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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六回 分家财八爷留后步 传密信至死不低头

她这番话也不能说是没有一点道理。当年康熙第一次废太子时,曾下诏让群臣推荐太
子,允禩是最得人望的。康熙曾为此下过一道诏谕给儿子们,其中有一段话,说允禩“受帛
于妻,而其妻又嫉妒行恶”。其实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指允禩“怕老婆”,他要是主宰了天
下,就会有“女主当国”之祸。康熙这话,说得太怕人了!所以,从那时起,允禩就再也没
有翻过身来。

允禩见妻子这样,淡淡一笑说道:“你别哭,也别这样说。这里头的事情,你清楚,我
明白。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词呢?我是树大招风,才高震主的罪,与你是一点也不相干的。
圣祖当年那样做,是为了教训一下太子,是个幌子罢了。可是,我们都当了真,这才出了事
的。他老人家吓坏了,以为我有篡位的野心。可是,他老人家又为我们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主
子呢?我自忖还算得上是个人中之杰,好歹也还当着总理王大臣,总不能看着他把满朝文武
都撵得鸡飞狗跳墙吧。再说,我也并不想为那五斗米折腰!他算个什么东西呢?他是在忌妒
我比他更得人心。他连个女人都不如,还有脸坐在龙位上当皇帝吗?!”

弘时走了,允禩却怀着悲愤地说:“好了,咱们不说雍正了,说他就让人更恨更悲,我
们还是为自己打算一下吧。福晋是不相干的,雍正顶多也不过是把你逐回娘家。真到了那一
天,你一定要把儿子们带好,不管是不是你自己亲生的,他们可都是我的血脉。他们能够成
人,我活着或者死了,都会安心的……”

话尚未说完,屋子里已经是一片哭声了。乌雅氏边哭边说道:“我的爷呀,你怎么能说
出这种话来?那个挨千刀的,他……他还要把我们怎么样呢?我不回娘家,哪里也不去,不
管是死是活,我都要和爷在一起……老天哪,你怎么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有哪家的哥子能把
弟弟逼到这个份上呢……”

允禩知道,自己已没有时间来和她们这些老娘们多说了。他断然地低声吼道:“都别
哭,你们好好地听我说。刚才弘时告诉我,老四想改封我为‘民王’,但我对这位四哥知道
得太清楚了,他这不过是把一步棋分成两步走罢了。不把我整死或者整疯,他是绝不会罢手
的。所以,我们百事都要做好准备,预则立,不预则废。万一我被圈禁,你们何苦要跟着全
搭进去?我的身边只留两人足矣!我看,就是紫燕和湘竹她们两个通房丫头吧——不过,你
们俩要是不愿意,我还可以再换别人,我一点也不想勉强你们。”

话音刚落,正在榻边侍候着的两个丫头早已扑倒在地,跪着叩头说:“爷呀,我们两个
都是讨饭出身的人,是爷在人市上把我们买回来的。自从跟了爷,这才几年啊,连我们两个
的老子娘都成了人上之人。我们就是现在死了,能报得完爷的恩情吗?老天爷是不会亏了您
这样的好人的,我们俩也不愿离开您一步!”

允禩听了这埃哺械叫牢俊K比幌嘈抛涎嗪拖嬷竦幕埃舷碌呐琶牵囊桓?
不是受过他的大恩的呀!他这一生,从来是乐善好施扶危济贫的,“八贤王”,“八佛爷”
这些个尊号能是轻易得来的吗?对这一点,他自己也从来都是充满自信的。

乌雅氏在一旁垂泪说:“这可真是难为你们两个了,我在这里先谢谢你们。不过,这事
还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要真是到了这一步,别的人全都跟我回娘家去好了。他雍正就是再
狠毒,还能株连到你的岳父家里去?”

允禩却连连摇头说:“不不不,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知道你身边还存着几个体己钱,
也不过就是百十万吧。你这样失魂落魄地回去,娘家人的脸色就是那么好看的吗?我已经想
好了,得让你多带点银子回去,就权当是借娘家的房子住些时候,不化他们的一文钱。至于
其余的家丁和仆妇们,我现在就要遣散!”

“现在?”房子里的人全都愣在那里了。

弘旺是长子,今年已有十五六岁,也完全懂事了。他跪着上前一步说:“父亲,您这样
做很容易引起流言,也大过于扎眼了。事情还不到那一步,皇上又本来就是疑心很重的人,
这种时候,我们做事要越谨慎越好啊!”

允禩苦笑一声说:“好孩子,我怎么能不知道你的心?可是,你不明白,等到了那一步
再想法子就晚了!”他翻身坐了起来,从枕头下边抽出厚厚的一叠银票来,在手里掂了掂,
心酸地笑着说:“人哪,最好是有权。有了权,什么美女、华堂、名声,全部会不招自至;
其次,就是要有钱。他雍正抄走了我八百万。瞧,我这里还有一千万呢!我要全部分了它,
今晚就分,让大家明天就走散!我叫他抄!叫他这个无可救药的钱痨挨门挨户地去抄吧!”

在场的人们全部被他这行动惊得呆住了。因为他们谁也难以猜想到,这个平日里从来都
口不言利的允禩,手里竟然会放着这么大的一笔活钱!允禩把那把崭新硬挺的银票高高举
起,又把它分作两半,一多半交给了乌雅氏说:“你把它收好了,也可以分一些给自己的家
人们。穷的就多分一些,富的就少分一点。”他又思忖了一下,对紫燕说道:“你去传话给
何柱儿,叫他和管家丁金贵带着二管家们都来这里,在月洞门口听候吩咐。”紫燕答应一
声,蹲身一福走了。福晋此时早已满脸是泪地说道:“好爷呀,难道我们这个家,今晚就要
败了吗?”

“夫妻本是同根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允禩苦笑着说,“夫妻尚且如此,何况别人
呢?其实,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不散的筵席。别说这家,这朝,这代,这国,就连这世界也有
灰飞烟灭的那一天!好了,外人们就要进来了,你身份贵重,别让他们看着笑话。这里只留
下紫燕、湘竹和你。何柱儿来了,由你亲手分拨银两。弘旺,你送你娘姨太太们全都回
去。”

紫燕带着何柱儿进来了,她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二管家。最后是老管家丁金贵。丁金
贵垂手侍立,看着弘旺等人出去,这才率领着管家们向允禩行礼。丁金贵说:“禀八爷,奴
才清点了一下,全府里的人大多都听爷的吩咐,没有外出。只有西院茶库里的三个小子裹了
些钧瓷茶具跑了。还有东院在书房侍候的,有八个人告了病,最混蛋的是刘家,他们一家四
口跑了个净光!外门房的憨牛儿他们几个商量着,要把跑了的人,一个个全都抓回来,叫他
们跪死在爷的书房前。是奴才按住了,没让他们乱动。奴才知道,这是见真章的时候,凡是
叛主逃跑者,奴才总归要一个个的拿回来,用大棍打死这些个畜生!”

允禩立刻就说:“这样不行,你们千万不要这样做!要真的是忠于主子,就得听你主子
的话,我从来都是施恩不望报的。留,是你们的忠义;走,也有各人自己的道理。非但不许
你们去追打,每人还要助他们五百两银子!”允禩的声调变得那么的柔和,“你们都知道,
我对外人尚且不记他们的过,何况自己的家人,又何况是这种时候?不但是现在,将来你们
遇上了他们,也不可造次鲁莽!”湘竹给他捧了一杯茶来,他接过来呷了一口,又把将要遣
散家人的原因和办法说了一遍。最后他说,“我算了一下,拿出了三百五十万银子分给大
家。单身的奴才,每人五千;成了家的,每口人分四千;我的家生子奴才们,每人八千;太
监是每人六千。这还有些剩余,我给自己留下十万,你们这十几个管家把剩下的二十来万全
都分了吧。我不图别的,就算是你们辛苦服侍我一场的一点念心儿吧。我不能学前头的直亲
王,抠着掖着地不舍得给下人一点,结果全被人家抄走,弄了个净光。”

允禩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这些个管家们全部哭成了一团。丁金贵连连磕头,声结气咽
地说:“爷,您是气糊涂了吗?你要叫我们都当不义的奴才吗?什么死呀活的,不就是一条
命罢了,我们要的什么银子?爷只管放心,您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就是打回家去种
庄稼,还能养活不了自己吗?我的好糊涂的主子啊……”

听着这些话,允禩的眼中也转着泪水:“不,你们的爷饱读史书,我不糊涂,一点儿也
不糊涂!这事我已反复想过好几次了,假如天不绝我,我们自然还有重新见面的时候;我如
果过不去这个坎儿,还不如早离早散的好。今晚分了银子,能够走的,立刻就走;拖家带口
走着不易的,大白天一窝蜂似的出去,太显眼了些,要一拨一拨地走,不要让人发现了。我
如今虽然被改了个脏名字,可好歹还是个王,也能够抗得住。他雍正是要对我赶尽杀绝的,
你们怎么办呢?难道还都留着给爷殉葬吗?”他泪眼模糊地看着何柱儿说,“唉,只是苦了
你了。你的名声太大,又净了身子,是没有地方可去的。我给你十万银子,你找个靠得住的
朋友把它存起来,等将来脱了难也就用得着了。”说罢,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
像断线珠子般地流了下来。

何柱儿心里比谁都明白,他是跑不了的。自从康熙四十六年,他从废太子那里换到允禩
府上当差起,朝内朝外谁不认识他呀!他是廉亲王府的总管太监,来往于各王府,周旋于紫
禁城,他早就是雍正眼中的一颗钉子了。此刻,他虽然也是泪眼模糊,但心里却十分镇静。

他流着泪向允禩说:“八爷,奴才知道您的心,也请您相信,奴才压根就没有想过什么
‘出路’,银子奴才是万万不要的。平常日子里,爷赏的,别人孝敬的,足够奴才渡穷的
了,不像他们那样还要远走高飞,用钱的地方多。奴才就是陪着爷坐圈院儿,咱爷们儿手头
也还得有点钱不是?”

允禩想了想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照雍正的脾性,大概不会有那么大的
善心,也不会让我身边多留几个有体面的人。你没有看见你十四爷的下场吗?没见他连一个
乔引娣都留不下来吗?你有这片心,也就不枉我平日疼你,怜你的了。所以,银子,你还要
拿去。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身带残疾的人,有时为了遮人眼目,我还要拿你作法,拿你出
气。你这一辈子活得不易啊……”他的话还没说完,何柱儿早已被触了隐痛,失声痛哭起来
了。他虽然还是想克制,但这哭声却久久地回荡在大院子里……

两天以后,军机处发下了旨意:废除廉亲王封号,改封为“民王’。允禟和允禵兄弟
俩,却不知为什么。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雍正此时已回到大内,并且在奉先殿拈香祷告康
熙,说明了自己处置几个弟弟的理由和苦衷。等他重新回到畅春园时,已是午时过了。太监
们送上御膳来,雍正吩咐给正在议事的张廷玉、方苞等人也送去一桌。他自己刚坐下来要进
膳,却见十七弟允礼正在外面站着等候传见,便叫了一声:“老十七,你那样站着不累吗?
快进来,和朕一齐进膳吧!”

允礼听见皇上在叫自己,连忙脚步如风似的奔了进来。他今年才刚刚二十六岁,在康熙
的二十几个儿子中,就数他的个头小,长得敦敦实实。又因多年一直在塞外练兵,黑红的脸
上,处处都冒着精气神。他进来后,先向皇上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又笑着说:“皇上,臣弟
的差使办完了。臣弟所以要急急忙忙地赶来,是想在这里找点能吃的东西,臣弟还正饿着肚
子哪!”

雍正开怀大笑着说:“你想得还正在点子上!朕这里也正在进膳,你瞧着哪样对胃口,
就只管吃好了。”他的情绪今天格外地好,指着桌上的御膳对高无庸说,“来来来,你把这
御膳全都端过去给你十七爷,朕只吃几个豆沙馅的小包子就行了。”雍正的心里最爱见的就
是这个老十七允礼,不但因为他年龄比自己小了好多,而且,当年圣祖晏驾时,如果不是他
带来了丰台大营的兵,这皇位自己能不能坐上,恐怕还在两可呢。允礼也和允祥一样,心里
头最佩服的就是这个四哥。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四哥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也不过只是一句闲
话。这些年,他在古北口统带着一营兵马,最想念的还是他的四哥。雍正看着允礼那狼吞虎
咽的样子,心疼地叮嘱着:“慢点,慢点,不够了朕这些小包子也是你的,千万别吃坏了胃
口。”

允礼可不像别人那样和皇上讲客套,他一看,好嘛,这么多的好东西,真够他美餐一顿
了。便一边笑着说话,一边风卷残云似的,把满桌上的美味佳肴全都吃光了。他用手一抹油
嘴说:“皇上,让您见笑了。臣弟这个吃相,皇上大概看不上,这还是在塞外练兵时练出来
的本事呢!这几年,臣弟在古北口外和军中将领们在一个锅里搅马勺,那些兵们哪像人啊,
一个个全都是饿狼!我要是像公子哥儿一样细嚼慢咽,还不让他们看了笑话?其实皇上不知
道,当兵的并不怕打仗,他们最怕的是练兵。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天不惊地不惊,死不苦打
不疼,就怕没事胡折腾,三九五更穷练兵。”

他刚说到这里,雍正已听得捧腹大笑了:“哈哈哈哈,老十七,你们这样胡吃海塞的,
就不怕吃出了毛病?”

允礼说:“胃这个玩艺儿,就看你的底气壮不壮了。底气壮,那就越吃越强,底气不壮
可就要落下病根了。像十三哥那样,整天心事沉重的,哪能不落病呢?”

有老十七这么一搅和,雍正的心里高兴得多了,他笑着说:“好好好,朕今天真是见识
了你这位英雄。好了,咱们书归正传吧。你去见阿其那和塞思黑,都听到了什么话?”

引娣见十七爷吃完了饭,连忙上来给他送了一杯茶。老十七知道这丫头在皇上心目中的
地位,在接茶碗时,还略微欠了欠身子。他对皇上说:“臣弟今天见了十六哥,我们是一同
先去允禵那里的,十四哥也已经奉旨搬到皇寿殿住去了。臣弟见他经过几次搬家,身边的东
西越来越少,也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啊。我就关照了一下内务府,让他们按照贝子的格儿,
给十四哥又送去了一些应用的器物。阿其那府里的人说,他已有好几天都没有吃饭了。臣弟
去向他宣旨,他躺在炕上,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更没有说一句话。塞思黑却又是一个模样,
他也接了旨,谢了恩,可那神情却据傲得很。他说:‘当皇上的还会有错?他是至尊至贵的
圣人嘛。只要有错,都是我们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要,只求皇上开恩,让我
削发出家好了。假如皇上看到我罪过太大,那就请他把我明正典刑。千万可别把我囚禁起
来,要是我像大哥那样,变得又疯又傻的,处处招人可怜惹人厌,还不如死了好呢’。”

雍正耐心地听着,完了又问:“他还说了些什么?你只管对朕说出来。”
 
一百零七回 说政务雍正顾引娣 较功夫弘历惊佳人

允礼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话是没有了。可臣弟从九贝勒府出来时,正碰上图里琛。听
他说西山的善扑营军士,拿下了两个可疑之人,还搜出了两封谁也看不懂的信。臣弟觉着事
情重大,就把信带来了,请皇上过目。”

雍正接过信来一看,也傻眼了。

这哪是文字啊,倒像是天书一样。不但看不懂,而且也认不准是藏文?英吉利文?还是
别的字。雍正问:“既然捉到了送信的人,他们招供了没有?”

“臣弟知道这事的重要,也详细地问了审讯的结果。这两个贼人都是塞思黑府里的,大
刑一动,哪有不招之理?据他俩说,信是塞思黑写好,叫他们送给允礻我去的。至于信中的
内容,他们也全不认得。不过,他俩又说,这种信他们送过不止一次了。信里书写的不是什
么文字,而是阿其那自己造的暗语。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礻我手里各有一本译码,除了他们
三人之外,谁也看不懂,臣弟看这大概也是真话。我又回去,仔细查阅了抄家时的单子,那
里面却没有这个密码本子,也许早就被烧掉了。”

雍正心想,这时定要去抄这个本子,更会有人说自己残忍克薄。便冷笑一声说:“引
娣,你也来看看,他们无非要朕动了杀机,好让朕落下个屠弟的坏名声。你在一边想想,他
们还有半点儿兄弟情份没有?”

雍正皇上正在为阿其那他们的密信生气,外头传来张廷玉等人和侍卫们的谈话声:“皇
上用完膳了吗?进得可香?”

雍正高声叫着:“是廷玉吗?你们也都进来吧!”

众大臣行礼之后,雍正看着这些心腹大臣说:“奇文可共赏。允礼今天带回来塞思黑的
两封信,可以让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大家们开一开眼界。”一边说着,一边就把那封密写的
信递了过去。

朱轼是第一个看完的,他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说道:“皇上,这事情是明摆着的,也是早
晚都要发生的。朝中人人都知道,阿其那等觊觎大位,二十年如一日地锲而不舍。皇上就是
再多拿出一点证据来,也并不新鲜了。如今,臣等每天都要收到无数的弹劾奏章,说来说
去,其实全都是一个意思,不外乎要求从重处置他们。老臣以为,无论怎么说,这些事也只
是一件案子,而毕竟不是政务。朝廷的思路应该放在天下大事上……”

张廷玉看了那密信后也附和道:“对对,朱师傅说得有理。塞思黑的这件事,实际上是
老调重弹罢了,不宜大张旗鼓的处置。”

方苞也说:“他们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是要朝廷一个心眼地只是盯着他
们,顾不上办别的事情。一句话,他横下肠子来和您死挺硬顶,为的就是求乱。而只要一
乱,就会又闹出新的事端来,皇上日思夜想的新政也就全都泡汤了。”

雍正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你们说得都对,朕也是这么想的,咱们君臣可谓是不谋而
合。这样,由允祉和允禄来承办这件案子,军机处就不要过问了。军机处的人要全部行动起
来,督责各省推行新政。要把这件事当作第一要务来办,要一条一条地落实。遇到什么梗
阻,你们要随时商议,也随时报朕知道。春荒将到,各地都要倾注全力,帮助老百姓度荒。
除了人吃之外,还有种子粮呢?俗话说:‘饿死老子娘,不动种子粮’,没有种子,那可不
是说着玩儿的呀。”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乔引娣就是山西定襄人,便又特别叮嘱道,
“山西雁门关外的定襄、五寨等地,去冬雪下得很大。下旨给山西巡抚,要他亲自去看看有
没有断炊的。要他们就地赈济,免去山西全省的钱粮。”

几个大臣听到这里全都呆住了:山西去年并没有遭大灾呀,皇上怎么这样特地关照呢?
允禄说:“皇上,据山西巡抚奏上来的折子说,山西灾情不重,也并不缺粮啊!”

张廷玉最了解雍正的心思,他出面说:“十六爷说得对,臣以为不要免去山西通省的钱
粮,而要他们着意地抚慰受灾各县,务必使百姓们感沐皇恩也就是了。”

允禄心实,他还要再说什么,可是,一瞧引娣就站在身旁,他也明白了。连忙说:“是
的,是的,廷玉到底比我想得周到。”

雍正站起身来,在大殿里来回踱着说:“河南的秀才罢考,表面上看,是对的田文镜,
其实是针对着官绅一体纳粮的。这也难怪,传了多少代的老规矩了,全都是一人得道,鸡犬
升天,这么大的甜头,谁肯白白地让出去呢?田文镜不能说是没有错,但有些正途出身的官
员们瞧不上他这个杂途官,也是自然的。方先生,请您给田文镜写封信去,说宝亲王已经奉
旨前往河南视察了。另外,李绂也上书说,田文镜那里的苛捐杂税太多,而且还蹂躏读书
人。李绂也是朕的亲信大臣嘛,他不会哄弄朕的。方先生可以在信中附上一句半句的,但不
要说出李绂的名字来。只说要田文镜用密折给朕回奏就行了,朕自会指点他的。他是个努力
办差的人,朕不想让他闹出笑话来。”他望着窗外,已是早春天气,也正是万物复苏的好季
节,心头残留的那一丝不快,也全都被这明媚的春光带走了。他兴奋地说道:“今天议政议
得不错,比兄弟们斗心眼要快活得多。朕意,让允礻我就在张家口外;发允禟到保定去,叫
李绂把他管起来;允禩嘛,就住在北京好了。谅他们也作不了什么祸,朕也实在是懒得说他
们的事了。你们都跪安吧!”

京都稳定,全国都松了一口气,在南京的弘历也接到了让他速返京城的旨意。此时,推
行新政的诏谕早已天下知晓。南京的大小衙门都贴着布告,解释新政。李卫虽然识字不多,
可他却另有一套别开生面的路子,说起来那还是他的老本行:叫化子的把式。他把雍正的旨
意编成两份:一份原封装订成册,发到各府县的学宫里头,让教谕和训导们三天一讲,再集
中秀才们在一起听了,回去后广为宣传。各府县的官员们除了逢一考较举人秀才外,逢五还
得应付李卫和尹继善寄来的考卷;另一份,却是让他的幕僚们编成小册子,上面全都是鼓儿
词、莲花落、加官词儿一类的俚语村言。李卫命令下面,把他的这些通俗的文字到处散发。
各戏院开场时唱的加官戏,茶肆酒楼上说书卖唱前要唱《颂皇恩》,甚至连秦淮河上的风月
接客人家,也都每客一份免费赠送。这样一来,江苏、浙江两省,真是连渔夫樵夫也都对雍
正的新政做到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

弘历是住在南京夫子庙前的驿馆里的,这里是南京最为热闹的地方。从这里往街上看,
就有总督衙门专设的灯棚。灯棚里的各色灯笼上,也全都是李卫的“大作”,不分昼夜地在
招揽着看客。猜灯谜猜中的没有奖品,而只发一张彩票。彩票的背面印着宣讲圣谕的口号,
而且凭彩票一张,还可以回乡时在义仓支粮一升。如此一来,招惹得四乡民众终日把灯棚挤
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半个月前,弘历将李卫的这些作法和他弄的彩票样本,寄给了雍正
皇帝,又附了密折,大加夸奖。雍正看了也是十分高兴,回信说:‘李卫公忠之外,人又聪
明,是别人想学也学不来的’。随着这旨意还专门把最近一个时期的邸报底稿全都寄了来,
让他在路上抽时间好好看看。其实,这些邸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醒目一点的如将“塞
恩黑”交给李绂,并嘱他“严行看管”;还有李绂上书弹劾田文镜“五不可恕”的折子,不
过没发全文,只发出了一个标题;杨名时调任礼部尚书,孙嘉淦回京当了左都御史,等等,
等等。弘历细心地琢磨了一下这些邸报,越看,就越觉得高兴。说实话,前些时允禩等人大
闹乾清宫时,这里得到的邸报,一天就有许多封。李卫和尹继善他们,也每天都要来见他,
转弯抹角地打听朝里的动静。弘历虽然对他们的来访应付自如,但自己的心里却总在是忐忑
不安。先是怕“八爷党”得势,会搅乱了朝局;后来又怕父皇一怒之下要兴大狱;等事情全
都平静下来了,又怀疑自己出来久了,会不会有人趁机在雍正面前拨弄是非。直到接到了雍
正刚刚发来的这份邸报样本,他才算完全明白了。他不但佩服父皇做事的细心,也从这件事
上看出,弘时的情形大概有点不太妙。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他那颗久悬不下的
心,这时才终于放下来了。

门外传过来一阵声响,弘历抬头一看,原来是四个长随模样的人,他们站在门外,高喊
一声:“四王爷,奴才邢建业、邢建敏、邢建忠、邢建义陪主子练招儿来了。”

这邢家兄弟四人都是山东人,也是从明朝万历年间,祖传了七辈的捕快世家。他们的父
亲邢连珠年老退休,也早就知道李卫的大名,便派四个儿子出来找到李卫,想托他的面子给
儿子们谋个正途。李卫当然是欢迎之至,就收他们到自己的总督衙门里听用。正好,弘历来
到南京,于是李卫又派他们每逢单日给弘历当陪练。弘历看见他们兄弟来了,也放下手头的
邸报,换了件衣服走到院子里说:“前几天咱们练的是拳脚,今天换一换练法。”说着把手
中提着的齐眉棒亮开。走了一趟把式。邢建业等四人,一看就知道,宝亲王这两下子,是经
过大内高手指点的。不过,弘历的棒法路子虽正,却也是犯了“宫病”。棒法里有许多套
路,全都是些花架子。别看他舞得好像是风雨不透似的,其实是上不了阵的。弘历自己却对
他的棒法很有信心,他说:“瞧见了吗?小王这套棒法练得可能还不太好,但你们四人谁能
夺得我这手中的棒去,爷这里就有赏。”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来放在
窗台上:“来来来,你们一个个地上也行,全都下场也罢,谁赢了,这银子就归谁。”

弘历说着的功夫,就先自舞动起来。四人开始时还只见棒影和身影,渐渐地棒也不见,
人也不见了,却只能看到一团飞舞滚动的白气。棒风疾飞之下,连院子里的树呀,草呀,全
都被扫得弯腰低头。四人齐声夸赞:“好!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弘历受到鼓励,更是精神
十足:“来来来,你们快上啊!”

邢家四兄弟谁都知道,要想夺掉他手中的杆棒,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们更知道,这位宝
亲王,是“太子”的身份哪!如果不给他留一点面子,他一翻脸,那可怎么办呢?但大家都
不上,岂不让弘历更加瞧不起?老四邢建义高叫一声:“四爷小心,奴才可要动手了!”

弘历哪把他放在眼里啊,他边舞边说道:“来吧,难道你不想要这二十两银子吗?”

邢建义窜步向前,和弘历展开了空手夺白刃的对攻。刚才弘历自己耍弄棒法时,他就看
清了,这位小王爷棒法虽熟,但下盘却不稳。他在弘历的棒影中纵跳环绕,忽进忽退。凑着
弘历一个不留神,突然,他跃起身来,一个扫堂腿照着弘历的下盘就踢了过去。弘历却在杆
棒上纵身一跃而起,反过来要踢邢建义的脑袋。哪知,邢建义前边使的只是个虚招,是在诱
敌。等弘历身体高高跃起的时候,他猛然一低身子,欺向弘历近前,左手一拦,托住了弘
历,同时右手向上一击,那条杆棒已被震飞出三丈多高。趁着弘历还没有醒过神来,他身子
一纵,已经把杆棒轻轻地绰在手里了。

弘历却没有生气,他笑着说:“好了,好了,用不着再比试了。连你们老四都能这样轻
而易举地夺走我的杆棒,何况你们老大呢?喏,银子就在那边,你把它拿去吧!”

邢建义笑了笑说:“四爷,不是小的胆大,只因小的昨夜与人赌钱输了,今天才看着这
张银票急了眼的……”他正在兴奋地说着,刚刚伸出去的手却停在半空里了:“啊,四爷,
原来你是在和小的开玩笑,这窗台上哪里有银票啊?”

弘历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我明明是放在那里的吗,怎么会不见了?”他
急步走了过去,却见刚才压着银票的地方,已经换成了一纸书简,那上面影影绰绰还写着一
些小字。弘历抢步上前取过来看时,却是一首小诗:

王爷勤政载功还,

旧调新曲又重弹;

妙手空空谨相告,

北去途中防伤残!

弘历略瞟一眼,他的心早就如江河翻滚似的呆住了。邢家四兄弟见此情景,也立即行
动。两个人守在这里护住宝亲王,另两人则纵身上房,手搭凉棚,向四周张望。

可是,这里除了栉比鳞次的房屋,阡陌相接的街巷之外,还能留下什么呢?邢建业跳下
房来,走到弘历面前沉重地说:“四爷,都是小的们无能,惊了四爷的驾了。想不到南京还
有本领这样高的飞贼……”

弘历见他们一个个羞得无地自容,便笑着为他们开脱:“哎,你怎么能说这话呢?刚才
是我和你们老四在过招,倒让这飞贼得了手。你们这样子,倒像死了老子娘似的。给,这是
一百两银票,你们拿了去。以后爷还要照样的信任,也照样的赏赐。”

这四个人哪里敢接?正在推让之时,就听外头有人报名说:“两江总督李卫和布政使范
时捷请见宝亲王爷!”

凑着这功夫,弘历把银票向邢建业手里一塞,站起身来说:“进来吧!”

李卫甩着手,迈着方步和范时捷一先一后地走了进来。他们俩往弘历跟前一站,倒恰巧
成了对比。

李卫因为身子不好,时时咳喘,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可范时捷却是越吃越胖,一走动
脸上的肥肉嘟嘟乱颤。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三个人。一个是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另外
两个,却是风姿绰约的妙龄俏佳人。

李卫和范时捷都规规矩矩地向弘历跪到叩头说:“奴才李卫、范时捷给主子请安。”

弘历的脸色还没有恢复平静,他盯着李卫说:“起来吧。我说总督大人,看来你们这里
也还是不能夜不闭户啊。你瞧,我收到了什么?”

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李卫吃了一惊:“他娘的!这不是成心要往我李卫脸上
抹黑吗?我知道,这都是甘凤池他们一帮人干的事,故意地找些毛贼来捣乱子的。难道是怪
我说话太满了?老范,你来给我念念,这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范时捷接过来仔细地看了好半天才说:“王爷,据我看,这飞贼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
也好像不是在和您开玩笑。他只是想显摆一下能耐,提醒您路上多防着一些。我看说不定,
他没准儿还要为您效点力的。”

范时捷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看着羞得面红耳赤的邢家兄弟们说,“怎么样?现在你
们不敢再吹‘打遍山东无敌手’了吧?好家伙,在王爷跟前丢人现眼,回家去等着你们老爷
子的家法板子吧!”

弘历见他们兄弟臊得脸红脖子粗的,连忙说:“哎,老范,你不要胡说八道。刚才我们
都在场嘛,哪能只怪他们呢?李卫你也不要乱说,凭这个小帖子就闹起来,也不怕别人笑话
你的小主子?”

李卫就坡下驴地笑着说:“四爷您瞧,我给您带来了几个人。”说着他向外叫了声,
“你们都进来见见宝亲王爷吧!主子爷,黑嬷嬷陪着端木公子回家完婚去了,他们临走时,
我向她要来了这几个人。这两个丫头您别看她们年纪小,可吹拉弹唱的都能来一手。有她们
在您身边侍候着,总比那些粗手大脚的男人们强。”

弘历早就看见她们了,此时才知,原来她们都是黑嬷嬷的家人。那位年纪稍长的显然是
她们的妈妈,虽然已有四十多岁,但一看就知,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胎子。两个小姑娘,
大概只有十五六岁上下,上身穿着一色的鹅黄绣花衫子,下边却也是一模一样的撒花葱绿裤
子。

她们正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含着微笑,也带着娇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天之骄子。

弘历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然呆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一百零八回 夜读书红袖来添香 烧怒火王子动杀机

弘历正在少年时期,也是个才高识广、风流倜傥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但他又深知自己带
着钦差大臣、王子阿哥的双重身份,生怕别人说长道短。所以,凡是外出,身边从不携红带
绿的,只有几个粗汉子在侍候。今天,他乍然看到这两个小女孩儿,眼睛都放出光来了!他
把玩着那个时刻不离手中的扇子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那位中年妇女上前一步福了两福说:“四爷,小妇人姓温,您就叫我温刘氏好了。这是
我的两个一胎双生的姐妹,眉心上有朱砂痣的是大的,主子给她起名叫嫣红,小的叫英英。
往后她们有了不是之处,全凭四爷费心指教。”

弘历不解地问:“主子?”

“哦,我说的主子就是黑嬷嬷。嬷嬷本家姓方,永乐年间家败时,是端木家里收留了他
们,便以主仆之礼相敬,其实端木家是从来也不把他们当仆人对待的。倒是我们温家,是地
地道道的下人。”

她刚说到这里,弘历就全明白了。他思量着说:“哦,既然是方家,又是在永乐靖难时
败的家,那一定是明代大儒方孝孺了。忠臣烈士之后,相扶相携三百多年,这真算得上是一
段佳话。”说着回身要去取茶,温家的不用吩咐,立刻走上前去,从茶吊子上摘下壶来,嫣
红撮茶,英英续水,倒了三杯茶送了上来。那英英回头又端过面盆来,先倒上了点热水,再
加上凉水兑好了,又取下搭绳上的毛巾来浸了三块。这边三人刚刚喝了香茶,正在品味之
时,她已经把热毛巾送了上来,弘历笑着说:“真是不比不知道,女孩子就是心细。好,你
们就留在我这里吧。”说着叫外头老刘头进来吩咐说,“这三人是新进来侍候笔墨的,就在
我书房隔壁收拾出一间房子来给她们住。两个女子还小,告诉家人们不要委屈了她们。”又
对嫣红和英英说,“你们要是缺什么,不要客气,只管找老刘头去要。我要出去一下,把墨
给我磨好,等我晚上回来用。书架上的书,看起来虽然有点乱,但我心里有数,你们不要替
我收拾。好了,李卫和老范,咱们一同到你们那粥场去看看如何?哎,继善今天怎么没有一
同过来?”

李卫忙说:“尹继善今儿个来不了,他到河工上去了。春暖花开,菜花汛就要到了,还
有些工程要收一收底儿。这些都是最肥的缺,得用最最清廉的人去作,也得他这个巡抚亲自
操心才行。我和他说了,今年汛期如果出一点漏子,或者决了口子,那我们这十几年的交情
就没了,我非要参你个七窍冒烟不可。银子我有的是,足能可着劲儿的让你用,咱们这里有
了养廉银子不是?但你派去上河工的人役们,谁要敢贪污我一文新政钱,我非请出王命旗斩
了他们不可!继善这人我是一百个放心的,我说得狠一点,也就算是给他撑腰了。今儿晚上
我为四爷饯行,他还能不来吗?”

范时捷却在一旁说:“四爷,您今儿个和我们一块儿出门,可就又是微服私访了。我们
穿什么呢?总不能袍服马褂地跟在后边吧?”

李卫笑着说道:“好我的范大舅子,你怎么不找我呢?我那轿子里,什么行头全有。你
是想当叫化子,还是当风月楼的王八头儿?说出来,我管保让你鱼目混珠!”

范时捷也不肯饶过李卫:“那我就扮个老王八,你跟着我当小王八好了。”俩人说着笑
着,却早已装扮齐整。李卫扮了个师爷,范时捷却好像是个管家。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就来
到了坐落在玄武湖畔的粥场。弘历一边走着一边问李卫:“你小子怎么想了这个法子呢?皇
上曾经几次夸奖你。他老人家说,要是天下的督抚都能有这个善举,太平盛世也就快要到
了。从长远说,这真是个庙堂百姓都称赞的好办法呀!”

李卫却说:“主子爷呀,我可没有想那么多,我只道挨饿的滋味不好受。人真到饿急了
的那一步,看见吃的就要抢,看见有钱人就想打,他们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我有一个
婶子,丈夫死了十几年,她都不嫁人。可是,一场蝗灾过去,她也只好下海卖淫去了……有
什么法子呢,她的两个孩子还要吃饭哪!”

范时捷也不无感慨地说:“李卫说的全是真的。我在芜湖盐道时,曾亲眼见过刘二饥民
暴动。就为了一斤粮食没有给足份量,那刘二一扁担就把米店老板打得四脚朝天。几百饥民
趁机抢米。砸店铺、抢银号,连不是饥民的人也全都卷了进去……刘二被正法时,我是监斩
官,亲眼看到外边设酒祭奠他的就有几十桌!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着,还亲手给
刘二送去一碗酒,才算平息了这件事。当时,不这样不行啊,你只要稍微有一点处置不当,
就会一触即发,而一发就不可收拾呀!”

弘历的目光瞧着远处,像是在想着什么。忽然,他指着前边问道:“哎,那边就是粥棚
了吧?你们为什么要把它设在这里呢?”

李卫说:“四爷您瞧,这东边有个破落的五通庙,能遮风避雨;靠着湖边,能洗洗涮涮
也干净一些;离粮库近,取粮也就方便。我下了令,南京城里不准有一个叫化子。他们也只
有在这个地方,才能少生些闲事啊。”

弘历打心里佩服这个“小叫化”,看来他真是动了不少脑筋。他们来到这里时,已是快
到吃饭的时间了,只见借大的空场子上早已挤满了上千的饥民。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破衣烂
衫,也一个个地把饭碗敲得山响。人群中不时发出争吵声,还夹杂着女人孩子的哭闹,男人
粗野的漫骂和莫名其妙的哄笑声,范时捷一眼瞧见一个粮库账房里的书办,正在指挥着卸
米,便叫他来到跟前。那人愣怔了好大半天,才认出是“范大人”,他连忙打千请安。范时
捷问他:“在这里吃舍饭的人有多少?”

“回大人,数目不一定,多的时候有三四千,少的时候也有一千多人。”

“按人头发放,一个人能摊多少?”

“三两。”

“带着孩子的女人呢?”

“回大人,我们这儿是按人头算的,不论大人孩子。饭前发签子,一个签就是一份
儿。”

弘历在一旁问:“这里都是本省的吗?外省来的人多不多?”

那书办看了一眼弘历,又连忙低下头来说:“小的回禀大人,本省来的十停里还不到一
停。因为李总督有令,凡本省饥民发粮回乡,乡下也有救济,但他们中有的人是家里没地
的,回家照样是没法子活。所以,你刚刚赶他们走了,过不了两天就又回来了。”

“都是哪个省份的来这里人最多呢?”弘历又问。

那书办毫不犹豫地说:“那还不是河南第一!他们不但来的多,而且常常是一拨一拨地
来,有的走时是一个人,可回来时又领来了一窝儿。甚至有的一家三代全都开过来了,像是
认定了我们江南的粮好吃似的。你少盛给他一点儿,就日爹骂娘的乱叫喊。唉,也难怪他
们。那边天天吵着叫‘垦荒’,里保甲长们撵着人们丢了熟地去开生荒,一言不合就拆房子
撵人。有的人就趁机巴结田中丞,谁报的数越多,他就越给谁升官。这可苦了百姓们了,生
地还没开出来,熟地就全又撂荒了,他们怎能不往外逃呢?”

范时捷看着弘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连忙在一旁拉了他一把说:“走吧,咱们到粥棚
里去看看。”

粥棚里支着六口杀猪锅,锅里翻滚着即将出锅的热粥。几十名大汉脱光了膀子,在搅和
着大勺。弘时要过勺子舀起一勺来,放在鼻子尖上闻闻,那粥像是有点发了霉似的。李卫在
一旁笑着说:“四爷,您甭闻它了,不会香的。来这里的人,也不能让他们吃得太饱太香,
那样,谁还肯回家去种地?但是,也不能让他们觉得太饿。逼急了,他们就敢把我这粥场给
砸了。这里头的分寸,学问大着哪!”

这里正说着看着,突然,粥棚外传过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你个天杀的王老五,你还
能叫人吗,闺女才多大呀,你竟要把她卖给人贩子?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弘历他们连忙赶出来看时,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把一个女孩子挟在腰间从五通
庙里出来。那女孩子看着也就是十二三岁,正哭着闹着地在挣扎。她的身后,还有个妇女在
追赶着:“把我的孩子放下!你这个没囊气又不要脸的男人啊……”

那男人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回头就对这追赶的女人一个大耳光:“贱人,我叫你
撵!告诉你,我只要不写休书,你就永远是我们王家的人!”

那女人哭得更厉害了:“你这个死不了的王老五呀,我日死你八代,你怎么一点良心都
没有呢!”突然,她看见弘历等一行人正向这边走过来,便扑身跪倒在弘历面前哭诉道:
“老爷,你行行好,别让他这挨千刀的卖了我闺女呀!这孩子才十三岁,她怎么能去接客,
怎么能去侍候人呢?那个春香楼能是女孩子们去的地方吗?”

此时,那被父亲抓住的女孩子也挣脱出身来扑到母亲怀抱里,和弟弟妹妹们一家四口抱
头痛哭。

弘历早被这生离死别的凄惨情景惊得呆住了。忽然,他意识到自己错被那当母亲的认作
是来买人的了。他正要说话,却听身后有人格格地笑着说:“老妹子,你认错人了,买主在
这儿,我就是蔡云程、蔡老爷!”

李卫猛然回头,只见这个自称叫蔡云程的人正站在自己身后,他旁边还聚着几个不三不
四的街痞子。那个叫王老五的人见他走来,连忙上前去磕头如捣蒜地哀求着:“蔡老爷,您
瞧,我屋里的她,她不愿意呀……再说孩子也太小,不懂事,更不会侍候人,您老高抬贵
手,就算是我自己输了自己。我情愿替您老当三年长工,顶了那七两银子的赌债,行吗?我
的好蔡老爷呀,我求您老了……”

蔡老爷瞟了弘历他们一眼,不慌不忙地说:“哎?你这话说得可真蹊跷,我家里又不种
地,你去当的那门子长工呢?我是开堂子的,我要的是人。说实话,她这么大点儿的小人
儿,爷还瞧不上眼呢。”说着,他竟自走上前来,托着那女人的脸上看下看了一阵子,突然
放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们快来瞧呀,我们这位五嫂长得可真够俊的呀!别看她脸
黄,到了我那里,用不了三个月,我准定能调教出一个老西施来,你们信不信?”

几个街混子听了不禁一阵哄笑道:“对对对,还是蔡爷眼睛里有水。这婆娘要是好好洗
洗,怕是比五爷跟前的三娘子还标致呢!”

“怎么样,老王,咱们蔡爷发话了,你的女儿自己带着,就用嫂子换这孩子吧?”

姓蔡的上前一步说:“好,既是大家说了,我也就依了你,把嫂子和你的闺女换了。你
放心,她只要在我那里服侍我三个月,我一个子儿也不要,一根汗毛也不少的还给你!”他
又低下身子看着五嫂说:“咳,真是个美人胎子,老五,你好艳福啊!”

范时捷早就看不下去了,他正要上前说话,李卫却在他身后拉了他一把:“老范,你急
的什么?瞧四爷的。”

范时捷眼睛一瞟,见弘历早已气得咬牙切齿的了。那蔡老爷心里明白,这里是粥场而不
是人市。在这里多停,弄不好要惹祸的,他偷偷膘了一眼弘历,发声狠说:“算了,算了,
不要她这个婆娘,还是拉上她闺女,咱们走人!”

“慢!”弘历终于忍不住开言了,“他不就是欠了你七两银子吗?这笔欠账我来还!”

蔡云程听他口音不像本地人,心里更是不怕了:“咳,你个外乡人到我们南京来充的什
么大个儿!要知道,这是金陵城,他欠我的是人债,而不是钱债。人,我已经买下了。”

“就算是你的,我也要买!”

“好吧,既然你有钱,那就七十两银子卖给你!”

弘历的脸上青筋直暴,李卫跟了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位少主子发这么大的脾气
哪。他眼睛一瞟,见邢家兄弟已经在往这边凑过来,才略微觉得放心了些。范时捷从怀里抽
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了过去,蔡云程一看这阵势,忽然又说:“嗬,你们可真阔气呀!可
惜,老子现在又不想卖了!”

李卫站出来说:“卖,由不得你;不卖,照样也由不得你!这女孩子的本主是王老五,
而不是你姓蔡的。金陵乃三尺王法所在之地,你竟敢强买女孩儿为娼、还当众调戏妇女,你
活够了吗?”

范时捷作过一任顺天府尹,对大清律更是再熟也不过的了。他也说:“赌债按律是不索
还的,欠就欠了,连王老五在内,也不必还给你,你这贼王八如此可恶,不怕朝廷玉法
吗?”

蔡云程却嘿嘿一笑说道:“哦?听你们这口气,像是城里的哪个衙门的吧?告诉你,就
是李制台在此,他也挡不住!爷今天奉的是万岁驾前三贝勒的差使,三贝勒说了,要买几个
女孩子。教出来后呈进大内去的。王老五欠了债,他自愿用女儿来抵。怎么,你们想挡横
吗?”

此言一出,不但是李卫和范时捷,就是弘历也觉得意外。他们谁能想到弘时竟敢背着皇
上干出这样的事来?弘历心中急速地转了几个圈,冷笑一声,却不言语,只是瞧了一眼邢氏
兄弟。李卫断喝一声,“与我拿下了!”

邢氏兄弟“扎!”地答应一声,转身扑向那蔡云程。几个街痞子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
了,姓蔡的却一脸不服气地叫道:“你们是哪个衙门的?防着头上的顶戴!就是张中堂和鄂
中堂在这里,他也得瞧着我们三爷的脸色!”

“放屁!”弘历怒喝一声:“掌他的嘴,叫他冒充皇阿哥!”

邢氏兄弟一齐下手,姓蔡的哪还有还手之力。李卫到底是比别人心思灵动,他一听弘历
这话、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拉了拉邢建业的衣服,轻声地说:“快,打死算完!”

邢家兄弟得了这个令,哪还容得姓蔡的再作恶。一阵拳打脚踢之下,蔡云程早已是一命
呜呼了。邢建业又踢了他一脚说:“就这么块臭肉,还配给三贝勒当差,也不怕丢人吗?”
 
一百零九回 宝亲王爱民树口碑 李总督赔礼又捉人

范时捷走上前来,对这里看管粥场的人说:“这个家伙强抢民女,让李制台给撞上了,
当场打死,既是大快人心,也是他罪有应得。你们去一个人,知会南京知府衙门,叫他们备
案了结此事。另外,通知化人场,火速烧掉。春荒时期,传出瘟病来,那可是不得了的。”

弘历早已走到一边去了,此时他叫过李卫来吩咐说:“这里的人太多,也太乱了。你去
维持一下,不能因为一个姓蔡的就闹出更大的乱子来。你到那边粥棚里去一下,先安置了那
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们,再叫他们全家都过来,爷有话要问他。”

“扎!”

粥棚里这么一闹,在这儿支应差使的衙役们全都看出来了。这位年轻的后生来头不小,
要不,怎么李制军和范大人全得听他的呢?众人马上过来,抬桌子的,搬椅子的,忙活了好
一会儿,这才给爷们腾出了一间草棚。王老五被带了进来,连他的婆娘儿女们也都跟了过
来,一家五口跪倒成一大片,一个劲儿地叩头,也一个劲地称谢。弘历严厉地说:“王老五
你知不知道,赌钱本来就是犯刑律的,你还要卖孩子,你这样做还算得上是个男人吗?”

“老爷……我本想赢上几个钱回家去的,可是……唉,我不是人,我连条狗也不如
啊……”他羞愧难容地掌着自己的嘴巴。

弘历转过脸去问王氏:“你们是河南人吗?哪个县的?”

“回老爷的话,我们是封丘县黄台镇人。”

“黄台?唐代武则天称帝时,写过一首《黄台瓜辞》,是不是你们那个地方啊?”

“爷说的什么辞,我们也不懂得。可是,我们那里的西瓜却是远近都闻名的,前明年间
的一场大水,地变成了河道……什么也说不得了。”

“哦,你们县在这里的有多少人?”’

王老五说:“有二百多吧。”

“都不想回老家吗?”

“咳,老爷,说句心里话,哪个龟孙不愿意回家。可回去后,要粮没粮,要种子没种
子,牲口、农具样样都没有一点着落,照样还是种不成地。我们也知道,田中丞是个清官,
可我们死也不明白,已经种熟了的地,他硬是不让种,却偏要逼着我们去开生荒!荒倒是开
出来了,可种得好好的地,全又变成了荒地,里甲保长们更凶,每天天不亮,就敲锣打鼓撵
着人们去开荒,一想这些,我们的心全都碎了……”

像王老五这样的话,弘历已经听得太多了。他知道,田文镜是深受父皇重用的“好
官”,“清官”。在他的事情上,自己是不能说长道短的。他叹了口气说:“垦荒,田中丞
是办得对的,你们千万不要怨恨他。有些衙役们狗仗人势胡作非为,这些倒恐怕都是有
的。”他回过头来问李卫,”要是把这二百多人全都遣散回乡,需要多少银子?”

范时捷走过来说:“这个我们早算过了,按大人孩子平均,每人得有五两才够。四爷想
遣散他们,我这就回去拨银子。”

“哦,不不,这笔钱我不想惊动官府。你们俩先想法子替我垫出来,回头到我账房里去
支领也就是了。”

李卫他们一听这话全都笑了:“四爷,您也忒小看奴才们了。这既然是爷的功德,也就
是奴才们的差使。奴才们当了这么大的官,还不该孝敬您吗?您放心,我们马上就办,等您
回去路过那里时,说不定还能见到他们呢。”

弘历这才笑着拍了拍那女孩子的头说:“回家去吧,我让这里的官府发给你们盘缠。别
再往外逃了,好好把地种起来才是正理。田中丞是清官,他不会再难为你们了。”

王老五全家流着眼泪叩头说道:“我们谢谢爷的恩典。请老爷留个姓名,等我们回去
后,要给您老供上个长生牌位,每天都给您烧高香,让菩萨保佑你……”

可是,等他抬起头来时,弘历他们已经走远了。

因为李卫早就发下了话说,今晚他要在这里为宝亲王饯行,所以,等他们回到总督衙门
时,这里早就是热闹非凡了。弘历悄悄地拉了一下李卫说:“哎,能不能叫翠儿先给我弄点
吃的?我可是早就饥肠辘辘了。”

李卫连忙领着弘历走向后院,老远地就听见翠儿在那里大呼小叫地支派人。弘历笑了:
“好嘛,为了这顿饭,连夫人都亲自出马了!”

翠儿老远的就瞧见走过来一班人,可她的眼神不好,直到弘历来到近前才看清楚。她连
忙跪下磕头说:“哎呀,我的小主子,你可算回来了!我早就吵着想去看您,可这个死李卫
硬是不让。说四爷有话,不能让外人说四爷是什么‘交通大臣’。难道他们不知道,我是看
着小主子长大的人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小主子临盆时,还是我侍候的热水吗?哎呀,说起
那一天来,可真真是让人奇怪。小主子一出世,满屋子里就全是红光,那个亮啊,真是一辈
子也只能见到这一回。小主子一开口,就更不得了,嗓子亮得就像金钟一样。老主子当时正
在入定,听见这一声,也睁开眼睛来看了好久哪!”

李卫一直站在一旁笑着,这时才抽出空来说了一句:“你有完没有?主子还饿着哪!”

一句话提醒了翠儿,她连忙亲自动手,先给弘历送上了特制的宫点,又泡上了好茶,这
才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弘历,看个不够。

弘历来到李卫的私衙,立刻就感到心里充满了温馨和快意。他有意取笑地说:“翠儿,
瞧你都成了‘快嘴李翠莲’了。当年你在我书房里侍候时,每天不言不语的,开始我还以为
你是个哑吧哪!你知道,两江是国家的财源重地,别人谁在这里皇阿玛都不放心,这才让李
卫到这里来的。他老人家取的就是你们两口子这份心。李卫也没有辜负了皇上的重托,他把
江南治理得很好。这就叫以心换心,两不忘本。娘娘也时常都在念叨着你们,你如今已经是
一品诰命夫人了,要想进京,就跟着李卫一块儿去好了。”

翠儿还没有听完,眼泪就扑扑地掉下来了。弘历回身对李卫说:“今天席面上,你可以
说我五天后启程,其实,明后天我就要提前走了。我不想大张旗鼓地走,免得招摇,而且一
路上还可以看看风景,了解一些风土人情什么的,你就为我准备一下吧。”

李卫说:“主子,您这样走法,奴才怎么能放心呢?哎,四爷,今天早上那飞贼到底是
个什么人?那信上又说了些什么,您能让奴才心里有个实底吗?”

弘历思忖了一下说:“从信上看,倒不像是个坏人,只是提醒我路上不要大意。但他那
诗里有一句话,却让我很是犯疑。他说的‘旧调新曲又重弹’,是指的什么呢?难道是在指
哪个大人物,说他要重新闹事吗?”

“大人物”一言即出,把李卫惊得浑身打战。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当然知道从前的
“八爷党”如今全都玩儿完了,那个能够扳动弘历阿哥的“大人物”,除了弘时,还能有谁
呢?联想到今天处死的那个姓蔡的说的话,李卫更是不敢大意了。他想了又想才说:“四
爷,您要真是要走,也得稍等几天。您还记得那年您去山东赈灾的事吗?当时有个叫吴瞎子
的人,连着杀了三个朝廷命官后投案自首。后来您审明了那三个官全都是贪贿的墨吏,就把
这吴瞎子走了个‘监斩候’。可是,后来我却把他放了,他现在山东臬司衙门里当捕快头
儿。一个月前,我就想到四爷准定是要微服回京的,怕路上不安全,就写信叫山东放人过
来。吴瞎子此人在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七步无常’,没有人能和他过上七招的。爷无论如何
也得等他来过后再走;或者,我再请端木家里派个人来。就是奴才,这次也一定要跟着保护
的。”

弘历笑了:“好家伙,只不过一个飞贼弄了点儿玄虚,你就这样张扬起来,又是展期,
又是等人,又是护送的。这用得着吗?你也不想想,你就是办得万事周全,能保得我平安
吗?照我说的办,发文让各地照应就是了。太平世界,法纪森严,这样地装神弄鬼,你也不
怕别人笑话你的主子?”

李卫还要再说,就见尹继善、范时捷走了过来,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六品官。四个人
向弘历请了安,那个人才走上前来说:“户部刘统勋向王爷报到。奴才是奉旨调粮来的,现
已完差。奉皇上旨意,叫奴才随四王爷回京。”

弘历是认识这个刘统勋的,正要问话,尹继善连忙说:“四王爷,差使从来就没有办完
的时候,下边的人都在等着您过去安席呢。”

弘历笑了:“好好好,客随主便,咱们有话以后再说吧。”

今天这场筵席,是为了给宝亲王饯行的,所以,南京所有能到的官员全部来了。李卫还
是那大大咧咧的样子,敬酒一过,他就抢先说话了:“诸位,皇上事事处处都关照爱护我们
江南,现在宝亲王再过五六天就要回京去了,我们也送两件宝物给皇上添寿。”

弘历忙问:“怎么,你要献宝吗?”

李卫却哈哈大笑地说道:“四爷放心,奴才知道皇上的脾气,我献的既不是金银珠玉,
更不是奇珍异玩,保管不会惹皇上生气的。您瞧,这第一件,是去年松江、常州、镇江三府
秋季丰收。百姓们感戴皇恩,自愿捐输粳米一百万石。我亲自去这三府查看了,他们那里确
实府库充实,百姓乐输,这也是他们对皇上的一点忠心。四爷您说,这算不算是一宝?”

弘历听了高兴地说:“好好好,皇上正盼着天下丰收的消息呢。这三府的知府,你写个
保奏单子,进呈御览。乐输一千石以上的业主,也开出单子来。我今天在这里就可作主,赏
他们九品顶戴,以示荣宠。”

在一片欢呼声中,李卫又说:“自从实行了官绅一体纳粮后,两江有人的出人,有钱的
出钱,已经把苏北多年为害的黄河河道东段,全部修好合龙。我算了算,黄水一过,黄河复
道,仅此一项,就可淤出荒地七十万顷!这也算得上是献给万岁爷的另一宝吧。四爷,请转
告皇上,到那时就看我李卫怎样垦荒吧!”

李卫的这一宝也正是雍正皇帝求之而不得的,弘历听了当然也是十分高兴。可就在众人
无不兴高采烈,也都在互相敬酒的时候,李卫却突然变了脸色说:“不过,我叫化子的酒也
不是好吃的!”他漫步走到一位官员面前问,“陈世倌,你是前年委的札子,当了太仓直隶
州令的吧?”

陈世倌站了起来,规矩地回答道:“是,请问总督大人,有何训诲?”

“不敢。我知道你官声不错,又是位有名的才子,会写诗,还修了书院。”说这话的时
候,李卫一直是在笑着,可是,突然,他把脸一变说,“但我不明白,江南全省都实行了官
绅一体纳粮,为什么你却偏偏顶着不办?是看不起我李卫,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满屋子的人全都被惊呆了,谁也想不到李卫会当着宝亲王的面这样与下属翻脸。那陈世
倌却不慌不忙地说:“李大人,您过于言重了。太仓这地方与别处不同,那里不是业主欺压
佃户,却是佃户在挤兑业主。光是去年,刁佃抗租,持械威逼业主的事就发生了十多起。制
台大人,我们那里的业主们被佃户挟迫,本来就窝着一肚皮的气,你再让他们出差纳粮,那
不是要逼得士绅和刁民们同流合污吗?假如再遇上灾荒年景,老百姓还怎么过日子,大人,
您想过吗?”说到这里,他已是在哽咽了,“李大人,我平日里是极其钦佩您的,现在我为
您感到难过,也为太仓百姓感到难过……”

李卫先是愣了一会儿,最后竟像是遭到雷殛似的,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突然,他
急走两步,冲着陈世倌一个长揖在地说道:“陈先生,是我李卫把事办得太急了,也太匆忙
了。我办得不对,也办得出了格。我得罪了你,今天我应该当面给你赔罪。”

事出意外,陈世倌也惊呆了:“李大人,您,您这是……下官如何能当得了您这样的大
礼……”他已被惊得语无伦次了。

李卫满面泪痕地说:“什么都不怪,都怪我没有读过书,不懂得道理。你当得了我这一
礼,也只有你才当得了!你不原谅我,我就在这里一直拜到席终!”

陈世倌感动得热泪盈眶:“李总督,今天我才算真正认识了您!其实这件事情,我自己
也是有错的。我早就看出您对我的不满了,可就是不愿意向您说清。读书人性傲,我就是其
中之甚者。全省军民,还有天下捕盗之事,全要您来负责。您就是有个失漏之处,也是在所
难免的嘛。这事全都怪我,我的心地不宽哪!”

弘历怎么也想不到.筵席之上竟然会有这种事。他激动地走上前去说:“好,你们二人
都不愧为国之瑰宝!”他斟了两杯酒端过来,“来来来,你们二人,一个能礼贤下士;一个
能遵礼不悖。今天又在大家面前各自认错,唱了一出大清国的‘将相和’。来!小王敬献给
你们二位一杯,请你们饮下小王的这杯同心酒,也请二位和睦共处,还像从前那样地办好差
使!”

李卫与陈世倌二人,一齐向弘历行礼,又端过酒来,一饮而尽,他们二人终于和好如初
了。在场的人们,也都从这件事情上看到了李卫的大度,看到了他虽然没读过书,可他的内
心境界要比那些读书人高出了许多。

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在弘历心头盘旋着,使他不禁心驰神思。这里的酒筵还在继续,
可他却即将启程要去开封了。同样是当总督,也同样是在推行雍正皇上的新政,江南和河南
为什么就这么不一样呢?看这里,上下一心一德,就是有了磨擦,也立刻能重归于好;再看
看开封,上下互相攻讦,似乎成了瘤疾。田文镜实心办事不假,可是,他为什么要弄得官吏
百姓人人自危,个个心惊呢?他当然知道父皇对田文镜是寄着厚望的,也知道两省的现实差
别甚大。就连河南的收成也远远比不上江南,但李卫能干好的,为什么田文镜就不能学一学
呢?现在,河南的士子们正在酝酿着罢考,河南的百姓又纷纷逃离家乡,这都是不祥之兆
啊!他即将面临这些难题,要如何处置、如何对待才好呢?
 
一百一十回 巡黄河弘历夸功劳 闹考场文镜下毒手

李卫的心里也在想着弘历出行的事,酒筵未散,他就悄悄地来到师爷廖湘雨身边,向他
递了个眼色,廖湘雨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便一声不响地跟着李卫出来。他问:“东翁,有事
吗?”

李卫说:“没事我叫你出来干嘛?你不要在这里坐着了,快点齐了我的亲兵,立刻动
手,把妙香楼给我包围了。凡是在那里的人,全部逮起来。无论是男犯、女犯,都不准有一
人漏网!哦,还有个畅心楼,和妙香楼只隔着一条路,你知道不知道?”

“大人,我知道。那不是甘凤池他们……”

李卫咬着牙说:“他奶奶的,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你记着,妙香楼上的,一个不许漏
网;畅心楼上的又一个不许捉拿,听懂了吗?”

“大人……哦,我听懂了。”

“你慷个屁!”李卫粗野地骂着,“这叫做网开一面,我还得给以后留着个见面机会
呢。至于这里面的学问,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最好是什么也不知道,按我说的办就是了。”

办完这件事,李卫又回到筵席上,大声叫着:“诸位,怎么都不喝呀!难道是嫌我这酒
不好吗?”

两天以后,弘历一行踏上了去河南的路程,刘统勋一身账房先生的打扮,带着几十头走
骡,上面驮着弘历给父皇和母后带的茶叶、药物和瓷器珍玩,此外还有尹继善给他母亲的寿
礼。温家的和她的两个女儿嫣红与英英,分坐在两乘驮轿上。弘历骑马前行,邢家兄弟则装
扮成走镖的,腰悬宝刀,臂挽硬弓,也骑着马跟在后边。邢家兄弟受了妙手空空的戏弄和李
卫的严嘱,一路上半点儿也不敢大意,他们轮班睡觉,寸步不离左右地护持在弘历身边。可
是,一行人刚刚进入河南,弘历也就失去了这种恬适。因为田文镜接到李卫传过来的滚单,
早就派了大队兵马,随驾保护。他们也只好浩浩荡荡地走进了河南,来到了开封。

次日一早,田文镜就跑来问安。他刚到不久,开封的其他大员,也都纷纷来到这里拜
见。这几个人简直就不能见面,一碰上就是你攻过来,我对过去,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弘历惹
烦了。弘历耐心地听着他们的话,又再三用皇上‘要一心一德,不要闹纠纷’的话来勉励他
们,还是无济于事。弘历真是生气了,他说:“我刚下车,很乏,你们且退了下去吧!”众
人一听四爷下了逐客令,哪敢不走啊!他们互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才各自回去了。

一连几天,弘历都没有再接见官员。每天一早,他就把邢氏兄弟叫来,让他们分赴城乡
各镇,向进城来的农民们打听麦收丰欠情形,米面销售的价格,城里存粮的多少,骡马市上
牲畜的进出及饲料贵贱,以及各种农具是哪里造的,价格如何,等等,等等,全都要打探清
楚,还要刘统勋帮着他们造册登记。他自己白天也不在驿馆,就在会试的秀才们那里转悠,
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这天,刘统勋来见弘历,把几天来收集的材料报了上来。弘历就一本
本地浏览,他看得很仔细,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才算看完。又对刘统勋说:“这几份册子,
你叫人誊写出来,这里留下一份,原件密封了恭呈御览。”

刘统勋痴呆呆地说:“奴才明白……”

弘历一笑说:“哼,你明白了什么?我告诉你一句话,这个田文镜我很讨厌他,但我又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好官,清官,是个难得的能员。这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说出去我
是不认账的。走吧,你随我到大堤上看看。”

两人正要出门,恰巧俞鸿图也奉旨来到开封。弘历便叫上他也去看黄河大堤,邢家兄弟
连忙带上了兵器跟了上来。路上俞鸿图说:“四爷,据奴才看,开封的科场一定要出事。”

弘历说:“这个我心里有数,你没问问学政张兴仁是怎么说的?”

“我和他谈了,罢考,是大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要他一定注意。可是他却说,
他已经布告示知秀才们,凡有无端生事,骚扰考场的要严加追究,绝不宽贷。他说,我把门
开得大大的,秀才们要是还不来考,叫我有什么法子?奴才看,他是有意地要看田某人的笑
话。”

弘历轻轻地说了一句:“唉,他呀,他忘了自己是学政,是主管河南教化的朝廷大员!
臬司衙门怎么说呢?”

“咳,臬司更让人生气,他们说,士子罢考是学政衙门的事,就是抓到了人犯,也理应
由张兴仁处置。这既有律条又有成例,我臬司管不着这一段。”

刘统勋在一旁说:“四爷,我觉得一进到河南,好像风气就变了一样。人人都讲究‘门
路’,个个都要有‘后台’。中州乃华夏文明发源最早的地方,怎么会出了这些陋习呢?”

俞鸿图笑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这里离北京太近了,骑快马两天两夜书信就能打个
来回。北京那边扔一块石头,河南就能听到声响;那边的窗户纸一破,这里也跟着吹风。他
们这儿呀,是不能和江南相比的。”

弘历没有搭话,他心里正在琢磨着:是呀,李卫那里事和权统一,虽然也有不和,可官
场的风气正,一正就压了百邪;田文镜锐意革新是好的,可是他处事僵化,一味硬来,没了
人情味儿,就弄得自己四面楚歌。他想,得抽空和田文镜好好地谈谈。正想着时,忽然听到
俞鸿图大叫一声:“瞧,四爷,这高大宏伟的是铁塔,那边和铁塔几乎并肩而立的就是有名
的天上之河了!”

弘历等人登上黄河大堤,放眼远望,竟和在驿馆时的心境全然不同。只见那大堤上下,
全是用大条石严严实实地砌成的,不但是一色的石灰勾缝,而且还都是用糯米浆灌出来的。
此时菜花汛尚未过完,河床上水迹犹在。若往对岸望去,那汹涌的黄水打着漩儿,一泻东
下,涛声阵阵,寒气四逼。但任凭黄水如何猖獗,它却对这堤岸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地照着
人们留给它的道路顺流而下。

弘历被这景色惊得呆住了,他大声称赞说:“好啊,真是壮观哪!你们都过来好好看
看,这工程是多么浩大,它又要费多少时日,多少心血,多少钱粮啊!田文镜以一省之人力
财力,干了这么大的事情,真可说是功德无量。他就是有千条错处,万般不是,也仍然可以
当得起这‘模范总督’的称号!”

俞鸿图也赶过来凑趣说:“四爷说得真对!就是圣祖爷在世时,陈璜和靳辅他们穷毕生
之力,也没有建起这样的大堤来。老百姓不堪劳役,逃了出去的可以找回来;秀才们心怀不
满想要罢考的,还可以等下一科再考。比起这条大堤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奴才以为,
真该叫攻讦田文镜的人都到这上边来看看!”他正在说着,突然看见从远处走来一个人。那
个人背着手踽踽地向前走着,嘴里好像还在念叨着什么。待离得近了,大家才看清,原来竟
是田文镜!弘历站在堤岸上叫了一声:“是文镜吗?你在和谁说话呢?”

田文镜猛地一惊,才认出了弘历,他连忙紧走几步来到近前,一边打千行礼一边说:
“唉,四爷,不瞒您老说,我心里头太闷了,想到这大堤上看看。只有看见这大堤,我的心
才能宽一些……”

弘历没有立刻说话,他正在看着田文镜。团文镜的脸色青中透黄,头发被河水吹得很
乱,额前、嘴角都是刀刻似的一道道的皱纹,像是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此刻两人对
面站着,弘历才又看到,这位总督大人的两只手竟然满是老茧,手皮像是树支似的粗糙!弘
历的心里不禁一缩,他,他太劳苦了啊!

田文镜却似乎对面前的事毫无觉察他说:“四爷刚才问我在和谁说话,不瞒四爷,我这
是在和万岁爷说话呀!有很多事,我到死也不明白,有些人坐而论道口似悬河,一点实事也
不肯做,可又偏偏能够左右逢源、青云直上;有些人苦死累死地干活,一心一意地想给朝廷
做点事,反倒要遭人唾骂。有些人像是驾着顺风船一样,扬帆就起,乘风破浪毫不费力;有
的人做事就处处遇到掣肘,处处碰上坎坷,就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讨不到一点好
处……唉,奴才真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能呢……”

弘历知道,田文镜出的这个题目太难回答了。他拉了田文镜一把说:“走吧,走吧,天
就要黑了,再不走就进不去城门了。”

在路上,田文镜自嘲地说:“白日不照我精诚,杞人无事忧天倾。我也许是太痴了
些……”正说着,他突然一阵剧烈地呛咳,忙用手帕捂着一看,竟然是血!他悄悄地掖到袖
子里却一声都没言语。过了好久才说:“四爷,我实在是累透了,也许还有些错处,可我是
要报皇恩哪!没有皇上,就没有我田某人的今天,我如果不知道拼死报答,我还能算个人
吗?但如今我却成了王安石一类的人物,既不见谅于士大夫,也不能见谅于百姓。我要河南
人和我一道,勒紧裤腰带苦干三年,盼着修好了大堤,别的都可以从容处置。可逃荒出去的
人说是让我给逼出去的。民间说我催工派捐如狼似虎;官场又说我邀功沽宠取媚当今!我真
恨自己呀,你怎么就不能让天下知道你的心呢?四爷,今天在这里,我向您说一句老实话,
我已经患上了肝病,而且也是年过六十风烛残年的人了,假如天能给我三年时间,河南如果
不能民富粮足,四爷您请了上方剑取了我这颗头去!”

弘历真是被他的话说得动心了,他思忖好久才和颜悦色地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知
人难,要人知也难’了。就是国人们皆曰可杀,我却独怜你才!文镜,你要看开一些,不要
像死了老子娘似的这样懊丧。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一定会给你撑腰到底的。我要上奏皇阿
玛,有谁再攻讦田文镜,就让他先到这黄河大堤上来看看!”

田文镜正准备答话,突然前边传过来一阵马蹄声响。田文镜看出,是自己衙门的人,忙
喊了一声:“慢着点,小心惊了四爷的驾!”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田文镜的师爷钱度。只见他气急败坏地说:“田大人,不好了,秀
才们罢考了!五百多人围住书院,说要请见总督,请见学台。”

田文镜只觉得自己的头“嗡”地一声,心里说:怕什么就有什么,这群秀才难道都不要
命了吗?他对弘历一躬说:“这事奴才马上就去处置。四爷请先回驿馆,等着奴才的信儿
吧。”说完,他两腿一夹马腹,飞也似的去了。

弘历叫过俞鸿图来悄悄地吩咐:“你快点跟了过去看看情形。记着:只许看,而不准说
话!”

俞鸿图赶过来时,见到这里已经戒严。成百上千的各色灯火,把这平日里默默无闻的书
院照得如同白昼。他好不容易才挤了过去,一进来就被这里的气氛镇住了。只见这所河南最
大的学府门前,肃静无声地坐着几百名秀才。他们既不喊叫,也不说话,却是在等着田文镜
的接见。俞鸿图进到书院里面时,见田文镜正和学政张兴仁、按察使柯英面对面地坐着,像
是已经谈僵了。见俞鸿图走了进来,有的只是苦笑一下,却不肯说话。只有张兴仁高兴地
说:“好好好,四爷派人来了,就请您亲自主持一下吧。”

俞鸿图一笑说道:“哦,请诸位原谅,我奉了宝亲玉钧旨,到这里只是看看而已。至于
事情该怎么办,还是请各位大人们自行作主。”

柯英说:“俞大人,这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秀才们并没有造反,更没有毁骂朝廷。他
们在这里坐着,只是想见一见总督大人。这犯了什么王法?又叫我如何下手,从何人身上开
刀呢?”

田文镜厉言厉色地说:“抗拒朝廷命令,公然拒考,这难道还不犯法吗?凡是到这里来
静坐的,都是刁顽之徒,都应该一概拿下!其中为首的人要正法,煽动闹事的人要革去功
名,其余的人也要记过。明天让他们随班就考,一个也不准缺席!”

俞鸿图刚才在大堤上对田文镜有不少好印象,可现在却一扫而光了。就听张兴仁说:
“恐怕不能这样简单地处置。这些人十年寒窗,为的是什么?说不定他们之中将来出将入
相,也许会超过我们的。一下子就毁掉了他们的前程,就连我也是想不通的。”

柯兴更是火上浇油,他提名道姓地叫道:“田文镜,你好大的架子!秀才是因为不满意
你的苛政才来静坐的,你就不能屈尊降贵地见一见他们吗?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有什
么不好呢?”这个柯英是满人,而且祖上战功赫赫,封了世袭罔替的伯爵,所以,他根本不
把田文镜看在眼里。他越说越气,连骂声都出来了,“你是个天生的周兴、来俊臣!你说我
是在和你过不去,你又能把老子怎么样?”

张兴仁在一旁劝道:“老柯,有话好说,不要动粗嘛。”

“动粗?妈的,老子还想揍他哪!”

田文镜看着他这样,却不出声地笑了:“你老兄弹劾在下的文章,我已经拜读过了。除
了几句粗话,什么新鲜的内容也没有。要知道,我这个模范总督是皇上封的,不是我自己要
的。弹劾我的人多了,我不怕,也在等着皇上对我的处分。今天这案子,要是你臬台和学政
都不愿管,那我可就要越俎代庖出面拿人了。”

张兴仁知道,他这话不是吓唬人的。便连忙站起身来说:“制台大人,我来办这件案子
好吗?我去宣明制台的宪令,如能遣散他们,也就罢了。不过,今天咱们可不能提这‘罢
考’二字,因为明天才是考期呢,然后我们共同请旨办理,一切全按圣上说的办。但假如你
定是不同意这样做,那我也就只好悉听尊便了。”

田文镜一想,这罢考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人家别的地方不罢考,怎么你河南偏偏出了
这种事情呢?便退让一步说:“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还是要把话说到前头,今
在这里带头闹事的,一个叫秦凤梧,另一个叫张熙,你断断不能让他们两个漏网。”说完他
便拂袖而去。

田文镜怀着一肚子的气回到衙里,一翻邸报,上面又全都是对自己的指责。他真想骂
娘,可是,又一看,皇上竟然还有批示,要自己‘明白回奏’,他可真是傻眼了。师爷毕镇
远笑着在一旁说:“东翁,你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呢?您瞧这邸报上明明写着,皇上已去了奉
天,三阿哥弘时又晋升了盛郡王,怡亲王允祥因病辞去了所有职务,皇上原来想让塞思黑来
河南的事也被你辞掉了,这些都是对你有利的事啊!至于那些指责你的奏折,要让我看,全
都不值一驳。”

田文镜眼睛一亮:“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东翁,据在下看来,所有这些奏折,都没有抓住你的要害。你完全用不着害怕,也一
概不要辩白,只写一个谢罪的折子就什么也不需要说了。你可以这样说,因为自己报效皇上
心切,做事过猛,因此才得罪了读书人,使得他们鸣鼓而攻之。其实自己的本心,是敬重读
书人的。你还要特别在辩折里提上一句,自己是怕这些个读书人借科举之名结党营私,才对
他们求之过苛的。现在自己知道错了,本来是恨铁不成钢,哪知却得罪了这些孔孟之徒。总
之,是一片好心,却犯了过错。东翁,你以为这样说行吗?”

田文镜知道,这确实是一篇绝妙透顶的翻案文章!因为它正迎合了雍正皇上痛恨结党营
私的需要,也就不显山不露水地推掉了河南士子罢考的责任,还把那些弹劾自己的奏折,全
部驳倒了,不过,田文镜还知道,在弹劾他的折子中,明显的有一件是出自李绂之手。自己
这样一干,无疑的就把李绂推向了绝路。自己虽和李绂政见不同,但毕竟是共过患难的。他
能这么做吗?而且,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形,国人们会不会骂他田某人下手太毒了呢?

就在这时,衙役头儿李宏升来报说:“制台大人,秀才们已经散了。”

“那两个带头闹事的抓到没有?”

“回大人,学台衙门没有抓人。”

田文镜拍案而起说:“这还了得!走,看看去!”
 
一百一十一回 息风波书生自投案 急渡河王子上贼船

田文镜气鼓鼓地来到驿馆,驿丞连忙跑过来说:“大人,您来得正好,王爷这儿正传命
说要派人去请您呢。”

田文镜来到弘历门前,正要报名,就听弘历在里边笑着说:“是田文镜吗?进来吧。我
们今天一直都在一起,闹那些个虚套子干什么呢?”

田文镜走进来时,果然见张兴仁和柯英都在这里。三个人互相瞪了一眼,却谁都没有说
话。弘历吩咐一声:“文镜,你也坐下吧。河南的事情,你是事主,不管怎么样,总还得你
发话才能作数。你们几个在见识上可以有所不同,但却不能这样生分。一个省和一个国同
样,将相不和,子弟离心,哪能治理得好呢?你说我这话对也不对?”

田文镜心里有底儿,他已经写了辩折告上去了,此刻就用不着和他们动肝火。他干笑一
声说:“四爷传我来,是为了士子们罢考的事吧?我也是刚从学台衙门那里过来。秀才们要
闹事,冲的也不是我一人,好歹我们还是在同一条船上嘛。”

张兴仁立刻反唇相讥:“我从来也没说要和田大人闹意气啊!我来河南不久,学台又是
个清水衙门,我怎么敢轻易地得罪总督大人呢?河南的文气本来就不盛,别说鼎甲了,多年
来连个二甲的进士都没出过。文人秀士们有看法,听听又有什么坏处呢?

柯英气愤地说:“我就想不通,难道不弄这个缙绅一齐当差,河南就不过日子了?”

弘历皱着眉头说:“缙绅一体当差,是皇上的旨意,请你注意些!”

柯英却不服气:“我不敢说皇上的不对。可圣旨上也说,让各省审时度势,自己掌握
嘛。河南这样的穷地方,已经摊丁入亩了,就是免去‘当差’这一条,也不过是仨核桃俩枣
的事,至于闹得这样鸡飞狗跳墙的吗?”

田文镜一听他们的话音就明白了,原来四爷也和他俩不一致啊,这就好办了。他和解地
说:“这次秀才们闹事,来势不小啊!下瞒不了百姓,上也欺不过皇上。本来应该一体擒拿
的,我退一步,只捉拿为首的两人。不知张兄把秦凤梧和张熙二人捉到没有?”

张兴仁说:“没有。现场不能拿人,怕激起事变;后来到客店去找时,他们又都不见
了。不过,这不要紧,明天进考场时,还要搜身的,跑不了。”

田文镜一声冷笑说:“不见得吧。你焉知他们不是藏在什么地方了呢?”

张学仁一听这话不干了:“什么,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把他们藏起来了?好好好,今
天在四爷这里,咱们就把话说明了。请你到我府里前前后后地搜上一搜,免得你再说这些没
根没梢的话。”

田文镜当然懂规矩,学台衙门是直属于礼部的,自己没有圣旨在手,是不能任意搜查
的。可,田文镜是个有心人,他早让自己府中的衙役们打探清楚了。知道那个叫张熙的,是
湖南人,是外省生员顶籍来参加考试的;而那个秦凤梧则是洛阳人,自号“龙门秀士”。此
人极有才华,也是这次静坐的头儿。天已过半夜,城门关闭,他们是绝对跑不出开封城的。
他连敲带损地说:“兴仁老兄,你在四爷这里坐着,怎知他不是被学台衙门的某位师爷收留
起来了呢?”

张兴仁“唿”地跳了起来:“你这是血口喷人!你去搜吧,搜出来把人带走,要搜不出
来你怎样说?”

弘历紧锁眉头,几次想说话都被他们抢了过去。他知道,柯英和张兴仁同情静坐的秀
才,窝藏他们的事情不见得就做不出来。但他也十分厌恶田文镜的这副嘴脸,而且他心里奇
怪,就这样的人,皇阿玛为什么会特别喜爱呢?就在这时,邢建业跑进来禀道:“四爷,外
边有个书生叫秦凤梧的,到这里要请见学台大人。他说,他就是今天闹事的主犯,他是来投
案自首的。”

田文镜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吗?那可太好了”。

弘历却说:“好,此人有胆,叫进来让我看看!”

秦风梧被带了进来,因为外面正在下雨,他浑身已经湿透。发辫上直往下滴水。他进来
后,不卑不亢地向张兴仁施了一礼说:“学台大人,我看到您衙门前的布告,说要拿我问
罪。我自己来了,请大人发落。”说完一撩袍角,长跪在地了。

田文镜厉声问道:“你的同伙呢?”

秦凤梧认识田文镜,但他却不屑地瞧了他一眼说:“晚生没有同伙。事情全是晚生一个
人操纵起来的,张熙不过是跟着我跑跑腿儿而已。他胆子小,也不是河南人,早就跑了。”

“他既然无罪,为什么要逃跑呢?”田文镜紧迫不舍地问。

秦凤梧却不卖他的帐,他盯着田文镜看了又看才说:“哦,您就是田制台吧?我现在还
是一名生员,我是来向张老师投案的。怎么,你想审我吗?”

按照大清律,举人秀才们犯案,得先经过学台革去功名。否则,地方官是无权审问的。
田文镜被他噎得一愣一愣的,可又没有办法,却把目光狠狠地盯向张兴仁。张兴仁见弘历也
在看着自己,他可不想办出格儿的事,便厉声说道:“你有大罪在身,还敢这样狂妄?回制
台大人的话。”

秦凤梧说:“那好吧,我就实话实说。田制台既不讲道理又刻薄成性,他是天字第一号
的魔王。张熙受我的指使参与罢考,出头露面太多。他虽无罪却畏刑,所以就跑了。”他抬
起头来看看众人惊讶的神色又接着说,“田制台上任以来,酷刑判案,滥杀无辜。只要是沾
了点边儿,从来都没有宽恕的。葫芦庙白衣庵一案,他非法动用火刑,而且不论首犯从犯,
全部活活处死;归德府官员贪墨,牵连了六十多名大小官员,也是被他罢了干干净净。难道
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个好人吗?以刻薄为聪察,以残酷为乐事,这就是我们的田制台。遇上这
样的酷吏,就是没罪,谁还敢往案子里钻?”

弘历从十三岁起,就屡屡奉旨巡视各省。他认识了不少江洋大盗,也见过一些视死如归
的囚徒。但那些人只不过说说粗话,骂骂官府而已,哪见过这文质彬彬的秀才,敢在大堂上
直斥朝廷的方面大员啊!他不由得在心中想着,怎样才能为秦凤梧解脱呢?柯英和张兴仁却
在一边听得津津有昧,越听越痛快,越听越解气。

田文镜有点儿坐不住了,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让人不敢相认。他觉得一阵阵地头晕目眩,
心里也在急速地怦怦乱跳,他强自压抑着说:“好一张利口!照你这等说法,我田文镜岂不
就应该投之虎狼之口了吗?河南民风刁顽,我才不得不以苛刑峻法管理,也不得不冒着残苛
寡情的名声,来从严治豫的。你身为生员,却胆大妄为,扰乱国家的抡材大典,又肆无忌惮
地攻讦大臣。自首虽能减罪,但恐怕到不了你的身上!兴仁公,这样的人,你难道还要留他
在斯文队伍里吗?”

张兴仁突然被他“将”了一军,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学政衙门在贴出告示时,已经
革去了你的功名。年轻人哪,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到臬司衙门里好好认罪吧。你是自首
的,按例是能够得到宽大的,还有一线生机嘛。”

秦凤梧什么也没说,傲然地抬起头来,向外边走了过去。弘历也站起身来说:“就这样
吧,天已经很晚了。秀才们的事,就按文镜说的办理:下海捕文书,捉拿张熙归案;其余参
与闹事的人记过一次。阿山布罗、柯英和张兴仁,我劝你们都到黄河大堤上去看看,然后写
一份谢罪的折子呈上来。从此以后,你们不要再和田文镜过不去。至于听还是不听,那是你
们自己的事。这个秦凤梧我要带走他,文镜可以另写一份折子奏进去。”说完,他不耐烦地
一挥手,把他们全都撵走了。然后叫过邢建业来吩咐说:“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河南这块
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第二天四更来到,弘历就让俞鸿图到臬司衙门提出了秦凤梧,只带了刘统勋、温刘氏和
英英、嫣红,无声无息地出了开封城。邢氏兄弟看押着秦凤梧,他们一直沿着河堤,向下游
走了二里多路。此时,天才刚蒙蒙亮,又下着丝丝细雨。放眼北望,只见宽阔的河面上无边
无涯,黑沉沉的,像是有什么不祥之事就要发生一样。弘历叫刘统勋去找渡船,可被押着的
秦凤梧却大叫一声:“大人,现在不能渡河!”

刘统勋吓了一跳,回过身来看时,就听秦凤梧说:“大人,天色不好,水势凶险,请不
要急于过河,等一会儿天就放亮了,到那时再走也不迟嘛。小的刚刚算了一卦,也不是吉
兆。”

弘历笑了:“嗬!你还会算卦?可真有你的。说说,你算出了什么?”

“回大人,这是个‘讼’卦。”

“讼卦又有什么?昔日太宗皇帝与洪承畴松山一战,也卜过一个讼卦。兵凶战危之时卜
卦,得凶反吉,这些你懂吗?这卦中虽有‘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话,可卦象里还有
‘天与水违行’,难道我们做事能忘了‘天’道吗?”

秦凤梧哪里料道这个阔哥儿竟然如此博学,但明明是个凶卦,他却硬要说是吉卦,心中
又不服气:

“大人,生员是个待决的囚徒,淹死和刀杀对我来说并无二样。但这卦里既然说了‘不
利涉大川,入于渊也’,您还是非要渡河,我也当然只能听命。”

其实,弘历也知道,现在就走,是要冒一些风险的。但他又怕天色一亮,田文镜等必然
会追了过来,生出许多闲事。便一笑说直:“我命系于天,违命即是不祥。你们看,那边有
座大船,艄公就住在岸边,有家有户的,定不是歹人,我们就上他的船吧。”

他们正在这里说话,早惊动了草棚子里的艄公。门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
汉来,呛咳着说,“爷们要过河去吗?我们送您去。”

回头向草棚里叫了一声,“小二,黑三,该起来了,有客人要过河去呢!”说话间,从
里面又走出一个老婆婆来,脏手脏脚地替他们端来了冷饭。几个人吃过后,便带上这群人登
上了大船。一声长号:“哟嗬……”大船一晃就离开了河岸。

这只船很大,坐了他们十个人,还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隔着舷舱远眺,只见茫茫天际,
云水相连;远近水面,片帆皆无。滚滚的黄水浊浪翻涌,震耳欲聋的河啸声中,不时传来舵
把单调而又枯躁的声音。

大约走了一刻功夫,船到河心了。此时再看。竟连南岸也消失在一片混饨之中。潮湿的
河风一吹,弘历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也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坏了,我怎么把妙手
空空的那首诗忘掉了哪!这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地方,万一船中有失,有谁能知道,又有
谁来保护呢?他回头向舱内坐着的三个女人看了一眼,只见她们依然是神色自如。嫣红在做
着针线,而英英则未脱孩子气,拿了把铜钱在手里玩耍。他没话找话地说:“你们刚来时,
驿馆里侍候的人多。再往下走,我的起居可就要你们来照应了。”

温家的也笑着说:“爷,只怕您现在就用得着我们。那个囚犯书生说的不错,我们上了
贼船了!”

弘历汗毛一炸,几乎要跳起身来,可两腿一软竟又坐了回去。秦凤梧在舱外说:“我说
不利见大川嘛。唉,一片好心肠,先是得罪了田制台,如今又见误于大人,真是奇哉怪
也!”

邢建业吼了一声:“你与我住口,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坐在弘历身边的温家的,从嫣红手里要过一把针来说:“四爷休慌,我这就让您瞧个热
闹。”说着就见她手指插在船板缝里,只是稍一用力,就揭起了一块船板,叫声:“小贼,
竟敢偷听!”一边骂着,手中的绣花针已经撒了出去,口中还说着,“老娘我刺瞎你们的狗
眼!”

弘历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舱里“妈呀”地一声惨叫,听声音像是有两个人已经倒
在了船舱里,大约是真的被刺瞎了眼睛。同时,他还听到舱里传出了喊声:“黄水怪!失风
了,你他妈的快点来救我们哪!”

站在船头的老艄公,突然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胡子。啊?!他竟然是个年约三十岁上下的
壮汉子!只听他大叫一声:“小二、黑三、你们对付那几个小白脸,这边儿的我全包了。”
邢家兄弟一个人看着秦风梧,另外三人则一齐向他扑了过去。

那被叫做小二和黑三的两人,也答应一声从船尾拽出篙来。原来这胳膊粗细的篙头上,
还装着一尺多长的三棱钢刺。两个强盗互相看了一眼,一个看着船舱里的英英和嫣红,另一
个却在盯着温家的和弘历。

黑三照着弘历身上就刺了过去,弘历见他来得不善,纵身跃起,用手抓住了舱顶的横
木,身子一翻,就上了舱顶。此时只听扑地一声,那丈来长的竹篙竟从船舱里横穿过去。紧
挨舱门坐着的秦凤梧,早被一篙刺个正着,鲜血立刻从他的臂上流了出来。那个小二却不济
事,他的篙刚刚刺进来,就被温家的伸手抓住了。他还想往外抽时,却哪里能抽得动,急得
他哇哇乱叫。直到这时,弘历才知道,他原来竟是一个哑巴。此时再看两个女孩,却是毫发
无伤,也不知她二人是怎么躲过去的。温家的看见弘历腰中悬着一把裁纸削水果的小刀,便
说,“四爷,借您的刀用一下。”没等弘历答话,她已把刀隔窗掷了出去,正中了那个小二
的额头,从眉心直贯脑后,眼见得他想活也活不成了。温家的大喜过望地说:“四爷这刀子
真好,能不能赏给我?”

弘历笑笑说:“这刀是红毛国进贡来的,能不锋利吗?好,就赏给你了。”

船头上,黄水怪已经和邢氏哥仁斗了好久了。那黄水怪仗的是水性绝好,而邢家兄弟却
是武功精湛。他们抱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黄水怪进到舱里去。黄水怪与邢家兄弟
打了半天,也没能占到一点便宜,便大叫一声:“小二,黑三,你们完事了吗?”

黑三答应一声:“老二早死了,这贼婆子大厉害!”

黄水怪一声令下:“跳水凿船!”话音刚落,他已翻身跳进了滚滚波涛之中,那黑三也
随他而去了。
 
一百一十二回 斗水贼女将显神威 赶路程弘历又遇险

船上没了舵把子,在河心里打开了漩涡!温家的大声叫道:“快,落帆!”嫣红一跃出
舱,用刀子向帆绳上一搪,大帆立即落下,船身也随即稳住了。她又飞速上前,捡起小二的
竹篙,用力一撑,那船离开漩涡,顺水而下。英英眼尖,她看到上游正有人追来、便喊了一
声:“快看,他们追上来了!”

众人全都大吃一惊,向外头张望时,只见一大一小两只快船飞也似的追了过来,大船上
足有二十多人,黄水怪赤膊着身子站在船头,他遥遥指着弘历等人大声叫着,”就是他们几
个,下水凿沉了船,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掉!”

温家的此时却是十分地镇静、她看了一眼嫣红说:“咱们也下水吧。今天就让他们看
看,是黄河鬼厉害,还是洪泽仙的神通更大!”

嫣红听母亲一声令下,也跟着无声无息地跳入水中。弘历他们都不眨眼地看着水面,但
逆波翻涌,浊浪如粥,却什么也看不见。稍过一会儿,便见船头附近冒出一股血水来,又等
了片刻,一个黑衣水鬼的尸体就浮了上来。再等下去,就见一个个水鬼纷纷露出头来换气。
可其中一人动作太慢了,刚一露面就挨了一刀,便也大叫着像死鱼一样地漂了上来。众人惊
喜之间,水里又漂上来两具尸体。另有一个水鬼,大概是屁股上被扎了一刀,失声狂叫着向
贼船逃去:“水底下出事了,贼婆子太厉害!快来人哪,快……”他正在喊叫,好像水里有
人拉着似的,也沉入了河水。温家的两脚踩水,极其潇洒地上得船来。嫣红从船后爬上来
时,身上却已受了点伤。她顾不得自己,却大声叫着:“快,船底下这帮东西把船凿下了一
块板子,得赶快堵上它!”

秦凤梧却说:“我早就说过‘不利于涉大川’嘛……”邢建业在他脑后用力打了一巴掌
说:“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要多嘴。你呀,早晚得死在你这张臭嘴上。下去,给我
堵漏子去!”

弘历铁青着脸说:“不要难为他,他说的也确实是真话。据我看,这些个水匪好像是有
人纠集起来专门对付我的。但是他们却没有经过行伍的训练,打得没有一点章法。假如刚才
他们上下一齐动手,我们还能脱得了身吗?你们都要出力死战,天幸我如芴油牙Ф颍且?
定要报此大仇的。万一我死在这里,你们之中尚且活着的人,就要面见皇阿玛,把今天的事
情,原原本本地奏报给他老人家。”说着,他已经泪眼模糊了。他转过脸来对秦凤悟说,
“实不相瞒,我就是当今皇上的四阿哥,宝亲王弘历。我们之间的争论就到此结束了,我赦
了你,你下去堵水吧。”

秦凤梧早就看出这位“四爷”不是一般人物了,他上前跪下硬噎着说:“秦凤梧不是个
小入,我跟定了爷!”起身就爬进了后舱。

温家的亲自把舵,大船在慢慢地行进。可是,敌人的两只船小,又有人撑篙,所以来得
飞快。船上的贼人们发起一阵哄闹:“快点呀,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哎哎,你们快
瞧,那上面还有三个女人哪!”“追上去,谁先抢到,谁就先快活。”“你们想的是那两个
小丫头,我却要那个老的。你们不知道,越老就越有滋味……”

哄笑声中,只听“砰”地一声,两船全都撞了上来。弘历和刘统勋站不稳脚步,踉踉跄
跄地几乎摔倒。就在这时,贼船上的几个彪形大汉,已经跃了上来。弘历大喝一声“上!”
带着邢氏兄弟就要向前冲去。坐在门口观战的英英突然一笑说道:“四爷,这儿哪用得着您
亲自出手啊,交给我吧。”说着,她抓了一把正在玩着的铜子,劈面向贼人们投了过去。上
船来的四人中,有三个被她打倒在地、还有一个勉强站稳了。他急叫着:“你们都快上来
呀!”

英英还是在笑着:“哦,看来你比他们结实些。那就再补给你一文钱,拿去买好吃的
吧。”话到钱飞,一枚小钱激射过去,正中他的太阳穴。那人哼都没来及哼一声,便一头栽
下水去了。英英杀出了乐趣,索性提着那串铜钱来到船头。她大喊一声:“来呀,姑娘要发
赏钱了!”敌人那边,只要谁敢一露头,她就准能打着。不一刻功夫,对面那条小船上,竟
然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弘历兴奋得拍手鼓掌:“好,太好了。你就这样地打吧,狠狠地打!”

英英忽然叫了一声:“不好,我的小钱全都打光了。”

躲在舱内不敢露头的黄水怪,一听此言,不由得大为高兴:“贼妮子没有钱玩了,上
啊!”

刘统勋站在弘历身后问:“姑娘,围棋子儿行吗?”

英英答道:“快去拿来我试试。“一句话来了,刘统勋早已将一合棋子儿送到了她手
边。一个贼人刚要伸头,英英劈头便打,只听“啪”地一声,正中了那贼子的眼睛。英英雅
龄童心,不由得大声笑了起来:“妈妈,你快来看哪!这棋子儿比我的铜钱还好使哪!”说
着,又抓了一把撒了过去,只见那些个棋子儿成一排牢牢地钉在甲板上。英英可真是高兴
了:“你们快摸摸自己的脑袋,谁要觉着能比这船板还硬,就出来尝尝姑奶奶的黑枣儿!”

对面大船上的人,也许是被英英的这一手给镇住了,也许是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好大
半天也没有一点动静。突然,一个人刁声恶气地说:“他妈的,你们是怎么打探的消息?你
手下死了七个不错,可老子这边却死了十几个呢!原来你们是叫我来吃这钉板酒席,这生意
没法做了。黄老怪,开船,送老子们回去!”

弘历他们听了这话,全把心放下了。此刻,秦凤梧也从舱底钻了出来。他一个劲地吐着
嘴中的泥浆:“咳,那两个死尸太碍事了,让我好不容易才用他们的棉袄把洞子给堵上
了。”

弘历的心里也松弛了下来,他慢慢地走到舷窗旁坐下,觉得又饿又累,浑身上下没有了
一点力气。窗外,温家的掌舵,邢氏兄弟拼着命地在撑船。又看到贼船渐渐去得远了,而且
已经消失在落日的余辉之中。弘历望着河面,脑子里却如滚油翻腾。妙手空空那“旧调新曲
又重弹”的诗句,在他心中回响。这件事难道是弘时让干的吗?如果三哥真的要加害于我,
那么说不定前头还有更大的风险。李卫说的那个吴瞎子在那里呢?他能不能找到自己,如果
他不能来,那么凭着眼前这几个人,能够保得住不出事吗?他越想越怕,便把刘统勋和秦凤
梧全都叫了进来,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问他们。过了很长时间,弘历才犹豫着开口了:“今
日之险,真是终生难忘。你们心里在想的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好吗?”

刘统勋思忖着说,“四爷,我看这些贼人不像是图财害命,倒像早就作好了准备,在这
里等着我们似的。”

秦凤梧点点头又问:“知道王爷习惯和脾性的人多么?这些贼这样锲而不舍地追杀您,
他们不图钱财又是图的什么呢?”

弘历冷笑一声说:“大概是要图比钱财更大得多的物件吧!”

刘统勋曾在十三爷身边呆过,他对朝里的情形太了解了。他真想说出“弘时”这个名字
来,可到底还是忍住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哪敢随便出口啊!见弘历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
才勉强地说:“依我看,是不是有人不乐意让我们逍遥自在地走路呢?这样的太平年景,仓
促之间,能买通几路强贼截杀我们,得要多大的财力呀!他们真的舍得下这个功夫?”

弘历没有回答他们,他还在想着这个令人不解之谜……

天慢慢地黑了,船也靠上了岸头。又饿又累的人们,个个筋骨酥软。等他们收拾了物品
登上河岸后,才看到离这里不远处就有一个大镇子。从远处看,镇子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平
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倦鸟归巢,锋铃脆响,孩子们在追逐嬉戏,老人在赶牛回
村……大难不死的人们,乍入这人间香火之地,真有点恍若隔世之感,也有说不出的温馨和
亲切。弘历欣慰地舒了口气,边走边说:“今晚我们就宿在这个镇子里吧。先不忙赶路,好
好地歇它几天再说——秦风梧,你再算一卦看看,这里是否还有小人?”

秦凤梧笑了:“王爷识穷天下,这是在取笑学生啊!要是有再遭风险之理,那我们爷们
岂不是倒霉透了吗?‘讼’卦上说‘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话,看来是应验了。王爷就要
见到皇上,学生也蒙您开恩赦免,这不都是‘利见大人’吗?”

说说笑笑之间,他们已经进到镇里。看样子,这里好像刚刚散了集市,街上到处都是牲
口粪便,也到处都有人围在小吃摊边吃喝。当这一群拖泥带水又衣衫不整的人们来到近前
时,着实招惹了不少看客。他们也不去管它,只顾了向前走,最后,在一家百年老店“王记
客栈”里落下了脚。打听了一下,原来这镇子名叫索家镇。还是在河南的地盘上,也还归着
那位田大人管。弘历想让官府出面保护的心,现在又凉了。

三天之后,这一行人又重新上路了。不过,他们不全是步行的。雇了走骡驮轿,还特意
给弘历买了一匹马。他们还是扮成行商模样,大摇大摆地上了官道。此时,弘历忽然又想起
了南京见过的王老五一家。向百姓们一打听,都说那个叫“黄台”的地方,早就没有人烟
了,王老五这名字又太普通,竟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弘历没有忘记皇阿玛交给他的
差使,一路上逢人就打听田文镜。问他的为人,问他的官声,也问他的人望和民望。可是,
他越问越扫兴。就和在开封时一样,既有人说他好,也有说他坏;有人夸他“清廉”,也有
人恨他太残酷。问来问去的,无论官民,对田文镜的评价,仍旧是有好也有坏,令人莫衷一
是。到了后来,弘历干脆也懒得再问了。此时,天已到了五月,中午时骄阳逞威,晒得人头
晕脑涨。偏偏这个地方,好久都没有下过透雨了。大车道上浮上数寸,一踩就是一串白烟
儿。弘历先前曾经中过暑,喜寒畏热。骑在马上他怕晒;坐在轿里又太闷。他真想找个地方
歇歇脚,等凉快时再走。可是,这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又上哪里去消凉呢?

邢家兄弟对秦凤捂的评价是对的,他那张嘴确实是个闲不住。一路上,只听他忽儿吟诗
说词,忽儿又打诨说笑。他滑稽多智又带着名士风流,加上一心一意地想讨好弘历,使出了
浑身的解数,拿出了全副的本领,倒也使得这位皇子不觉得寂寞。

弘历与别的皇子不同,他自幼就受到康熙皇帝的教导,也在当今皇帝身边学了不少规
矩。比如,就说这穿戴吧,他就和雍正一样。像这样大热的天儿,依然是衣帽整齐,一丝不
乱。走着走着,他忽然对刘统勋说:“不行,再走四十里恐怕也难见到个活人。万一有谁热
倒了,你就是想找些人来帮忙救助一下,也是办不到的。况且,还有牲口呢?它们也热,也
累呀!快,快找地方歇上一会儿。”

秦凤梧眼尖,他早看上路边种的甘蔗了。他匆匆地跑过去,一下子就撅了五六根追了上
来。他把那甘蔗先刷去皮儿递给弘历说:“王爷,您先吃根儿,那梢头留给奴才。”又分给
大伙每一根,这才说:“大热的天,太闷了,我说个笑话给大家解解乏吧。咱们这中华帝国
太大了,北边生活的人就过不惯南边的日子,可又互不眼气。有一天,一个北方人遇到一位
南方人,俩人一见面就对着吹上了。北方人说:‘我们那疙瘩冷啊,冷得很着哪!你摸铁铁
咬手,摸石石沾皮。要是出去撒尿,更是得小心,一只手拿根小棍,随尿随敲,慢一点就连
人带尿地冻在一起了。舌头舔牙时,也得先试一试,要不,舌头和牙能冻到一块儿’。他这
样一说,南方人听了很不以为然,也跟着他吹,说‘我们南方热,热极了。在太阳地儿里放
上几个老玉米,一会儿就熟。时辰再长,它就成了爆米花了。有一次我赶着猪进城,一路上
都不敢停步。半路上找了一家人要了口水喝,出门一看,生猪都变成烤猪了’。”

弘历哈哈大笑着说:“嗯,说得能博大家一笑,也算有用。我来出个对联吧,谁能对出
就赏他一把爆米花儿:今年的早玉米,旱得精细焦黄不长。”

秦凤梧脱口而出道:“到后来给个穗,下场雨还差不多。”

弘历大声称赞说:“好,敏捷!”

车上却传来三个女人的大笑声:“四爷,您让他骗过去了,他少对了一个字儿!”

弘历正愣着时,秦凤梧又说:“我没有对错呀,‘下场透雨还差不多’,这话不对
吗?”人群中响起一阵欢笑声,也都对这个书生有了好感。笑声,似乎赶走了热浪;笑声也
使人们振奋。这些天来的忧郁、不快,气愤和无奈,都随着笑声飞走了。

刘统勋骑在马上说:“四爷,您快看,前边有棵大槐树。咱们到那里歇一会儿好吗?”

“好主意!”弘历夸赞一声,纵马就奔了过去。众人也全都跑了过来,嗬,这里可真凉
快呀!秦风梧是个好动的人,他攀上大树一看就叫上了:“四爷,咱们来得正好,那边还有
块西瓜地呢。你们等着,我去买瓜去。”

这一下,不但是弘历他们,就连赶车,牵马使骡子的夫役们,也都十分兴奋。就在这
时,从西边走过来一位小姑娘,大概也就是十二三岁吧,手里还提着一个瓦罐,像是给家人
送饭的。她羞怯地看着这群人问:“你们想买瓜吗?那就跟我来吧。我爹爹就是种瓜的,几
步路就到了。”说着又朝弘历仔细地看了一眼。领着秦风梧去了。

“啊,好大的一块瓜田哪!”秦凤梧一边说着,一边就低下头来挑瓜。那边,小姑娘正
在和她爹爹说话:“爹,真是他,一点儿也不错,上回在南京粥棚里时,我跪得近,看得也
清楚。他的鼻子下面有几颗小麻子,听我娘说,那是出痘留的。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秦凤梧一下子就挑了二百多斤,对那农夫说:“我们人多,还带着妇道人。你能不能帮
我送到那边去?”

“能!我们就是干的这营生嘛。”

俩人正在这里说话,不防北边又过来一个人。他也是看到这块瓜田了,只见他几步抢上
前来,摘起一个瓜来拍开就吃,连同一声都不问,还高声叫骂着:“他妈的,这里的人真
怪,连瓜都不在路边上种,叫老子好找。哎——常掌柜的,叫兄弟们全都开过来吧,这里有
瓜!”
 
一百一十三回 杀强贼村民齐上阵 审劫案死囚也低头

他这一喊不要紧,立刻就从北边跑过来二十多人。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满头
满脸都是油汗。他们也不理会这爪是谁种的,更没看种瓜人一眼,就在瓜地里折腾上了。有
的人摘了就啃;有的人尝了一口觉得不甜,随手就扔在了一边。秦凤梧高叫一声:“哎哎
哎,你们怎么连个价钱都不问,这不是要明抢吗?”

哪知,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竟让那姓常的认出来了:“哦?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
来全不费功夫!你不就是在船上的那小兔崽子吗?哼哼,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是让
老子们给逮住了。你们那一群人都在哪儿呢?”

他这么一说,秦风梧也认出他们了,趁着那姓常的得意洋洋,没有警觉的空子,他抓起
一个甜瓜就砸了过去,回头又向弘历他们呆着的地方飞跑。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叫着:“不
好了,那帮强盗又来了!”

那个种瓜人其实不是别人,正是在南京因为卖孩子被弘历救下的王老五。他刚才听孩子
一说,遇上了那位公子,就想立刻上前去迎接,可没想到强人们比他早了一步。恩人遇险,
他能够不去救援吗?

王老五悄悄地对女儿说:“杏儿,我在这儿盯着,你快跑回去对你妈说,让她快点想法
子。”

弘历他们几人,正在树下纳凉说话,也在等着秦凤梧买回来的爪。突然,从那边传过来
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转脸一看,就见秦凤梧从高粱地里钻出,像发了疯似的朝这边跑来。
他口中还喊着:“抄家伙,快抄家伙,响马又来了!”这时他正在上着一个土坎儿,不小心
绊倒了,也就几里咕噜地滚了下来。他顾不得擦擦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喘着,说着:“四
爷,贼人太多,咱们赶紧朝那边村子里跑吧!”

就在这时,只听高粱叶子刷刷乱响,一群土匪发辫盘在脖子上,手持刀枪,已经涌了上
来。刘统勋见他们不过就是二十来人,算算自己这边的力量,还能够支撑一会儿。便说:
“主子,让温家的断后,邢家兄弟们护着您,我们全往村里撤!”

那一方,常掌柜的倒不急于进攻,他站在大路中央,手插进嘴里打了一个胡哨。稍等片
刻,他又打了一声。这次,那边也照样回了一个哨音。两队强人联系上了,就见高粱地里刷
刷啦啦的一阵响动之后,又传来匪徒的呼喊声。几个骡夫全部吓坏了,刘统勋大叫一声:
“快,跟着我们一齐走。敢私自逃跑者,立刻大棍打死!”

温家的和嫣红、英英早已结束停当,下了轿跟着弘历朝前走着。温家的一见强人渐渐离
得近了,便高喊一声:“喂,你们听说过山东端木家吗?你们这样穷追,难道是要抢端木老
爷子的镖吗?”

那个常掌柜纵声大笑:“别骗老子了,端木家还会接镖?他老人家已经封刀三十年了,
你还敢打着他的旗号来吓唬老子?不过,我听说,你们里头有个小妮子暗器打得不错,我在
这里挺着肚子硬挨,她能在三镖之内打中了我,我们就桥走桥,路走路!”

英英早把那合棋子儿准备好了,可是,她看了又看,太远了,自己没有把握;嫣红也在
手里扣着弹弓和铁丸,温家的却沉静地从发譬里取出一个纸包来,里面是一叠打磨得雪亮的
蝉翼铁镖。她笑着说:“既然你不信我们是端木门下,那就给你送个信,好好看看吧!”说
着,她把手中铁镖轻轻一捻,那镖像蜻蜓一样直飞高天,但却只是在常掌柜的头顶打旋而不
肯落下。温家的小声对嫣红说:“还不动手!”嫣红见那常掌柜的正分神看着头上飞着的小
蜻蜓,便心领神会,一弹弓就把铁丸激射过去。英英也抓了一把棋子儿,撒向那常掌柜的。
哪知,这些玩艺虽然在他肚皮上打中了五六颗,他却仍然是神色自若,像根本就没那回事儿
似的。啊!原来他练的是外家功夫!只是,弹弓和棋子儿打不倒他,那支飞着的铁蜡蜒却让
人眼花镣乱。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越旋越快,越旋劲儿也越大。常掌柜的伸手想抓住
它,可刚一动手,就被它一口咬着了指头;一闪身,头顶上又被扫中了一下,鲜血立刻就流
了出来。那蝉翼镖竟像是长了眼睛一样,追逐着常掌柜,使他越跑越远,一直等到镖的劲儿
用完了,他才站住了脚步。

温家的又取出一枚蝉翼镖来说:“怎么样,你信不信它是端木家的独门暗器?”

常掌柜的拱手施了一礼说:“既然是端木老人家派人保的镖,小子哪怕有天大的胆子,
我也不想要了。但跟着你的那个小白脸,却和我们有仇。你把他留下,自己走路吧!”

温家的浅浅一笑说道:“他就是我们的镖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此时,那个黄水怪的弟子,在船上吃过亏的黑三却在一旁鼓动着:“常哥,别听他的。
你不信别人,还能信不过我铁头蚊?那个小白脸值五十万银子呀!我们黄哥要想独吞,还能
轮得上你老兄?再说,这几个婆娘点子再硬,也顶不住我们这四十多号人哪!常哥,你要放
明白,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儿了。”

温家的叫道:“姓常的,你是山东龟顶寨的黑无常吧?前年八月十五那天,你不是还去
给端木老爷贺节了吗?你难道为了一趟镖,就想把所有的武林朋友全都得罪了吗?”

黑无常知道,这女人的话,绝对不是一句空头的恫吓。谁只要开罪了端木家,那他就别
想在江湖上站住脚!可是,五十万银子呀,这诱惑又确实太大了。他黑沉着脸,想了又想,
终于要孤注一掷了:“上!他妈的,杀光灭净,心里清静!”这一句话说出来,众土匪就
“噢噢”地叫喊着又冲了上来。

邢家兄弟在前边开路保护着弘历,温家母女在后边用暗器阻挡着土匪们的进攻。他们且
战且退,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村子里锣声急急地响了起来。只听人喊狗叫,根本就听不
出来了多少人,又喊的什么话。刘统勋看到形势不妙,连忙说:“看,那边有个土地庙,保
住四爷,退到那里去。”

土地庙到了,这里暂时还没有被土匪们占领。弘历等人定睛一看,原来这还是间新建不
久的小庙,也只有正中的一座大殿。院子里,两棵大槐树,分居在庙门两旁。弘历知道,这
地方早就遭水淹没了,大概是回家的人们刚刚盖起来的,所以才处处都显得仓促草率。进到
庙里后,邢家四弟兄紧紧地把住了殿门,温家的娘仨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庙门口。他们想,就
是有三四十人来攻,这里怎么也可以抵挡一阵了。

正在喘息未定之时,忽听庙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也有刀剑的碰撞声。温家的不敢大
意,便纵身跃上房顶,这一看,竟不禁大喜过望:“四爷,我们有救了。这里的乡民们忠
义,他们已经和土匪们动上手了!”

原来刚才那个叫杏儿的女孩子,急急忙忙地跑回村里对母亲说:“娘,快,在南京救了
我的那位公子,被土匪们围住了,正在那边儿打着呢!”

王老五的婆娘本来就是个利索人,她一听这话,不敢怠慢,三步两步就跨到外头,冲着
歇凉的村民们就喊起来了:“喂!乡亲们,咱们在南京遇上的那位公子爷有难了,都快出来
帮忙救救他吧,是男人的就不能忘记了他的大恩大德呀。那些个强盗王八龟孙们才只有二十
多人,咱们都快出去打他们呀!谁要是不去,就是忘恩负义,就是婊子养的!”

她这么一叫,哪家能不出来呀!他们这个村子里的人其实早就跑光了,而且大都是跑到
了南京,也大都是弘历让李卫和范时捷资助回乡的。一听恩人遇难,哪个不争着出头?一面
筛锣打鼓地叫人,一面操起了锄头、铁锨、斧头、镰刀和大棍,纷纷涌到村外。土匪们此时
正在商量着怎么去攻那个土地庙,就被乡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土匪们单打独斗倒都是
高手,怎奈他们面对的是一群心齐胆壮的庄稼汉子呢?仓促之间,竟被打得落花流水,四散
奔逃。黑无常急得破口大骂,又亲自上前进攻,这才稳住了阵脚。混乱间,王老五抽出扁担
便打,一下就正打在那个黑三铁头蚊头上。黑三还算聪明,就地一滚,便逃了出去。

弘历此时已从庙里出来,在看这场奇异的战斗。他立刻就看出,乡民们虽然勇敢,但一
来是没有领头的,只是在各自为战;二来,又没有任何对敌作战的经验。他知道,只要土匪
头子一明白过来,将队伍稍加整顿,再重新杀回,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大喊一
声:“邢家兄弟们,你们全都上去,不要让他们喘气,也不要留下一个活的!”

四兄弟闻风而动,抖擞威风就杀了过去。趁着土匪们心慌意乱之际,一下手就砍翻了五
六个。其余强盗见势不妙,便一哄而散地漫着庄稼地四散奔逃。刘统勋又大喊一声:“打
呀,不要让他们跑了。主子说了,拿住一个土匪就赏田十亩!”乡民们一听这话,更是来劲
儿了。他们一齐行动,在青纱帐里穷追敌寇。邢家兄弟却盯死了黑无常,他跑到哪里,四兄
弟就追到哪里。追着,追着,黑无常一个不留神,竟然掉进井里去了。其余的人见头领已经
不见,哪还有一点儿斗志;加上地形不熟,跑都不知向哪儿跑,也全都束手就擒了。只有被
王老五打倒的那个铁头蚊黑三,却趁着人们不注意,溜得无踪无影。

弘历当即立断,把土地庙暂作监房,挑出十几名精壮乡勇帮着邢氏兄弟看守。他自己又
亲自慰问抚恤受伤百姓,每家每口不管出人多少,全都按一人七两发放赏银。这一下,忙坏
了刘统勋,也喜坏了乡民们。他们放翻了两口猪,宰杀了五六只羊,就在王老五的院子里摆
酒设筵。此时,滑县县令程荣青也已闻讯赶来,帮着收拾残局。众人高高兴兴地吃喝着,打
闹着,无不手舞足蹈,兴奋异常。有的人早已喝得红光满面,酩酊大醉了。

等人们散去之后,滑县县令程荣青来到弘历面前请罪说:“奴才早就接到了田制台的宪
令,也沿着官道布置了一下。可是,却没想到王爷竟走了小路。我们太草率,也太荒唐了。
王爷在奴才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情,让奴才辩无可辩,请王爷发落。”说着便扑通一声跪了下
来。

弘历还没有答话,便瞧见王氏送上了热毛巾,杏儿则端着洗脚水,双双走了进来。他笑
着接过毛巾来擦了擦脸,又将脚泡在盆里,一边搓洗着一边说:“这不怪你,他们都是一群
外省过来的流寇。这次强人们突然袭击,多亏了槐树屯的乡亲们义勇兼备,奋勇杀敌,才使
匪徒们全军覆没的。这也是贵县平日里教导有方,功劳也还是你的。”弘历说话时,那个叫
杏儿的小丫头,已经在为他搓脚了。他夸了一句,“好一个伶俐丫头!”转过脸,又对程荣
青说,“你就按我刚才说的宗旨来处置这个案子,并且申报给田文镜。至于我也在难中之
事,你一句也不准提!听明白了吗?”

程荣青连忙说:“这……奴才怎敢贪天之功……”

“就这么说!”弘历擦擦脚,舒适地站起来说:“所有人犯,你明天一早就把他们全部
押送回县,要严加审讯,不得宽纵。”说完,他便起身走到院子里,挥着扇子,遥望着天上
的星河,众人也只得跟着出来,规矩地站地旁边。

刘统勋进前一步说:“四爷,那个黑无常已打捞出来了。这个人,奴才以为,应该由我
们带走。”

“嗯?”弘历好像没有听清,但又像是在紧张的思考着。秦凤梧也说:“四爷,这一伙
强贼,苦苦地追杀四爷您,必定是受了谁的指示。我们带走他,由四爷您亲自审问,不也可
消消气吗?”

弘历却已经想好了,他看着程荣青说:“此仇岂有不报之理,但却不能这样做。贵县就
报上一个‘匪首诨号黑无常者,被乡民诛杀’,也就是了。”

程荣青直到这时才明白,四爷并不想张扬自己遇难的事。这样一来,匪首被杀,匪众全
歼,不全是县里的功劳吗?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个馅饼,正砸在自己头上,便喏喏连声地退
了下去。弘历命令邢建业,“把那个黑无常带到这里来!”

弘历回到房子里,见王老五一家都垂手在侍立着,便笑了笑说:“快不要这样。现在我
们彼此都知道了身份,也就多了些形迹;可你们是主人,我是客,这不又摆平了吗?”

王氏上前福了两福说:“王爷,话可不能这样说。您不但救了我们全家,就连这槐树屯
里的乡亲,有一多半也是您救出来的人哪!所以,您不但是贵人,也还是我们的恩人。”

杏儿不言不语地走上来,端来了一盘削好皮几的甜瓜。她小声地对弘历说:“这是我刚
在井里冰过的,凉着呢!爷,您就趁这凉劲儿吃了吧。”

弘历拿起来咬了一口,果然是沁凉香甜。他高兴地抚着杏儿的发辫说:“好丫头,你娘
太疼你了,不然的话,跟我上北京去,要不了几年就出息了。”

王氏连忙接口说:“爷,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全家都在想着这一天呢!痴妮子,爷
要收你去北京享福,还不快点儿磕头?”

杏儿连忙趴在地上,磕了无数个头,起身就把弘历换下的衣服全都抱走了。

邢建业把黑无常带了进来,王家的人见此情景,也忙退了出去。刘统勋见弘历给他递了
个眼色,便坐了下来问道:“黑无常,你知道今天犯了什么罪吗?”

那黑无常却不屑地一笑说,”我知道,不就是杀头的罪嘛。说实话,从走黑道的那一天
起,我就时时准备着这一天。呸!他奶奶的,二十年后……”

“又是一条好汉,是吗?”刘统勋抢过话头说:“可惜呀,你的罪不是一般的杀人越
货,也不是一刀就能逃过去的。你是谋害,而且谋害的是当今万岁驾前的皇子四阿哥、宝亲
王爷!你自己掂量掂量,能逃过一剐吗?”

黑无常惊呆了。他向上边看了一眼,只见弘历穿戴得整整齐齐,手摇折扇,正对着自己
微微地点头,他那清华的神韵中带着威严,也带着龙子凤孙的高贵。黑无常愣怔了一刻才
说:“事情既然已经做出来,再说什么也全都晚了,我认命就是。”

弘历却突然在一旁插了一句:“黑无常,听说你是出了名的采花大盗,是吗?”

黑无常急了:“谁说的?你叫那兔崽子站出来,我和他对证!我黑无常杀过官,也劫过
盐船,但是我从来就不糟蹋女人!凡是黑道上的人,谁都知道我的性子。要不然,我也不敢
去赴端木家的筵席!从小的时候起,爹爹就教我说,做强盗是天作孽,而玩女人则是自作
孽。别看我在黑道上混,可我们也有自己的规矩。不信,你只管去查,查到一宗,就剁碎了
我喂狗!”

弘历听他说得真切,便有意地渲染说:“其实,人犯了罪,是杀头,是凌迟碎剐,都算
不了什么酷刑。明朝时奸宦魏忠贤当国,动不动就把人剥了皮去。刘统勋,你知道是怎么剥
的吗?”

刘统勋一边琢磨着弘历话里的意思一边说:“奴才知道,明朝是有剥皮酷刑的。先把人
杀死,再从容地剥皮,然后揎草,风干。”

秦凤梧却说:“那是平常人干的。魏忠贤可不是这样,他是活着剥皮的。行刑时,先用
热沥青浇灌全身,再用凉水一激,就能一块块地剥下来。皮虽然剥掉了,可还能再活十二个
时辰呢!”

听他们说得这样可怕,连躲在里屋的嫣红姐妹,都听得心惊肉跳。黑无常的脸色马上就
变得雪白,他低着头看着地下,可两条腿却不由得籁籁发抖,只是强自镇定着一声不响。

弘历说:“佛说:世上有不可救之心,却无不可救之人。你不肯自作孽,就还有一点儿
人性。”他看着已经被打掉锐气的黑无常又说,“我很赏识你不肯采花这一条,打算给你一
条生路,你以为怎样?”

黑无常听这话音,自己还有一线生机。他突然翻身拜倒,失声痛哭起来了。
 
一百一十四回 收响马为的图大计 作假戏谁见也心惊

弘历只用了几句话便说服了黑无常,使得他跪地叩首,泪流满面地说:“王爷这么说,
黑无常就是再没良心,还能听不出来爷的好意,品不出来爷的心田吗?说句老实话,人但凡
有一线生机、也不肯走了黑道,我也是让人逼的呀!康熙四十五年山东丰收,可东家却要收
佃。一言不合,就打死了我兄弟,又卖掉了我侄女!我当时还年轻,火气也旺,一怒之下,
就烧了他的全家,投奔了龟顶山寨。先当了二年的小喽罗,又熬上了个二等头目。可前头的
大寨主,却是个采花淫贼。他常常强抢良家妇女,在寨里聚众宣淫,完了事又把这些本来就
没脸见人的女子,送到她们家乡去示众要挟。我多次规劝他,他还总是耻笑我说:“咱们干
的就是这一行,想熬出个正果,你怎么不去出家当和尚呢?”有一次我们为此大吵了起来,
我就与他火并了。多亏弟兄们瞧得起,我杀掉他后,自己就坐上了龟顶寨的第一把交椅。表
面上看,我们干的是杀富济贫的勾当,可那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也同样是在作孽
呀……”他说着,说着,触动了良心,也勾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竟不顾一切地趴在地
上,失声痛哭起来。

刘统勋看见时机到了,便温言地问道:“那龟顶山离这里往返七百多里,你怎么敢来到
这里劫票?你也干得忒大胆了些吧?”

黑无常擦了擦眼泪说:“我自从当了龟顶山的首领之后,就对弟兄们订下了规矩,只取
不义之财,而不能伤害无辜。跑了的那个铁头蚊,他爹在世时是我的拜把子兄弟。五六天
前,他跑去找我,说有一路镖油水大得很。那人身上带着十多万银子不说,镖主的仇人情愿
出五十万银子买他的人头。他已经联络好了几路人马,大家都愿意吃了这块肥肉。说好了,
谁能最先得手,可得三十万,其余的有福同享,共分剩下的那二十万。唉,也是我钱迷心
窍,就跟着下山了……”

“那愿出五十万银子的人是谁?他的仇人又是什么人呢?”

“回老爷,小的全都不知道。”

“嗯?!”

黑无常急急地分辩说:“老爷,我说的全是真话呀!我曾问过铁头蚊,他说也没有见过
那个人,只说那人的来头和仇家都大得让人不敢说。这边的各路人马都由一个道士主持,还
有一个满口京腔、说话像鸭子叫似的老公,叫……哦,对对对,叫潘世贵,好像是京里头哪
个王府里被革掉的太监。我们这一股要把守的,是从开封到延津这一路,限期今晚之前一定
要赶到。别的……我可真说不上来了。”

黑无常这一番话,把弘历说得直打寒战,在他心里索绕了很久的猜想也完全证实了!那
个“被革掉的太监”是谁?他会不会来自八叔身边?“不明身份的道士”又是谁?他们这样
苦苦的追杀我,甚至不借动用江洋大盗,沿途设卡,必欲将我置之死地才肯罢休,又是为的
什么?除掉了我之后,谁又能得到最大好处呢?想来想去的,他终于明白了。八叔的死对头
是父皇,而最忌妒自己的却是弘时!除他之外,还能有谁呢?我的三哥呀,你你你,你这样
做心也太狠了一些吧?而你也不想想,我是那种无所作为的人吗?我难道就只能束手待毙
吗?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了主意,对黑无常说:“你没有骗我,我当然也不能骗你。我现在
就赦了你,你愿走愿留都听你自便!”

一听王爷说出这话来,黑无常瞪着双眼,不知所措了。

弘历还是十分平静地在说着:“要是设身处地的为你想想,我觉得你还是留在我这里的
好。现在,你的罪案未消,官府里还在追查、捉拿你。就算你能逃回山寨,也干不成什么勾
当了。你手下的匪众已经全部被擒,他们能不把你给招出来吗?到那时,恐怕你后悔也来不
及了。”

黑无常哪能不明白这些道理?说实话,从一入匪伙他就没打算善终。现在这位王爷不但
指给他明路,而且还要收留他,天下之大,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啊?他跪在地上叩头哭泣
着说:“爷,您不要再说了。先前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往这条死路上钻呢?从今以
后,我黑无常若能在爷的鞍前马后,执鞭坠镫,情愿生生死死,都当爷身边的奴才!”

弘历点头微笑着指着秦凤梧说:“你看看这位书生,他也是犯了罪,被我赦免,才留在
我身边的。看来,我和你们既有些缘分,也还想作些功德。但你和他不同,你先头上是土
匪,是杀人越货的,这个罪名可不得了。所以,你想要跟我,得分两步走。头一步,你先到
我密云的庄子里当个副管家;两年之后,事情平息了,我再给你换个名字,把你派到大营里
去。就凭你这一身本事,几仗下来,混个副将,甚至当个将军,也都是不在话下的。”弘历
说得似乎是轻描淡写,可就这么几句话,却勾勒出了黑无常的后半生道路,他能不激动万分
吗?他的血全都涌到了脸上,几乎就要晕过去了。他趴在地上不住地叩头说:“爷……您真
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办好了这件事,弘历自己心里也很痛快。他看着秦凤梧说:“我奉旨出京办差也不是一
回两回了,从来都是微眼出访的。看来,这脾气让别人全都摸透了。你前天说得对,千金之
子,坐不垂堂嘛!你出去告诉程荣青,让他派人去通知李绂接我。真是放着福份却不会享
受,我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堂而皇之地走进京城呢?不过,到了北京后,路上的事,你们
一字都不准提!”

弘历说得还真是不错,李绂一接到滑县送来的信,就马上派了人马来迎接宝亲王。他让
自己的中军,日夜守护在弘历身边。还下令给他,叫他无论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准
离开室亲王爷一步。弘历坐的,是总督府的八抬绿呢大轿。李绂知道宝亲王怕热,还专门让
人把大轿改装了。轿顶加上一把曲柄伞,打开顶盖,俨然就是王爷的乘舆;合上顶盖,又可
以遮风避雨。不管是吃的,喝的,用的,看的,以及快马传递的水果冰块,全都由李绂安排
好了。此外,李绂还派了一营兵马,紧紧地跟在宝亲王后面,相隔半里,随时策应。因此,
他最后的这八百里路程,不但一个贼影也看不到,还满身心的都是快意。

北京到了,弘历按规矩住在潞河驿。刚刚洗涮完毕,礼部尚书尤明堂就来请见。这位先
朝老臣,如今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他早在康熙三十三年就中了进士,足足地做了二十多年
的京官。直到康熙晚年户部清理亏空时,才由十三爷允祥把他从郎官中提拔出来。这几年,
他不声不响地在礼部当尚书,也不言不语地在帮办着中央机枢重务。要说起皇上对他的宠信
来,还远远地超过田文镜呢!可是,弘历没有料到,他进门之后,还是照着规矩,向弘历叩
安行礼。他自己笑着说:“奴才是汉军镶黄旗旗下,也就是主子的包衣奴才。四爷您不让我
行礼,奴才就得好多天安不下心来,就算是主子赏奴才一个安心好了。原先工部郎官瞿家
祥,是庄亲王的门下。有一次他去见庄亲王,王爷说了声‘免礼’,他也就没有行礼。可回
到家里,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以后还怎么再见主子呢?越这样想,就越是觉得没脸。到
后来,竟然精神恍惚,一病不起了。还是他的儿子去求了庄亲王爷,庄亲王就来到他的病榻
前,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骂了声:‘你这个狗娘养的,装的什么病?快,起来给爷办差
去。’这一骂,倒把他的病治好了。所以,人什么病都可能有,可就是不能有了心病啊!”

他说得虽然罗里罗嗦,可那认真的样子却让人觉得可敬。弘历高兴地叫人送上了冰镇的
荔枝,亲手剥了皮给他吃,又问道:“我前时看到邸报,你不也跟着皇上去了奉天吗?怎么
今天却是你来接我?三哥现在是在城里还是在园子里哪?张相如今可好?”

尤明堂说:“回四爷,我是准备好了要跟皇上去的。可后来礼部的满尚书阿荣格说,他
父亲的墓就在盛京,他想顺便给父亲修修墓。皇上准了,我们也就换过来了;三爷如今是里
里外外地忙,这会子正进宫给娘娘请安;廷玉相公一天要看十几万字的折子,要写了节略送
给三爷看,还要接见外省进京的官员,也真够他忙活的了。唉,我们朝廷上下,亏得有这么
个人,不分昼夜地只知道办差。要是我,早就累得骨头架子都散了。奴才刚才还见着了他,
他大概很快就会来看四爷您的,说不定还会和三爷一块过来呢。”

弘历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些迹象表明,三哥近来不但很受父皇的赏
识,还升格为“盛郡王”。他曾经有几次看到过皇上对自己的朱批,说的也全都是夸奖弘时
的话:‘三阿哥处事之干练,不在你之下’;‘此等细心处弘时能够体察,朕甚感慰藉。有
子如此,朕复何忧?但愿你们兄弟皆如此心,则实为国家社稷之福也’;‘三阿哥浮躁之
风,今罕见矣’……诸如此类的话题,皇上屡屡发给自己看,老人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当
然,雍正皇上也说过:‘弘历,你要懂得为君之难,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即是如此,也
难免出错,若粗率大意,就更不可谅了’;‘你是国之瑰室,要善自珍爱’;‘放胆去做好
了,你但存了正大之心,朕绝不会朝三暮四的’。看来,皇阿玛对弘时和对自己,都有很好
的看法。二一添作五,既不偏,也不向。他到底心里属意在谁呢?想想前朝太子,康熙是多
么地疼爱呀,可是到最后,到底还是废了。现在三哥在到处收买人心,皇阿玛又这样地信任
他,再想想路上发生的事情,他真觉得不寒而栗。他试探地对尤明堂说:“我这次出去之
前,就知道皇阿玛身子不爽,真替他担心。这次在南京也考查了不少医生,可总没见到一个
真正可信的。十三叔我也总在惦记着,不知他这几天可好了一些吗?”

尤明堂哪里知道,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弘历竟在脑子里转了这么多的心思啊!他躬身
回道:“十三爷也在惦记着您哪!昨天我去请安时,他还告诉我说,他已写了折子呈给皇
上,说您不宜在外头过久,要叫您早一些回京来。我告诉十三爷,已经接到李绂那里的滚单
了,明天您即可到京,他才放下了心。十三爷还说:‘他们小兄弟几个,从小就坐在我腿上
玩耍,我真是喜欢他们。你告诉他,口来后叫他抽空子来看看我。我身子不好,说不定哪天
就去见先帝爷了’。我在那里劝了十三爷好半天,才告辞回来的。”

尤明堂说得很动情,弘历也听得热泪盈眶:“等一会儿见过三哥和张相,我一定马上去
十三叔那里瞧他。”正说话间,便见弘时满面笑容地和张廷玉一齐走了进来。弘历连忙起
身,快步走到跟前,又是打千行礼,又是恭贺荣升地说:“三哥,你可来了,叫我好想你
啊!”回头又对张廷玉说:“张老相,您可是越发地瘦了。不过看上去精神还是那么矍铄,
真让人欣慰!”

弘时也快步上前,一把拉着弘历看了又看说:“四弟,你晒黑了,也瘦了。这次办差,
着实地辛苦你了。我托人给你带了些药去,可李卫来信说,你竟是不辞而别了。你可真行,
这么大热的天儿,还微服赶路!不过,你这一回来,倒叫我安心了不少。在家里好好歇上几
天,身子骨还是要紧的嘛。”

弘时在说话时,不错眼地瞧着弘历。他目光柔和,话语亲切,好像有说不完、道不尽的
兄弟深情。弘历也是十分感动地拉着哥哥的手不放:“多谢哥哥关爱了。你自己身子也不好
嘛,还总要惦记着我。这次回京,我给你带了二斤春茶。我知道,你最爱喝的就是碧罗春,
这次我给你找到了真正乔婆子家的。不过。我走得急,留在开封了。过几天一到,我就给你
送去,也算弟弟的一点儿心意吧。张相这里,我也有一点小意思。给您带了二斤茶叶,还有
三令宋纸,一盒子徽墨。你要是看着高兴,可得给我好好地写一幅字啊!”

张廷玉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哎呀啊,真得谢谢四爷。你自己写的字就比我好上
许多倍,还非要我献丑干嘛呢?”

君臣兄弟,所有的话都说得这么融洽,这么亲密。刘统勋早就见怪不怪了,秦凤梧却觉
得透心的凉!看看眼前,再想想黄河边上,大槐树下,怎么也不能和这个气氛连在一起。仆
人献上茶来,弘时一错眼看到了秦凤梧,便问:“这位先生眼生的很,他是四弟新近收的门
人吗?”

“啊,我忘记引见了。他叫李汉三,字世杰。幼年就随父母来到河南光山做生意,后来
家道中落,才捐了个监生,就在开封河道衙门当幕宾。他不但精通治河,文章诗词也都还看
得过去。因河南河道上的阮兴吾是我的家奴,就把他荐给了我。”

秦凤梧本来就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他一听这话,也不用四爷交代就顺坡滚了下来说:
“这是阮公的厚爱,四爷的抬举。小子后生晚辈,以后还请各位爷多多照应!”

弘历归来,当然是件大事。朝廷虽有规定,未见皇上之前不准擅自吃酒,但现在皇上还
在奉天,所以弘历还是在驿馆里摆了酒筵。张廷玉心实,又处处留心政务,一听说这个“李
汉三”办过河务,就在席面上一再考问河道上的事。还真亏了秦凤梧平日里博学勤奋,又确
实读过陈璜的《河防述要》这部书。所以尽管张廷玉多方查问,他也没有露出马脚来。他自
己虽然谈笑自若,可早就吓出一身臭汗来了。

这场酒,可真是口蜜与腹剑共酌,杯酒和谎言齐飞,待客人们全都走过之后,弘历把刘
统勋和秦——李汉三叫了过来说:“从今天吃酒的情形看,我们也许是错看了老三了。”

刘统勋和李汉三是何等的精明啊,他们俩马上就猜到了弘历的话外之音。刘统勋说:
“四爷,您说得对。亲兄弟之间,哪能会办出这等事情来呢?您放心,奴才等自当慎守谨
言,不会说出一个字儿的。”

“哎,话不能这样说。你们记着,我刚才说的是‘也许’,并不是下了定论。俗话说,
捉贼见赃,捉奸要双。一言即出,就泼水难收了。你们千万不要错误地领会了我的原话。”

“是,奴才们明白!”

他们究竟明白了什么,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别看弘历年纪不大,可他毕竟是皇子
啊。他有多么大的心胸,多么深的机谋,能是这两个人能体验出来的吗?不过,这两位也不
是平常人物,路上的事情闹得这样大发,想瞒又岂能瞒得住?弘历在半路上谈话时,曾多次
提到了弘时,今天的这个表白,只不过是他另有图谋罢了。说穿了它,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呢?

弘历又对秦凤梧说:“你马上用我的名义给阮兴吾写封信去。他是我的家奴,信可以说
得明白点,但又不能全说透,明白了吗?”

“扎!”
 
一百一十五回 旷师爷一语点迷津 贾道长疗疾救亲王

弘历在河南历险的事,是瞒不了人的。别看弘时在这里时说得头头是道,可一转脸他就
去了张廷玉那里,并把这消息添油加醋的告诉了这个老宰相。还说:“此事,请张相暂且不
要上报,以免惊了父皇的驾。”可是,张廷玉却心里有底儿,他了解弘时,也知道弘时是在
耍花招。他不让张廷玉上报,可他是一定要报告上去的。果然,当天夜里,弘时就叫自己的
心腹旷师爷代写了奏折,呈给雍正了。而张廷玉也没有听弘时的话,同样也写了密折,发往
奉天。不过,他们都晚了一步。此时,雍正皇帝已经到了承德,见过了到这里觐见圣颜的蒙
古诸王公,也知道了弘历遇险的事。现在,皇上身边的两位大臣,正在听皇上训话呢!

“这件事值不得你们大惊小怪的。”雍正说话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一边让乔引
娣给他敷着热毛巾,一边慢慢悠悠地说着。最近一段时间,他脸颊上的红疹子越出越多了,
他勉力而为地说着,“怕什么?他不是毫发无伤地平安回京了吗?道路凶险自古如此,朕年
轻时还曾经住过黑店呢!”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乔引娣,又想起了当年的小福,“这几天你们
多留意田文镜那里的折子,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鄂尔泰躬身回答道:“是。田文镜没有马上写奏折,大概是因为还没有破案。他正在和
李绂闹意气,又出了这样的大案,他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至于四爷没上奏本,恐怕是不
愿让皇上看了担心。”他很想说:四爷是怕有人会受到株连,可话到嘴边,又想这样就会说
到弘时,便马上打住了。

朱轼老马识途,他在一旁说:“宝亲王在外头巡视已近一年了。老臣以为,是不是召他
到承德来。一来可以朝夕侍奉在皇上左右,二来也能把这件事问得清清楚楚。”

雍正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似的说:“让弘时还照样在韵松轩维持一下,发文让弘历在京负
责筹措天下钱粮的事,兼管兵部。你们俩还都在饿着肚子是吧?这样,朕到外头看折子,你
们就在这里吃些点心吧。”说着,就带了乔引娣出去了。

雍正所说的“外头”,其实是“里间”。这里原来是康熙皇帝的书房,布置得分外雅
致,墙上挂满了字画。其中,就有一幅《耕织四十六图》。乔引娣看了奇怪地说:“皇上,
这不全是种庄稼织布的事儿嘛。怎么要画到画儿上去,又挂到这里面来呢?”

雍正笑了:“你干过农活,当然不新鲜。朕第一次见到它时,却觉得新奇得很哪!当皇
帝的,不知民间疾苦,不懂得耕作辛劳,那怎么能行?晋文帝时,天下饿死了人。臣子们奏
了上去,可这位皇帝却说:‘他们肚子饿了,为什么不喝点肉粥呢’?皇帝要当到这份儿
上,那天下可就一走要完了。”

雍正见她老是愣神,就说:“你过去,把窗子支起来。”

乔引娣不知他要干什么,却听话地上前去支起了窗子。雍正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几神,又
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乔引娣看,还轻轻他说了一句什么。引娣却早让他瞧得羞红了脸,
而又不知怎么才好:“皇上,你……”

雍正马上收回目光,却又忍不住地再看了一眼,这才说:“你确实是长得太美了。来,
替朕把宣纸铺好,朕要写几个大字。”

引娣羞红着脸,又被他夸得心里直跳。她走上前来,将纸铺平了,又站在一边,轻轻地
抚着宣纸。雍正定了定神,挥笔在纸上写着。他边写边说:“这是李卫请朕写的,他一心一
意地想让朕巡幸江甫。可朕没把天下治好,怎能有这份闲心呢?”突然,他话题一转问道,
“朕让你去看看十四爷,他都说了些什么?你知道,还从来没人敢既不缴旨,又没回音的
呢。”

乔引娣轻声说:“我没有去。”

“为什么?你不想去了?”

“不,奴婢不知道十四爷在哪里,我曾问过高无庸;可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哦,你是不懂规矩。你向高无庸说,自己是奉旨去的,他敢拦你吗?高无庸,你进
来!”

高无庸就站在屏风外边,听见招呼,马上就进来了。雍正吩咐说:“回京后,你领着引
娣去看看朕的十四弟,可以在那里呆上一个时辰。你也顺便看看,他现在还缺什么东西,有
没有下人在那里狐假虎威地耍威风作践他,回来向朕如实回话。”

“扎!回主子,朱先生和鄂尔泰已经用饱了,他们正等着主子召见呢。”

“叫进来吧。”雍正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乔引娣此时却是千头万
绪,再也难以控制自己了。从心里说,她想念十四爷,但现在她更感激皇上对她的恩情。这
位每天不分昼夜只知道勤政的皇帝,对她这个弱女子,从来没有任何不规的行为,却像是一
个年长的大哥哥。她闹不明白,那个生性豪爽的十四爷,怎么就不能和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合
到一起呢?假如没有了这些政争,没有了朝中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他们两个和睦相处,自己
既有一个疼爱着的人,又有这样一位大哥哥,那该有多好啊!可是,她知道,这又是绝对不
可能的。唉!

朱轼和鄂尔泰进来了,雍正问他们:“对田文镜和李绂之间的争执,你们是怎么看
的?”

皇上这话问得突然,他们俩谁都不敢开口。朱轼说:“下头还没有报上来……”

“你们就不能谈谈自己的看法吗?”雍正口气严厉地又问。

朱轼还是第一次领教皇上的软钉子,他头上的汗珠马上就掉下来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启奏皇上,臣以为,他们二人都是正人君子,也都是能够为国分忧之人。二人的分歧,不
过是政见不同而已。见仁见智,不足深责。”

“哦,好人之间的误会,这是你的看法。鄂尔泰,你呢?”

“李绂与田文镜之间的私交一向很好,这是有目共睹的。俞鸿图从河南发回了奏折说,
田文镜报主心切,但也有一些失察的小事,以致让小人们拿来制造事端。而李绂则见事不
明,又不能谅解,因此才酿出了政见之争。奴才所见未必就对,请圣上烛照明鉴。”

雍正好大半天都没有说话,只是在端坐饮茶。突然他说道:“朕不是让你们来评价人
物,而是在这里论世情、世理的。朕是在朋党中吃过大亏的,深得其中三昧。那个‘八爷
党’果然是消声匿迹了吗?不!从弘历遭险这事,你们应当看到,连外省的土匪们作案,都
非要到河南境内不可。这就说明了,那个‘八爷党’还阴魂不散。如今,满天下都在议论着
什么‘官闱秘闻’。甚至有人说,隆科多所以获罪,是因为他知道的内幕太多了,朕是要杀
他灭口,真是奇谈怪论!”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几案站起身来说,“阿其那他们犯的不但
是家法,还犯了国法!传旨给六部众臣,议议他们该当何罪!”

朱轼他们简直傻了,怎么皇上正说着李绂和田文镜,却又跑到允禩等人身上了呢?还没
等他们醒过神来,雍正又气愤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朕说话跑了题,这和刚才所说的是一回
子事,这就是朋党!跟着他们起哄的,有几个不是阿其那的旧人?!朕要推行新政,他们就
拼死地反对。李绂自恃身正心也正,所以他才要搏名!他净捡着朕最疼处来揭疮疤,这就沾
染了汉人的恶习,让朕十分痛惜。昔日孔明杀了马稷,朕又为什么不能浑泪斩李级!”

雍正的话如金石蹦响,掷地有声,朱轼和鄂尔泰早就听得惊心动魄了。他们长跪在地说
道:“皇上高屋建瓴,深谋远虑,使臣等顿开茅塞。请旨:应当怎样办理。”

“发旨给六部,让他们从速议处。李绂的名字暂可不提,但不要再观望不前。明日朕就
启驾返京。”

“扎!”

皇上在承德发怒,弘时却在家里捣鬼。他把旷师爷叫来悄声问道:“都掐断了吗?”

旷师爷小心翼翼地说:“三爷放心,连聂公公在内,全部处死。铁头蚊跑到抱犊崮,我
派人去杀他了。”

弘时那颗悬得高高的心,这才安定了下来。他拿出太监秦狗儿送来的消息,将皇上和朱
轼、鄂尔泰的谈话说了,并请教对策。旷师爷笑了:“三爷,上次学生让您赏这给秦狗儿三
百两银子,您还觉得心疼。就这封信,您说它值不值一万?”

“我哪能那样小气?皇上宫规严厉,太监结交王公大臣的格杀无论!我是怕他万一说走
了嘴,那可就要弄巧成拙了。老四他就不搞这一套,可他的消息却比我灵,也真邪性了。”

“三爷,您和四爷不一样啊!他早先就在先帝身边,又主持了这么多年的韵松轩,巴结
他的人多了。里头随便一句话,他就什么都知道了,哪还用得着往外掏银子买消息?”

弘时不想多说弘历的事,却目光幽幽地看着旷师爷说:“这次,李绂就要倒大霉了!这
件事还牵连着八叔等人,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其实,李绂和八叔根本不是一路人,而且他的
人品文章比田文镜高上十倍,太可惜了!”

旷师爷说:“真正倒霉的还是八爷,因为皇上最怕也最恨的就是朋党。八爷没有失势的
时候,遍交朝中文武,这些人也都是出了名的读书人。所以,表面上看,他们的头脑人物都
被圈禁了,可这个‘党’依然还在。不知三爷注意到没有,那次闹‘八王议政’乱子时,从
头到尾,没有一言是针对八爷的,全是在拿着田文镜作法。在皇上的眼睛里,谁攻击田文
镜,谁就是不满新政。所以,明面上皇上是在护着田文镜,实际上是在护着皇上自己。您是
了解皇上性子的,他老人家见了块石头还想踢三脚呢,怎么能容得这么多臣子和他离心离
德?连他身上的病,也是由此而起的。”

“这可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应当怎样处置呢?”

“说来也很简单,不过就是两句话:一,狠打死老虎决不手软;二,坐定韵松轩拼命办
差。您整治了‘八爷党’,就为皇上出了气,也顺应了皇上敌汽之情;而拼命做事,又迎合
了他孜孜求治之心。至于四爷和五爷,礼尊之,诚布之,情爱之,心防之。反正大家都是皇
子,比一比,看一看,看谁的孝心重,能耐大!”

弘时想了半天才又说:“我和弘历不能比呀,他现在又主管了天下钱粮和兵部的事,
他……”

旷师爷一笑说:“三爷,您想得对。可是,您再想想,当年深得人望的八爷败了,而冷
面冷心的‘办差阿哥’却夺得了天下。这里面的道理,您可以找出千条万条,可当时雍亲王
始终处在机枢重地,则是最重要的一条。这与您眼前的处境,不是一样的吗?”

弘时兴奋地大叫一声:“来人!给爷备轿。告诉账房上,西街口的那片房子,我赠给旷
师爷了,让他们拨二十个家人过去侍候。”说完,他不等旷师爷辞谢,便出门上轿走了。

弘时本来是要赶往畅春园的,可走到半路又忽然想起,有好长时间没有去看十三叔了,
他老人家在父皇面前,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啊!他在轿里喊了一声:“停轿,转到清梵寺
去!”

轿夫们“噢”地答应一声,便调转了轿头。这里离畅春园本就不远,不一刻功夫就来到
了。但因为十三爷是住在寺里静养的,所以,他这个小院子里,就只有太监和宫女,而没有
闲杂人等。弘时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一挑门帘就进了房内。他上前一步,对着躺在病榻上
的允祥叩头说:“十三叔,侄儿给您老请安来了。”

允祥的儿子弘皎也在一旁说:“父王,弘时三哥看您来了。”

允祥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弘时说:“哦,是你来了。难为你这么大热的天还想着来看
我,快,起来坐着吧。皇上就要回来了吗?我听方先生说了。可惜的是,这一次我可真帮不
上他的忙了。”说完,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就又闭上了眼睛。

弘时面对这位叔王,真是百感交集呀。曾几何时,他还是朝野人人称赞的‘侠王’,谁
能想到现在却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了呢?他对弘皎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让你去请贾神
仙来看看的吗?你怎么还不去?”

“三哥,你今天来得正巧,贾神仙马上就到。”

他们这儿正说话,却听病中的允祥突然说:“来了,来了,他没有食言,真的是来
了。”

此时就听外头一个太监说:“神仙爷,请您这边走。”说话间,那位贾士芳已经进到屋
内。他还是以前的那身衣服,也还是那个打扮,但大热的天,他从外边进来时,脸上却是滴
汗全无。只见他俯身走向允祥轻声说道:“十三爷,贫道稽首了。您的病其实是不相干的,
这会儿已经好了些了,是吗?”

“是,我好像晕得不那么厉害了,眼睛似乎也明亮了许多。”

“不是似乎,其实是您心明了,自然也就眼亮了。您的胃气不展,饮食有亏呀!想不想
吃点东西,比如说桂花糕什么的?”

“桂花糕?”允祥眼前一亮,竟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啊,真是的,我怎么就没有
想到它?快,给我拿桂花糕来,你们快着点不行吗?”

弘皎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在过去的三天中,父王只是喝过两小碗粳米粥,可现在竟闹着
要吃桂花糕!站在一旁的贾士芳含着微笑,看着允祥连吃了两块桂花糕,又要过一杯水去、
竟然也是一饮而尽。吃罢,喝完,允祥微笑着对贾士芳说:“谢谢你,总有两年没有这样畅
快地吃东西了,你是怎么捣的鬼,也没见你烧符念咒呀?”

“十三爷,《道藏》三十六部,共有一百八十六万六千七百八十卷。万道通幽,怎么能
以一格拘之?那种故作姿态,装神弄鬼之辈,不过是入了道家的下乘罢了。十三爷您如此精
明的人,也被他们哄弄了。哎,你想不想起来活动一下?”

“想,怎么能不想呢?”

“能不能做到呢?”贾士芳又问。

“恐怕不能。”

“您能的,一定能的。人人都会走路,怎么英雄一辈子的十三爷却不会走了呢?来,下
地来吧,您能走的。”
 
一百一十六回 逞淫威千人大起解 怀深仇恶语对情人

随着贾士芳的鼓励,允祥真地试着下了地,而且稳稳地站住了:“我起来了!”允祥惊
喜地大叫着。他又试着向前走了两步,竟然脚步平稳如常。他高兴地笑着,喊着:“哈哈哈
哈……我又能走路了,我又能为皇上办事了……”

房中的人,全都惊呆了。弘皎翻身跪倒,冲着贾道士一个劲儿地叩头。他已不知道该说
什么好了……

在一旁看呆了的弘时上前一步说:“贾仙长,皇阿玛也是有病在身,您能不能去瞧瞧
呢?”

贾士芳没有作法,也没有请神,就把沉疴在身的十三爷救活了。在场的人无不惊奇,连
弘时也看呆了。他当场就提出,要让这位道长去给雍正皇帝看看病。贾士芳却说:“世上的
一切,都讲究缘分。皇上的病如果能治好,他自然会召我进宫的。但他要是压根就信不过
我,我就是去了也还是束手无策。”他回头又对十三爷说,“请爷注意,贫道乃闲云野鹤之
人,我从来是不愿受一点儿约束的。我劝十三爷也消散一些,比如,你想吃药就吃两副,不
想吃也可以完全不吃;想走动,就出去走一会儿,不想动你就歇着;想吃什么东西,就吃一
些,根本用不着忌口。这也忌,那也忌,都是庸医们的胡说八道。好了,您大安了,贫道也
该告辞了。”说着就走出了房门。

贾士芳离开清梵寺时,弘时一直在他身边跟着。这时他掏出身上戴着的金表看了看时
辰,随即就送到贾士芳面前说:“回头怡亲王这里必定有重礼谢你的,我却无物可赠。只有
这块金表,歉鱿『钡奈锛>韪悖寐穑俊?

贾士芳一笑说道:“多谢三爷了。不过我们出家人最是懒散,这东西对我没用。三爷,
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不过是想让我给你推推造命。其实,君王公侯命系于天,谁又能动他分
毫呢?只要你敬天守命,即使有所克制又有何妨?眼下郡王正在熏灼之时,因时导势,祺祥
自在。”说罢,便飘然而去了。

弘时听他这话说的不着边际,怎么也猜不出其中的含义,便也只好以一笑付之。他进了
畅春园,一眼就看见这里有许多臣子部在敬候着他。他向众人略微看了一下便说:“叫顺天
府尹汤敬吾进来。”

汤敬吾还没有说上话,上书房就派人抱来了一大摞文书说:“三爷,卑职是从露华楼来
的。这上面的折子,张相和方先生都看过了,连同方先生作的摘要,都夹在里面,是要用加
急报到皇上行在的。上头划了圈儿的,都是要紧的奏议。张中堂还特别关照三爷,请留心看
一下保定胡什礼的折子。”

“哦,你放在这儿吧。”回头对汤敬吾说:“老汤,你先坐,我看看折子。”他拿起这
些折子一看,除了外省申报灾荒的之外,几乎全是在议论着田李之争。那上面方先生的批语
是:“实心玉事者自有公论,党援私结之风断不可长。”他正在看着,那个从上书房来的章
京又说:“禀三爷,废太子允礽病危,张相和方先生已经约了宝亲王一齐去探视了。”

弘时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妒忌之意。他们为什么不和我打个招呼呢?是不是有意地要瞒着
我?他烦恼地一挥手说:“你去吧。”可刚回头又见图里琛走了进来,一见面就抢先说:
“天气入暑了,军用的凉药还没有发下来,连夏装也不够。有的营里已经传上了病,而军士
们却都在骂娘。还有人因上街买药,互相打起架来的。我已经处置过了,但该发的东西还是
要发的。请三爷发个话,奴才就好办事了。”

弘时说:“这件事,我马上就叫户部办理。你别忙着走,我还有一件差使要让你来办。
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禵的囚拘,一向是由你们来管的。他们犯的是抄家罪,可还带着家眷,
用着太监和奴才,这未免有点太舒服了吧。有的太监,比如何柱儿他们几个有头脸的,还常
常在外头传说些宫闱秘闻,招惹是非。就按他们现在的罪过,也不宜留在京师了。这件事你
们要马上办好,不能再拖延了。”

图里琛是个细心人。他知道,这三个府里的太监除了已经走过的外,现在还留在京城的
就有一千多人,要加上他们的家人,就更多了。他问道,“三爷,奴才斗胆问一下,此事请
过圣旨没有?宝亲王在韵松轩时曾经说过:凡与阿其那等人有关的大小事情,都要请了旨意
才能办理的。”

弘时不高兴了:“这是处置他们的家奴嘛!我又没说让你们动阿其那的一根汗毛,值得
你大惊小怪的吗?这件事,明天一早就办。我给你写个手令,出了事,我担着!”

图里琛一听这话就知道了,弘时并没有得到皇上的旨意。他心里犯嘀咕:把允禩他们几
家的奴才全都撵出京城,像这样的大发解,弘时不请圣旨就办了,这位三爷可真够大胆的。
想了一下他说:“三爷吩咐,奴才当然应该遵从。可这事太大了,是不是应当请旨后再
办……”

弘时一听这话就炸了:“我现在还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能就这样干等着吗?
你是九门提督,也有直奏之权嘛。你要想请旨,我不拦着你。这事就交给你和汤敬吾了,你
们看着办,我也不想再说一遍了。”

图里琛挨了训斥,只好同着汤敬吾一齐出来。他赌气地说:“有他担着,咱们怕的什
么?就给他办!”

胡什礼的折子里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他说:李绂曾经筵请过他,说“塞恩黑罪不容诛,
做臣子的不能叫皇上为难。你老兄管着这件事,何不一了百了呢”?弘时心里一动:哦,李
绂要杀掉九叔,可又不想沾上血迹。这事你想得也太美了,在我这里就说不过去!

次日一早,弘时的令旨就传到了允禩等人的府第。消息传出,整个京城都全被震动了。
这三家的太监、家奴连同他们各家的眷属加在一起,足足有三四千人啊!一句话,就限时限
刻全部递解出京,这可真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起解!要加上押送的兵士,少说也有五千
多人。这些人被迫离开京城,一家大小,哭的,闹的,骂的,却又被身后的无情棒催着,真
是惊天地,泣鬼神。连京城的百姓看了这场面,竟也有陪着掉眼泪的。

可是,官场里却和百姓们不同,他们是在细心品味和猜测:嗯,这主意一定出自皇上,
他就要加重对允禩等人处分了。于是便纷纷上书,弹劾允禩等人。也有人列举了自古以来大
义灭亲的例子,建议说:对这些罪大恶极的人,绝不能宽纵。这些奏折在几天之内,就从几
十份,迅速增加到了上千份。张廷玉和方苞两人,突然看到这么多的奏章,又说的全是同一
件事,他们俩可坐不住了。方苞来到张廷玉办事的露华楼上,笑着说:“大王之风一夜,云
树骤起波澜啊!我刚才问了一下园子里的太监才知道,这是韵松轩那边下的命令。这场风的
‘青萍之未’,也就在他那里。”

张廷玉不出声地望着窗外,过了好久才冷冷地说了一句:“三爷真是好大的魄力呀!”
他正要往下说,就看见诚亲王允祉已经走了上来,他一坐下就说:“唉,真是可气,京城被
弘时这小子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了。刚才我进园子时,正好碰上了老八的福晋。她仗着娘家的
势力,要到你们这里来哭闹,怎么也劝不住。最后,还是我答应从我府里拨去二十名太监侍
老八他们,这才算把她打发走了。”

方苞和张廷玉二人,处在皇室角逐之中,此时说什么都可能获罪,也只好相对无言。过
了好久才听允祉说:“皇上口銮的上谕已经到了,是先送进上书房的,老十六转给了我。我
在上书房顺便查了查上书房和军机处的档案,皇上对发解这三个府的人并没有旨意,弘历也
不知道。弘时这样做事,是不是太孟浪了一些呢?”

方苞和张廷玉还是不肯说话。弘时做事孟浪,这是不言自喻的,但谁能担保他不是奉了
皇上密旨呢?眼见得一夜之间,风向大变。朝野上下,群起而攻“八爷党”。他们知道,即
令是弘时把事情办错了,皇上也绝不会替允禩说话的。皇族夺嫡遗风和朝廷上政见之争,已
经发展到这种地步,况且还有人在袒护田文镜,攻评李绂。谁还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
呢?

允祉看着这种情形,真是想哭都哭不出声来。他冷冷地说:“皇上定于六月初七辰时到
京,你们告知礼部,让他们准备接驾的事吧。我现在就去向弘时传旨,顺便也告诉大家一
声:弘历将要主管户部和兵部的事,凡有关这两个部的事情,你们可以直接转到弘历办事的
会琴轩去。”

张廷玉问:“那么其余的折子,怎么呈转呢?”

“仍旧转到韵松轩去。”允祉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偌大的露华楼上,就只剩下方苞和张廷玉二人。他们俩一个是宦海老相国,一个则是帝
室里的首席文案,又都是胸中城府和文章包罗万象、老辣深沉到了极处的人。但此时此地,
他们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方苞才突然说:“廷玉,那个号称‘孙大炮’的
孙嘉淦就要回京来了,而且晋封了‘都御使’。他可是个敢言之臣哪!”

“那也要看看再说。有一种人,当小官时敢说敢为,但一旦当上了大官,可就又是一副
嘴脸了。”

“不不不,孙嘉淦大概不是那种人。他上次出京时,我去送他。他把我拉到一边说,
‘方先生,请您记住我现在说的话:我是身负大罪,又逃脱了天罗地网的人。我为父报仇已
经尽了孝,如今要为君分忧,当个忠臣了。忠臣也有个不好处,常常会让皇上误会。将来我
如果死于刀下,请把我这话原原本本地奏明给皇上,我死也可以瞑目了’。从他的这话看,
他还不至于是那种见风就倒的人。”

张廷玉思忖着说:“弘时这位爷不好侍候啊!我们身边,也真得有孙嘉淦这样的人,就
因为他敢说真话。”

方苞没有答话,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皇上在去奉天之前曾经交代过,‘弘历虽不在
京,但你们还要和从前一样,他的旨令都应该一体照办’。可皇上言犹在耳,就又任命弘时
当了日常朝政的总管,而弘历又只管着户、兵两部。是弘历失宠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呢?他的目光一移,突然看到了张廷玉案头上放着一个“虎符”,那是刚刚铸好了要赐给岳
钟麒的。啊!皇上在承德接见了蒙古王公,又委岳钟麒以重任,莫非他已经在想着兴兵讨伐
阿拉布坦了吗?假如真是这样,弘历身兼户部和兵部两项差使,征调天下钱粮,布署武官将
弃,那不还是天字第一号的重差吗?!

这时,就听张廷玉说:“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办差不怕,吃苦更不怕,最怕的就是上边
没有主见,怕的是天下多变啊!”

方苞已经想通了,他说:“不怕!你瞧着吧.皇上不是个轻易就会变心的主儿!”

方苞看得很准,雍正皇帝确实是说话算话的。皇上回到北京的第三天,乔引娣就由高无
庸领着来到了允禵府里。因为皇上对允禵还没有什么处分,只是让他在家闭门恩过。但这
“闭门”二字的含义,却是要他断绝和一切人的来往。引娣出宫之前,雍正还专门对她说:
“你去他那里看看吧。他是犯了国法的人,又和阿其那是一党。如今朝廷上下,都正在上折
子议他们的罪。你若真是爱他,就劝他安分向善。苦海虽然无涯,但只要他肯改过,就还有
兄弟相和重归干好的那一天。但他若是执迷不悟,硬要对抗到底,那朕也不能因私而废
公!”说这话时,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引娣,那种爱怜、惋惜,那种带着深深期盼的沮丧,
使引娣心里好一阵难过。她自己突然惊异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是用敷衍和
应付的心情来对待这个年纪几乎比她大了一倍的皇帝了。

十四爷府还是原先的老样子,他们来的时候,允禵正坐在池清边上钓鱼。高无庸知道十
四爷的脾气,不敢用“接旨”的那一套老规矩,生怕惹翻了这个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十四爷。
他向前走了一步,轻声地说:“十四爷,奴才高无庸给您老请安来了。”

允禵回头只膘了他一眼,便问:“什么事?”

“奴才奉了万岁的旨意,瞧瞧爷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没有……”

“唔。”

“奴才听万岁爷说,他刚刚在奉天见到了外祖公乌雅老王爷。老人家身子康健,几位舅
老爷和姨妈们也都很好,他们也都让给您带好来呢!”

“唔。”

“如今京城里出了很多事,隆科多昨天刚回到京里就被圈禁了。还有不少官员都上表请
求处置八爷九爷十爷和……”

“唔。”十四爷还是不说话。

高无庸说:“万岁的意思,是想让十四爷您挪个地方,住到咸安宫里去。万岁说:咸安
咸安,大家平安……”

允禵“唰”地把鱼杆扔进水里,站起身来正要发作,却突然看见了躲在高无庸身后的乔
引娣。他一下子就愣在那里,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这两个曾经相依为命的苦人,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在这种情形下又重新相
遇。他们的心里,既有着说不出来的思念,又有道不明的疑虑。引娣早已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冲上前去,跪在十四爷面前,只叫了一声:“十四爷……”,后面的话便全被哽咽住
了……

允禵瞟了一眼引娣,却立刻又转向了高无庸,严厉地问:“你说的那个八爷,大概就是
阿其那吧?他如今又招惹了什么是非呢?他已是圈禁待死的人了,雍正还不肯放过他吗?”

高无庸吓坏了,他一眼看见允禵还光着脚站着,连忙跑上去跪在允禵身边,小心翼翼地
替他穿上鞋子。这才又说:“爷知道,奴才是个什么东西,能知道多少事情呢?不过奴才听
主子说,您和八爷他们是不一样的。要不然,就不会让您搬到咸安宫去住了“嗬!真新鲜,
我和老八他们还不一样?他大概是想着我和他还是一个娘的缘故吧。你传话给你们的皇上,
除死无大事!瞧我这身板,比在前线打仗时还结实。我吃得饱,养得壮,就等着上西市了!
你还可以告诉他,别那么小气,杀一个也是杀,杀十个也一样。留下我自己,他难道就不怕
我翻墙跑了,到外头啸聚山林扯旗造反吗?”
 
一百一十七回 重结辫引娣痛别离 疗圣疾金殿祈雨来

高无庸吓得一声也不敢再说了,就在这时,乔引娣来到允禵面前,哭着说了一声:“我
的爷,可真让您受苦了……”

允禵的心里直如翻江倒海一般。刹时间,山神庙风雪相遇。贝勒府拥膝操琴,马陵峪凄
风苦雨中的生离死别,都一一重现在眼前。面前的这个女子,从前曾给过自己多少温存和安
慰呀!在多少烦闷之夜里,她总是一声不响地陪坐在自己的身边,或在灯下挑针刺绣,或在
园中对月吟诗。而如今,她却被生生夺走,侍候了自己的政敌!他觉得自己心头有一股酸溜
溜地味道,便讥讽地一笑说:“啊!这难道就是昔日的乔姑娘吗?瞧你,竟然出落得这么漂
亮,这么俊俏了。真该给你贺喜呀!哎?你怎么还穿着这样的衣服?哎呀呀,这雍正也太小
家子气了,难道就不能给你一个封号吗?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嫂夫人’呢?”

十四爷允禵的冷嘲热讽,引娣根本就没有听出来,她早已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了。皇
上只肯给她一个时辰,她要和十四爷说的,又有多少话呀!此刻,她望着允禵的面孔说:
“十四爷,奴婢瞧着您还是从前那样……您要想开一点,皇上也许不像您想的那么坏……”

“嗬!真是有了长进,也有了出息了。看来,你活得还满得意的嘛!雍正封给你了什么
名号?是贵妃,是娘娘,还是别的什么?起码也得给你一个嫔御什么的吧?”

乔引娣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允禵,她轻轻地,也是颤声地说道:“十四爷您……您信
不过我吗?我还是原来的那个乔引娣,我也从没有做过一点儿对不起您的事!”

“盯着我的眼睛!”

“什么?”

“我叫你盯着我的眼睛,不许回避!”

引娣抬起头来,注目凝望着曾给过她无限情爱的十四爷。她的眼睛里,有诧异,有爱
恋,有痛苦,也有忧伤,还有纯真和勇气。但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与羞涩。两个同命
运,又不同遭遇的人,就这样互相看着,看着。突然,允禵低下了头,发出一阵像受伤的野
狼般的嚎笑:“你,你这个贱人!我早已把你忘掉了,你为什么还要来看我?既然你对我有
情,当时为什么不能为我殉节?你呀……”

几个守候在门外的太监听见这喊声,连忙赶了过来。可是,他们刚一露面,就马上又缩
了回去。乔引娣听任泪水夺眶而出,却紧紧地依偎在允禵身边说:“十四爷,我实在是想
你,这才请求皇上让我看你来的。我没有死,也不甘心就那样自己寻了短见。皇上待我很
好,他没有欺负我,我自己也觉得还有脸面,也有指望能够再见您一面……”

允禵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湖水说:“指望?我还有什么指望?我原先就不该生下来,更不
该生在这帝王之家!”

引娣惨笑着跪在允禵身边说道:“爷,您就不能忍着点儿、耐着点儿性子吗?爷一定能
跳出这囚坑,这牢笼的。等您的灾星退了,您不还是人上之人吗?”她简单地说了自己在宫
里的情形后又说,“听说八爷的奴才们还在外边嚼舌头,朝廷下旨把他们全都发到边疆去
了。万岁说,这样做是为了天下安宁。谁如果真要把他逼急了,他也就只好担上这杀弟的恶
名了。十四爷,他是说得出,也能办得到的呀。爷和八爷他们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您何
苦要跟着他们背黑锅呢?您就不能听一听您的引娣的话吗?”

允禵所以要这样和雍正死死地顶着,说到底,也只是为了一口气。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明
白,八哥表面上对他很好,心里头却时时都在提防着自己。那里头的弯弯绕,也并不比雍正
少。自己单枪匹马的,为他们卖的什么命呢?想到这里,他那一腔热血,全都化成了冰水。
他心灰意懒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好吧,我认了!”

“爷能这样想,也是爷的福气就要到了。”引娣猛然抬头,看见高无庸已向这边走来,
她心里一阵酸楚,哽咽着说:“爷,您的发辫松了,让奴婢再服侍您一次吧……这一去,又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她口中说着,手下已经把允禵的发辫打开,细心地梳拢
了,又打好了辫子。然后,把自己头上的一根蝴蝶结解下,亲手挽在了允禵的辫子上,这才
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

高无庸看得呆住了。他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慢慢地走上前来,向着允禵施了一礼说:
“十四爷,时辰不早了,奴才要领引娣姑娘回去了。”

突然,从天上到地下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允禵和乔引娣心里都是微微地一颤,引娣
向她敬爱的十四爷福了两福说道:“十四爷,您好好保重自己吧。奴婢……我要回去
了……”

“还能再来看看我吗?”

“爷等着吧,只要奴婢还活着……”

允禵突然转过脸去,命令似地说:“走走走,快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乔引娣回到畅春园时,一个小宫女春燕告诉她说,皇上正在梵华楼赐筵,与筵的是一个
什么大将军。她又说:“在畅春园门口,还有一个山西人在打听你。这人大约有十六七岁的
样子,说他姓高,和你是同乡。你知道,私自会见宫外的人,是犯着宫禁的。守门的张五哥
是个好心人,给了他十五两银子让他走了。”

引娣想了又想,在自己的记忆中,从来也没有个性高的亲戚呀。可是,那宫女的话,却
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从离开家乡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七个年头。开始时,她日思夜念的就
是自己的娘老子。可后来却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卷进了皇上和十四爷的感情纠葛之中,从此
竟连家也都忘记了。此刻,娘的面容好像就在眼前晃动,引娣的心像被针刺着了一般,面孔
也变得十分苍白。这个自己从不认识的姓高的,究竟是谁?他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从远处走过来几个人,像是十三爷和方先生,他俩后边还跟着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引娣
现在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听,便对那小宫女春燕说:“我头晕得很,就在里头歇
一会儿。万岁要是问着,你替我禀告一声好了。”说罢,就回到自己的住处。她躺在床上,
却又不能入睡。辗转反侧之下,更是越想越苦。泪水潸潸流下,满枕头全都打湿了。

那个小宫女说的“大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征西大将军岳钟麒。十三爷来到这里时,他
已用过了皇上御赐的膳食,在和皇上等人一齐说话了。允祥照规矩给皇上行了大礼,皇上却
高兴他说:“十三弟,多时不见你这样精神了,朕心里着实安定了不少。朕也早就说过,你
进来见朕是不准行大礼的,你怎么不听呢?快,都坐下来吧。”

允祥走上前去,拍着岳钟麒的肩头说:“钟麒大将军,你怎么活得这样结实?我小的时
候见你时,你就是这个模样,现在竟然一点儿都没变,难道你是吃了长生不老的药吗?”

岳钟麒笑容可掬地说:“十三爷,您取笑了,奴才怎能不老呢?奴才在外头一直惦记着
您,听人说,您病得很重。现在当面看起来,竟是一点也不相干!只是面容稍稍有些清减而
已。十三爷,您还得好好保重啊!”

雍正的心情今天特别地好,他高兴地说:“平常日子里,说要开个御前会议,连人都凑
不齐。今天可真好,所有该到的人全都来了,朕心里实在是满意。岳钟麒刚才说,去年四川
稻子大熟,是百年不遇的好年景。还说,圣祖爷亲自培育的‘一穗传’双季稻,也比平常年
景多收了两成。他如今是兵精粮足,厉兵秣马,单等朕一声令下,就要挥师西进了。朕听到
这样的好消息,能不兴奋吗?”

岳钟麒的脸上泛着红光,他底气十足地说:“四川的存粮足够一年的军用。奴才身受两
世国恩,不敢不用心练兵。到秋天新粮下来时,奴才再请万岁从李卫那里调拨一百万石粮,
就可移兵西宁,待来春草肥时击鼓西进。策零阿拉布坦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挡不住我天兵
讨伐的。”

雍正笑着打断了岳钟麒的话说:“今天咱们不议军事。朕怎么也想不到,十三弟竟然康
复得这样快。十三弟,这位想必就是你说的贾先生了?”

贾士芳进来时,是随着大家一道被皇上“赐座”的。现在听皇上问到自己头上,连忙跪
下叩头说:“道士草野黄冠,圣化治道之余流而已。不敢谬承‘先生’之尊号,皇上过誉
了。”

雍正却不冷不热地一笑说:“只要有真本领,就称做先生又有何妨呢?请问你的道号怎
么称呼?”

“贫道道号紫微真人。”

“啊,好大的名字!”

贾士芳连连叩头说:“贫道自生人世就命犯华盖,父母有缘得遇异人,才得以《易经》
演先天之数点化。我若不从道,则将克尽全家七口,自己也将沧为饿殍。如著舍身三清,则
为紫微星前的执拂清风使者。所以贫道从三岁时起,就斩断人间尘缘,上了江西龙虎山,师
父又替我取名叫‘紫微’。贫道虽有些小术小道,其实盛名难符,常自愧作,畏命而敬数。
所以,这道号是从来也不肯对外人讲的。”

“哦,原来如此。那个替你推造命的人是谁呢?”

贾士芳把头在青砖地上碰得山响,却始终不说一句话。雍正知道他这是不愿意说出来,
就叹了一口气说:“既不能明言,也就罢了。你很有些本领,也治好过不少人的病。怡亲王
和李卫的咳喘都经你治得大有起色,他们也都夸你是位有道之人哪!”

“啊,那是怡亲王和李大人自身的造化,又托了皇上的福份,贫道不敢贪天之功。”

岳钟麒早就想走了。他是因为吃了皇上赐的御筵,才跟着进来谢恩的,怎么能在这里听
道士这天南地北的胡扯呢?这时,见皇上有了话缝,便连忙起身说:“回皇上,奴才营里还
有点小事要办,六部里也要去走动走动。主子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就要告退了。”

雍正笑笑说:“好,你去吧,我们不能耽误了你的军机重务。有些事情,不一定非找朕
来说,宝亲王就能够作主。就是你们的见地不一,也可以商量着办嘛。你下去吧。”

雍正突然换了一副脸色,对着那贾道长说:“不过,你说得虽然动听,朕却不能全然相
信。既然朕是真命天子,又洪福齐天,可为什么常年身热不退,困倦难支,而且下颏上常出
疙瘩而又久治不愈呢?廷玉,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张廷玉决绝地说:“回圣上,老臣压根就不信!”

贾士芳却磕着头说:“万岁,贫道初觐天颜,胆气不壮。皇上若能赐酒一杯,则贫道即
可立解皇上的病痛。”

雍正吩咐一声:“高无庸,叫引娣端一杯酒来给他壮胆!”

乔引娣原先在房内坐卧不宁,又听说来了个法术无边的道士,便也想跟着看看稀罕。此
时她听到传喊,连忙从里屋出来,端了一小杯御酒,送到道士面前。贾士芳定睛看了她一
眼,才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又定神看了一下殿中诸臣才说:“皇上,请恕贫道直言。这紫
禁城和雍和宫中,都有一些戾气,久久不散,像是有不得血食的冤鬼作祟。戾气冲犯帝星,
自然就对龙体有碍。皇上如能以祭奠血食发送了它们,您的元气不受损害,就会很快康复
的。”

雍正死死地盯着贾士芳问:“什么怨气、戾气的,你说得详细些。谁错杀了人?杀的又
是什么样的人?”

“贫道术数有限,天眼法术也同样有限,不能说得太详细了。但皇上在紫禁城不如在畅
春园安宁,在畅春园又不如承德,而承德则又不如奉天。若是如此,贫道就说的不假。”

雍正低头头想了想,还确实不错。张廷玉却在一旁笑了起来:“皇上,这大内和紫禁
城,早就住过十几代皇帝了。要说这里没有冤杀过人,岂不是笑话?”

方苞也笑着说:“道长,你说的什么‘戾气’,大概就是所谓的‘阴气’吧?几百年的
古屋老殿,还能没有一点儿阴气?”

贾士芳知道,要想让这里人全都服了自己,不显点真本领是不行的。便说:“二位老大
人说得极对。在下请问,皇上颏下那小疙瘩现在如何?贫道想为您施治,不知可行吗?”

“这次起了有五六天了,每天都要热敷,再有十多天就平稳了。你若能治,就试试看
吧。”

贾士芳不再说话,却低下头去默默地念了几句咒语。他回过头来对张廷玉和方苞说道:
“张相爷和方老先生都是识穷天下的一代大儒,难道不知大道之渊深,并不在口舌之间吗?
方老左臂上有一个骨刺,每隔半个来月,就疼得不能举臂,这可是真的吗?”

方苞惊得睁大了眼睛:“对对对,确实如此。”

“贫道再问一下张相爷,您的长公子骑马时不幸摔伤,以致右腿行动不良,这事有
吗?”

张廷玉一笑说:“这件事谁都知道,说它何用?”

“不不不,您现在回家去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行走如常了?”

这一下惊得满殿的人都瞪目结舌。雍正下旨说:“高无庸,你派人骑了快马去看看,贾
道长说得可对。”

贾士芳冷冷地说:“这是张相处置家务不当所致,请您好好回忆一下,有没有不仁不慈
之处?”

一言出口,张廷玉说不出活来了。他的二儿子张梅清,不就是因为和一个青楼歌妓要
好,才被他打死的吗?想不到这个贾士芳竟一语捅到了他心中最疼处,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张廷玉还在思索,就听贾士芳又说:“皇上,请您摸摸自己的下额,也请方老摸摸您的骨
刺,看看有什么变化没有?”

雍正和方苞正看得有趣,此时一摸自己的患处,竟然平滑滋润,连一点儿病痛都没有
了!雍正惊得霍然起身,在地下走了几步,觉得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的心静气闲。他大声说
道:“贾道长,你真是神仙,神仙哪!哎,方先生的病又是怎么得的呢?”
 
一百一十八回 废太子归去乘銮驾 雍正帝含怒斥佞臣

贾士芳叹了一口气说:“唉,方老乃是一代文星,他如果在家里著书立说,谁能给他罪
受?可是,如今他身陷是非之中,坠入了尘俗纷争,他的机算阴谋遭了鬼神之忌。只是先生
立足正直,所以才免了大祸,小示惩戒而已。”

方苞一想:对呀,我要是不到京城来,哪用得着管这些朝政以及皇家的是非呢?雍正却
突然想到要再试一试他,便说:“刚才道长所为,说起来都是些小术小道。三清大道的宗旨
就是济世救人。如今天下大旱,你既有通天彻地之能,何不求来甘霖,以济众生?若能如
此,上天必记下你的功德。”

贾士芳却愣怔着说:“皇上一念之仁已经上达九天,下及三泉,何必让贫道再来乞
雨?”

一言未了,外面明朗的天空中,突然飘过一片乌云。只见它迅速扩大,盖过了金殿宫
闷,沉重地压在了人们的头上。又听隐雷滚滚,天光闪烁,一场倾盆大雨就要降临了!

殿外聚着的太监们一声惊呼:“雨来了,雨来了!这雨的势头可真猛啊!”

雍正笑对贾道长说:“你真了不起。高无庸!”

“奴才在!”

“礼送贾道长回观,派两个太监跟着真人在那里侍候。”

“扎!”

贾士芳去了,此时,漫天的密密浓云,轰隆隆雷电炸响,凉风习习中,暴雨倾盆,殿字
中已经变得黄昏一样的晦暗。望着外面的淙淙大雨,朱轼上前一步说:“皇上,据臣细心观
察,这贾道士乃是一个妖人。他绝非善类,皇上万不可重用!”

听他竟然说出这话来,殿内众人都是一惊。朱轼却从容安详他说:“皇上笃信佛教已是
不该,如今又信了黄冠,更是不妥。这些微末小术前朝早就有了,只因其不是治国安民之
道,所以圣人才弃之不论的。”

他的话刚刚落音,允祥就接口说道:“朱师傅之言虽然有理,但他不能重用,却也不能
不用。他现在既然能为皇上治病,又何尝不是上天要他来辅佐圣朝的呢?”

朱轼沉静地说:“十三爷说得是。臣的意思是,既要用他,又不能信用。朝廷上下更要
加强警惕和防范。”

张廷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臣在侍从先帝时,圣祖爷也曾训示过这种事情。先贤伍
次友老先生就曾劝谏过圣祖,他说:天设儒释道三家,而以儒家为正统。儒,如同五谷可以
养人;释道,则如药石,能够以小术辅佐治道。至于天下各处的符令通神之辈,却又是等而
下之了。像贾士芳之流,皇上若把他们看作是徘优太监、阿猫阿狗之同类,也就没有大害
了。”

雍正失神地看着外面的大雨在沉吟着。他刚才一心要封贾士芳来主持天下道观的心,已
经凉下来了。

鄂尔泰也进前来说:“皇上,奴才以为朱师傅和张相说得都对。说实话,奴才刚才也曾
为这道士之能所惊骇。但细心想了一下,还是觉得有许多可虑之处。此人参透了天机,能治
病救人固然是好,但能给的就一定还能取走。他既能治病,难道就不能致人生病吗?请皇上
千万留意。”

方苞听了大家的议论却笑了:“医家所谓牛溲马溺、败鼓之皮皆可入药嘛。他既然能替
皇上治好病,也就是个有用的人。诸公的话,我也颇有同感,戒备一些也是应当的;但也不
要疑虑太重,杯弓蛇影的反而吓了自己。把他安置在长春宫原来丘处机炼气的那个宫院里养
着,用到他时,就传他进来;用不着他,就让他自己在那里修炼。我们与他相安无事,岂不
更好一些?”

雍正听了这活,心情才平定了下来,笑着说:“就依着方先生说的办吧。权当是养活一
个御医,又有何不可呢?”他说着话问,一转脸看见引娣站在那里直发呆,便问:“引娣,
你在想什‘么呢?”

引娣一惊,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大人们的话奴婢也听不太懂。贾神仙这样的人,
怎么会没有用处呢?天下这么大,哪里有了灾害,就叫他上哪里求神。保住了年年丰收,省
了大人们多少心思呢?”

雍正笑了:“照你这说法,只要念几句咒语,就能够天下太平,四海丰稔了。那皇天为
什么还要降生下这天子君臣,又何必让这些文官武将们,都赖在朕这里吃闲饭呢?”

一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雍正却回过头来说,“不说这个贾士芳了。有几道诏谕立刻
就要发出去,趁你们都在这里,就先议它一下。让弘时先说说,大家可以共同参酌。”

弘时和弘历都站在雍正皇上的身后。因为从康熙皇帝在世时起,就传下了这条规矩:在
皇上与大臣们说话时,皇子阿哥不奉旨意,是不能插言的。所以,刚才别看贾士芳在这里闹
得人人心迷意乱,可是,他们俩却都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敢说。听见皇上叫弘时说话,他
才站了出来,先向父皇行了礼才说:“我要说的是关于阿其那等人的事。六部和外省的议
论,大都已经报了上来。阿其那是结党乱政图谋不轨的二十八大罪;隆科多则有大不敬罪五
条——私藏玉碟、自比诸葛亮和将圣祖赐字贴在书房等,另外还有欺罔罪、淆乱朝政罪、奸
党罪、不法罪、贪婪罪,共计四十一大罪。这些都已全部汇总,处分的决议不宜拖得太久
了。”

他刚说完,雍正就笑着说:“弘时这话说得不清楚,他们也根本不是一回子事。阿其那
做的是皇帝梦,而隆科多则做的是权相梦。你们看怎么处置才好?弘时,你先说说自己的主
张吧。”

弘时说:“儿臣以为,王法无亲。既然已经交部议处,就应该按大清律办事。阿其那和
塞思黑以及允礻我应该处以凌迟;隆科多本应腰斩,但此刑已经废除,可改为绑赴西市明正
典刑,但儿子又想,这几个人到底都还是天家骨肉,皇上又仁德布于天地,可否略微缓减一
些。阿其那、塞思黑等和隆科多处以斩立决;允禵则令其自尽。这样就既顾全了国法,又顺
应了人情。”他声音虽然不高,但说得斩钉截铁,而且有理、有据也有情。满殿的人听了,
都是心中一惊。此时,外面风雨更大,也更增加了这里的诡异阴森之气。一阵狂风吹过,带
着雨滴和寒气,穿过殿角,直透殿内,使所有的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弘历站出来说话了:“启奏皇上,这样的处分恐怕是重了一点。阿其那等有心篡位是
实,但却没有露出形迹来。再说,从圣祖爷时,他们就是这样干的,也还算有情理可据。儿
臣以为,如果穷治这些罪行,满朝的文武大臣,不知要诛连了多少人。所以,儿臣认为是不
是可以这样分界一下:圣祖朝时,治他们的结党乱政之罪;而雍正朝时,则治他们不遵从人
臣之礼的罪。至于隆科多,不过只是擅权奸妄而已。姑念他在圣祖宾天时护驾有功,高墙圈
禁起来,作为人臣结党的一个鉴戒也就行了。可行与否,请父皇和众位大臣们斟酌。”

殿上的群臣一听他们的这些话,谁还能看不出来这哥俩之间的分歧呢?弘时早把这些事
全都想好了,八叔那里既然已经得罪死了,也用不着再遮遮掩掩的;隆科多却是一定要处死
的,这老东西手里抓着自己的把柄太多,也太重。他只要活一天,弘时就别想得到安宁。所
以,弘历的话刚说完,他就抢先说道:“这些人在交部议处之前,都已经软禁了。若无须重
处,那么还交部议做什么?现在朝廷上下几乎是万口一辞了,要是再不温不火地放下来,人
们将怎样说呢?群臣们会不会以为这不过是一次虚张声势的恫吓,而皇上说的杜绝结党之风
的话岂不是又落了空?四弟,你想过吗?”

弘历却没有被他哥子的威势吓住,他也立即反驳说:“交部议处的本身,也就是一种处
分。阿其那的这个‘党’,早已是分崩离析了,它根本就动摇不了朝政!只是他们惨淡经营
了这么多年,以私恩和小意儿结交人心,有的人一时还看不透他们的真面目。这一番议罪,
也使大家看清了他们。这样教而后诛,留点余地,不是很好吗?”

弘时却立刻翻了脸说:“什么,什么?你敢说这是父皇不教而诛?你好大的胆子呀!孔
孟的书,写出来几千年了,难道他们都没有读过?”

雍正冷眼瞧着这哥俩在闹意气,笑了笑说:“朕这是在议政嘛,你们何必这样浮躁?十
三弟,你觉得他们俩谁说得更有道理?”

允祥从来都厌恶阿哥们的政争。这次,弘时驱赶几千犯罪家奴的事,他自己就近在咫
尺。可弘时竟连一个招呼也不打,就擅自处置了,允祥一直心里不痛快。眼下他又看出,弘
时是想再进一步地处置这些人,他可不能不说话了:“刚才说的这几个人,都早已是笼中
鸟,落水狗了,处死他们就像拈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我看,皇上的意思,不过是让百官议
议他们的罪行,也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现一现原形罢了。杀不杀都无所谓,只要有了这一
条,也就足够了。”

殿外雷声还在轰鸣着,雍正说话了:“弘时这次留守北京,办得让朕最满意的一件事,
就是撵走了阿其那党的几千党羽。不错,这些人虽是无权也无势的家奴,可是,他们的能耐
却大得不可估量!他们有的是空闲,也天天都在造谣生事。他们装出一副可怜相来,替他们
的主子招摇过市,搅得北京城里没有一天不出乱子,也没有一天不生出新的花样。这还在其
次,更可恨的是,某些官员离开了阿其那的这个‘党’,似乎是不能活一样。阿其那虽然改
了名字,可照样还是前呼后拥,照样还是在养尊处优。于是,这些个党徒们也就下不了狠
心,不能和旧主子分道扬镳。他们还存着侥幸之心,还想着说不定哪天八爷还能卷土重来。
所以,这放逐的旨令一下,弹劾的奏章也就铺天盖地的全都递进来了。”

鄂尔泰听着皇上这话中之意,好像对弘时的估量有点儿太高了。便思忖着说:“皇上,
臣以为,这些奏章里头,有真也有假。某些人的倒戈一击,不过是趁机转舵,他们的人品实
在是不可取的,请圣上明鉴。”

“其实,有时候,假一些也是好的。”雍正看了一眼鄂尔泰说,“比如过去人们常常提
到的那句话:‘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知府一年的俸禄不过百把两,这十万之数是从
哪里来的?还不都是吃的火耗?现在火耗都归公了,最肥的知府缺份,也不过才五千两。他
们都纷纷上表说‘感沐皇恩’呀,‘竭心赞同’呀。天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朕
是不信的。你一下子就剥掉了他全部收入的九成半,他能够说你好吗?但这层纸还不能捅
破,不道破真情,假的便也就成了‘真’的了。一床棉被遮盖着,如此而已。就像夏天,你
就是扒光了衣服也还是热得不行。怎么办呢?谁见过光着身子上大街的人?明知道穿上衣服
是‘假’,可你还得把它当成真,也不能不穿衣服。因为只有穿上了它,你才是个
‘人’。”

雍正这里正在长篇大论地说着,就见高无庸在外边伸着个头。便厉声问道:“什么
事?”

“回皇上,二爷……他,他不中用了,但还没有咽气……太医院和侍候他的人全都来
了。”

雍正心里格登一下,便说:“让他们都进来回话!”

那个太医冻得嘴唇乌青,磕了头便结结巴巴地说:“前七天头里,我们就报了二爷病危
的消息。太医院去了三个医正为他诊脉,昨天夜里他就三焦不聚,脉象也不可扶……”

“你是在显摆能耐,还是在报王子的病情!”雍正厉声斥责着,“快说,他现在到底怎
样了?”

那御医吓得机灵了一下,又连忙说:“回禀皇上,王爷现如今已经是到了回光返照之
时,最多也只能支撑两个时辰……”

雍正点了点头,又问随同来的太监:“你们爷有什么话?”

“王爷他只是流着泪看着他的世子,没有什么嘱咐的话。他指着柜子上的经书吩咐奴才
说:‘我死后,把经书全部献给皇上。皇上是佛爷转世,他一生最爱见的就是经
书……’。”

雍正在心里头轻轻地叫了一声:“二哥,你……”他已是泪如雨下了。几十年的恩恩怨
怨,风风雨雨,一下子全都涌上他的心头。听着二哥这临终遗言,他更是五内俱焚。乔引娣
自入官以来,还从来没见过皇上这样伤心哪。她连忙拧了把热毛巾送了上来。雍正接过揩了
一下脸问:“二哥早年的太子銮驾,现在还有吗?”

允祥回答道:“原先都在毓庆宫里封着,年代久了,有的地方已经裂开了缝。修补一
下,大概还能用。”

雍正点头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安慰二哥的心!高无庸,传旨给毓庆宫,立刻启封,并
把当年的太子銮驾抬到允礽那里。在他咽气之前,一定让他亲眼看到。传话给允礽,就说朕
的旨意,他死后仍用太子之礼发送他。”

“扎!”

雍正断喝一声:“一个时辰内办不下这差使,你的寿限也就到了!”

“扎!”高无庸连滚带爬地跑了。

雍正沉吟了一下又说:“朕思念二哥,本来想自己亲自为他送终的,可是又不愿意让他
以臣子之礼来待朕。弘历去也不大合适,因为马上就要说到岳钟麒进军的事了。这样吧,弘
时,你替朕跑一趟吧。”

弘时听父皇这话音,似乎有点更看重弘历。但又一转念,这一去就是代天子亲临,身份
也并不寒碜。便打了一躬说:“儿臣遵旨。儿臣想说一句:‘请二伯伯静养珍摄,早点用药
也不是没有指望的。皇阿玛说,等二伯伯大安了,还要召您去玉泉山上品尝泉水呢’。儿臣
觉得这样说,更能安慰二伯临终时的心。”

雍正脸上泛出了笑容:“嗯,很好。你去后,就守在他的身边,如果有什么临终遗言,
就带回来是了。”

弘时答应着,在殿口披上油衣,匆匆地消失在雨幕之中。

雍正不再说话,他的心仿佛被紧紧地揪着似的,好像在这一刻间就苍老了许多。张廷玉
在一旁说:“皇上,老臣以为,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昔日允礽为太子时,昏庸无能,不忠
不孝,先帝曾两立两废,仁至义尽而无以复加。皇上您全孝全悌,为臣子时,竭忠尽智以辅
佐太子;为君王时,则又善保安养他。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帝君?允礽能以天年告终,于
圣化中归心向佛,应当说,他得到的下场是最好的。他已过天年,也不算夭亡,请圣上不要
过于伤怀。”

雍正说道:“廷玉这话,足见你通明事理。回想起来,几十年稳坐太子之位的,被打翻
在地;拼了死命又用尽心机想当皇帝的,偏偏一败涂地。这是为什么?这是天意!你们叫各
部再议议阿其那他们的事,也可以暂缓对他们的处分。朕已经让过一百次了,也不在乎再忍
让这一百零一次。胡什礼给朕上了折子说,塞思黑得了晕病,不思饮食;阿其那又拉肚子;
二哥已快要死去;大哥疯了。想一想先帝的几个儿子,竟然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朕真不愿再
去取了老八、老九他们的性命。但朕也绝不能以杀他们为讳,更不指望他们能够回心向善。
朕在这里先放下一句话:要么就保全他们寿终正寝;要么就是把他们明正典刑!至于后世的
人怎样评价朕,让他们随便说去好了。”

鄂尔泰说:“皇上,臣有一言,既然有意赦免阿其那他们,何不也同时赦免了隆科多
呢?”

哪知,他这话刚一出口,雍正就暴跳如雷地说:“你不要提隆科多这个名字,朕听见就
恶心!像他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难道还指望朕会赦免吗?廷玉,你来拟诏:隆科多身为先
帝遗臣,有托孤之重。为何不精白事主,却植党擅权,乱政欺君?!着他永远圈禁,遇赦不
赦!”

大殿里静得出奇,雍正却突然转了话题说:“李绂极力地攻讦田文镜,料想着朕对他是
信任不疑的,成则可以见功,败则能够成名。其实,朕早就看透了他,也十分讨厌他。你们
议一下,该对他怎么办?”
 
一百一十九回 称万岁不能全做主 当皇子却可胡乱来

一听皇上又把矛头对准了李绂,大殿里就更是没人敢说话了。方苞轻咳一声,看了一下
张廷玉。而张廷玉是李绂的老师,此时他只有回避,哪还敢再说什么呢?

雍正见大家都闭口不言,便笑着对张廷玉说:“廷玉呀,你不要为此不安。你素来都以
公心待人,并不袒护门生,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嘛。张廷璐是你的弟弟,他伏法腰斩时,不是
也没动你的一根毫毛吗?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吧,不要有所顾忌。”

张廷玉不得不说话了:“皇上明鉴,李绂素来守正,在职时清廉自律。他出事,臣实出
意外。田文镜励精图治,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而且卓有成效,李绂是不是有点儿忌妒呢?臣
再也猜不出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据臣看,李绂、孙嘉淦和杨名时一样,都是忠心耿耿肯办事
的人。但李绂墨守成规,他只是不赞成皇上诸般新政措施,还没有见到他们结党营私之事。
就现在的情形看,说他呼朋招友,要共同谗害田文镜,似乎也显得证据不足。臣的心皇上是
深知的,臣也不敢瞒着皇上。”

雍正却说:“哦?既然连你都没有看透他,足见此人之心已深不可测!朕以为,他们这
三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一路人。这三个人也确实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好名!不过,杨名时
是一泓清泉,孙嘉淦则是一道瀑布,他们是绝对不一样的。李绂在朕的面前说话圆润,观望
朕的喜怒,他在你面前也是这样的吗?李绂攻击田文镜时,所用的伎俩不同于别人。他貌似
公正,却内藏奸诈。他的可怕更甚于别人,你们千万不要小看了他。”

下边的众位大臣一听这话,全都看不透了。皇上的话,看似有理,却过于挑剔。如果照
皇上这话去想,那李绂就绝非“纯臣”,而只能是个功利之徒了。但李绂的清廉自守,他的
刚正敢言,也是人人皆知的。皇上怎能但凭着“观望风色”,就给他定下了罪名呢?

乔引娣在这里侍候皇上时,曾经多次见过李绂。她也曾听到别人议论皇上时,说他心里
苛刻,今天她可算是亲身体会到了。她想,像李绂这样人人夸好的清官,皇上还要在鸡蛋里
面挑骨头,这天下还能有一个好人吗?

鄂尔泰进前来说:“皇上所言极是,李绂也确实有这些毛病。但依此定罪,却又显得牵
强,就连胡什礼说的‘李绂想加害塞思黑’,奴才以为也不过是一面之词。李绂是国家重
臣,轻而易举的就治他的罪,会引起天下震惊的。请皇上圣鉴。”

雍正一听这话,脸色马上就变得苍白了,他冷笑一声说:“你这话本身就欠思量!你是
不是要说,朕是个‘轻易’就治人之罪的昏君吗?胡什礼与李绂素无怨嫌,他密奏这件事
时,田文镜的折子还没有递进来,胡什礼怎么会凭空捏造李绂有罪?”

鄂尔泰却面不改色地说:“也许是胡什礼自己没有那个胆量,想借李绂来探听皇上的意
图呢?”

“朕现在说的是李绂,而不是胡某人!你和他之间有什么瓜葛吗?”

“奴才压根就不认识胡什礼,但李绂的事却牵连了胡什礼。奴才的意思是,请皇上不要
只听一面之词。”鄂尔泰的口气严厉,毫不容让,“案情不明,应先审后断,这是谁都知道
的常理。阿其那和塞思黑那么大的罪,皇上还说要慎重典刑呢。李绂这案子暂且放他一放,
又有何妨?”

雍正“砰”地一下拍案而起,怒声喝斥道:“你你你,你这个忠臣,你给朕滚出去!到
外头吹吹凉风醒醒神,再回来和朕说话。”

鄂尔泰恭谨地说了一声:“扎!”又看了一眼暴怒中的雍正皇上,低头趋步,就到外面
雨地里跪着去了。

殿中众臣全都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正在好端端地议事,皇上怎么会突然发起火了
呢?乔引娣更是纳闷:哎,这个鄂尔泰平常不是很老实的人吗?他怎么敢和皇上顶嘴呢?一
时间,大殿里静得出奇,只有殿外那“唰唰”作响的雨声、雷声,不停地传进人们的耳鼓,
震得人心里更不安宁。

站在一旁的弘历,是心里最清楚、也最明白的人。他知道,这是皇上因为不能处置允
禩,所以窝上了心火。而要处置李绂又得不到众人的拥护,就更是火上浇油,这才拿着鄂尔
泰在撒气;方苞和张廷玉他们。是和鄂尔泰持同样看法的;允祥虽是皇弟,说话也有分量,
可已有很久不过问政务了,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来。这局面,正是用得着自己的时候,便赔
着笑脸对皇上说:“阿玛,您是早就知道这个鄂尔泰的。昔年他还当着兵部司官时,就曾经
顶撞过阿玛,阿玛也很看重他的这份人品。不管怎么说,他总还是一片忠心嘛。阿玛,您瞧
瞧,外边的雨下得这样大,淋得时间一长,他会生病的。”

雍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叫他还进来吧。告诉太监,找身干衣服让他换上。”

允祥几年来从没有这样劳神过,今天他已是疲惫不堪了。他挣扎着说:“皇上,刚才所
说之亭,要办起来难哪!难就难在李级确实不是贪官和赃官,和他同声气的官员们又这么
多。这就鱼龙混杂,让人难以分辨了。恰恰现在攻讦田文镜的人又很多,而且又都是李绂的
同年,这就使得他难逃这结党攻讦之嫌。臣弟看,人主御下,让臣子们能够各取其长而各弃
其短,也就一通百通了。所以,臣弟看,无论是坐实他欲杀塞恩黑之罪,还是联络同年攻讦
田文镜的罪,都暂且搁置下来,再看看,也再想想,不知这样可行?”

雍正听他说得这么委婉,本想马上同意的。可一想,他说的和别人不是全都一样吗?想
了好大半天他却突然笑了:“唉,算了,算了。看起来就是当了皇帝,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
什么的,那就依了你们吧。不过,朕可要把话说到前头:今天所议之事,一句也不准向外透
露。不然的话,朕可真是要自专一次,诛他一个欺君之罪!”他一回头看见鄂尔泰已经换好
了衣服走了进来,便笑着说:“怎么样,你淋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不妨事吧?你总不能因此
就生了怨心的,是吗?”

雍正的这几句话,使鄂尔泰心里感到了温暖。他连连叩头谢罪说:“皇上知道,奴才就
是这么个倔性子。皇上不怪奴才不懂事,就已是奴才的福了,怎么敢对皇上生了怨心呢?不
过,李绂……”

雍正一摆手止住了他说:“李绂的事已经议过了,朕听从你们的。明日发旨叫胡什礼回
京,有些事对证一下再作处置吧。”他又转过脸来向着允祥说,“十三弟,你刚刚好了一
些,本来想让你早些回去的。可你瞧,事情一提起个头,就说起来没完没了。你这一会儿脸
色不太好,外面又是急风骤雨的,就不要急着回去了。你先在这安乐椅上躺一会儿,等雨小
了再走行吗?”

允祥却勉强支撑着说:“臣弟谢谢皇上的关爱,眼下臣弟也还能挺得住。皇上前些日子
驾幸奉天,京里积了不少的案子,处置得不好,臣弟也是有责任的。”

雍正却没有再说这事,而是向在座的人说:“岳钟麒这次回京,是奉了朕的密诏。六部
里除了户部尚书蒋锡廷之外,还谁都不知道。策零阿拉布坦的那个叫根敦的使臣,现在就住
在北京。弘历已经买通了他的一个随从,也知道了一些内情。阿拉布坦正患着炭疽病,性命
恐怕只有半年了。这次他所以派人来讲和,是看到自己的部落不稳,这里面还牵连着西藏和
喀尔喀蒙古。我天兵在征讨准葛尔时,既要提防西藏方面,又要防着喀尔喀蒙古台吉坐收渔
翁之利。说起这件事来,朕就有气。康熙六十年,允禵带兵进驻拉萨,小胜即止,纵敌逃
逸;而年羹尧又让罗布藏丹增在眼皮子底下安然逃走,准葛尔部其实并没有受到大的损失。
说得难听一些,他们是自己拉了屎,却让别人替他擦屁股。他们养虎遗患,为党争小利,竟
忘了社稷大义,实堪痛恨!”

皇上说到这里,一回头,见允祥已经十分疲惫,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跑了题。便马上拉
了回来:“朕是这样安排的。根敦来京,朕暂不见他,由朱师傅与他周旋。兵事一概不提,
而只说一个‘礼’字。”

朱轼马上就明白了,他笑着说:“好!皇上此计太妙了。他如果还不肯纳贡称臣,老臣
就和他泡上了。等磨到策零一命归西之时,我们这里也全都准备好了。”

雍正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意思。他不俯首称臣,这一仗就非打不可。打伤了他的元
气,再坐下和他论理说道。这样,我们才有平安可言。”

几个大臣明白了皇上的意图,都不觉兴奋起来。鄂尔泰说:“圣祖晚年时,我们曾有小
胜,但打得不解气。年羹尧虽然胜了,可斩草没有除根,令人心里窝火。这一次可不能让他
再逃掉,一定要灭了他才行。”

张廷玉笑着说:“这次行动,是由宝王统筹全局的。您需要什么,只要给老臣打个招
呼,我立刻就可办好。”

方苞也接口说:“老臣愿为岳将军专办粮秣供应。”

雍正皇上高兴地说:“众位臣工都一致效力,让朕很是欣慰。弘历和岳钟麒已经谈了好
几天了。在西疆作战,运上去一斤粮。就要消耗掉二十斤,这一点不可轻视呀!当务之急是
要选兵,朕意:河南、山东和山西三省各营里要选出六千精壮军士来。他们不但要弓马娴
熟,还得会放鸟枪,得成为西征的先锋。但这事却不能明着干,兵部也不能派人去选。军机
处就下个签子吧,不管用什么理由都行,反正得马上办了这个差使。”

张廷玉说:“这个容易得很。热河、京师善扑营调动一下防务,给各省下令让选调兵士
来补充京师驻防,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这事办了。”

弘历忙接口说:“还需要一万方木料。兵部和户部征集不便,也请张相和鄂相帮办一
下。又要密,又要快。”

鄂尔泰略一迟疑就说:“征集容易,但要有个借口才行。”

雍正说:“下道旨意说,畅春园要扩大,朕还要再建一座圆明园,这不就行了吗?”

朱轼说:“皇上,车马宫室的建造,照惯例是应该从内帑支付的。公开征集,并且要动
用藩库里的银子,有累皇上的名声,御史们会说闲话的。”

雍正笑笑说:“圣祖爷在世时不但扩建了畅春园,还修了避暑山庄。朕也有老的那一
天,也需要颐养天年。向下边要这么一点儿小供奉,御史们要是看不惯,就让他们狂吠去
吧,朕不理他!好了,不说这事情吧。今天议事的时间太长了些。你们都跪安吧。”

雍正他们在这里忙活,弘时也早已累得精疲力尽了。轿夫们抬着这位爷,深一脚浅一脚
地正往前走,眼瞧着就到自己的府门口了,却突然听到一阵丝弦鼓乐之声。弘时正坐在轿里
迷糊着,忙问:“怎么回事,你们把爷抬到戏园子里来了吗?”

轿夫头儿连忙走上来答道:“王爷,已经到了王府门前了,哪里有什么戏园子?这里是
庄亲王府,里头大概正在演戏呢。”

一听说十六叔这儿在演戏,弘时的精神头儿又来了。他一跺脚,大轿就停了下来。弘时
走出大轿,门上的太监们全都跑过来请安问好。弘时从怀里掏出一把金瓜子来赏了他们,又
问:“这里真热闹啊!都已是半夜三更的了,十六爷的兴致怎么这样好?”

“回三王爷,不但我们王爷,诚亲王爷、五贝勒都在里头呢。室亲王原来说也要来的,
可临时又有事绊住了,只到了几位请客相公。我们爷说,这场戏,原来是准备着万岁爷祈雨
用的。可现在雨已经下来了,不看岂不是白不看?就向万岁请了旨说,反正过不几天还要给
太后老人家作冥寿,权当是一回演习吧,皇上也就恩准了。三爷既然来了,就进去消散一下
吧。”

等弘时进到里边时才发现,今天在这里唱戏的,是京城名角葛世昌。他知道,此人是生
旦净末丑,昆乱不挡的名戏子,样样都拿得起来。可是,当他走进屋里时,见那个葛世昌唱
的是小旦,另外还有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在唱着老生。他走到近前才看清了,原来这位扮老
生的,竟是自己的三伯诚亲王允祉!又向边上一瞧,十六叔允禄身兼二任,正戴着髯口在打
着鼓板。那个扮了花旦的却是十六叔允礼的儿子弘庆。他悄悄地坐在一旁看着。说话间,戏
已演完了,允禄边摘着髯口边说:“葛世昌,亏得你还是个名角,戏里的那个‘书’字,是
念‘输’的口白吗?”

允祉正在卸妆,说:“老十六,你别和他说那么多。这小粉头念错的地方多呢?我早就
听出来了,可就是不说他,等着吧,等他在皇上面前丢了丑,那才好玩儿呢。”

那个葛世昌一听这话不干了,他踏着台步,扭扭摆摆地走到允祉面前,又是飞着媚眼,
又是撒娇地说:“三王爷,您真狠心。您怎么能舍得让奴婢丢人现眼的呢?”正说着间,他
忽然又看见弘时就坐在那里笑,便立刻又跑到这边来说,“哟,是三爷呀,吓了我一跳。您
什么时候来的,奴婢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弘时笑着在他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说:“葛世昌,瞧你这身段,真比我的四福晋还要俊。
怎么样,有空时我请你到府里,咱们大战三百回合好吗?”

葛世昌忸怩着说:“爷说的哪里的话,奴婢怎么听不懂呢?再说了,同着这么多大人,
奴婢就是想答应也不敢启口呀!”说话间,他全身都靠在弘时怀里了。

允祉笑看着这个真男人、假女子的表演,浑身上下都无处不合意。他说:“哎,葛世
昌,你这才算找对人了。三阿哥是咱们朝廷上的大当家,他比弘历的权势还大哪!你谁也别
找了,就赖在他身上,保你满意。”

“什么事?”弘时色迷迷地问葛世昌,“是不是想和爷说说悄悄话儿?”

葛世昌又飞了个媚眼才说:“爷,你真坏,奴婢是有正经事求你的嘛。你说句话,给我
的表哥弄个差使当当,比如说:让他当个常州知府。行吗?我的好三爷。”

“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儿。”

葛世昌高兴坏了,坐在弘时怀里又拧又扭又亲又笑的。弘时说:“爷可不想太便宜了你
的什么表哥呀?我要你和爷……”说着,揽过他来,在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直说得葛世昌
满面羞红,这才放开了他。
 
一百二十回 俞鸿图得道便受贿 岳钟麒母子沐皇恩

此时,就听一个人说:“哎,葛世昌,来一出《后庭花》怎么样?”

“什么前听后听的,奴婢不懂。”

弘时随手捏了一下葛世昌的屁股说:“傻孩子,后庭花就是你的……这里嘛。这下你该
懂了吧?”

人群里立刻响起了一阵淫荡的笑声……

废太子允礽死后第三天,尹继善和俞鸿图同路同时回到了北京。尹继善是回京述职来
的,而俞鸿图则是完差缴旨。俞鸿图既然带着钦差的身份,在没见过皇帝之前当然不能回
家;尹继善本来是可以也应该回家去的,可是,他却不敢回家。因此,这二人便一齐住进了
璐河驿。

刚吃过晚饭,尹善继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到家却又不回,老爷子是一定要怪罪的,便匆
匆忙忙地又走了。这个尹继善的父亲,就是朝中有名的尹大学士。老先生什么都好,人也算
正派。只有一个小毛病,怕老婆。这事说起来话长:当年圣祖皇帝亲征时,尹泰就是圣祖爷
驾前的重臣。有一次,他在半路上被蒙古兵包围了。在最最危急的时候巧遇了一位姓范的小
姐。这位范小姐冒着如蝗的箭雨,硬是背起尹泰杀出了重围。这时尹泰才知道,范小姐出身
于武林世家,是一家镖局的姑奶奶。康熙听到这事后十分高兴,不但重赏了范小姐还指定了
他们的婚姻。所以,尹泰还在当着二品官时,太太就已经封了一品诰命了。他们初婚时,倒
也恩恩爱爱,后来尹泰纳了几房妾,这家里头就不安宁了。尹泰的大儿子是太太生的,可他
偏偏命运不济,到了五十岁上还没能取到功名;而尹继善这个如夫人张氏生的老二,却是平
步青云。不但当了榜眼,还连连升迁,才刚刚三十岁,就做了封疆大吏了。于是,大太太的
心里就翻起了醋波。她是熙朝有名的“樊梨花”,张氏却是乐户出身。她们俩身份悬殊,是
不能相提并论的。大太太立下了规矩,张氏既然是妾,就要以侍妾之礼自处。那就要依着家
规,既侍候老爷,也侍候夫人和儿子们。这样一来,尹继善可为难了。比如他回家,老爷子
和太太自不必说,那是要礼敬有加的;可他既不能叫声“母亲”,又不能不让她侍候。他这
当儿子的,又怎么忍心呢?但尹继善又不能不回家,当儿子的不主动回家见父亲,岂不也是
一场大罪?上次宝亲王从南京回来时,尹继善因生母寿辰将到,就托宝亲王带回了一点寿
礼。可没想到,大太太一知道了这件事,心中的醋意就更加浓烈。她一闹,老尹泰竟然连亲
生儿子也不敢认了。可是,后天就是父亲的诞辰,他不回去又怎能说得过去呢?

俞鸿图则和尹继善的遭遇恰恰相反,他正交着好运哪!借着“八王议政”的那场风波,
俞鸿图从七品小吏,一下子成了御吏和钦差大臣。他到江南、河南等地转了一大圈儿,身价
自然也水涨船高。眼前就有一位从前在内务府一齐办差的旧人,在和他这位红得发紫的人谈
话呢。这位客人叫尚德祥,至今他还是干着笔贴式的老差使。他一见到俞鸿图就连忙打千请
安,慌得俞鸿图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一边拉起他来,一边说着:“哎?老尚,你怎么能和我
来这一套?早先时,咱们还在一个屋顶下住过呢,你都忘了吗?”

“俞大人,快不要提从前的事儿。到哪山上就得唱哪山的歌,既当了官,也就得遵礼行
事。今天老伙计们都想要过来瞧你的,可又忙得谁也不敢动地儿。这不,废太子殁了,在内
务府设祭。万岁爷亲临,众大臣一个不少。你说他们能分了身吗?连我也是偷着跑出来
的。”

“哎呀,俞某可更得谢谢各位了。请问老兄,你除了来看看在下,还有什么事情吗?”

尚德祥苦笑了一下说:“实不相瞒,还确实有件小事,想请您大人高抬贵手帮个忙。”

俞鸿图一愣:“哎,咱先把话说明了,在下现在可当的是言官啊!”

“俞大人,您的消息不灵啊!您已经升了四川藩台,票拟都下来了,怎么您却一点儿都
不知道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是宝亲王亲自推荐了您的。宝亲王说,岳大将军身统十几万大军,四川
为天下第一的军需重地,一定要派个干练精明的人去任藩台,这就荐了您老爷呀!”他在不
自觉时,已经把“老俞”、“俞大人”,换成“俞老爷”了。他悄声说:“俞老爷,您一定
知道,岳大帅就要出兵放马了!您瞧着吧,一仗打下来,您还不得当个总督巡抚什么的。至
于银子嘛,那可就

俞鸿图一笑说:“老尚,你是知道我的,银子我不稀罕。”

尚德祥立刻就说:“那是,那是,谁能不知道您这脾性呢?可您越是不爱钱就越能升
官,这话您信不信?我就敢说,您老爷准定要比李制台、田制台和鄂中堂他们升得快。为什
么呢?您正在年轻有为之时,而他们不是老就是病的,哪能熬过您老爷呢?”

要说,这俞鸿图和尚德祥之间的感情,就是从前也不过平常。现在他听着尚德祥在他面
前这样地拍马屁,还真是有点儿烦。可天下的事就是这样,千穿万穿而马屁不穿。虽然嘴上
不说,可心里总是痛快的。便趁他的话空儿问道:“别说这些话了,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有
什么见教之处呢?”

“嘿嘿嘿嘿,我的那个‘一担挑’姐夫,叫董广兴。他在淮南府任上让人家砸了一黑
砖,正在想着谋起复呢。他托了小三爷弘时阿哥的面子,放到四川去当了个候补同知。听说
您高升四川,就想见见您,可没有等着就只好先走了。不过走前他还是去拜见了嫂夫人,一
进门,他就哭了。为什么呢?他说:‘我们这些作外官的,不知你们当京官的苦啊!你瞧俞
大人住的那叫房子吗’?正好,他在棋盘街那里刚买了一处宅子,不大,却是三进三出卧砖
到顶的瓦舍。您的几位老哥儿们一商量,就请嫂夫人搬进去住了。”

俞鸿图简直惊呆了:“咳,你们怎么这样糊涂!这不是要逼着我去当赃官吗?不行,我
要马上搬出来。”

“老爷,您先别忙嘛,我们可不是白送给您老的。您家堂上挂的那几幅字,全让我们拿
走了。用字画换房子,您也不是头一个。当年的徐老相国,李光地大人全都是如此的。再
说,我那个一条船儿也还是朝廷命官,既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也不是要借您的势力去为非作
歹,您老爷何至于就清高到这份上了呢?”

俞鸿图还要推辞,就听外头一声传呼:“宝亲王爷到!”

尚德祥知道自己的身份,连忙退了出去,临走还悄悄的说了一句:“记着,明天我们大
伙去午门外接您。”

俞鸿图也顾不上说别的,他急步走出门外,冲着宝亲王就叩头诸安,完了又打了一个千
儿。就在他一抬头时,却瞧见宝亲王的身后还站着皇上!这一下更惊得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连忙照着规矩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把皇上和宝亲王迎进房内。驿丞也赶快呈上了冰镇好
的大西瓜来,为皇上解暑。弘历一边给父皇送上了西瓜一边说:“万岁爷是刚刚吊唁了允礽
二伯,回到这里顺便看看你们。尹继善呢?他怎么不在这里?”

“回四爷,刚才他说想回家一趟,这会儿怕该回来了。”

雍正说:“俞鸿图,你起来坐着吧。朕刚刚从二哥那里回来,心里头着实的难过,想出
来敬散心,也想来这里看看。听说孙嘉淦带着岳钟麒的老母亲进京来了,也是今天要到。所
以,朕还想见见这位老太太。你这次的江南之行,差使办得不错。监修了淮河大堤,又帮着
尹继善建立了好几处义仓,你们还共同让乡民们订了乡规乡约。这可都是了不起的大事啊!
你梗直敢言,朕原来看着你是御史的材料。哪知你干别的事情也这样好,朕想委你去四川当
布政使。岳钟麒就驻军在那里,你去后,一方面要应付巡抚,一方面还要应付军需和民政。
一身而三任,这个担子可不轻啊!宝亲王荐了你,朕也觉得很合适。你可不要辜负了宝亲王
和朕的信托呀!”

俞鸿图就地打了一躬说:“奴才明白!这是主子的隆恩和宝亲王的厚爱。奴才平庸之
才,主子如此赏识,奴才只有拼力做去,以不负圣上的期望。奴才还想劝谏皇上几句,皇上
龙体不适,已有很长时间了,主子就不能消闲一些吗?比如今天奴才等虽在这里,可是,主
子一声吩咐,奴才们不就进宫朝见了吗?何用得主子亲自来到这里呢?”

“唔,朕今天并不单为你们而来。方才在二哥灵前拈香时,朕就想得很多。他如果不失
德,何能落到这般地步?弘时回来向朕说:‘二伯伯看到太子銮驾时,已经不能出声了,却
一直在碰着枕头……’唉,朕一想起他来就心如刀绞啊……”说着,他的泪水便流了下来。

弘历却早就听说了三哥和几位叔叔伯伯们看戏的事。他在想,二伯死了,父皇还在这里
掉眼泪,可别人哪?连自己一家的亲人都没有一点同情,还怎么再去要求别人呢?他正要开
口劝解,就听驿馆里一阵人声吵杂,有人在大声地说着:“岳老太太住在北边套间里,两个
丫头在外面侍候。我住这南边的小屋就行。”

一个老人的声音也传了进来:“不不不,孙大人,还是你住这北屋。我一路上都是坐
轿,累着哪里了?你是做官的,常常会有人来看你说话。我一个老婆子,住到哪里不行?”

弘历一听就知道孙嘉淦他们来到了,便对皇上说:“阿玛,他们来了。”

雍正漫步踱出房门,站在那里看着下人们搬东西。忽然,他叫了一声:“孙公,别来无
恙乎?”

孙嘉淦听这声音好熟,抬头一看竟然是皇上,他愣在那里了。雍正却笑着说:“朕猜
想,这位一定是岳将军的老母吧?来来来,咱们到上房坐。俞鸿图,你们另外换个地方
住。”说着,他竟自走了过来,搀起了岳钟麒的母亲,走进了上房并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孙嘉淦跟着进来,他先向雍正行了大礼,又对正在发愣的老人说:“这位就是当今万岁
爷!”

老人身上陡地一颤,她拄着拐杖就想站起来,可是,手一软竟又坐了下去。她挣扎着滑
到地上跪了下去,伏地叩头,泪如泉涌地说:“万岁爷,您折杀老婆子了……”

雍正亲手搀起了她,还请她上座,可她却死活不肯,于是就坐在了皇上身边。皇上微笑
着说:“老人家你好福相,好慈祥啊!今年你的高寿?”

“犬马齿七十三了。”岳母躬身回答,“托主子的福,身板还算硬朗……”

“这一路几千里,真是难为你了。”

“不累,有孙大人一路照料,事事都尽着我,就是钟麒跟着,也不过是这样。半飞希?
还有许多地方官来看我,让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雍正还要说话,就见门帘一挑,岳钟麒和尹继善一先一后地走了进来。他们一见此情此
景,全都愣住了。雍正却一笑说道:“岳钟麒,你瞧,孙嘉淦把你母亲平安地送到了京城,
你怎么不去谢谢他呢?”

岳钟麒这才醒过神来,连忙和尹继善一齐跪下叩头:“万岁!”就要行大礼,却被雍正
拦住了:“都快起来吧。朕今天是专门看望岳老夫人的,并没有什么军国要事。见到岳老太
太这么硬朗,朕心里着实的欢喜。嘉淦看起来有些消瘦,大概是路上累的吧。先歇上几天,
不要忙着上任。等过了二哥的断七,就是太后老佛爷的冥寿,朕演大戏请岳老夫人和你们都
去看看。”

岳钟麒见皇上话有了缝儿,便趁机跪下向母亲请安。岳老夫人却不让他起身,说道:
“儿子,你就这么跪着,听娘说几句。你也用不着问我的安,我托了万岁爷的福,身板好着
哪!”

“是!儿子静听母亲教训。”

“我自打十七岁起就入了你们岳家的门,到现在整整五十六个年头了。你爹爹岳升龙是
永泰营里的千总,他的顶头上司叫许忠臣。姓许的受了吴三桂的教唆,要你爹跟着他们造
反,还说要封你爹当副将。你爹爹是条汉子,他不肯叛主投敌,瞅冷子一刀杀了许忠臣,这
祸可就惹大了。我当时就在你爹面前,也吓得傻了。许忠臣的亲兵,还有吴三桂的兵丁们,
都聚在帐外大呼小叫:不要放走了岳升龙!杀了他一门良贱!你爹对我说,女子事夫和男子
事君是同一个道理,都要从一而终。我杀许忠臣,就是因为他失了做臣子的大节。现在我要
和弟兄们突围出去了,你留在这里也是受辱。我要杀了你,将来我一定会为你立庙的!

“我告诉你爹说,‘这事根本就用不着你交代,不过我想图个全尸’,就扯了根绳子上
了吊。可你说这事怪也不怪,连着三次上吊,又连着三次挣断了绳子!我实在没法了,对你
爹说,‘快,把我杀掉,你们逃命去吧’。你爹手下的弟兄们不干了,他们说,‘嫂子三次
上吊都不成,这是天意,她是个大福大贵的人。走,咱们带上嫂子杀出去,就是死咱们也死
在一块儿’!

“那天夜里,天黑路暗,雨大风急。他们在前边杀人夺路。我就跟着在后边跑。就这
样,我们这十六个人,才逃出了潼关……打从那时起,朝廷上但有出兵放马的事,哪一次也
少不了你爹爹。他从来没有怯过敌,也从来没打过败仗,倒是因为贪功杀敌做事太猛,几次
被罢了官职。如今,你的官比你爹做得大了,我要对你说,咱们是受两代皇恩的人。你爹跟
着圣租爷,没有给祖宗丢脸;你跟着雍正爷,也照样不能给岳家丢人!

“现在你就要去打仗了,万岁爷不放心我在四川,这才又派了孙大人,把我送回了京
城。我告诉你,妈不稀罕你的那些个小孝顺,要的是你能杀敌立功。哪怕是将来马革裹尸而
回,妈也只会笑,而绝不掉一滴眼泪!”

岳钟麒跪在地上,听着母亲这大义凛然的教训,他激动地说:“母亲您老人家放心,您
的训诲儿子句句照办。儿一定要移孝为忠,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说完,他趴在地上,连
连叩头。

“钟麒大将军,你起来吧。”雍正也被眼前这情景激动得泪水滢滢,“朕曾查过你们家
的族谱,知道你们岳家本是岳飞的嫡脉后人。假如当时他不是在抗金,圣祖就把他立为武圣
了。有人曾向朕说,只因你是岳家的后代,用你统率大军恐怕不利于朝廷。朕当时就照脸啐
了他一口说:岳飞是千古忠臣,他的后代也会是忠臣的,岳钟麒一定能打败准葛尔!朕今天
说这话,是怕你会因权重而自疑。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听到什么闲话,就写成密折来报告
朕,朕自会开导你的。”

岳钟麒擦着眼泪说:“主上如此待臣和臣的全家,臣就是磨成粉末也要回报圣君!”

雍正笑了:“朕不要你磨成粉未,而是要你衣锦还乡!你不要学年羹尧,要学施琅。你
有如此贤良的母亲,一定能杀敌立功。朕在凌烟阁上,已经给你留下一个位置!好了,你现
在好好地陪一陪你母亲,她老人家是有年纪的人,也该早点儿歇着了。今日一见,就算朕为
你送行吧!”

岳钟麒母子一同跪了下去,哽咽着说:“谢主子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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