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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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回 是清官就得遵皇命 进考场不能说姓秦

县令寿吾坐在最下边,当时他接这案子时,还是杨名时在这里当按察使,黄伦还没有调
来。寿吾万万想不到,这案子会越审越糊涂。今天一听李绂头一个就点了自己的名字,他脸
上一红一白地说:“回大人,当时程森并没有到庭,是派他的管家程贵富代理的。还有几个
在现场的佃户,他们说的和程森不一样。刘王氏的父亲和孙子,是在八月十五饮的药,而不
是八月十六。八月十五程家设筵招待佃户,续定来年的租约。刘家乘机揭出程森欺孤灭寡,
被程家庄丁们殴打,才吞药自尽的。这件事在场看到的人很多,卑职以为证据确凿,才当场
就定了罪名的。”

坐在寿吾身边的汉阳知府也说:“当时的情形确实如此,卑职所以就照准了。”

黄伦却一口就驳了回来:“程贵富既然不是正身,他怎么能替家主认罪呢?分明是那程
贵富对家主心有怀恨,才有意诬陷的。”

程森立刻说:“对对对,就是这样。幸亏黄臬台明鉴,不然我就要死在自己的家奴手里
了。”

李绂把惊堂木“啪”地一拍:“你与我住口,等问到你时你再说不迟!刘王氏,你说,
事情到底是发生在八月十五,还是在八月十六?”

程森抢先说:“是八月十六嘛,庄户们都可以作证。”

说话间,几个衣衫蓝缕的人跌跌撞撞地爬了进来说:“我家程老爷冤枉啊,八月十五那
天我们都在程老爷家里吃酒,刘老栓也在,没看见他吃了砒霜啊!”

李绂严厉地问刘王氏:“嗯,这是怎么说的?”

刘王氏爬跪两步,指着几个证人连哭带说:“青天大老爷,他们都是程家买通了的佃
户,程森说八月十六,他们敢说是十五吗?那天民女带着两个本家兄弟去抬尸首时,哭得满
街的人们家家都过不成节了。老爷您问问村民们,这个日子民女还能把它记错了吗?”说
着,她放声号啕:“我那屈死的老爹和姣儿呀……”

李绂把脸一沉问外边看热闹的人:“你们都是程家村的吗?有谁能证明刘王氏他爹是哪
天死的?”

外面有几个小伙子挤进人群说:“老爷,刘王氏说得一点不错。我们几个全和她是同
村,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她们家哭得一个村都不能安生,难道我们还能记错了?”

衙门外响起一阵喊声:“老爷,那天确实是八月十五啊!”

李绂一声冷笑,转过身子问程森:“全村的人证俱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兴许……是我记错了……”

“不,是你太聪明了!你把日子定到十六,就只有你家的佃户们在场,如果是十五,那
么见到的人就多了!可惜呀,八月十五这日子太好记了,更可惜的是你不能一手遮天!你能
胁迫你的佃户,却掩不了众人的口舌!”

程森像是被打翻了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李绂紧接着问:“刘王氏告你了她,可
有此事?”

程森低下头说:“大人,这可真的是冤枉啊……”

刘王氏跪在下边,一声大叫:“他……他真地是那样干了呀……”

这一声喊惊动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拥挤得更厉害了,谁不想亲耳听听这又稀罕又风流
的事呀。衙役们又推又搡,仍然无济于事。最后,还是一位师爷有主意,他手端砚台拿着毛
笔,向外头泼洒过去,人群这才散开了。李绂下令让他们全都站在一丈开外,这才对刘王氏
说:“你知道,这是公堂,你必须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才能为你结案。既然是他了
你,那就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史书上有多少女子受辱而死,《春秋》上是从不责备的。你只
管如实地说,不要顾忌。”

刘王氏这才说了经过。原来是程森要让她去家中帮助缝补衣物,刘王氏也想借机免了自
己家的佃租。那知,程森却趁她不备,先是动手动脚的抚摸,接着就勉强她做了那种事。刘
王氏不从,还在他大腿上抓了两把,把他的血都抓出来了。

按察使黄伦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好啊,既然你在他腿上留了记号,那就当堂验证岂
不更好。”

哪知他不说话还好,他一开腔,刘王氏却突然转向了黄伦:“你你你,你这不是人的赃
官,事到如今,你还要逼我吗?三年前的抓伤,如今怎么验得出来?既然你苦苦逼我,那我
就把你的下作事也全说出来。那天,你在二堂密审我时,你说,只要我从了你,和你‘春风
一度’,你就可以替我报仇。我……我早已不是人了……就,从了你……”

事出意外,更是炸了大堂,黄伦暴跳如雷:“好你个刁妇,竟敢诬陷大臣,你不要命了
吗?”

李绂却十分地冷静,他慢慢地说:“刘王氏,你可要想清楚了,以民告官,这本身就是
一条罪呀!”

刘王氏不顾一切地说:“我的脸已经是一文不值了。我要说,我看见了……他的肚脐下
有一块巴掌大的胎记……他……他的‘那个’上边还有一块拇指大的黑斑。大人不信,可以
当堂验证。”

李绂笑着走下堂来,把黄伦叫到后堂说:“黄大人,事情闹到这样地步,可真让学生为
难。请你审时度势,从实说出来,我还可以保住你的面子。”

黄伦却恶狠狠地看了李绂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李绂仍是笑着问:“难道你想当堂出丑吗?”

黄伦还是一言不发。

李绂勃然作色:“好,给你脸你不要,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来人!”

几名戈什哈应声而入,李绂狞笑一声说:“给黄大人去衣!”

这群戈什哈们还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干这种事。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冲了上来,三下五去二
地就把黄伦扒了个浑身精光。刘王氏说得一点不错,他的那两个地方,都长着明显的标志
哪!黄伦像一个就要绑赴刑场的犯人一样,趴在地下,一声也不敢吭了。

李绂兴致勃勃地回到大堂,端坐堂前说:“程森,黄某已经全部招认了,你们到底是怎
么勾结的,你与我老实招出来。说!”

随着他的这个“说”字,他手中的惊堂木猛地拍了下去,这两种声音又恰恰碰在了一
起。只听“啪”地一下,像是击在了程森的头上,他,和他的同伙们,一个个全都蔫了。

李绂大声宣读了事先早就准备好的判决。一声令下,程森被押了下去,黄伦也被带走
了。门外响起了一阵欢呼:“真是包大人重生啊!”

李绂退堂回来时,走过二堂门口,却见黄伦还跪在那里。瞧见李绂来到,他忙上前跪了
一步说:“犯官有罪,请抚台大人念我十载寒窗,三下考场,熬到今天确实不易。请大人笔
下超生啊……”

李绂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干的这事,大丢人,不单是丢了
你自己,你先人的面子,连朝廷的脸面全都撑不住啊!当今万岁是最讲心田的,你坏了他的
名声,断断没有轻饶之理。你下去后,先写一份服辩,我在奏请圣览时,附上夹片,请圣上
裁决吧。认罪认得好,或者能保住不死,至于官职、功名等等,恐怕是连想也不要再想了。
世上能够洗雪耻辱的只有时间,你拼得十年二十年的,好好干,或者能成就大气侯呢。”说
完,他头也不回地竟自去了。因为,刚才家人来报,说宝亲王和李卫已经来到他的后房,他
怎么能不赶快迎接呢?

李绂急匆匆地来到门口,刚报了职名,就听宝亲王在里面笑春兑:“哦,咱们的‘包龙
图’回来了,快,不要讲那些个虚套子,进屋来说话吧。”

李绂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屋里,还是按照规矩,向宝亲王历弘行了大礼,又请了圣安,这
才回头与李卫见礼。哪知,李卫正在炉子旁烤白薯,烤得满屋里都是清香。他笑着说:“好
你个叫化子,竟到我这里瞎折腾。是你自己馋了,还是在巴结主子呀?”宝亲王却只是微
笑,李绂又说,“臣前天才接到邸报,说宝亲王去了南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湖北呢?”他
指指宝亲王身后站着的一位青年问,“臣眼生得很,还没有见过这位小哥呢?”

李卫笑着说:“你小子没有见过的世面多着哪!别看这位小哥子,把你们衙门里的人全
都叫来,可能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复姓端木,名良庸,是新近才跟了宝亲王一同南巡的。”

“哎呀呀,失敬了。不过我瞧他文质彬彬的样子,倒像是位读书人。王爷,皇上到底是
生了什么病?”

“哦,皇阿玛身子是不大好,不过也没什么大病。我这次出京,就带着寻访异能之士的
差使。你这里若有身怀绝技之人,可写了密折奏进去。哦,对了,你马上就要进京了,一路
上留心寻访就是了。”

李绂回答说:“王爷,据臣看,皇上哪有什么病?他全是累的呀!我这次进京路上,注
意寻访就是。不过王爷刚才说到的‘异能’之士,臣却不敢奉命。不但我不奉命,还要劝李
卫老兄也小心着点。那些离经叛道的人,可千万不能胡乱荐进去。你要是荐了,我一准要弹
劾你!”

“嘿嘿嘿嘿,你小子弹劾我还少了?不过是狗咬对罢了,有什么稀奇的?上回你告我一
状,说我荒怠政务,违旨看戏,怎么样,还倒给我一个‘李卫奉旨看戏’的彩头。告诉你,
吃喝玩乐,荒淫政务的事,咱李卫从来不干,谅你也不能把老子怎么样。”

李绂也笑了:“说来说去,你小子总是有福。不过,只要让我见到你有一点不地道的
事,我还是要弹劾你的。”

宝亲王见他们两人一见面就斗口,也不出声地笑了。弘历是个十分好相与的王子,别看
他年纪轻轻,可他却是康熙的孙子中唯一受过老皇帝亲手教养的人。不但学问最好,而且气
质特殊,于龙子风孙的雍容华贵之中,又带着温馨可亲和宽大包容,让人只要一见就难以忘
却,却又不敢有丝毫亵渎。他拦住了二李的玩笑说:“我这次是从信阳府直下湖广来的。有
人曾劝我从南阳过来,说那里路好走些。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南阳是河南的面子,那里有名
的富裕,千里不断青嘛!我没看他们这个‘脸’,而是看了河南的‘背’。比了一下,觉得
你们湖广治理得要比河南好得多。李绂啊,你马上要到直隶去上任了,有句话,我想劝你。
以你的学识和正直,直隶也是可以治好的。不过,皇上要锐意振兴数百年的颓风,要刷新吏
治,许多陋习,就不能不有所更张。河南和江南都在试行火耗归公,摊丁入亩,加上垦荒,
岁入都增加了几乎一倍,已经证明了这是好办法。我劝你到直隶后,也要设法推行。杨名时
在云贵也是按兵不动,但他那里苗瑶杂处,和内地不能类比。你是个聪明人,又是皇上的心
腹股肱之臣,皇上对你寄托着厚望,你要好自为之,切切留心。”

李绂听宝亲王说得严重,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说:“王爷训海,臣当铭记在
心。不过,王爷熟读经史,自然明了,法治与人治相比,人治才是第一位的。所以,皇上以
严刑竣法来惩治贪贿,臣一力推行;至于耗欠归公,官绅一体纳粮,臣以为应当因地制宜,
不可强求一致。”他指着李卫说,“就像李卫老兄在南京,靠着收烟花税来补国用之不足,
实在是国家的一大悲事,岂可以南京一地之法,推而广之?我和李卫私交很好,王爷您是知
道的,但要说到公事,他用的是小人之法,我就要鸣鼓而攻之!”

李卫却嘻皮笑脸地说:“嘿嘿嘿,我和你有什么不同啊?黑猫黄猫,只要能逮住耗子就
算好猫!你说我收秦淮楼的嫖娼税不对,难道你武昌就不收烟花税吗?不过,我收得多,你
收得少罢了。你收了税干什么?我也知道,不就是给苦缺的官员们补贴一下嘛。我收的多都
干了什么,大概你就不知道了。告诉你,我在南京建了三十一座义仓,专门接济无业无产的
穷百姓。如今天下的讨饭化子们,连你们湖广的都去了不少,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南京长年
设着赈棚,不管迟早都有饭吃!我在嫖客身上抽了税,再拿去养活叫化子,你说说,有什么
不好的?就是圣人在世,他也不能说我不讲天理。”

弘历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们再争下去,就是闹意气了,从来一兴一替制度变更
之时,政见不一是常事,这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李绂,你一定要不肯推行火耗归公,我也
不想夺你的志。但我要明白地告诉你,这是皇阿玛当今的第一要政,你如果坚持要反对,恐
怕你就不宜出任直隶总督。这句话,是我临出京时,皇阿玛对我亲口说的。我在这里给你下
点毛毛雨,你也好心中有数。”

李绂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颤了一下,但他很快便又克制住了。这个人,一向以清廉自
戒,以传统之法来治理湖广。所以这里的百姓们,都称他为“青天”,他也以此为荣。朝廷
每年考绩,湖广总是“卓异”,远远超过了田文镜。其实,李绂和田文镜私交也是很好的,
两人还共过患难。可是,自从田文镜在河南强制垦荒以来,有不少穷民不堪其苦纷纷流入湖
广,宁当乞丐也不愿在河南受罪。两人为这事,争过来较过去,把感情都闹得淡薄了。他倒
不在乎田文镜得到了雍正皇帝封的那“模范总督”的称号,可他从宝亲王的话里听出了雍正
推行新政的决心,觉得田文镜的“圣宠”已经超过了自己,便有点妒意。他思忖了一下说:
“王爷给臣下这点毛毛雨,足见王爷的厚爱之情。说句心里话。我很喜欢湖北这块地方,这
里的百姓也信赖我。这次进京后,我要禀告皇上,想请求还回到湖广来。我要和田文镜比一
比,看谁把地方治理得更好些。王爷,您是臣的少主子,您的学问之广也是天下都知道的。
不知您听到过这样的议论吗?田文镜衙门里有三声:算盘声、板子声、嚎哭声;我这里也有
三声,却是琴声、棋声、议政声。两个三声,孰优孰劣,请王爷判断吧。”

弘历听了这话,高兴地一笑说:“好,这两个三声确实是有点意思。你们湖广治理得不
错,连李卫都在我面前夸奖你。你的手下已经没有遗案,皇上的朱批你也看到了,就不要再
滞留了。今天咱们这一见,就算是告别。你给我们主仆弄条船,我们要沿江东下去南京。你
也要尽快地去北京,直隶的乡试还等着你去主持呢,这事可是误不得的。”说罢,站起身来
就要走。
 
九十二回 想当初两人同落难 看今日水火不相容

李卫忙在一边说:“一条船怎么能行?至少也要有三条船。你叫这里的水师提督换了便
装跟着王爷的船暗地里保护,少主子的安全比什么都要紧!”

送走了弘历和李卫二人,李绂连忙清理了一下手头胸事务,便启程上路赶赴北京。他要
赶时间,宁肯多辛苦点,不走水路坐船,而是走了旱路直下襄阳。赶到洛阳时,才刚过完了
灯节。算算时日,再有半个月就可抵达北京,他这才放下了心。河南知府罗镇邦是李绂的会
试同年,就殷勤地留他在这里玩两天,他也就答应了。晚上,罗镇邦还请了几位文士来陪座
吃酒。酒过三巡,李绂已是满面红光,他说起了来洛阳的感受,“洛阳这地方,兄弟还是第
一次来,白天在街头散步,见这里商贾酒肆俱全,就是武昌也不能与之相比。交通五省九朝
古都,伊阙邙山横亘其间,真不愧是天府重镇!下晚我去瞻仰了孔子问礼处,碑倒是很好,
可惜碑亭却破坏得很厉害。我说罗兄,你在这里当知府,就不知道拨几文钱来修复一下
吗?”

罗镇邦苦笑一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还有周公庙和文庙的大成殿也早就该修
了。可是,不瞒制台者兄,我是罗锅子上树——前(钱)紧哪!河南府的养廉银子,要说比
起别的府来还多一些,我是从三品,每年可拿到六千。可是,各种花销应酬,什么地方不要
钱?我还得留着养家糊口用,不能全花在那些风雅事情上面。要是没有火耗归公这一条,我
这里每年至少有十几万的进项哪!”

李绂说:“镇邦兄,你也是个死心眼。洛阳是人文荟萃的地方,你从读书人那里募捐一
些不就有了吗?”

不料,李绂的话刚刚出口,在座的人就都出来叫苦。有的说田文镜是专找读书人的别
扭;有的说,他简直不把读书人当人看,叫我们和那些泥腿子一块去修河工,这不是丢尽了
斯文吗?李绂听出了他们话里的牢骚,他不想掺和进来。再说,他也不想因为别人的几句闲
话,就得罪了田文镜。便笑着说:“各位,请不要往下说了,再说就出格了。咱们今天出来
饮酒,不就是要取乐嘛,老说这些丧气的话有何用呢?来来来,我为大家出一个酒令如
何?”

李绂是客,他说了话,众人也不便驳倒,便只好随声附和。便听李绂说:“我来说一个
‘无情对’,对上的,自然是赢家;对不上,那可只好请认罚了。其实这对联是很有意思
的,上下联文意相关,这叫‘有情联’;反之,上下联互不相连,而对得又工整的,就是
‘无情联’了。”

在座的都是文人,一听要作对联,当然是兴趣盎然。其中一位年轻人欠身一笑说:“李
制台大名,小子早就闻知了,不知我能否一试?”

李绂看了他一下,见他还戴着秀才的头巾,便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如何不能?我先
自饮一杯为敬,请出上联。”

“欲解牢愁惟纵酒;”

李绂一笑说:“少年人,你哪来的那么多牢骚呢?”他略一思忖便答道:“兴观众怨不
如诗。”又一笑解释说,“你的上联里那个‘解’字,和我下联的“诗”字,都是卦名,可
卦象又不一样。这样对才算得上工,也才能叫‘无情对’。”

罗镇邦说:“我也来凑凑热闹:日将全昏莫行路;”

那少年应声答道,“萧何三策定安刘。”

李绂大吃一惊,叫道:“好,对得切!真是……”

一句话没有说完,那少年又说:“还可再对一句呢:‘果然一点不相干’!”

李绂大声叫好说:“哎呀呀,这般年纪,就有如此才华,真是了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啊?你只要努力读书,今科必定是要高中的。”

少年低下了头说:“小子名叫秦风梧,自忖十年寒窗所为何来?那知却是个秋风钝秀
才……今年我是一定不会再去应考了。”

“为什么?”李绂不解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自古以来,从无场外
的举人,你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唉,不瞒李大人,我自幼读书岁岁都是优等,可去年进场三卷都被打了回来,那上边
还加着批语呢。第一本卷子上批的是‘欠利’;第二本只有一个字:‘粗’;第三本上更批
得奇:‘猪肉一斤鸡蛋三十枚’。我纳闷儿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仔细一想才明白,原
来考官根本就没看我的卷子,那上边的批语都是让下边差役们贴上的,要不怎么会把买肉的
钱都算进去了呢?”

秦风梧的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李绂也只好说:“一个人要是时运不济,出这种事也是
难怪的。”

秦凤梧说:“大人,您这话不对!后来我听张学政说,这场卷子的正主考是田大人,他
说,‘皇上最不爱见的就是姓秦的,他断然高发不了,还不如留个名额给了别人呢。’我一
想,田大人说得也有理。如今宫里的太监都改姓了秦、赵、高这三个性,谁叫我和秦侩是一
个姓呢?李大人,我心里太气苦了,如果今年还是田大人主考,您说,我再去又会有什么结
果呢?”

李绂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田文镜的刁钻刻薄他是久已闻名了,不料他处置事情却是如此
的悻情谬理!他想了一下说:“秦凤梧,我劝你今年还是去应考吧。今年的学差皇上点的是
张兴仁,而不是田文镜。你放出手段,再收敛一些锋芒,是能够考中的。如果再因你姓秦而
被贴了卷子,我一定会为你说话的。”

这天夜里,李绂失眠了。他反复想着进京以后的事情,怎么也不能安睡。能当上直隶总
督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会觉得受到了皇上的特别重用,甚至会受宠若惊的。可是,李绂却知
道,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弘历的嘱咐还响在耳边,如果他不能按皇上的要求去作,
那将会是一种什么局面呢?天亮之后,他披衣起床,却见外面竟然一片白茫茫的,原来夜里
这里下了大雪。罗镇邦的随从听见房子里有了动静,连忙进来招呼:“制台老爷,您不多睡
一会儿了?您别看着亮,其实那是让雪照的,天还早着哪!我们老爷说,您要是冷,家里有
的是衣服,您只管吩咐小的一声就是了。”

“哦,我睡不着了,下雪天我就更加不想睡了。你去叫我带的那两个小猴子过来,我要
带着他们到龙门看雪景去。你们家老爷还在睡着吗?”

“回制台大人,我们老爷一早就走了。”

“哦?出了什么事情,他走得这样早?”

“制台大人不知,河南巡抚田大人昨夜来到了洛阳,所以,一大早,就把我家老爷传去
了。”

一听说田文镜也到了洛阳,李绂倒不能说走就走了。他们俩曾是多年的老朋友,老相
知,这次既然碰到一起,怎么能不辞而别呢?

李绂本来要和两个小厮一起,去龙门看看雪景的。他在湖北多年,带的这两个孩子还没
有见识过真正的大雪呢。可是,罗镇邦的老家人告诉他说,田文镜,田大人也在这里,并且
一早就叫了下属们去洛河上看河工去了。李绂想,田文镜既然也在这里,不和他见见是不大
合适的。便说:“龙门不去了,我们也到洛河。这一路上踏雪寻梅岂不也是一大乐事?”

那长随只好备了轿子,送他们到洛河去。其实,知府衙门离洛河并不远,隔着轿窗向外
看去,只见远处白茫茫一片荒滩,乱纷纷瑞雪笼罩,好一条冰封雪盖的大河啊!

来到近前,只见前边河堤上落着几乘大轿,还有几个人站在寒风里在说话,想必是罗镇
邦他们了。他不等轿子来到跟前,便停了下来,自己漫步上了河堤。却听田文镜正在训斥着
他的下属们:“我说镇邦啊,你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这里本来码着几十方条石呢,现在哪里
去了?是不是都让百姓们给偷走了?你怎么也不知道派个人来这里看着点呢?这全是拿钱买
来的,你竟然舍得这样糟蹋?”

李绂不想在这种时刻去见田文镜,却听罗镇邦说:“中丞大人不知,府学前的大成殿月
台坍了,还有明伦堂的东院墙也要修茸。王翰林前些时来看了,说太不像话。我说府里没有
这笔钱,他说,冬天不施工,洛河堤上放着那么多的条石,不能先拿过来用用吗?省里张学
台也下了札子让赶快办好。卑职就让他们先挪用了,到春暖开工时……”

田文镜一声喝斥打断了他的话:“春暖时?三月有桃花汛,五月又有菜花汛,临时现找
还能来得及吗?”

李绂在一旁看着他的这位老友,真有点说不出的可怜。这才两年没见啊,他的头发已将
全白了。干瘦的身子站在河堤上,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颠下胡子上满都是冰碴
子,细长花白的辫子被风吹起了老高。啊,这就是田文镜吗,他怎么老得这样快,他的脾气
为什么又这样大呢?难道当了总督,就可以对下属如此恶声训斥吗?
 
九十三回 当大人就得是乌龟 盼折桂岂能无德行

此刻的田文镜心里,好像也在窝着一肚子的火。他的脸蹦得紧紧的,像是刀刻木雕一
样。他走下河堤,东瞅瞅,西看看,又捡起一块冻石头来在河岸上敲敲。听见一声空洞,就
火冒三丈地问:“这修的是什么堤?嗯?查一查,看他们是否克扣了工钱?”走下河滩,又
让他抓住了理由,“这块地少说也有十万亩吧?皇上多次明颁诏谕叫垦荒,你们难道没听到
吗?老罗,你到这边看看,要是从洛河上游建一座水闸,引出水来,这里定是个旱涝保收的
肥田!限你明年,全给我垦出来。不然,我就撤了你的职!”

罗镇邦苦笑一声说:“中丞大人,这块是荒地不错,可它全是有主的地呀!要不,我怎
么肯不要它呢?今儿天不好,大人看不仔细,您下滩去走一走就看清了,那上边插着牌牌,
一家一户地界划得清清楚楚,咱们动不了啊!”

李绂看着田文镜那灰心丧气的样子,觉得他这样处处挑剔,事事训斥,也太让人过不去
了。便趁着他停了口的空子上前一步说:“文镜兄,你好勤政啊,真不愧是‘模范总
督’!”

田文镜回过头来看了好大半天,才认出李绂来,并且还看到他正长揖在地向自己行礼
呢!他连忙还礼说:“哎呀呀,原来是李绂老弟,你近来好吗?早上我就听说你来了,正想
把这里的事情处置完了去看你的,不想你倒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了。”他回头又怪罗镇邦,
“老罗呀,李制台是客人,他已经上堤来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

李绂拉着田文镜肩并肩地走了一段路,说了自己这次回京前后的情景。田文镜问:“我
听说,你上任时从来不带家眷,为什么?”

李绂漫不经心地说:“不想带。我的家就在北京,一年里有好几次回家的机会呢,何必
要带到任上?上回,我在襄阳遇见一位去宜昌上任的县令,除了他的太太之外,还带着姨太
太和三姑六婆、七大妗子八大姨、师爷书办的,好家伙,足足有七八十人,我当时就撤了他
的差。宜昌就那么一个小地方,你带着这帮牛鬼蛇神去,刮起地皮来还不得天高三尺!我看
熙朝的有几个贪官,原来也并不怎么坏,可他就是架不住婆娘们爱小,老爱伸手向别人要东
西,一来二去地就上了贼船。”

田文镜听到这话笑了:“老弟呀,你这不是要调回北京了吗,难道你要弟妹她们都搬回
原籍去?”

李绂正色说道:“不,北京和别的地方不同。在外头是个西瓜,到了北京就成了芝麻。
六部九卿,科道御史,他们的眼尖着哪。朝廷帝辇之下,就是家里有个不肖子弟,刁恶长
随,他们也不敢不收敛些。我不愿意回北京,其实还不是因为这事,在外我们是封疆大吏,
说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到了北京,想当贪官难,可想干点正经事也难哪!”

田文镜听到这里,真想说一句,北京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都吃着火耗银子,你能办事
吗?如果都让他们凭俸禄和养廉银子吃饭,他就不敢招惹那么多的吃客了。可是,话到嘴边
他却改了口:“可惜呀,天下官员们有几个是这样想的呢?”他一回头又对罗镇邦说,“老
罗,你知会他们一声,不要都在这里干等了。让我带来的钱师爷留下,其余都回去吧。但回
去也不能歇着,得到各处去看看,有没有被雪压倒了房子的?有没有断炊的?这事,让县里
好好地安置一下。你告诉他们两条:一,不准冻饿死人;二,谁要敢从这里克扣,他吃一
口,我要叫他吐三升!”

“扎!”

李绂看得高兴,把其他人全都打发走,确实是个德政,何必让大家都在这里挨训受冻
呢?几个戈什哈送来了蓑衣,田文镜的那位叫钱度的师爷说:“这样天气,就是穿着皮袍子
也能冻坏了人。各位大人权把这蓑衣披上,只图它能挡点风,雪中蓑笠而行,不也可助点雅
兴吗?”

李绂觉得这位新来的师爷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安份,可也真能办事。他们边聊边走地就上
了著名的“天津桥”。其实它不过是座极不显眼的拱亭小桥,并不跨越洛河,而是废在河滩
上的一处名胜罢了。陪行的罗镇邦说:“洛阳乃九朝古都,唐时各地秀才来京会考都要从这
座桥上过,犹如青云路口,所以才留下了这个名字。”

李绂也望桥兴叹地说:“一晃千百年过去了,桥虽在,而人却杳。当时的秀才们就是今
天的举人,可又用不着作八股文,真真是有福啊!”

这本是随口而发的一点感慨,却在无意间刺伤了田文镜。他不就是位三榜落试不第,过
不去天津桥的“秀才”吗?李绂回头看了看田文镜,见他似乎并没有在意,而是望着桥头
说:“洛阳共有四条河,洛河只是其中之一,宋代陈康把伊河改道,才有了今天的这个规
模。陈康不是进士,也没有跳过龙门,可他确实有功绩。不过,这样一来,天津桥也就没用
了。”

李绂听出了田文镜的话音,也明知他是为刚才自己所言在发议论。心想,老田这样事事
都要较真的脾气,怎么一点也没改呢?

田文镜却转过脸来对罗镇邦说:“镇邦,我明天就要沿途查看工程并且顺道回开封了。
你别介意我发作了你那么多,你办事还是认真的。你的毛病是必须要我推一推,你才动一
动,还总想着让省给你多拨点钱来。告诉你,洛阳的商贾富甲天下,这里挂着千顷牌的绅商
富户多得很,你要从他们身上打主意。省里的银子也不是我田文镜的,一条黄河要化多少
钱,你想都想不出来。这些富户们又个个都是铁公鸡,你得学会用‘钢钳子’来拔毛!不要
手软,没有国家安宁,他们发的什么财?”

李绂听了这话,身上直长汗毛。好嘛,谁富就用钢钳子拔毛,那不成了劫贼了吗?但他
也知道,田文镜的这番话是雍正皇上说过的。你要是不同意,就得和皇上说去。听说田文镜
明天就要走,他倒真地想和他谈谈。便说:“文镜兄,我们俩借个地方说说话行吗?”说着
将手一让,二人便离开了天津桥,来到河边一处空地上。看着两岸上冻得发实的冰雪,两人
都没有急于开口。过了好久,李绂才突然问:“田兄,你一心要作一代名臣,这,也太辛苦
了。”

“不,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一半心思要当名臣,另一半心思,却是要报答皇恩。”田文
镜的眼光看着远处,像是有说不尽的心事。

李绂承认,田文镜说的确实是心里话。在雍正登基之前,田文镜干过二十年的穷京官,
就是那么大点儿的“六品官”还是熬资格熬出来的。可自雍正元年他去西宁宣旨,回来又擅
自清查山西藩库,一举扳倒了“天下第一巡抚”诺敏以来,这几年,他升得多快呀,居然成
了坐镇一方的诸侯!他的成就,全靠了雍正的撑腰,他除了累死,也再报不完皇上的恩情
了。李绂深有感慨地说:“文镜兄,我有一言如骨鲠在喉,想劝劝文镜兄。”

“哦?你说吧。”

“请你待读书人和缙绅们好一点,因为这是国家元气所在呀。”

田文镜脸上变了颜色:“当然,他们是国家元气,可元气太旺了,就会成了阳盛阴衰。
我拔他们的毛,是为了天下,对他们也是有利而无害的。前车之鉴可怕得很哪!你看这洛
阳,本是前明福王的藩地,洛阳近处早熟之田,全是他这个酒肉王爷的。可他却舍不得拿出
少许来赈济百姓,奖励将士。到了城破家亡之时,堆积如山的金银,全都变成了李自成的军
饷!你要是看看福王画的画,再读读他写的诗,那个漂亮,怎么说也得认他是第一流的文
人!”

李绂尽量按住心头的火气,平静地说:“我没有说让你不要读书人,可是你应该知道,
读书人把面子看得重于生命啊。邓州有个裴晓易,是做过两年知府的人,也是大清出了名的
清官。他死后,只剩下孤儿寡母五口人,可也被撵到河上修桥做工。她是封过诰命的人,忍
不下这样的羞辱,所以就自尽了。熙朝时还没有养廉银,裴晓易也没拿过你这每年五千两的
银子。文镜兄,你这样做太寒了读书人的心哪!”

田文镜一边思忖一边说:“裴王氏自尽的事我已知道了,还上报了皇上。皇上朱批谕旨
里说,要加意抚孤。但这样的事情,从来是没有万全的。读书人作官是为了天下社稷,不是
为了谋私利,他们出几次官差,也算不上什么丢人事。但士人乡宦们不出官差,时日久了,
后患不可胜言!”

“其实我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折子我拜读了,我觉得你这是杞人忧天。”

“你的折子我也拜读了,四平八稳,没什么新鲜内容。如今朝野上下,参劾我的人多
了,我看不到一件是有分量的。”

李绂恳切地说:“揠苗助长,恐怕要事与愿违。”

田文镜寸步不让:“琴瑟不调,当然要改弦更张。”

话说到这里,俩人同时停住了。原来他们在斗嘴中间,竟无意间说出了一幅对联。一愣
之下,他们同时放声大笑了起来。

在远处看着他们说话的罗镇邦瞧见了这里的情景,对田文镜的师爷钱度说:“都说田李
二人势同水火,我看,他们谈得满投机嘛。”

钱度却笑着说:“他们这些大官们,从来都是这样的。哭未必是悲,笑也未必是喜,他
们只在大事上才动真情哪。就像我们这位,”他用嘴指指田文镜说,“你在他跟前龇龇牙,
他就把你轰出书房,可过不了一会儿,他还照样和颜悦色的和你说话。”

罗镇邦悄声地对钱度说:“哎,老兄,在下有一事想请您帮个忙。陕州的金寡妇一案,
你是知道的。她是被人逼得没办法,才吊死在蔡家门口的呀!这案子明明是有冤情,但只因
她男人是位学子,就被田制台驳回来了。洛阳的秀才们群情汹汹,都吵着要上京里打官司,
这可怎么得了?

钱度神密地一笑说:“我也知道此案定有冤情,可是因为这是毕老夫子手里的事,田大
人又定了案,我怎么还能插手?毕师爷亲自到陕州查访,这金寡妇平日连二门都不出,一个
羸弱女人家,哪能跑到别人家门口去上吊?毕师爷动了严刑,可蔡家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一
位刀笔吏,那辩状里说:‘八尺高门,一女何能自缢?三更雨甚,两足何以无泥?’田制台
说,驳得有理,这饭就这样做夹生了。”

罗镇邦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递了过去:“金家确实是冤枉啊!这是她们凑来的几个
钱。唉,这钱来得不易呀。好歹你得给我想个法子,把这案子一堂就定死,让谁也别想反过
来。”

“那,你大人怎么谢我?”

“金寡妇的侄儿说了,只要能打赢官司,让他倾家荡产都不在话下。你帮我一次,得了
好处,我还能忘了你吗?”

钱度凑近罗镇邦,在他耳边小声说:“这事情是明摆着的,蔡家的人偷换了死者的鞋
嘛。你把蔡家的女仆们全都叫到堂上,一个个地试她们的脚,谁穿这鞋子最合适,就把她和
丈夫一起下到牢里,不信他不肯招供。只要一人吐了口,哪个还敢再出头!”

罗镇邦笑了:“好你个钱师爷,你本是管钱粮的,可在刑名上边也这样能干,我算服你
了。这一下,我这个关口就能过去了。哎,二位大人有什么大事,怎么还没说完呢?”

这边,田文镜早已和李绂谈崩了,只听他冷笑着说:“你为什么这样指手划脚地来教训
我,要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要知道,我比你大着十好几岁哪!你觉得你湖北的办法
好,可偏偏是你那里的藩司出了贪污库银的事。我克薄是真,可却没有一个贪官。”

李绂仍是在推心置腹地劝着田文镜:“文镜兄,你知道,官府管着士绅,而士绅又管着
百姓,你这是在整治官府的爪牙呀!刷新吏治,就像是走冰河一样,应该一步一小心才是,
千万不能急于求成啊。”

“狐疑!”

李绂的脸腾地红了:“你竟然这样瞧不起人;难道做了官就能荼毒读书人吗?你是个小
人,是个言利之臣,我要动本参你!”

田文镜头也不回地向北岸走去:“愿参就参,悉听尊便!”

李绂急步来到罗镇邦身边:“镇邦兄,我明日就走。”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要玩两天的吗?’”

“这里的铜臭味太重了!”

钱度也正在那边问田文镜:“东翁,谈崩了?”

“呸!”田文镜厌恶地吐了一口:“伪君子!就凭他那两下子,还想来说动我,哼,妄
想!”

田文镜气哼哼地回到驿馆,一大群戈什哈连忙出来迎接,可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坐到火
盆跟前,一杯杯地喝着又苦又酽的浓茶。钱度换了衣服出来,见他这个样子,不禁一笑说
道:“制台大人,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呢?合得来就套套交情,合不来就逢场作戏,何必要
认真呢?再说,李制台是位过路客人,总得留个今后见面的退步吧。”

田文镜哪能听进这话呀,他咬牙切齿地说:“钱老夫子,你替我备好笔墨,打个草稿,
我要参他这个大胆狂妄的李绂!”

钱度却笑着来到近前,帮田文镜脱去了蓑衣说:“唉,田大人,您还穿着它干什么呢?
来来来,宽宽衣,静静心,等有了章程,文章才能写好呢。”

这一番折腾之后,田文镜心里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搓着冻得发红的两手说:“这个李
绂,你别看他表面上清廉道学,可心里头污浊得很!我宁可和小人打交道,也不愿答理他这
样的伪君子。他这是因为皇上表彰我是模范总督,就让妒火给烧得发昏了。参我?哼,看咱
们谁参谁,看是我的马跑得快,还是你那两条腿跑得快?”

钱度小心地问:“李制台他究竟对大人说了些什么?”

田文镜生气地说:“他说得我一无是处!他说,天下十八个行省里,除了广西、贵州和
青藏之外,百姓最苦的就数河南了;说河南人在本地连做贼都不敢;说逃荒在外的人中,就
数河南人最多。哦,他还说我是个酷吏,只知道蝇头小利而不懂春秋大义……他嘴里说‘这
都是转述别人的话’,其实我早看出来了,这就是他自己的心声!我跟他说,如今河南正在
大兴水利,是见功不见利的时候,老百姓苦一点确实是真情。可是,只要修好了这条河,那
不就日新月异了吗?这是一劳永逸的事啊,哪能就会一蹴而就了?我告诉他,凡是逃出去的
全都是好吃懒做的刁棍地痞,他们在河南不敢胡来,到了李绂他们那‘君子国’里,干点小
偷小摸的勾当,还是十分从容的。后来他见说不过我了,又挑剔我们河南不该标新立异。说
我们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弄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我告诉他说,我这个‘模范总督’的称
号,就是因为标新立异才得来的。皇上既然表彰了我,就说明我干得不错……”田文镜说得
口沫四溅,这才停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钱度耐着心一直听完了才说:“东翁,据您刚才所说,我看只能算是大臣们的私下交
谈,或者说是交心,这是用不着写成奏章弹劾他的。李绂与朝廷政见不合,是人人皆知的
事,你说他有阴谋,别人哪就能信呢?昨天来的邸报上,说湖广万民联名叩阙,要请他留任
湖广,这个声势可是大得很哪!李绂和您大人一样,都是在皇上未曾登基之前,就和皇上有
了机遇的。他也是在受着皇上的极力提拔,他的宠幸恐怕也不在您大人之下。你假如为了这
些私下里的谈话告他,皇上一定会把折子发给他,并且让他‘据实回复’。他在北京,而您
在河南,是您说话方便,还是他更方便些呢?两人受到的信任都一样,皇上是更容易相信
您,还是容易相信他呢?”

这个钱度也真有两下子,他一番话说出口来,竟让田文镜没了一丝的火气。但田文镜毕
竟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他咽不下这口气,便恨恨地说:“我就见不得他这假模假样的人!”

钱度笑了:“东翁,这种人多了。妒忌,恐怕是人人都有的。学识好的人会掩饰,气量
大的人不计较,如此而已。李制台是正途出身,反而落到您后面,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您
看他的为人,为政,万事都循的是孔孟之道,不贪不暴,可也不事更张、无为而治。他就是
证明自己走的是正道,是正统,他复的是古风啊!”

“若要复古,何不结绳记事?”田文镜心里也在紧张地思索着,“近来京城里在大抓旗
务整顿,我觉着这里头有文章。整顿旗务抓住内务府不就行了,何必要旗主们都进京呢?这
一群人久困沙滩,一到北京,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他们要攻击皇上的政务,就肯定
会拿我当个靶子。如果那样,李绂攻我岂不是倒攻对了?不行,不能让他太得意了。我琢磨
着皇上急调他进京,那原因就是防着八爷这一手哪!李绂要趁火打劫地奏我一本,也许皇上
真地能动了心呢。”

钱度不紧不慢地说:“大人,我说句罪过的话,如今的朝局可不同从前哪!赐死的年羹
尧在西宁大破蒙古兵,一仗下来,打稳了皇上的江山。各地就着这声势清理库银,又连着杀
了几位大员。雍正改元刷新吏治,这是最好的时机。皇上把政、治权、法权、财权和军权全
都一古脑地包揽下来了,几个空筒子王爷还能造起反来?八爷他也真能异想天开!可话又说
回来,李制台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绝不会去趁这浑水的,大概最多也只会联络些读书人上书
整你。你就给他来个以静制动,静观待变。你现在写他一本,他不理你这碴儿,显得你毫无
气量;他对攻过来一本,又成了你们‘互讦’,两下里打个平手,那有什么意思?当今皇上
的耳报神满天飞,谁也别想瞒住他。所以我劝你,压根就不再提这件事最好!”

田文镜终于被他说动了:“好,我听你的!不过,李制台不会在洛阳久留,他要走了,
我们不尽点地主之谊,是不是也有点说不过去?”

钱度思忖了一下说:“咱们可以把难题塞给李制台……”

就在这时,罗镇邦走了进来禀道:“大人,李制台他……他说明天就走,卑职……”

有了罗镇邦这个台阶,田文镜马上笑着说:“唉呀呀,我也正犯难呢?你看,你看,上
游来了急报说,那里的冰凌积结如坝,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我马上就得赶过去。李制台那
里,我也只好得罪了。我写封信你带给他,请他多多包涵吧。”

罗镇邦也只得说:“大人今夜动身,是不是太辛苦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记着,明天你送走了李制军,也立刻赶到陕州去。”田文镜的口
气里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是,大人。卑职明白。”罗镇邦答应着退了出去,师爷钱度出来送他。走在门前路
上,钱度问:“府台,有一个笑话不知你听到过没有?”

“什么笑话,可否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下?”

“哦,有两个孩子在街头吵架,这个骂那个是混蛋,被骂了的回骂说,我是混蛋,那你
就是乌龟。有个过路人听见忙上前来说:‘孩子,你不能骂他是乌龟。乌龟是大人才能当
的,小孩子家哪有乌龟呢?’所以,你以后同田抚台说话时,只能称他为抚台或者督军,却
万万不能称他为‘大人’。因为……”

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发出了一阵爽快的笑声。

李绂在洛阳受了一顿窝囊气,他说什么也不肯停留了。便改骑了马,在一路风雪交加中
赶到了邯郸,这里已进入他李绂的管辖之内了。他放慢了步子,一边走,一边查看着这里的
民风民情,也查看着庄稼收成和官员们的官声民望。直到正月十八,才来到了北京。他是奉
旨回京另行简任的大员,按规矩,虽然家在北京,可是,在未见皇帝之前,是只能住在璐河
驿的驿馆里的。哪知,今天他来的不是时候,刚到半路就被顺天府的兵丁拦住了。说从奉天
来的睿亲王都罗已经占了璐河驿。啧天府接了内务府的牌票,这里要严加关防,无论军民人
等,一概不许通过,更不准私自谒见王爷。李绂向里头张望了一眼,他看到这里确实是戒备
森严,一个个戈什哈持枪挺立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进去了,连走得近了都要受到
训斥。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西头巷口边走来一个店小二,手里提着一盏西瓜灯,上面写着“蔡
记老店”四个大字。他笑得一朵花似的走到面前说:“客官是要住店的吧?那就请到这边蔡
记者店来。我们蔡记是百年的老字号了,前店后房铺盖俱全。前三十年张中堂,后三十的李
制军,都是在我们店里发科出去的。爷们要是想进场,不也得图个吉利吗?”

李绂简直被他说得愣住了,不禁问道:“店家,你说的李制台是那位?”

“咳,湖广总督李大人嘛!不过现今他调到咱们北京来当总督了。”那店伙计好像真有
那么回事似的,大吹法螺:+李制台可是了不得,天子驾前第一臣,钦赐紫禁城骑马,太子
太保。前几天他从小店门前过时,还专门下轿来看了看。他老人家当年进京赶考时题在墙上
的诗,真是人人敬仰啊!”

李绂仰着脸想了好大半日,也没有想起这档子事来。不过,当时年轻,遇到什么高兴的
事,逢场作戏,题个诗什么的,没准也曾有过。他一笑说道:“好,既然贵店有这么多的好
处,我们也来图个吉利吧。”

那伙计喜得眉开眼笑,连忙走上来帮助李绂主仆来到店门口。抬头一看,上面泥金匾额
上写的“蔡记者店”四个凤翥龙翔精神饱满的大字,竟是昔日熙朝故相高士奇的手笔。店里
早就烛影摇摇,坐满了客人。店小二更是飞跑着出来进去的,上酒布菜,忙个不停。李绂他
们刚从外边进来,腾腾热气熏得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过了好久才看清楚了,原来在这里围
坐的大都是来参加今年乡试的秀才们。他沿着墙根看了那上边的题诗,却大多是些庸俗不堪
的句字,哪有他自己的留诗啊!又一想店小二的话,反倒有受了愚弄的感觉。李绂捡了个没
人的角落坐下,和两个小奴边吃边听屋子里的议论。原来这里的秀才们,都正在猜测今年的
试题。李绂来了兴致,告诉那两个孩子说:“你们俩一个回家去禀告夫人,说我明天见过了
皇上就回家;一个到相府胡同张中堂那里报告一下,说我已经到了北京。请张相示下,明日
我是先到军机处报到呢?还是先参见皇上。老师要是有什么指示,一定要一字不漏地复述给
我,快去吧!”

他回过头来,正听见一位老者在大声说话:“李大人是名门正派,他定是要出大题的。
非如此,不足以显他的大家风范。”

他旁边的一个后生撇嘴说:“那可不见得,一部四书,不过四万来字,考了几百年都是
拿它来当题目,就是炒石头也炒成沙子了,你说李大人不会出偏题,那就一定是熟题,怪
题。要不,像烫剩饭一样干篇一律,还怎么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李绂感慨地轻声说:“唉,众口难调呀!他们胡说些什么呢?”

李绂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小胡子的人,他大概是喝多了,连走路都有点歪歪邪邪的。他来
到李绂面前说:“你说什么众口难调,你敢说李大人没有出过偏题怪题吗?”

李绂不想和他纠缠,便笑着说:“大家都在议论,你有你的解释,我有我的看法嘛。”

小胡子突然一声大笑:“四次了,我考了四次了!十二年里我四进考场,场场落第,难
道真要让我蒋文魁老死名场吗?唉,人哪,一辈子才有几个十二年呢?”

蒋文魁?好熟悉的名字。啊,想起来了。当年他在户部曾听尤明堂说起过这个人,是位
通州名士,极有才学,可又放荡不羁。康熙五十九年乡试时,他三卷都定在榜首,稳稳的一
个解元公就要当上了,可是,他的诗却交了白卷!出来时还说:‘今日诗兴不高,写不好还
不如不写’,考官们都叫他‘蒋疯子’。哦,原来他就是这副德性。

李绂看着他的脸说:“君子知命守时,你这样浮躁,怎么能成得了大器呢?”

一位老者在一边说:“老夫有幸曾经见过当年尤司徒给你的批语:‘皓月当空,一生不
染,君何吝教乃尔!回通州去再翻诗韵,误尔三年,再为朝廷效力’!这指的可就是你蒋文
魁吗?”

老者一说出尤明堂当年的批语,顿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有人还鼓掌喝采说:“无字
诗,妙哉,太妙了!‘皓月当空一尘不染’,嗯,这才是书生本色,也不愧这‘文魁’二
字!”

有人却说:“文魁当然是文魁了,只不过是个‘僵’文魁,可惜呀,可惜……”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吃醉了酒的蒋文魁,在大家的哄闹声中简直无地自容了。
 
九十四回 贾道长当众弄机巧 张相国夤夜议朝局

老秀才当众出丑,被大家搜出了证据,羞得他满面通红,没了立足之地。在当时那个社
会里,讲究的是读书人要一心读书,寻花问柳已经是受人耻笑的事了,这老头子还出入公门
帮人家打官司,那就更让人看不起了。那老秀才被人拿住了证据,状纸也不捡了,绣鞋也不
要了,顾不得丢人现眼,爬起身来狼狈而逃。

贾士芳啐了他一口,又左顾右盼地向在座的人问:“还有谁不服气?站出来公开说,不
要在心里头嘀嘀咕咕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中的馒头团弄着,面屑纷纷落下,又用口
一吹,只听“当嘟”一声响,撒在桌上六个银角子。他傲慢地看着惊奇万分的人们说,“这
不是偷的,乃是我在沙河店里与人猜枚玩,赢了几位江湖好汉的。当时扔在了河里,想不到
今天却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够不够?要不够我就再来点。”说着,用手向空中一抓,又是一
枚银角子掉在桌上。

墙角处有个年轻人看得呆住了,他走上前来说:“贾神仙,你真了不起。假如你能当众
把今科的考题说出来,在座的一定得感谢你。”

贾士芳笑着说,“今科的考题我当然知道,可泄露出去是要犯律条的。其实考上考不
上,全在自己,该考上的,用不着猜题;不该考上的,我就是说了也没用。就像你,我就敢
说你四十岁之前与功名无望。过了四十岁再来考,或者能中个副榜。你这一生,也就这么大
的前程了。”

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个子挤上来,胆怯地问:“我呢……”

贾士芳仍然笑着,却不屑地对他说:“你明天一早,到厕所里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绂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审视着这位“神仙”。自己身为今科主考,尚且不知道考题是什
么,他怎么能大言不惭地公然在众人面前胡说,而且,连谁是第一名都说了出来,这也太
“神”了!可是,刚才他在馒头里取银子,揭露那老秀才的隐私这两件事,又都在众目睽睽
之下,他到底真的是神仙,还是在玩弄玄虚呢?他忽然来了兴致,走上前来笑着说:“贾道
长,我不是不信你,你说得也太玄了。空中取银,是街头上卖艺的人都能办到的;揭穿别人
稳私,只要两人事先做好了手脚也不难。乡试的题目是由礼部出了,奉旨照准,然后密封发
到各省学宫里的,你怎么全都知道?这就未免有点令人生疑呀!”

“您先生不信,那是自然的,连主考大人都不知道,何况是别人呢?”说着,贾士芳从
酒坛子里倒出三碗酒来,一碗交给蒋文魁,一碗自己端着,却把另一碗递到李绂手里说:
“儒家向有为尊者讳的经义,以你的地位来说,我怎能说破了你的真相?咱们随便玩一下
吧,请看我手中的坛子,里面有酒吗?”

“有!”

贾士芳突然用一只手伸进坛底,把那个带着花釉的坛子翻了个底朝天!他问李绂:“现
在您再看,这酒还有没有了?”

李绂惊异得声音都变了:“啊!没有了,坛子都翻过来了,怎么还会有酒?”

“那么,就请您亲自验证。”说着,把酒坛子往外一倾,那翻着的坛子里竟然流出了琥
珀色的黄酒,浓烈的酒香扑鼻沁心。

李绂看得呆住了:“不可思议,简直是不可思议……”

“哦,这没有什么讲不通的道理。你是儒家,儒者讲的是以文道治人。可是,你应当知
道,大千世界万流百川,哪一条不要流到海里?董仲舒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才成为百王
之师,这难道不是史实吗?若论刑法文明,治理乱世,也确实只有儒家才能担起这个重任。
但大道如同宇宙,周流万世。它高耸入于九天,渊深犹如四海,又岂是一种学术可以包罗起
来的呢?”

一席话说得李绂心服口服:“先生真是道德高深之人,今日学生我大开眼界!”他想起
雍正要他寻访异能之士的事,莫非上天真地给了我这个机缘?但这些话又不便明言,便欠身
说道:“以先生之能,也用不着我多说什么了。在下叫木子绂,家住京都四牌楼。请问鹤驾
是在白云观安置的吗?改日我定当熏沐拜访。”

贾士芳一脸古怪地说:“足下可要多多保重啊!我观你印堂晦暗,恐怕要有点小厄,但
有惊无伤。只要你修德养性,韬晦自爱,莫问世事,灾难也就可以自行消除。百日内切记不
要出门,否则大祸将不旋踵而至!”说完这些,他转身向着大家,“原来说好了要请蒋居士
吃酒的,不想却玩了半天的把戏,连菜都放凉了。明天请各位到白云观来,有病的看病,问
功名的请免开尊口。来来来,蒋居士,咱们先干一杯!”

李绂退出人群,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百日内不要出门”,对他这位即将上任的总
督来说,是绝对办不到的;那么他就只好等着那“不旋踵而至”的大祸了,这话是什么意
思?皇上正宠信着自己,而且宠信的程度也不亚于田文镜;自己从没办过什么错事,还有湖
广百姓万人联名叩阙保着;既没有私仇,又没有隐私,这“祸”又从何而来呢?想来想去
的,他苦笑一声对自己说:哦,原来我竟然相信了江湖术士的花言巧语!

恰巧,那两个小厮也回来了,李绂问:“你们俩是谁去见的张中堂?”

一个孩子忙上前来答道:“是我去的。中堂大人那里客人多得很,都在那里坐着等中堂
接见。我一说是从您这儿去的,中堂就立刻把我叫进去了。”他说着脸上带出笑容,好像得
了彩头似的,“屋子里的人真多呀!有诚亲王和庄亲王两位老千岁,还有几个官员,大概是
善扑营和内务府的,奴才一个也不认识。张中堂问了我们一路上的情景后说,原想今晚就见
见的,只是你们大人走了一天路,怕是累了。他说请您明天先到上书房去,他有话交代。完
了后,您再请见皇上。就这些,他老人家说完,就让我先回来了。”

李绂说:“老师已年过花甲,还这样地勤劳王事,我怎么能在此闲坐呢?快去找轿夫,
我这就去张相府!”

李绂是张廷玉的门生,平日里常来走动,相府的人都与他很熟了。他一到,就有一个管
家迎了出来笑着说:“我们相爷可真成神仙了!他料定,你一得到信就会立马赶来的,所
以,把客房里候见的人全都撵走了。相爷吩咐说,大人一到,让奴才马上领您到书房去,不
要再通禀了。”

李绂笑着塞给他一块银子,又问,“老师身子好吗?他还是四更起身?听说梅大公子放
了济南知府,为什么不留他在直隶呢?”

哪!万岁爷说,我家相爷老了,留他在身边,好时时照应一些。可是,相爷却坚辞不
受。他说,只要自己为相一天,就不能留子弟们在京师附近作官。还说,李大人您现在当了
直隶总督,是他的学生,家里人更得避嫌。”说话间,已经到了书房门口,那管家说:“到
了,我不能随便进去,请李大人自便吧。”

李绂弹弹衣服,正要报名,就听张廷玉在房子里说:“是李绂吗?你自己进来就是了。
这是在我家里,用不着那么多的规矩。”

李绂答应着走进房里,果然见允祉、允禄两位王爷坐在客位上,都穿着朝服,戴着金
冠;屋子里坐着的其他人,也个个都是正襟危坐,好像刚刚退朝下来,连家都没来及回似
的。他向上看了一眼,见在座的有丰台大营提督,九门提督,还有内务府的俞鸿图等一班
人。李绂与他们一一招呼过了,才在旁边一个座位上坐下。

十六王爷允禄看着他说:“李绂呀,你一到,京师各武备衙门的主官就算到齐了。我们
是下午在宫里见到皇上的,怡亲王允祥已经病得不能理事了,晚间皇上还得去瞧他。今晚是
两个头都在议:一头是八爷廉亲王那里,几个旗主在听八哥布置旗务整顿的事;一头是我们
这里,议的其实是一码子事,也是旗务整顿。李绂你刚才没到,我怕你不明白,所以我先说
明一下。我们这样做,并不是要为难这些王爷,而是要帮他们有条理地办好差使。”

李绂知道,这位十六爷,在康熙皇帝的二十多个儿子中排行十六。他硕身玉立,一表堂
堂,为人也十分忠厚朴讷。只是小时候因为顶撞了太子,被大千岁打了一记耳光,落了个耳
背的毛病。所以,他很少在朝廷中露脸,只管迎送外藩,和管着内务府。他这番话虽然是针
对李绂说的,但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倒让李绂听得稀里糊涂。

三王爷允祉见李绂脸上一片茫然,便忙着插言解释:“十六爷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整顿
旗务本来就是个扎手的差使。朝廷准备削减旗务开支,让旗人们自食其力,在京各王府旗营
里有好几万人,怕万一出了乱子,八爷才让旗主们进京的。他们那边会商的是整顿细务,我
们这边则要严密关防督察,防着有小人们惹是生非。张相今晚请大家来,说的就是这件事
情。”

李绂原来对于八王允禩并无好感,他对八爷的尊敬,也只是尽大臣的本份。“整顿旗
务”的事,他早就听说了,因为与自己不沾边,所以没有往心里去,可是,今天晚上听了三
王爷的话,他才觉得,这不只是要旗人去种田的小事。而且这件事情,还连带着八爷和皇上
二十年的党争,就更加不可轻视了。一想到潞河驿那边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情景,他只觉
得浑身打颤。他站起来躬身说道:“二位王爷的训示,臣已经明白。臣是汉人,对这里面的
情景并不清楚。王爷和相爷有什么吩咐,只管派臣去办就是了。”

张廷玉看着他这个得意高足说:“你的差使有两个:一,是顺天府的乡试,由你来担任
主考。参加这次考试的有许多旗人子弟,你要防着他们在里面煽动士子们闹事;二,你现在
是直隶总督,管好本省的军务,也是你的职份之内的事。京师防务由毕力塔和图里琛二人各
按防区驻防,你也要十分留意直隶各旗营里的动静。发现有串连的,有行动诡密的,要随时
查拿,随时举报。每隔一天,你要到清梵寺去向十三爷报告,十六爷也要住在那里。你不但
要详细报告各旗的情况,还应该有喜说喜,有忧报忧,不许有一点大意!”

李绂肃然答道:“是,我明白了。”

三爷允扯笑着说:“廷玉,真有你的,你这么一曲划,就什么都明白了。我和十六弟主
持内廷的礼仪,上次八弟对我说,按先朝制度,皇帝和旗主王爷们只有上下座之分,不行君
臣大礼。我告诉他说,那样只怕不行,比如说,老十三允祥也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平
日里每天见面是一回事,到了重要场合,还是要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的。后来,我没问十六
弟,不知你们是怎么议的?”

允禄说:“哎呀,这事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呢?好像八哥说,要整出个条陈来,几位
王爷一块儿去见皇帝,再把条陈变成谕旨明发天下。当时,万岁一听就笑了,说:‘什么三
跪九叩,二跪六叩的,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紧的是旗务要整顿好,旗营要能打仗,
朝廷用人时要用得灵;再一个,就是旗人们要能生业,户部就可以少一点开支,这样也免得
他们无事生非,荒唐嬉戏。只要作到了这些,他们就是给朕行鞠躬礼,朕也是无所谓
的’。”

张廷玉说:“我当年曾多次跟着圣祖东巡奉天,王爷们见驾时,有行三跪九叩大礼的,
但也有时是圣命免礼的。在承德,王爷们见驾时,也随班免礼。但这次是在北京,是皇上登
极以来王爷们的第一次进京朝觐,我看,必须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礼,不是件小事,那是
区划,是分别,也是应当遵从的大道理,不能随意而行。”

允禄说:“张相既是这么说了,就按你说的办也就是了。”

允扯站起身来说:“这件事等皇上召见时再议也不迟。我现在就到清梵寺去,老十三的
症候不大好呢!我走了以后,你们该怎么议就接着议,不要怕出乱子,也不要只在一些小事
上绕圈子。要议大政,照皇上的旨意,把旗务整顿好,这才是正经事。”他接着又说了些不
痛不痒的事情,才起身离去。

允祉走了之后,图里琛笑着说:“张相,您放心好了,不会出什么乱子的。所谓‘铁帽
子王’,只是个叫法罢了,那顶‘铁帽子’是在手里拿着的,他们的头可并不是铁的。如今
的旗营和汉军营一样,都是吃的朝廷的钱粮,并没人吃旗主的俸禄。他们如果能乖乖地听话
照着皇上旨意整好旗务,那就万事全休;假如要是生了别的妄想,只要主子一道旨意,两个
时辰内我就能把他们撵出京师。您假如想要他们的脑袋,那就更省事了。”

张廷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些话还用得着你来说?我最怕的就是你有这想法,也
怕有人挑唆着旗人们闹事。清理吏治和田赋制度已经闹得我们四脚朝天了,京师里一定不能
再出任何乱子,朝局更是要越稳越好!告诉你,我要的是顺利整顿,要的是几个王爷来到了
北京,能够在这里安享尊荣,让他们坐镇北京,把各旗牛录们的钱粮减下来,把田地分下
去,也把该交的租赋定下来。这样,我们的差使也就算功德圆满了。”

李绂看着张廷玉那忧心仲忡的样子,觉得心疼,忙说:“学生知道,师相是一片佛心,
想保这些王爷们平安,也保住八爷不至于出了大乱子。”他回头看了一下图里琛脸上的那片
刀疤又说,“只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恐怕也是没法子的事。图大人磨刀霍霍,也是为了
有备无患嘛。”

十六爷允禄不安地看了张廷玉一眼说:“最好是不要翻脸,一翻脸就是百年不遇的大案
子;不翻脸呢,也许有些人野心被压了下去,往后就会老实办差了。”

张廷玉听了连连点头:“是啊,就是这话。皇上常说,十六爷口齿虽然艰难,可心里明
白,果然是一点不假,我们就按您说的办吧。”

十六爷站了起来告辞说:“你们只管接着往下议,我得先走一步了。皇上有旨叫我去一
趟理藩院,看看他们那里在礼节上还有什么说法,还要见一见弘时三阿哥。我今晚不回家
了,就住在理藩院签押房里。你们要是有大事,就到那里找我好了。”说着就带着俞鸿图和
一大群笔帖式向外走。众人也连忙起身,恭送十六爷出去。
 
九十五回 整旗务王爷进京来 说议政允禄诫亲王

刚一开门,一股寒风就扑面吹了过来,激得李绂打了个寒战。他刚刚从外地回到北京,
身子还没暖热就遇上了这件大事,而且亲眼看到了朝廷里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作为一个
新上任的直隶总督,他感到了肩头的责任,也为能不能办好这次差使而充满了忧虑。

十六爷允禄来到廉亲王府时,已是戌时过了。太监头子何柱儿迎出府门,一边带着小苏
拉太监们行礼请安,一边赔着笑脸说:“十六爷驾到了?里头八爷和众位王爷正在等着您
哪!八爷说,今天定好了的要由十六爷主持议事,老爷子是定要来的,所以才叫奴才们在这
里候着王爷的驾。”

允禄漫应了一声说:“哦,都是自家兄弟,你们八爷也忒讲究了。”

何柱儿忙说:“十六爷难得进府,八爷说,这边西花厅太小了点,恭请王爷到书房里去
议隆!?

来到门口,何柱儿又一声高喊:“庄王爷驾到!”正在房门前站着的大小太监、侍卫和
阶前各位王爷们带来的亲兵护卫们,一齐跪倒磕头。允禩听见,也连忙从里边出来,他的身
后,还跟着九爷允禟。三兄弟揖让着走进房里,只觉得这里春意融融,非常暖和。原来东西
两侧的屏风,全是用空心砖砌成的,烘烘地散发着热气。经心装饰的书房里空而不旷、错落
有致。他赞了一声:“八哥,你这里可真是又气派,又舒服呀!”他朝四边瞟了一眼,只见
四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爷,个个都戴着东珠朝冠,穿着滚龙绣罩的四团龙褂,外套着江牙
海水朝袍,一脸的肃穆,正襟危坐在屏风前,看着这位刚刚进来的十六王爷。

允禩走上前来向大家说:“来来来,我为大家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当今万岁驾前的主
事亲王,我的十六弟。如今,怡亲王允祥身子欠安,毅亲王允礼虽然常常和大家见面,但他
在古北口练兵,还没有赶回来。现在京城里里外外,就全靠着我这十六弟了。”他略一停
顿,又从左首最年轻的那位王爷依次引见说,“这位是睿亲王都罗、东亲王永信、果亲王诚
诺和简亲王勒布托。”四个亲王也连忙站起身来,与允禄见礼。

允禄却没有允禩那样的热情,他恬淡而又不失礼节地说:“都罗王爷是一进京就见过了
的。其余三位,还是在康熙年间见过。但那时本王还是阿哥,格于国家体制,心里虽然亲
近,可不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说话。这次各位进京,要朝觐皇上,商议旗务,还要在京城里
逗留几天呢。回去时,万岁已下旨要我护送。你们在京城时,由我专职接待;以后到了盛
京,你们可不能不尽尽地主之谊呀!”说完又左顾右盼地看着允禩这里的书画,品评着这个
人画得好,那张字是赝品,他的话东拉西扯,让人摸不着头脑。

允禩可不想和他闲聊天,便说:“好了,好了,我们快点书归正传吧。”他清了一下嗓
子说,“这次圣上要整顿旗务,是经过反复思虑后才定下来的,一定要整顿出个名堂来。既
不能伤了旗人的身份体面,又要自力更生,作养出开国之初旗人们的大勇大智的风范。上三
旗的旗主,从康熙年间已收归皇帝亲自管辖,下五旗的整顿就要靠今天在座的各位了。诸位
来京之前,已经把各旗的参领、佐领、牛录名单开列清楚,呈到了我这里。我大致上看了
看,归属还算明白清爽。只是年代久了,各旗旗人中换旗、抬籍的不是少数,一时怕也难归
原主。我们索性就以康熙六十年为限,重新统计。我这里有一式五份的册子,请大家按照这
上边开的重新造册,归一统属,然后在京就地会议,布达圣意。我算了一下,在京的旗人共
有三万七千四百一十一名。密云、房山、昌平、顺义、怀柔、延庆这几个县里,可以拨出旗
田二百万亩。旗人中,无论老幼,每人分四十亩旗田。从今年开始,五年内不动旗人的月例
银子。五年后每年减少二成,以十年为期,旗人们要全部自食其力。我已经请示过皇上,皇
上答应说,只要旗人们能够自立,可以永远不交赋税。实在是有难处的老弱孤寡残疾病废的
旗人,经本主奏明,还可照样由国家养起来。”他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
“你们只要细细地算一下账就能明白,四十亩的出息,早就超过了现在旗人们的月例。大家
要说服旗人们把眼光放得远一些,要体谅圣主朝廷爱养满洲的至诚。咱们关起门来说一句实
在话,汉人们累死累活的,收那么一点粮食,得交多少税?纳多少捐?受多少层官吏的盘剥
呀!就是汉人里头的缙绅,朝廷也在几个省里试行与百姓一体纳粮。我们满洲人的这个优
遇,还不是因为我们姓‘满’,还不是老祖宗给我们挣来的功德?”允禩长篇大论,侃侃而
谈,从庙堂高远,圣恩浩荡说到旗下生滋日繁、养尊处优的种种弊端。足足说了一顿饭的功
夫,才把要说的话全都说完了。

在一旁静听的允禄不禁暗想:好,讲得多好啊,八哥真不愧是一把好手!只可惜,他和
雍正之间生了嫌隙。早年间,假如不是那段兄弟阋墙的孽缘,现在当个安生的摄政王,有什
么不好的?就是把允祥、允礼加到一块,也比不上他的这份才情啊!他扫视了一下在座的王
爷们说:“我原来也想好了要说几句的,可听八哥已经说得这么清楚,倒用不着我来说废话
了。宗旨你们都听明白了,也就要按这个去办。有什么细务上不清楚的,我们还可以在这里
聊聊,我见到皇上时,也可以代奏。”

四个王爷谁也不肯先说话,大家一直在沉默着。简亲王勒布托是这群王爷中年纪最大
的,今年已是七十挂零了。他早年曾参加过争战,也中过箭伤,至今左臂还有些发抖。看到
大家都不张口,他可有点忍不住了。只见他猛抽了一袋旱烟,捋着雪白的胡子说:“整顿旗
务的事,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也应该说这是皇上的英明决策。镶蓝旗是我的旗下,如今看
来,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别说北京,就是盛京那边,虽说有上千披甲人,这么多年他们都没
打过仗,有人连马都上不去了。让他们办差,就更是一个比一个的窝囊。一天到晚,就会养
狗转茶馆,吹嘘祖宗的那些功劳。月例银子一到手,先下饭馆去解馋,不到半个月就把钱化
光了,然后就四处去打秋风借债,有人甚至赖账吃喝。我每年的俸禄是三万银子,得拿出一
半来打发这些狗才。要论起不争气来,他们真是让人恨得牙都直痒痒。可要是转念一想,他
们的祖上又都对大清有功,你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呢?所以,去年整顿旗务的诏书一传到我那
里,我就头一个赞成,一万个的赞成!”他又点着一袋烟说,“可如今的情势已经不同于圣
祖初年了,八王议政废了这么多年,连哪个王爷还算旗主都说不清了。镶黄、正黄和正白是
皇上亲统的上三旗。十六爷既然管着内务府,自然是心中有数。可下五旗呢?每旗中五个参
领二十个佐领和三百个牛录到底是谁,今天在座的谁能明明白白他说出来?不把这事撕掳清
楚,责任就不明,谈整顿就是一句空话。比如,我的一个牛录在蔡珽那里当副将,他的顶头
上司第三参领花善反而在他手下当马弁!朝廷的制度和八旗的规矩顶着牛哪,你说他们是谁
管着谁?就是叫我来管,我要训话,是找这个牛录还是找那个参领?”

永信和诚诺更是同声附和,他们七嘴八舌他说着自己旗里的情形。说现在不少人作了
官,可他们的上司又沦落为没有差使的闲散旗人,你想抓他们,根本就抓不着。一直没有说
话的睿亲王都罗说:“如今有的包衣奴才都已经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了,比如福建的方正
明就是汉军绿营里的。可他的本主牛录瓦格达现在还是他营里的哨长,两个人根本不能见
面。去年方正明去奉天见我,请求我给他抬籍。我说,我是个空筒子王爷,哪来的这么大的
权力?我劝他花上几千两银子送给本主瓦格达,让他回家养老算了。”

勒布托被大家的附和闹得兴奋异常,他指着都罗说:“睿亲王原来是镶黄旗的座主王
爷,顺治年间,老睿亲王多尔衮坏了事,他们就一蹶不振了七十多年。镶黄旗是康熙十二年
统归了圣祖爷亲自管辖的。可都罗这位旗主呢?他管的又是哪一旗?真是让人莫明其妙!”

听着这些旗主们的牢骚,老八允禩和老九允禟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了。其实,今天到这里
来的人中,除了东亲王永信之外,其余的三位都不是他们的心腹。偏偏永信的旗营又集中分
布在辽宁黑山一带,是最容易整顿的,号召起来也方便,这样一来,永信倒没有了发难的借
口。自从雍正下旨要整顿旗务以来,为了串通王爷们要求恢复八王议政制度,老八、老九这
哥俩不知费了多少心思。甚至还不惜重金,从广州聘请了两位英国传教士。一个送奉天的永
信王府,另一个礼尊在八王府里教授英语。从此,他们便用英语互通书信。所以四王到京
前,永信就用英语给老八写了密信说:“他们各位都有此意,但又害怕皇上势大,偷鸡不着
反倒蚀了米”。现在听到王爷们都在发牢骚,这两个难兄难弟高兴得心里咚咚直跳,恨不得
马上就实行那个“八王议政”制度才好。

老九允禟见允禄闭着眼睛似睡又醒的样子,对王爷们的话好像是听而不闻,他可真是着
急了,就亲自出马,要给这局势再加上一把火:“你们说的这些,八爷和我有的知道,有的
还是头一回听到。现在要说的是整顿旗务,而不是整顿政务。你们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呢?”

心有灵犀一点通,永信立刻就抢先说:“我看,这两个事情要一同进行,整顿旗务和整
顿政务要一齐整才能整出个眉目来。这事由皇上亲自主持,上三旗和下五旗就全都包括进去
了。再不然,请皇上暂时将上三旗放权给十六爷、八爷和九爷,这样,八旗的的‘事’和
‘权’都有了正主,一同商量,也一同下令,这盘死磨不就推动了嘛。”

允禩转脸间允禄:“十六弟,你觉得如何呢?”

允禄摇摇头说:“兄弟说不好,这样的大事恐怕得请示皇上。皇上现在正全力以赴地刷
新吏治,掌握的是全局,是大政,他没法分心来过问旗政,更不要说让他亲自主持了。至于
上三旗交给我们来管,这事关系着朝廷政体,我们怎么敢定?我想最好是让军机处、上书房
里发了话,再由皇上定夺才好。”

永信一听这话就火了:“什么他妈的军机处?军机处能打仗吗?他们就知道玩心眼!青
海一个罗布藏丹增,人马不过才八万,年羹尧花了八百万银子,用了二十多万兵力,还逃掉
了元凶。我真弄不明白,是皇上汉化了,还是我们旗人真的成了酒囊饭袋?当时出兵时,我
曾向皇上请旨说,请以我黑山镶红旗的三万人马,给我三百万饷银,扫不平青海割了我的头
当夜壶!想不到皇上不冷不热的给了我一句‘其志可嘉’四个字,哼,他不置可否,太看不
起我们旗人了!”

勒布托也来了劲儿:“说得对!皇上是太惯纵汉人了。年羹尧得胜还朝时,黄缰紫骝千
乘万骑,文武百官十里相迎,连在京的王爷们也都得跟着舞拜。想当年,我跟着我们老爷子
南征福建,白云岭上的那一仗,就灭敌二十万!有谁来迎接我们爷们一步呢?”

果亲王诚诺听到这里也附和说:“对对对,就是这话,汉人里头有几个是好东西?周培
公在当年也曾号称名将,其实没有我们图海老将军,他屁事也干不成!”

永信见有了帮手,更是信口雌黄:“快别提那个周培公,他是个心术最坏的人!要不是
他建议全数征集在京的旗人,我们八旗制度还乱不了呢。听我们家老爷子说,他是为了一个
女人得了相思病死的。呸,下贱!”

允禩不动声色地看着这情景,在一旁加火添柴说:“王爷们,扯得太远了,那是大行皇
帝的事嘛!现在再来说它还有何用?”

简亲王勒布托兴奋得摘了帽子,拿在手里挥舞着:“当时要不是头疼医疼,脚疼医脚,
哪能留下这祸患?如今再重新整顿起来,何其困难!”

永信画龙点睛地说:“先帝爷那时要不废除八王议政制度,用人行政都出自旗人之手,
旗政旗务也不至于糜烂到这等地步。”

勒布托刚要说话,诚诺拖着长腔说:“要依着我看,还是老祖先的制度好。皇上掌总,
八王议政!当年我们入关时,总共才有十二万人马,可有了八王议政,人马就指挥得动,就
能打胜仗。”他用手比划着,“我们横扫中原,横扫江南,横扫两广福建,天下虽大,谁又
敢与我们抗衡!”

允禄听到有人已经明明白白地喊出了“八王议政”,他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似的,觉得浑
身一颤,连忙喊了一声:“诸位,哎哎哎,我说诸位,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待众人
停下话头来,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还是回到眼前的事说吧。皇上要我们整顿旗务,是
有他的宗旨的。王爷们说皇上向着汉人,这话在康熙年间就有过。其实满人们血食庙堂,安
享祖宗的余德,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皇上,都没有亏负满洲子弟的心。政务上有什么看
法,我看还是等旗务整顿有了眉目后再提的好。比如刚才说到镶黄旗,原来是睿亲王管着,
现在上三旗都由皇上亲自管,睿亲王怎么办?这是个事儿,我回去奏明皇上后,必定还有旨
意。恢复八王议政,事关国体,既不是我们的差使,也不是我们职权内的事情。我看,还是
不要说这些吧,你们说好吗?”

永信瞟了一眼允禄,干笑一声说:“没了八王议政,我们这些个旗主,连一个旗丁也指
挥不动,怎么去着手整顿旗务?我真奇怪,当年圣祖东巡,常常带着当今皇上一块去的,嘘
寒问暖地多么亲密无间啊!现在可好,咱们赶到北京办差,连个面都见不到了。请十六爷把
我这些话,原原本本地回奏圣上。就说我们想念圣躬,也有些办差的难处,请皇上召见我
们!”

一直坐在那里没有插言的都罗一笑说道:“我和各位的情形不同。我们老亲王含冤蒙垢
有七十年了,如今又恢复了我的世职。我心里感念圣恩,也确实想见见皇上,说一说心里
话,听听皇上的训诫。我想踏踏实实地办好差使,尽一尽我的本份。”他从怀里拿出一本奏
折来说,“十六爷,这是我的条陈,请十六爷代我转呈给皇上。”

允禩已经见过这位睿亲王多次了,也和他谈过“八王议政”的事。可是,别看他年轻,
心里的底儿却瓷石着哪!你一说到“八王议政”,他就顾左右而言它,从来也不和这位八爷
正面说事。可旗务整顿,又不能没有他参加。此刻,见他又是颂圣德,又是递条陈的,心里
要多腻歪就有多腻歪。他也干笑着说:“啊,睿亲王不愧少年老成,您递的这个条陈一定会
切中时弊的……”他正要顺着这意思继续挖苦睿亲王几句,却见门帘一挑,皇上的三阿哥弘
时走了进来。他满脸庄重,也不行礼问好,说了声:“有旨意!”就站到了上首。

几位王爷连忙跪倒在地同声说:“奴才等恭聆圣谕。”
 
九十六回 三阿哥臂上能跑马 老探花附恶得报应

三阿哥弘时来到廉亲王府。正颜正色地向在座的众位王爷传旨说:“允禩、允禟、允禄
并东来诸王,明日由西华门入觐候见。钦此!”

“万岁!”众人叩下头去。

弘时又满脸堆笑地说:“八叔和诸位王爷请起,皇上一直在关念着大家。皇上再三表
示,说要分别前来探望的。可如今十三叔病重,他自己身上也时不时地发热,实在是分不开
身,才让我先来关照众位一下,希望大家不要生了怨望之意。好在明天就可以见面了,请多
多保重吧。”他回头又冲着允禄说:“十六叔,皇上说让我见见您。这里的事情既然已经有
了眉目,咱们先走一步如何?”

众位王爷齐声称谢,又送到大门口,看着允禄跟着弘时一同出门,又一齐上了大轿,这
才转了回去。一路上弘时呆呆地坐着,一声也不言语。允禄在心里算计着,皇上有什么话要
让三阿哥对我说呢?可他看看弘时,好像压根就没有想说话的意思,自己想问却又无法开
口。大轿路过五阿哥弘昼门前时,允禄向外张望了一下,忽然叫道:“三阿哥你快瞧,老五
这里大门敞开,全院子的家人们都在忙活着,像是要搭棚子似的。他不是奉旨到马陵峪去了
吗,这是要干什么呢?”

弘时朝外面瞟了一眼,笑着说:“他呀,根本就不想到马陵峪去。离开京城后,他刚走
到密云就又回来了。给父皇上了个奏折,说他身子不好,像是肺气上出了毛病,还咯血!下
晚我去瞧了他,气色满好的,哪像是有病的样子啊!我狠狠地说了他几句,他似乎是听见
了,但仍然是我行我素,他是我的小弟弟,我又能对他怎样呢?”

允禄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年纪轻轻的就这样不争气,真让人看不透。”

弘时接下话头:“十六叔这话一点不错,我下午也是这样说他的,可弘昼当时就回了我
个倒噎气。他说,要论干得有出息,谁能比得上我们的几个伯伯叔叔?可他们干的得意吗?
当着面笑得脸上开花,背过身子去又恨得咬碎钢牙,这种日子是人过的吗?”

“真是混账透顶!父辈有父辈的情势,关着子辈们什么了?难道你们不也有自己的事业
吗?”允禄说着,突然心中一动,想想身边这位也是皇阿哥,而且还是“长子”,对他说话
不能不多留点心。他一边揣测着弘时话里的意思一边说:“皇上身边就只有你们兄弟三个,
他身子又不好,儿子不为父亲分忧,叫谁来操这个心呢?”

弘时答应着说:“是啊,是啊,十六叔说的都对。现如今外面有许多闲话,聒噪得让人
心烦。比如有人说,皇上自从得了乔引娣后,每天只顾了和她……怎么怎么的,把身子骨闹
成这个模样……那些个话我这个当儿子的说不出口来;还有人说乔引娣是个狐狸精、扫帚
星,她走一路就坏一路。在山西,她折腾坏了半个省的官员,把诺敏的小命也搭了进去;后
来,她又傍上了十四叔,弄得十四叔狼狈不堪;现在,皇上又把她弄到宫里去了……就是没
有那种事儿,可是,叫人家说起来,是个什么名声呢?十六叔,您在皇上面前面子最大,什
么话您都能跟他说。得了空的时候,请您劝劝父皇。《三国》里说:‘的卢马’妨主,不要
让这妮子再留在父皇身边了。”

允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些话他也曾听人说过,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乔引娣是个不祥之
身,皇上何苦要留在自己身边呢?但是,允禄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雍正只是时时存问关爱着
这个女孩子,不但没有让她干什么差使,更没有临幸过她,要劝雍正“远离女色”,这话是
断断说不出口来的。想了想又问:“老五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肯出来办差的吗?”

“那倒不是。”弘时的目光看着轿窗外面说,“他对我说,前几天走到密云,遇上了一
位异人,叫贾士芳。那个道士告诉他,千万不要再往前走。说你要是继续前进,就一定会有
血光之灾。就是回京,也要韬光隐晦深藏不露,在家里躲上一年,才能躲得过这一劫。他听
了这话,就立马回京来了。一回来就叫家人们整修门面,大概这就是那个贾士芳教他的法子
吧。听说,他还在自己家的后院修了一座高楼,说想出门想得急了,就上楼去瞧瞧外面的景
致……唉,听他说得这么神乎其神的,我真是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

贾士芳这个名字,允禄听得耳朵里都要起茧子了。自己府里也有几个太监闹哄着想请这
位贾仙长进府,说是要请他给王爷和福晋们“推推格”,算算命,可都被允禄拒绝了。当年
大哥魇镇太子,三哥请张德明的大徒弟进府看相,八哥请张德明推造命的往事,都在他眼前
晃动着,他们也一个个地翻身落马了。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哪!自己虽然也真想找一下这个
贾士芳,问问休咎寿算什么的。可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住了。现在弘时又提起这件事来,他
不由得问道,“听说,你也我过那姓贾的?据你亲自观察,他是不是真的有点本领?”

弘时冷笑一声说:“有人劝过我倒是真的,不过我不信,也从没请过他进府。身为皇子
阿哥,我怎么能同这种东西结交?”

允禄心里很清楚,弘时说的这些全是假话,但他却把谎言说得冠冕堂皇,倒让人想问也
不好再问了。大轿已经来到三贝勒府,二人下了轿子,就见一个太监过来禀道:“贝勒爷,
怡亲王府的二爷和钱先生他们来了,奴才把他们让到小书房去喝茶。不知贝勒爷您想不想
见?要不,奴才就打发他们回去了。”

弘时对允禄说:“十六叔,他们既然来了,不见见怕不大好。咱们干脆见过以后再谈
吧。”

允禄心想,弘时是坐纛儿的皇子,一般政务尚且有权处置,今天又是奉旨和自己谈话,
这点小事不能扫了他的面子,便点头答应着,和弘时一同走进了小书房。书房里,怡亲王的
二世子弘晓正坐在书案前翻看着一本什么书。他的旁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带着一脸
的馅媚眼睁睁地瞧着这位三阿哥,允禄认出来了,他就是翰林院的侍讲钱名世,还有两个人
允禄没见过,这俩人好像是一个模子里托出来似的,不但长相一样,就是身上的穿戴打扮也
全都一样。见弘时和允禄进来,他们四人连忙站起身来跪下行礼说:“给二位主子爷问
安。”

弘时大大咧咧地说了声:“罢了,都起来吧。”回头又对弘晓说,“你和我是自己兄
弟,为什么要行这样的大礼呢?给十六叔请安就是了,以后咱们见面千万不要再跪了。”

弘晓答应一声:“是。”又笑着对允禄说:“十六叔,我来给您老引见一下:这就是康
熙四十二年的探花钱名世;这两位说起来真有意思,他们是双生兄弟,又同科登第。老大叫
陈邦彦,老二叫陈邦直。他哥俩的‘字’更绝,一个叫‘所见’,另一个叫‘所闻’。今天
他们兄弟俩还是头一回见到您老呢。”

允禄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弘晓了,只见这位二十岁模样的侄儿,长孤脸,白净面皮,尖
尖的脑袋,却长了一头好头发。他又在头上总成一条长长的辫子,稍头还打了个红绒的蝴蝶
结。说起话来,更是又快又便捷,看上去十分干练。他原来是和老亲王膝下的第七个儿子,
允祥未娶福晋时,当时的雍亲王,也就是现在的雍正皇帝作主,让他过继给了允祥。后来允
祥获罪,康熙又让他归了宗。等到允祥脱了囹圄出来,在圈禁时已和两个侍妾阿兰、乔姐有
了两个亲生的儿子。所以弘晓虽然又回到了恰王府,雍正却只给了一个二等伯爵的闲散名
份。不过允禄也知道,这个弘晓可不是安份的人,要论起心机来,和弘时不相上下,俩人也
常常在一起走动。弘时进畅春园帮弘历办差时,就说合着让弘历给了他一个内务府帮办的职
务。从此,他和弘时就更加亲近起来。太监们上来献了茶,弘时说:“弘晓,你也太不懂事
了,没见这些天里我忙成什么样了,你还要给我添乱。有些事,再等几天,还能烧焦了你的
洗脸水?”

弘晓满脸都是笑容,他亲手捧起茶碗送到弘时面前说:“三贝勒,别人不知,我还能不
知道,您是位胳膊上能跑马的人,多大的麻烦,在您手里还不是小事一件啊。您瞧,老钱和
二陈开罪了皇上,受了些处分。看在我们平日的交情上,您也不能不伸伸手吧。这件事在您
这里,不过是个芥菜籽,可在老钱他们身上,比泰山还重啊!”

弘时见允禄一脸的茫然,便说:“十六叔,他说的是给年羹尧赠诗的那件事。今天皇上
批下来了,您想,他们能坐得住吗?”

允禄想起来了,原来在谳断年羹尧罪行时,同时查了出了汪景祺受年的指使,和蔡怀玺
等人密谋营救十四爷的大案。这两件案子,都定为“谋逆”,株连极广。在西宁军中,又查
出了钱名世和二陈与年羹尧相互唱和的诗作。二陈兄弟除了吹捧年之外,诗中还有一些颂圣
的句子;但钱名世的诗句却太令人吃惊了,比如他说“钟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应刊第二
碑”。那就是说,既然给年羹尧勒石立碑,就应该再给允禵也刻一块碑文,铭记他的功劳!
雍正皇帝这些天来身子不爽,的了外边传进来的闲话,心情当然就更加不好,正是有气没处
发泄的时候,提起朱笔就批了“卑鄙无耻殊堪痛恨”八个大字。这一下,钱名世和二陈能不
来找门路吗?

弘时见钱名世吓得浑身发抖,二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便有意地吊他们的胃口:“这
事原来不归我管,是宝亲王亲自掌握的。我听四弟说,部议原来定的都是‘从逆’罪。按大
清律,谋逆大案是不分首恶从犯,一律要处以凌迟的。弘历觉得太重了些,他说,几个读书
人,又没有谋反的实迹,退回部里让他们重拟。部里改成了‘斩立决’,四弟还嫌定得重
了,又改成‘绞立决’呈给皇上。他还说,如今京师谣言很多,从轻发落就可以堵一堵那帮
小人的嘴。”

允禄听到这里也插言说:“那天我也在场的。皇上说,‘谣言说我刻薄,我才不在乎
呢!要堵谣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人!杀了这些无父无君之徒,谣言就不攻自破了。’宝
亲王一直在劝,皇上才点了头,说‘先放一放再看吧’。”

弘时接过话头说:“不过,你们三位的诗是有分别的。二陈还有称颂圣德的话,你老钱
却纯粹是在拍年某人的马屁。他年羹尧犯了谋逆大罪,你要是不卷进去,那才叫怪事呢!”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三个吓得抖成一团的人,又笑着说,“你们也不要吓成这熊样子。告诉你
们,三个人的命都保住了——革职回乡,永不叙用。怎么样,这还算满意吧!”

三个人一听小命保住了,一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着响头:“谢皇恩浩荡,谢皇上再生
之恩,谢王爷和贝勒爷超生的……”

弘时看他们这样,又是一笑说:“别忙,死罪虽免,活罪可也不好熬啊。弘晓你过来,
我索性拿给你看看吧。”

这份折子很厚,足有千言上下,乃是刑吏二部写成的。折子前边有一拦“敬空”,那是
专门留给皇上写朱批的。只见皇上用他那惯常的狂草写道:

……钱名世实为文人败类之尤,名教罪人之首也……早年此人即偷窃名稿,据为己有,
为先帝深恶痛绝。朕不过以为是文人无行,偶有贪念而已。岂知他竟如此作恶,朕真不知他
所读何书,所养何性……这种文士之匪类,怎配污朕之刀斧?朕即以文词为国法,赐以‘名
教罪人’之匾额,示之以世。至于二陈,不过吠声之犬耳,逐其回籍可也。钦此!

弘晓看了说:“老钱,皇上把你恨到极处了!你可要撑住啊。”

钱名世本是书香门第,武进望族。他是两榜进士,全家五代里出了七个进士的人。可今
天他竟然受到这样的处分,在场的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常言道,士可杀而不可侮。这个
“名教罪人,’的大匾,要是挂到门头上,不但祖宗脸上无光,他自己没脸作人,就是后世
子孙,也都抬不起头,人们将怎样去评论它呢?

允禄心底最实诚,他看着钱名世的样子很觉得可怜,便说:“老钱哪,看来这事是没法
挽回了。你不要急,也不要到处去乱找门子,就是有干言万语,先承受下来。皇上身子不
好,又正在火头上,稍等些天,我们想法为你解脱吧。”

钱名世趴在地上叩了个头说:“多谢十六爷厚爱……我钱名世确实是名教罪人。至于说
到口里,写在纸上,或者是挂在大门口,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分别。我认了……说到我的儿孙
们,他们不该有这个不争气的老子,我也只好说声对不住他们了……”说罢,他趴在地上放
声大哭起来。

弘时见他这样,也只好说:“我告诉你,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出来,你无论如何也是躲不
过去的。你想哭,就在我这里痛痛快快地哭吧,哭出来也许会好受一些。哭完了,你就回
去,我和十六爷还有正事要办呢。”

弘晓带着他们几个走了,弘时把十六叔让进上房,又叫人送来了参汤,让十六叔暖暖身
子,消消气,允禄心善,一边喝着参汤,一边说:“要说这个姓钱的,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
西。不过,皇上正在气头上,恐怕也处分得太重了些。我一个人的面子不行,找个机会,或
者叫上你十三叔,咱们一块去劝劝皇上好吗?”

弘时却一笑说道:“十六叔,您太实心眼了。这样的事,您还想出头替他们说话吗?”

“啊?”允禄僵坐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过了好久,他才小心地问:“弘时,
你说明白些,我怎么听不大懂呢?”

弘时微微一笑,看着这位老实的十六叔说:“十六叔,钱名世之罪,其实并不全是为了
那两句诗,他早就和汪景祺勾结才是真正的原因。汪景祺在狱中招供说,圣祖归天前的一个
冬夜,他在钱名世家里闲谈,恰巧天上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这事成了江南冬月里的一大奇
观。后来,就传出了圣祖驾崩和雍正即位的消息。钱说反常为妖,这是灾异之兆。后来,当
时在场的人都证明,钱并没有说这话。要不然,钱名世只怕要家灭九族呢。说到底,这姓钱
的不是个正派人。十六叔,我真怕你动了恻隐之心,出头为他说话,那你可要自讨没趣
了。”

允禄愣怔了一会说:“哦,我原来以为他是位才子,哪知却是个火炭球啊!不说他了,
弘时,说说你传旨叫我来的正事儿吧。”
 
九十七回 亲侄儿矫诏骗叔父 刁皇帝强词护孤臣

时刻已到半夜了,弘时还在诉说着钱名世他们的事,允禄可有点等不及了:“我说弘时
呀,皇上叫你和我谈事,究竟要说什么,你倒是说话呀!”

弘时却两眼看着窗外,一声不响地坐着,似乎是在想心事,又似乎是在琢磨该怎么说。
远处,风声在呼呼地刮着,像是给这暗夜增添了更多的神密和不安。过了很长时间,弘时才
试探地说:“明天皇上就要召见旗主们了,所以才特地让我问问十六叔,八叔他们到底是个
什么章程呢?皇上还问我,为什么几次奏闻旗主会议的事,十四叔都不在场?不知十四叔明
天去不去见皇上?”

允禄心底实诚,听弘时这么一说,到不觉得笑了:“咳,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呢,你装得
像是出了大乱子似的。你八叔那里有几次会议,你十四叔确实都没有去。据我看,‘八王议
政’这一条是你八叔他们最盼望的。以前,他们说这些话时,总是那么闪闪铄铄、吞吞吐吐
的,可今晚是一点也不遮饰地和盘托出来了。不过,又好像是在边说边议,不大像有什么预
谋。睿亲王更是不同,他从头到尾都不多说话,似乎有很多顾虑。临到了,还交给我一个奏
折,要我替他转呈皇上。”说话间,他拿出那份奏折来交给弘时,“你今晚不是还要见皇上
吗,就顺便递上去吧。”

弘时皱着眉头接过奏折来,随手就放在案头了。他那黑幽幽深不可测的目光注视着房子
里的自鸣钟,好像在暗暗地聚集着勇气:“哦,原来是这样……其实八叔要不再打心里的小
算盘,八王议政之事,也不是不能对皇上说的,要紧的是不能因此引起皇权旁落。”

允禄突然一惊,问道:“什么,什么?这是皇上的话,还是你自己的话?”

弘时格格地笑着说:“十六叔,您这样看着我,在灯下瞧着怪吓人的?我说的就是皇上
的话,前天和今天下午他都透出了这个意思嘛。”

允禄知道皇上的一贯态度,他当然不肯轻信弘时的话:“弘时,你小子给我听着,你十
六叔是个扳倒大树掏老鸹的人。先帝在日,阿哥们之间斗了二十多年,可谁也拿我没办法。
你要是想和我说话,就说皇上的原话,不要说这种模棱两可的‘意思’!”

弘时却不害怕这位十六叔,他冷笑一声说:“皇上叫我传的是‘意思’,我当然不能复
述原话,这就叫‘照皇上说的办’!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我的亲叔叔,我还是可以透一
点给你的。嗯……头一回我见皇上时,他说,‘允禩会作事也会作人,朕心里清楚得很!只
可惜他不是池中之物,真真是让人遗憾。就是八王议政,又何尝不是个好制度?太祖、太宗
那时,正是我满人极盛之时,靠的不就是这个议政制度吗?’皇上见我吃惊,又笑着说,
‘其余的都可以商量,就是皇权不能旁落。多几个人来治天下,朕岂不是可以轻闲一
些?’。”

允禄目不转睛地看着弘时,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不过已经没有了敌意。弘时沉吟了一下
又接着说:“今天下午,我又去了畅春园。皇阿玛刚从青梵寺回来,看上去身子非常疲惫。
他老人家和我说,‘当初登极不久,张廷玉曾和朕说过,他说朕和圣祖有三不能比。圣祖是
幼年御极,在位的时间就长;朕是盛年登基的,享国就不能同圣祖一样久远。朕想,再不
济,当二十年皇帝还是有可能的吧。可是,朕现在仔细想想,怕也未必能实现,朕自己觉得
身子骨是越来越打熬不住了。看看你十三叔,他拼着命地做事,累成了那个样子;张廷玉和
马齐他们也都老了;老十六挑不起大梁来;老十六守成有余而创建不足——你可以和你十六
叔私下里聊聊:这些东来的旗主们,断然不会生了篡位之心,可怕的倒是自己的亲兄弟。如
果能变着法子不使皇权旁落,又能让满旗老人们参政,朕得了左右膀臂,旗政旗务的整顿也
就顺其自然地办下来了,岂不是两全齐美的事情?’我当时说:皇阿玛既有这个意思,何不
召见十六叔,好好地计议一下?这不是件小事,还应该征询一下军机处和上书房的看法。阿
玛说,‘这事是你十六叔牵头的,要问,得你十六叔先认可了。他要是能先问一下就最好,
到明天朕再见见这些旗主们。要是都提出这个想法来,再交到军机处去才是正理。’——十
六叔,您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敢胡言乱语?再说,这里和皇上只有一步之遥,我
敢矫诏乱政,自取灭顶之灾吗?”

允禄终于被弘时的花言巧语打动了。想想在允禩那里听到旗主们那又是无奈又是不满的
话,竟不觉有点心动,如果皇上和旗主们各让一步,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要是真的这样做
了,自己不就能理所当然地入值中枢,指挥各旗旗主,比现在只管内务府强得多了吗?想到
这里,他说:“既然皇上有这样的旨意,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明天就要见到主子了,就是
我不说,他们也会提到‘议政’这件事的。不瞒你说,我是在全身全心的戒备着哪!我已经
通知了善扑营,要他们明天在全城戒严,谁要敢不规矩,就先拿下来再说。今晚听你这么一
说,我这样做倒是多此一举了。”说完,又深深地透了一口气,他那戒备的心完全放下了。

弘时拿过案头上睿亲王的折子来笑着说:“我就知道,只要一提这事,十六叔您准得犯
疑。可没有想到,你还带着那么大的杀气,思谋着你这个侄儿想要造反呢?”他说着随手就
打开了睿亲王的奏折,“哦,这原来是一份请安的折子,里面还夹着一份贡物清单哪!”

允禄凑过来一看,只见这个用黄绫封面的折子里,恭恭敬敬地写着:

臣王都罗恭叩万岁金安

并呈献方物祈圣上哂纳

折子里夹着一张贡物的清单,弘时略扫一眼便笑了:“好嘛,我以为他这上头密密地写
了这么多,还以为一定有不少珍贵的东西呢?原来都是些不值钱的草根树皮……”

允禄拦住他说:“哎,可不能这样说。《春秋)有言:‘厥贡苞茅橘袖,所以示天子之
上礼也’。据我看,睿亲王这样做,实际上是向皇上表心迹的。就是你那句话,这些王爷们
要肯上遵皇宪,就议议政又有何妨呢?”

弘时现在想的却是另一番心思:嗯,这个睿亲王手中没有实权,也管不着哪个旗,可只
要一提老多尔衮功盖四海保扶幼主的名声来,排起座次,他都罗仍然要占第一位。现在他自
己正和八叔争夺权力,原打算先借八叔之力,把上书房和军机处弄到手里,再除掉了四弟弘
历,自己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当上太子了。可是,突然杀出来个都罗向皇上表示忠诚的事,这
倒让人举棋难定了。难道这又是八叔玩的一个新花招吗?这汪混水,是越看越深了!他瞧了
一眼允禄,灵机一动地说:“十六叔说得是。只是八王议政的事,连皇上也吃不准,所以才
叫我们叔侄在私下里议议的。到了明天,我是没资格出头的,您要是能说句话,探探他们的
心思,我们不就有底儿了吗?”

老实巴脚的允禄哪里知道,他这个说得漂亮的侄儿,要让别人打头阵,而他自己却要超
脱出来,坐收渔人之利了!

次日一早,允禄就急急忙忙地出门,他自己觉得来得够早的了,可是,还是比别人晚了
一步。有许多外省来京请见的官员们,鹄立在宫门,见允禄下了大轿,都纷纷跪倒叩头。内
务府的官员们倒是早就到了,正在等候着办差。允禄把俞鸿图叫过来说道:“你们也太粗心
了,怎么都挤在这里?八爷和各位旗主几时能来,你们怎么不去关照一下呢?”

俞鸿图连忙躬身回答说:“回王爷,奴才们哪敢掉以轻心呢?从昨晚起,奴才就在各王
爷的住处安排了人,让他们随时打听,随时通报。方才探马报来说,王爷们屋子里才刚刚亮
灯,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到哪!张相爷已经早进去了,他路过这里时交代说,让王爷一到,就
先去军机处说说话,别的,他没说,奴才也不敢打听。几位王爷等会儿要是来了,有奴才们
在这里照应着呢。再说,皇上从畅春园来到这里,还且得一阵子哪!”

这里正在说话,就见一名太监飞跑着从里面出来,先对前来候见的外地官员们说:“众
位大人,今天皇上和军机处都不接见,请你们先到礼部去,等会儿和文武百官一起参加朝
会。”回过头来,又给十六爷叩头请安,满面笑容地说:“十六爷,您老早啊!万岁爷昨晚
已经回到大内,张相爷他们也都在军机处当值。万岁吩咐说,王爷一到,可以先去军机处说
话。”

允禄刚要动身,就见眼前又落下一顶大轿,却是李绂从轿子里呵着腰出来,他便站住脚
说道:“啊,是李绂呀,昨天约你到上书房来的,我却去了别处,真是对不起。方才传旨说
今日有朝会,你们怕得从午门那边进去呢。”

李绂紧走两步来到近前,又打千行礼说:“哎呀呀,原来是庄王爷!卑职已经知道今天
朝会的事了。从西华门到正阳门中线,是归我们直隶总督衙门布防的,我这是刚从南边看过
来。他们告诉我说,杨名时也进京来了,正在这边递牌子,怎么我没看到他呀?王爷说到昨
天的事,其实我也没有跑冤枉腿,倒是在上书房见到了钱济世。就借上书房一块宝地,我们
俩聊了半天,我又请他吃了饭。虽然没见着庄王爷,可我们也谈得很愉快的。”

允禄说:“那是自然,你们俩是同年嘛。听说他递了密折弹劾田文镜的十大罪状,你们
俩的见解一致,一定谈得不错。你手头上弹劾田文镜的折子写好了吗?我告诉你,先不要拜
发,这事我们以后再说。这阵子我太忙,稍过几天就消停了。你说的那个杨名时我不大熟
悉,他是从贵州来京的吗?他们现在都到午门那边去了,你上那里找他吧。”

此时,东方已经大亮。隆宗门外天街上,打扫得一尘不染。晨色中,乾清门前分外端庄
肃穆。几十名侍卫服色鲜亮,纹丝不动钉子一样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门外,使这空旷而又寂寥
的天街,平添了一种肃杀之气。远远看去,只有军机处的几个小章京在指挥着一群笔贴式,
忙着搬运文书。他们瞧见十六爷走了过来,一个小章京忙迎上去说:“十六爷,您怎么才来
呀?方才有旨,说您一到就请立刻去养心殿见万岁,您快请吧。方先生、张相和十三爷早就
进去了。”

允禄一听说别人都来得这么早,忽然有一种大事临头的感觉:“啊?你们十三爷今天也
来了?三贝勒呢?”

“回王爷,十三爷昨天夜里就住在军机处,要不我们怎么会搬出文书来给他腾住处呢?
三贝勒也进来快半个时辰了。”

允禄这才真的着了急,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养心殿。雍正正在东暖阁里和几位大臣们
说话,见到允禄进来,高兴地说:“好,好,好!咱们的大管事王爷到了——免礼吧,你过
去和允祥坐在一起好了。”

允禄这才偷空打量了一下暖阁里的人们。只见张廷玉和鄂尔泰站着,弘时则跪在大炕边
上,而方苞和允祥却都坐在雕花隔栅前的瓷墩上。他向皇上行了礼,这才走过去坐在了允祥
下首,笑着说:“我还以为我来得最早呢,哪知却落在了各位后边。”

今天雍正的心情似乎十分好,他微笑着喝着奶子说:“今年是个吉利的年头啊!李卫那
边很顺手,江南、浙江两省已经在推行火耗归公。养廉银子发下去,火耗银子收上来,藩库
里比平常年境多收了四成。从各州府县里奏上来的密折看,官场里并没有多少闲话。没有人
敢聚敛,也没有人敢懈怠。尤其是训导、教谕这些个穷瘦官职,还有那些个没人想干的穷州
县,如今都安置得很好。许多油水特多、难处也特大的官缺,现在是大家抢着干,因为那些
地方毕竟比别处多一点养廉银子嘛。李卫又抽出钱来设了些义仓,周济衣食无着的穷民。赋
均、讼平、吏清,这是朕早就盼望着的盛景了。现在刚开了个头,就官吏满意,百姓满意,
朕自然更是高兴了。田文镜那边比李卫难,因为河南的民风刁悍不纯,官场里更是混账。田
文镜呢,又心高志大不甘落后,把官绅一体纳粮和火耗归公这两件大事,来了个双管齐下,
务必要在麦收之前全都办完。这样一来,就引起大家不满,也很有些参劾田文镜的折子。不
过,朕看都是些微末小吏们在嚼舌头。大员里头,只有一个黄振国,他治理着藩司衙门。朕
看,他也是因为田文镜堵住了他的发财门路,才发这个小私意儿的。所以,朕驳了下去,交
给田文镜,让他随意处置去。”

正说话间,太监高无庸托着一个大条盘,给大家端来了参汤。看样子,是雍正早就吩咐
过的,每人一碗。允禄是刚刚进来的,雍正便说:“把弘时的那一碗给了庄亲王。咱们清室
有家法,越是亲近,就越是要‘形远’。”

弘时连忙站起身来,端着参汤笑嘻嘻地给允禄送去,回来又跪了下来。

允祥说:“皇上,近来弹劾田文镜的折子不少,他的处境不大好啊。”

雍正端着参汤喝了一口说:“有人弹劾也不见得都是不好,大家都夸赞的也未必就真
好。当初在户部催交亏空时,你不也是弄得冤声载道,最后还被圈禁了吗?那些个好好先
生,那些个有党援的人,哪怕是做了芝麻大的一点小事,就马上有人出来为他歌功颂德,吹
的比西瓜还要大。所以,人主和宰相们,要特别留意保护孤臣。他为朝廷办差不避怨嫌,身
处四面楚歌之中,还能架得住主子的不体谅,不关爱?朕和你都是当过孤臣的,见了这情
景,只能驰援,只能帮他解围,千万不能因为一点小差错就掩盖了他的大节。孤臣难当,保
护孤臣的才是能主贤相!蔡珽在云南就压制杨名时,告了他贪墨。朕说,你拿出证据来再说
话。观风使孙嘉淦在云南,蔡珽也说他不好。朕说蔡珽,看来天下就你一个是好人,那么朕
就真的是瞎了眼了!所以,朕索性把孙嘉淦留在云南,还为他专门设了一个观风使衙门。只
怕这样一来,云南的贪渎之风还会更好一些。”

弘时见有了话缝,便磕了个头说道:“皇阿玛,儿臣听说,杨名时有大儒之名,却无大
儒之实。他不但反对改土归流,连火耗归公。养廉制度也都是不赞成的。其实,他不过是个
沽名钓誉之徒罢了,请皇阿玛留意,不要上了他的当。”
 
九十八回 众王爷跪侯生闲气 大皇帝朝会真威风

此言一出,雍正马上就变了颜色:“哦,看来杨名时此人,真是犯了你这个皇阿哥的大
忌,你也已经两次在朕面前说他的坏话了。他有什么错?无非在京任职时弹劾了你们荒废学
业,扫了你一笔嘛。难道你就这样地与他过不去吗?”

雍正皇帝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政局,弘时在一边却突然插言,说了他对杨名时的看法。
这一下,不但扫了雍正的面子,也给人一种让“儿子干政”的印象。雍正马上就火了:“不
就是因为杨名时参劾过你们,你就至于这样耿耿于怀吗?杨名时虽然与朕政见不合,但他却
有别人不及的长处。云南的火耗只收到三钱,天下再没有比他更清廉的官员了。自从他去了
云贵,朝廷没再补贴那里一两银子,每年就省下了七十万啊!七十万两,你懂吗?够赈济山
东两次大灾!政见不合和贪赃枉法是两回事,不要混在一起,更不要思路不清。云贵的改土
归流,鄂尔泰已经上了条陈,他写得很细,思虑得也很周详。杨名时虽与朕有七年之约,但
他又反对改土归流,所以朕这次也叫他进京来了。他要是再反对,那朕也只好让他挪挪位
置,让愿意执行圣旨的人去干。至于杨名时,换一换位子,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还是个
好官嘛。可以到哪个部里当尚书,也可以当大傅到毓庆官去讲学。让他来好好地教教你们,
岂不是人尽其才?”

弘时挨了训斥,蔫下来不敢说话了。允禄在一旁看得虽然着急,又不敢说话。今日皇上
要接见旗主,他想先来听听皇上的面谕。可听来听去的,皇上根本就不提旗务的事,甚至连
远在天边的云南贵州都说到了,还是没说旗主们的事。他可有点等不及了,站起身来吞吞吐
吐地说:“皇上,都罗和老八、老九他们昨天会议了半夜……”

雍正一笑打断了他:“哦,朕早就知道,而且已命人去知会了。先让他们在午门外跪
候,待会儿听旨参加朝会,完了朕还要亲自接见呢。朕现在是在整理一下思路,朝会之后,
就准备在天下推行朕的新政了。”

允禄听到这里忙问:“旗政和旗务的事,是不是也要在朝会上议一下呢?”

“你们几个把旗政的事情办得不错,几个旗主王爷都赞成朝廷整顿旗务的宗旨,这很好
嘛。旗人们的头是最难剃的,这些大爷们,任嘛事情都不会干,只知道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
胡吹牛。但旗政和云南的事一样,都不能说是全天下的大事。不就是八旗议政吗?就‘议
议’这个‘旗’政又有何妨呢?今天先开朝会,下来后,朕再和王爷们谈谈。你既然管着这
件事,可以先退出去,呆会儿再带着他们进来就是了。”

“啊?哦,扎!臣这就出去传达皇上的旨意。”他是朝中有名的“十六聋”,不管他是
不是真的没听懂皇上话里的意思,大家也只好付之一笑。

雍正回过头来看着方苞说:“方老先生一直没有任职,他现在名义上是在国史馆里修
史,其实是在帮朕参赞机务。这次朝会很要紧,关乎着雍正新政能否顺利推行。也许会有人
不赞同,那就要当堂辩论,方先生是不能回避的。朕看,给方先生一个武英殿大学士的名义
随班入朝,你们看行吗?”

方苞立刻站起身来辞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臣以布衣之身骤然升为一品,不但于
理不合,而且容易生出许多枝节来。如果皇上以为不封不好,就给臣一个军机处章京的名义
好了。”

张廷玉和新提上来的军机大臣鄂尔泰,也都拿不准该怎样安排。后来还是鄂尔泰出面
说:“方老先生是两朝元老了,封得太小,有失方先生的身份;封得太大,又使外人难以接
受。臣看,封个武英殿侍郎还是比较合适的。”

雍正点头同意,下边又议了一些别的小事细节,太监已进来禀报说:“辰时已到,请皇
上启驾!”

雍正庄重地站起身来说道:“发驾乾清宫!传旨午门外大小官吏及在京诸王,依次经左
右掖门进入乾清宫朝会。”

御旨颁下,真有山摇地动的威势:“万岁爷启驾乾清宫喽……”

声声传呼,此起彼伏,传到了天街之上,也传出了午门之外。此刻,午门外边正聚集着
一千多官员,挤挤攘攘,乱乱纷纷。官员们闲着没事,找同乡的,问朋友的,说家常的,托
关系的,有的人在窃窃私语,有的人在望闷兴叹……但午门外侍卫房旁边,却一拉溜跪着一
群王爷。其中有允禩、允禟哥儿俩,当然也有东来的众位王爷。他们头上金冠,项下东珠,
显示出了不同寻常的高贵身份。但皇上既然传出了旨意,要他们“跪候”,哪怕这里的文武
百官们乱成了什么样子,他们也还是得照规矩“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允禄从里面走
出来,看到了这种情景,也看到了王爷们脸上的愤怒,他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说:“哎呀
呀,八哥,九哥,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怎么叫王爷们都跪在这里?快快请起,请起!”

老八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说:“我们是奉旨在这里‘跪候’的嘛,怎么敢随便起
来?”

允禄此时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八哥呀,你瞧这些个官员们,不也是皇上让在午门前跪
候的吗?怎么他们能够随便活动,你们就这样死心眼呢?”

允禩跪得更直了:“老十六,你别忘了,我们奉的是‘特旨’,和他们哪能相比呀!”

允禄说:“咳,你也太叫真了。现在跪也跪了,候也候了,这么多的人围着你们看,不
也太扎眼了吗?快快,都请起吧。”

允禩却还是不买他这个兄弟的账:“别别别,你千万别这样说。我们虽说都是兄弟,但
身份不同,也有个亲疏远近。老十四刚才不就跟着老三进里面‘跪候’去了吗?他不也是奉
旨整顿旗务的?看来,得和主子是一母同胞才能有这种特殊待遇。”

允禄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位八哥,别看他平日里亲亲热热,最是温善可亲,可一旦上了
别劲,哪怕是一点小事,他也得与你纠缠个没完没了。他压低了嗓音说:“好八哥,您快着
起来吧,这么多的人瞧着、听着,要让他们说起闲话来,你能承受得了吗?”

老八听了这话,才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周围的王爷们也都站了起来。老九问:“哎,
我说大总管,皇上到底是什么章程,议政的事你问了没有?”

允禄心里简直乱成一锅粥了,皇上在和大臣们议着政务,他不能干忧;可这边的王爷们
又都在发泄着宦植荒懿还堋W蛲砩虾胧钡幕坝锘瓜煸诙撸Ω迷趺窗觳攀悄兀?
万一今天来的这些个王爷一窝蜂的在朝会上闹起了“八王议政”的事,搅乱了雍正皇上的大
局,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他想了又想,才对允禟他们说:“今天皇上要议的事情很多,
我们满人按惯例是不应该干政的。皇上说,八旗旗主议政,是我们满人的家务事,等朝政议
完了他才能抽出身来专门接见我们哪!这一点,请大家注意。”

就在这时,两队太监飞跑着出来,里面也传出了万岁启驾的喊声。偌大的广场上顿时肃
静了下来。刚才四散跑着说话的官员们纷纷回到原位跪倒,这时,才真正是名符其实的“跪
候”了。允禩他们才刚刚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见这情景,也只得重新跪下。允禄见大家
都跪了,只有他一人站着,也觉得不大妥当,便也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

诚亲王允祉在一大群太监和侍卫的簇拥下,健步走到午门正中,朗声说道:“有圣旨,
着百官跪接!”

所有的官员一齐高呼:“万岁!万万岁!”

允祉那悠长而又稳定的声音回响在广场上:“万岁爷已经启驾。着六部九卿各率司员,
由允禄、允禩、允禟率领奉天诸王,由左右掖门入乾清宫朝会。钦此!”

“万岁!”

允祉宣完旨意,从容地来到诸王面前,用手虚扶了一下,笑春说道:“老八、老九、老
十六,请众位王爷启驾,由我带着大家进去。”他举止优雅,仪态端方,看上去极其可亲可
敬。待众位王爷站起身来,他又走上前去,一一握手致意,温言亲热地嘘寒问暖。当着这么
多文武百官的面,他这样做,无疑是给了王爷们很大的体面,使他们觉得心里头有了几分暖
意。

允禩看着这情景却觉得十分费解,甚至是莫名其妙了。三哥他这是玩的那一套呢?皇上
让他们几个都参加整顿旗务,可三哥却拉着允禵不让他去;从自己的内线传来的消息也说,
这位三哥似乎和朝廷上也没有什么瓜葛?如今到了事头上,三哥又跑出来在旗主们面前充好
人,他到底是在那一头呢?莫不是他另外还打着什么主意?他心中想着,嘴上却说:“请三
哥前面走,我们唯三哥的马首是瞻。”

四位东来的旗主们,来到京城大内,都不是第一次。勒布托年纪比别人都大得多,进宫
更是许多回了,但那都是康熙在世时的事。老皇帝年高勤倦,不喜欢铺张,更不喜欢搞这样
大规模的朝会。他们来见皇上,康熙或赏茶赐饭,或亲切交谈,都是在小场合里,也都是像
家人一样地随和。今天,他们又来到这里,心情却是大不相同了。从金水桥一路走过去,眼
睛都不够用了。放眼四望,处处都显示着庄重,也处处都显示着威严,再加上那在头顶上漂
散着的紫光流雾,更给这龙楼凤阙平添了几分神圣。几个王爷一路走一路感慨万分:什么位
极人臣的一方诸侯,什么出警入跸的起居钟鸣,到了这里,你原来的一切,全都得消失干
净!

乾清门终于到了,太监高无庸上前来一声宣呼:“请王爷们暂时留步!”王爷们全是一
惊,有的几乎又要跪下了。幸好,允祥喝了碗参汤,也有了点精神,忙出来说:“不必在这
里停留,礼部已经准备好了——请,三哥;请,十六弟;请,八哥……”他竟然打起十二分
的精神,与这些王爷们握手寒喧,又亲自把他们送到宽大敞亮的乾清宫里,领着他们来到雍
正皇帝的须弥座东侧跪下。这时,东来的这些王爷们心中的不平之气,才算消了。他们偷眼
观瞧,见御座旁边还留着一长排十多个茶几小椅,料想,那一定是给他们留好了的座位,这
才定下心来,觉得皇上这安排还算真是没说的。

此刻,大殿里的官员们越来越多,但人人肃穆庄严,没有一点声音。不大会儿,只见西
暖阁的房门悄悄地打开了,一个太监走出门来,“啪啪啪”地甩了三下静鞭,殿外廊沿下站
着的供奉们一齐奏起了鼓乐。在黄钟大吕,瑟筝笙篁声中,雍正皇帝从西暖阁门跨步走了出
来,向着殿中央的御座走去。允祥、允祉、弘时、方苞、张廷玉、鄂尔泰等人也跟着出来,
鱼贯而行,呵着腰趋步走到屏风前,又依着次序跪了下去。雍正皇帝从众人的面前走过,从
东来诸王的面前走过,也从几百名大小官员的身旁走过,走上了那雕龙黄袱面的天下第一座
上,并在它上边坐了下来,以他那至高无上的尊严和权威,鸟瞰着下边的臣子和他的兄弟
们。从康熙四十六年算起,这九个弟兄已经斗了快二十年了。人人机关算尽,个个呕心沥
血,结果是败的败,死的死,疯的疯。上天将这个位子交他的手里,岂是容易的吗?到如
今,他已是登极五年了。五年来,又有多少人,多少事,在让他终日忧心忡忡啊!从五更到
半夜,他有过一刻的清闲吗?他有过一丝的欢乐吗?但今天,他确实是高兴了。也许只有在
这个非常的时刻,他才真正体验到了当皇帝的滋味。长时期积在他心头的困倦、疲劳、沮丧
和郁闷,都随着这悠扬的鼓乐声消散开了。

弘时走上前来高喊一声:“乐止!向吾皇行三跪九叩大礼!”

满殿的臣子三番扬尘舞拜,“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高遏云天。

雍正含着微微的笑意,双手平伸着示意大家免礼,又对亲王们说:“各位亲王和九贝
勒,赐坐;军机处王大臣赐坐!”说话间,他眼风向下一扫,忽然又说:“朱轼大学士,您
是当过朕的师傅的人,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请您也到这边来坐。”

朱轼似乎是被这突然而来的幸运闹蒙了,他还在犹豫着,可是,雍正皇上已经走下御座
来,搀抚着这位老人坐到了他应该坐的位置上。当雍正重又回到御座上时,听到了大殿里一
片啧啧的称赞声。

雍正收了笑容,提足了底气用铿锵有力的声调说:“元旦刚过不久,就让大家重新来到
这里,是有几件重要的国策要与众臣工共商。现在已是雍正六年了,从今年起,要在普天之
下推行雍正新政,要刷新吏治,要均平赋税。还要沿着圣祖开创的文治武功,弘扬我大清的
祖宗圣德,振数百年之颓风,造一代盛极之世。”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着。他长篇宏论,
侃侃而谈,讲得不慌不忙,也讲得淋漓尽至。

坐在允祥身边的十四爷允禵,今天心里头真是百味俱全。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上天竟会
让这个琐碎、刻薄而又事事计较的人当上皇帝!再想到被他夺走的乔引娣,他心里更如刀剜
一样的难受。但他又想到,三哥这些天来劝他要静观待变的那些话。三哥说,看来,老八是
一定要有所行动了。他这次召诸王进京,就是要破釜沉舟,恢复八王议政制度。三哥劝允禵
要谨慎一些,宁作渔翁,也不为鹅蚌。允禵听了三哥的话,悄悄地舒了一口气,等着八哥出
来发难!

雍正还在上边不停地说着:“刚才说的都是政务上的事情,政务上大家都出了大力。就
像鄂尔泰、李卫和田文镜他们,不避嫌怨,推行朕的新政,集‘公忠’于一身,更是卓有功
效。朕以为他们三人,堪称雍朝的三大模范。奉天的诸位王爷也参加了今天的朝会,等这里
一完,朕就要和你们共商旗务和旗政的事。你们今天来,无非是听听而已。其他的官员们若
有什么要说的话,只管大胆说出来。言者无罪,朕相信自己还是能听得进去忠言的。就是说
错了,也不会获罪,因为你是在朝会上说的嘛。假如现在不说,专门等到会后去到处散布流
言蜚语,那朕可就要以欺君之罪来办他了。”

没有人说话,殿堂里静得可怕。
 
九十九回 闹金殿王爷撕破脸 抗权贵小吏进直言

雍正见他们全都一言不发,他正要再说话,可就在这时,忽然从班部里闪出一个人来,
大声地说:“臣有本要启奏万岁!”

大殿上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啊,谁这样大胆,敢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作这种仗马之
鸣?

雍正向下看了看,问道:“刚才是谁在说话?”

“臣刑部员外郎陈学海。”

“你有什么事要奏呀?”雍正和蔼可亲地问。

“臣要参奏田文镜,他是奸佞小人,不是模范总督!”

允禩刚才一听雍正说王爷们‘只是听听而已’,已经准备要打退堂鼓了。现在听到有人
出来发难,而且这个人还不是他事先安排好了的勒丰,他的劲头又来了。好,陈学海真是个
好样的,他敢带这个头,就会有人附和。看吧,好戏就要开场了!

陈学海公然声称要参奏田文镜,让雍正皇帝感到意外,也觉得为难。他平静而又微带压
力地说:“好,你敢参奏田文镜,很好嘛!不过你且等一下,等朕把话说完你再参他也不
迟。朕刚才已经说过了,如今是雍正新政要付诸实施的时候。举凡文武大臣,都应该一心一
德,同心协力地办好差使,促使新政能顺利推行。朕早在即位之初,就颁布了诏旨,也曾多
次面谕诸王和大臣们,要以‘朋党’为戒。朕曾经亲自书写了‘朋党论’,以警世人。圣祖
皇帝在世时,就再三训诲群臣:要顾大局,顾社稷,不要互相攻讦,更不要结党。今日旧话
重提,就是因为朋党之风还远远没有除尽!有的人,看到是自己一党的,不管他干了什么都
要出面维护;而只要他不是一党的,哪怕他干得再好,也要群起而攻之。这样一来,岂不是
把臣工吏员的升降荣辱和‘朋党’连在一起了吗?如此下去,君父呢?国法呢?民心呢?社
稷呢?一切的一切他们都听而不闻,置之不顾了!所以,朕才一再告诫大家,必须常常自省
自问。不要阳奉阴违,不要欺君罔上,不要悻理违天,更不要肆无忌惮。或许有人会心存侥
幸,以‘罪不加众’来自欺欺人。要知道,朕虽然一向宽大为怀,怎奈上头还有天理在呢!
朕听你刚才所言,指的是田文镜的私德。朕问的是国政大计,在这方面,你有什么看法
呀?”

这哪里是在征询建议?哪里是在求贤求谏?陈学海才刚刚开口,皇上就说了这么一大
套,分明是不让人说话嘛!可是,今天的这个朝会,不但是皇上费了很大精力筹备起来的,
也是在八爷允禩他们的逼迫之下召集的。来这里与会的人中,对雍正的所谓‘新政’,对他
的所谓“改革”,并不是全都赞成和拥护的。至于要借这个场合闹出点事来的,那就更是大
有人在了。皇上的话刚住口,就又跳出一个人来高声喊道:“奴才勒丰也有要奏的事!”

雍正抬头看了看他说:“那好吧,你也跪到前边来。”

“扎!”

就在勒丰朝前走着的时候,陈学海抢先说话了:“皇上,臣不明白,私德不淑,何来的
公义?求皇上圣聪明查。田文镜在河南垦荒,闹得饥民四处流散;他实行官绅一体当差,已
引起士子们的恐慌,也有将要罢考的征兆。河南官场里有句口号说:‘田大人,如虎狼,强
征赋,硬开荒。小户走四方,大户心惶惶’。这样的一个应该投之豺虎的酷吏,如何能当得
起天下之表率,被圣上封之为‘模范’?”

勒丰也膝行一步来到前边说:“陈学海所说,句句是实。奴才的湖广与河南是近邻,知
道那里的情形。奴才曾向皇上奏本说了外省饥民流入湖广的事,并奉旨在汉阳三镇开设粥
厂。据奴才亲自查访,这些饥民中十个有九个都是河南人。田文镜去年向朝廷报的是‘丰
收’,而且还有嘉禾祥瑞为凭。他这样做法,难逃欺君之罪!”

田文镜一向不得人心,这是大家早就知道了的事情。此刻,有人看见这第一炮打响了,
就也跃跃欲试地想也来参奏田文镜。张廷玉当了几十年宰相,还从来没遇上这种情形。他看
看身边坐着的允禩,见他不动声色地坐着,一言不语地瞧着事态的发展,也不知他打的到底
是什么主意;再回头看看雍正皇上,见他也是不声不响地坐着,似乎对眼前出现的事情并不
感到意外。张廷玉的心里有点发毛,他悄悄地站起身来,背着手,目光却向全场不住地扫
视。他是老相爷呀,这朝廷里有多少人是他的门生故旧啊!虽然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已是方面
大员了,但一瞧见张廷玉那尖锐的目光,还是不由得心里一沉。本来马上就要大乱的会场,
变得安静了。

允禩和允禟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心领神会,知道现在是到了干载难逢的好时
机了。只要能从田文镜的事上撕开了一条口子,就能把雍正整得六神无主,甚至栽了下来!
他的什么“新政”,本来就不得人心,假如有人再提出“八王议政”的口号来,岂不是会闹
得大家蜂拥而起?在众怒难犯的当口,不怕他雍正不服软,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俩连
想都不敢去想。那将是多么令人开怀,令人心花怒放的事啊!允禩咬紧了牙根,两只攥着椅
子靠背的手里全都是汗。他把心一横,仇恨的目光直射雍正,轻轻地咳了一声。早就心痒难
耐的永信王听到了这个“信号”,便率先站了出来,大声说道:“臣王有本要奏!”

雍正听见这一声,把脸转了过来,盯住永信王看了很久才说:“啊?怎么你也想出面
了?那你就跪到前边。你们一个一个地说,把心里想的全都倒出来吧!”

永信在一刹那间似乎是有点胆怯,但话既然已经出口,也就没了余地。他只好走上前
去,在御座下边跪了下来。果亲王诚信,简亲王勒布托看到了这势头,也都一齐站起身来
说:“臣王等也有本要奏!”

张廷玉一见这形势来得不善,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会场,现在又开始乱了起来。他站起
来俯身对雍正说:“皇上,朝会是有制度的,只能一个个地说,怎么能这么多人都上来呢?
再说,都要说话,皇上又怎么能听得清楚呢?”

一句话提醒了雍正,他也立刻感到了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他的脑子里“嗡”地一声,
血也马上就涌到了脸上。他小声地对张廷玉说:“你说的很是,朕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方苞见此情景,不言声地站起来走到允祥身边,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允祥向坐在自己身
边的允禵说了声:“方便。”便起身离座来到大殿门口。正好图里琛得到消息,正向这边跑
来,他急急地问:“十三爷,听说里头闹起来了?”

“你火速给我调来一棚御林军来!”

“扎!”

“慢!”允祥眼里闪着凶光,狠狠地,也是一字一板地说:“听我的号令,我叫你拿
谁,你就给我立刻抓起他来,不要犯嘀咕!”

“扎!奴才明白了。”

等允祥回到殿里时,这里早就乱成了一团,允禩也已经撕下面具亲自出马了。他用手戟
指着张廷玉大声地喝斥着:“张廷玉,你想要挟权乱政吗?皇上说过了,今日是言者无罪,
你为什么说十四爷和三爷身子欠安,要让他们回府去?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吗?充其量,你
不过是我们满人的一条狗罢了,跟上了一个主子就有了这副嘴脸?”

雍正在御座上怒声说道:“廉亲王,你犯了疯病吗?张廷玉乃是先帝驾下老臣,也是从
先帝至今的社稷干城!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满汉还有分别似的,是这样的吗?”

永信蛮声大叫:“万岁,满汉怎么就没有分别?列祖列宗的八旗议政里头有汉人吗?”

果亲王诚诺立即响应:“对!东王说得对!八旗议政有什么不好?就请皇上现在给我们
说清楚了。”

简亲玉勒布托捋着大胡子连连点头:“嗯,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呀,这件事不说说清楚
怎么能行呢?”

满殿的大臣们见此情景,一个个全都吓坏了。他们木雕泥塑似的僵跪在地,眼睁睁地看
着诸王与皇上斗口,谁也不敢说话。雍正早就气得面色苍白了,他拍案而起厉声问道:“你
们就是这样和朕说话的吗?还有没有君臣名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礼部的一名小官吏站起身来。只见他竟自走到允禄面前说:
“王爷,刚才万岁已经明令,说旗务的事情要另行安排。请十六爷下令,让诸位王爷遵从圣
命。”

允禄还没有醒过神来,允禩就厉声问他:“你是什么人?”

“回王爷,臣乃内务府笔帖式俞鸿图。”

“你是六品官?”

“不,是七品。”

“哈哈哈哈……”允禩仰天狂笑,“在这雍正皇帝的庙堂之上,可真是乾坤倒置了!一
个六品小吏,也敢在这里跳踉行威吗?滚开!”

俞鸿图却没有被八王爷的气势吓倒,他朗声说道:“八爷,我虽是奉旨整顿旗务的小
吏,可也是跟着十六爷办差的官员。何况今日的朝会上,皇上并没有说不准几品以下的官员
说话。有人要违旨行事,我请庄亲王本主出来说话,有什么不对之处?”这几句话说得堂堂
正正,连惯于找事寻衅的八爷允禩也被问了个大窝脖,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雍正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群微末小吏中,竟然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把嚣张一时的老八整
了个乌眼青。他用赏识的眼光盯着这个貌不出众的人看了好久,才突然说:“俞鸿图,朕将
你调归都察院,晋封你为御史!你现在不是‘小吏’了,有什么话,就放胆地讲吧!”

允禄此刻也迷糊过来了,说:“鸿图,你有什么建议,只管说出来吧。”

俞鸿图不慌不忙地说:“还是要按皇上的旨意办事,把旗务与政务分开。请众位王爷安
坐观礼,就是有什么要说的话,也请稍安勿躁。皇上是主子,皇上要听谁的建议,自有皇上
安排。像现在这样,大殿里众说不一,各说各的,岂不要乱了会场吗?”

允禄心里已经整理出来了头绪,他站起身来向诸位王爷一躬说道:“请王爷们遵守朝廷
规矩,安心坐下来听会。”

永信冷笑一声说:“方才万岁不是说过了,八王议政的事也不是不能商量嘛。我们本着
祖宗的家法说事,也并没有出格呀?庄亲王,你何必定要拦着我们呢?”

允禄恳切地说:“整顿旗务只是雍正新政里的一条,并不是不议。皇上已经作了安排,
我们就应该遵旨办理才对。”

允禩见永信说不过允禄,就马上出来声援:“遵旨办理?皇上刚才说过了‘言者无罪’
的话嘛。既然这大殿里挂着‘正大光明’的牌匾,为什么不能让大家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又
何必再另外去找时辰?”

俞鸿图抗声说道:“八王爷请注意,皇上并没有说诸位有罪。至于你们的所作所为是否
光明正大,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天下的臣子们也都在看着哪!”

一句话惹翻了允禩,他一拍几案厉声喝道:“你狂妄!我府里的三等奴才也比你大些,
你竟敢这样地和王爷们顶嘴吗?”

俞鸿图寸步不让:“请八爷留意,这里是万岁爷的朝堂,而不是八爷的王府!我俞鸿图
虽然官职微末,但我却是朝廷命官,而不是您八王府的奴才。八王议政已经废止了七十多
年,那是圣祖爷废了的,难道你敢说圣祖皇帝也有错吗?八爷你今天口口声声说要实行‘八
旗议政’,请问:上三旗的旗主是谁?下五旗的旗主又是怎样诏革?您管的是哪一旗,您旗
下的佐领、参领、牛录,包衣都是谁,他们又在哪里办差?哼哼,除了我们内务府,大概这
里所有的人都难以说清!八爷,虽然我在您面前无礼,可我却没有犯上作乱的心。若论这个
‘礼’字,是您和诸位王爷先在君前不遵礼节,也是您在皇上面前无礼地大声喝斥廷臣
的。”

允祥听到这里,他那一颗悬得高高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刚才变起仓促,他最怕的是图
里琛调兵进来之前,这里就闹出了大乱子。尽管他相信图里琛的手段,也知道他一定能把乱
子镇压下去。可这里是堂堂中枢重地,是至高无上的庙堂啊!在这里轻易抓人、拿人甚至杀
人,毕竟不是件小事。而且一旦闹起来,又该怎样善后呢?这个俞鸿图拼着自己性命这样一
搅和,就为下一步争得了时间,也争得了主动,他真是功不可没呀!这时,他回头一看,图
里琛戎装佩剑已经走到了殿门口,他的心里感到一宽,忙起身走到雍正座前,在他的耳边悄
悄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恭身却步退了下来。

雍正的脸色已经气得苍白如纸了,他以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说道:“请诸臣工们退出天
街以外去候旨,既然有人非要在这时谈‘八王议政’,那就等议决之后再召你们重新进
来。”他把手一摆,“你们暂且跪安吧。”

皇上已经下了命令,按说大家都该立即遵从才是。可是,满殿的大臣们全都傻在那里不
知如何是好了。张廷玉的面色带出了不快,鄂尔泰这个新进的军机大臣怒声说道:“怎么,
你们都没有听见吗?还不快点谢恩退下!”

“谢恩……”

众文武官员们参差不齐地说了一声,脚步杂沓地退了下去。走到乾清宫门外,他们这才
惊异地发现,一千多名御林军正荷戈持枪,杀气腾腾地聚集在东西配殿两侧,不禁都在心里
叫了一声:好险哪!假如刚才朝廷上一句话说得不合,动起刀枪来,我们的小命还会保得住
吗?快走,快走吧,这里不是我们傻站的地方!

大殿里只剩下了雍正皇帝和方苞、允祥、张廷玉、鄂尔泰、允禄、弘时等一方;当然,
也还有允禩、允禟、允禵和都罗、永信、诚诺、勒布托他们另一方。看着群臣们纷纷退出殿
堂,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多年的仇隙、怨恨、不满和疑惧,全要在这个场合里见出分晓,也
全要在今天作出决定。昨天,不,半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带着假装出来的微笑,握手言欢,
亲切交谈,好像一家人似的;可现在,双方都已经撕破了伪装,也撕破了面皮,要为了那个
高高在上的龙椅,而一搏生死存亡了。雍正一方,当然想趁此久等不遇的良机,把对手彻底
地消灭净尽,让雍正的皇朝能顺利地渡过这次难关,并从此一帆风顺地开创他心目中的事
业;可另一方又岂肯甘心服输?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次较量了。以前他们每次都是以如意的算
盘开始,又以再一次的失败告终。这次他们再也不能容让了,他们正在聚集着力量,准备作
最后的一拼,哪怕是拼个鱼死网破,从此坏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了。
 
一百回 抗皇命纷纷落马下 训无知谆谆诉心曲

雍正见俞鸿图走也不是,留也不好的那惶惶然无所适从的样子,他在心中笑了。这个名
不见经传的微末小吏,竟有这么大的本领,挽既倒于狂澜,这样的人被埋没掉,真是太可惜
了!朕假如早一天发现了他,绝不会让他屈就内务府的一个小小官吏的。他看了一眼这个立
了大功的人说:“俞鸿图,你的话还没有说完,怎么能和大家一齐走呢?回来,回来,把你
想说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吧。”

“扎!”俞鸿图痛快地答应一声,就要继续说话。可是,在一旁坐着的十四爷允禵不干
了:“慢!俞鸿图不过是一个撮尔小吏,能值得皇上把他看得比王爷们还重吗?我也有话,
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呢!”

趁着允禩他们寻衅闹事的由头,允禵也跳了出来向雍正发难。他不让那个内务府的俞鸿
图说话,而是抢先诉起了心里的怨恨:“皇上,我也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呢?你能开开恩容许
我说话吗?你有这个胆量敢让我把心里的话全都倒出来吗?你能担保殿外站着的侍卫们不对
我们下毒手吗?如果你能让我们说话,并且真地作到了言者无罪,你才能算得起是个皇帝,
是个立得住,站得稳的皇帝!”他略微停了一下,见雍正没有制止,便说起了压在心底的牢
骚,“今天,这里议会的是政务,你们说的那些个事情,什么‘火耗’呀,‘官绅一体当
差’呀,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想当这个乌‘议政王’,我只是憋气!我想问问皇上,我究竟
犯了什么法,你就把我囚在东陵?让我过着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死,活不活的日子,连个
身边的人都保不住?我没有在西海打了胜仗吗?我不是万岁您的同胞兄弟吗?说实话,我听
了十六弟的劝告,今天本来是不想开口的。可是,那么多的官员们对你的‘新政’不满,难
道你就不该听从一下民意吗?”

坐在一旁的方苞,一眼就看出这次十四爷也要出来和皇上叫阵了。在他的身后,还站着
允禩哥几个和东来的诸位王爷,绝不能让他们占了先,更不能让允禵得了理!他出来说话
了:“十四爷您说到了‘民意’,我倒想问一下十四爷,您知道‘民意’该怎么讲吗?您过
去曾管过兵部,又曾经出兵放马,回来后又在东陵读书。这些年来,您一直是深居简出、养
尊处优的金枝玉叶。您知道一郡之内有多少田地吗?这些田地里头大业主占了多少,小业主
又占了几成?您知道平常人们说的那个‘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吗?前明灭亡,李自成革命,全是因为土地兼并过甚,官员贪墨无度才引发的!十四爷呀,
我劝您好好地想一下,您不懂的地方还多着呢?不要只是抓住了一点,或者看到了一件事
情,就信口开河地说三道四。天下之大,要作的事情有多难,您也要思量一下才对啊!”

鄂尔泰刚调到军机处来,对于全局的形势还不很了解,但十四爷他却是熟悉的。方苞刚
刚住口,他就朗声接着说:“先帝爷驾崩,十四爷大闹灵堂;太后病重时,十四爷侍疾又言
语不慎,这难道都可以说是无罪的吗?若是平常人,早就发往刑部去论罪了。可是只因十四
爷是皇上的胞弟,皇上才念及兄弟情分,不予深究,仅仅削去王爵,请十四爷守陵读书。这
一片保全抚爱之心,十四爷为什么就不能体贴呢?汪景祺和蔡怀玺等人相互勾结,图谋要劫
持十四爷参与作逆造反,万岁除首恶之外,一概不间,而只是将他们从十四爷身边遣散,这
不是法外施恩,又是什么?十四爷,您平心静气地好好想想,主子还有哪一点不是仁至义
尽?”

允禩一看,好嘛,方苞和这个鄂尔泰都这样地能说会道,一番话竟把允禵问了个脸红脖
子粗,张口结舌地答不上来了,他的心里这个急呀。平日里他虽然也恨允禵不肯与自己通力
合作,但眼下已到了节骨眼上,他却不能不出来帮允禵一把了。他一改平日那温文尔雅的风
度,大大咧咧地跷起二郎腿来怒声喝道:“十四爷正在和皇上说话,你们插的什么嘴?”

朝臣们全都退出去了,雍正的心里早就平静了下来。他不急不躁地说:“朕早就说过,
今日是言者无罪嘛,允禵你何必这样浮躁呢?”他的声调并不很高,但话音却特别的刁蛮,
“你们不就是因为乔引娣的事,想说朕是个‘淫暴昏君’吗?回头你们可以去见见她,问一
问朕是否对她有非礼之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朕看你们今天这样不顾身家性命的闹法,恐
怕还不是为了乔引娣,大概还是要弄那个‘八王议政’的吧?朕告诉你们,不要再搞那些个
玄虚了,还是开门见山地谈更好一些。”

允禵咬着下嘴唇恶狠狠地看着雍正,过了好半天才说:“就算是要八旗议政又怎样?那
是列祖列宗的旧制,我们在朝会上光明正大地提出来,也说不上是犯上作乱!皇上,你不是
也有旨意,说‘八王议政’也不是不能提的吗?”

“朕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说过这样的话?”

“你问问允禄。”

这次该着雍正吃惊了,他带着狐疑的眼神盯着允禄问:“老十六,朕一向知道你是最老
实的,想不到你竟然敢矫诏乱政。嗯?”

允禄吓得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他多么想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说这是弘时说的话,而
他自己从来就没有说过呀!可是,他一瞧弘时那凶狠的眼神,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人家是皇子,是阿哥,皇上能信得过他允禄吗?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啊……是,是三贝
勒……他说的……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雍正只觉得浑身一颤,掉过头去又盯上了弘时。弘时怎么能不害怕?他连忙跪了下去颤
声说道:“阿玛知道,儿子最是胆小,怎么敢编造圣意害国乱政呢?想必是十六叔听错了。
儿子的原话是,八王议政的事,皇上自有安排,议政议的就是旗政,儿子这话和皇上今天说
的是完全一样的呀!”

“嗯?!”

别看允禄平日里不大管事,可他心里清楚着呢。弘时一改口,他马上就意识到了灾难即
将临头。自己怎么能和弘时这位皇阿哥作对呢?昨晚上他们在一起说的话,是无法对证的,
要硬说是弘时对自己说了谎言,说不定更要倒霉。他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叩着头说:
“臣弟这会儿实在是记不清了……皇上知道,臣弟是出了名的十六聋,也许是我把三贝勒的
话听错了……”

雍正勃然大怒:“好,你错得好!”他快步向着允禄走去。张廷玉吓了一跳,以为皇上
要踢允禄一脚的。可是,走到半路,雍正却又忍住了。只听他冷笑一声说:“这件事,是朕
自己糊涂了,不该用你这聋子来办事!削去你的王爵,你回家去闭门思过吧。滚!”

允禄的眼里饱含泪水,十分委屈地看了一眼雍正,叩着头说道:“是……”他爬起身来
退出去了。

图里琛正好在这时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退下去的允禄,却没敢和他说话,径直走到皇
上身前跪下奏道:“礼部刚才派人进来让奴才代奏说,文武百官已经遵旨在午门前按班跪
候,请示主子有什么旨意?”

雍正满意地看了一眼全身戎装的图里琛说:“叫他们等着!等会儿朕还有旨意。告诉各
部尚书,有私议国家大政者,休怪朕今天要开杀戒!”

“扎!”

雍正的眼睛里闪着阴狠的光,突然转过身来格格地一笑说道:“朕即位之初就曾经说
过,朕无意来做这个皇帝。但圣祖既然把皇权交给了朕,朕也只好勉力地做好这件苦差使。
圣祖德近三王,功过五帝,就是废除八王议政,也是在他老人家手里发生的事。你们今日在
大庭广众之中,突然发难,要求恢复八王议政制度。朕现在要问你们一句,是圣祖当年措置
失误呢,还是朕有什么失德的地方?你们之中,要是谁想来当当这个皇帝,就不妨站出来直
说!”

自从朝臣们被撵出了乾清官,退到午门外边起,允禩的心里就觉得忐忑不安。平常日子
里,他们在自己的府邸里密议的时候,大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雍正的无能,是雍正的
不堪一击。但是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也感觉到掌握中央大权后有多么大的权
威,指挥起来又是多么的容易!从敞开的乾清官殿门口向外看去,黑鸦鸦集中起来的御林
军,早已像铜墙铁壁样地站在那里,整装待命了。他知道,如今是大势已去,打心底泛起一
阵悲凉的叹息。他强忍着又惊又恐的心境,叩头说道:“万岁的这番话,做臣子的如何能够
担当得起?臣等并没有自外于朝廷的心,更不敢作乱造逆。八王议政乃是祖制,就是永信、
诚诺他们也无非是想出来为国效力,辅佐皇上治理天下,臣弟担保他们谁也没有异样的心
思。”

雍正没有理会他的话,却笑着对睿亲王都罗说:“睿亲王请起身说话。朕很高兴你没有
和他们掺和在一起。”

允禟听出来雍正的话意了,眼看着形势急转直下,这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觉得八哥刚
才的话说得太软弱了,就是上了刀俎的鱼,还要蹦达几下呢,何况面对宿仇死敌?他站起来
抗声说道:“万岁既然是这样说了,臣弟还有话要说!睿亲王入京,和其他亲王们一样,我
们在一起议了整顿旗务的纲目,也一起谈了八王议政,并没有人暗地里另起炉灶啊!不知万
岁说的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也不知万岁所谓的‘掺和’,又意在什么?”

允禟的话一出口,允禩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策了。“服软”就是“理屈”嘛!他马上又
说:“别说我们没有私地里阴谋,就是说了些什么,万岁也大可不必这样讲话。皇上若无失
政之处,何必要如此堵塞言路?皇上若是有失政之处,又何必拒谏饰非?”

雍正冷笑一声:“嗬,朕堵塞了你们的言路了吗?你有什么话,想说朕有何失德之处,
不妨明言嘛。”

一句话又把两人说闷了。允禵看到这情景,在一旁大声说:“田文镜明明是个小人,是
个敲剥聚敛的酷吏,河南官民人等,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皇上你却树他为‘模范’,对
他任用不疑,这难道不是失德吗?”

“你身在东陵,他是小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刚才众位大臣们说的。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

“有理?有什么理?你有的是大业主,大豪绅的理!”雍正厉声驳斥说。

“皇上难道要杀富济贫?”

“哈哈哈哈……”雍正皇上仰天大笑:“说得好!但朕不是要杀谁济谁,朕是要铲除乱
根,创一代清平之世!”突然,他止住了笑声,急促地在大殿里走来走去,脸色也涨得通
红。他似乎是对别人,又似乎是对自己说:“朕就是这样的皇帝,朕就是这样的汉子!父皇
既然把这万里山河交付给朕,朕就要把它治理得固若金汤!谁阻了朕的志向,朕就对他毫不
留情!”他转脸向殿外高喊一声:“图里琛!”

图里琛就在殿外檐下,听见雍正召唤,他一步跨进殿来,“叭”的打了个千儿:“奴才
恭听主子吩咐。”

雍正面冷似铁地说:“你八爷、九爷和十四爷今天累了。由你带步兵统领衙门的兵士们
护送他们回府。”

“奴才遵旨!”他站起身来向外一招手,立刻就进来四名千总,向雍正行了军礼,肃立
一旁看着图里琛。图里琛脚下马刺踩得金砖地吱吱作响,直向允禩等人走了过去。打了个千
儿说:“八爷、九爷、十四爷,奴才奉旨送你们回去。”

允禩霍地站起身来说:“无非一死而已!老九,老十四,不要装脓包,也不要再去求
他!”他转身向雍正一揖道:“皇上四哥,兄弟我等你来杀我哪!”说罢昂然向殿外走去。
允禟也是一揖,只有允禵更是格外不同,他站起身来,用极其轻蔑的眼光瞧了一下雍正,
“哼!”了一声便离开了这座高大宏伟的乾清宫。

雍正的脸色突然变得血一样的红,他对着傻坐在那里的几位王爷也是“哼!”了一声,
便回到御案前坐了下来。他提起笔来,似乎是想写点什么。可是,不小心,朱砂蘸得太饱
了,还没有下笔,就滴了两滴,而且还正滴在明发的诏纸上。那血红的颜色十分注目,让他
也吃了一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呆坐在那里不动了。张廷玉知道皇上这是在想着怎样
处置这些“铁帽子”王爷,他倒是很愿意借这个机会,压一压他们的嚣张气焰,便假装没有
看见。可是,鄂尔泰却深知这事情的重大。本来,满洲的旗人们就对皇上不满了。自从整顿
旗务以来,每天都有西林觉罗本家到他府上去哭叫,有的人甚至质问他“皇上还要不要我们
这些满人了”?如果照今天这些旗主们的所作所为,发到部里,至少也得问一个“斩监
候”!可是,那样一来,不但旗务整顿变成了一句空话,就连奉天也要受到极大的震动。说
不定连蒙古诸王,也都要被株连。满蒙是大清的国本所在呀,一旦乱了起来,那大清岂不要
崩溃了吗?他上前一步来到皇上身边,躬身小心地说:“皇上,当天命六年时,太祖武皇帝
曾与诸王对天焚香共同祈祷说:‘吾子孙中若有不善者,天可灭之。勿刑伤,勿开杀戮之
端’。这些话尤在耳边,请皇上留意。”

“唔?”雍正的精神好像有点恍惚,他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了墙上的那个条幅:“戒
急用忍”,这正是康熙皇帝亲手写给他的座右铭。他的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踱到屏风前
边,眼睁睁地看着诸王问:“尔等知罪吗?”

“知……知罪!”

“既然知罪,朕就不再加罪了。朕说一句诛心的话,你们现在只是‘畏罚’,却并不真
正知罪。朕治理天下,遵循的其实只有两个字:一是孝,二是诚。就诚而言,上对天地,下
对四方,御群臣,临万民,都出自本性,没有半点的虚伪矫揉。这上边还应该有个内外之
别,要分而待之。朕对待天下臣民,犹如光风霁月,恩惠是人人均等的;但对满人,则又如
一家子弟,有着骨肉的深情和满怀的挚爱。正因期之愈高,所以也求之愈苛,完全是一片恨
铁不成钢的心情。你们今天跟着他们胡闹,是让别人当了炮筒子使呀。这就是不诚,也是对
朕的不敬!再一点,你们身处奉天,管的事不出满旗满人,受人的挑拨,也想来分一份皇
权。朕问,你们懂不懂治理天下的道理?你们知不知道,如今的形势早就不是开国之初了,
汉人们比我们满人多着上百倍呀!如今各部官员中满汉各占一半,就有人怨声载道了,还能
再架住你们这样胡闹?马上可以得天下,但马上却不能治天下,连这点普通的道理你们都不
懂,还要跟着允禩他们闹事,朕若想发落你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一百零一回 讲古说史教训王爷 称猪叫狗辱及祖宗

“臣……懂了。”

“不,你们一点也不懂。比如说,八王议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知道吗?”

几个王爷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却还是一个劲儿地在地上叩头:“臣等真的不知……”

雍正一拍几案:“连这个都不懂,还跟着瞎闹腾?哼,你们死了这个心吧!”他这话是
生着气说出来的。其实八王议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连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但他毕竟是
皇上,他的话就是命令。他回头对俞鸿图说:“鸿图,你上来,将这八王议政的事和他们说
一遍,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扎!”

俞鸿图是今天的朝会上唯一得到彩头的人,他心里那份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但是他又不
敢表露出来。因为他怕兴奋得过了头,就会立刻引起在场众人的反感。一听皇上要他说一下
八旗议政的历史,他便极其潇洒地叩了一个头,又庄重肃穆地开口了:“臣奉旨参与整顿旗
务的差使,自然要细心准确地通晓《八旗通志》。据臣所知,已未天命四年,太祖令褚胡
里、鸦希诏、库里缠、厄格腥格、希福等五臣,带着誓书,与喀尔喀部五卫王共谋联合反
明。所以最初时,并不是八王,而是叫‘十固山执政王’。

“到了天命六年,也就是鄂尔泰刚才所说的盟誓这一年,情形又是一变。参与盟誓的并
没有卫王,也没有喀尔喀诸王。当时参加的有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蒙古儿泰、皇太极和格
垒、迹尔哈郎、阿吉格以及岳托四位王爷——这就是所谓的‘八王议政’。

“但自此以后有了大事具名议政的,却又不一定是这八个人。太祖遗嘱中说的各主一旗
的,像多尔衮、多锋,都不在八王之内。其余的和硕贝勒也是随时更定的。直到圣祖手里,
这八旗议政的制度,虽然名义上还存在,但已经很少有人能确认‘八王议政’是指的哪八位
王爷了。”

俞鸿图果然是十分了解国故,因此把从这儿往后的历次会议,哪次是哪几个王爷参政,
哪几个王爷又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参加,说得周详之极。这样一算之下,竟没有一次是完全的
八王议政。他接着又叙述了太祖杀速尔哈赤父子,世祖杀肃亲王豪格,罢黜睿亲王多尔衮一
门的前后原由。他心思灵动,又口才极好,将伏法诸王的情形,描绘得如在眼前。俞鸿图越
说越精神,越说越有神采,他长跪在地,口中振振有词地说着:“正是因为八王议政从来也
不能事与权统一,而且最容易使人臣们不尊皇帝而觊觑大位,顺治爷当时一揽上三旗之权于
天子;康熙爷又将旗营、汉军营编归兵部,由国家统一提调。所以,七十年间,愈是皇权统
一,就愈是国家大治,旗主们也得以乐享太平盛世之福。三藩之乱,中央大权所及之处,才
可能只有叛官而无叛兵。唯有尼布尔王子悍然称兵作乱,而又被上将军图海和周培公十二天
就扫平者,恰恰就是他们统帅的都是八旗旧人!假如圣祖当年因循祖制,八旗各自为政,吴
三桂祸乱十一省,岂能轻易就范?即使没有三藩之乱,西晋之八王乱政也足以引为殷鉴。同
室操戈,箕豆相煎,不但无今日之大治,诸王又何得安坐盛京血食一方,传之子孙而不替
呢?”俞鸿图辞色严厉,侃侃而谈,口说手比,至此才突然煞住,真有掷地有声的气势。他
向雍正叩了一个头说:“禀皇上,臣已奏完。”

雍正十分欣赏地看了一下俞鸿图对诸王说:“俞鸿图今天讲的这些,你们要当成功课,
下去后再好好复习。温故而知新,这才能本份一些。八旗干政,其弊端不可胜言!但你们只
是无知,作孽的却是允禩、允禟和允禵他们,还有一个允礻我,现在正住在张家口外。你们
借他们的势,他们借你们的力,叵测之心难告天下臣民!念你们祖上的功业,朕就不打算对
你们加以惩处了。但自今日起,哪一个再敢冒险犯难,与当政人相互勾结图谋不轨者,朕定
取他的首级示惩天下!现在,你们都退出乾清门外候旨去吧!”

四个王爷磕头谢恩,站起身来,揉着跪得发酸疼痛的双腿,趔趔趄趄地走向殿外。雍正
突然叫了一声:“睿亲王回来!”

都罗吓得浑身打了个机灵,迅速转回身来,重新跪下叩头说:“臣王敬听皇上教训。”

雍正却温存地笑着说:“你不要害怕。他们三王进京,是两个肩膀抬着一个嘴,成心与
朕打擂台来的,也是一心要跟着允禩他们捞好处的。你和他们不一样,弘时向朕递了你呈进
来的贡物单子,还很替你说了一些好话。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本来是不希罕你这么点贡
物的。朕取的是你这点儿心,要的就是你这一片忠诚的心意。多尔衮老王爷要见到你今天的
情形,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都罗激动得泪水夺眶而出,他哽咽着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也!但臣王所居
身份,与诸王大不相同。所以,刚才不宜出面与诸王争执,求皇上明鉴。”

“当然,当然,朕心里头明白着呢!你刚才若是出头站在朕这边,外人就一定会说是我
们满人之间起了内讧。你也是信得过朕才这样处置的嘛,朕心里很是欣慰。你现在已经是世
袭罔替的亲王了,有无上的爵位,朕也确实无可封赏了。弘时,你替朕记档:睿亲王的王冠
之上,可再加一颗东珠,并用红绒结顶。除了你现在的世子之外,你自己再从儿子里头挑选
一个出来,由朕封为郡王!”

弘时答应一声:“是。”他刚才还满腹狐疑,怕雍正怪罪他,现在他的心才算放下了。

都罗还要逊让,雍正笑着说:”你不要推辞了,朕慨然说过了,就要依此办理的。你应
当知道,朕的奖罚都是有尺度的。你有功,朕就要奖;假如你也像他们那样不规矩,朕也是
绝不能容忍的,你下去吧。”

都罗千恩万谢地告辞出去了。雍正又对允祉说:“三哥,你到外头去传旨,让乾清门外
的大臣们还都回来,仍接着会议。传完旨后,你带上图里琛到老八、老九和老十四他们那里
走一趟,告诉他们不要惊慌,但是也都要安分地在家里静候处分。叫步兵统领衙门负责这几
个王府的护卫。就这样,你去吧!”

俞鸿图上前跪了一步说:“皇上,臣是不是也应该先下去,然后再同着大家一同进
来?”

雍正一笑说:“哦,你很懂事,说得也是正理,那你就下去吧,等会儿你再进来好
了。”

乾清门离乾清宫不过咫尺之遥,允祉刚出去不久,几百名官员们再次来到了这里,他们
看到,雍正高坐在须弥座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也不知他如今是喜是怒还是忧;方苞和张
廷玉等人也还是坐在他们原来的位子上;只有十三爷允祥,却换了一张安乐椅。他是久病不
愈的人,能来参加这次朝会已是不易,大家看着他那瘦得像一把骨头似的身子,心里都充满
了同情和关注。他也好像知道众官员的心思一样,直盯盯地看着他们走进来,直到参见皇上
的“万岁!”声高高响起,他才转过脸去看着皇上。

雍正打破了殿里十分压抑和寂静的气氛,说了句:“请朱师傅还到这边来坐。”等朱轼
重新坐下后,雍正又回过头来对允祥说:“十三弟,朕因为你的身子不好,才让人搬了这安
乐椅给你的。你要是觉得这样坐着更受罪,朕让人给你拿个枕头来,你干脆躺着吧。高无
庸,去,给你十三爷垫个枕头。你想坐就坐,想躺就躺,坐不住了还可以在殿上走动走动。
这个朝会朕尽量开得短一些,不妨事的,朕就不信难道还能再出个曹操?”

他这番话一说出口,下边跪着的臣子们,都只觉冷彻骨髓,谁还敢再有什么表示?

雍正似乎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可能太重了些,便又笑着说:“你们不要害怕,朕是不愿
意无事生非的。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让朕有什么办法?他们这些个王爷们,也太小看朕了,
想拿朕当汉献帝,当晋惠帝,要来个挟天子而令诸侯,真是妄想!要知道,今日高高在上
者,乃是四十年栉风沐雨忧患王事的雍亲王!朕从荆刺丛中走来,早年就已办老了差事,也
洞悉了民情。官场里的这些个鬼域伎俩,哪一件能瞒得过朕的这双老眼睛?”他口风一转接
着又说,“但我们今天的朝会,还仍然是议大政,还是开头时说的那个题目,也还是言者无
罪,诸臣工可以畅述已见。”

下边的这些臣子们,哪还敢说话呀!一个个低眉攒目,大殿里静得可以听见人们的心跳
声。

雍正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大家都心存恐惧,便说:“你们不要这样缩头缩脑的嘛!朕只
诛那些有罪之人,只治那些心怀叵测之身,而从不以言词加罪于人,也从不以文字降祸于人
的。”

这话说得太假了!前不久,那个有名的才子徐骏,不就是因为几行诗作被斩首西市了
吗?现在朝廷上还放着一个活宝钱名世,谁还敢胆大包天地出来说话呢?

在一片死寂之中,终于云南巡抚杨名时出来说话了。他膝行上前一步说:“臣杨名时有
本奏上,恭请皇上御览。”一个小太监连忙走过去接下本章来,呈到雍正案头。

雍正知道,今天这个静场的局面,全是刚才闹的。其实,他的本意,只是想痛斥几个不
识时务。反对刷新政治的臣子,然后就明降诏旨,把几项大政推行下去,也趁机堵住六部九
卿妄加议论的口。允禩他们一闹,倒让他歪打正着,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不过,他也知
道,这样一闹,是不会再有人出头说话了。他向案头上放着的那奏章略微瞟了一眼说:“很
好。既然没有别的异议,那就是大体可行。有人不是要弹劾田文镜吗?那只是个极其平常的
事。朕这就下诏,让弘历返京时顺道查访一下,他自然会秉公处置的。无论是田文镜或者是
别的什么人,只要不是另有图谋,只要不是对君父心怀叵测,出于公心而言政,说对说错,
朕都是不计较的。朕想,有些人现在就心里有话,可是今日被人搅了场面,你们就也有了心
障,或者尚有一些话,今日不便明讲的,都没有什么。回去后可以写成奏折,写成条陈,或
密折,或明发,只管奏上来,朕自能明察洞鉴的。就是明令颁发之后,施行起来有什么不当
之处,也允许直封奏陈。”

雍正说到这里,知道不会再有什么异议了,正准备宣布散朝,坐在安乐椅上的允祥突然
痛苦的抽搐了一下。他想用自己的双手勉强支撑着身子坐直了,但手一软,像挨了一闷棍似
的,一头倒了下去,口中鲜血狂喷而出!雍正霍地站起了身子,用惊恐的目光直视着这位爱
弟,十几名太监也奔了过去围住了允祥。雍正厉声高叫:“传太医,传太医呀!你们都是死
人吗?”

守在乾清宫外的太医们听到这声招呼,连忙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殿里也在一时间引
起了一阵骚动。鄂尔泰大喊一声:“都跪好了,不许乱动,也不许交头接耳!”

允祥终于睁开眼睛来了,他吃力地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皇帝和太监们,勉强笑了一下
说:“皇上,您知道,臣弟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想不到今天却在大厅广众之下出了丑。看
来,臣的大限果然是到了……圣祖……圣祖啊,臣儿就要跟着您老人家去了……”

雍正满脸都是泪水,他轻轻地抚着允祥的身子说:“老十三,你不要胡思乱想。你
的……寿限还长着呢!邬先生不是说了,你能活到九十二岁吗?你先回去,朕要派最好的太
医,用最好的药来为你治病。你只管放宽心吧……”

允祥凄凉地一笑说:“那我就托主子的福了……”太监再不敢迟疑,就着那张安乐倚,
抬起允祥走出了乾清宫。

雍正重新回到御座上,他背对着众臣,好大一会儿才突然转过身来。张廷玉对皇上的性
子摸得太熟了,知道这是他怒气即将发作的预兆,也知道这必定是因为允祥的突然发病才引
发了皇上的心火,看着皇上满脸都是乌云,好像立刻就要雷电交加的样子,张廷玉连忙走上
前去,思忖着怎样才能解劝开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雍正却已经自己开口了:“刑部的人听
着:原来决定要秋决的犯人,除大逆十恶者应由朕特批之外,停止秋决一年,以为吾弟允祥
纳福。”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圈里有些发红,眼睛直视着前方远处,像是要穿透殿顶直
达苍穹似的,“允祥的病,说来很简单,他全是跟着先帝,跟着朕累倒了的!二十年前,朝
廷上下,谁不知道那个英武豪侠义薄云天的‘拼命十三郎’啊!他现在累倒下来了,还有一
个李卫,也累坏了身子。有人在明里暗里说田文镜这也不对,那也不行。可是,你们知道他
的火耗只收到三钱,他推行火耗归公,涓滴不入私门。可他要推行官绅一体当差,也是四面
楚歌。他给朕上了奏折说,他已经是骨瘦如柴,恐年命不久于人世,他也要累疯了!看看
他,再想想朕,朕自己又何尝不是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何尝不是已经累得支持不住了?
你们再回过头来看看张廷玉,他是两朝老臣了,五年,才五年多呀,他头发已经皓白如雪
了!要不是为了上对列祖列宗缔造创业的艰难,下对子孙们的万代昌盛,朕何苦要这样苦苦
地折磨自己?何苦要这样像熬灯油一样地勤政?朕手下的这些国家精英们,至于一个个都累
成这样吗?”

张廷玉的眼睛里流出了混浊的老泪,却听雍正还在继续地说着:“朕在藩邸当王爷时,
威福并不减今日的帝王之尊。虽然也常常出去办差,但仰赖圣祖神圣威武,比起今日来,还
是清闲了十倍也不止。这皇帝的位子就这么好,引得众多的人们为此锲而不舍地追求?朕一
心一意地想要政治清明,民生安业,偏偏是允禩、允禟、允礻我和允禵这样的小人,打横
炮,使邪劲儿,必欲取朕而代之不可。他们的心思不在天下,也不在臣民,他们是只是希图
那点儿威荣,那点儿权力!他们的心像猪狗一样的龌龊,他们是阿其那,是塞思黑……阿其
那……塞思黑……”突然他来到御案前,提起笔来狂书着:

允禩允禟允禵等,结党乱政,觊觎大位至死不渝,枭獍之心人神共愤!着允禩改名为
‘阿其那’,允禟改名为

‘塞思黑’,允禵……

写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允禵是自己的一母同胞,便十分烦躁地将允禵的名字勾掉,恶狠
狠地写上“钦此!”两字,转过身对鄂尔泰说:“你,骑上快马立刻到允禩那里宣旨:允禩
改名为‘阿其那’,允禟改名为‘塞思黑’!”鄂尔泰飞也似的捧旨走了,雍正的心火还是
在燃烧着,想想终究是太便宜了允禵。从允禵身上,他又联想到了钱名世,便又扯来一张大
纸来,朱笔狂草地写上了“名教罪人”四个大字。这才将笔远远地扔地一边,抬起头来,长
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百零二回 雷霆万钧咆哮狂怒 梦魇多变难宁惊魂

文武百官们哪见过皇上如此暴怒啊,一个个全都吓得苍白了脸,连大气也不敢出了。不
知是哪个部里的官员,竟然吓得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们虽然大多不是满人,也不懂满语,但
却知道“阿其那”就是猪,而‘塞思黑”就是狗!把自己的亲生兄弟比成猪狗的,自古以
来,大概还只有这个雍正皇帝。尽管这是他在暴怒之下做出的决定,但这决定的后面,又隐
藏着什么呢?

雍正心里的怒气还没有散发出来,他还在大殿里咆哮着:“朕之处世用心犹如日月经
天,朕之光明磊落祖宗神明皆知!你们里面很有些人是什么‘八爷党’、‘九爷党’的,对
朕口是心非的也还不少。今天在这堂堂天枢重地,光明正大的殿宇之下,文武百官齐集之
处,你们只要有一人能够说出道理来,说朕不如那个‘阿其那’和‘塞思黑’,朕决不怪
罪,而且立刻就将皇位让给他!”他说这话时,眼睛里充满了挑战的神情和冷峻的笑容。他
扫视着大殿,见没有人敢出来说话,似乎心情平静了许多,但这也只是一刹那间的平静。一
想到允禩结党盘根错节经营了这么多年,下面跪着的不知有多少是他的同党。自己曾经亲手
写了御制《朋党论》,可是,至今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揭发允禩他们的阴谋,他的怒火又升
了上来。觉得自己现在只是在强权上赢了允禩他们,可无论是德行、人望上都比不了那个
‘阿其那’,不禁又妒忌又不理解。便接着说道,“君臣大义乃三纲之首,你们都是读书
人,竟然愚蠢如此,看着允禩的党羽在朝在野为非作歹,竟能够无动于衷,真是咄咄怪事!
这里头还有那个叫做钱名世的,他既然是探花出身,什么书他没有读过?他占据着翰林院这
样清贵的职务,却去捧允禩死党年羹尧的臭脚,真让人恶心!朕的这幅‘名教罪人’的牌匾
已经写好了,就着礼部颁赐给钱名世,‘礼送’他回乡,挂在他家的大门口上。告诉常州知
府和武进县令,让他们每月初一、十五去钱家查看挂匾情形。如未悬挂,即呈报督抚知道,
朕自有一番料理。江南本是人文荟萃之地,居然出了钱名世这等败类,也自应反省自问,思
耻明过。着江南明年停止乡试一年。汪景祺虽已伏法,但他的原籍浙江,也应该照此办理!
钱名世离京之日,由礼部知会百官,大学士以下官员,都要写诗为他‘赠行’,他既然以文
词谄媚奸恶,那就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词为国法,示人臣以炯戒!”

雍正皇上越说越气,也越说越离谱。从允禩等人说到钱名世,又从钱名世说到了汪景
祺,下边还不知他要把话题转到哪里,还要再说出什么样的令人难堪的“料理”来。张廷玉
可不能坐视不管了,他趁着雍正喝水的空子,快步向前走到皇上身边说:“皇上,刚才太医
院派人送信说,怡亲王病体已经没有大的妨碍了。怡亲王说,他想见见皇上。”

“唔?什么?”雍正猛然从暴怒中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刚才确实是有些失态了。很多话
本来是不该说,或者要和军机处和上书房商量一下再定下来的。比如让江南和浙江两省士子
都因为钱、汪二人的案子而停考一年,让满朝文武都写诗骂钱名世等等,显然都有点过分。
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君无戏言,既然话已出口,就难以更改了。他点头示意,让张廷
玉退了下去,又说:“本来今天是和诸臣工共商新政大计的,却让这些个夜猫子给搅了。但
话又说回来,挤掉了这个脓包,也未尝不是一件大好事。这样,推行起新政来,也许会少一
点梗阻。刚才张廷玉说,怡亲王病体复安,朕心里才稍感欣慰。怡亲王乃是古今罕见的忠良
之臣,也是国家的栋梁。他若是被今日之事激出朕所不忍说出的事,朕必定要以‘阿其那’
和’塞思黑’与他抵命!”说完,他一摆手,便拂袖走出了乾清宫。

雍正直奔清梵寺,看望了允祥的病,等回到畅春园时,他早已是精疲力尽了。他浑身上
下几乎是散了架一样,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地回到了澹宁居。太监们赶快端了御膳上
来,可是,他虽然觉得有点饿,却一点食欲也没有。高无庸知道,他一定是胃气不舒服,便
让御膳房做了一小碗京丝挂面来,上头还滴了几滴香油。雍正这才勉强吃了两口,然后就和
衣躺在了大迎枕上。他吩咐高无庸说:“朕要静一会儿,除了方先生、张廷玉和鄂尔泰之
外,朕什么人都不见。”

高无庸答应着退下去了,雍正却仍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看点东西,可拿起奏章
来,又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允祥的影子,他那瘦弱的身子,仿佛时刻在他的眼前晃动;他那
断断续续的话语,又总在耳边响起:“皇上,这几年我在病中读了几本史书,自古以来,像
您这样孜孜求治的,连圣祖也包括在内,没有第二人!臣弟知道,您是一心一意地要‘为天
下先’,要改变数百年的陈规陋习,要追踪圣祖,超越前人。可是,您的身边却大多都是些
庸才呀!您……太难为了!所以臣弟请皇上以后要多注意收罗人才……”雍正听着允祥这些
像是临终遗言似的话,心中十分难过。便安慰允祥说:“十三弟,你好好休息吧,先不要想
这些,等你康复了,咱们再谈不行吗?”

允祥却惨然一笑说道:“皇上,你还指望我能够康复吗?平常日子里,大家都夸赞我是
位侠王,唉,我配吗?就说杀成文运的那回子事,他虽是罪有应得,可也并没有死罪
啊……”

雍正接过话头:“那是当时形势所迫嘛……”

“不,四哥,您不要拦我……成文运该死,可是,阿兰和乔姐也该死吗?她们都是年轻
貌美的娇好女子,又都那么痴心地待我,但还是死在我的手里了……现在我一闭上眼,就好
像见到她们站在我的身边……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能活。这是四哥您常说的话。所
以……皇上不要学我,不要轻易地动怒。您发起脾气来,确实是很吓人的……就说八哥吧,
他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明摆着是一个奸党头子,可他毕竟与我们是同一个皇阿玛
呀!剥掉了他的权柄,让他不能为害朝廷也就是了,千万不要……杀!我的好四哥,您能听
得进臣弟的话吗?”

雍正泪流满面地说:“哥哥我记下了。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地养着。朕亲自为阿兰和
乔姐她们念往生咒,祝她们早升天界……”

允祥睡着了后,雍正也回到了澹宁居。他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境中似乎有人在身旁说话,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原来是弘时,便说:“朕太累了,你先下
去吧。”

弘时并没有退下去,还更上前一步说:“皇阿玛,儿子有紧急的事要向阿玛奏明。”

“什么事?”

弘时看了一眼雍正说:“儿子是心里头有怀疑,才跑来请示阿玛的。‘八王议政’的
事,从一开头阿玛就没有松过口,十六叔却为什么会传错了圣意?他是耳朵背,是心里糊
涂,还是别有用心呢?”

雍正惊觉地问:“什么用心?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据儿子看,是不是允祉三伯或者是四弟宝亲王有什么不规的地方?十六叔为人所使,
当了别人的枪头……”

“你有什么凭据?”

“父皇啊,您别忘记了史书上说的那个烛影斧声的故事。隆科多弄那个玉碟有什么用
处?还不是想行妖法来害您,他不还曾是托孤大臣吗?四弟宝亲王眼看就要接大位的人了,
还四处收买人心又是为什么?他们谁像儿子这样,整天傻呆呆地只知跟着皇阿玛苦干?”

雍正勃然大怒:“你放屁!弘历远在江南,怎么会假传圣旨?你十六叔连树叶掉下来都
怕砸了头的人,他敢吗?要论起说假话办假事、你还不到火候呢!回去跟你八叔好好学学,
然后再来朕面前掉花枪!”

……弘时突然不见了,一个女人却走到御榻旁。雍正怒声说道:“你们连让朕睡个安生
觉也不肯吗……你,你……”他一下子愣住了,原来身边的女子竟是乔引娣。但仔细一看,
却又像是小福……他眨眨眼睛,看了又看问道:“你果然是小福吗?”

那女子嫣然一笑说:“皇上,你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如今你身边有了乔引娣,哪
还能再想起我小福来?”说完转身就走。雍正急了,从床上一跃而起追上前去。可是,小福
似乎是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雍正觉得好像是走在一片大沙滩上,冷嗖嗖的风吹得
他浑身打战。他边跑边喊,好不容易追上了,拉过来一看竟然仍是乔引娣。他抹着头上的冷
汗问:“朕这是在做梦还是真的?你到底是小福还是引娣?”

引娣冷笑着问:“皇上,亏你还是信佛的,也亏你还常常念往生咒。岂不闻‘色即是
空,空即是色’。梦也好,无梦非梦也罢,还不都是色相变化?我就烧死在这棵老柿树下,
二十年前,你不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吗?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从此
将天各一方,你也不要再想我了。人间世事纷扰多诈,人心险恶,你好好地保重吧,我去
了……”

一转眼间,小福已经不见了。昏黄广袤的沙滩上,凄凉的冷风在呼叫着,黄河滩上的尘
沙也在他身边无情地翻滚。他看到了远处那婆裟起舞的沙暴,也听到自己悲伦的呼喊声:
“小福,小福,你回来呀……引娣,引娣……你怎么也要走呢……”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是
皇上,是有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皇上,他放声大叫:“侍卫们在哪里,太监们又在何处?你们
快去,给小福修庙!快去把引娣给朕找回来……”

守在暖阁外的高无庸快步走了进来,他轻声地叫着:“皇上,皇上,您醒醒,醒醒
啊!”他一边为皇上掖好蹬开的被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说:“皇上,皇上,你是被梦魇着了
——奴才们全都在这儿侍候着呢!您先喝口水,醒醒神。奴才这就去叫乔姑娘,她要是肯
来,叫她上来侍候主子可好?还有,方先生和张廷玉进来了,主子要不要现在见见他们?”

雍正清醒过来了,才知道刚才自己竟是在梦境中。他想起梦中所见,心头还在怦怦地跳
着。他吩咐一声:“叫方先生和张廷玉进来。哦,乔引娣要是不乐意,你们不要勉强她。”

乔引娣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有一年多了。她在允禵那里时就听说,皇上是个好酒贪色之
徒。刚来澹宁居时,她时时都在戒备着。她把内衣用细针密线缝得牢牢实实,还昼夜都准备
着一柄用来自裁的长银簪子,稍有可疑的饭菜和茶水绝对不吃不喝,皇上假如想来施暴,她
就一了百了。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她每天只见皇上千篇一律的只是“听政”,“听
政”,好像除了听政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偶而雍正也到她住的地方来看看,却从来不多
说话,只是极随便地问上一两句,就返身走去。最奇怪的是皇上还有特旨给她,说有差使
时,引娣可以听便。她愿去就去,不愿去时也不准勉强。今天高无庸又来了,而且一见面就
一脸的谄媚相,引娣知道皇上又要叫她了。便说:“今儿个我洗了一天的衣物,累了,我什
么地方也不想去。”

高无庸惊讶万分地说:“哎呀,乔姑娘,你怎么能干那些个粗活呢?下头的这些人真是
混账透顶了,回头我要好好地教训她们一番。叫我说,你什么事也别做,保养好身子,就是
你的‘差使’。你的脸上能露出喜相来,我们这些人也都能跟着帮光呢。”

高无庸这话还真不是瞎编的。那天一个太监侍候皇上写字,他拂纸时不小心把茶弄洒
了。刚好这幅字是雍正写好了要赐人的,这一下给溅得不成了模样。皇上一怒之下,便命人
将他拖到后院狠狠地打,引娣看着不忍,便走上前去给雍正重又送上一杯茶说:“皇上,别
再打了。奴婢给你拂纸,您再写一幅成吗?”

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雍正马上下令停刑。所以,打从这事以后,凡是犯了过失的太监
宫女们,都把免受刑罚的希望,寄托在引娣身上。她也真有面子,只要她一出面,该重罚的
改轻了,该轻罚的就饶过了。引娣见高无庸的笑脸像是开了花似的,便问:“又是谁怎么
了?”

高无庸小心地说:“今天倒不是谁要遭罚,而是出了大事了。几个王爷大闹朝堂,受到
了万岁的处分。八爷和九爷都被改了名字,连十爷和十四爷也被捎带了进去,皇上也气得病
了。本来想请你过去一下的,皇上还是说要听你自便。不过奴才们瞧着今天这势头不大对,
皇上正上火,怕一个不小心,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好姑娘,你知道咱们吃这碗饭多不容易
啊!”

一听说十四爷也出了事,乔引娣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来到了澹宁居。她不声不响地走
了进来,向坐在炕上的雍正福了两福,从银瓶里倒了一杯热茶捧到炕桌上,这才又垂手站在
一边。

雍正本来是不渴的,因为是引娣倒的茶,他也就端起来喝了一口,极其温和地看了她一
眼,才接着对方苞和张廷玉说话:“你们来推荐朱师傅,朕以为很好。他的忠心和正直朕早
就知道了。他在文华殿坐了几年的冷板凳,却没有丝毫的怨心,这就是大节嘛。朕今日看见
他的身板还好,把他升为军机大臣,朕看还是很合适的。至于俞鸿图嘛,就放他一个江西盐
道好了。外边都还有什么议论,你们全都说出来吧,朕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了,断断不会气
死的。”

张廷玉欠身说道:“下边的臣子震摄天威,没有人敢私自议论,更没人敢串连。臣下朝
后,从各部都叫了一人来,在臣的私邸里座谈。大家都说允禩——哦,阿其那太为嚣张,既
无人臣之礼,又有篡位之心。包括永信在内,都应交部议处,明正典刑,以正国法。但也有
人对两个王爷改名颇有微词,说他们毕竟是圣祖血脉,传至后世也不大好听。”

“方先生以为如何呢?”

方苞长叹一声说:“若论允禩、允禟和允禵三人今天的行为,放在其余的臣子地位上,
十死也不足以弊其辜!”引娣听到允禵竟然闯了这样的大祸,吓得脸都变白了。但方苞只是
瞟了她一眼便继续说,“不过,老臣以为,这样一来圣祖留下的阿哥们伤残凋零得就太厉害
了。无论怎么说,后世总是一个遗憾。这件事万岁一定也很为难,臣看不如圈之高墙,或放
之外地,让他们得终天年也就是了。至于那个钱名世,不过一个小人,平素行为就不端,
‘名教罪人’算得上中肯的考语。口诛笔伐一下,让天下士子明耻知戒,对世风人心,对官
场贞操,我看都是大有好处的。”

张廷玉立刻接口说:“臣也是这样想的,请圣上定夺。”
 
一百零三回 惊噩梦雍正赦胞弟 传旨意弘昼报丧来

两位心腹大臣都这样看,虽是雍正意料之中的事,但他仍然感到不满足。他马上想到,
允禩等人在朝中经营了这么多年,留下他们的性命,对他们在朝野的势力并无多大损害。自
己的身子远远不如他们几个,万一比他们死得早了,朝中有个风吹草动的,又有谁能驾驭住
他们呢?但因此也就便宜了允禵和允礻我,他自己心中的恶气,又怎能抒发出来呢?

雍正心中的恶气发泄不出来,就更是不依不饶地说:“允礻我虽然没有参与今天的事,
但他也是个无耻昏庸之辈。朕看,就把他圈禁在张家口外吧,死不死的,也作不起怪来。至
于另外三人,可以暂不交部论处。但这事是在千目所指的朝会上发生的,大家都看得很清
楚,各部如果都不说话,那可真是三纲五常败坏无遗,文武百官丧尽天良了!其实,朕倒不
忌讳杀了他们,自古以来,大义灭亲的史实多着哪,王子犯法应该与庶民同罪嘛。”

高无庸进来禀道:“内务府慎刑司堂官郭旭朝有事请见。奴才说了皇上正在议事,他说
原来这些事是要向庄亲王禀报的,可是,如今庄亲王在听候处分。请旨,要他向谁去回
话?”

雍正想了一下说:“叫他进来。”

郭旭朝进来了,还没等他跪下行礼,雍正就问:“你有什么事?”

“启奏皇上,刚才内务府派到八爷——啊,不不,是阿其那府里的人说,八爷——啊
不,”他“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才接着说,“阿其那府里正在烧书,把几个大瓷缸都
烧炸了。奴才知道这不是件小事,可庄亲王……”

雍正立即打断了他:“这种事以后你向方先生报告。高无庸,带他出去,赏他二十两银
子。”看着他们出去后,雍正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狰狞,对方、张二人说:“好啊,老八在
为自己烧纸钱送终了,这三个府邸今夜就要查抄!证据一旦销毁,今后将如何处置?”

方苞和张廷玉对望了一眼,却都没有说话。

“嗯?”雍正不解地看着他们。

方苞说:“万岁,老臣有个想法,说出来请皇上参酌:老八把文书等烧了也好。这样比
起全都搜查出来反倒更省事。”

张廷玉见雍正黑着脸一声不吭,便赔笑说道:“皇上可能还忘不了任伯安的那个案子。
当时在藩邸查出来时,皇上不是也把它当着众阿哥的面一火焚烧了吗?事情奏到圣祖那里
时,臣很为主子捏着一把汗,记得圣祖夸奖说,‘雍亲王量大如海,谁说他刻薄寡恩?只此
一举就可见他能够识大体,顾全局’。太后老佛爷当时也在场,她老人家没有听懂,是臣在
一边悄悄地对老人家说明的。臣说,‘太后不知,这是四王爷不愿意兴大狱杀人,要顾全兄
弟们的情面’。老佛爷听了后,高兴得不住声地合十念佛呢!”

雍正听到张廷玉复述当年康熙和太后对自己的评价,坐直了身子肃然敬听着,完了后他
长叹一声说:“唉,你们不知,当时朕是办差的人,手中有这个权力;可现在阿其那是当事
人,他是为了保全党羽才要消灭罪证啊!”

方苞恳切地说:“事不同而情同、理同。不同的是,抄收上来更难处置。阿其那烧了,
只是由他一人承担责任罢了。”

雍正再三思忖,终于觉得两位心腹大臣说得有理。直到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当了皇
帝并不能想怎样便怎样地任意作为。他长叹一声说:“好吧。如果不兴大狱,也确实是这样
处置更好些,朝廷岂有先抄出来再销毁的道理。明天……不,干脆再多放他们一天,就是后
天吧,叫老三,老十六和弘时分头去查看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禵的府第,想来,到那时他们
也都烧得差不多了。”

一听连庄亲王也放了,方苞和张廷玉都觉得有点意外。雍正看见他们这样,自己也笑
了:“阿其那的亲信死党都不料理了,还说老十六干什么呢?他不过是耳背,不太精明而
已。”

张廷玉听了很受感动地说:“万岁圣虑周详,臣等难及。阿其那结党营私二十余年,手
下党羽不计其数。要是穷究起来,不但旷日持久,而且分散了推行新政的精力。臣以为,可
以让百官以此为戒,口诛笔伐,从声讨、诛心入手,逐渐瓦解朋党。至于对阿其那等人的处
分,臣以为可以从缓。因为他们提出的‘八王议政’,打的是恢复祖制的名义,与谋逆篡国
还是有区别的。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很好。你们回去后,要多多注意允祥的病情,随时来报告朕知道。好,你们都跪安
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澹宁居这里只留下了几个太监侍候,他们也都站在正殿的西北角
上听招呼,暖阁里面只有乔引娣一个人。其实她原来准备趁张廷玉他们退出去时也要离开这
里的,可是,不知是什么缘故,却犹豫了一下没有走。此刻,见雍正半躺半靠地仰卧在榻
上,眼睁睁地注视着天棚,正陷入了深深地思索,又像是在倾听外边呼啸的风声,一点儿也
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她才小心地透了一口气。

“引娣……”皇上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可能是没有听见,或者虽听见了却没想好要怎样回答。片刻之后,她才突然领悟过
来:“哦?噢!主子有什么旨意?”她向皇上福了一福,吃惊而又慌乱地回答着。

雍正坐起身来,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神色是那样地慈祥,看着引娣那手足无措的样子低
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引娣见他眼睛里毫无邪念,这才放了心。她替皇上倒了一杯热水又心神不定地说:“奴
婢……奴婢……我,心里很害怕。”

“怕?你怕的什么?是怕朕会杀了允禵吗?”

引娣的内心像是有着极大的矛盾,两道清秀的眉紧蹙着:“也为这个,也不全是为这
个,连奴婢自己也说不清楚。这里满园子阴森森的树,这里面那些高大而又黑洞洞的房子,
奴婢全部害怕,还更怕……皇上。我生在小门小户家里,在我们这些平常人家族里,别说是
亲兄弟了,就连出了五服的本家子,也没有像天家这样,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二十年的你
杀我,我又要杀你的。皇上,我真不明白,难道这样互相杀起来就没个头吗?”

雍正喝了口茶长叹一声说:“唉,你还是见识不广啊!山西大同有一门兄弟三十四人,
为了争抢一块风水宝地,男男女女死了七十二口,连门户都死绝了!那也是有争斗,也是要
见血的。你心里头要明白,朕已经坐到这位子上了,还能再有什么别的企盼?只有别人来和
朕争,因为他们看着眼红!一块坟地尚且争得头破血流,何况是这张至高无上的龙椅呢?所
以,朕也只好奋起相对以保住自己,不被别人杀掉。”

引娣掩面而泣地说:“皇上,你们不要再争了……不要再杀人了,好吗?”

雍正没有回答她的话,却望着面前那幽幽的灯火出神。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才突然问
道:“引娣,你来到这里侍候朕有多久了?”

“四百二十一天。”

“哦?记得这么清爽!你是在度日如年,是吗?”

“我……我不知道……”

“朕喜爱喝酒,很贪杯,是么?”

“不,皇上不爱喝酒。”

“那么,朕是个荒淫贪色的人吗?”

引娣迅速地瞧了皇上一眼,见他并没有盯着自己看,而是在瞧着远远的地方。要说起这
种事情来,引娣心里是有很多感触的。她目所能及之处,只有皇上每天不分昼夜的在办事,
在批阅文书。就是碰上与引娣单独相处,也从来是语不涉邪的,似乎只要她能常在身边就满
意了。允禵对她确实是有千好万好,但要她说出雍正的不是来,她还是办不到,更别提让她
说出“皇上好色”这几个字了。她轻轻地,也是羞涩地说:“不,皇上不贪色。”

雍正听到这话,走下炕来边走边说道:“嗯,这是句公道话。其实’食色性也’,这还
是圣人说过的话呢。好色也是人之常情,但朕就确实不好色,朕也知道,自古以来,在这上
头栽跟斗的不知有多少皇帝,史书上写出了多少教训,但朕可以堂而皇之地说一句,朕不好
色!”他踱到引娣面前,用手抚着她的秀发说道:“你也许会想,既然不好色,为什么要把
你弄到这里来?这里面的缘故朕不想说,也不能说。朕只想告诉你,你和朕心中的一个人长
得太像了,朕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疼你怜你,比你的十四爷疼你怜你还要更甚得多。只要你能
说出口来,而且又是朕能办得到的,朕什么都全可以给了你!”

引娣在皇上刚走到自己身边时,确实慌得心头直跳。这时她定住了心神,看着皇上那高
大的身影,却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敬重之情。她仗着胆子说:“皇上,既然你这样说
了,奴婢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请万岁放十四爷一马吧,别……别……”

雍正严厉地说:“这是国家大事,也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你身为后宫女子,绝对不能
干政!”

引娣的头低下来了,她喃喃地说道:“你不答应,就算我没有说吧。可是,你要给十四
爷留一条生路,不要和八……八阿哥一样处置。只要你能答应奴婢这一句,奴婢情愿死心塌
地在这里眼侍你,一直到老……”说话间,她已是泪如雨下了。

雍正见她如此,轻声说:“别哭,别哭,你不要哭嘛!允禵这次犯的罪名不小,他是在
堂堂朝会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犯罪的。如果要问问他的心,你十三爷当年几次险些儿被人
谋杀,他都难逃罪过。但那还是暗的,可这次是明的!朕——唉,朕看在你的面上,可以再
放他一马。”

“真的?!”引娣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

雍正心头一阵难受,他强忍住泪水说:“你毕竟和他心连着心。可是,朕如果被他们篡
了位,谁肯替朕说情?朕如果死了。又有谁能为朕洒一掬清泪呢?你可以去见见允禵,把朕
这些话全部告诉他。他如果还不肯甘心服软,那么朕就再一次召集百官,也可以和他再当众
较量一次!”

引娣惊讶得脸上满是泪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雍正,想说点什么感激的话,可是,她一
句也说不出来。她第一次觉得在这个冷峻而又严肃的中年人身上,有一种允禵没有的气质;
也第一次觉得,在二十多年来兄弟阋墙的争斗中,她一向敬重的十四爷允是也许真的是有不
对之处。她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了……

雍正来到满脸泪痕地引娣面前,拍着她的肩膀笑着说:“你哭的什么呢?朕答应了你的
请求,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好了,不要再哭了,朕也该去作事了。”他叫上太监们跟着,漫
步向弘时办事的韵松轩走去。因为刚才的梦境太让他心惊了,他要看一看弘时是怎么办差
的。

就在雍正和乔引娣谈得最合拍的时候,被削去王爵奉旨回家思过的十六爷允禄,却焦躁
地在自己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怎么也不能安下心来。说心里话,他对雍正的处分并不怎么看
重。处分就处分,回家就回家,我等着你就是了。可是,他又一转念,不行,这位四哥正在
气头上,又对我产生了不信任,我就一定要向他说个清楚明白,我就不信弘时这小子敢不认
账!可是又想,不,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能马上找他说这事。就是能够证实是弘时矫诏并且
诬陷自己,皇上也落实了弘时的罪过,可后果呢?那不是要与弘时结成一辈子的冤家了吗?
弘时毕竟是雍正的亲生儿子,就是把他整倒,也不过是给自己留下了更大的祸患。既然两头
皆祸,我还是取其轻吧。老实地认个“耳朵背”,皇上还能揪住不放吗?想到这儿,他又转
回来了。不但不再申辩,而在家里呆了三天,也没出二门一步。这三天里头朝廷上发生了不
少的事:六部九卿的官员们,个个都是见风倒,一见允禩兄弟惹怒了皇上,就立刻一窝蜂似
的装好人。弹劾廉亲王等“犯上作乱,危害社稷”的奏章,如同雪片一样,飞到军机处、上
书房,也飞到了雍正的案头上;朱轼以文华殿大学士的资历,升任了军机大臣;十七弟允
礼,已经阅军完毕,即将刻日进京;永信等几位王爷将要受到什么处分,却是没有一点消
息;那个倒霉蛋钱名世,带着皇上亲手提写的大字匾额,发送回乡了。听说他走时,既没有
痛哭流涕,也没有失去沉静,倒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反倒引起人们的同情。对这
些事,允禄虽然自己不能出门,可儿子并没有被限制自由,他依然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消
息。

第三天头上,允禄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他必须进畅春园去了。他对自己的这位四哥的脾
性,了解得太清楚了。他知道,这位四哥是近也近不得,远也远不得的。比如,这次自己获
了罪,受到了申斥和处分,那不过是小事一宗。你如果火炭似的上赶着去巴结,皇上就会认
为你是在装奴才相,他就看不起你;但你如果硬要充好汉,不和他主动照面,他又会怀疑你
是对他生了异心,是要与他对着干,是不敬重他。因此吃过早饭他就吩咐家里人等:“备
轿,送我到畅春园去!”

可是,不等他穿好衣服,允祉和弘时叔侄俩已经走了进来。允祉上了台阶,南面站定
说:“有旨意!”

允禄一撩袍角就跪了下来:“罪臣允禄恭聆上谕。”

允祉宣旨道:“允禄本系有罪之人,念皇考遗脉,且朕素知其并无大错,不忍以一事之
非掩其昔日之功劳,着即恢复原职继续办差。即着允祉、弘时、弘昼及允禄等四人,前往查
看阿其那,塞思黑及允禵家产。钦此!”

允禄连忙叩头说道:“罪臣谢恩!”回头又招呼一声:“三哥,时儿,请进房里说话。
来人,献茶!”

进到屋里后,允祉又笑着说:“老十六,你也忒胆小了点,就这么点小事竟然吓得连门
都不敢出了!老十三当年被圈禁时,也是我去传的旨。他听了旨意,不仅坦然受之,我还没
出门呢,他就下令叫府里的人们,照常排练《牡丹亭》。瞧人家,那才叫汉子哪!”
 
一百零四回 装神弄鬼活祭自己 花言巧语岂奈我何

弘时在一旁却冷冷地说:“不过,朝里也确实有害怕的。就比如前些天送钱名世时,百
宫都奉旨写诗骂他。可咱们的方老先生,也跟着凑热闹。他的诗,被收进了《名教罪人诗
集》里,当作压卷集。据我看,学问品行再好,一入了名利场,是人的也不是人了——混蛋
一个!”

弘时此言一出口,把允禄和允祉都吓了一跳:写诗为钱名世送行,是皇上的旨意,方苞
这样作无可指责。再说,当儿子的,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三人正在这里说话,却见弘昼府上的管家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一见面就跪倒在地,失
声痛哭地禀报说:“我们五爷他……他殁了!”

三人一听这话,不禁大吃一惊,昨天我们还见他好好的哪,怎么今天会说死就死了呢?

一听说弘昼突然殁了,二位王爷和弘时都大吃一惊。他们一齐奔向弘昼的府邸,来到巷
口一看,果然这里门前糊着白幡儿,家人也都披麻带孝,还真像是出了大事。就在这时,从
胡同深处跑出来一个管家,俯伏在地干嚎着,“五爷啊,你怎么一个招呼不打就升天了
哪?”

看到这情景,允禄心里十分难过。他知道,四哥跟前的子嗣本来就少,九个儿子里,光
是出痘就死了六个,眼下就只有弘时、弘历和弘昼他们哥儿仨了。弘昼一死,四哥身边就更
是荒凉。此时见那个管家哭不像哭,嚎又不像嚎的样子,他怒火上升地喝斥一声:“王保儿
你这杀才,瞧你这样子,像是给主子守丧的吗?别嚎了!告诉我,你们五爷是几时殁的?报
告了内务府和宗人府没有?具本奏上去了吗?”

允祉心细,他走到跟前一看,这个王保儿孝帽子反戴着,两根飘带垂在额头前,脸颊上
横一道竖一道涂着墨迹,活像是个戏台上跳大神的无常。他心中怀疑,正要训斥,就听这王
保儿自己先就开言了:“爷们不要生气,也不要难过。这是我家贝勒爷的钧旨,他既不让发
丧,也不准上奏。刚才我们爷还说呢,就在家里办事,让家人们都热闹一下就算完。”

什么,什么?刚才还说话呢?这三位简直越听越糊涂了。弘时大喊一声:“住口!你这
个王八蛋,和爷耍的什么花枪?弘昼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你不好好回禀,爷揭了你的皮!”
回头又喊了一声,“来人,鞭子侍候!”

王保儿这才磕头如捣蒜地说:“三爷,您老别生气,刚才是奴才没把话说清楚。我家贝
勒爷并没有真死,他还结实着呢!他说,这叫‘活祭奠’!”王保儿说着,大概是想到里面
那热闹的场面,竟忍不住了笑了出来。

允禄骂了一句:“真是荒唐透顶!”便跟着允祉他们并肩向里面走去,后面跟着看热闹
的人更多了。弘时吩咐自己带来的亲兵说:“去,把这个胡同给我封了,里面的闲杂人等也
一概都赶了出去。”

说话间,他们这一行人已经来到弘昼的府门前。只见府外到处都摆满了灵幡,还有那些
个纸人、纸马、纸轿、金库、银库、钱库。几百面白纱帐幔在微风中漫天飘荡,上千条金铂
银锭随风作响,还真像有那么回子事似的。门洞里就更是闹哄得厉害了:几十个吹鼓手围着
两张八仙桌,桌上酒菜、汤饼齐全,唢呐笙簧聒耳欲聋,吹的却是《小寡妇上坟》。弘时眼
尖,一眼就看见一个二品官员,双手抱着简板,正在“啪啪!啪!啪啪啪!”地随着乐声敲
打,也满认真的在前仰后合,随着节拍动作。弘时可真气急了,他冲上前去,一把夺过简
板,喝斥道:“你不是军机处的章京罗铸康吗?一个朝廷命官,却来帮着作这种事情,羞也
不羞?呸!”他照着罗铸康的脸上就啐了一口。

罗铸康正在手舞足蹈,被弘时来了这么一下子,他竟然好大半天都没有愣怔过来。等他
定下神来,瞧见是三王爷、十六王爷和弘时阿哥来了,这才跪了下来说;“三爷,我是镶蓝
旗下的包衣奴才,五爷是我的正主子,他叫我来为他侍候丧事,奴才敢不来吗?三爷您瞧这
帮吹鼓手们,也都不是平常的人,他们里头最小的也是七品官哪!我们都是五爷的奴才
嘛。”

允祉听了这话倒笑起来了:“好好好,你没有错,该怎么吹打,你们还照旧干吧!皇上
叫整顿旗务,其中就有一条是‘端正名份’嘛。”一边说着,他们携手进了院子。嚯!这里
就更闹腾得不成样子了。四面白幛环拥下,从南道隔开,东边是大觉寺的和尚,在喧闹的锣
鼓声中双手合十念着《大悲咒》;西边是白云观的道士,也正在笙歌齐鸣地作法,另外还有
百余十人,是府里的家丁,他们一个个披麻带孝,载歌载舞,五音不全在唱着《龟虽寿》。
走过一层层的幛幔便是正厅了。五贝勒弘昼虽有妻妾十几个,也早已有了儿子,但在这里跪
着行礼的却只有大儿子永壁一人,别的都在两廊下跪着。正中阶下摆满了各种法器,袅袅香
烟笼罩下,案头是堆积如山的供品,还有几个女人唱歌般地嚎哭。允祉他们从大街上刚进到
这家不像家,庙不像庙的地方,全部闹蒙了。仔细地看了又看,瞧了再瞧,这才看见“死
者”弘昼穿了一身簇新的朝服,正端坐在桌子后面。他对今日突然来访的伯伯、叔叔、哥哥
们看都不看一眼,却只顾了捡起供桌上那好吃的东西来,在大快朵颐呢!

弘时可真是气坏了,他一步跨上前去,大叫一声:“止乐!”回头又上来一把扯住弘昼
骂道,“老五,你竟越来越胡闹了!上次你就这样闹过一次,圣祖看你当时年纪还小,只是
笑了一笑,没有追究,可想不到你还是这样地不知道上进。如果这事让皇阿玛知道,你还想
活不想了?”

这种场合,允祉和允禄身份有关,是不大好出面说话的,于是就只能听到弘时的大声喝
斥:“你看看,这还是我们大清国的贝勒府吗?这是庙会!你把这些个牛鬼蛇神们全都弄到
府里来了!老五,你给我统统打了出去!”

全身心都沉浸在哀乐和祭奠那无穷欢乐中弘昼,被他的哥子又闹又训斥地一搅和,好像
突然从梦游中惊醒了似的,从“死人”的座位上走了下来。他嘻皮笑脸地说:“三哥,你怎
么那么大的火,难道你不知道气大伤身的道理吗?有事要好好商量嘛!哟!三伯,十六叔也
来了,侄儿给您二老请安了。”

允禄却沉着脸说:“弘昼,不怪你三哥生气,你也真是太不像话了!你到胡同口去瞧
瞧,在这里看热闹的人有成千上万,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是个什么名声呢?”

弘昼却似笑不笑地说:“十六叔,您怎么那么健忘呢?七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月份吧,
小安郡王不是也做过一次生祭吗?侄儿还跟着您老一块上席吃酒呢!今天既然你们都来了,
也赏侄儿我一个面子,来了就不要再走了。等这几卷经念完,我请伯伯、叔叔和哥子吃它个
一醉方休!”

允祉说:“这恐怕不行,我们都带着旨意呢!”

弘昼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哎呀,这场面下怎么能宣旨呢?又不好让他们回避。这样
吧,就凑着这现成的香案,请三伯把诏书赐给侄儿跪着读读,成吗?”

允祉又气又恨,可又拿这个活宝没有一点办法。想了想,只好说:“那好吧。”说着将
诏书递给了弘昼。

弘昼跪在地上,接过诏书来仔细地读了一遍,叩头说道:“儿臣遵旨。”

弘时急忙说:“那好,你既然是遵旨了,就快点儿和我们一齐走吧。叫家人们赶快把这
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拿走,和尚道士们也都让他们回去!”

弘昼又是作揖又是笑地说:“别忙,别忙。阿其那又没有长着翅膀,他能飞到哪里去?
再说,圣旨上也没写着让我们‘即刻查办,不得延误’嘛。如今我的性命事大,可不能不小
心。伯伯、叔叔和哥哥好歹也得给我这个面子,况且,我也不是不知道,这里头能通融的地
方多着呢!等我把自己发送了,改天我一走跟着你们去好吗?我这人一向是说到做到,不去
我是这个……”说着,他五指伸开,比了一个乌龟。

允祉在众王爷中,是学问最大的。他看着这个侄儿油腔滑调却又彬彬有礼的样子,既觉
得可笑,又没有一点法子可想。弘时却觉得似乎是受到轻蔑一样,他沉住脸对管家王保儿
说:“你们家五爷现在已经奉旨办差了,你去叫这里的人全都散了吧。”

“扎!”王保儿嘴上答应着,却并不行动。他一呵腰问道:“我们爷还叫了一班戏子
哪!请爷示下,撤还是不撤?”

弘时想都没想就说:“撤!”

“是,三爷。”那王保儿头也不抬地又问:“几位老王妃,连诚亲王太妃娘娘、庄亲王
福晋、怡亲王侧福晋都说要来看戏的,请爷示下……”

弘时一听说还有这么多的宫眷,还全都是上一辈儿的,他心里拿不定主意了,想了想才
说:“这样,你派人到各位娘娘那里送个信,说今天的戏文不演了,请她们明晚再来看戏
吧。”

“是,三爷。”王保儿还是那一套,“这府里前后院还养着上千笼的鸟呢。既然戏改到
明天了,那鸟也得挪挪地方。有几种鸟脾气大着哪,很不好侍候的。奴才叫后院里的刘老头
来管这事儿,不知爷可准许。他可是个老行家了,侍候鸟没有他可不行!”

此刻,连允祉和允禄都听出来了,王保儿这是在耍弄弘时的。尤其是听说有的鸟脾气
大,更觉得可笑。可是,弘时还是没有醒过劲儿来,他不耐烦地说:“这些小事,还用得着
问我吗?你度量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王保儿这会儿却认真了:“哎,那怎么能行?这些鸟都是我们爷的命根子!奴才还得请
示三爷,给鸟配食的是我家四福晋,她配好的鸟食只够一天吃的。四福晋被城东的三舅爷家
接回去了,就连四福晋家的老太太和姑太太,全都去了三舅太太那里,鸟食库房的钥匙又是
四福晋亲自拿着。请三爷示下,奴才是去接四福晋回来,还是去把钥匙要回来呢?”

弘时简直被他这像绕口令一样的话闹得不知所措了。他怔怔地问:“你说的这些全都是
琐碎的家务事,我为什么要管?”

“回三爷的话,奴才也不知道。”

“你,你你你?!”弘时这才意识到是中了王保儿的奸计了。他的脸一下子就涨得血一
样红,他浑身乱战地说:“你,你竟敢戏弄主子!谁教你这样和爷说话的?”

王保儿恭谨的低下头来说:“三爷,您老千万别生这么大的气。奴才岂敢生了对三爷不
敬的心,这不全是话赶话地赶出来的吗?其实,奴才也知道,冲着爷最后说的这话,奴才就
该磕头谢罪的。可是,我们五爷有规矩,不准磕头敷衍,而只能明白回话。这不,爷果然是
误会了……”

弘昼见哥哥气得赤红暴脸的,觉得也不能再这样僵着了,便亲自出面把王保儿喝退,这
才对允祉他们说:“二位伯伯叔叔,三哥,你们不知道,这个王保儿又皮又倔,他前生是一
条驴,你们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今天我实在是对不住,因为贾神仙给我起的课,他说叫
我十天之内不准出门。哪怕只出去一步呢,就要有血光之灾,今天刚好是第二天。这事你们
也别犯愁,被抄的是三家,你们刚好正是三个人。要是你们能等,咱们就改天再去;要是不
能等呢,就只管分头去办差。反正我也向皇上写了密折奏明了,该得个什么罪名,全是我命
中注定的。生死事大,办差事小,你说是不是三哥?”

弘时的脸上气得发青,他一直认为弘昼不爱过问政事,更不爱办差,是因为也和自己一
样地忌妒四弟。因为四弟不但爵位高,而且是处处事事都占着先。今天他可真是领教了这位
老弟的厉害了,他竟是一块撕不烂也嚼不动的牛皮糖!他冷笑一声对弘昼说:“你自己相信
那贼道士的胡说八道,在家里乌烟瘴气地装死人,耍赖皮,还要再攀上别人吗?三伯伯和十
六叔在你这里耽误的时间够多了,你赶快跟着我们办差去!”说完,他回头就走。

弘昼还是十分镇静,他既不生气,也不发火,一个长揖拜了下去,亲自送他们来到门
口,却突然在门洞中站住了脚,吩咐一声:“罗铸康你们几个有职份的奴才,替你主子送送
两位王爷和三爷。三伯,十六叔,好三哥,咱们改日见!”说完也不等他们答应,竟自转过
身去干他的“正经”事了。

弘时他们刚出门,就听里面的小唢呐又重新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吹那个《小寡妇上
坟》了,又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一首怪腔怪调的《小放牛》。

坐在大轿里的弘时,开始时十分生气,但想了想却很快地又平静下来了。他仔细地琢磨
过来又琢磨过去,弘昼所以要这样做,焉知他不是在表明心迹?焉知他不是心怀着对弘历的
不满?焉知他不是在表明自己永远不觊觎这个帝位,而只想当个什么事也不问的皇阿哥?要
是自己也站在他这个位子上会怎样做呢?上面有两个哥哥,自己既然与帝位无关,操那么多
的闲心干嘛呢?想想八叔如今的下场,谁不心寒?但自己又和别人不大一样,因为自己早就
在做着手脚了,他也是有抱负的人哪!年羹尧和隆科多倒台时,自己就趁机收罗了原来他们
的手下。再看看弘历,这哥俩还正在斗着心眼,他也不一定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
他知道,弘历曾在父皇面前告过自己的小状,说:“三哥收门人太多,也太滥。作为皇阿
哥,金尊玉贵,又是春华正茂的时候,不宜结交外臣太多。”张廷璐科场的案子一出来,弘
历也找过几个当事人询问。他分明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却不明着说出来,更没有一言的规
劝,甚至在雍正面前也一字不提。弘历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呢?难道他是在留着一手,要等
到最后对证时才和盘托出吗?但反过来又一想,也不见得。弘历虽然早就封了亲王,可在父
皇面前也并不是多么得宠。有一次在韵松轩议事,说到了田文镜,弘历就告了他的状,说他
是“急功近利,乱报祥瑞”。父皇当场就抢白他,说:“当今之世,只说空话而不办实事的
人太多了。你得好好下去看看,当官的是怎么当的,大业主和小业主又是如何的不同。学问
是干事干出来的,不要只是停留在你们读过的几本书上!”这次父皇让自己坐镇北京,而让
弘历出京办差,谁能说他老人家不是别有深意呢?要是错过了这个好机会,那才是傻蛋一个
呢……他正在轿子里胡思乱想,就听轿外一个太监禀道:“三爷,阿其那府已经到了。”
 
一百零五回 查家产弘时尊八叔 说前因福晋后悔迟

大轿落了下来,弘时稳稳地走下轿来,看看四周:啊,这里早已是面目全非,变化得让
人认不出来了。府门外,昔日的威风已成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队队的兵丁,一行行的内
务府官员。大家见到弘时的大轿落下,用不着谁下令,便悄没声响地跪了下来。只有图里琛
踏着扎扎作响的马靴走上前来,一扎跪倒说道:“奴才图里琛给三爷请安!方才内廷军机处
大臣朱相爷派人来问:开始查看没有?奴才回说:三爷去约五爷了,很快就会来的。怎么,
五爷他没有来吗?”

弘时说:“你五爷他身子不适,今天他不来了。你是管着内外警跸关防的,谁在里头料
理查看事务呢?”

他们说话间,从那边跑过来一个四品官员,看样子也不过四十岁上下,却长着一个枣核
似的尖脑袋,高颧骨,凹嘴唇,浓眉下面一双小眼睛几里骨碌地乱转。一看就知道,他是个
浑身上下一按消息就会动的人。他跑到弘时面前,熟练地打了个千说:“奴才马鸣歧给主子
请安!请三爷训示。”

弘时一笑说道:“走吧,先进去再说。”

就在弘时和图里琛他们说话的这会儿,阿其那府里早就得到了消息,太监头儿何柱儿也
已经等在这里了。看见弘时走了过来,他急忙上前跪倒说:“三爷,奴才何柱儿给您老请
安!”

弘时一边往里走着一边问:“你们家主子知道这消息了吗?”

“回三爷,我们主子早就在候着钦差大人了,他这就出来。”

话音没落,就见允禩带着他的四个儿子,全都从二门里边走了出来。允禩看见是弘时来
传旨抄家,很感到意外。他正了正头上戴着的有十颗东珠的朝冠,一步步地走了过来,用极
其轻蔑的眼神瞟了一下图里琛,一句话也不说地就站在了弘时对面。他的儿子弘旺、弘明、
弘意和弘映却眼中含泪地站在父亲身后。

到了这个地步,允禩还是这样的镇静,这样的坦然,又这样的无所畏惧。使弘时在一刹
那间,忽然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两条腿有点发软,还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吞吞吐吐
地说:“八叔,您的……身子骨还好吗?”

允禩的心中此时也是十分激动,不过他在努力地控制着。只听他用平静的语调说:“我
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膝盖儿肿了,跪不下去,你叫两个人来把我按倒在地也就是了。既然
雍正替我起了个新名字,你现在也不必避讳,就叫我一声‘阿其那’不也很好吗?我听着这
新起的名字很好,比叫那个又长、又绕口的爱新觉罗·允禩顺当得多了。”他说着这些话的
时候,一点忧伤和恐惧都没有,似乎还是像以前那样的从容和镇定。可是,他的儿子们哪敢
这样对抗天威呀!老大弘旺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哭着说:“三哥,我是长子,理应替父亲跪
聆圣训。请三哥宣旨吧。”另外的三个儿子见此情景,也都哭着跪下了。

允禩突然暴怒起来,喝了一声:“忤逆不孝的孽种们,你们嚎的什么丧!?”

弘时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图里琛,回头又看看这些兄弟们,也有点泪眼模糊了。他们年
纪都相差不多,也都是自小在宗学里上学、玩耍的小伙伴。可今日他们竟然成了自己的阶下
囚徒,也真让人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他静了静像野马奔驰一样的心思说:“八叔既然身子不
适,可以由儿子代跪听旨。八叔,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想说什么虚套子的话来安慰
您。您就自个儿善自保重吧,回头皇上会有恩旨给您的。接这样的差,侄儿心里头也不好
受,请八叔鉴谅。”说罢,他忽然脸色一变,大声说道:“奉皇上旨:着弘时前往廉亲王府
查看阿其那财产。钦此!”

弘旺兄弟四人一齐叩下头去:“谢恩……万岁!”

那个马呜歧正领着一班人在外头等着哪!这些年来,他们全都练成了抄家能手,也明白
这差使是发财的好机会。八王爷有多大的势力,多大的家产,他们谁不眼红啊!所以从接到
这差使起,他们早就等得心痒难耐了。此刻听见弘时宣读完了圣旨,马呜歧抢上一步,极其
干练地给允禩打了个千儿说道:“奴才们都是奉差办事,也是身不由己的,请八爷海涵。”
说完又回过头来躬身叉手对弘时说:“请贝勒爷示下,奴才们好遵谕承办。”跟着他来的那
些个内务府承办官员们,足足有一百多人。他们看见这就要动手了,一个个兴奋得摩拳擦
掌,脸上放光。

弘时却冷冰冰地说:“你们先别高兴,我知道你们都是些混账东西,发惯了抄家财。今
天所奉旨意,只是查看家产,并不要搬运,更不是没收。由何柱儿带领着你们到各库房里看
看,把御赐的物件和私产归类造册呈报;八王爷的福晋是安郡王的家人,她过门时带来的体
己和妆奁也是不少的,不能一齐查封。这也让何柱儿指实了,登记造册后照常启用;家眷和
家人们都集中到太监们住的院子里,不许惊扰;东书房和签押房,由我亲自处置。八叔自己
用的图书,连封条也用不着贴。但是,所有的御批御扎和内外大臣们的书信往来,恕侄儿都
要带走,这些都请八叔体谅。”

允禩冷冷地说:“你用不着交代。我也抄过别人的家,规矩我全都懂得。想不到的是,
今天自己也被人抄家了。内务府的这些贼王八,你要不让他们捞到点好处,兴许就把御赐的
物件给你砸了,好替你增加点罪过;再不然,就弄上几本违禁的书,藏到我的文书堆里,让
你遭了灭门之祸。我早就有准备了,今天凡是到这里来的人们,每人赏二百两银子。你们只
要不偷着掖着地给我弄个不清不白,也就算我求了诸位了。至于文书,我也准备好了,该怎
么办,都是现成的。”

弘时的脸上似笑非笑地说:“既然八叔已经安排得这么妥贴,事情就更好办了。请兄弟
们暂且跪在这里,我陪八叔到书房里吃茶说话去。”说着便熟门熟路地和允禩一同来到书
房。马呜歧向几个书吏一摆手,内务府的人就立刻行动。他们提着浆糊桶,拿着封条,有的
查看西书房,有的则撵赶家人。等弘时和允禩进到东书房时,已听到西院里人声嘈杂,也隐
隐地传过来女人的哭骂声。弘时心中不忍,但回过头来看允禩时,却见他似乎是充耳不闻。
弘时让跟来的人在门前站着,自己却跟着允禩进到了书房。

弘时刚刚坐定便急忙说:“八叔,侄儿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弄到这种地步。如今什么
也说不得了,更不是互相埋怨后悔的时候。八叔有什么指教,趁着现在没有人,你只管对侄
儿说,无论怎样,侄儿总是要想办法保住八叔您的。”

允禩没有立即开口,对这个说得比蜜还要甜的侄儿的话,他只能相信一半。但是明摆
着,他要东山再起却已是绝无希望了。他心里除了对雍正的仇恨之外,还能指望谁呢?他从
靴页子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来,纸虽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可那上面却写满了蝇头小
字:“弘时,我把它交给你吧,这就是‘八爷党’还没有暴露的官员名单。可惜的是,其中
二品以上的官员已经不多了。你把它拿去,也许会用得着。别的,我还能有什么事呢?我也
用不着抱怨。你看,这是东书房里的物件清单,东橱里的是上缴的文卷,余下的就是我私人
的藏书了。”

弘时把那张小纸条掖在袖子里,回头又看了看上缴的物品,不觉大吃一惊:“八叔,您
上缴的东西就是这么一点儿吗?书信一封没有,御批奏件也不全。皇阿玛是何等精明的人,
这是骗不过去的呀!”

允禩没有回答他的话,却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来回踱着:“弘时,我问你,你的父皇老
四,准备怎样处置我?”

弘时叹了一口气说:“唉,一时半会儿的只怕不会有什么处分。昨天晚上我去请安,见
父皇在礼部的折子上批道:‘暂授民王,以观后效。凡朝会,视王公侯伯例’。别的还有什
么,我就不知道了。”

允禩边想边说道:“这个我也想到了。他总是还要假惺惺地再当两天‘仁兄’的,不过
这种局面长不了。墙倒众人推,向来如此!那些个墙头草、马屁精们也不会饶过我,这正是
向老四献他们的牛黄狗宝的好时机嘛!生死都是命,我早已置之度外了,否则,我是绝对不
会走这招险棋的。弘时,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我从来也没有篡位的心,这一条你回去后一定
要替我讲清楚,这也是我对你的心里话。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我劝你也不要想篡位。雍正倒
行逆施,他是长不了的。你看看他,其实马上就要累倒下来了。一个人这样地违情悖理行
事,没有不当独夫的道理。他累,就是因为他不懂得无为而治,也不会顺水推舟,所以他不
能长寿。至于你,我也有一言相告:你绝对不要保我,也不要保你九叔,你最好是劝你的皇
阿玛把我们明正典刑。这样,我们不但不会恨你,还会在九泉之下感激你!我还要告诉你一
句,你办事处人的精明,远远赶不上弘历。弘历从来就不露锋芒,你却是太显棱角了。朝中
有不少人都看出,你事事处处都在和弘历争夺着什么,这样,你就落了下乘。你不要再吃我
们这一辈子吃过的亏,要果断,要明决!一旦等到别人占据了中央位置,那就什么全都晚
了!”

弘时听了这些出自八叔肺腑的话,想起八叔平日里对自己的期望,心中又是难过,又是
感动。他激动地上前一步叫了声:“八叔……”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八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也是有满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咬紧了牙关说:“记
着!不要为我难过,也千万不能保我!你知道,弘历现在就已经在以太子自居了。你若能百
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的儿子们还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至于弘历,哼,他哪能想到我的儿
子呢!”允禩说到这里,竟不禁潸然涕下。

弘时尽管心里难过,却仍是想极力安慰八叔:“八叔啊,常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
柴烧!侄儿只要不坏事,就一定会照顾您和几个兄弟的。听方苞说,父皇也说过“罪不及
孥”这话,料想福晋和兄弟们不会有大事的。不过,现在您想也没用,还不如不去想它,急
坏了自己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此处侄儿不能久留,您好好歇着,我要去前边招呼一下,
然后就带人走了。”此时的弘时,真怕再看这位叔王一眼,他猛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
了。

外边,图里琛和马呜歧他们已经收到了各处报上来的清单。弘时来到这里时,只听见算
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几个书办忙得大头小汗。看见弘时走出来,他们俩忙迎上前去报告
说:“三爷,清单马上就可以出来。刚才阿其那的福晋传过话来说:正殿东侧的八宝琉璃屏
是她乌雅氏家里的,是太皇太后当年赏给她娘家的。但这又是御赐的物件,该怎么办,请爷
示下。”

弘时接过清单来在手中仔细地看着,又说:“既然是太皇太后所赐,就不能算违禁物
品,造册时附记一笔也就是了。”他回过头来看看,见弘旺和几个兄弟还跪在冰凉的青砖地
上,便走过去温言说道,“弟弟们都起来吧。我们这里的公事马上就完,你们还该去照料一
下父亲。等要你们出来送行时,自然会派人传知的。”

看着弘旺他们走得远了,弘时又问:“马呜岐,据你估算,这里的东西大约能值多少银
子?这会儿大概你们也来不及算细账,但总应该有个约数。要不,皇上问起我来,我不好回
答呀。”

马呜歧陪着笑脸说:“八爷这里的东西都很有条理,好清得很。各样器物,都分门别类
地放着,有库,也有账,一丝也不乱。这里弟兄们每人得了二百两银子,也没人敢贪心大胆
乱偷乱拿。我粗粗地估算了一下,除了皇上赏赐的之外,私产约在二百万两上下。各处的庄
子有十三座,还有根号、当铺、古董店二十六处,从账面上看,约值六百万左右。贝勒爷向
皇上呈报说,大约有七八百万,是不会出大错的。”

弘时当然知道,八叔还有在东北挖人参和开金矿两项收入,他的私财绝不止是这么一
点,却也佩服他们几个在短时间内就弄得这么明白。他笑道:“阿其那平日里出手大方,但
自奉却是很节俭的。我连他的零头也赶不上,还有你们十三爷,也和他相差甚远。当年查抄
他的时候,总共才抄出了十几万来。这可真是会经营和不会经营的天差地别呀!”他让图里
琛和马呜歧带着他到各处看了一圈儿.又亲手封了银安殿,这才离开了廉亲王府。又特别关
照图里琛说:“你要明白,八爷还是八爷,他并没有革职。在这里守候的人,不可缺礼更不
准动蛮。八爷的财产都已封了,他必然要遣散家人,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你们不要私自搜查
扣留,更不要惹事生非。如果让我查出来有不守规矩的事来,小心,我可要整治他们的!”

弘时带着人马走了,偌大的廉亲王府立刻就静了下来,静得没有灯火,没有人影,也没
有一点声响,甚至连更夫也没有了,到处都是黑黝黝鬼影幢幢。允禩倒卧在东书房的檀香木
榻上。好像是在做着一个恶梦。他眼睁睁地瞧着弘时出去,儿子们进来,也眼睁睁地看着福
晋乌雅氏带着一大群姬妾婢女们走进走出,可全都是视而不见似的。他不吃,不喝,也不说
话,甚至连叹息和眼泪也全都没有,只是痴呆呆地望着头顶上那雕刻得十分华贵的天棚在出
神。一家子二十多口人,儿子们跪着,乌雅氏坐着,其余的人则全都满腹心事地在站着。这
里,就好像是一座深山古庙一样,没了一丝活气。过了好久,好久,允禩才十分平静地叫了
声:“你们,都站过来一些。”

人们终于听见他开口了,都纷纷走上前去。福晋乌雅氏给允在送上了一碗发着暗红色的
水来说:“王爷,这是一碗参须汤。您就将就着喝两口吧。这屋里原来是放着二斤老山参
的,可是,那些个天杀的狗才们过来一‘查’,就给查没了。到哪山唱哪山歌,王爷你也不
要把这事看得太认真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娘的,这是什么世道?”说着,说着,她的
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样的流下来了。

说句老实话,这位王妃今天的所见所闻,还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本是老安亲王的
老女儿,由康熙指定嫁给了允禩。而允禩的生母,倒是内务府辛者库的浣衣奴出身。乌雅氏
嫁到这里,无形中提高了允禩的身价。所以她平日里最是骄横跋扈,从来也不把允禩放在眼
里。家里的上下人等,背后都称她为“王府太后”。如今家败人散,她才意识到离了允禩,
她其实是一文也不值的。她趴在允禩身上哭泣着:“这都怪我,怪我呀,全是我拖累了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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