拖出去狠狠地打!”

一群侍卫闻言走上前来,架着葛世昌拖了出去,打板子的声音也随即传了进来。允祉仍
是不肯甘心,老着脸面劝着:“万岁,今儿是太后老佛爷的冥寿,大家欢喜……”

还没等他说完,就听外面葛世昌杀猪似的大叫一声。弘时生怕他喊出一声“三爷救命”
来,那可要坏事了。太监高无庸进来请旨:“请万岁示下,打多少?”

雍正一笑说道:“嗬,这杀才的嗓门还真够高的。”忽然,他收敛了笑容:“打不死
他,你就替他去死!”

高无庸匆匆地跑了出去,就听葛世昌一声大叫,便再也没了声音。

“这班戏子们全都无罪。”雍正笑着开言了,“有罪的只是葛世昌一人。加赏他们戏班
子一千两银子,另外再赏五十两发送了葛世昌。高无庸,传太监都到这里来。”雍正一回
头,见李汉三还跪在这里,不由得笑了:“你这个莽书生也起来吧。你谏得好,提醒得及
时,是有功的。朕不怪罪你,但也不能因此一事就给你官做。你既是贡生,那就凭自己的本
事去考吧,你的前程正不可限量呢。”

李汉三只因看不惯葛世昌男扮女相,又故弄风骚,才冒然出来说话的。此时听皇上一
说,他却出了一身冷汗,叩头说道:“皇上教诲,贡生当铭记在心,以后自当努力读书养
气,发愤上进。皇上适才一个‘莽’字,就足使贡生终身受用不尽了。”

雍正没有再接李汉三的话,却对来到殿外的太监们说:“下面的太监全都跪好了,其余
的人可以全都站着,朕今天要趁机训教你们!朕今日诛杀这个戏子,就是要给你们立一个榜
样,要你们都安分一些。有些太监听了宫中一句闲话,就到处散布,妖言惑众,越礼非法。
朕本要抓一个来示威的,今天这个葛世昌正撞到朕手里。朕把话说到前头,这是杀鸡给猴看
的。哪个人再敢妄言生事,或是知情不举者,朕绝不宽贷!”
 
一百二十四回 杀优伶雍正梦惊魂 降妖邪道长斗番僧

雍正皇帝为了镇慑宫中的太监,借口杀掉了优伶葛世昌。但他自己却也气得脸色发白,
声音粗哑。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要犯病了。在一旁站着的弘时看着不对劲,忙过来说:
“父皇,您今天一定是太累了,可不能为了他们,就伤了自己的身子呀!依儿臣看,您还是
先进去歇着。至于这些太监们,儿子一定替您老人家留心看着,只要是逮住一个不法的,儿
臣就把他立刻正法,哪怕是下油锅炸了他也成。您千万别再生气了啊,我的好阿玛。”

此刻,雍正觉得天和地一齐在旋转,心头更是嗵嗵地跳个不停。他咬紧了牙说道:
“好,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朕是言出法随的……说一句……是……是一句!”他已经是语不
连贯了

弘历吓慌了,打着手势让允禄他们跪安,又和弘时、弘昼一起,把雍正连搀带架地扶上
乘舆,回到了养心殿。

换了个地方,雍正似乎是略微好了一点,胸口也不那么堵得又慌又闷了。他任由弘时兄
弟们把自己架到暖阁里面,喝了两口凉茶,觉得心里清静了许多。他的脸上也渐渐地看到了
红润,只是虽觉得热,却出不了一点儿汗。他让人拿了热毛巾来搭在额头上,轻轻地吩咐
道:“朕想安静地躺一会儿,你们不要都围在这里了。弘时可以回园子里去办事,韵松轩那
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你呢。你不去,又该传出朕生病的谣言了。弘昼,你去一趟清梵寺看
看你十三叔。他今天因为不适,没有来这里看戏,朕很是挂念他。你见到那个道士贾士芳
时,还可以问问他,为什么朕和你十三叔竟然会同时病倒了呢?弘历留在这里侍候朕就行
了,你……给朕随便读点什么东西,好让朕能边听边睡……”

众人都悄然退下去了,弘历亲自点着了安息香,自己也定了定神,坐在雍正的床头,一
首接着一首地读诗……开始时,雍正似乎还在听着,时不时的还插上一句半句话,可慢慢
地,他就进入梦乡了……

雍正觉得自己还在谛听着……可突然,三哥允祉走了过来说:“快,老四,太后在那边
叫你去呢?快点跟着我走,去给太后请安去呀!”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都没问,跟上三哥就走了。可是,刚刚出门,三哥就不见了,自己
身边跟的却是李卫,雍正诧异地问:“你什么时候进京了?看见你三王爷进去了吗?”

李卫答非所问地说:“主子,我是来京向您请安的呀!翠儿给主子做了两双新鞋,还给
太后带来了十二坛子糟鹅掌。我们是给老主子祝寿的呀!”

雍正笑着问他:“如今实行了养廉银子,你们还是那么穷吗?”他边问边向前走,突
然,李卫不见了,却见方苞、张廷玉、马齐都在这里。还有年羹尧不知怎么的也跑出来了,
却躲在宫门口那石狮子后头,似乎是不敢出来。雍正看见他就有气,怒喝一声道:“你,你
居然还有脸来见朕!”

年羹尧却满脸带笑地走了出来说:“主子呀,我哪能作那些事呢?我敢指天发誓,想要
造反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不信,您叫隆科多来和我对质!”

雍正没有答理他,却急急忙忙地向前赶着,好像是怕十四弟会赶到前边说自己的坏话。
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回过头来对年羹尧说:“你不造反,该杀时朕也要杀;就是你造了反,
朕也可恕你无罪!”

就在这时,突然,老太后乌雅氏拄着拐杖出来了。老太监李德全和允禵两人,一边一个
地搀着她。而老太后也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自己,什么话也不问不说。

雍正见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料想她一定是听了谁的挑唆。他深深后悔,为什么刚才没
能赶上允祉三哥哪!他急忙上前向母后请安,并说道:“母亲安心颐养凤体,儿子虽然不
肖,但绝对没有对母亲不孝不敬之心,请母后不要轻信别人的谣言。”

太后望着远处笑了笑说:“谁说你不敬不孝来着?那是隆科多使的坏水,也是他把‘传
位十四子’改成了‘传位于四子’的,这不干你什么事。”

可大后的话刚一出口,就听旁边围着的人齐声高呼:“噢!传位十四子了,传位十四子
了!”刹时间,所有的人全都又变成了牛鬼蛇神,妖魔精怪,连年羹尧也伸着长长的舌头,
尖声怪叫着扑了上来:“你既然能够篡位,我为什么就不能?!”雍正惊得一直在倒退着,
可是,还是摆脱不了他们的纠缠。猛回头,又见那唱戏的葛世昌也扑上来叫着:“你冤杀了
我,冤杀了我呀……你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雍正吓得失声大叫:“张五哥,德楞泰!你们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不来保驾呢?侍卫们
都哪里去了,快来人哪,快来保驾啊……打,狠狠地打!都给我打了出去……”

突然,雍正听到了儿子弘历的声音,只听他在身旁叫着:“皇上,您醒醒,阿玛,您快
醒醒啊。您不要惊慌,是儿臣弘历在您身边保驾哪!哦,阿玛,您终于醒过来了。”

雍正蓦然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只见窗外日影西斜,宫阙明亮得刺目生辉。殿门
口,张五哥和德楞泰仗剑挺胸而立,护持着这宫殿;殿内外间,几个小太监垂手侍立,高无
庸也正在为皇上研墨。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安详,一切也还都是原来的神圣庄严。回头再
看,儿子弘历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正在直盯盯地瞧着他心爱的老阿玛……哦,原来刚才发生
的一切,竟然是南柯一梦!

弘历见雍正醒了过来,边拭泪水边笑地说:“阿玛,您刚才睡着时被梦魔着了。儿子看
您睡得太难受,真替您担心哪!御医们刚刚也过来替你把了脉,他们说万万没有什么大事
的,儿臣这才放了心。您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都别说,只是安心静养一会儿,就会大
安的。”

雍正说:“唉,什么都不是,是朕今日错杀了那个葛世昌,才惹出这场噩梦的。葛世昌
并没有死罪,朕怎么就会在一怒之间杀了他呢?都怪朕自己不好,朕这些日子来,精神绷得
太紧了。朕杀错了人,又怎么能怪他不来作祟呢?可朕要警戒太监们,除了让他们见见血,
还能有别的法子吗?”

弘历替皇上去掉了头上的毛巾,摸了一下,他的头并没有发热,便问道:“父皇,您还
要毛巾吗?”

雍正摇了摇头。弘历小心翼翼地说:“父皇不要为那戏子担忧,您杀他是完全应该的。
这事如果放在圣祖爷手里,就不单是杀他的事了,那是要显戮的!别说父皇没有杀错,即令
是有个上下差错的,难道自古以来,凡是被屈杀了的臣子,都要来找原来的主子讨命吗?那
还成什么世界?阿玛呀,儿臣憋了好多天了。一直想对您说说心里话,可又怕您不想听。您
这全是累的呀,您求治之心太切了!咱们雍正朝的天下还长着呢,您就不能稍稍缓着点儿
吗?缓一点,您就不至于累成这个模样了。古语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父皇,您为什
么不肯保重自己呢……”弘历说着时,早已是泪水盈眶了。

雍正激动之下,差一点就说出“你是皇储”这句话来。他略微思忖了一下说:“你不要
自疑。在你们三兄弟之间,你的人品和学问都是最好的。孝父敬友爱人,也都能掌握尺度,
朕就是再挑剔,除了你刚才说的‘从缓’二字外,别的也找不出你的毛病了。圣祖晚年,
‘弛’得过多了些,所以,朕就不得不在‘张’字上头作文章。政务,你已经熟了,现在朕
要让你再去管兵部和户部。你应该知道,当初朕手里如果没有兵,这天下早就完了。”雍正
说这话时,他的手一直抚摸着弘历的手心和手背,他神情忧伤,心事沉重地说:“朕现在觉
得……恍惚迷离……好像一闭眼就能看见鬼神似的……这是不祥之兆,你心里得先有个
数……”

弘历一听这话,心里说不出是悲还是喜。这时,一个小太监手捧药碗走了进来。弘历忙
接过来喝了一口说:“朱砂稍重了些。下一剂要减二分朱砂,添二分天麻。甘草也要稍加一
些——请皇上用药。”见雍正点头答应,他走上前去,托起雍正的头来靠在大迎枕上,一匙
一匙地喂药。房子里静极了,乔引娣就在这时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别的几个宫女。她们
瞧见是宝亲王在亲自给皇上喂药,都蹲了一福闪身退到一边。雍正却突然睁开眼睛问:“三
阿哥呢?他怎么不来?”

引娣见雍正容颜憔悴,才几个时辰哪,就好像老了十岁似的。她眼圈一红,竟然流下泪
来:“回皇上,三爷去了韵松轩,他说要照常办差……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

雍正被她哭得眼睛一亮,吁了口气说:“肤还是回畅春园吧,这里太热了。你们何必要
来口奔跑呢……”

引娣见他如此温情,更觉得伤感,便说:“皇上,既然园子里和宫里都不清静,是不是
让什么给克住了。那个贾士芳就在外边等着,他是个有道的法师,主子召他进来作法,恐怕
就好了。”

弘历看见雍正点了头,他却不想和这些黄冠道士们打交道,便说:“阿玛,既然贾道长
来了,您这里又有了人,儿子想到户部去看一下。儿臣出去时,就顺便把贾道长请进来。等
宫门下钥前,儿子再回来给皇阿玛请安。”

“你放心地走吧……办你的正经事要紧……今晚也不要再进来了。”

弘历刚出去不久,那个贾士芳就由弘昼带着进来了。弘昼领着他在雍正床边行了礼,笑
着说:“父皇,我十三叔已经恢复如初了,这贾某人也真有点手段。”

雍正睁开眼看了一下贾士芳说:“道长,朕今日如见鬼魅……你快来瞧瞧,这官里是不
是有什么毛病?”

贾士芳四处漫撤了一眼说:“建这座宫时,不知请了多少喇嘛高僧、星术羽士来看过,
他们中本领最不济的,也和贾某不相上下。所以,这宫本身是绝对没有毛病的。刚才五爷向
贫道说了葛世昌的事,入宫时我就在到处留心了,果然有他的阴魂在游弋,但他却没有敢作
祟。宫门前把守的卫士,就是他不可逾越的铁门神。皇上惊梦入怀的事,也就是因为他才出
现的。”

雍正应了一声,他想起刚才那些混乱而又可怕的梦境,不禁双手合十说道:“那么,就
请道长在御花园里办个道场,清净一下这宫里吧……”

贾士芳像是正在思考,对雍正的话没有答言。

雍正又说道:“道长,你看,朕的大限是不是……”

贾士芳笑了:“皇上,《烧饼歌》里有这么几句说:‘螺角倒吹也无声,点化佳人丝自
分。泥鸡啼叫空无口,一上当年心在真’,这话说的就是本朝。天定之数,虽不可亵,但我
观皇上紫气蒸蔚,日未中天,您的寿祚正长呢,您只管放心吧!”

从贾士芳进了大殿,雍正就自觉精神明显地好转,又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抖擞,便坐直
了身子问:“朕的病如此缠人,它为什么不退了呢?”

贾士芳看着窗外,又回过头来看看殿门口说:“凡食五谷者,谁能没有病厄之苦?皇上
日理万机,劳心最重,二竖自然就会为害。但今天这情景却绝非寻常小灾小病,这是有大神
通的人在作法危害您!”

“什么?”

“有人在暗算您。”

“谁?”

贾士芳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见有股怪气贯空而入,所以才这么断言。万岁想验证一
下吗?”见雍正点了头,便说,“皇上,贫道的真气现在正护着您,待贫道一出门,您就会
觉得不一样了。”说着便朝门外走了过去。

雍正开始时还有些好笑,可笑着笑着,他的脸色变了,觉得心头猛地一沉。贾士芳每往
外走一步,那金砖被踏出来的声音,就如空谷传音一样,咚,咚,咚,咚地传向他的心头,
使得他头晕目眩,难以把持。等贾士芳走出殿门后,雍正已是脸色蜡黄,目光呆滞了。乔引
娣和高无庸见此情景,连忙奔了过来搀扶住他。这里的太监宫女们一拥上前,把皇上架到榻
上躺好,递水、垫腰地忙个不停。因为皇上没有发话,所以他们尽管忙得手脚不停,却不敢
出声叫道士回来。一直等到雍正自己晕得眼前发黑,实在支持不住了,他才有气无力地说:
“快,快叫贾仙长回……回来。”

说来也真是怪,贾士芳进了殿门,向雍正一揖,皇上便立刻觉得神气清爽。他涨红了
脸,咬着牙发狠地说:“这是哪个贼子,与朕有这么大的仇恨?他竟敢无君蔑上,以致于
此!这……这可怎么办呢?”

贾士芳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说:“啊,原来是个番僧!”雍正也跟着朝外看时,只见不
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浓重的云中黑雾翻搅,如烟如霆,压在死气沉沉的紫禁城头上。雍
正一回头,见贾士芳从怀里掏出了黄裱纸,忙问:“怎么?你要行法?不要在这殿里,传了
出去不好。你就守在朕跟前,叫太监们到御花园里搭法台去。”

“皇上,我从不上法台行法。我以济世救人为本,哪用得着这些玄虚?”说这话时,贾
士芳脸上毫无表情,“我不过是要烧一道符裱,问它一问罢了,何足为奇?再说,我还要到
民间去呢,怎能总留在宫里?”他说着时,一晃火折子,就把那道裱纸燃着了。

这本是一张看来极其普通的黄裱纸,一下子就会燃尽的。可怪的是,裱纸虽然烧着了,
那火苗也大得异常,一会儿紫红,一会儿又成了幽蓝,它飘飘悠悠,似明似灭,突然,
“扑”地一声,好像被谁用大力吹了一口似的,刚烧了一半就灭了。

贾士芳勃然大怒:“好啊,你这个孽僧,难道你们密宗就这么了不起吗?今天我让你瞧
瞧厉害!”他转过身去对雍正一躬说:“皇上,您是真命天子,法大不能制道,无论如何,
他绝对伤不了你的。贫道也是有好生之德的人,不愿意欺他过甚,想把他赶走也就是了。但
这个密宗大喇嘛也太不自量了,请皇上准贫道为您除去妖孽,以正天规!”他看了一下殿中
诸人,又指着乔引娣说:“除了这个女人外,其余阴人一概退了出去。皇上,贫道要借您的
一身正气,在这里兴法除害!”
 
一百二十五回 黑番僧作祟遭天谴 旷师爷王府荐秀才

雍正身上像是突然来了力气,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从墙头上摘下那把悬挂着的宝剑问:
“朕如何才能助道长一臂之力?”

“啊,不不,皇上,您想偏了。这些个方外之术,毕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而已,哪能劳
皇上的大驾呢?”

可是,他虽然说得轻松,雍正却已见他的脸色变得惨淡异常,知道他心里也一定非常紧
张。

贾士芳一边踏罡布斗,一边说:“皇上,您现在就安坐龙床,守意定神,冲虚无怖地看
着贫道作法。这里的雷再响,它也是冲着我来的,您千万不要害怕。”

雍正皇帝传进来贾士芳,本来就是让他给自己壮胆疗疾的。可一听道长说,这是那番僧
要进宫来危害自己,他心里可就安定不下来了。但,他刚刚还理直气壮,怎么能当着道长的
面示弱呢?也亏得他还算聪明,便拿过槐尽兑拙防炊郧且匪担骸袄矗罚阕陔?
的对面,朕与你讲《易经》。这样,你就用不着害怕了。”

贾士芳把头上挽着的譬儿散开,取出那柄挽髻的木剑来,咬紧牙关又焚了一道符。这次
那黄裱符烧得很快,转眼间,就变成了灰烬。只见他左手持剑,右手向天一指,说了声:
“大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疾!”

天上突然响起了炸雷,“咔嚓嚓”一声响亮,惊天动地,连紫禁城也被震得一同颤抖。
呼啸的寒风,如狂飚穿殿而过,斗大的雨点顷刻间便砸落下来。这时再看殿外,所有的殿宇
上的琉璃瓦,都全被这山呼海啸似的风吹得发出惊恐的呻吟。天色转暗,黑如锅底。雍正哪
还顾得上讲《易》,而引娣也早已吓得呆若木鸡了。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雨声渐渐地小了。一个淋得像水鸡似的太监,一边朝这里猛
跑,一边叫着:“太极殿着了火,可是,又被大雨给浇灭了!”

侍卫索伦上前一步,“啪”地打了他一个满脸开花:“滚开!这会子就是太和殿着了
火,也不准来报!”

雍正刚松弛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个更大的炸雷响起,就像炸开在养心殿顶上似的,震
得殿顶上的藻井籁籁发抖。引娣吓得“妈呀”地叫了一声,就钻进雍正的怀里,而雍正也紧
紧地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

贾士芳像是被什么利物划破了脖子,流着殷红的血滴。他怒斥一声:“好个孽僧!”把
牙关紧咬,死盯着头上怒云翻滚的阴魂,“噌”地从怀中又取出一张裱来,手指醮血,在上
边疾书了“太上老君”四个大字。此时,外面的雷声又紧又密,雨点又大又急。只见有两个
红炭球似的东西,一跳一跃地在空中时隐时现,渐渐地靠近前来。贾士芳情急之间,燃火焚
符,大叫一声:“敕——疾!”顺手将木剑隔墙抛了出去,那木剑刹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
踪。贾士芳怒声喝道:“妖僧,你已经得罪了上天,难逃此劫!”

话音刚落,又是两声连得极紧的暴雷炸响,窗上安着的大玻璃镜细脆地一响,也被震开
了一条大缝。外面站着的一个太监,不知是被雷击着,也不知是吓的,竟一声不响地倒了下
去。

“好了。”贾士芳不安地搓着手对雍正说:“贫道有罪,惊了圣驾了。”

引娣这时才发觉自己竟钻在皇上的怀里,两手也被皇上紧紧地握着,羞得她挣出身来,
走着细步来到外间,心头一个劲儿地跳,低了头只是发呆。

雍正抬起头来看看,外面的雨已经是越下越小,雷声也渐渐地去得远了。他长长地吐了
一口气,脸上恢复了原来的颜色,便见德楞泰进来禀报说:“太监小葵子被雷击死了。”

“拉出去埋掉就算了。”雍正无所谓地说。回头又对贾士芳道:“你确实是个得道的真
人。朕现在自觉通身上下,无处不舒泰,病已全好了。你怎么了?朕看你好像有些心事?”

贾士芳说:“我的木剑毁了。那是——我的外师所授,它丢了毁了,也许我的命也不长
了。”

“你还有外师?你的正师是何人?”

“我的本门师父是龙虎山的娄师垣。他曾经说过,我聪慧大甚,快手破掣,只准我守关
参玄。后来,我在山下碰到一位老人,我们同去打水,见面多了也就熟了。他给我开了天
眼,还教会了我许多法门神通。其实我的法外真功,连本门师父也赶不上了。娄师垣怕我给
山门招祸,便让我还俗了。我向他说:我只会做救人济世之事,而绝不会为非作歹。所以,
我自认还是个道士,也绝无上天降罪之理。”

“那个教你法术的异人叫什么?在哪里能够找到他?”

贾士芳苦笑了一下说:“到哪里也别想找到他,因为他就是八百年前的黄石公。”说
着,他慢慢地跪了下来叩头说:“那个死头陀的尸体,就在神武门外的金水河里。请万岁派
人去打捞出来,好生安葬了他。并求万岁准贫道返回江西,用功诵经,赎过消愆。”

雍正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哪有广行善事反遭天谴之理?不就是一柄木剑吗?朕再赐
你一柄!朕还要为你盖一座道观,让你在那里修真养性。有事时出来为朝廷效力,无事时你
深藏不露,何来的祸事?”

就在宫里头闹得不可开交之时,那个在河南罢考不成的秀才张熙,却在歧路上到处苦苦
地奔波。他得到河南学台大人张兴仁的资助,才得大难不死。但却不敢回老家湖南永兴,而
是遵从老师曾静临行前的嘱托,到山东去投奔“东海夫子”吕留良。可是,他几经辗转,到
山东一打听才知道,吕留良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吕家对老爷子生前学生们向有惯例,凡来投
奔的,都一概赠银赠书,送了他二十两银子和一部《明月集》书稿。客居无聊时,他便翻读
吕老先生的诗作。正是走投无路期间,他猛然想起,曾静的好友名叫旷世臣的就在泰安,便
忙去见他,不料还是扑了个空。那旷家的人,又不像吕家大方。只是告诉他说,旷某已经中
了举,现正在北京三王爷府帮办文案,便把他打发出来了。

张熙此次奉师命“出山”,是在筹划着一番大事业的。他曾经先去了龙虎山见到了娄师
垣,要求入山学道。娄师垣说他“俗缘未了”不肯收留。在下山的路上,又恰遇上被娄师垣
逐出师门的贾士芳。这两人刚见面时倒也谈得很投机,但是张熙刚一露出“反清复明”的意
思,贾士芳便飘然离去了。张熙为了学到贾士芳的道术,便紧随其后,跟着他从江西、浙
江、山东、直隶几个省,又来到了沙河店。再追时,贾士芳已杳无踪迹。这张熙也是个牙关
咬得很紧的男子汉,他眼见甘凤池等在南京罹难,不敢再结识天下英雄,便一狠心来到河南
投靠自己的表姐,想改籍投考,并在秀才中闹事。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却被田文镜扑灭
了。

……如今的张熙,像是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秋风正凉,黄叶飘地,资斧已尽而无处
投奔。一路上,到处都流传着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说:有说雍正皇帝弑母、篡位和屠弟的,也
有说雍正炮轰年羹尧的,更有议论岳钟麒正在私藏军粮,准备造反的……等等等等,不一而
足。诸如此类的谣言,更证实了老师曾静那“如今的天下,到处都布满了干柴,只要一遇火
星,就可遍地燃烧”的预言。张熙忽然想,既然无路可走,何不就到北京去。一来看看这情
景是真是假;二来寻找那位旷师爷,说不定还能找出新的机遇来呢。

拿定了主意,张熙不再迟疑,立刻回头转奔京师而去。好在秋高气爽,又是一马平川的
大道,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北京已经遥遥在望了。

第二天,张熙起了个绝早,打听了道路,就向鲜花深处胡同三爷弘时的府上走去。一到
门前,就见十几个卫士正钉子似的站在门口。他小心地走上前去,刚开口说了半句:“我是
来投亲的……”就被一个太监怒斥一声打断了:“滚开,正门不接外客!”

张熙只好又绕了几个弯,这才打听到了边门。这里正有许多挑着担子,推着小车的人,
像是在向王府里送东西。一个太监扯着公鸭嗓子在叫着:“都快着点,王爷就要下值了。
喂,你把猪往哪几赶,不知道那是厨房吗?死心眼的。哎哎哎,那水是叫你喝的吗?告诉
你,这是从玉泉山上拉来的……”张熙等了好大半天,才看出一点空儿来,便上前陪着小心
说:“这位公公,我要见府上的旷师爷。”

“你是从哪里来的?”

“哦,我是从湖南来的,旷师爷是我老师的亲戚。”

那太监一看就明白了,这又是一个想来打秋风的。便待理不理他说:“在一边候着
吧。”

张熙没法了,只好坐在门边的上马石上。眼见得这里忙前忙后的,却没有一人和他说句
话。那太监更是像防贼似地,不住的用眼睛看他。不由得他心中又愤又闷,便随口吟道:

当时只应掉头转,

回过头来路遥远。

何似仁王高阁上,

倚栏闲唱望江南。

身旁突然有人说道:“好雅兴啊!竟在我的门前吟诗。你是什么人哪?”

张熙抬头一看,问者原来是位二十来岁的青年公子,便说道:“学生投亲不遇,在此闲
坐。信口吟得一首,倒见笑于公子了。”

门口的太监连忙喝道:“别胡说!这位就是三王爷。三爷,他说他是湖南人,到这里找
府上旷师爷的……”

旷师爷就在这位三爷的身后,他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张熙半天,说:“我就是旷某,但与
你却不认识呀?”

张熙忙叩下头去说:“小子张熙,乃是曾静老师的弟子。如今走投无路,只好来到旷老
师这里求助。”

旷某听他说得老实,不禁笑了:“哦,原来是曾静的学生。”回头对弘时说,“三爷,
曾静和我,都是东海夫子吕留良的门生。”

弘时笑着说:“既然如此,那他也就是你的门生了。潦倒异乡望门投止而不遇,难怪他
要在这里发牢骚了。请跟我们进去吧,先用些饭,完了再过来见我。”说完一甩手就走进去
了。

旷士臣就住在王府正院厢房内,张熙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迷迷糊糊地就进
了屋子里,张熙按学生之礼拜了这位旷老师。旷士臣说:“你的事,曾静早就和我通过信
了。你好大的胆子啊,把河南闹了个底儿朝天!如今四下里全在搜捕你,你竟然敢钻到我这
里来。”

张熙说:“旷老师,我不敢连累你,你把我送官也可,给我点儿盘缠我自己走也可。”

旷士臣笑笑说:“好,真不愧是曾静的弟子!我可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有道是
‘灯下黑’,你既然来到这里。就什么也不用怕了。不过,你的老师却说,要你速速回去
哪!”说着递过一封信来。

张熙接过一看,果然是老师的笔迹。他恭敬地站着看了,又还给旷士臣说:“既然家师
见召,敢请旷老师秋风些许,我这就登程……”

就在这时,只听院子里有人喊道:“王爷请旷师爷和客人去谈话。”

旷士臣交代一声:“王爷脾性很和顺的,他想知道一些外面的情形。你到了里面,知道
什么就只管说,在他这里是不会获罪的。”

弘时见张熙走了进来,便微笑着说:“你随便一些,不要拘束。我有很长时间,不出去
走动了,早就想找个人来聊聊。你来得正好,坐下来说话吧。”

张熙跪下叩了头,又遵命坐了下来。可是,却不知道这位郡王爷要问些什么,也不知什
么才是“外面”。他挖空心思地说:外边……这时正是地藏王的生日……这是女人们的节
气,有点灯报娘娘恩的,还有……”

旷士臣打断了他:“王爷不是要问你这些……”

弘时接过话头说:“我要的是民间的口碑!比如,对我和宝亲王,还有阿其那、塞恩
黑、岳钟麒、年羹尧、田文镜和李卫等人,外头都有什么议论啊?”

张熙吞吞吐吐地说:“回王爷,老百姓是指着囤里看着锅里,只要吃得饱,他们是什么
都不管的。”

“有没有议论朝政得失的呢?”

“回三爷,这事倒也听到过一些。比如有人说李卫的身子不好;田文镜也得了重病;
哦,对了,还有人说京师里来个活神仙,用五雷劈死了个番僧……”

“哈哈哈哈……旷师爷,你的这位令侄可真会说笑。我问他东,他说西,就是不说我想
知道的。我再问你,有没有说皇上不是的?比如有没有人说他篡位?”

张熙像是挨了一闷棍似的,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旷士臣在一边说:“张熙呀,三爷是
何等的精明,你想糊弄他,能办得到吗?你既然是来奔我,就得相信我的主子。我实言相
告,就连你在河南闹考场的事情,三爷也全都知道!”

弘时笑了:“旷师爷,你不要吓唬他,他还年轻嘛。再说,老四能保下一个秦凤梧,我
难道就不能保下他张熙?我刚才已经告诉了孙嘉淦,河南考场的案子撤掉了,你已经不是戴
罪潜逃之人了。”

张熙连忙叩头谢恩,并且把路上听到看到的情景全都说了一遍。弘时听得极为专注,完
了说:“我也只是听听而已,再说,我就是想管,也捂不住这么多人的口呀!我是个当家
的,正像俗话说的那样,当家的就是个泔水缸罢了。比如你刚才说隆科多私改圣祖诏书的
事,哪有那么方便?那是用满汉合璧的文字写成的!”

弘时还要再说下去,就见门口闪过一个人影,弘时喝了声:“是谁?哦,原来是夏浩
财,你这样探头探脑的是什么规矩?”

这个夏浩财是受弘时的派遣,去打听隆科多的下落和质审情形的。他禀报说:“三爷,
启从皇上去视察之后,原来的看守全都被撤换掉了。现在那里的一切都归图里琛一人总管,
一点消息也透不出来。我原在皇庄上就有心腹,我问了一下那几个杀才,他们的口倒是咬得
很紧,没有招出什么来。”

他们这里正在说话,管着大门的太监头子突然闯了进来说:“三王爷,高无庸来了。”
旷士臣忙拉着张熙躲进了里间,就听外面高无庸说:“有旨意,着弘时跪接!”

弘时连忙跪了下去,轻轻地说:“儿臣弘时恭聆圣谕。”

“阿其那病危,着弘时前往探视。”等弘时谢恩起身后,高无庸又说:“三爷,皇上说
了,阿其那毕竟是自己的兄弟。皇上说,要三爷悄悄地瞧瞧他,不要让他像隆科多那样受委
屈。太医也一定要好的,要尽全力保住他能得天年。还说,让三爷问问他还需要什么,如果
他有什么话,不管说的是好话坏话都要听完,回来后密奏皇上——外头谣言多得很,让三爷
千万稹密一些——告诉三爷,万岁爷今天很不高兴,因为九爷塞恩黑已经死了!”

高无庸说一句,弘时就答应一声“是”。但听到塞思黑死了的消息后,他目光一跳,又
马上笑着说:“这些我都明白。塞思黑死得确实不是时候,外头正有人说皇上作践自己的兄
弟呢!我一定要叫人好好照料阿其那。”

高无庸又说:“万岁爷疑心是李绂弄死了塞思黑,把他和田文镜的那件事并在一起了。
三爷,您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边呢!”
 
一百二十六回 八王爷魂归西天去 狂书生送信大帐来

原来的廉亲王,如今的民王允禩——阿其那,已经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他原本就身子
虚弱,自从弘时下令逐出了所有的太监宫人之后,他这里换了一批粗手大脚的太监,和遭到
宫里黜斥的老宫女。这些人不仅不懂得一点儿规矩,更不愿意来这里侍候这位失势的八爷。
他的家人,甚至连妻妾子女们全都不能过来服侍他。他要独自一人来承担痛苦,承担心事,
承担那本来应该下人去办的事情。这事若放在普通人家,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在他这位养尊
处优、大半辈子都是颐指气使惯了的王子身上,可就了不得了!从三月初,他就患上了噎食
病,不能吞咽任何东西,一吃就吐。在这里守护的人,根本不把他的病情当回事儿;而太医
们更是随便开点药,敷衍塞责一下就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现在可真是全都体验到
了。

此刻,这位人见人爱,也人见人怕的八爷,正和衣躺在西配院的一间厢房里。这里原来
曾经是下人们住的地方,那张勉强可称之为“床”的,其实只是一个高榻。不过,这倒很随
了允禩的心意,因为在这里他能够看到窗外。人一旦失去自由,看看外边就是一种无形的享
受。他和隆科多的待遇不一样,这个圈禁他的高墙大院,有着上千亩大,几千座房屋。就是
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里,他也可以看到从前临窗垂钩的花园和鱼池。而且除了银安殿
外,他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他想住到这里,一来是要回避过去的记忆,二来是想吹一吹凉
风,使自己的脑子能清醒一些。现在他望着外头的海子,老柳树还是那样的绿,水面上还是
碧波涟漪。只是由于长久没有打扫,水面上浮了许多树叶败草罢了。他忽然有了新的发现,
原来有了这些枯叶败草散落在水面和小径上,倒平添了许多雅兴。如果当夕阳西下之时,他
能在这小径湖边上走走看看,岂不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那不是比自己原来走着的、净得一
尘不染的路,更富有诗意吗?想当年,自己为什么要有那个洁癖呢?如今重病在身,想走也
不能举步了。唉,糊涂呀!

弘时和旷士臣其实早就来了,与他们同来的还有那个落拓书生张熙。弘时是因不愿意有
更多的人知道他的行动,才让这两人陪着他来看八叔的。这时,他看到八叔身子似乎是动了
一下,便上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八叔。”

允禩用呆滞的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了好大一会儿,才看到了弘时。不过,他也就这么看
了一下,就马上又闭上了眼睛。

“八叔,”弘时满脸是笑地走上前去说,“侄儿奉旨来瞧瞧您。”

允禩略微移动了一下身子说:“你来了就很好。你带来的是丹顶红还是孔雀胆?要是用
黄绫布,这屋子太低,而且我已没了力气,得找几个人来服侍才行。”

“八叔,您想到哪里去了?”弘时听着他这如说家常一样的话,直觉得浑身起栗,“八
叔放心,绝对没有那事,也永远不会有那种事的。万岁爷每天都在惦记着你的病情,他不方
便,才叫侄儿代步来看看您的。”

允禩只是不屑地一笑,却什么也不想再说。

弘时端起面前的汤碗看了一下,见那里面只不过是一些残存着的藕粉渣子,便高声叫人
吩咐道:“去,叫你们这里的管事来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管事太监跑了进来,向弘时请安说:“三爷,不是他们无礼挡驾,还要
验看爷带来的东西。实在是因为事先没有接到内务府的札子,不知道爷是奉了密旨的……奴
才向三爷谢罪了。请三爷体恤我们当下人的难处……我们是什么人也不敢得罪的呀!”

“别人不敢得罪,就拿我来开刀,是吗?”

那太监更是慌乱地说:“不不不,三爷听错了,我说的是……”

弘时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训斥着:“我不是说的这个。你们要明白,八爷永远是八
爷,他就是绑赴西市,上了法场,你们也还要向他执奴才的礼。杀头时,刀上也还要带上皇
封标记,这就是圣人说的天理!好嘛,爷我几天不来,你们就自作主张地这样糟践八爷,还
得了吗?你瞧瞧这里,地不扫,碗不刷,茶也不倒,你们干的是他娘的什么差使!”说着,
他把半杯残茶全泼到那太监身上,又狠狠地啐了他一口说:“去,倒一壶好茶来!从今天
起,人分三班,昼夜轮流地在这里侍候着。你们也知道我现在就管着韵松轩,我一个条子就
能打发你们到乌里雅苏台去。滚——都给爷滚远点儿!”他说着朝那太监头儿又踢了一脚。

张熙简直看呆了。他万万想不到,这位说话和气,待人亲切的三阿哥,发起脾气来,竟
是这样的怕人。这时,却又瞧见弘时已经伏在允禩身边,极其耐心地说着:“八叔,您尝
尝,这是侄儿给您带来的蛋糕。”说着,他把蛋糕分成了极小的块儿,一点点地往允禩嘴里
送,“八叔,您觉得好吃吗?要是您能受用,赶明天,我再给您带来点儿。”

“我还能有明天吗?”允禩气息微弱地一笑,“我的昨天和今天已经被你的父皇剥夺光
了,现在我到了穷途末路,还要那个明天干什么?”

“八叔……”

“你听着!我落到这个地步,一点儿也不后悔,也一点儿也不能原谅你的阿玛!我们斗
了这么多年了,谁心里不知道谁呢?他不愿我死,是怕落下个杀弟的坏名声;我也不愿意这
样地死掉,想让他对我明正典刑,就是你刚才说的刀头上带着皇封的那种死法。现在我要是
一死,不但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就是后世人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只要一死,他也别想得到
清白。政局上是他赢了,可人心上是我赢了!”

也许是允禩过于激动了,他忽然一阵痰厥,两眼翻了上去,面色灰白如土。似乎是想呕
吐,可又吐不出来,只是张着嘴呵了好大一会儿才算镇定住了。

弘时走近八叔身边说:“八叔,我已经把这里的太医撵出去了。下午,让马士科来给您
瞧病。您千万要放开心,不管好歹,万岁总是您的哥子嘛!”

“哼,天家父子无亲情,何况他这样的哥子?”允禩抬眼看了一下旷士臣他们说,“你
们都出去!”

弘时凑近前来问:“八叔,您有什么话,就对侄儿说吧。”

允禩紧紧地握着弘时的手,热切地说:“好侄儿,你手中一定要有兵权。没有兵,你就
别想斗得过弘历!雍正现在已经坐稳了帝位,就是我活着,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他就是在
圣祖的最后时刻,让你十三叔抓住兵权的。要是你十四叔当时不在西疆,他能有这种局面
吗?”突然,他的手松开了,他已处在了神志昏迷之中,口里还在轻轻地说着:“天意,天
意啊……”

弘时很为八叔的话所感动,他想,雍正现在把繁重的政务交给自己,却把兵权给了弘
历,难道他不是另有深意吗?眼见得几个太医慌忙地奔了进来,他对旷士臣和张熙说:“走
吧,咱们也该走了。”

当天夜里,这位深孚重望,一生都在威胁着雍正的、康熙皇帝的八儿子,在昏黄的灯烛
下,望着窗外的冷月,结束了他的一生。一直到死,他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他死后,许
多曾经受过他恩惠的官员们,也还有人偷偷地在半夜里为他拈香祝祷,求上天赐福给他的子
孙。但他毕竟是死了,而他苦心经营了一生的那个“八爷党”,也就随之消失,变成了人们
永久的回忆了……

张熙目睹了八爷生前的一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了几天,他就告别弘时三爷和
旷士臣,回到了他的老家湖南永兴。此时,节令已近重阳,天高气爽,红叶满地,山染丹
翠,水濯清波。湖南地处江南,气候温暖,更是竹树繁茂,云蒙雨洒,说不尽的初秋风光。
张熙回到家里,顾不得身子疲倦,稍事修整、把旷士臣给他的三百两银子,留下二百两家
用,便急急忙忙地赶去见他的老师曾静。

曾静今年已是五十多岁了,他听了张熙的经历,兴奋得脸上放光说:“好好,真不愧我
教你一场,也不在你千里奔走。贤者不以成败论英雄,何况事情又是大有可为呢?你真算得
上是位好儿郎!”

张熙转脸看见师母已经端着饭走进来,连忙欠身站起来接过说:“谢谢师母。”便坐下
来和曾静一齐吃饭,饭后师生又促膝畅谈。张熙对曾静说:“这次学生在北京和旷老师谈过
几次,因不知老师有什么安排,所以说得不深。三阿哥事情太忙,学生看再多呆也没什么益
处,就告辞回乡来了。”

曾静一笑说:“你是对的,何必一定要说透呢?”说着将两本书推到张熙面前,“这是
我新刻的两本书,你拿去读读吧。旷士臣辅佐的是三阿哥,他学的是赵高毁秦的路;我学的
是张良,走义兵揭竿而起的路子。其行不一,其心无二,如此而已。”

张熙接过来一看,原来一本是《知新录》,另一本是《知己录》。便说:“察情而知
己,温故而知新!老师,您真是好见地呀!”

曾静拈着胡子笑着说:“其实,这还不全是老生常谈嘛。《知新》这篇,我写的是五胡
乱华时的政情民情;《知己》篇则写的是古今祥瑞灾变,说的是天人感应。文章应为世人而
作,我写的同样也是圣人的那句话:‘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

张熙不言不语地看着时,曾静又说:“你刚走时我就向你说过,如今大清的气数已尽
了。自古凡将亡之国,必定要出一个暴君倒行逆施的。你看看现在的雍正,他篡皇位、欺兄
弟、逼母后、杀功臣,而他的政令却是一头儿栽培田文镜这样的酷吏,一头儿又压制杨名时
等正臣。他自己车马宫室、锦衣玉帛的供奉着,还要聚敛天下之财。他这是在无分贵贱良
莠,一网打尽地整治百姓啊!纵观吏治,横看民心,他能有好下场吗?”他历数雍正登基以
来的种种虐政后又说,“你方才说得很对,要不是被张兴仁这样的人救了,你现在早已是身
首异处了。所以,现今当务之急就是劝告岳钟麒起兵反正,这才是上上之策!”

张熙被他说得热血沸腾,他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岳钟麒不敢进京述职,就是怕步了年
羹尧的后尘。但他总是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呀,学生看,他这是举棋不定!老师说的事,宜
早不宜迟。学生打算立刻就找他当面谈谈。”

“不不不,请稍安匆躁。劝岳钟麒举旗造反,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啊!你能保证他不把你
送上断头台吗?”

“那怎么会?他总还算是岳武穆的后世子孙嘛。”

曾静说:“自古以来,忠臣家里出逆子,你千万不能以此来衡量他。他如果自认为是汉
家儿男,那当初就不会出来做官了。我觉得还是从利害入手劝他,再晓以大义,好生地写封
信去。他怕的是雍正屠杀功臣,我们就从这上头下手。我这篇文章写不好,你哪里也不能
去。”

张熙说:“老师,那你为什么还迟迟不肯动笔呢?”

“唉,我是在为你着想啊!你这一去犹如当年的荆轲刺秦王,凶多吉少啊!我已将近花
甲,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你可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弱妹的人哪!”

张熙慨然说道:“这些我早就想好了,家中也已作了安排。老师放心,我母亲也是位深
明大义之人。”

他们这话说过七天之后,张熙与曾静洒泪而别。这一趟路,足有三四千里呀!张熙抱定
了必死之心,也不计较路程的远近。他身上只带了四十两银子,其余全都留给老师,背着曾
静给他的一件老羊皮袄,便踏上了西去的漫漫长路。待他来到西宁时,早已是雍正七年的正
月了。

张熙先自找了一家客店安下身来,洗洗澡,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才提足了精神去见岳钟
麒。来到大营门口,他请守门的军士通禀说:“我是从湖南专程到这里来的,带来了一位故
人给岳大将军的亲笔信,请代为传禀。”

“请问这位先生高姓大名?”

“哦,不敢,我叫张熙。”

那戈什哈不再问什么,带了张熙的名刺便走了进去。过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笑着
说:“岳大帅正在议事,请跟我来吧。”

张熙跟着他来到营里坐下,那兵丁说:“你就在这里等着吧,这是岳大帅的签押房。壶
里有茶,岳大帅很快就下来了。”

张熙放眼打量这座签押房时,只见中间的大条案上,堆放着一尺来厚的文书;北边是一
面大炕,炕上铺着虎皮褥子;南门靠墙边支着一个茶吊子,在嘟嘟地冒着水气;东墙下是一
排白木板凳,其余别无长物。只在西墙下的条案上方,挂着一幅字,上写两个大字:“气
静”却既无题头又无落款,显得十分清寒朴实,张熙先就有了一个好印象。

接着,猛听到外面门帘一响,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黑红的脸膛上精光四
射,一望就知,这就是那位雍朝的第一名将岳钟麒了。跟着他的后边又过来几名小校,帮着
他脱去外衣,换上小褂。岳钟麒的脸上,却始终是冷若冰霜,看不出一点表情。张熙的心头
不由得一阵突突乱跳。

“你就叫张熙?”岳钟麒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说,“嗯,好相貌,是个英俊男儿!这么大
冷的天儿,你从湖南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不容易啊!”

张熙突然醒过神来,连忙跪下叩头说:“岳大将军安好!小人就是湖南生员张熙,奉了
老师之命特地赶到军前,有机密要事想面禀将军。”

“啊?你不是来送信的吗?”

张熙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帐中的军士们,却没有说话。

“哦,你不要多疑。带兵的人,谁跟前没有几个敢死之士?他们都是跟着我多年,又都
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有话便说,有信也可以拿出来,不要这样忸忸怩怩的。”

张熙心想,这种情形下万万不能开口多言,便从棉衣里面扯下一角来,小心翼翼地抽出
一封信来呈了上去说:“大将军,请过目。”

岳钟麒接过那封信,先赞了一句:“嗯,一笔好字!”他又抽出信笺来,刚看了一眼,
就吓得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只见那上边写道:

谨致故宋 鹏举元帅武穆少保之后

钟麒将军麾下

      湘水石介叟顿首拜上

岳钟麒惊异地想:”石介叟”这个名字他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他写这样的信来,究竟是
为了什么呢?
 
一百二十七回 劝造反张熙受折磨 诱真情岳帅盟誓言

岳钟麒一见到“石介叟”这个名字,再加上信头上那“故宋鹏举元帅武穆少保之后”这
些字眼,心里就全明白了。自己虽然是岳飞的嫡传子孙,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这位石介
叟可真能胡思乱想,他写这封来,不就是明摆着要自己去造反嘛!但又一瞧,那个不要命的
书生张熙,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又不得不把这信看下去。

这封信写得很长很长,从当年岳飞的抗金说起,又谈到了现在的反满;从岳飞被害于风
波亭上留下千古遗恨,再说到今日岳钟麒的前途。看得他头晕脑涨,眼花缭乱。再往下看,
就更不得了。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将军拥兵于凶险之地,以忠良之后,而事夷狄
之君。年羹尧前车之鉴,即为将军今日之覆”;“君何不鼙鼓一鸣,号召天下有识之士,将
十万将士西出三秦。则陆沉百年之中原,可以复苏矣”!这些话语中的不管哪一句,若传了
出去,立刻就是杀头之祸呀!他竭尽力气把信看完,早已是大汗淋漓了。

岳钟麒定了一下狂跳的心情说:“你送来的这封信,确实是性命交关啊。不过,人活一
辈子,能读到这样的好文章,也真算得不枉此生了。只是——这个‘石介叟’却像是位先行
者的名号。我当然是不计较的,但他既是这样相信我,总该让我知道他是谁,也总要见上一
面才对呀?张熙,你说呢?”

张熙在岳钟麒读信时,心里一直是十分紧张。他脸色煞白,一颗心就要跳出腔子来了。
此刻听岳钟麒说出这话来,才算恢复了常态,说话也从容了不少:“岳大将军,在眼下这时
候,我只能说,写这信的人是我张某的老师。此人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能通,天文地理风角六
王皆贯。岳大将军只要心同此意,您这里大旗一举,老师虽远在千里,却旦夕可至。”

岳钟麒摇摇头说:“这话你想骗谁呢?我可不是三岁小儿呀!”

张熙昂然答道:“我张熙也是七尺男儿,岂能凭空胡言乱语?我愿留在将军这里作为人
质,举事之日,如果家师不到,请您拿我祭旗就是。”

岳钟麒还是在思忖着:“哎呀,这可不是件小事呀。单凭你我和他,恐怕是难办得到
的。”

“只要将军心意一定,照着信上说的去办。天应人归,自会有人响应的。”

岳钟麒回过头来,对帐下亲兵们说:“你们都来看看,这个小娃儿来劝我造反,可他又
信不过我。我要是这么带兵,你们不哗变才怪呢?”

张熙感到受了轻蔑似的,他“唰”地站起身来说:“大人既然不信,那就放走我;如果
大人还想邀功,人头就在这里!你何必要讥笑学生呢?”

“放你走?邀功?讥笑?哼,小子,你不觉得自己太嫩了点儿么?说老实话,派你来这
里的究竟是谁?你又是从哪里来到这里的?”

张熙这才知道了岳钟麒的真意,也知道自己既然已陷入天罗地网,就绝无生还之理,便
仰天大笑道:“岳飞的后代?原来竟是如此的卑劣小人。我张熙错看了你了,哈哈哈
哈……”

岳钟麒沉着脸一声令下:“来,与我拿下了!”

“扎!”

“拖到外边,先抽他四十蔑条,打得狠一些!”

“扎!”

几个戈什哈转眼间就把这个“座上客”拉了下来,拖到外面的廊柱上绑了,僻哩啪啦就
是一顿狠揍。

坐在大帐里的岳钟麒,却听不到这张熙一声呻吟。他气得三尸暴跳,大声喝令:“送后
堂去动大刑!只要不把他弄死,什么刑法全都可用!”他急躁不安地在地上来回踱步,刚一
端茶杯,却又被烫了一下,气得他“咣”地一下,把杯子掼得粉碎。就在这时,师爷高应天
走了进来问道:“外面打人,里头生气。大帅,您这是怎么了?”

岳钟麒喘了口粗气,指着桌子上的信说:“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高师爷走上前来拿起了那封信,刚看了一眼,就吓得双腿一软,差点儿就倒了下去。他
顺势坐在木凳上定下神来,仔细地把信读了一遍。岳钟麒在一边说:“好嘛,现在就有不少
人连赶着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他还凑着这劲儿来给我来添油加醋,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这
世道是怎么回子事,好像人人都活够了似的。我这里光是军务就忙得底儿朝天了,他还要给
我来这一套,难道他真想把这泼齑蠡鲈缘轿彝飞下穑俊?

高应天慢慢地把信折起来问:“大帅,您打算怎么办他?”

岳钟麒想也不想地就说:“这案子该着刑部的人来问,立刻用大枷拷起来送到京城
去!”

高应天急急地说:“大帅呀,万万不能这样做!您想啊,只要您一公开解送,或者是迟
滞审问,元凶首恶便会立刻听到消息,也就会马上逃之夭夭。御史们个个都是鸡蛋里头挑骨
头的人,他们见你拿不到主犯,还不就顺势参您个‘故意纵使主犯逃逸’的罪名吗?这事一
定要办得利索,千万不能拖泥带水。您只要办得好,不仅那些说您是岳飞后代的谣言可不攻
自破,说不定还能帮着皇上查出一个通着天的大案来呢?那时,您不但毫不承担责任,还可
为皇上立一大功。您难道想把这即将到手的功劳,白白地送给那些龌龊的京官儿们吗?”

高应天是岳钟麒帐下幕僚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人。今天岳钟麒传了他来,就是要训斥他粮
草调度失宜之事的。此刻,岳钟麒突然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高某人,还真是有点可爱了。
便说:“高师爷,你见的很是!说说,这事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现在最怕的是这小子铁嘴
钢牙,一个字儿也不吐。”

高应天恩忖了一下说:“大帅想得有理。他要不招,您还真没有办法治他。杀了他,更
会留下后患。御史们一定会造出新的谣言来,他们会说您预约在前,而毁约在后,看他站不
住了,才杀他邀功的。苍蝇还不抱没缝的蛋呢,想给您加上个罪名,送您一个忤逆,又何患
无词呢?”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突然双手一合,眯着的眼睛里放出幽幽的蓝光来:“大帅,
给他来个苦肉计怎样?”

“嗯?”

“大帅,您不管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先给他来点硬的。把他立即下到牢里,狠狠地打!
能打得他吐了真话,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等看到他死也不肯说实话时,咱们再给他来软
功。如果一上来就用‘哄’的法子,说不定还会引起他的疑心呢。”

岳钟麒牙根一咬说:“好,就凭你这主意,本帅保举你一个军功道台。”

“谢大帅栽培。”

高某这话一说,张熙可倒了大霉了。军士们把他下到地牢里,变着花样地折磨他。过
去,他在家乡时,也曾看到过州府衙门里行刑。那些衙役们虽然狠毒一些,但也只是把犯人
打昏在地,用凉水泼醒也就算完。可是,他现在受的是什么样的刑法呀!这些者军务们动起
手来,就好像是在干着一件分外开心的事似的。他们先用盐水蘸皮鞭子抽他,每一鞭下去,
都像是有千钧之力。而且,他们的皮鞭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打到身上能打出一条条的花纹
来。待到他身上花纹布满,渗出来的不再是血,而是黄水时,这些军校们又换了一种花样。
他们拿着烤红了的通条,一边喝着酒,一边照着原来的“花样”烙描……就这样,疼昏了再
泼醒,泼醒了再烙昏,而且是无休无止地重复……

半夜时分,就在他燔灼似的疼痛中,张熙又一次地醒了过来。现在,他的全身上下无处
不是伤痕,也无处不生出焦痴。他突然觉得,疼痛过了分,反而不感到疼了。他现在只想喝
水,仿佛从咽喉到内脏,全都被什么烧得干枯了,裂开了。他的头稍稍动了一下,发现自己
躺在一间有着土墙的小屋里,身下是暖烘烘的大炕,炕桌上还依稀可以看到一只花碗。他想
喊个人来,给他一点水喝,可是,却又倔强地忍住了。漆黑的暗夜中,只能看到他那闪着幽
幽光点的两个瞳仁。忽然,从隔壁传来两个人近于耳语的交谈:“喂,他醒过来了吗?”

“没有。啊,是高……”

“嘘——别多言多语的,你们怎么不弄点水来给他喝?”

“这小子是个强驴子,醒着时,一口水也不肯喝,我们只在他昏迷时喂过他几口水。”

“军医来看过了吗?”

“来过了,还给他上了最好的药。军医说,请大帅放心,一点内伤也没留下,当然,疼
总是难免的。马军医说,只要吃好,喝好,要不了几天就会好的。”

“那你就趁着他昏迷时,再给他喂点水。我这就去禀报大帅。”

几声细碎的脚步声后,这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一个穿着号褂子的老兵走了进来,张
熙假装昏迷,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拒绝喝水。啊,多么清凉甘甜的水呀!他贪婪地喝了再
喝,一直到再次昏迷了过去。

“张熙——张先生……”

一个带着哽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灯光一亮,张熙睁开眼看了一下,站在自己身边的
竟然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岳大将军!他“哼”地一声,把目光移开了。

岳钟麒的眼中满是亲切柔和的神情:“张先生,我看你来了。”他的语气也是这样的可
亲可近。张熙看到,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在给岳大将军掌着灯,还帮着岳钟麒在查看
张熙的伤痕。只听他小心地说:“不妨事的,大人。这些都是皮肉之伤,要不了几天就会痊
愈的。”

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张熙的脖子上。张熙被惊得猛然一颤,他抬起头来看时,原来竟
是岳钟麒流下的眼泪。那位像是师爷一样的人在一旁劝道:“大帅,您不要这样难过……再
等上几天,等张先生身子好了,我们再从容地和他好好谈谈。”

张熙却冷冷地对岳钟麒说:“你是满家的大将军,而我则是汉家的冤魂。你我之间,难
道还有可谈的事吗?”

岳钟麒像突然挨了一闷棍似的愣在那里了。他的脸色变得雪一般的苍白,缓缓地退到一
旁坐下。又将自己的脸深埋在双臂之间,好像在压抑着极大的痛苦,浑身抽搐着,而且,显
然是在流泪。

那个师爷却在一边对张熙说:“岳大将军是当年岳元帅的第二十一代嫡孙。你要是再这
样糟蹋他,我就叫人把你拉出去喂狗!反清,是灭绝九族的大祸;而复明,又是光照千古的
事业。你张熙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你的一纸书信?”

张熙像突然遭了雷击似地问:“原来……你们这是在试我……”

岳钟麒走到近前来轻轻说道:“好兄弟,去年皇上就说要调我到军机处当差了。可是我
没有去,因为我不敢离开了我的部下。还曾有一个人也来到我军中,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一
纸朱三太子的谕令。他也同你一样,是来劝我起兵反正的,我信了他。他刚走,就被我的手
下逮住了。从他身上搜出了雍正皇帝的密令,原来他是粘竿处派来的奸细。你知道,岳某一
身系着汉家天下之安危祸福,也仰承着祖宗的风烈。我敢轻易的相信别人,轻易的把脑袋交
出去吗?”

张熙死死地盯着岳钟麒的脸。但他在这张脸上看出的,是泪水,是诚挚,是一道道饱经
沧桑的皱折,而皱折的掩盖下,却似乎藏着无穷无尽的忧虑。张熙被感动了,他叹息一声问
道:“你为什么非要问我是谁派我来的呢?”

旁边那师爷冷笑一声说:“年轻人,你涉世太浅啊!我们如果不知你的根底,岂敢和你
共议大事?马光佐带着三万军马,就驻在甘肃;勒格英的一万五千人马驻在松潘;西安将军
瓦德清的五万人,在前边挡着路。这里义旗一举,他们顷刻可到,连三秦都出不去,你还想
什么光复汉家天下?你也不想想,既然是共谋大事,就应该坦诚相见。你自己都不诚,却要
我们以身家性命和十万兵马作赌注,你这位老师想得也太天真了些吧?”

张熙不言声了。显然,岳钟麒和他的师爷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而他们说出的理由,也
是自己无法驳倒的。他刚想说话,却又强自忍住了。

岳钟麒站起身来说:“张先生现在一定十分疲累,他的伤势也还很重。张先生,这位是
我帐下的师爷高应天先生。老高,你明天严严实实的弄一乘轿子,把张先生送走吧。哦,记
着,给他再带上一百两银子做盘缠。张先生,我们的话就到此为止了,你好自保重吧。”说
完他拉起高应天就要出去。

“请慢走!”张熙大叫一声。他身上像是忽然有了力气似的,竟从土炕上坐了起来,两
眼直盯盯地瞧着岳钟麒。

“哦?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岳钟麒问。

“既然你们是有诚意的,那么请问,我如果提出与二位结为异姓兄弟,你们可能俯
允?”

岳钟麒慨然地说:“这又有何不可!高先生,你也愿意与在下一同和张熙义结金兰
吗?”

高应天斩钉截铁地说:“大帅敢应,我高某又何惜此头?”

张熙从炕上一跃而起,在岳钟麒和高应天面前跪了下来:“请二位哥哥受小弟一拜!”

岳钟麒说:“哎?哪能这样草率呢?老高,你来写个誓词吧。”

高应天答应一声,就着昏灯油烛,一挥而就,三人互相传阅了一下,都觉得写得十分合
体。于是岳钟麒亲手搀着张熙,三人一齐跪下。他们面对着那盏忽明忽暗的瓦台油烛,立下
了生死誓言:

今有岳钟麒、高应天、张熙三人,面对昊天上帝并告祖宗神明:我三人心地同一,为天
下苍生,为光复汉家伟业,奋起共讨满清丑虏。生同此志,死同此心,愿生生世世结为兄
弟。如违此誓,叛兄卖弟者,必死于刀剑之下,永世不得轮回!

一阵惊风掠过房顶,砂石打得屋瓦一片声响。张熙低声说道:“二位兄长,我的老师
是……”
 
一百二十八回 雍正帝震怒兴大狱 十三爷留言除内奸

岳钟麒回到大帐就对高应天说:“从现在起,直到拿住曾静为止,我不再见他了。得防
着他万一弄假,我可就没有戏好唱了。你立刻替我拟好密折底稿……嗯,盟誓之事一定要
说,但内容一字不提。”

“是。”

次日一早,岳钟麒的密折直发畅春园;四天后,军机处发出了八百里廷寄;又过五天,
永兴县衙倾巢出动,快马直奔曾家营……

曾静和张熙的案子一出,立刻便震惊了京城,也震惊了全国。但雍正却放着这案子不
管,下了另一道旨意:“李绂和谢济世等人,结党营私,罪不可恕,着即革职交部议处;刑
部员外郎陈学海,肆意攻讦国家大臣田文镜,罪亦难饶,着即革职拿问。”

这一下,朝廷上下,更是人心惶惶。当弘时来向陈学海传旨时,陈学海不过只是一笑:
“奴才知罪。”他抬起手来像拍蚊子似的掌了自己一个嘴巴说,“这事儿谁都不怪,只怪我
生就了这张臭嘴。奴才确实说过,田文镜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可他却偏偏和所有的好人过不
去;奴才还说过,原来曾在各省任职的官员中,不管干得再好,一到河南就非倒霉不行;还
曾说,田文镜在任上时,就只信任张球,可偏偏又是这个张球成了贪官,他也太不给田文镜
争脸了;哦,奴才还曾说过,田文镜连家眷也不带,只身一人在河南当官。他的亲属们谁也
别想跟着他发财。可他这样的一个大清官,为什么却治理不好河南呢?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吗?三爷,奴才就这么点儿毛病。我逢人就说,走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实在是有罪,也实在
是不可饶恕。”

弘时听得只想发笑,可他是奉旨问话的呀,哪敢笑出来?他端着架子问:“这些话,你
和谢世济说过吗?”

“说过,不但和他说过,知道奴才这话的人还多着哪!宝亲王府、五爷府我还照说不误
呢,何况别的?”

“那么,谢世济参奏田文镜的折子,事先和你商量了吗?”

陈学海一听这话越发轻松地说:“好三爷您哪!谢世济写折子时他人在浙江,而我陈某
和他离着好几千里地,我们又从没通过信,我就是长着兔子耳朵也听不见哪!”

“谢世济来京时,你见过他吗?”

“回三爷,奴才实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京的。再说了,如今刑部里忙成什么样了,三
爷您也不是不知道。曾静和张熙的案子一出来,我哪还有时间和谢济世这老王人蛋说闲
篇……”

“好了,好了,你不要多嘴多舌的了。来人,革去他的顶戴!”

陈学海不用别人动手,先就把自己的顶戴摘了下来说:“唉,这顶戴我没化一个子儿就
挣来了,又不用化钱便收了回去,只是落个两够本儿。我不像田文镜,自己化钱捐了个前
程,到底是戴得结实。这就和买东西一样,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哎,三爷,别忘了,您
还欠着我一回东道呢……”

弘时回到畅春园时,雍正皇上正在大发脾气地训斥着工部主事陆生楠。他不知道这陆生
楠前头说了些什么,看皇上时,只见他已被气得五官错位,雷霆万钧了:“想不到你也到朕
这里来替阿其那他们叫天屈?哦,朕想起来了,那天允禩他们闹‘八王议政’时,跟着起哄
的人是不是有你?”

“回皇上,这事确实有的。但皇上既然下诏求直言,难道是摆个样子让人看的吗?”

此言一出,殿内群臣无不变色。雍正拍案而起说道:“好好好,先帝爷有错,秦始皇也
有错,朕当然更是有锗了。从古到今,二百多个皇帝,你是一个也瞧不上眼。那么朕这样的
皇上,你大概就更看不起了。你有这么大的本领,怪不得要和李绂谢济世他们勾结,在老
‘八爷党’之后,又建起一个新‘党’来。你以为,只要会念几句圣人语录,就算得大儒
了,也就可以把自己看成诸葛亮,而把朕当作阿斗了。可你大概忘记了,朕不是只会享乐的
傻子皇帝!朕是水里进火里走,六部办差,民间闯荡出来的铁汉子、硬骨头!朕在滔天黄水
中视察河工时,你还穿着开裆裤呢。你既看不起朕这样的君父,朕也用不着对你生了仁爱之
情。来!”

“在!”

“剥掉他的官服,送到狱神庙去,和李绂、谢济世等关在一起。”

“扎!”侍卫们上来夹起陆生楠就走。陆生楠不但不惧,还大声叫着:“皇上这样地堵
塞言路,这样地侮辱斯文,臣死也不服!皇上,你敢杀英雄头,剥英雄皮,可真是千古一大
豪杰呀!”

雍正气得简直要发疯了,他哆哆嗦嗦地说:“狂生!像这样的混帐王八蛋,吏部还保举
他为‘清才’,真是瞎了狗眼!传旨吏部尚书、侍郎和考功司,各罚俸一年,记过一次。”
他回过头来看见了弘时,便问道:“你去刑部宣过旨了。”

弘时连忙上前跪下说:“回皇上,儿臣去过了。”接着又将刚才陈学海的话,一字不漏
地说了一遍。雍正听了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骂了声:“陈学海这个该死的奴才!他怎么和
范时捷竟是一样的毛病,非得挨上几句骂,心里才舒服呢?”

张廷玉看到皇上有了笑脸,才上前禀道:“皇上,臣以为,曾静和张熙这件案子,应该
火速解进京城审讯。若在湖南审理,京师里的各种谣言就难以平息。现在六部里几乎无人办
差了,都在到处打听消息。请皇上下诏,限期押往北京交部审讯,邸报上一登,人心就安定
了。”

谁也想不到,雍正听了这话却说:“你说得不错,邸报上是要登的。但犯人解京后,却
不能交给刑部来审。朕要亲自问问这个案子。”

殿里众大臣一听这话,全都呆住了。皇上亲自坐堂,这可真是亘古未曾见过的。弘历觉
得这样十分不妥,哪有皇上亲自坐堂审案的道理呢?假如真是这样,岂不和唱大戏一样了
吗?不过,他却没有说话,想看清了雍正的意图后再开口。十六爷允禄听了可就来了兴致:
“好啊!这是件千古奇案,皇上亲自来审是再好也不过的了。臣弟正想看看天子坐堂审案的
风采呢。不过臣弟想,吕留良这个老头子也实在是太可恨了,应该一体拿问。他写的那些
《春秋大义》、《知己录》、《知新录》什么的,也应该查禁毁版。”

雍正笑着说:“十六弟,要是朕等你想到这事儿时才去处置,岂不是晚了。那吕留良和
他的弟子严鸿逵等,早就死了。可是,曾静他们却仍要打着他的旗子来造乱。这些人全都是
前明的余孽,他们人未死,心更是没灭。你们等着看吧,朕自有处置之法的。再说,这件事
处置得好坏,还牵连着岳钟麒。他们是在一起订过生死同盟的呀!朕要是轻易地把曾静和张
熙杀掉,却让岳钟麒背着一个叛盟的名义去打仗,那怎么对得起他呢?”

皇上这话一说,下边就更是没了主意。皇上难道还要为岳钟麒的假结义负责吗?只听雍
正又说:“你们都别再为这件事费心了,朕自有道理。李绂的案子得抓紧审理,而且一定要
重判!好了,都散去吧。”

弘时来到韵松轩时,正好遇见贾士芳也在这里。他忙问了一声:“老贾,你怎么穿了这
样一身衣服?十三叔那里情形怎样了?”

贾士芳冷森森地说:“十三爷大限已到,我穿这衣服,就是为他送葬的。”

“哦,你现在不吹牛了吧?说到真处,你也不过是位‘假神仙’。天意,你知道吗?我
就死活也不肯相信你。”

贾士芳笑着说:“三爷的话很对,我也正想劝劝三爷您哪!您不要再玩小聪明了,您和
帝位无缘。再玩儿下去,恐怕还会招来大祸呢。”

弘时一听这话,马上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了:“什么,什么?我玩小聪明?我倒是想劝劝
你,给爷安分一点儿。别以为皇上是真地相信了你……”

贾士芳却不买他的帐:“十三爷是大数已尽,我救不了他了。可三爷您,也把神龛下面
的魔镇纸收起来吧。它是害不了皇上的!”

“什么?你说我想害皇上?害我十三叔吗?”

“对,还有弘历四爷!”

“你你你,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在你自己心里!头上三尺有神明,你不要自误了。”

弘时吓瘫在那里了。就在这时,却见高无庸走了进来说:“贾道长,皇上请你去说话
呢。”

出了门,高无庸问:“贾仙长,三爷的脸色为什么那样难看?”

贾士芳却答非所问他说:“哦,天要下雪了。”

雍正看见贾士芳进来,不等他说话就问:“道长,快说说,十三爷还有多少时辰……”

贾士芳躬身回答:“他已到了弥留的时刻了。不过,还会有个回光返照呢,他也还在等
着和主子说话。”

雍正让人牵了马来,向着清梵寺狂奔而去。此时,天阴得更加晦暗。苍茫的穹窿下,银
白色的雪粒一阵阵地撒落下来。稍停片刻,又变成大片的雪花,这时,早已是天地一色了。
雍正来到清梵寺时,只见方丈身披袈裟迎了上来。雍正问:“大和尚,你不是正在坐关吗,
怎么今天也出来了?”

那和尚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十三爷久在本寺居住,他就要升天了,和尚能不出来
为他送行吗?”

雍正说:“哦,有劳大和尚了。你看天下万物此刻皆已带白,可见朕的爱弟就要去
了……”说着,他已是泪水沾襟。弘历忙上来搀扶着他走进了允祥的卧室,这里已经挤着不
少的人,看见雍正进来,都纷纷跪倒叩头。雍正看到允祥那蜡黄的面容,呼吸不匀的神态,
也觉察到他的病情确实已到了生死关头,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允祥好像知道皇上就在自己身边似的,他勉强睁开眼睛搜寻着。雍正扑上前去扶正了他
的头,见他像是要说什么,忙向贾士芳说:“他一定有话要说,你能想想办法吗?”

贾士芳快步走到允祥面前说:“十三爷,我知道你是不要紧的。”说来也真怪,就这么
轻轻的一句话,允祥竟然从死神手里又回转过来。李卫忙端了一碗参汤来,跪在他的身边,
一口口地喂他。允祥喝了几口,精神更好了一些,渐渐地,他的脸上竟泛出了红色,对着雍
正苦笑一声说:“皇上,老十三这次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再不能替皇上出力效命了。”

雍正含着眼泪说:“十三弟,你这是傻人说傻话!你的寿限还长着哪!”

允祥却自失地一笑说:“我清楚,贾士芳也明白,我这是回光返照。老贾,我求求你,
能多给我一个时辰吗?”

贾士芳说:“十三爷,您到了现在还这样通情达理,真不愧是英雄肝肠!您只管放心地
和皇上说话吧,我可以为您护持一个半时辰,我就在那边东配房里为您发功。”

允祥向在场的众人说:“你们都先出去一下,我想和皇上说句话。”

房中的人全都走了,忽然,允祥说:“吉隆里阿,巨不撒丹切用,德台吉博克隆汗罗
风!”

雍正一愣,可他马上就意识到,十三弟是在用蒙语和他说话。便说:“十三弟,你换用
满语好吗?他们都听不懂的。你这时还说蒙语,太费力气,朕也听得不清楚。”

允祥换用满语说:“赶快找机会,杀掉这个贾士芳!”

“为什么?”

“我已看出来,他能够操纵您的健康,他是要您一步都不能离开他。这是巫术,是不能
用它来治国的。”

“好,我立刻就派人杀掉他!”

“不,这是个有真本事的人。他不怕火烧水溺,也不怕雷击刀斧,除掉他并非易事……
您要让李卫来办这事,别人谁也不行。请您立刻把李卫调到军机处来,还要让他兼管着天下
刑名大事。您知道,他是能干好的。”

“好,朕答应你。”

允祥略微停顿了一下又用汉语说:“皇上,我的好四哥呀……我追随您三十年了。从小
就是您看着我长大,现在真舍不得您这份情意啊!我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出来,我知道四哥不
会怪我的。可我怕的是四哥会把它当成我临终时说的昏话……”

雍正拉着他的手恳切他说:“有什么话,你就只管说吧。你说的朕全部依从,绝不会想
到别处的。”

“八哥是我们一辈子的死对头,可现在他和老九都死了。老十是个草包炮筒子,他也到
了山穷水尽之时。念我们都是圣祖血脉,皇上就把他放回北京来吧……自古勤政爱民的,您
是第一人;可先帝爷留下来的却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烂摊子。你为了收拾这个局面,
得罪了多少人啊!可老百姓却不知道这些内幕,他们也不知道国库已经被那些黑了心的人掏
空了,他们更不会知道,国家已到了既救不起灾,也打不了仗的程度了。皇上您为此耗费了
多少心思,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啊!你累坏了,可这些墨吏却只会咬人。他们咬人一口,就
能入骨三分哪!因为他们在忌恨你,你一道旨意颁下,就堵死了他们的发财之路!万岁,你
可要多多当心才是……”

“十三弟,你放心吧,朕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是好样的,一定能支撑得住,看着朕挽
回舆论的。他们能写文章制造谣言,朕也要以其之道而反治其身,朕只说一件事你就明白
了。”他将曾静和张熙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说,“朕要借这个难得的机缘,教化这两个
人,让他们自己出来为朕说话,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大义觉迷录》。”

“好四哥,我信得过你……”允祥似乎已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他断断续续地说:“皇
上身边的三个儿子,都是极好的……可如今又到了圣祖先前的那个时候,又是一代皇权之
争……四阿哥是好的……可有人要魇镇……追杀他……”

雍正陡然一惊问:“你指的是谁?”

可是,老十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好久才勉强说:“去……问弘昼……”他伸开了
手,伸出其中的三个指头。雍正几乎就要趴到他身上了,但却还是听不到一点声息。雍正急
急地问:“是老的,还是新的?”

允祥还是说不出话来,可他那伸出来的手指却始终不肯放下。

雍正急得大叫一声:“传太医,传贾士芳!”

太医和贾士芳全过来了,雍正急切地说:“快!快救醒了他,朕有赏!”

贾士芳瞧着太医们不管用,便站到允祥身边,大喝一声:“十三爷,请再留一步!”

允祥忽然又睁开了眼睛,极其清晰地说:“皇上保重,此番永别了……”他头一歪,就
再也醒不过来了。贾士芳在皇上身后说:“贫道回天无术,十三爷他……已经走了。”

雍正听此一言,先是一阵迷惘,他觉得胸口堵得慌,突然,他身子一斜,吐出了一大口
鲜血来。太监和在场的人们纷纷拥了上来,太医也赶忙过来为他诊脉。贾士芳却冷冷地说:
“这是皇上急痛攻心,心血不能归经所致,不妨事的。”

果然,雍正吐了一口血后,心里反倒更清明了些。他呆呆地望着爱弟允祥的尸体,颓然
地说:“十三弟,你走好。朕要回去了……”

雍正皇帝怀着异样的心情回到了澹宁居,高无庸知道,他现在是心情最坏的时候,便连
忙去叫了引娣过来,还一再叮咛说:“乔姑娘,十三爷刚才殁了,皇上的心里烦透了,请你
今晚就辛苦一夜吧。”
 
一百二十九回 恋旧情雍正幸引娣 慰小妾允祉违圣旨

乔引娣忙放下了吃了一半的饭,快步赶到澹宁居来。见皇上正半躺半靠地歪在大迎枕
上,她蹲了个福说:“奴婢今晚来侍候主子……十三爷那么好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呢?
唉,人总有这一天的,主子就是再伤心也没有用了。您天不明就起床做事,哪能不乏呢?
来,奴婢先给您烫烫脚,您再稍用点膳,精神就会好起来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端了铜
盆来,兑好了水,把雍正的脚放在盆里,小心地搓洗着。雍正早顺从地坐了起来,任由她那
两只柔嫩的小手揉搓着。乔引娣又叫高无庸给皇上做了一碗姜醋面片儿来说:“主子,您大
概没吃过这样的膳,好吃着哪!这叫面片汤,我们老家的人全都会做的。传说从前有个懒
汉,到土地庙里去祷告说:‘大小有点儿病,别叫送了命;姜醋面片儿,喝个半月
儿……’”

她还没有说完,雍正就“扑哧”一下笑了。引娣却还在继续说着:“恰好这天有个叫化
子,在土地爷神像后边睡觉,他听了就说:‘得病就死’!吓得那懒汉一溜烟地跑了……”

雍正说:“看来,朕也要变成懒汉,喝上半个月的面片汤了!”

“主子,您哪会是懒汉呢?谁不知道,您是天下最忙的人啊!”她用干毛巾擦着雍正的
脚说,“奴婢这是看您不高兴,才想起来给您说个笑话的。”

“唉,实在是难为你了。你要是想念十四爷,还可以再去走本”

引娣脸一红:“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你们想的和奴婢全不一样,也许这都是命吧。”

高无庸进来禀道:“皇上,王爷和大臣们问安来了。”

雍正看了引娣一眼:“叫进来吧。”

今天因为皇上吐了血,所以凡是能来的人,全都来了。雍正皱了一下眉头说:“贾道长
是方外之人,不必在这里陪着。小弟弟,你还小,也不要在这里熬夜了。高无庸,去弄辆轿
子来,送你二十四爷回府去。”

允祉是正在自己府里吃酒时,得到允祥去世的消息而且被传进来见皇帝的。他言不由衷
地说:“唉,正好好的呢,怎么他说去就去了?”

弘时心里有鬼,此时也在说着敷衍的话:“若论十三叔这病纠缠了也好几年了,只是儿
臣想不到会这么快。”说着,他还抹了抹眼泪。

弘历却说:“阿玛一吐血,可把儿臣吓坏了。大家谁都知道您和十三叔的情份,可您也
得节哀应变哪,十三叔的后事,儿子们多操点心,绝不能让阿玛再伤神了。”

只有弘昼却又是一种说法:“十三叔之殁,确实是令人痛心疾首,也让儿子生出了欣羡
之心。前几天,儿子去给十三叔请安时,听说,他还有一件心愿未了,儿子觉得这是最要紧
的。”

弘昼听着他的话,忽然想起他自己装死的事,不出声的笑了,却又忙转过脸来装做擦眼
泪。可偏偏让雍正看到了,不禁生出了厌恶之情。他问弘昼:“你十三叔有什么心愿?”

弘昼磕了个头说:“那还是雍正四年的事。当时京师大水,十三叔去查看河道。十三叔
当时就说,他一定要办好这件事。儿子当时曾劝他不要太劳神,等病好了再说。十三叔却
说:‘恐怕没有那一天了’。如今他不幸而言中,这就是他的一大心愿。”

雍正听到这里,禁不住五内俱焚。他对张廷玉说:“廷玉,老十三既然这样说了,我们
就随了他这个心愿吧!”

张廷玉忙答道:“是,这事明天臣就下令办理。臣觉得俞鸿图是个能干的官员,就把这
差使交给他办好了。”

下边,他们又议着给允祥封号的事。雍正的意思是用:忠敬诚直勤慎廉明。他说:“允
祥先就封了贤亲王,再加上这个谥号,是没有一字虚言的。”

允祉在一旁却吃起醋来,因为允祥加了双亲王俸后,一年就比允祉多拿了两万多银子,
他能服气吗?便站出来说:“祥弟有这样的考语,也可含笑九泉了。既有‘忠敬诚直’,又
有‘勤慎明贤’,皇上想得好!”

雍正一听就知道,他这是故意把那个“廉”字去掉的。他又在鸡蛋里头挑骨头了:“其
实,朕的这些考语中,最重要的是一个‘廉’字!”他瞟了允祉一眼说,“诸皇子中,他是
唯一的一个没有置庄子的。当年,先帝分封诸王时,各得二十三万,三哥你是三十万,而允
祥却只要了十三万。他说,‘三哥家人口多,还要养活一班子人来编书,我用不了那么多银
子’。他这一生中救济过多少人,大概你们也都不会忘记吧。朝廷上下,还有人能和祥弟并
肩的吗?”一席话,把允祉说了个脸红脖子粗。雍正下令逐客了,“你们都跪安吧!三哥,
主持丧事非你莫属。明天叫礼部的人来,拟定允祥丧事的细节好了。”

天已经很晚了,空落落的大殿里,只留下雍正和少数几个太监宫女。雍正躺在烧得暖烘
烘的大炕上,意马心猿,魂不守舍。在这里陪伴他的就只有乔引娣和另外两个宫女。雍正抚
着脑门子说:“唉,朕今天是怎么了?做什么都做不下去……秀菊和彩霞过来给朕捶捶腰
腿,引娣,你也别那样老站着,过来陪朕说说话不行吗?”

引娣点着了安息香,往茶吊子里续了水,就坐到了熏笼上。她说:“皇上啊,奴婢小时
候就爱看戏,哪知道当皇帝还这样难。这不和大户人家那些老爷子是一个模样吗?”

“哦?你们说说,这皇帝该是怎么个当法?”

彩霞最是嘴快,她说:“咳,那不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怎么化银子就可着劲儿地
化。白天把大臣们叫过来,说声‘有事出班奏来,无事卷帘退朝’!人都散了,皇上就可着
意儿地玩吧!”

乔引娣笑着斥道:“你胡说些什么,皇上听了还能睡得着吗?皇上,您净挑那些没意思
的事想,想着,想着,您就可以睡着了……”

雍正合上了眼,真是这样做了。忽然,他看到小福正绑在老柿树下被火烤着。他一急之
下,恼怒地喝斥:“朕已是天子了,你们还敢这样欺负人?五哥,你快来救下她!”

引娣睡觉最是轻,她一下子就醒了过来,看大钟时,正是丑末时分。她看看四周,彩霞
等人全都睡着了。她轻轻下地来到雍正身边说:“皇上,刚才是您在叫张五哥吗?”

雍正已醒得毫无睡意,灯下看引娣时,只见她粉莹莹的鹅蛋脸上,水杏般的两只大眼犹
如秋波样的明净,悬胆腻脂的鼻子下,一张小口笑靥生晕,活脱脱就是小福重生。他一把把
她拉住就往自己的怀里拽,小声说:“来,过来,到朕身边来坐……”

“别!”引娣刚叫了一声又捂住了嘴,轻轻地说:“皇上,您好好睡吧,有话明天再
说……”

“怎么,你讨厌朕?”

“不……”

“朕不是个好皇帝?”

“您是的……”

雍正用力拉着引娣,让她顺着自己的手向身下滑去……引娣羞红了脸,小声地说:
“别……这不好……”她想夺出身去,可哪能夺得动。雍正一翻身就压在她的身上,就势又
扯下了她的小衣,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无非是你和十四弟有过那事。其实,我们满人
根本就不在乎……”说着,他的手也伸向引娣的小腹,喘吁吁地说:“朕三个月都不曾翻过
什么人的牌子了,朕心里想的就是你呀……”引娣既不敢喊叫,也不敢挣扎,还怕惊醒了彩
霞她们,全身上下,早已是香汗淋漓。她被雍正压得久了,也揉搓得时间长了,自己也不觉
有点动情动欲。她叹息一声说:“这是我的命,就由了您吧……”

雍正却不容她再说话,在她的脸上,眼上,脖子上和乳头上狂吻着,又吮吸着她的小口
和舌头……引娣开始时,还有点半推半就,可在这狂热的爱抚和亲吻下,她也把雍正皇帝紧
紧地抱住,一种即使是十四爷在她身上时也从未有过的快感,迅速地传遍全身。她瘫倒在雍
正身下,一动也不动,还发出了轻轻的呻吟……

雍正在梦中想过多少次,又在心底积蕴了很长时间的欲望,终于得到了满足。那个从前
的小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怀抱。

引娣兴奋之余,伏在雍正怀里哭泣着说:“我,我是个下贱的女人,早已是一文不值
了……我只请皇上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朕能给的全都给你。”

“请皇上不要再难为十四爷,您已经对不起他了……”

雍正沉吟了一下说:“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朕就再放他一马。叫他的福晋和家人们,
都进去侍候吧。”

就在雍正随了他心愿的那一刻,十三爷府里却是哭声震天动地。当弘时兄弟三人把允祥
的遗体运回到府中时,狂风乱雪正弥漫在京华上空。允祥的府邸不能和其它王府相比,这里
只有百十个家丁。人本来就少得可怜,再加上他一生没有娶福晋,而只有两个侧福晋。她们
从来没经过大事,现在就更是没了主意。儿子弘晓只哭得天昏地暗,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也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多亏了李卫,他什么事不明白,什么路子趟不开?于是他把自己带的
戈什哈叫到跟前吩咐说:“我这儿已写好了名字,你们照着这单子去给我知会人,请大家都
来帮忙。就说我李卫有话,不管他们家里起火冒烟还是房倒屋塌,谁要说一声推辞,就是嫌
雪大,那我们的情份也就完了!”

转过身去,他又把允祥的管家叫了来嘱咐道:“别这样慢慢腾腾的,像个出丧的样子
吗?再误几个时辰,拜祭你们爷的人都来了,你们连孝帽子都戴不上。快,你亲自去,把府
中的白纸、白幔、白尺头和绢纱,全都找出来,照我说的办!”

他又向弘时、弘晓磕了个头说:“三爷四爷五爷七爷!请各位到灵前给十三爷磕个头,
然后就请七爷陪着贵客们守在灵棚子里。别的你们什么都不要管,全交给奴才吧。”

这几位爷一齐来到灵堂跪好,只听李卫一声令下:“举哀!”便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
来。李卫略哭了一阵,又起身说:“爷们请起,到灵棚里坐着吧。小事儿奴才自能处置,大
事儿奴才会来请示爷们的。”

不大一会儿,该来的人全都到了,可就是诚老亲王没到。那去叫人的回说:“小的去了
三王爷府,可管家出来说,诚老亲王正在府里赏月吃酒,今天是一定不会来了。”

李卫和弘历等人听了都不觉一愣,允祉是受了皇命来主持允祥的丧事的呀,皇上下这圣
旨时,他们都听得真真切切,他怎么能在这时候吃酒赏月呢?再说,弟弟新丧,刚刚易箦,
当哥哥的能这样无动于衷吗?

第二天一早,一阵鞭炮声响起,李卫急匆匆地呛咳着进来说:“请爷们起驾,礼部尤明
堂他们抬着万岁爷亲提的谥号神主牌位来了,爷们得出去迎一迎。”

鼓乐声近了,只见四名太监抬着御赐龙亭龛子走了进来,庄亲王允禄和张廷玉、方苞、
鄂尔泰等人亦步亦趋地来到灵前跪下叩头行礼。灵牌上是雍正刚刚亲自写好的,十分精神鲜
亮。乐声中允禄走到大家跟前说:“礼成!都起来吧,地下湿气太大,别伤了身子。嗯,老
三还真能耐,一夜的功夫,能办到这份儿上,也不枉他和允祥兄弟一场。”

弘昼不管不顾地说:“十六叔,您说的是什么呀?您知不知道,三伯伯一夜都没来?这
里的事全是李卫办好的,三伯伯只怕还正宿酒未醒呢。哼,这还是亲兄弟,要是别人该怎么
样呢?”

允祉确实是昨天说好了要来的,可他忘记了,昨天正是他的四侧福晋的生日,他本想回
家去打个招呼就来,可那个四侧福晋正在青春年华,生得十分漂亮,又最是得宠。她闹着不
让允祉来,允祉能不答应吗?哪知酒一进口,他就再也当不了自己的家了。

就在他们议论之时,允祉带着人来了,还抬来了一口彩棺。他面有愧色地在允祥灵位前
祷告一番,又亲手揭掉了原来盖在允祥棺木上的油布,双手抱着走出了灵堂。恰在这时,高
无庸一脚踏进门里,高叫一声:“圣驾到!”

两边廊下丹陛之乐大作,雍正看了一眼允祉,便走到灵前,亲自给长明灯添了油,拈着
香行了三鞠躬,把香插好,这才退到一边。尤明堂亲自读了祭文,雍正听得十分专注,也十
分肃穆。允祉是今天的大主持,可是,他此时却心不在焉,等祭文读完了,他还没怔过神
来。允禄急了,忙替他叫了一声:“点神主!”可允祉几乎是同时也大喊一声:“举哀!”

雍正见他们二人号令不一,马上就想发作,却又忍住了。此时,高无庸从弘晓手中接过
牌位来,捧到雍正面前,他庄严地在那个“神王”之上,用朱笔点上了一个“点”。这时
候,允禄和允祉都怕再喊错,谁都不言声了。尤明堂见势不妙,连忙喊了声:“举哀!”众
人便一齐哭了起来。这场本该十分庄重的丧礼,办得如此窝囊,人们都觉得实在是出乎意
料。到了装殓入棺时,雍正走上前去,把一床陀罗经被搭在允祥遗体上。至此,全部仪式完
成,允祉的心才放了下来。但他却无论如何,也调动不起来对这位弟弟的悲痛之情。正好在
他一错眼的功夫,弘晓扑到棺木上,痛哭哀号,他那戴着扳指的手,打得棺木叭叭作响。允
祉突然想到李汉三说的那个“痔疮”的笑话,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廷玉见此情景,
小声地说:“诚亲王爷,您要是有心搅和,不如干脆回去。”

允禄气得脸色发青说:“三哥,你不觉得太不像话了吗?你这样没有人伦,给我站得远
点!”

允祉直到这时,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众怒,他后退一步说:“我……我怎么了,我招谁
惹谁了?”

雍正回过头来低声吼道。“你招惹了十三弟的在天之灵!别人都在哭,可你却在笑。朕
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你一夜不睡,就会昏成这个样子吗”

允祉自己也吓坏了,他扑到允祥的灵前说:“十三弟,你是见证,你知道我的心……”

允禄却在一旁冷冷地说:“三哥,你别再装模作样了。皇上大概还不知道,三哥因为昨
夜陪他的小老婆过生日,根本就没到这里来!我想,你难逃这‘违旨欺君’四个字!”

雍正气得怒火中烧地说:“好啊老三,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欺君辱弟的伪君子!快给朕
滚了回去,别让大家看着你恶心!”
 
一百三十回 孙嘉淦荣任都御史 高其倬坐堂审结党

一连三天,朝廷为允祥举行丧礼。朝臣们全都按照礼部的安排,轮番地到十三爷府去吊
唁,又怀着异样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出来。在这些朝廷大臣的心目中,皇上是最难侍候
的。因为他不但权大无边,更因为他性情急躁、刻薄猜忌和不能容人。可皇上对允祉和允祥
的话,却最能听得进去。于是,凡是触犯了圣怒的官员,都愿到允祥那里,或者备一些礼物
去找允祉三爷。不管是求了谁,总是能挽回天意的。可三天之内,允祥薨逝,允祉身在不
测,皇上身边的两盏明灯熄灭了,他们的宦途就更加显得吉凶难卜。

第四天一早,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嘉淦来到了衙门。

这是他从云南回来后第一次到衙视事。他的清廉刚正,一直被雍朝官员们传为美谈,甚
至被描绘得有点神奇了。雍正三年,他以右都御史的身份,兼了云贵观风使,自那时起,他
就常年驻节在外。广州一门九命奇冤,两广总督孔毓徇那么正直的官员都办不下这案子,特
请了他去“观审”。他到广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了年羹尧的哥子年希尧的门,打掉了
他的威风!当时,敢这样做的,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因为年羹尧还在炙手可热啊!孙
嘉淦亲临栗家湾去勘察现场,询问乡民,又逮住了一个上门行刺他的刺客。雍正得知此事
后,大发雷霆之怒,派了图里琛亲赴广州去提调人犯。可是,他紧走慢跑还是晚了一步。因
为孙嘉淦早就请出王命旗来,斩掉了欺压百姓的陵氏一门十口,和年希尧等八名贪官。别看
图里琛威风凛凛,却落得个无功而还。孙嘉淦再次返回云南,这次他又奉调担任左都御史回
到京城时,可说是早已声震天下,名满京华的大人物了。常言说:“先声夺人,”一听说他
今天要“到衙视事”,哪个敢不来?又哪个敢迟到啊!这些京官们都有这毛病,怕硬的。所
以,今天一早,他们就来到衙门,等着这位孙大人了。

卯时正刻,都察院门口一阵锣响,大家知道,这一定是孙大人到了,连忙赶到门口迎
接。孙嘉淦下了轿子,从容地登上台阶,向迎接他的官员们一拱手说:“哎呀呀,大家不要
这样,在下走时姓孙,现在也还是姓孙。还是不要拘礼的好。”他边说边走,来到大堂坐
下,“诸位,我们不过是久别重逢嘛,何必要这样不安呢?我今天并不办事,只是和大家见
一见面儿。等会儿,我还要到大理寺观审李绂和谢济世的案子。来来来,都先请坐了才好说
话嘛。”

都察院的人,都知道他的故事,也都了解他的风范。今天初次见面,猜想着他不定多么
厉害呢?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都平静了下来。右副都御史英诚是孙嘉淦的同年,也就
比别人更觉得随便一些,他亲自沏了一杯茶送了上来说:“孙大人,您在外头时就是个包龙
图,回到京城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说老实话,连我也有点儿害怕你了。再加上,你这张脸
老是黑着,看不到一点笑容,谁不心里发怵呢?您瞧,我们这御史衙门清寒惯了,比六部消
闲得多,从来人都到不齐。今天您一来,竟是一个也不缺!”

孙嘉淦还是那副老模样,他干笑着说:“该说你们就说,该笑你们也只管笑。我生就了
这张脸,想改也改不过来。”他略停了一下说,“不过,老兄刚才所说,御史衙门是个清闲
地方,在下却不敢苟同,这也正是孙某今天要说的第一件事。只因为我们过去只是在
‘等’,才出现这种局面的。难道非要下边出了案子,有人举报,我们才去管吗?要真的是
这样,那么又何必设这个都察院呢?”他向上一拱手又说:“皇上圣明,又一向看重吏治,
这正是御使们大显身手的时候。自从有了养廉银子,大家手里都不那么穷了,更用不着仰仗
外官们的鼻息来过日子。假如我们每天坐在这里吃闲饭,别说皇恩,就连这点俸禄也对不起
呀!这几天下大雪,天儿也太冷,就不去说了。签押房的书吏们,请把所有的人都分成三
拨:一拨去外省,一拨到六部,去的人都要牢记体察民情和纠察吏治。另一拨坐在家里汇
总,理出该办的事情。这样,你们还能闲得住吗?”

说到这里,他向下边看了一下,见大家都听得很专注,他满意的点了一下头继续说:
“学生我还年轻,没能见到前朝唐赍成他们这些直言敢谏的名臣风采,但我却知道,‘文死
谏’是做御史的本份。你如果没这个胆子,我劝你最好是卷铺盖走路。这是我今天要说的第
二点。”

他看看下边,没人不听,便接着说了第三点:“还有一等人,也很不可取。他办事不分
轻重,见什么就写什么。拿着些鸡毛蒜皮的事,就大作文章。你自己就先把自己轻贱了,别
人还能服气吗?我今天把丑话说到前边,谁再参那些个‘某某贪污银子二两’,‘某厨师做
的御宴甚咸’或者‘某某人在朝会时轻咳了一声’之类的东西,我孙某人就先弹劾你一个
‘琐碎亵渎’!”

他正长篇大论地说着,一闪眼看到刑部尚书走了进来,便立刻打住说:“好,我的话到
此为止。一共是三条,诚心;敢言;不挑剔。下边请英诚老兄主持,你们也都可以再议议,
有什么不妥之处,还可以商榷。”说罢,他站起身来,团团作了一揖,便和刑部尚书卢从周
一起升轿走了。都察院的会,一向是互相扯皮,没完没了。他这么利索,给人们留下了耳目
一新的感觉。

今天的刑部衙门,可不同往日了。因为这里将要受审的,是李绂和谢济世一班要员哪!
参加会审的不但有刑部官员,观审的还有像孙嘉淦这样的都御史,另外还有三爷弘时。所
以,当别的衙门还在扫雪堆雪人时,这里却早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了。靠着门旁的石狮
子边上,还站着两排善扑营的御林军。他们黑压压地站在雪地里,分雁行排成了八字,更显
出了这里的威严和肃穆。两人刚刚下轿,就听见门官一声高喊:“孙大人、卢大入到!放
炮,开中门!”

三声沉雷似的炮声响过,中门哗然洞开。二人互相揖让着走了进去,只见大理寺卿高其
倬已经率着全衙门的书吏们迎了出来。高其倬还是那副似笑不笑的顽皮相,三人刚一见礼,
他就说:“从周兄我们倒是常见面,只是孙兄却难得一见。就是我这老熟人,也不敢轻易登
门求教的。”

卢从周边走边问高其倬:“其倬,你最近有了什么新差使吗?”

高其倬小声而又神密地说:“我去了趟易州,给皇上看陵去了。”回头又对孙嘉淦说:
“三爷一会儿就来,等他来时,我们再放炮迎接。请各位暂且在签押房里坐一下。”

三人坐定后,孙嘉淦看到这里满架子都是书,便抽出一本来看,却是《堪舆家言》。换
一本,又是《风水记》。连掉在地上的一本,也还是《易说地脉》。孙嘉淦笑了:“高其
倬,你真可谓是武大郎玩夜猫子,难道你平时就只看这些书吗?”

高其倬却自得地说道:“我哪能和你比呀?你是除了孔子六亲不认的人嘛。其实你们都
不明白,这里头学问大着哪!张廷玉原来也不信,我去看了他家祖坟的地脉后,对他说,
‘这地是好地,但要伤你们家一位公子’。果然,他的儿子张梅清就夭折了。后来,他又找
着我说想换块地。我告诉他说,‘人已死了,再换也换不活了。这里是块千年不遇的宝地,
你千万不要换掉它’。他不信也得信!就如这次,为了给皇上选出好地,我跑遍了各地。皇
上原来想在遵化建陵,想离着圣祖近一些。可我说,那里的地脉早就用尽了。这不,才又换
到了易州……”他只要一说起风水来,就滔滔不绝,让别人谁也难以插言。孙嘉淦乘着他换
气的功夫说:“哦,照你这说法,一个人做了一辈子的坏事,只要他能选到一块宝地,就能
荫福给子孙了,是吗?”

“哎,那怎么能行呢!没有德的人,他根本就选不到宝地……”

这里正在抬杠,一抬头突然看到弘时已经走进门来了,慌得他们都赶快起身行礼。高其
倬说:“三爷,您进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呢?奴才们该放炮开中门的呀!”

弘时连着守了三天灵,大概真是乏透了。他苍白着脸说:“唉,闹那些虚排场干什么
呢?我刚从澹宁居那边过来,有两个信儿想告诉大家:一,是曾静等已解到北京。皇上发了
话,说要对他们优待。他们俩不下南狱,却关到狱神庙去。对他们的审讯也要由宝亲王和李
卫负责,你们刑部的人只管看押,曾静要吃八品的俸禄。二,允祉三爷已被革去了所有的爵
秩,连他世子的爵位也被革掉了。咱们这边,由其倬和从周主审,我只在这里坐纛。先给大
家提个醒儿,皇上这几天气性不好,请你们都小心办差。”

高其倬又向卢从周谦让了一下,便说:“那好吧。”一转眼他就向外边高喊一声:“升
堂!带李绂!”

李绂和谢济世等人是关在一起的,都押在大理寺大堂东侧的栅栏里,每人各占一间。李
绂是朝廷大员,栅栏里还备有茶水。其余的人,官职不过四品,就没有这个优待了。但不管
是谁,比起刑部大牢里的囚犯来,总还是天堂一般了。

李绂乍一听见传唤声,他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地就镇走了下来。两名兵丁给
他打开了牢门,向他躬身行了一礼说:“我们大人请您去过堂。您这边请!”

李绂傲慢地抬起头来,迈步就走进了大堂。里边的衙役们一声堂威“噢——”喊过,大
堂上上下下,听不到一点声音。李绂深吸了一口气,向上边瞟了一眼。原来正中高坐的是高
其倬、卢从周,西边陪审席上却坐着弘时和孙嘉淦,全都是再熟不过的人了。他自失地一笑
跪了下去:“犯官李绂叩见三爷和各位大人!”

高其倬吩咐一声:“来人,给他去了刑具!”

衙役们上来,去掉了李绂的刑具后,高其倬又说:“绂公,昨日的座上宾,成了今日的
阶下囚。雍正三年一别,哪知道竟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感慨万分哪!但既然到了
这份儿上,请老兄体谅兄弟的难处,凡问答之事,不可有一点藏匿粉饰。此案审结之后,皇
上定有恩旨给你的。该替你说话的地方,我们也都不是草木之人,请绂兄把心放宽就是
了。”

李绂当了许多年的官了,哪能不懂这些呢?这故做门面的规矩,他太熟悉了!这不全是
大理寺审案的老一套吗?不过,高其淖说得比别人恳切随和一些罢了。

卢从周接着说:“今天传你来,就是要问问你和谢世济等结党营私、诬陷田文镜的事。
我们只是问一下情由,然后审明结案。至于该定什么罪,还要交六部议因,由皇上亲自裁决
的。”

李绂在下边答道:“犯官曾弹劾过田文镜是实,而且直至今日,犯官也不觉得弹劾中有
什么不实之词。至于说到我们结党,我根本就不明白是指的什么?谢世济和我同年不假,他
也是朝廷大员,并且还是言官,他弹劾田文镜自然也是他的权力。若说我不该弹劾他田丈
镜,或是我的指参有误,我李绂自担应有之罪。若说到别处,李绂实在难以认承。”

高其倬把惊堂木“啪”地打了下去,厉声问道:“你和谢济世是同年进士,陆生楠和谢
是广西同乡,黄振国在信阳说过许多田文镜的坏话,而你又做过半年广西巡抚。把这些串在
一起,就足以说明你们是互为党援。今天你既然败露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绂双手按在地上,仰面说道:“高公此话,实在是让人费解。你从前曾和李卫在成都
一齐做事,你又是受了李卫的推荐才得入朝为仕的。那么请问高公,我曾在雍正三年时,参
过李卫‘不学无术’。那么,能不能就此论定,是你和李卫串通一起来诬陷我李绂呢?上坐
的卢从周大人原来也曾做过鄂尔泰的门人,鄂尔泰本人就为官云南。谢济世一直反对改土归
流,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但能不能说,鄂尔泰是串通了你卢从周大人挟嫌报复呢?高其
倬,你问的这些话,自己就不觉得脸红吗?何况,我从鄂省返京时,曾经路过洛阳。虽曾见
过田文镜,却根本没有见到黄振国。你又从哪里知道,我是和黄某勾结陷害田文镜的呢?”

高其倬被李绂问得一愣一愣的,他脸一红,便马上又定下神来:“好一张利口!你既然
没到过信阳,又从哪里知道了黄振国受了田文镜的冤抑?你回到京城后,曾和谢济世等人在
高兴楼吃酒,你们都说了些什么?讲!”

李绂哪在乎他这虚声恫吓啊!他直挺挺地跪着,说出的话却振振有辞:“回大人,黄振
国冤抑,犯官是听刑部员外郎陈学海说的。黄振国虽和犯官是同年,可我与他从未有过杯水
之交。信阳府讼平赋均,雍正四年,田文镜就报过卓异;雍正五年,他又受到加级奖励。我
说黄振国清廉,是根据邸报上说的。田文镜任用匪人张球,连他自己也上本自参了。我的弹
劾奏章里说他任用匪人诬陷清廉又有什么错处?我们在高兴楼吃酒时,我确实说了田文镜蹂
躏读书人,也说过他是个不可救药的偏执之人。当时,谢济世也有同感。但那时,我们谁也
没说参本之事。说我们‘共谋商议’,更是无稽之谈。这事,陈学海也在场的,把他传来一
问,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卢从周早就知道,说李绂等“结党营私,陷害田文镜”的罪名是无法成立的。他在一旁
问道:“你说黄振国是好人,还说他是受了冤屈。可是,现在从黄某的住处搜出了两万赃
银,马贩子还揭出他私卖茶引之罪。这些都已收录在案,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绂说:“犯官和黄振国之间,并无过从往来。他贪赃既然已有实据,犯官确实是误听
了人言,也自有应得之罪。大人问到这里,犯官唯有引咎领罪,别无可言。”

这样一说,案子就成僵局了。高其倬传令让带谢济世,一边对李绂说:“李绂呀,你如
今身在不测,要仔细思量怎样才能承奉圣意。你既然是有错,就应当反躬自省,如果你要上
表谢罪,大理寺可以代你呈转。”

李绂想也不想地站起身来说:“我就是上表,也只肯订正黄振国一案,田文镜岂能说是
无罪之人?他是河南总督,黄某是信阳知府,他任用了黄某,并且多次表彰,难道他就没有
一点责任?”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竟自去了。

谢济世被带进来了,他个头很高,又极重边幅。不仅衣服上没有一丝皱折,就连辫子也
打得十分整齐。去刑之后,他还特意地又用手梳拢了一下自己的发辫。他抬起头来,静静地
望着上坐的审案大员们。一看就知,这是个更难招惹的人物。

高其倬想,得先打下了他的威风,便一拍惊堂木问:“谢济世,你知罪吗?”
 
一百三十一回 堪舆家恼怒滥用刑 宝亲玉和颜问曾静

听到高其倬这张牙舞爪的问话,谢济世只是冷冷他说了一句:“不知道。”

“你参劾田文镜之事有也没有?!”高其倬厉言厉色地问。

谢济世仍然平静地说:“有的。那还是去年五月间的事。怎么,我不能参他吗?”

此言一出,就把高其倬顶得死死的。谢济世虽然官职只有四品,可他当过言官、御史。
他当然有参奏之权,就是皇上问到这里他也用不着回避。高其倬也很聪明,马上口风一转
说:“你当然是可以参他,但不能挟带私意。我问你,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我受的是孔孟的指使!”谢济世不慌不忙地说:“我自幼束发受教,循的就是孔孟之
道。千古以下,哪有田文镜这样不尊孔孟的酷吏?他不受正人的参劾,才真真是一大怪事
呢。”

他这番话一出口,更引起堂上堂下的一片窃窃私议。孙嘉淦刚才看到审讯李绂时,那一
问一答如同儿戏的情景,他早就坐不住了。此刻,听到谢济世这回答,便立刻想到:嗯,好
样的,不愧御史的本份!从前我怎么就没有发现他这个人才呢?正在胡思乱想时,就听高其
倬冷笑一声说:“哼,你好大的口气呀。你只不过是读了几本经史,会作几篇八股文,就值
得你这样神气,竟敢自称是孔孟的受教门生?”

谢济世立刻就反唇相讥,他从容不迫地说:“我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是孔孟的门生。你在
上边问,我在下边答,又怎能不说自己是受教于孔盂?至于我的学问,不在此案之中。你除
了看风水说堪舆外别无所长,我们也自然就说不到一起了。”

“你放肆,大胆!要知道,本部堂是有权动刑处置你的!”

“宣扬孔盂之道乃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事,何来的放肆?我自幼受圣贤之教,入仕
以来,既讲学,也著书。《古本大学注》、《中庸疏》都是我的拙作。我只知道事君以忠,
而见奸不攻则是佞臣所为。”

高其倬大怒了。他这一生最得意的就是堪舆学,可却被谢济世说得一文不值,简直就成
了下九流,他能忍下这口气吗?他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大刑侍候!”

“扎!”

这些大理寺的衙役们,早就等得着急了。听上边一声令下,立刻就把一副柞木夹棍
“咣”地一声,扔在了下边,眼睁睁地等着高其倬下令行刑。高其倬却突然觉得不大妥当,
可话已出口又怎能更改?自己的脸面,大理寺卿的官体,还要不要了?他又怎么能下得了这
台阶呢?卢从周心里有些不忍,也把堂木一拍喝道:“谢济世,你是招也不招?”一边站着
的衙役们对这一套早就明白了,也跟着起哄,大声喝叫着:“快招,快招,快招!”

谢济世绝望地向弘时和孙嘉淦看了一眼,突然他大放悲声:“圣祖爷呀,您看到了吗?
他们就是这样糟踏您苦苦创建的基业呀!好,你们打吧,使劲儿地打吧。圣祖爷,您快睁开
眼来看一下吧……”

他这么一喊还真是有用。因为雍正即位之初,就曾经宣示过,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一提
到圣祖皇帝的庙号,所有的官员,都不能坐着,而必须起立敬听。孙嘉淦头一个先站了起
来,弘时也站起来了,那么,高其倬和卢从周敢不起身吗?满堂的衙役们,不知道这规矩,
见上坐的老爷们全都站起来了,竟被弄得茫然四顾,不知所措了。

谢济世还不肯罢休,他一口一个“圣祖爷”地叫着,也顺便诉说着自己的苦情:“圣祖
爷,您刚刚过世,他们就忘记了您的教导……您的《圣武记》,是用了您毕生的心血才写成
的,可如今的大臣们却把您的教诲全都抛到一边去了……您说过:‘非圣者即为乖谬之臣,
虽有才而不能用;言利者即是导主忘义,虽聚敛有法亦为佞幸’。可圣祖爷言犹在耳,他们
却不管不顾了。圣祖爷请您看看,田文镜难道不是言利而导主忘义之徒吗?高其倬不是非圣
乖谬的小人吗?如今他正高坐在庙堂之上,来审我这个痴迂的书生。圣祖爷,您开开恩,再
看他们一眼吧,这些人能算得上正人君子吗……”

也真亏了谢济世的好记性,他竟能把康熙皇帝所著的那本《圣武记》中《辨奸识忠》篇
里的论断,背得一字不差,畅如流水行云。骂得满朝文武竟然没了一个好人,都成了一些捏
造祥瑞,欺瞒当令,假冒政绩,玩弄手段的人。孙嘉淦听得出了一身冷汗,而高其倬则是怒
不可遏了。好容易才等到一个话缝,他急急忙忙地就下了命令:“给我动刑,看他招也不
招!”

下边的衙役们看堂上这些大员,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的样子十分好笑,又不敢笑
出声来。听见堂上一声怒喝,才连忙收神,走上前去,极其熟练地将谢济世上了夹棍。稍稍
一收,谢济世这个文弱书生哪能招架得往啊。他大叫一声:“圣祖爷呀……”就昏死了过
去。堂上坐着的人,听他又叫到了“圣祖爷”,也只好重新再站起来。

孙嘉淦看不下去了,他推开书案,起身向高其倬等一揖说:“下官告辞,我要回去写
本,保住这几个人!”说完,又对弘时一躬,便拂袖而去。

弘时连忙赶了出来对孙嘉淦说:“我是最知道你这脾气的。我劝你从容一点,别急着动
笔。皇上这些天心性不好,请多多注意。”

孙嘉淦头也不回地答道:“谢三爷关照。这明明是文字狱,我身为御史,岂能坐视!就
不为这案子,我也要去见皇上的。看着皇上的脸色说话,还能算是言官吗?”

这边审得热闹,养蜂夹道里,却另是一番情景。弘历和李卫这两个人,正在和曾静、张
熙对话呢。曾静在那天夜里,突然被闯进家里的兵丁们包围并逮捕。开始时,他还不明白究
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张熙出了事并且连累了他,就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
了。湖南巡抚因为自己的治下出了大逆造反的案子,受到降两级留任的处分。他一怒之下,
根本就不提审曾静,却是每天打上二十小板,再灌他一大碗凉水。四天下来,曾静这位老夫
子就浑身上下无处不是伤痕,又腹泻不止了。这样又过了不知几天,张熙也从青海解到了四
川。圣命来到,让俞鸿图交任赴京,另委要差,顺途把曾张二人押解到京。等俞鸿图来到湖
南时,曾静已瘦得像一把干柴了。

俞鸿图真不愧是个干练的官员,他一接手这案子,便把曾静和张熙关到了一座牢房,任
他们师徒二人去相互攀咬,相互埋怨。第二天,他亲自带着医生来为曾静诊脉看病。他放下
藩台的架子,亲自安排衣食,亲手灌汤喂药,一直到押解起程之时,也没有一句话提到案
子。一路上,他更是关怀备至。他不让兵丁们穿号服,却叫他们扮成了长随,跟在他们的后
边。他和曾静张熙同坐一车,还常常和他们谈诗论画,评论棋艺。时间一长,竟然“老
曾”、“老俞’、“小张子”的亲亲热热地叫起来了。眼见得京师近了,俞鸿图的脸上便露
出了愁容,还常常无缘无故地偷偷抹眼泪,曾静忍了好几天,这天他忽然说:“俞大人,我
看您好像有什么心思,是觉得雪大难走吗?”

俞鸿图说:“大雪又有什么不好的。只要是读书人,又不愁冻饿,没一个人不爱雪景。
你们看,前边的那个土丘,就是古燕王的黄金台。从那里绕一道弯,再过去一条冻河,就到
了京师的驿馆潞河驿了。去日苦多,而前程途穷。二君祸在不测,我又非草木之人,怎能无
动于衷?”

曾静默然不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长叹一声说:“唉,事已如此,大不了一死而已。”

“你们自己可能也知道,这次犯的是十恶不赦之罪,我俞某人是断断救不下你们的。这
一路上,我反复思忖,也只能尽这点友情,勉强对得起自己罢了。”他说得十分动情,也十
分痛心,让这二人都感到身陷绝境而又无力回天。转眼看看他们俩,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
子,他才又说:“我告诉你们二位,曾老先生的那封信,让皇上看了气得三天三夜都没有睡
好觉。只是,因为皇上怕你们死在湖南,这才派了我去以优礼接到京城里来的。这一路相
处,我们彼此之间,又都有了感情,我觉得你们不过只是误入歧途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
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办法挽回了吗?”

曾静和张熙二人,在路上就对这位俞大人感恩戴德了。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就这
样死了,未免太可惜。但要他们说出求情的话来,还一时抹不开脸。俞鸿图早把他们俩的心
思揣摩透了,他边想边说:“嗯,事情虽然不大好办,我倒有两个法子,不知能不能试它一
试?”

曾静和张熙几乎是同时地问:“什么法子?”问过之后,又都觉得不妥,脸马上就红
了。

俞鸿图却仍是哭丧着脸说:“这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张熙和岳钟麒将军既有盟约在
前,皇上又是最忌切口的人。我看,你就用这一点儿来提醒皇上。在审问你时,你要多称赞
岳大将军的忠义。皇上是个十分要强的性子,你只要一服软,而且一定得是真心实意地认
输,他就会认为你们是心悦诚服,是顽石可化。那时,哪怕有一万个人想杀你们,他也不会
答应的。”

曾静和张熙似乎是看到了光明前途,兴奋得几乎要晕倒了。俞鸿图却又为难地说:“这
些现在都还是在下自己的估计,事情究竟怎样,还要等皇上开口才算。大错既然已经铸成,
你们悔也没用,只好听天由命了。不过,你们只要照我说的办,我看至少有七成希望……”

……此刻,面对着宝亲王弘历、李卫,还有坐在一边的俞鸿图和刑部官员励廷仪,曾静
跪伏在暖烘烘的地龙上,挖空了心思和皇上“对话”。话是由弘历代表皇上问出的,答话的
却主要是曾静。突然,曾静生出一种受骗上当的想法:万一服了软、低了头,皇上仍然是不
饶不恕,那么岂不丢尽了斯文,丢尽了面子,又送掉了脑袋吗?他抬头看看,上坐的弘历、
李卫、俞鸿图和励廷仪的脸上,都没有一点儿笑意。他的心收紧了,不由得一阵颤抖。

弘历虽然脸上不笑,可心里早就笑起来了。下边跪着的这二位活宝,活脱脱就是两个乡
巴佬。一个像是位冬烘糊涂的老学究,而另一个则是顽钝无知的村夫。俩人都是一副小心翼
翼的样子,半点儿灵气也没有。他在想:皇阿玛难道是嫌自己还不够忙,嫌国家的事还不够
多,才来和这些蠢材费周折,还要他们著书立说的吗?他问曾静:“旨意里问你:你上书岳
钟麒,说什么‘自古帝王能成大业者,需参天地、法万物才可有成,岂有以私心介乎其中
者’。你生在本朝,难道不知列祖列宗就是天命所归之圣贤吗?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胡话?”

曾静叩头答道:“弥天重犯生在楚边山谷之内,本乡本土又没人在朝为宦,实在是孤陋
寡闻之至。这些话,全都是胡编乱造出来的。这次赴京,经过俞大人一路譬讲,才知道,自
高祖以至圣祖和当今皇帝,全都是天命所归之圣君。从前弥天重犯实是无知之极,却不是要
自外于圣朝的。”

弘历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能在短短几十天里,就教化出这样的一对犯人,俞鸿图也真够
聪明能干的了。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又问:“你在致岳钟麒的信中还说:‘中土得正,阴阳合
德者为人;四塞倾险而又邪僻者是夷狄,夷狄之下为禽兽’。按你这说法,地处偏僻,语言
文字不通的就是夷狄了,而地处中原的就只生人类。这真是天大的笑话!试问,中原土地上
出生的猪马牛羊比人多得多,就是人类中,也还有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禽兽不如之物。这
又该怎样解释?”

弘历所说,全都是雍正要问的原话;其刁钻刻薄最合着雍正的性子,也合了弘历此时的
心情。问过后,他跷腿而坐,用欣赏的目光直盯盯地看着下跪的这个曾静。曾静听了这问
话,竟然惊得一愣。他想起路上俞鸿图对他说过的话:要服软,要低头,你就不能有羞耻
心,你就要把平日不好启口的话,全都说了出来。曾静叩头出血地答道:“这都是弥天重犯
冥顽无知,才错以地域来划分华夷之故。其实圣祖爷殡天的诏书,传到我们那地处山村的家
乡时,百姓们奔走相告,哀声震天;就是弥天重犯,也曾废食忘饮,恸哭号涕……”说到这
里,他的泪水夺眶而出,“若非圣德宽厚,皇恩浩大,何以能如此感化众生?今日弥天重犯
才知昨日之非,而痛悟得遇圣朝之欢欣……”

曾静是读饱了经史的。他有学问也有见识,把前三皇、后五帝的事,一一说来,又一一
对比。而且说得滴水不露,确实像是有了悔改之心。就在这时,李汉三突然推门而入,在弘
历耳边轻轻他说:“四爷,万岁大发雷霆之怒,朱师傅叫您马上回去解劝一下。”

“唔,万岁和谁生气呢?”

李汉三又向前凑了一步说:“孙嘉淦。”然后便退了下来,好奇地打量这屋子的人,却
正好和张熙四目相对!两人都连忙别转过脸去,张熙的头垂得更低了。

弘历对李卫说:“这份皇上叫问话的旨意底稿交给你,你让他们好生问话,仔细记
录。”又转脸对曾静等二人说,“皇上亲自派我来问你们,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
事。你们一定要据实回奏,千万不要再自欺自误了。”说完,他带着李汉三出门上马,飞奔
而去。

弘历来到畅春园时,雍正早已是暴跳如雷了。孙嘉淦要上书的事,皇上早就听到了卢从
周的密报。他也知道,孙嘉淦是一定要出来为李绂等人说情的。皇上自己也很爱惜李绂的人
品,用不着孙嘉淦多言,也正在想着法子赦免了他。所以,孙嘉淦递了牌子进来时,雍正还
说了句笑话:“朕知道,你是个铁心的御史,谁也别想堵住你的嘴。”可是,当孙嘉淦的奏
折呈上来后,雍正看到,那上边压根就不是在保李绂,又一看标题更吓了他一跳:

为停纳捐,罢西兵,亲骨肉三事

臣孙嘉淦跪奏

雍正一见这题目,就惊得头大眼晕。又见孙嘉淦在奏折上写着:纳捐授官,乃自古以来
的弊政。他出了钱,买了官,何事不敢作,又何事不能为?世上暴虐贪酷之辈,皆由此而
生。皇上英明天纵,为何要用此剜肉补疮之法?臣疑皇上有非道聚敛之事,急功近利之
心……”就这一开头,已经让雍正气得双手颤抖了。他顺手就把那奏折甩到了地上,背着手
在大殿里来回踱步。满殿的太监宫女们全都吓得不敢出声,孙嘉淦虽然极力镇定着,可他也
感到了那天威即将发作的前兆。
 
一百三十二回 孙嘉淦冒死谏皇上 宝亲王私邸会豪杰

雍正皇帝在暴怒之下,把孙嘉淦的奏折扔得老远。他在殿里走来走去间,忽然又觉得孙
嘉淦所说也不无道理,就想把那份折子再拿回来重新看看。可皇上怎么能把扔掉的东西再捡
回来呢?正巧,乔引娣来到了澹宁居,她问也不问地就把折子捡起来放好,又快步走上前
去,给雍正递上了一把热毛巾。雍正这才坐下并且拿出了孙嘉淦的奏折,看过了“罢西
兵”,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可是,再往下看“亲骨肉”这一节,他又怒火冲天了。尤其是
折子上说:“阿其那虽有应得之罪,为何又加之恶名?先帝之子虽众,却各王兄弟凋零不
堪。皇上负不悌之非议,何以率天下臣民共遵五伦?”看到这里,雍正怒喝一声:“孙嘉
淦,你也太大胆了,你是在说朕不孝吗?你知道他们是怎样对待朕的?你一个外臣竟然敢来
干预朕的家政,你活够了吗?”

孙嘉淦心里十分紧张,可皇上一开口,他便觉得轻松了:

“皇上,臣岂敢干预天家家务?但自大阿哥以下,七个兄弟受到囚禁之苦,也是天下人
有目共睹的。圣祖爷在天之灵,岂不伤怀?”

“朕和你想得不一样!”雍正声音嘶哑地说着,“大阿哥、二阿哥是先帝亲自处置的,
朕并没有难为他们之处。他们不孝不悌,气得先帝寝食不安,难道要朕替他们担过吗?八阿
哥一世奸雄,联络外臣,图谋不轨,也是有目共睹的。为什么你却一字不提,嗯!?”

孙嘉淦以头碰地,语气却一点也不浮躁:“请皇上注意,臣的奏折不是为了他们的罪。
臣所说的,只是惩处要有度而已。比如说把他们闲置起来,削掉他们的权力,不就行了吗?
何必要让天下人说长道短呢?”

雍正一听这话更是光火:“怎么?你是说不规之徒造谣生事,都是朕的主使吗?”

“当然不是!臣所说也不是这个意思。但皇上如果处置得更稳妥一些,曾静等人还能编
造出什么来?”

“好,你顶得真好!”雍正气得浑身乱颤,他抓起一方石砚摔碎在地上大声咆哮着:
“过去他们是怎样整治朕的,你知道吗?魇镇、投毒、暗杀、中伤,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们
不曾做过!朕对他们稍加惩处,你就替他们叫屈,出来打横炮,你是什么忠臣?”

孙嘉淦连连叩头说:“皇上请息怒。臣并没有说不应惩处,只是皇上既为四海之主,就
应当有包容四海之量。百川之中岂无泥沙?殿宇之下也难免藏污纳垢!为皇上计,为天下万
世计,皇上您立一个宽宏大量的表率,又有何不可呢?”

雍正怒声大喝:“叉出去!”

孙嘉淦伏地叩头,转身就走。

“回来!”

孙嘉淦还是不急也不躁地又转了回来,稳重地跪在方砖地上。他心里很明白,皇上这是
在和他呕气哪!就在这时,朱轼和弘历一起双双来到了澹宁居。二人一进殿,弘历就故意地
大声惊呼:“哎?这不是孙嘉淦吗?你这是怎么了?”朱轼则把一叠文书放在案头说:“这
都是臣和方苞刚刚整理出来的。是部议处置三——允祉行为的,请万岁定夺。”

雍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看来,朕真是要成为‘寡人’了。李绂结党,他说朕
为群小所困;杨名时上书,反对改土归流,也劝朕不要受人蛊惑;十三爷骑鲸而去,朕痛心
得食不下咽,可允祉却在一边看着笑;民间风言风语地传着,又出了这曾静谋反的事……好
好好,现在又来了一位孙嘉淦,趁着朕心力交瘁之时,打上门来……朕难道真的是要众叛亲
离了吗?朱老先生,给,这就是孙嘉淦上的奏折。他翰林手笔,果然是与众不同啊!”

弘历忙凑近前来看时,只见这奏折确实是写得厉害。它直指雍正信任酷吏,把凡经科举
的人都看成结党;指责雍正积财是为了打仗,说本来可以安抚的云南上司,偏偏要改土归
流,逼得他们聚众造反;策零阿拉布坦来京求和,也是一纸诏书就可以平定的。皇上却硬要
“耗资亿兆,骤兴大兵”。说到皇上的兄弟,用词更是大胆,简直是肆无忌惮。其中的不管
哪一条,都比李绂的‘狂吠’要激烈许多倍!看着,看着,连弘历都出汗了。朱轼却站在一
边沉吟不语。

雍正问:“你们都说说,怎样处置这个狂生?”

朱轼思忖再三说:“万岁,孙某人确实带着一股狂气,但臣却很佩服他的胆量。”

一句话,竟粑雍正说得大笑起来。他看着趴在地上的孙嘉淦说:“别说是你朱师傅,连
朕都不得不佩服他!”

满殿里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孙嘉淦没有一句虚言,这场纠纷也就不解自解了。

弘历告辞出时,见李汉三还站在门口等他,便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先回府呢?在畅春
园跟前,还怕有了刺客不成?”

李汉三扶着弘历上了马,自己紧紧地跟在后边。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小声地说:“四
爷,有件事十分不妙,我恐怕要遭狗咬。”

“谁?”

“是张熙那狗崽子。今天我去见您时,被他认出来了。他就是和奴才一起,大闹开封考
场的那个人。”

弘历猛然一惊,立刻就想到这事确实严重。张熙正在求生之欲旺盛之时,他还不要逮着
谁就咬谁呀?他的案子如果和李汉三连起来,后边再挂上个岳钟麒,事情就必然会越闹越
大,最后达到无法收拾。两案一旦并立,就会把自己抛到险滔恶浪的中心,那时就是有一百
张嘴也说不清楚了。他闪过一个念头:让李汉三逃走,或者干脆除掉他!但又一想,不成!
事情既然叨登了出来,李汉三或走或死,都是怎么也说不明白的事。如果密地里杀掉张熙
呢?这样似乎是风险小些。但张熙现在是轰动全国的要案重犯,对他的监控是分由几个衙门
共管的。假如不能得手,或者一个不慎,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了……一时间,这位素以沉稳著
称的少年王子,竟然没有了主意。他回头对家人说:“我不去狱神庙了。你们派个人把刘统
勋给我叫来。”说罢,他打马一鞭,就飞也似的去了。

刘统勋很快地就来了,他一进屋就瞧见了嫣红和英英已经都开了脸。就半认真半开玩笑
地说:“啊,恭喜呀恭喜,二位都作了宝亲王的侧福晋了!温家的呢?”

嫣红飞红了脸,看着弘历笑着说:“刘大人,您不是也高升户部侍郎了吗?您才是真的
高升了呢。温妈妈身子不大好,所以她今天没来侍候。”

刘统勋开怀一笑说:“好,都高升!其实我们不是全托了四爷的福嘛!哎,四爷,俞鸿
图回来修河,他一下子就向户部要了两千方木料。我们粱尚书说,‘你在四爷跟前有面子,
你去办这事吧’。正好四爷派了人去传我,说实话,我也早就该来瞧瞧四爷了。”

弘历想也没想就批了木料,还说:“这个俞鸿图真是了不起,精明练达,处事利索,他
大概是想当名臣了。”

刘统勋却笑而不答,只把手向空中一抓说:“他有这毛病,就和名臣无缘了。”

弘历目光一跳:“怎么?他手长要钱吗?你没有证据可不要乱说。”

刘统勋说:“我也只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弘历说:“我今天叫你来,也是为了风言风语。这世界是怎么回事,多么精明的人,也
会给闹得糊涂的。”他把李汉三被张熙认出的事说了一遍,又说,“李汉三怎么会跟了我,
这里面的前前后后你全都知道。如果张熙攀咬他,把我也牵进了这天字第一号的大案里,还
真有点儿不妥呢。”

李汉三在一旁说:“四爷,都是我不好,给您惹了事。我还是自己承当起来算了,我马
上就去投案。”

刘统勋思忖再三才说:“你那件案子早就撤消了,还投的那门子案?依我看,只要没人
存心想整治四爷,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就是有人成心想扳倒四爷您,他也不一定用这个法
子。就张熙来说,他认出了李汉三就是原来的秦凤梧,我看他也不一定会说出来。现在明摆
着皇上要赦免他们,他干嘛要胡咬乱攀,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如果朝廷要杀他剐他,那倒说
不定他想临死拉个垫背的。这是人之常情,我断过多少案子了,这种事连最蠢的人也都要避
重就轻的。”

这一番话,说得弘历放了心:“哦,我是当局者迷呀。”嫣红却皱着眉头说:“刘大
人,要是朝廷里有人专门使坏,挑拨着张熙乱咬,那该怎么办呢?”

刘统勋笑了:“你呀,只因对四爷太关心了,才会这么想。现在主持审案的是四爷,谁
敢胡咬乱攀?不过话既然说到这里,我还是要埋怨四爷您,当初您回到京城,就该把这事的
原原本本全都奏明皇上的。那时就动手查它个水落石出,就不会有今天的担心了。四爷呀,
不是奴才说您,您太宽厚,太善良了。人们都知道您只会笑而不会杀人,他们才敢上头上脸
的作践您!”

弘历微微一笑说:“当皇阿哥的,心里总是想着要报复谁,那就不好了,总还是要光明
正大嘛。不过,我也并不是毫无防范。只会当个烂好人,能成就君父的事业吗?”

“奴才今天来见四爷,还有一件要禀的事。先前李卫说的那个吴瞎子已经到京,请爷赏
见一下。”

“哦,皇上前时还问他来着,被我遮掩过去了。快请他进来!”

他话音刚落,就见窗外竹帘一动,一个洪钟般嗓门的人在外面说:“吴学子叩见宝亲王
爷!”弘历正在惊愕时,吴学子已经跨着大步走了进来。

弘历注目打量着这位久已闻名却不得一见的江湖豪客。只见他穿着一身土布夹袍,方方
的脸庞上一部好大的胡子,黑里透红的脸膛上是两道浓眉,身材威猛精悍。那双时刻都眯着
的眼睛。却总是在眨巴着。他跪下给弘历叩了头说:“奴才原名就叫吴学子。就因爱眨巴眼
睛,江湖上的朋友,就顺着谐音,称我作吴瞎子了。”

弘历吩咐一声:“英英,快给吴壮士看茶!”

英英答应着走上前来,却不用茶杯,而是用了从江南带回来的用竹篾制作的笔筒。刘统
勋没有看到这个细节,却说:“我们俩好好地一路走着,偏偏就你的毛病多,竟要偷偷地进
来,真是江湖气改不了。”

弘历却是个细心人,他忙叫了一声:“哎,那是笔筒,怎么能用它沏茶?”

英英笑着说:“他叫吴瞎子,是因为眼睛上了火。用这竹笔筒沏茶,给他败败火不是很
好吗?”

吴瞎子却满不在乎地端起了那竹筒来说:“使得的,使得的。唉,这府里的温家的最是
可恶。她竟敢用一条绳子偷换了我的腰带!要不是看在四爷您的面子上,我非把她吊起来不
可!”

弘历不错眼地瞧着那个竹笔筒,早就惊得呆住了。他根本就没听见吴瞎子说了些什么,
却离座走近吴瞎子,在一边看了又看。只见那竹杯子上边还冒着腾腾热气,筛眼上好像被一
层胶护着似的,竟没有一滴水洒在地上。他连连称赞道:“好,奇!这是法术还是真功夫
呢?”

吴瞎子笑着说:“四爷,在这妮子面前可玩不得一点假,这是我用气在护着。四爷不
信,您一端,水准洒。”

英英说:“四爷,您别信他,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功夫。”说着接过那杯子来端着,
果然也不漏。英英得意地刚说了句:“瞧,这有什么……”可话未说完,那杯子里的水竟然
像箭也似的喷射了出来,差点就烫着了英英的脚!英英“哎哟”一声忙把杯子放回到桌上,
那杯子却又不漏了。嫣红站在一丈开外,说了声:“给你来点茶叶!”说着就抓了一大把茶
叶撒了过来。

吴瞎子忙道:“死妮子,莫要恶作剧,少许一点儿就行了。”他挤着眼睛,看也不看地
双手一划拉,但见飘了半间屋子的茶叶,像是着了魔似的,一片片旋着聚拢,全都飞到了吴
瞎子手中。他笑着说,“哪用得了这么多,剩下的还给你吧。”一抬手,一个绣球大的茶叶
团子,又飞回到嫣红身边。慌得她急忙来接,还是撒了不少。她脸一红说:“佩服,吴瞎子
果然名下无虚!”

至此,文盘武斗有了结果,高下胜负也不言自明。弘历笑着说:“这两个妮子,太没有
调教了。”

嫣红说:“我这全是生他的气!我们刚过了黄河,我就瞧见他了,可他硬是看着我们遭
难不出手。你不是奉了李爷的命令保护我们的吗?”

吴瞎子说:“四爷恕罪,当时我确实在场。可李制台对我说过,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
要出手。那些高粱花子的土镢头苯镰刀,他们都招架不住了,还用得上我吗?不过,在下也
没有白看了这场戏。那个黑无常是我打到井里的,至于铁头蚊嘛,他也落在我手中了。不瞒
四爷,嫣红她们是温家嬷嬷的一双养女,而我则是黑嬷嬷的养子。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一家
人嘛!”

弘历听说逮住了铁头蚊,不由得心中大喜:“还是李卫会办事,活捉了铁头蚊,就能从
他的嘴里查出谁是主使追杀我的人。刘统勋,你不是说我不会杀人吗,这次爷让你瞧个
好!”

吴瞎子不安地看了一眼刘统勋说:“回四爷,那铁头蚊已经招供了。这个贼子,打不
怕,杀也不怕。李制台说,给他弄两个女人试试。我们就在妓院里挑了两个特别妖艳的来,
果然,他第二天一早就全招了。”

刘统勋知道,自己再听下去就不大方便了:“四爷,我手里还有点子事要办,我先告辞
了吧。”

“那好吧。俞鸿图那里,你可以半真半假地和他谈谈。人才不可废,为这点钱掉进去也
不划算哪!”

吴瞎子见他走了才又说:“铁头蚊已经交给邢家弟兄看管了,是李制台亲自审的。奴才
没有过问此事,四爷只问问他们就全知道了。”

弘历马上就叫人带铁头蚊,吴瞎子也要辞去。弘历说:“你不要学刘统勋,他是官,你
是江湖好汉嘛。”

“不,李制台钧令,不准我在官场里混。干我们这行的,一到官面上就变成狗腿子,黑
道上也就吃不开了。”

弘历听了不由得放声大笑:“铁头蚊还能回到江湖上吗?既入了这家门,他就得是这家
的人。哎?李卫就是用这办法控制江湖的吗?”

吴瞎子说:“李制台管的人多,别的省都有谁是他管的,奴才实实不知。如今,李制台
有了端木家的,我就更不清楚了。”

“端木家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他在江湖上的名头怎么这样响亮呢?”

“这个……您问一下这两个姑娘就知道了。”

弘历一笑说道:“我是在问你哪!”

“哦,这件事,要说起来,那话可就长了……”
 
一百三十三回 惊追杀弘历议报复 罪难赦雍正缚亲子

在室亲王弘历府上,吴瞎子说起了端本家的来历:“他们是前明年间败落的二百年的大
世家啊!历年来,改名换姓,以保镖为生,直到康熙三十年才封刀。后来,便聚族习武种
田,不再扬手江湖。不过,他们家的牌子太亮了,每逢年节,各地的绿林镖局子和黑白两道
的朋友们,还都要给当家的拜贺送礼。去年老太爷过世,临死前吩咐说,‘以后江湖上的事
情,谁要再插手,就立刻轰出家门。太平盛世,习武只是为了健身,种田吃饭比干什么都
强’。”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嫣红和英英说,“爷别看她们现在有了身份,可老爷子生前规
矩大,她们恐怕连个回门的地方都找不着了。”

弘历叹道:“这位老爷子深通养身活命之道啊……”正要往下说,就见邢家兄弟押着铁
头蚊走了进来,便停住了口,直盯盯地看着这个铁头蚊。黄河风涛中,曾听到过他喊叫过两
声;槐树屯里也只是远远地瞧过一眼。此刻铁头蚊近在眼前,才知道他不过三十岁上下,生
得白白净净,半点凶相也看不出来。只是,他个头虽小,一双眼睛却骨骨碌碌地乱转,露出
了不安份的模样。弘历问他:“你为什么叫‘铁头蚊’,是你的头特别结实吗?”

“小人原名叫范江春,水里营生马马虎虎还是不错的。江湖上有人损我,叫我‘泛江
虫’,这太难听了。有一次在水里讨换一船瓷器、几个兄弟下凿子也没凿沉它。我一个猛子
潜过去,在水下把船撞了个大洞,从此就有了这个浑名儿。”

弘历带着微笑说:“你一生作孽不少啊!不过,只要你好生承认,是谁出谋造意,又是
谁勾结了江湖上的人来取我性命的?本王体念上天好生之德,少不得还你一个正经的出
身。”

铁头蚊连连叩头说:“谢王爷超生。谁指使我们去干这件事,小的实实不知。这事原来
是黄水怪领头的,他说北京有个三王爷,要取一个仇人的性命,银子出到三十万。还说,如
果我能在黄河里办成这事,就分给我十万。我想得此富贵,也足可以洗手不干了,就答应了
他。那个王府的师爷,我见过三四回。有时,他说是姓课,可过两天又说自己姓王,后来他
又说是姓谢。黄水怪失手那天,谢师爷又去找了我,叫我邀集江湖好汉们在陆地上截杀。并
且当场就给了我二百两黄金和五万银票,说事成之后,还要再给我二十五万,就是三十万也
能商量。结果,我们就在槐树屯和王爷们遇上了。事败之后,李制台追得太紧,我就逃到北
京来找那位谢师爷。我先去了老三王爷府,可那里的太监说,府中没有这个人。后来我又寻
到了小三爷的府上,门上的人说,谢师爷早就死了,正说着时,又出来一位旷师爷,他说姓
谢的没有死,就把我诓到府里了。我也不是没眼睛的人,能看不出他是不怀好意吗?趁着小
解,我钻到府中的湖里潜水逃了出来……小的上边说的全都是实话,再不敢有一句欺瞒
的。”

弘历只听得心动神摇,双目发呆。尽管他早就知道三哥的身边怪事迭出,可一旦证实
了,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竟然能出资几十万两银子,收买黑道人物,穷追数百里,苦苦
地想要自己的性命!想着弘时平日那温存揖让、彬彬有礼的模样,他那莫测高深的笑容,弘
历竟不禁打了个寒颤……如今事已至此,下边该着怎么办呢?故作不知显然是不行的了,那
么,公开揭发他吗?老一代的“八爷党”余波犹存;新一代的“结党案”方兴未艾;曾静的
案子还在审理之中,这一直动荡不安的朝局,到哪天才能平静下来呢?可偏偏在这时,又出
了一个“三爷谋嫡”的大案子,岂不是让父皇更加伤心难过吗?但事已到生死关头,如果他
隐忍着不说出来,不但自己的身家性命难得保住,就是到了父皇百年之后,自己想当个弘昼
那样的安乐公,恐怕也是办不到的。他咬着牙,思前想后,终于拿定了主意:我已经让过多
次了,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有这么一个虎狼心肠的哥子,不管是为君还是为臣,也都不能
得到片刻的安宁。他狞笑着看了一眼吴瞎子和铁头蚊吩咐道:“你们都起来吧。话说透了,
我们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不除掉后患,我就是把你们抬举出来,也架不住别人还来整治。要
想清这个理儿,咱们就好说话了。”

吴瞎子说:“四爷的意思,奴才们是再明白不过了。江湖上为争个堂主什么的,还投毒
下药的打翻一锅粥呢,何况是这样的花花世界?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吧。”

“哦,这不能说是我一人的事,至少和你们也都关连着。”弘历慢悠悠地说着:“拿不
到那个旷师爷,就说不清河南的事情;河南的案子破不了,李卫和你们都少不了要吃挂落。
所以,我决心除掉这个旷某人,这差使就着落在你们俩头上。”

吴瞎子一愣:“他要是躲在三爷府里不出来,我们要想活捉他,恐怕是不容易的。”

弘历一笑说:“只能活捉,必须活捉!姓旷的手里走失了铁头蚊,他就得防着自己成为
第二个谢师爷,也叫人家灭了口。我断定,他是宁肯逃出去,也不会再留在三爷府的。这个
人就交给你们俩了,办法嘛,自己去想。”

铁头蚊突然一笑说道:“我知道了,那姓旷的在南市胡同养”着一个婊子,叫什么李大
姐的。咱们在那里捂他,说不定还真能办成了呢。”

吴瞎子也笑了:“好,今天晚上就掏他的窝去!”

弘历这天夜里就睡在书房,等着吴瞎子他们的消息。可是,待到日上三竿却还是不见人
影,弘历的心里已是十分不安了。就在这时,邢建业走了进来,把当天的邸报送到嫣红的手
里。又说:“王爷,刑部里的励大人来了,爷见是不见?”

弘历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说:“快请进来呀,老励来了,还闹什么客套呢?”说着就去看
那份邸报,只见头条就是云贵将军参劾杨名时的奏折,说他“私扣盐税,请旨查拿。”弘历
吃了一惊,想去翻杨名时的辩折时,里面却没有。这时励廷仪已经进来叩头请安了,弘历一
边叫起一边说:“圣旨上问曾静的那些话,早就一条条地开列清楚了。你问我问,还不都是
一样嘛。”

“不不不,王爷,卑职来见王爷,不是为了曾静的案子。”励廷仪一派学究风度慢腾腾
地说:“今天卑职回到部里,听说要出李绂等人的红差,还说要让李宗中监斩,所以我才急
急地来见四爷的。李绂就是有罪,但罪也并不该死。请王爷赶快去见见万岁,也请圣上开一
线之生机,恕了他吧!”说着间,他的眼圈已经红了。

弘历腾地便站起身来,他翻翻邸报,那上边并没有说处李绂斩立决的旨意啊?励廷仪在
一旁说:“是刚刚接到的旨意:‘提出李绂等四名人犯至午门外候斩’。”

弘历更是不明白了。“推出午门候斩”那是唱戏时说的词儿,就是在前明君昏臣乱的时
候,也只是把大臣们带到午门外的廷仗房里廷仗,皇上怎么能这样处置呢?他思量了一下
说:“我马上就到畅春园去,你到午门外去看着李绂,等着我的话再让他们开刀。”说完,
二人分头上马,各奔东西。弘历在双闸门外下了马,直奔澹宁居而去。他来到雍正这里时,
就听见皇上在里面说:“是弘历来了吗?你进来!”

弘历进来后,只见皇上正在写大字,彩霞和引娣两个,一人一头儿地抚着纸。皇上此时
的心情,好像也并不是生气的样子。他叩头请安后却不站起来,正要说话,雍正倒先开言
了:“你来见朕是为李绂他们乞命的吧?”

弘历被皇上一语猜中,索性笑着说道:“父皇明鉴,何尝不是呢?儿臣已经让励廷仪去
了午门,等着儿臣这里的消息。”

雍正说:“秦狗儿,你到午门去一趟。就说宝亲主的话,让励廷仪还回去办他自己的差
使。”雍正一边写字,一边吩咐着,又对弘历说,“你既然来了,就在这里等消息吧。”

弘历连连叩头说:“请阿玛给儿臣一个实底儿,不然,我就是身在这里侍候着,心里也
安定不下来。”

雍正却哈哈大笑起来:“今天杀的是陆生楠和黄振国,因为他们确实罪不可恕。至于李
绂和谢济世他们俩虽也有罪,但朕还没有糊涂到那份上,知道他们是罪不当杀的。朕只是要
他们陪陪法场,收一下他们的党援之心。弘历呀,你也是几经死难的人,要知道,光是读书
是办不成大事的,学问得从历练中来,让李绂和谢济世见一见血,比他们只读《四书》要有
用得多!”

弘历的一颗心此时才总算放了下来,不管怎样,李绂和谢济世二人的命是保住了。他上
前一步说:“李绂这个人,有些矫揉做作,儿臣说过他几次了。比如,别人给他送了礼,他
是一定不会收的。可是,送礼的人一走,他却又觉得后悔,这就是心地不纯,也太爱名。好
在,他还有些克制的功夫。儿臣常常想,圣人造出道理来,就是让天下人去用的。清廉总比
贪贿强,爱名也比图利好,能克制就总比不克制好一些。他为官清廉,就凭这一条,杀了他
就害大于利。”

“嗯,你这话说得还算懂得些道理。起来吧。”

弘历起身来到皇上身边。见皇上竟然在写着孙嘉淦的“言三事”,不禁大吃一惊。他脱
口就说:“皇上,您要把这奏折当成条幅来张挂吗?”

“不。朕只是把它抄出来,聊以自戒而已。唐太宗时名臣魏征,就敢直言劝谏皇帝。孙
嘉淦也是本朝的魏征,就是把它挂起来,又有何不可?今早,朕已发了旨意,孙嘉淦晋升为
文华殿大学士,一下子就给他加了两级!”他边写边说,“孙嘉淦和李绂的不同之处,就在
于他心中只有君而没有他自己;而李绂则是一心一意地要给自己树名,这就是他们二人的区
分!那天朕大动肝火,并不是因为孙嘉淦说了‘亲骨肉’的话,而是因为他敢言别人之不
敢!朕当时发怒,是看到了他的‘停纳捐’,觉得他也是为读书人说话。后来朕仔细看看,
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再说,他的奏折也没有同任何人商量。他无愧是天马行空,独往独
来的大丈夫!他一片忠正之心,直透纸背。哪怕他的措词再激烈,朕也能受得了,也照样升
他的官!不能这样做,没有这样的度量,就不算是个好皇帝。”他回过头来看着弘历说,
“你也要学这样的度量,懂吗?因为从今日起,你就要以太子的身份来办事了。要学习孙嘉
淦为臣之心,也要学习朕的为君之道!”

弘历万万没有想到雍正竟然当面以太子相许,心里突然狂跳不止。他连忙双膝跪倒,叩
头说道:“皇阿玛春秋正盛,您这话,儿臣万万不敢当!从儿臣自身说,阿玛也不应当说出
这话来。先帝立嫡太早,以致兄弟相争,至今余波难熄,史鉴可畏呀!”

雍正眼下的神情,似乎是十分倦怠,但也十分平静。他长叹一声说:“你不知道,昨天
夜里这里是通宵的热闹啊!弘昼、方苞、张廷玉和鄂尔泰刚刚才出去。此刻,朱轼和图里琛
他们,正在抄捡弘时的那个贼窝子哪!”

弘历吓了一跳:“啊?”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更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从雍正
嘴里说出来的。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结结巴巴地问:“三哥他……”

就在这时,高无庸一挑帘子走了进来,弘历瞧他的眼圈都发红了,显然也是一夜没睡。
他跪下刚要说话,雍正就问:“黄振国和陆生楠都处置掉了?在哪里杀的?”

“回万岁,他们已经杀掉了。奴才遵旨在午门外问了话,又带他们去菜市口动的刑。黄
振国说‘辜负国恩,罪有应得’;陆生楠说,‘想不到一篇文章竟送了自己的性命’。”

“李绂和谢济世呢?”

“回皇上,李绂是奴才亲自问的话。奴才问他,‘你知道了田文镜的好处吗’?”高无
庸看着雍正的脸色在说着,“李绂说,‘臣至死也不认为田文镜是好人’!——谢济世奴才
也是问的这话,可他说的奴才不懂。他说,‘田文镜是今天的周兴和来俊臣’。奴才让他说
清楚些,他却说,‘我没理由让你这狗杀才听懂’!奴才也就回来了。”

雍正的脸上,似喜又似悲,他长叹一声说:“你哪能懂得他的话,那周兴和来俊臣都是
武则天时代的酷吏呀!传旨,李绂革去顶戴职衔,戴罪去修《八旗通志》,归方苞管辖;谢
济世发往阿尔泰军中效力行走。”

弘历忙在一边说:“皇上,阿尔泰离中原万里之遥,又是蛮荒不毛之地。谢济世文弱书
生,怎么能受得了那个苦?还求皇上开恩。”

雍正笑了:“那里不像你想的那么糟,平郡王福彭就驻军在那里。他早就夸赞谢济世的
学问和人品,不会给谢济世亏吃的。放到别的地方,下头的官员不知他是犯了什么大罪,就
会任意地作践他,或者千方百计地找他的毛病。到那时,你说朕是杀也不杀?”

“皇上圣明!”弘历佩服得简直是五体投地了。就这么一个“充军发配’里头,竟还有
这么多的学问。从这件事里,弘历也体会出皇上的心,说到底还是仁慈的。现在,他更惦记
的是弘时的事。昨晚,他还在府里商量着怎么能逮住那个旷师爷呢,可今天,他们全都进了
囹圄了。不过,要说起来,他最最关心的还是有关“太子”的事。他正在这里胡思乱想,雍
正已在上头说话了:“弘时的事情你不要管,他也不交部仪处,朕要用家法来治他的罪。从
今天起,你要兼管着军机处和上书房以及兵户两部的事。一来是学习政务;二来也代朕担当
一些劳累。朕已看了你许多年了,你能干好的。重要的是,你要时刻记住‘防微杜渐’这四
个字。弘时为什么会栽了下去?他就是不懂得这四个字,才一点一点地滑下去的。到现在弄
得他人不是人,鬼又不是鬼的,连朕看着心里也十分难受……”说着时,他已经流下了眼
泪。

引娣连忙过来,她手里捧着一块毛巾劝着皇上:“万岁爷,您从半夜到现在,一眼未
合,一说起来就伤心流泪。三爷不好,不是已经把他拿了吗?您也犯不着老是这样想不开
呀。”

雍正接过毛巾来擦脸,可泪水却越擦越多。他哽咽着说:“朕的子嗣远远不如圣祖,弘
时又变成了猪狗都不如的畜生!天哪……朕是前世作恶,还是今生凉德,您竟让朕一天舒心
的日子也不能过呀……”他伏身在龙案上,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颤抖、抽搐着,泪水也喷涌
而出,把孙嘉淦的奏折全都打湿了。

满殿的宫女太监们,谁也没有看到过皇上如此失态。弘历、高无庸和引娣等人,连忙上
前扶起他来,又安排他睡到里面大炕上,做好做歹他说着安慰的话。雍正也真是乏透了,他
带着晶莹的泪花睡着了……
 
一百三十四回 坐囚笼弘时能狡辩 审逆子雍正不容情

弘历离开雍正来到韵松轩时,这里已经有许多官员在等着弘时接见了。弘历刚刚跨进门
里,就见内幔一动,张廷玉闪身出来。他向弘历一躬,又对大家说:“众位,三阿哥近来身
子不爽,皇上有旨让四爷还到韵松轩来办事。四爷要兼管军机处和上书房以及兵户两部,并
代皇上批阅奏折。我在这里交代一声,凡是部里和军机处自己能办的事情,不要随便拿到这
里特批。我们作不了主的,自然要请示宝亲王爷。从今天起,军机处和六部都在外间里派一
个章京,以便随时联络。大事小事,全来这里搅四爷,我知道了是不答应的。你们都听明白
了吗?”

“明白!”众大臣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纷纷向弘历叩下头去,又呵着腰恭肃地退下。
就在这刹那之间,弘历已品出了“太子”那不同一般的滋味了。正要回身说话,却见一个官
员站住了脚步,手里捧着个禀帖走了过来:“四爷,下官陈世倌有事求见。”

张廷玉马上就不高兴了,弘历却笑着对他说:“哦,廷玉,这是我在江宁时认识的。您
等着看吧,一会儿他准要哭。”他把手一让,请张廷玉坐了,才问:“陈世倌,你是几时到
京的?我保举你去管河工,那里的民工钱财都归着你管,要好好办理呀!你的人品我是知道
的,不过你太老实了,我真替你担心,可别让那些吏油子把你骗了。”

陈世倌恭敬地说:“是,下官明白。世倌是个书生,那些个河工油子,我确实是不敢
用。我今天求见四爷,就是想请四爷从户部里拨几位盘账能手帮助我办事。我不想用自己的
家人,怕他们仗势欺人,坏了朝廷的名声。”

张廷玉原来很讨厌他这个时候来搅和,现在听他一说,倒觉得这人心肠不错。他也就笑
着说:“哦,这倒是个正经主意。军机处原来去阿其那府盘账的,全都是高手,就拨给你用
好了。”

陈世倌连忙起身致谢:“张相这一铺排,我就放心了。我是怕办砸了差使,四爷面前没
话可说,自己也没脸见人哪!唉,这些个民工们也真可怜。大冷的天儿,还要下河去掏烂
泥。”冻得两条腿上全都是血口子。听一个老河工说,先前康熙年间,这时候挖泥都是有羊
肉汤喝的,还有酸辣汤和黄酒。有口热汤,他们下水就不会伤身子了。奴才请四爷发发善
心,可怜这些出力的人,拨点银子在工地上设个汤酒棚。朝廷就是赔几个,也是有限的
嘛……”说着,说着,他就抹开了眼泪。

弘历笑着对张廷玉说:“张相,您瞧见了么?我们这位陈世倌又在为百姓掉眼泪了。好
了,你也别哭了。河工上每天每人另加二斤黄酒钱,到三月清明时为止。汤棚由你们自己去
设,这总可以了吧?”陈世倌叩头感恩地走出去了。弘历趁这机会问张廷玉:“张相,三哥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廷玉说:“这事是十三爷临终前揭发的。他都说了什么,皇上也没有告诉我们,只说
十三爷直到临终,还高举着三个手指头。这些天来,方苞独自一人全权操办这件事。昨天夜
里,皇上传了弘昼来,爷儿俩密谈了半个多时辰,才叫我们进去。皇上说,弘时使用妖法魇
镇父皇和四爷。连太后冥寿那天被雷震死的妖僧也查清了,是蒙古黄教的巴汉格隆大喇嘛。
四爷,您知道我对这样的事是从来不相信的。可昨天夜里图里琛查抄了弘时的家,在那里搜
出了不少法物神器,还有白莲教的邪经。图里琛还拿住了个姓旷的师爷,从他那里找到了许
多与江湖上盗匪往来的书信。言语十分暖昧,抽了他几十鞭子,也招供了。说是曾在河南设
伏要害四爷您,皇上当时就气得晕了过去……事情越叨登越大,真是东窗一旦事发就不可收
拾。我们几个也议到万岁当年出巡河工时,隆科多擅自搜宫的事。整整一夜,谁也没有合
眼……”他深深地叹息一声,便再也不说话了。其实,他昨夜里也说到自己的堂弟张廷璐被
杀时,本来是因弘时事前请托,事后他却又落井下石,见死不救。现在想想,弟弟确实是有
罪该死。自己出面说这件已经过了很久的事,实在是多余,倒觉得有点后悔。

“皇上打算怎样发落这件事?”

张廷玉摇摇头:“皇上最后的口气很淡,又说要抄一下孙嘉涂的折子来静静心,我们就
退出来了。可四爷您也知道的,皇上越是口风淡,脾性就越是发作得可怕……”他似乎还想
再说点什么,可是又突然停住了。

“想不到三哥竟然这样没有人伦!”弘历眼中闪出光来,但语气马上就转得异常柔和,
“此时,皇上心里头正窝着一团火,我们最好不要多说什么,且把它放一下,等事情凉了,
从容再说,也许会更有用一些。”

张廷玉没有言声。弘历的话他懂,也赞成。那就是:“不救这个弘时”!

昨天夜里,弘时正在睡梦中被家人叫了起来。那家人告诉他说:“有位大人夤夜来
拜。”弘时迷迷糊糊的出来看时,原来这位“大人”竟是图里琛。他不等弘时发问,就站在
了上首说:“有圣命!即着图里琛前往密查皇三子弘时家产,并把他暂行密囚。”多余的
话,他一句没说。可弘时却被九门提督衙门的人,用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八抬大轿,抬到了畅
春园,而且立即关进了一处闲置多年的小院子里。

从高高在上的皇子阿哥,到成为冷清凄凉上房中的囚徒,似乎并不遥远。可这一夜的惊
恐,却不是在梦境之中。如今,弘时抱着自己的双腿,孤零零地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炕席上,
他靠着墙壁在苦苦思索:这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呢?他心里像是一盆浆糊,又像是一
个乱线团子,无论怎么想,都整不出一点头绪来。他不管想到哪里,都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
法。是隆料多?不对;那么是张廷璐?也不对;啊,一定是允禩!但再仔细想想、也不太
像;哎,对了,是那伙江湖盗匪们出了事!可这件事我已经作过处置了啊?那么,又是谁砸
了我的黑砖呢?突然,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嗯?是不是图里琛这小子在假传圣旨呢?对
对对,这小子早就不肯听我的摆布了。他有什么能耐,不就是仗着有点军功吗?我不能在这
里闲坐着,得叫他来问问。

这个念头一起,弘时就马上跳下大炕,来到门边拉那关得紧紧的门。只听“咯吱”一
响,那门纹丝没动。啊,原来在外边被锁住了。他爬上窗户,想去开打它,可窗子也被锁死
了,他又急又气,举起拳头就打破了窗玻璃,还大声叫着:“来人,来人哪!你们这群混蛋
王八羔子,我要出去,我要见皇上……”喊着喊着,他的嗓子里已经带出了哭音。一个守门
的军士听见叫声走上前来问道:“三爷,您这是怎么了,犯了痰气吗?”

“你才是犯了痰气呢!去,快一点,把图里琛那小子给爷传了来!”

图里琛来了,他亲自动手打开了紧闭着的房门,对军士们说:“你们这是怎么办的差?
三爷是金尊王贵之体,怎么连一口茶水,一碟点心也不备呢?混蛋!”

弘时大闹着:“图里琛,你这个该死的瘸子,你少给爷装神弄鬼地来这一套。爷心里头
明白着哪,我疑你是假传了圣旨。你快去给爷传话,就说我要见皇上。不见到皇上,我就不
吃不喝也不睡,到死为止!”

图里琛是个十分英俊的少年将军,只可惜,他的腿因为受伤瘸了。所以,他最忌讳别人
叫他“瘸子”。他额下那道深深的伤疤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强按住心头窜上来的无名火,
冷笑一声说:“三爷,您要是能安份一点,我就把您当成三爷看;您要是想发疯,我就把您
看做是疯子!您从这里朝外边看去,那边不远就是风华楼,再过去一点几就是澹宁居。我敢
假传圣旨把您带到这里来吗?您要是想验旨,圣谕还在我手里,您自个儿看看,是真还是
假?”说着递过一张纸来。弘时接过来一看就蔫了。是的,这全是真的,他弘时就要完
了……

图里琛看了看弘时的可怜相,不屑地对兵士们说:“三爷要吃要喝,都不可委屈了他。
把那边窗子上坏了的玻璃糊好了。”说罢,他踏着大皮靴子走了,这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冷
清。

夜色更浓重了,在难熬的黑暗中,一个军士走了进来,换上了一支蜡烛,又给弘时送来
了一壶热水。他掩上门退了出去,但那金属的碰撞声,却又让弘时想到自己已经被禁闭了!
他索性安下心来,听任命运的拨弄。便抢着吃了两块点心,喝了一大碗水,又拉过一条毛毡
来,叠了个枕头:唉,这就是自己今夜要睡的地方了……

突然,门一响,走进一个人来。弘时抬起头来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皇阿玛!他的脸色马
上就变得雪也似的苍白了。他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野兽,一点点地向炕里缩去。他看到父皇今
夜的神情确实不同寻常:他的眼睛绿得发蓝,眼角微微深陷,幽幽地闪着鬼火一样的光。嘴
角微翘,似哭又像笑,似讥讽又像是在发怒。弘时还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呢,他惊愕地坐直
了身子,恍惚间如对噩梦。过了很久他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向父皇行礼请安呢。便就着
炕边伏下身去叩头说:“儿臣参见阿玛。刚才是儿臣糊涂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不知是
怎么来的,所以就……”

雍正回过头来对图里琛说:“你先出去。”他也感到自己的声音像是有点儿颤抖,身子
也在不停地抖动着。他勉力镇定了一下,盘腿坐到了炕头上说:“你先起来,坐下说话
吧。”

弘时听雍正的口气似乎是不那么严厉,甚至还带着平日里少有的温和,他的心放宽了。
叩头起身,在靠门口处找到了一个小杌子坐了下来。

雍正带着干涩的语调说话了:“听你的口气,好像并不知罪,甚至还有点儿委屈,是
吗?”

“是,儿臣确实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儿。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儿臣并没有生出怨怼之
心。”他稍微停了一下又说,“儿臣生性不如弟弟们聪敏,办差或者出了差错。但儿臣自问
敬上爱下,并没有什么大错。”

“什么?到现在你还敢如此大言不惭地说没有大错?你使过黑心吗?”雍正心头的火,
一下子就被撩拨起来了。他把腿一跷就想下炕,可终究还是忍住了。他用冷得让人发噤的语
气说,“八王议政一案里,你充当的是什么角色?你和你十六叔,还有永信和诚诺都说了些
什么?陈学海你接见过没有,你们又说了些什么?”

弘时刚听雍正说到八王议政这事时,还不怎么紧张。他觉得这不过是陈年老账,再说还
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他虽然心慌,却并不恐惧。后来听雍正说出了自己曾经秘密接见过的
人,才有点把持不住了,知道今天这一关怕是不大好过去。他吞吞吐吐地说:“时间长了,
儿子也记不太清楚……”

雍正张口就截断了他的话:“‘祖制就是八王议政,闹一闹给万岁提个醒儿也并不是坏
事’,这话是你说过的吗?还有。你说‘先帝和当今都是圣明天子,万一后世出了个昏君,
有了八王议政,能够主持废立之事,于江山社稷还是有好处的’!这话有吗?”

弘时万万想不到,连自己最隐秘的话都让皇上给端出来了,顿时觉得如芒刺在背,他硬
着头皮说:“这不过是儿子当时的一些蠢想法。儿子想着恢复祖制本是堂堂正正的事情,圣
躬独裁,遇上个昏君就会坏了江山。皇上要是不说,至今儿子还不明白这样做是错的
呢……”

“巧言令色!”雍正沉闷地说着:“你别想和朕打马虎眼儿!你私调他们进京,又调唆
他们说出这些话来。睿亲王不与你们串连,你就把他安排到远远的璐河驿去。你一心一意地
害怕弘历会成了太子,自量才德都不如他。所以才要控制八王,亲掌上三旗,坐定了摄政王
的位子,再来与他平分秋色!你忌妒弘历,是吗?”

弘时连连摆手,他仰起脸来看着雍正说:“阿玛呀,儿子纵然不肖,可怎么会忌妒自己
的弟弟呢?”

“不妒忌?那好啊。你就向朕说说,你府里的谢师爷现在哪里?他到河南山东等地都干
了些什么?”

弘时惊恐地看着皇上,又躲闪着他那刀子似的目光。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攥住了身下
的小杌子,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阿玛的话儿子听不懂。我府里是有一个谢师爷,可是他
发痧死了……”

“只怕他不是发痧吧!”雍正带着不容置辩的口气说,“他联络匪盗,两次堵截追杀弘
历。事情既然没能办好,他自然是不能留在世上的——你别忙着申辩!你那个旷师爷,却比
姓谢的聪明。他生怕自己当了谢师爷第二,昨天下午就盘了你的一处当铺想逃之夭夭,可却
被图里琛拿住了。他也没有你的嘴硬,连同你魇镇朕和弘历的法物,连同你勾结巴汉格隆图
谋要你皇阿玛性命的事,他也全都招了。朕问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吗?”

弘时突然狂叫着:“不,皇阿玛,你说的一定是弘历!他是见我主持韵松轩事务,心怀
不满,又小心忌妒,这才设计陷害我的!”

“算了吧,演这场戏是给你的阿玛看的吗?弘历替你开脱说情,你反倒来攀咬他,你可
真算得上是个大好人!你的事,说出来全部让人发指。你怕隆科多揭发你下令闯宫的事,所
以就叫他背土布袋;你怕阿其那情急了把你的丑事张扬出来,就遣散了他的家人,还故意地
不给他治病。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你宁肯让你的阿玛背上不义的罪名,背上杀弟和屠功
臣的罪名!你你你,你还算是个人吗?!上苍白给你了一张人皮!人应有五伦:子有亲,君
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就是镜子!你照照这面镜子里你的面孔,还有
一伦半伦的吗?还像个人样吗?张廷璐科场作弊,是受了你的委托才办的;可事情败露后他
被处以腰斩,你那时整天围着朕转,却为什么没有一言相救。甚至连一句为他减刑的话也不
说?像你这样的东西,做坏事也没有一点章法,哪个人跟了你不要留上一手?哪个人肯去替
你卖命?’

面对雍正这句句诛心的责备,弘时早已失去信心了。他瘫倒下去,跪在地上。雍正的
话,就像是天上的闷雷,一声声地猛击到他的身上,使他那本就脆弱的心,早就支持不住
了。他张目四顾,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但这空荡荡的房子里,除了那支忽
明忽暗的蜡烛和一位冷酷得不动声色的皇帝外,还能有什么呢?突然,他发出一阵像野狼嚎
叫似的悲啼,边哭边叩着头说:“皇阿玛,儿子知道,您一向是圣明的……您刚才所说,都
是别人制造出来的谣言,他们这是在陷害您儿子的呀……我的好阿玛,您从小看着儿子长大
成人,儿子就是再没良心,也办不出那些个事情来呀……儿子是个没有胆量的人,阿玛,您
难道不知道吗……”
 
一百三十五回 巧言令色自误自败 欲火烧的越陷越深

这大概是雍正最后一次和弘时谈话,所以,他显然也很有些冲动。他看也不看弘时地
说:“朕其实半点也不‘圣明’。杀张廷璐时,你一句话都不说,朕只是觉得你这人心太
‘忍’。他的事情过后,连朕自己也觉得处置得太狠了些。所以,从那时起,朕就下旨废除
了腰斩之刑。这既是为了张廷璐,也是为了恕自己的心。隆科多搜园时,朕已经对你十分警
惕了。八王议政时,朕只是觉得你暧昧,心底也有些阴暗,好像紧赶着要和八王共分一杯羹
似的。但想来想去,总觉着你毕竟是朕的亲儿子,得宽纵时且宽纵,能包容时就包容吧。朕
当时曾想,也许让你掌上大权,你或者会安份一些。好比一条狗,喂饱了它,它还能再咬人
吗?却不料你竟然这么狠心,先想到杀弟弟,进而又要杀父亲……你你你,简直是古今天下
最贪婪暴虐的衣冠禽兽了!”

弘时跪着向雍正跟前爬了几步,大声悲号:“我的好阿玛呀……您是儿子的父亲,您怎
么能听别人的谗言呢?您刚才说的那些事,有些确实是有,但更多的却是绝无其事呀……”

雍正带着一脸的卑夷神气说:“你听人说过,杀人可恕,但情理难容这句话吗?你身为
皇阿哥,万岁之下,千岁之体。你如果不为非作歹,哪个敢来动你一分一毫?又谁活得不耐
烦了却来离间我们父子之情?朕在你面前,确实称不起‘圣明’二字,但朕自以为,说句
‘精明’还不为过吧。假如证据不足,朕岂肯容得他们在半夜里把你捉到此地?朕假如不顾
念父子之情,又焉能不把你交部议处,明正典刑?”

弘时的精神堤防,在雍正排炮般地轰击下,全面崩溃了。他委顿在地上,痛苦万分地
说:“阿玛,儿的好阿玛呀……您开开恩;再听儿子一句话……儿臣确实是糊涂了,听了下
人的挑唆,以为……以为除掉了弘历……儿子就占定了嫡位,所以才有魇镇他的事情……但
在河南追杀他的事,是下边的人办过后我才知道的,并不是儿子自己生出来的主意……阿
玛……您要把儿子交部议罪吗……啊?我的阿玛呀……”

雍正听他哭得十分凄惶,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眼泪也已夺眶而出了。他突然想起了弘
时在儿时的模样……哦,那还是诸王夺嫡正烈之时吧,雍正被削职回府。他心情郁闷,借机
抒发,每天只是逗弄弘时和弘历哥儿俩。有一次,他让弘时骑在自己脖子上,去抓树上的
蝉。弘时那年也就是两岁来的样子,他竟尿了自己一脖子……唉,往事已矣,今天这个在自
己怀抱里长大成人的孩子,竟想杀掉父亲,杀掉他的亲弟弟,还能让他再继续作恶下去吗?
刚才那一闪念间的亲情,被这疯狂的夺嫡之欲吓倒了,掐断了。如果听任他继续危害社稷,
别说是后世,现在自己就没脸去面对群臣,面对如张廷玉、方苞这些老巨。他们难道不会说
自己是处心不公吗?他们还能臣服自己这个皇帝吗?以后凡是说到“正大光明”这个字眼
时,不就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耳光吗?!他的决心下定了,再也不能犹豫了。他用低低的,但
也是沉缓的语调说:“朕瞧不起你这样的窝翼废!大丈夫从容就死,能做得出,也应该当得
起。你与朕站起来!”

“是。”弘时从地上爬起来了。雍正一眼就看到,他的额头已碰得发青,还有点点血
迹。但雍正似乎视如不见地说:“你坐下。”弘时畏缩着坐回到小杌子上:“请父皇教
诲……”

“你弑父杀弟,欺君灭行。依着《大清律》,除了凌迟之外,再没有第二条惩罚。”雍
正的声音好像来自天穹之外似的遥远,“朕已仔细地思量过了,如果把你交部,那又是一件
哗然全国的大案。不但你依然要死,还要带累不少人,家丑也就外扬了。所以,朕才决意秘
密逮捕你,以免引起震动和众议。”

弘时感激地看了一眼雍正说:“儿臣谢父皇呵护之恩。”

雍正转过身去,为的是不再看见这不争气的儿子。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知恩就
好!你的罪,犯在十恶,断断没有可恕之理!但是朕与上书房军机处大臣们商量,不能把你
交部显戮。因为国家经不起这样的大案迭起,二来,朕也丢不起这个人!”

弘时生出一线希望:“那么……皇阿玛是说……把儿臣圈禁起来?”

雍正摇摇头,没有说话。

“到岳钟麒那里去效命行走?”

雍正还是在摇头,但这次他说话了:“没办法给你减刑,也没办法给你身份,到军中更
是没有名目。”

“那么儿子就只有削发为僧,长伴青灯古佛,来忏悔赎罪了……”

雍正突然转过身来,用十分沉重的声音说:“你难道还在想着活命之道吗?凭你的身
份,哪个庙里能藏得住你?你想借佛前忏侮的名义求生活命,不怕将来一旦暴露,让你伤透
了心的老阿玛再蒙羞耻吗?且不说你的罪已不可恕,就是能恕,你的心可恕吗?既然你不愿
意自己想出路,那朕就替你说出来吧。你除了死,已经没有第二条出路了。”

弘时吓得泪流满面,他“唿”地一下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雍正的双腿。摇撼着,哭
泣着:“阿玛,我的好阿玛呀,儿子是罪大当死,也没有可原谅的道理……可您就不念您子
嗣单薄吗?儿子死不足惜,却要带累得宗室更加零落……”

“宗室?亏你此刻才想到宗室,不过已经太晚了!”雍正看到他这一副可怜相,心里头
更是厌恶。他冷冷地说道,“朕不想再和你纠缠了,你装出这模样来也打动不了朕的心!一
条,是你今天夜里就从速自尽。朕念父子血胤有关,会关照你的子女家人们不受你的株连。
只给你一个小小的处分,遮掩了众人的耳目;一条,你就这样挺着,朕自然会把你的罪名和
证据发到大理寺和刑部去议处。他们要是能饶了你,朕决不加罪。他们若不肯饶你这人神共
愤的逆子,朕只有依律处置,绝无宽贷!因为朕已加恩给你,又亲自来劝你,你却不受这个
恩典。”他的语调已变得异常沉痛,“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朕何尝愿意置你于死地?
但你也要再好好想想,就是朕恕了你,你有何面目见朕,如何周旋于王公大臣之间?又有何
面目来见你自己的兄弟、家人、妻儿老小?不但是你,连朕也将羞得无地自容……但你若自
尽,则可以一己之血,洗清自己的罪愆。世上的人,也会说你还算得上是个汉子,也不至于
再让你的家人蒙羞……儿子呀,你……你自己想想吧……”说罢,他挣开了弘时的手,拖着
沉重的脚步出来,对守在门口的图里琛说:“给你三爷把要用的东西准备好。抬一桌席面
来,要丰盛些!”

图里琛从皇上进到屋子里起,就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他真有点儿担心,万一弘时想
要……他就立刻扑了进去。现在,他看到皇上出来了,便顺从地答应着:“扎!奴才这就去
办。”他又走进屋里,看了看半昏迷半瘫着还伏跪在地上的弘时。锁上了门,就忙着去准备
绳子、刀和药酒去了。

雍正迈着像灌了铅似的步子回到了澹宁居时,正是子夜时分。一声午炮沉闷的响声从远
处传了过来,清梵寺的夜钟也发出了应和的敲击。因为皇帝还没有睡,所以,大殿里依然是
灯烛辉煌,满殿的太监宫女也都垂着手在侍候着。张五哥和刘铁成二人搀扶着雍正进来时,
大家都看见,皇上的脸上似乎并没有怒容。几个大太监连忙跑过来,替雍正除了外衣,又把
他搀到大炕上躺下,彩霞和彩云拧了热毛巾来为他擦脸。雍正挥着手说:“这么亮的灯,叫
人怎么睡觉?留下一两只就足够了,你们也不要全在这里侍候。”

待众人全都退了出去,雍正在彩霞她们的服侍下,用热水烫着脚。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
叹息:“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烛火,也一直没有再说什么话。引娣起身跪到他的身
后,为他捶着背,温存地说:“主子,您心里的郁气太重了。您开一下口,随便说些什么,
也许就会好一些的。”

雍正垂下了眼睑:“朕怎么不知道,但朕现在又能说些什么呢?当初圣祖爷料理儿子
时,朕觉得他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不善于调停儿子间的纠纷,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
可是今天轮到朕品尝这滋味了,才知道真是难哪!你们知道吗?朕刚才是去了穷庐,那是先
帝爷的书房,弘时就囚禁在那里的太监房里。朕要他自裁,以谢先帝和祖宗之灵……”

在一旁的宫女们,全都大吃一惊。她们张大了眼睛,注视着这位性情刚烈的皇帝。连引
娣也忘了自己正在给皇上捶背。停了好大一会儿,她们才回过气来。引娣说:“皇上,论理
我们是不该插言的,可……他是您的儿子呀……”

“不,他是朕身边的夜猫子!”雍正搓着双脚,一字一板地说,“你们慢慢地就会知道
朕为什么要他死了……他简直就没有半点儿人性!”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上火一样地
热,用手一摸,原来那疹子又起来了。刚想开口说要叫贾士芳,却又想起了允祥的话。他无
可奈何地说:“老毛病又犯了。朕就这么歪着很好,你们都退了下去吧,留引娣一人在这里
就行了……”

彩霞和彩云都知趣地退了下去。雍正躺在那里,由着引娣在他的身上按摩。他闭着眼睛
叫了一声:“引娣……”

引娣答应着:“嗯……我在这儿哪。”

“朕心太狠了,是吗?”

“有人是这么说的。可是奴婢知道,您的心底是很慈善的。不过,您性子太烈,眼里不
容沙子罢了……”

“哦,说得好!”雍正的眼睛始终在闭着,“圣祖晚年时,天下文恬武嬉。朕要不扳回
这种局面,不扭住这个颓风,就会学了元朝,八九十年就不可收拾了。朕既然处在了这位子
上,命中注定,是一定要多吃些苦,背一些黑锅的……朕现在正和曾静用诏书对话,就是要
世人们全都明白朕的这颗心。”

引娣说:“我不懂,也不想懂。但我知道,您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朕是想让天下人都懂啊!所以,朕才不惜纡尊降贵,耐烦琐碎地和这两个土佬儿大费
唇舌。朕要天下人都知道大清得位之正。我们并不是从朱家手里得的天下,而是替朱家报了
仇,灭了李自成,又从闯贼那里夺得的江山。朕要天下都懂得,夷狄之人也可以成为圣君。
朕还想天下都懂,朕为什么要这样整顿吏治,要处置阿其那等这样的人!朕真恨哪!连自己
的儿子都要与别人合伙,图谋杀父害弟!引娣,你知道吗?那天在养心殿里贾士芳斗法,用
雷击死的那个番僧,就是弘时派来的!朕一有行动,别人就说朕是‘铁腕’。其实他们想扼
死朕时,又何尝留过一点半点儿的情?”他说得很慢,但他的腮边,却早已挂满了泪水。

引娣忙跳下炕来取毛巾,这时,她才觉得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然也哭了。她一边自
己擦拭着,一边又为雍正擦着眼泪。她强作笑脸地说:“皇上,咱们不说这些个伤心的事好
吗?逆天作恶的人,不是全都败了吗?倒是您的病可得上心。依着奴婢说,赶明儿还是叫贾
神仙来看看吧。”

雍正却不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他注目凝望着引娣:只见她穿着一条水红色的裙子,蓬
松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烛光下,只见她皓腕如雪,酥胸似月,真有说不尽的风流和娇媚。此
刻的雍正皇上,尽管泪痕还挂在脸上,可欲火却已烧起:“什么假神仙,真神仙,你就是朕
身边的活神仙……”他一把将引娣拉进自己的怀里,先亲亲地吻了一下又说,“有你在朕的
身边,朕还会有什么病呢……”说着时,一翻身就把她压在自己下边。引娣虽早已和皇上有
了那层事,可今天却沉浸在刚刚说过的话题上,哪有这兴致啊!不过,她也明白,要是不
从,就一定会扫了皇上的兴头,只好由着他去遍体抚摸揉搓。引娣一边娇喘一边说:“皇
上,今天您别……”

雍正兴致勃勃地问:“‘别’什么?为什么要‘别’……”

引娣被他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扭动了一下说:“这是您办事见人的地方……我情愿您在
别的地方……那里可以任着您的心意……”

雍正没有停下正在动作的身子,却说:“那好,明天就在这大殿旁边,专门给你起造一
座偏宫……”

引娣被他逗得吃吃地笑了起来:“偏宫?我算哪个牌名上的人?”

雍正的动作更快了:“朕先封你为嫔,然后是妃,再就是贵妃……这也和升官一样,你
得一步步地升……”

引娣把脸藏在雍正怀里,由着他在上边折腾……完事以后,她下炕来洗了洗下身,才又
爬到雍正身边,一边替他擦汗一边说:“您也得当心自己的身子……我留心了好长时间了,
您越是心里苦闷,就越爱翻我的牌子……您这人,真怪!”

雍正微喘着笑了:“那你看到朕不高兴时,也用不着朕叫,自己过来侍候不就行了
吗?”

引娣依偎在雍正身上撒着娇:“好了,好了,不说话了。皇上该睡一个安生觉了……”

雍正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定睛看着引娣问:“你知道朕为什么待你比别人好吗?”

引娣上来亲吻着他说:“知道……我长得比别人好看……我俊……”

“这只是一面。其实大凡能够入宫的女人,有谁是丑八怪?”他索性坐了起来,怀里还
紧紧地拥抱着引娣,“来,朕今天失了困头,就给你说个故事吧。”于是,他从当年怎样被
大水围困,怎样和高福儿一齐逃命,又怎样和小福要好,小福又怎样被架到大柿树下烧
死……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听得乔引娣声泪俱下。末了,雍正说,“你一定是小福脱生出
来,要尝还朕的心愿的。不然,你为什么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呢?朕这一生,只做了一件对不
起人的事,就是硬生生地把你从允禵那里要了过来,这事确实做得太霸道了。不过,朕却从
来也没有后悔过。你怎样,觉得后悔吗?”

“唉,您叫我怎么说呢?我不后悔……不过,要是先遇上了您,岂不是更好一些……我
偷空儿向别人打听过许多次了,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听人说,那年闹灾,家乡的人全都跑
光了。这会儿他们也不知到了哪里?娘要是知道我遇到了圣上,不定多高兴呢!”

“不要紧,这事交给李卫好了,他准能办到。这是个地里鬼,世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情……”

引娣怀着幸福的憧憬睡着了。雍正悄悄起身,替她掖好了被角,来到外间。高无庸正等
在这里,他向雍正报告说:“奴才今夜全都守在穷庐那边。三——弘时已在今晨丑时正牌悬
梁自尽,图里琛正在为他料理后事哪!”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