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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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是肃王府里的人传出来的,大概假不了!”
这一打岔把话扯远了。袁世凯想了一下说:“此刻也无法细细打算,唯有抓住几个要
点。”他看袁克定叮嘱:“你记好了!”
“是!”
“第一,务必保存实力,赵智庵我想是保不住,你告诉他,逆来顺受,要能保得住。第
二,庆王一定要能撑得住,四格格当年既能把慈禧太后敷衍得很好,如今何不也去敷衍、敷
衍太后。”
“是的。”张镇芳插嘴:“这一着棋很要紧,外面再敷衍好了小德张,就可以把泽公抵
销掉。”
“不错!总以削弱泽公的势力为第一要着。还有,”袁世凯略略提高了声音:“铁宝臣
一定会跟良赉臣争权,良赉臣是涛贝勒所赏识的,这中间就大有利用的余地了,你告诉振贝
子,请庆王好好儿琢磨一下。”
袁世凯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铁良跟良弼争权,便等于跟载涛争权。支持载涛,再利用载
涛在摄政王面前进言,就不难打倒铁良,削弱了载泽的势力。
这父子中表的一夕之谈,大致定下了交通官闱、维持旧盟、孤立载泽、抵制铁良,以及
俟机打倒新仇旧怨,势成不解的盛宣怀的策略。

※ ※ ※

谢恩应趋宫门,但当然是不会召见的。袁世凯这由天津去而复回的一段秘密,知道的人
很不少,对他的“盛名”自然有损。一段的清议,多喜拿他这一次的遭遇,与翁同龢、瞿鸿
玑的被逐,相提并论。翁瞿都是在最红的当儿,一头从九霄云上栽下来,所予人的意外之
感,以及身受者的打击,都比他此番奉旨回籍养疴,要重得多,但无不宠辱不惊,从容以
处,真仿佛如孟子所说的,胸中有一团浩然之气。相形之下,见得读书人的尊贵,就算他们
是矫情镇物,也是涵养功深,远非袁世凯所及。
不过,这一番张皇,亦有收获,至少可以证明,大权在握的载沣不为已甚,不但性命可
保,甚至也不会象翁同龢那样,已经被逐,复有交地方官编管的严谴。因此,见风使舵惯了
的一班人,觉得稍稍亲近,亦不自妨,锡拉胡同的袁宅,固不可复见臣门如市的盛况,却不
似奉严旨那天那样的凄凉了。
计划当然改变了,袁克定留京供职,袁克文奉父侍母,全眷回河南。来话别的人,络绎
不绝,最使得袁世凯感动的,自然是张之洞。
大开中门,迎到厅上,请张之洞升了炕,袁世凯命长子率领诸弟,一字排开,磕下头
去。口不言谢,而意在叩谢张之洞保全的深恩,是很显然的。
“不敢当,不敢当!”张之洞欠身虚扶一扶,等袁家弟兄站起身来,他只跟袁克文说
话:“豹岑近来看的什么书啊?”
袁克文绝顶聪明而学无专长,最近在看吴大澂、叶昌炽为潘祖荫捉刀的、有关碑帖的著
作,知道张之洞很讨厌这些玩艺,所以答说:“在读杜诗!”
“你是第几遍读?”
“第三遍。”
“不够,不够!”
于是张之洞由杜诗谈到“盛唐”、“晚唐”,再由唐诗谈到宋词,滔滔不绝,一谈便是
半个钟头,不容人张嘴。好不容易才让袁世凯插进一句话去:“中堂就请在舍间便饭。”
“不,不!”张之洞说:“琴轩约了我谈事,我该去了。”
“中堂这么说,我可不敢再留。”袁世凯说:“如果是前几天,我把那中堂请了来,也
是一样。”
“如果是前几天,我就拉你一起去扰琴轩了。”张之洞面现悽惶:“慰庭,你这一走,
就该轮到我了。”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中堂四朝老臣,又蒙孝钦显皇后特达之知,国家柱石,摄政王极
敬重中堂的,听说曾跟中堂虚心请教,如此批折,足见是以师礼待中堂。”
“我请摄政王多看看‘雍正朱批谕旨’。”张之洞欲言而又止地,终于摇摇头说:
“‘南人不相宋家传’,南人亦可哀也已!”说完,踱着方步往外走。
袁世凯带着他的儿子送到停在厅前的轿子边,看他上轿抬走,方始转回身来,一面走,
一面问:“南皮刚才念的那句诗,我没有听清楚。”
“‘南人不相宋家传’。”袁克文答说:“仿佛是南皮自己做的一首诗。”
“你倒找来我看看。”袁世凯说:“何以南人可哀。”

※ ※ ※

虽说全眷回籍,其实还是袁世凯先走,家眷随后出京。因为奉旨回籍,向例只比充军稍
微宽一点。充军是旨下即行,出城找个地方暂住,再备行装,奉旨回籍虽不必这样急如星
火,但亦未便多作逗留。
路局授瞿鸿玑之例,为袁世凯挂了花车,可是送行的场面,却不能相比。瞿鸿玑有一班
翰林、御史的门生,捧老师的场,朝官亦知他的被逐回籍,只是一时不自检点,骤失帘眷,
被祸到此为止,决不会有何株连,且很可能还有复起之日,不妨留个将来京华重见的余地,
所以亦都衣冠送行。
而袁世凯不同。私宅致意,还不甚要紧,公然车站送行,顾虑甚多,亦因为袁世凯的仇
人太多。因此上车之时,情景凄凉,除了家人至戚之外,只得两个僚友送行。
一个是学部侍郎严修。他在北洋为袁世凯专管学务,由此而得循资晋升为学部侍郎。就
私谊而论,对袁世凯自不无知己之感,所以前几天特为袁世凯打抱不平,抗疏相争,说“进
退大臣,应请明示功罪,不宜轻加斥弃。”其功当然不必再谈,其罪又何可明言?摄政王看
的这个折子,唯有把它“淹”了。而严修因其言不用,且有兔死狐悲之感,已在考虑告病辞
官。
另一个是杨度,现在以四品京堂派在宪政编查馆行走,九年立宪,细列按年应办事项的
“清单”,就出于他的手笔。此人如在战国,早已肘悬斗大金印,无奈他得识袁世凯时,已
无开府北洋的风光。不过以他策土的眼光来看,可成大事者,始终只有一个袁世凯。
这天特地来送行,一则有倾心结交之意,再则亦有自高声价的作用,“世人皆欲杀,我
意独怜才。”他之来送袁世凯,若能予人以这样的印象,便是绝大的收获。
严修一上了花车就表示,要送到保定,杨度自然追陪。袁世凯却大为不安,“两位厚
爱,我自然感激。不过流言甚多,连我都被中伤了。”他很恳切地说:“两位请吧!”
“聚久别速,后会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趁此机会,多谈一谈!”
“别自有说,祸不足惧!”杨度接着严修的话说。
袁世凯知道他“别自有说”是由于梁启超在善耆面前很下了工夫,所以立宪派的中坚分
子,不管是到京请愿,或者著书立说,都在暗中很得善耆的照应。所以他敢大言:“祸不足
惧!”
然而自己不也是立宪派吗?襄赞其事,很出了些力,也发生了很重要的作用,而善耆受
了康梁的影响,处处跟自己作对。同样是立宪派,何可有两种绝然不同的待遇?
袁世凯由这一点联想到大行皇帝的哀诏初颁时,康有为竟发通电,指他“弑君”,益觉
不平。于是徐徐说道:“立宪的呼声,高唱入云,这是千秋万世的一件大事,我袁某人幸参
末议,对历史是交代得过的。我之被祸,未尝不由改革官制,设宪政编查馆而来,不过清夜
扪心,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张四先生跟我交谊不终,通国皆知,而自朝廷宣布立宪,他写
信给我,说‘昔日之窥公,固不足尽公之量’。二十年不解的误会,一旦涣然,实在是我平
生的快事!”
这是指张謇与他绝交二十年而复交一事,袁世凯得意之情,溢于词色,临歧话别,而有
此豪情快语,自然使人高兴,杨度不由得从马褂插袋中,掏出一扁瓶的白兰地,以盖作杯,
快浮一白。
“不过,如今谈立宪,亦犹如三十年前谈洋务,太时髦了!是故立宪派亦有真、有
假。”袁世凯拍着杨度的手背说:“晢子是五大臣的幕后英雄,可称宪政的保姆,自然是立
宪派。我看康梁就不见得了。”
“康梁师弟,似乎应有所区分。”严修说道:“如混为一谈,稍欠公道。”
“诚然,诚然!”袁世凯很快地说,然后转脸问道:“有个叫胡衍鸿的革命党,晢子,
你熟不熟?”
“怎么不熟?他是广东人,一名汉民,字展堂。笔下很来得,我们在东京常有往还的。”
“好!”袁世凯略一踌躇又说:“我是开了缺的,不在其位,不妨谈谈,三年前有人拿
了一份《民报》给我看,其中有一篇文章,我还记得题目叫做《记戊戌庚子死事诸人纪念会
中广东某君之演记》,这‘广东某君’据说就是胡衍鸿。其中记戊戌那年的内幕,颇得实
情。”
这一说,严修跟杨度都大感兴趣,因为天下皆知,戊戌政变由袁世凯告密而起,如今由
当事人亲口道来,自非道听途说可比,所以都凝神静听。
“这胡衍鸿,我很佩服他!他说康有为一变再变,自欺欺人,一点不错。康有为前后有
‘五个退化’。”
所谓“五个退化”是胡衍鸿的批评:“康有为初时,说要创一个大教。他见中国用孔子
教,几千年人心晦塞,民气奄弱,他说弟子之不肖,未必因为师傅之不良。孔子的教,非不
大纯,现时中国却用不着,必得大加改良,兼取一切佛、老、耶、回诸教的精义,融造参合
起来,做一新教。平心论之,康有为此时志气真是不可及的。”
“他自号‘长素’,争长素王,语虽狂妄,志气之高确不可及。”严修问:“‘退化’
何说?”
照胡衍鸿的说法,康有为由监生中了举人,“打动凡心”,不做教主要做政治家,在志
气上是退化了一级。不过他讲民主,也讲民族,说过“保中国不保大清”的话,亦未足为非。
及至由举人中了进士,去民远而去官近,大谈立宪,这立宪自然是君主立宪,无形中变
成“保大清”,志气上又退了一级。
到得上书言事,“屡蒙召见”,康有为论调又一变,“竟反背前日的话,以为实在连议
院也可以不必开,宪法也可以不定,有这般的好皇上,但求讲变法够了!”这样,志气上岂
非又退一级?
戊戌改变后,康有为自称奉有衣带诏,“命他起兵勤王,结果变做保皇。”胡衍鸿的词
锋很锐利,他说:“勤王、保皇本应该没有分别,然而解释起来却很可笑。勤王是要起兵保
驾入清君侧,皇上既然岌岌可危,说着勤王就该马上去做,若是皇上没有危险,也不必去勤
他。”
接着胡衍鸿又说:“保皇却不然,不必兴兵动众,只须集些钱财,不论何时何地,皇上
没有危难,我也可以保他,皇上就有危难,我也是这样保他,皇上坐在北京,我坐在这里,
天涯地角,两不相谋,也是一样保法。康有为变到这个主义,要算他目前归宿所在,却比起
勤王时节,又是第五级退化了!”
谈到这里,袁世凯停了下来,啜口茶闲闲地问杨度:“晢子,你在东京见过‘康圣人’
所奉的‘衣带诏’没有?”
“多少人想见都见不到。我不信有此一诏!”杨度答说:
“康门高弟,亦颇不以此举为然。”
“康门高弟”自是指梁启超。袁世凯不知道杨度所说的“此举”,包括康有为借“衣带
诏”敛财在内,只以为杨度是替梁启超辩白,不以康有为自称奉有衣带诏为然。这一来,话
就有点接不下去了。
到这时,宾主三人才觉得轮声震耳,不由得都转眼外望,风卷黄沙,昏蒙萧瑟,令人有
一种郁闷难舒的感觉,不如不看。
于是不约而同地收拢了视线,仍旧由袁世凯接着杨度的话说:“康有为这‘五个退化’
之中,变法一说,倒是无意中搔着了痒处,连张南皮在内,都忍不住动心。翁师傅器量狭一
点,不过想致君于尧舜之忱的忠爱之心,是万无可疑的,大概他对康有为的论调,也觉得不
失为救时的良策。不过,翁张两公,都是读通了书而不免天真的人,以为王安石的变法不
错,错在用非其人,鉴往如今,康有为之言可用,康有为其人不可用!所以,说翁张两公曾
荐过康有为,是康梁一党造作出来,自抬身价的活,其实是不会有的事。不过,既赏其言,
不免要谈到其人,大行皇帝自然不会了解‘师傅’的苦心,贸然传旨召见康有为,翁师傅总
不能说,康某心术不正,不宜召见。只好支吾其词,以致惹得大行皇帝对师傅有了意见。否
则,以大行对翁师傅之亲密,当时只要出死力争一争,孝钦显皇后难道就不念两朝帝师的旧
情?”
严修一面听,一面不断点头,听完说道:“宫保此论,精辟之至。说翁师傅曾举荐康有
为,我亦不信。翁师傅很想有魄力,实无魄力,就算真的赏识康有为,亦没有胆量去荐他。”
“再说,”杨度接口:“翁师傅岂不知康有为有野心,就不忌他?”
“康有为如果得志。自然要爬到翁师傅头上。此人名心甚炽,利心亦不淡,只要看他用
‘衣带诏’行骗就可知道。”袁世凯紧接着说:“不但衣带诏无其事,就是所谓‘两奉密
诏’亦不尽不实,第一道朱谕是给四京卿的,与康有为无干。而且到底有没有这道朱谕,亦
是疑问。”
谈到这里,是个叩问戊戌政变的好时机,杨度不肯错过机会,且趁势问道:“怎么,不
是说谭复生去访官保时,曾经出示朱谕吗?”
“不是!”袁世凯想了一下说:“这一重公案,我受谤已久,不妨谈一谈当时的真相。”
据袁世凯说,戊戌年七月底,他奉召进京后,八月初一召见,即有上谕以侍郎候补,专
责练兵。八月初三晚上,谭嗣同访袁世凯于海淀旅寓,要求他杀荣禄并派兵包围颐和园。出
示的朱谕,乃是墨笔所书,大意是说:“朕锐意变法,诸老臣均不甚顺手,如操之太急,又
恐慈圣不悦,饬杨锐等另议良法。”
于是袁世凯表示,既非朱谕,亦无围颐和园、杀荣禄之说。谭嗣同说:“朱谕在林旭手
中,此为杨锐所过录。”袁世凯认为变法宜顺舆情,末可操切。而谭嗣同则颇为激动,以为
自古非流血不能变法,须杀尽老朽,方可办事。当夜无结果而散。
八月初五,再次召见,袁世凯陈奏,变法尤在得人,须老成持重者襄赞主持,并曾推荐
张之洞,皇帝颇为动容。
“两位请想:康有为叫谭嗣同来劝我造反,而且这样子造反,决无成功的可能,只会害
死皇上,我能听他的吗?所以一回天津,我就跟荣文忠密谈,荣文忠从座位上站起来说,
‘我已奉懿旨进京,这个位子就归你了。’原来杨莘伯早我先到天津,已经跟荣文忠商量好
了。我想,照此光景,皇上是已经让康有为害了,无端拿我去蹚了一趟浑水,真是从何说
起?事到如今,我只有表明心迹,我说,‘今日之事,皇上的处境很危险。如果皇上有什
么,我难逃嫌疑,唯有一死而已!’荣文忠拍拍胸说,‘皇上决计无他。其余臣子,可就保
不定了。’这几年颇有人不谅于我,两位请为我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件事我除了告诉荣文忠
以外,还有第二个办法没有?”
照他的说法,自然无瑕疵可指摘。不过传说当八月初五召见袁世凯时,皇上曾写给他一
道朱谕,这一点他略而不提,即成疑问。只是严杨两人都不便追问下去了。
“我这次祸起不测,看透了炎凉世态,回到河南,很想在苏门山中,筑室归隐。不过,
世味虽淡,到底也有忘不了的事,亦可说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即如两公的高谊,就刻骨铭
心,没齿不忘的。”
“言重,言重!”严修跟杨度不约而同地说。
“还有南皮,我受了他的大德,不知何以为报。自两宫升遐以来,不过短短五十天工
夫,南皮已经伤透心了!我真担心,不知此别还能重见与否?”说着,袁世凯的眼圈发红,
真的动了生死离别的哀感。
杨度却很注意他“伤透了心”这句话,便即问道:“莫非南皮亦大受排挤?”
“排挤虽不见得,但其言不用,而且处处走绝路的样子,南皮如何不伤心?”袁世凯探
手入怀,取出一张纸摊开来,放在桌上,“两位看,有诗为证。”
诗是一首七绝,题目叫做《读宋史》。“南人不相宋家传,自诩津桥惊杜鹃,辛苦李虞
文陆辈,追随寒日到虞渊。”第三句四个姓下面有小字注明名字:李纲、虞允文、文天祥、
陆秀夫。
“好诗!”杨度赞叹着:“由宋太祖贯穿到祥兴帝,还提到南渡,二十八字,一部宋
史。南皮真是一大作手,七绝更是唯我独尊。”
严修却不作声端然肃坐,面色凝重异常,张之洞已经预见到大清朝的气数将终,严修的
感觉中,不由得浮起亡国之哀。
“南人不相,而李虞文陆,皆为南人,辛苦追随,所为何来?”杨度又发议论:“若谓
借他人杯酒,浇自家块垒,南皮牢骚满腹,固是就诗论诗的看法,然而与其谓之为牢骚,倒
不如说他有深忧,唯恐为文陆。以南皮的生平而言,自然是想做虞允文,无奈处今之势,大
清朝欲为南宋而不可得,果然日暮途穷,恐怕亦只能做文天祥、陆秀夫,而实为南皮所万不
甘心者!”
袁世凯只知道虞允文是四川人,曾在采石矶大破金兵,却不知虞允文出将入相二十年,
又曾持节开府,置“翘材馆”延四方贤士,平生汲引的人材甚多,恰与张之洞志趣相类。
严修当然深知,觉得杨度说张之洞不甘为文陆,想做虞允文,颇能道着张之洞的心事,
不由得深深点头:“晢子此论极精!”
杨度自不免得意,又喝了一大口酒,看着严修问道:“范公如果生在宋朝末年,到得日
落虞渊,何以自处?”
虽是假设,严修却很认真,面容庄肃地想了一会答说:
“我自知弗能为文陆。能如王伯厚于愿足矣!”
因为这是“言志”,袁世凯当然也很注意,便即问道:
“王伯厚何许人也?”
“就是做《困学纪闻》的王应麟。”杨度答说。
“淳祐元年策士集英殿,理宗想拿第七卷拔置第一,问应麟的意见,应麟看了卷子说,
‘此卷古谊如龟鉴,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士贺。’及至拆弥封,正是文文山。度宗朝王应
麟当礼部尚书,上疏不报,辞官回乡,很著了些书。大概死在元成宗的时候。”
明了了王应麟的生平,也就知道了严修的想法,清朝如亡,他不想做殉节的忠臣,但也
不会出山做官,归隐故里,著述为业。以严修的学行看,能如王应麟也正是他的最好安排。
其言笃实,袁世凯不由得赞一句:“范孙真是君子人!”
这时杨度已有几分酒意,谈兴益豪,便向袁世凯说道:“宫保如何?其实宫保很够虞允
文的资格,将来也许还有用武之地。”
袁世凯想了一下,很谨慎地回答:“我不指望有那一天!
如果要我做虞允文,必是只剩下半壁江山了!”
“我看落日虞渊是近了!照目前亲贵排满、满人排汉的情形看来,能不能拖到九年宪政
实现之日,大成疑问。万一不幸而言中,宫保,恐怕不容你啸傲苏门。请问,那时不做虞允
文又做什么人?”
喝了酒的杨度,颇有咄咄逼人的意味,袁世凯史事不熟,不知道有什么人可以自况,只
好微笑不答。
“其实,宫保,我在想,如果把宋朝倒过头来,倒有个人很可以取法。”
“谁啊?”
“赵匡胤!”
此言一出,袁世凯大吃一惊,急忙摇着手说:“晢子醉了,晢子醉了!”
严修冷眼旁观,心里为那班少年亲贵在悲哀!杨度已在想做赵普,要夺他“孤儿寡妇”
的江山了,“载”字辈的那些王公,还当自己是生在雍正、乾隆年间。岂非天下至愚之人?
“开饭吧!”袁世凯深怕杨度再发狂言,落入严修耳中,诸多不便,所以设法打岔,没话找
话地说:“旅途之中,简慢之至。”
“不必客气。”严修说了这一句,告个方便,由听差领着到车厢一端去如厕。
“晢子,你没有醉吧?”袁世凯惴惴然地问。
“宫保怕我喝醉,我就不喝。”杨度将瓶塞使劲一拍,藏酒入怀。
这证明他神智非常清楚,袁世凯便即低声说道:“晢子,我很失悔,在京里的时候,应
该常常向你请教。从今以后,务请勿弃,我打算让大小儿给老兄递个门生帖子。”
“万万不可!”杨度受宠若惊,乱摇着双手,“万万当不起!”
袁世凯很想逼杨度说一句,跟袁克定换帖称兄道弟的话,只是杨度不喜欢这一套,根本
没有想到。袁世凯无奈,只好拱拱手说:“我总觉得大小儿该跟老兄学习的地方,太多,太
多。回京以后,务必多指点指点大小儿!”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方汉玉刚印,递给杨度:“临
歧无以为赠,聊且将意。晢子,交同金玉之坚!”
“宫保这么说,杨度不敢不领,亦不敢言谢!”他用双手将那方汉玉接了过来,随即系
在带上。
 
※ ※ ※

袁世凯离京不久,民政部侍郎赵秉钧免职,这是意料中事,封印以后,监察御史谢远涵
参劾邮传部尚书陈璧,也是意料中事。
这个折子参得很凶。案由是“虚糜国帑,徇私纳贿”,文内条举劣迹,有订借洋款,秘
密分润;开设粮行,公行贿赂等等。当然也牵涉到“五路财神”之称的梁士诒。不过,他不
甚担心,因为要讲办铁路营私舞弊,盛宣怀的把柄都在他手里。同时,他全力交涉,从比国
收回京汉路的路权,朝廷虽无一字之褒,可是连载泽亦不能不承认他此举有功于国,盛宣怀
想信此机会攻掉他,在他看来,未必能够如愿。
类此参案,自然是派大员查办;一个是德高望重的孙家鼐,再一个是那桐。孙家鼐已经
不大管事,主持查案的是那桐,而那桐只要有人送钱上门,不管来路如何,他都敢收,自喻
为“失节的寡妇”,“偷汉子”已经不在乎了。因此,梁士诒益发不愁,把他手下的大将关
冕钧、关赓麟、叶恭绰找了来,有一番话交代。
“两宫升遐,八音遏密,年下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不如请同事们加加班,额外另送
津贴。一方面帮了公家的忙,一方面既省了年下的花费,另外又有收入,是个难得积钱的机
会,劝大家不妨买点铁路股票。”
两关一叶,如言照办,所以邮传部铁路这一部门的收支帐目,不待钦差派员来查,就已
经整理得清清楚楚了。
到了除夕那天,由于国丧未满百日,梓宫暂安在宫内,因而平时肩摩毂击的大栅栏、笙
歌嗷嘈的八大胡同,清静异常。至于贴春联、放爆竹,最能渲染年味的那些花样,自亦一概
不许。九城寂寂,近乎凄凉了。
然而关起门来,合家团聚,又是一番景象。金鱼胡同那宅,来辞岁的络绎不绝,到得黄
昏,关照门上,再有来客,一律挡驾,那桐只有一班客要请。
这班客在名士笔下,称为“小友”,全是戏班子里的名伶,又以旦角居多。那桐把他们
邀了来,不是为了串戏或者清唱,只以一遇国丧,戏班子立刻就得辍演,伶人生计,大受威
胁。那桐借吃年饭为名,请来相熟的一班“小友”,大散压岁钱。当然,名气有高下,交情
有深浅,红包也就有大小,从四百两到四十两不等,跟包一律四两银子一个。
到得十点多钟,这班“小友”散了一大半,但留下来的还有七八个,正在客厅中缠着那
桐,要他以维持市面为名,设法破例开禁,准戏班子提早开锣时,门上来报:“邮传部梁大
人来了!”
已关照了有客一律挡驾,门下居然敢违命通报,自然是已得了一个大人的门包之故。那
桐在这上面最精明不过,也最厚道不过,为了让门上能心安理得地受那个门包,便点点头
说:“请进来!”
“大年三十,财神驾到!”王瑶卿笑道:“中堂明年的流年,一定是好的。”
“对了!”那桐被提醒了似的,“财神来了,你们可别错过机会!回头好好放眼光出
来。”
在一旁伺候的听差,听这一说,随即悄悄地去准备。这样的场合,自然不是推牌九,就
是摇摊,便搭好桌子,增添灯火,备好两副赌具待命。
这时梁士诒已经到了厅上,布袍布鞋,手上拿着木盒,一见有这些名伶在座,似乎颇感
意外,但仍从容不迫地向主人致了礼,也跟大家都招呼过了,方始将那木盒子扬扬说道:
“得了一盒德皇御用的雪茄,特地给中堂带了来,留着待客。”
他既不说打开来尝尝,也未亲手奉上主人,却将这盒封缄甚固的名贵雪茄,顺手递给了
那宅的听差,这一来,那桐当然懂了。
“我不抽这玩意,洵贝勒最爱好雪茄。”那桐吩咐听差,“你好好收在我书房里,我要
送人的。”
“是!”听差奉命唯谨地,捧着那盒雪茄往里边而去。
“今年这个年,可是省事多了。”那桐指着那班伶人说:
“就苦了他们。”
“这可是没法子的事,不过有中堂在,他们也苦不到那里去。”
“中堂不如财神!燕孙,”那桐笑道:“你来放赈吧?”
“这,”梁士诒做出稍有畏缩的样子,“不要紧吧?”
“在中堂府上,怕什么?”说着,王瑶卿来拉梁士诒。
那桐与梁士诒都到了小客厅里,就一张红木桌子面对坐下,做主人的说:“自然财神做
上风,玩什么?”
“请中堂吩咐。反正不能打麻雀。”
“你们看呢?”那桐看着左右问:“要不要梁大人做番摊给你们打?”
“摇摊得要有人开配。”唱小生的程继先说:“番摊数棋子儿更麻烦,倒不如一翻两瞪
眼的牌九为妙。”
“好吧!就是牌九。”梁士诒说:“请把筹码递给我。”
那宅的筹码很讲究。他处的筹码,都是长条子牙筹,唯独他家的象牙筹码,圆如洋钱,
中间打个洞,可以贯穿在铜签子上,边缘镂出回文的寿字,填以彩色,金色的最贵,五百两
一个,依次是红色一百,黄色五十,绿色十两。梁士诒理齐了四叠筹码在桌上,余下的交主
人保管。
“来!每位一个。”他拿起八个金色筹码,往外一撇。
“来吧!别客气。”那桐做“散财童子”,将筹码一个一个塞到“小友”手里。
“还有六千银子,”梁士诒指着筹码说:“让你们赢净了为止。”
“听见了没有?”那桐将筹码交给王瑶卿:“归你管库,你可仔细,兑啊、找啊的,别
弄错了。”
于是梁士诒卷起衣袖推庄,手气平稳,玩了有个把钟头,突然手气转坏,连赔了三把,
只剩下两千银子,而下风却越赌越泼,金色筹码都出现在赌注上了。
“慢点!庄家只有两千银子。”那桐说道:“我看是多了,而且多得还不少。”
“中堂何不在我身上赌一注?”梁士诒看着那桐说:“风险有限!”
“好!我在你身上赌一注。”那桐将自己的赌注收回,成了庄家的临时股东。
打骰子分牌,上门两点,天门八点,下门么四配人牌,红通通一片,却只得三点,有人
就说:“‘单双’的牌,凶多吉少了!”
梁士诒将两张牌扣着用中指一摸,大声说道:“统配!”
说着将牌移向那桐,他也摸了一下,一张地牌,一张么丁,果然是“单双”吃上下门的
牌。这两张牌当然不必给人看,随手一搅糊,结帐赔了一千多银子。
“中堂在我身上赌输了一记!”说着,梁士诒取了一张一万银子的银票,递给王瑶卿。
“风险有限。”那桐答说。
等客人辞去,那桐亲自到书房去打开那盒“德皇御用”的雪茄,里面有张“存条”,梁
士诒已在那桐汇丰银行的户头中,存入五万银子了。
宣统元年正月十六,孙家鼐、那桐奏复谢远涵参劾陈璧一案,洋洋五千言之多,结论
是:“该尚书陈璧才气素优,勇于任事,甚有能名,惟德不胜才,往往失之操切,舆情不
洽,声名顿减,遂致谤议丛生。此次所参赃私各节,或未免人言之过,然滥费公帑,滥用私
人,检查该署官册,皆所难免。徇情见好,殊愧公忠,职守有亏,实难辞咎。”奉旨交部严
加议处,终于革职。而谢远涵所指责的梁士诒、叶恭绰、关冕钧、关赓麟,尽皆安然无事。
其时东三省总督徐世昌,自知“袁党”的色彩太重,而又以奏折缮写有瑕疵的细故,传
旨申饬,见微知著,托病奏请开缺。奕劻知道他不能安于外任,而少年亲贵也不放心他膺边
疆重寄,正好邮传部尚书出缺,便保他继任,调云贵总督锡良为东三省总督。
这一来,另一个“袁党”杨士骧,更为恐慌,喝酒打牌时,常会突如其来的说:“我杨
老四可不是袁党!”但旁人不是这么看法,觉得杨士骧恃袁世凯为奥援,冰山既倒,怕他何
来?直隶有看不下的事,尽不妨攻击。
于是有个给事中高润生,对直隶百姓无不痛恨的津浦路北段总办李德顺发难,狠狠参了
一本。当然牵涉到津浦路的总办大臣吕海寰,而暗中所攻的却是杨士骧。因为李德顺的差
使,是出于杨士骧所保荐,两人的关系非常密切,杨士骧之有今日,可说一半靠袁世凯,一
半是靠李德顺。
李德顺是广东人,出身微贱,却娶了个德国女人为妻,一向在青岛一带厮混。庚子以
后,杨士骧飞黄腾达,两年工夫由直隶候补道做到署理山东巡抚,自分“官居极品”,不但
难望更上层楼,巡抚能够真除,已非易事,那知官符如火,由于李德顺的投效,竟又开了一
番新的局面。
原来其时朝廷很注重对德的外交,而山东是德国的势力范围,所以杨士骧做山东巡抚,
第一件大事便是将德国人敷衍好。李德顺便替杨士骧策划,暗中以光绪二十四年为胶州湾事
件所定条约中,许予德国而未履行的利益,如采矿权等等,确定让予德国,而表面谈判撤兵
的条件,只是以二十八万银元买回德国所盖的营房。朝廷认为杨士骧善办外交,大为激赏。
同时,李德顺又常陪着杨士骧到青岛,跟德国驻华的官员敦睦友谊。此外,凡可以取悦
德国的花样,无不想到做到。因此德国的报纸,常常恭维杨士骧,而德国的公使、领事,只
要有机会,亦无不大赞杨士骧。由是之故,袁世凯内召,保杨继任,才得一奏即准。
李德顺本来是北洋洋务局的翻译,久住天津,此时当然随着杨士骧卷土重来。其时津浦
路的督办大臣吕海寰,虽当过驻德公使,但不谙德文,而津浦路借英、德两国的款子建造,
合约内规定南北两段分聘英、德总工程师。吕海寰以语言隔阂,无法与北段的德国总工程师
直接打交道,译员又不甚得力,深以为苦。于是杨士骧正好推荐李德顺,经过吕海寰同意
后,奏请派为津浦路北段总办。
于是,李德顺上恃直督,外结客卿,尽夺吕海寰的权柄,不但经费收支一手把持,甚至
吕海寰下条子派的人,亦未必能为李德顺接受。至于工程,则自征收民地到购料雇工,营私
舞弊,无所不用其极,而最不能令人忍受的是,蓄意媚外,几不知有国家二字。本来在盛宣
怀当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时,只要借款到手,不惜以路权拱手让人,梁士诒代之而起,全力
相争,大为改观。所以津浦路借款,除了南北两段各用英德总工程师各一人以外,别无束
缚,而李德顺则不但公款存在德华银行,巧立名目如副工程师、书记、医官之类,用了六十
几名无事可做、坐领干薪的德国人。最后,打算将津浦路天津总站设在城南南关地方,可把
“天津卫的哥们”惹火了!
天津华商的市面,都在城东城北,铁路总站既对繁华地方有极大的作用,理应设在水陆
均便的河北。而南关地方,洼下不毛,且距运河不近,同时津浦路接京奉路入京,而新车站
在河北,如由北绕西而南,转车亦不方便。所以勘定在新车站迤西辛庄地方,设置总站,且
已破土。此为袁世凯在外务部尚书任内,力拒德的要求,一手主持的结果。及至袁世凯被
逐,李德顺推翻原议,弃北就南,说穿了,无非既以媚外,亦以营私而已。
原来南关以东,便是各国租界,德国且已提出要求,在德租界傍海河另设一站,果然如
此,德租界立刻就会成为水陆要冲,尽夺华商之利。
至于李德顺的营私,手段甚巧亦甚拙,他是跟一个姓曹的,合设了一家公司,在南关预
定建作总站之处,以极贱的价钱,收买了大批土地,但呈报农工商部注册,报的是每亩六百
五十两,将来征购,自然照此给价。一转手之间,估计可以有五十万银子的暴利,但所谋如
果不成,则此一大片闹水的洼地,就更难脱手了。
这一来,天津与直隶的士绅大哗。及至高润生发难,朝旨派直隶彻查,杨士骧正在设法
为他洗刷之际,直隶全省士绅,大动公愤,在天津集会,认为津浦路的工款,虽借英德外
债,但一部分是直隶、山东、安徽、江苏四省在食盐上加价而来,所以津浦路是国家的铁
路,但亦是四省百姓的铁路,不容李德顺随便盗卖主权、侵吞肥己,决定调查他的弊端,预
备“京控”。
杨士骧看众怒难犯,答应将总站仍旧移回辛庄。但公愤未平,加以新派的津浦路帮办大
臣孙宝琦,亦主张严办,而所有的报纸,一致抨击,使得杨士骧又急又气。四月二十八那
天,将李德顺找了来,痛骂一顿,余怒未息,随即赶到新车站去迎接钦差。
钦差是法部尚书戴鸿慈,奉派为答谢俄国遣使来吊国丧的专使,由京出国,经过天津。
照规制,凡钦差过境,督抚要“请圣安”,仪制是在钦差入境的接官亭中,陈设香案,等钦
差在香案后面东首站定,督抚便率省城文武,朝香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称名请安,钦差代
皇帝答一句:“朕安!”如果是朝廷倚为柱石督抚,恩礼特优,便再加一句:“卿安?”不
待回答,仪式便算结束。
有了火车,请圣安当然是在车站。列车开到,司机的技术很高明,车停稳了,钦差花车
的出入口,恰好对正铺在月台上的红地毯。戴鸿慈神情肃穆地下车站好,杨士骧便领头行
礼,口中说道:“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臣杨士骧,率领属下,恭请圣安!”
“安”字还不曾出口,人不对了,但见手足牵动,口眼俱斜,一头栽在红地毯上。当即
有人惊惶的喊道:“不好了!大帅中风了!”
于是一阵大乱,钦差亦就无人招呼,赶紧将杨士骧送回衙门,由卫生局总办屈庭桂,延
请德、法医生各一会诊,性命暂时保住了,但身子瘫痪,神智不清,而且哭笑无常。于是驻
保定的藩司崔永安,连夜赶到天津来照料,杨士琦亦由京里赶来探望,同行的还有袁克定,
是来“观变”的。
杨士骧的病不好亦不坏,但纵能保得住命,亦是带病延年,直督非开缺不可,因而自问
资格够直督之任的,无不大肆活动,尤其是山东巡抚袁树勋,据说派他的儿子带四十万银子
进京在钻门路。
到得五月初九晚上,杨士骧病势突变,终于不治。丧事由杨士琦主持,灵前悬一副杨士
骧自挽的对联:“平生喜读游侠传;到死不识绮罗香”吊客无不诧为奇谈。杨夫人奇妒,杨
士骧生平仅纳一妾,而且是杨太太陪嫁的丫头,亦竟不容。杨士骧一谈起来神情抑郁,道是
自作挽联,就是灵前所挂的这一副。有人以为堂堂封疆,作此不庄之语,殊属“不成事
体”,杨士琦却有辩解,说是“如兄之志”。
杨士骧一死,直督出缺,上谕调两江总督端方继任,颇令人困惑,因为就在几天以前,
御史胡思敬参劾端方十罪二十二款,特命两广总督张人骏查复,不想反倒调为疆臣首领的直
督!
这一来自然有一番大调动,张人骏调两江;袁树勋终于升官,补了张人骏空下来的缺;
山东巡抚则由庆王奕劻的儿女亲家孙宝琦接充。
新任直督端方在未到任以前,本可派藩司暂为署理,但因直隶内部的情势甚为严重,除
了李德顺一案外,前两任还有绝大的亏空。袁世凯离任时亏空公款六七百万,要求杨士骧弥
补,为保他由东抚调升的主要条件之一。无奈杨士骧无此手段,兼以资望不足,京中大老一
个不敢得罪,所以凡有八行书来求差的,无不应酬,以致冗员充斥。加以迎来送往,应酬浩
繁,所以不但不能为袁世凯补漏,反倒又亏了三四百万下去,总计不下千万之多,非派大
员,无法清理,因而特命那桐署理直督,陛辞出京时,摄政王载沣即以查办李德顺及清查
袁、杨亏空两事,定为那桐此去的主要任务。
 
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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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办李德顺一案,比较易于措手。因为直督的绅士有绝硬的后台,南皮张、定兴鹿,有
此两位做大军机的小同乡,态度不妨强硬。那桐只须顺应舆情,张、鹿两人自然会在朝中呼
应支持,不会有何难处。
在李德顺来说,杨士骧一死,倒是个机会。原来他跟人表示,营私所得,杨士骧得十分
之四,他跟吕海寰各得十分之三,此时大放空气,一股脑都推到杨士骧身上,又说买南关的
地皮,亦是杨士骧所授意,希望一建总站,那里的地皮涨价,便好用来弥补前后两任的亏空。
这是死无对证的说法,设词颇为巧妙,只是没有人肯信。而且同情杨士骧的人很多,说
他死在两个人手里,清理财政的监官一到,袁世凯的巨额亏空势必揭露,不能不急,李德顺
无法弥补,大负委任,不能不气。所以,他是为袁世凯急死,为李德顺气死的,后者便是罪
魁祸首。因而有人戏拟了一通讣闻,登在报上:“不肖李德顺罪孽深重,不自秘密,祸延显
者连呼府君,痛于宣统元年五月初九未时,凶终外寝。”
杨士骧字莲甫,为他以所加的官衔,极尽讽刺之能事,是“诰授庸禄大夫,晋授光落大
夫,历任通融、蚀利布政使、三懂巡抚、蚀地总督、赔洋大臣”。此为“诰授荣禄大夫、晋
授光禄大夫、历任通永道、直隶布政使、山东巡抚、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谐音。此外还
有“气煞将军、一等京调子、运动巴图鲁、督带新钻营、麻将场跑马、御赐福寿膏、醉八
仙、欢乐如意”等等衔头,拿他的做官为人,以及唱京戏、抽大烟、打麻将等等嗜好,嘲笑
一番。
尽管舆论对李德顺十分不利,张之洞与鹿传霖所支持的直隶士绅,态度十分激烈,但那
桐却不能如端方处置杨崇伊那样,采取可以大快人心的严峻措施。这因为一方面牵涉到吕海
寰,另一方面又以李德顺的活动,德国公使跟贝勒载洵,都对那桐有所关说,使他不能不放
松一步。
就在这时候,从天津到北京有个甚嚣尘上的传说,那桐会在北洋大臣行辕中一直住下
去,而端方则将内调入军机。这个传说是有根据的,但只是有此一议而已。想援引端方入军
机是张之洞的希望,原来他在湖北亦颇有亏空,保陈夔龙当鄂督,用意与袁世凯保杨士骧当
督相同。清理财政上谕一颁,陈夔龙的处境比杨士骧亦好不了多少,但张之洞却不能如袁世
凯那样轻松,因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下了台的,反正事已如此,急也无用,索性不
管,看庆王奕劻如何去铺排。倘或逼得急了,将用了北洋银子的亲贵重臣,列一张名单出
来,说要送报馆发布,自有人出来替他料理其事。
现任大学士军机大臣张之洞可就不同了。万一纸包不住火,言官参劾,报纸攻击,四十
年清誉,付之流水,何能心甘?所以张之洞在上年十一月一奉督办粤汉铁路兼鄂境川汉铁路
之命,立即奏调湖北提学使高凌霸到京,专办借洋债之事。到得这年四月,方始定议,由
英、法、德三国银行,合借五百五十万镑,年息五厘,九五折扣,二十五年为期,而预计铁
路完成后,十年即可还清。
这一来,张之洞可以松一口气了。借到这笔巨款,好歹先还了亏空,等开工以后,由陈
夔龙再在别项公款中移东补西,陆续弥补,可保无事。那知合同已经初签,送到外务部复
核,并已定期签约拨款时,忽然出了岔子,美国公使提出一件照会,说外务部曾经许诺,川
汉筑路可借美款,请求通融加入。这是一个误会,据理而驳,本可无事,谁知美国银行家在
伦敦已经跟英、法、德合组的此一财团,取得协议,川汉路借款,改为四国同借,要求粤汉
铁路的借款,亦比照办理。正在磋商之际,俄国又借口汉口的茶务,跟俄国的利益有关,要
求分认借款。
枝节横生,不知什么时候始可定议。张之洞又气又急,右胁起了个痞块,而且作痛,医
生说是肝病,不理它将会蔓延入胃。
虽在病中,张之洞仍旧挣扎着入直,端、那互调之说,即起于此时。张之洞与端方的交
情很深,也知道端方在两江的亏空亦不少,心里打算着能将他引入军机,就可彼此遮盖,两
俱无事。可是奕劻不同意调动直督,因为杨士琦与袁克定一再要求,如果端方督直,他跟袁
世凯是换帖兄弟,必得设法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倘或换了那桐就很难说了。
这一来,张之洞更难安心养病。而不如意事又纷至沓来,第一件是陕甘总督升允,反对
宪政,奏请进京面陈,摄政王不许,说是有意见尽可电奏,于是升允奏请开缺。电文说:
“臣中西学问,非全无知,惟近患心疾,五官均失其用。新政方兴,旧疾日增。”似嘲似
讽,惹得摄政王大动肝火,他说:“出语不逊,几近负气。”准予开缺。张之洞便劝摄政
王,说他出语虽过当,到底是满员中的正派人,所请宜乎不准。但以奕劻素来不满升允,结
果还是开了缺,张之洞自然不高兴。
再有件事是亲贵典兵,亦久为张之洞所不满,先是成立警卫军,命郡王衔贝勒载涛,贝
勒毓朗专司训练,继而要重办海军,以郡王衔贝勒载洵及广东水师提督萨振冰为筹办海军大
臣。最后准备成立军咨府,作为陆军大元帅的幕僚机构,先设军咨处,改派载涛管理,而以
奕劻的次子、八大胡同的豪客镇国将军载搜,办理禁警军训练事宜。
这一下,张之洞觉得不能不尽其三朝老臣的直谏之忱了,拿着军咨处所拟的一道上谕,
去见摄政王载沣。
“摄政王,这道上谕,之洞以为不妥。”
载沣将上谕看了一遍,困惑的问:“没有什么不妥啊!你说,那里不妥?”
“从头到尾皆不妥。”张之洞捧着上谕,一面看,一面说:“‘宪法大纲内载,统帅陆
海军之权,操之自上’,是故皇上为‘大清国统帅陆海军大元帅’。这个说法,似是而非,
皇上为君,元帅为臣,胡可混为一谈?前朝武宗自称‘镇国公总兵’,贻笑后世,可为殷
鉴。”
“这是君主立宪的规矩,日本就是这样的。”
“国情不同,何必全抄他人成规?即如李鸿章在日本遇刺,日后亲制绷带以赐,这在中
国就是件越礼而不可行之事。”
载沣语塞,姑且宕开一笔:“你再说,还有什么不妥?”
“九年实行宪政,应办的大政甚多。立宪的本意既在收拾民心,自然应该急民之急,如
今亟亟乎伸张君权,无异授人以柄,革命党作乱,更有借口。而况新练陆军三十六镇,成军
的不足四分之一,筹办海军,更是遥遥无期,实不必于此时宣示军权操之于上,徒然引起百
姓的猜疑!”。
“你说,百姓会有什么猜疑?”
“猜疑朝廷练兵,不是对外,而是对内。”
“这话,”载沣有些着恼了:“毫无根据的胡猜。”
“之洞亦知朝廷决无此意,可是阛阓小民,难窥庙堂,以为练兵如果对外,便应重用将
才。如今陆海军的统制权,何以都握在亲贵手中,令人百思不解。”张之洞说到这里,有些
激动了:“洵涛两贝勒,智慧过人,然而世无生而知之之事!之洞自当翰林时起,就讲求练
兵、筹饷、器械等等,及至受命督粤,中法战争,乃是亲历。后来移调江汉,无一日不讲求
坚甲利兵之道,躬率而行三十年,于军事一道尚不敢谓有心得。如今洵涛两贝勒还是应该在
上书房读书的年纪,镇国将军载搜识字无多,亦竟能总领师干,所凭借者何?之洞窃所未
喻!”
这一番侃侃而谈,将个摄政王载沣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得下台。想狠狠的驳他
一两句却实在想不出话。这样僵持了一会,越想越恼,越想越羞,终于成怒了。
“这是我们的家事!你最好少管。”
张之洞愣住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摄政王,竟说出这等幼稚无知的话来,
夫复何言?
事实上也无法作何言语了!因为右胁突然作痛,痛得额上流黄豆大的汗珠。载沣倒有些
不忍,命太监将他扶了出去,用软椅抬到隆宗门外,坐轿回家就躺下了。
一连两天未曾入值,他的姐夫鹿传霖来看他,带来一个消息,说直隶的士绅认为吕海寰
非去不可,而庆王奕劻打算保徐世昌兼办,摄政王已经同意了。
这话不知道还好,一知道他又忍不住要争了。因为徐世昌虽是天津人,但地方上感情并
不好,而且,一则徐世昌自奉甚俭,而挥霍公款是有名的。当东三省总督,带了两千万银子
去,连同原有的库存,不下三千万之多,在沈阳大兴土木,踵事增华,不上几年工夫,花得
光光。如今兼了津浦路的总办,作风不改,路成无日。再则,徐世昌跟袁世凯的关系太深,
定会借津浦路工款不敷的说法,与张镇芳商量着在盐斤上加价,为袁世凯弥补亏空。这一来
岂非要激起民变?
因此,下一天力疾入宫,一到便请摄政王召见,直言相询,有无其事。
“有的。庆亲王保他‘才堪继任’。”
“虽然才堪继任,无奈舆情不属。”
“舆情不属?”载沣笑笑:“是直隶绅士的意思。”
绅士跟小民的利害是不同的,张之洞不便细陈,只说:
“不然!舆情不属,而且会激出变故。”
“怕什么!”载沣淡淡地说:“有兵在!”
张之洞象是脑前被捣了一拳,顿觉喉间有什么东西上涌,而且自己微微闻见腥气,口一
张,一口鲜血吐在摄政王载沣面前。
“不得了,不得了!”载沣大惊:“快传御医!快,快,把张中堂抬到军机处!”
于是太监七手八脚地将张之洞寺到军机处,躺在藤椅上,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右胁连
胃脘痛不可当,要用烫滚的热手巾敷覆,才比较好过些。
这天是六月初四,张之洞就此病倒了。第一次请假五天,到了初九,续假五天,以后又
续假两次,每次十天。转眼匝月,病势仍无起色,再奏请续假时,奉到上谕:张之洞因病续
假,朝廷实深廑念,着再赏假二十日,假满即行销假,照常入值。
病中的张之洞,牢骚特多,自道呕色之因,是摄政王那句“有兵在”乃是“亡国之
言”。从来施政未惬民心或官吏措施失当,以到激起民变,总是以安抚为先,而事后追究责
任,亦一定申复申诫,务须防患未然。
再深一层看,即令是称兵造反,亦必先剿后抚,或者剿抚兼施,从无明见民变将起,悍
然不顾,竟打算着勒兵观变,这是自绝于民,不亡何待?
这话传到摄政王耳中,自己也觉得失言了。但不想这一句话,竟会将七十三岁的三朝老
臣气得吐血,未免内疚。所以一再派人去探望张之洞,送人参、送西洋补药,情意殷厚,这
对张之洞自然是安慰,但不能治他的心病,亦就无补于他的沉疴。
他的第一桩心病,即是在湖北的亏空。三国大借款由于美国的插手,“功败垂成”,而
夜长毕竟梦多,舆论无不反对借洋债以修路,即使美国退出,三国借款一时亦无法订约。看
来只好听天由命了。
再一桩他不甘心的是,呕血相争,仍不能挽回摄政王的意志,津浦路总办,仍由徐世昌
兼领。吕海寰丢了差使,李德顺革职永不叙用,他的女婿永祺除革职外,还要充军。“祸延
显者”,杨士骧既失知人之明,难辞滥保之咎,“着撤消太子少保衔”。
有杨士骧这样的大官,自然而然会令人想到袁世凯、岑春煊这些能驾驭属吏的督抚。载
涛就一再在摄政王面前进言,鼓吹袁、岑复起。载沣知道,起用袁世凯,阻力甚多,首先隆
裕太后的那一关就通不过,复召岑春煊,却可以考虑。
因而有个传说,摄政王打算让岑春煊重回邮传部,将徐世昌调为湖广总督。此讯一传,
邮传部奔走相告,宛如大祸临头,尤其铁路总局从梁士诒以次,无不大起恐慌。岑春煊未到
任就撵走了朱宝奎的记忆,令人不寒而栗!最糟糕的是岑春煊全不念两广大同乡之谊,对广
东绅士的成见特深。这个传说,如果成为事实,铁路总局的那班广东人,都觉得非卷铺盖不
可了。
幸好活动的路子多得很。摄政王的太福晋,近来受北府总管的怂恿,很招揽闲事,所以
通过载洵的关系,送上交通银行一份十万银子的存折,岑春煊复起的传说,很快地就平息了。

※ ※ ※

端方是在张之洞病假不久到京的,此行满载而归,为他运碑版古董的专车,有六个车厢
之多。六朝古迹,他都走到了,有一对陈后主还是李后主的刻花石井栏,据说亦在他的专车
中。
宫门请安,谒见摄政,拜访军机之余,端方特为抽了大半天的工夫,去探张之洞的病,
一半是谈一件得意之事。当然,这件得意之事也是张之洞所乐闻,而且志同道合在协力进行
的——收购私人藏书,设置官立图书馆。

※ ※ ※

光绪三十三年四月“丁未政潮”正在酝酿时,中国损失了一批价值无可估计的古书。
自洪杨以后,海内藏书,盛称四大家:聊城杨氏海源阁;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杭州丁氏
八千卷楼;归安陆氏皕宋楼。陆氏后起,但有居上之势。
皕宋楼楼主名叫陆心源,字刚父,很会做官,也很会经营,当广东南韶兵备道时,便已
开始藏书,积得有一百箱。居乡六年复起当福建盐运使,被参革职,而宦囊已颇丰盈,因而
大收古书,以上海郁氏宜稼堂的精椠为基本,数年之间,蔚然成家。在洪杨以前,收藏宋版
书的巨擘是苏州黄丕烈,字荛圃,他的藏书斋名甚多:士礼居、读未见书斋、陶陶居、百宋
一廛。陆心源题名皕家楼,即表示所藏宋刻,多于“百宋一廛”一倍。其实不然!陆心源的
藏书,多少有沽名积财的意味在内,在藏书家之中品格不高,所玩的花样,亦不免让通人齿
冷。
陆心源一死,他的儿子陆树藩不能世守其业,同时亦不知道他父亲藏书的内容,动辄跟
人夸耀:“守先阁中宋元旧刻甚多”。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
陆氏的藏书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藏于守先阁,一部分藏于皕宋楼及十万卷楼。守先阁的
藏书曾经陈明浙江巡抚,转奏朝廷,归之于公,而所藏之书,都是明朝以后的刻本及普通的
钞本。他所以这样做,是用来掩护他的皕宋楼的旧刻精钞。至于所谓十万卷楼,有其楼无其
书;在皕宋楼的藏书上加钤印记而已。
大概在光绪三十一、二年之间,有个日本人叫岛田翰,是个汉学家,精通版本目录之
学,撰有《古文旧书考》、《群书点堪》、《访余录》等书,对中国藏书聚散的源流,了如
指掌。此时看中了陆氏藏书,几次登皕宋楼去细心检读,认为如果能得这批书籍,足补日本
藏书之阙。因为日本藏书,群经诸子,大致齐备,史、集两部,则嫌缺略,而皕宋楼所藏,
恰好以此两部为多。
于是岛田翰便找陆树藩谈判。此人捐班出身,由于国子监征书,陆心源送了旧钞旧刻一
百五十种,总计两千四百余卷,因而陆树藩得以蒙赏国子监学正的衔头。是这样一个人,当
然不会守先世之书,更不会知道为国家保存典籍。他只知道宋版书值钱,当时索价五十万
圆,后来自动减为三十五万,再减为二十五万。岛田翰接头好了卖主,赶回日本去找买主。
有个日本的男爵岩崎弥之助,是三菱系的财阀,亦是日本有名的藏书家,岛田翰找买主
自然找他。于是岩崎委托日本史学会会长重野成斋,在上海跟陆树藩谈判,终于十万银圆成
交。这是四月里的事,半年以后,皕宋楼、十万卷楼、连守先阁的藏书,由日本邮船运到东
京,归入岩崎的“静嘉堂文库”。
消息传出,士林大哗,笃学好古之士,为之痛哭流涕的,大有人在。端方向来以保存国
粹自命,更为难过。因此在风闻杭州丁氏八千卷楼的藏书,亦有出售之说以后,立即请在南
京作客的编修缪荃孙,接洽归公,同时就龙幡里惜阴书院原址,改设为江南图书馆,所藏除
八千卷楼藏书以外,还有宁波范氏天一阁,流落在外的一部分善本。当然,端方私人也收藏
了好些精椠,加以江南士林的称颂,真是做了件名利双收的好事。
这件好事,张之洞也早就想做了。他在光绪二十九年进京修学制时,便有创设京师图书
馆之议,后来因为回任鄂督而终止。内调入京,以大学士管学部,旧事重提,一直在规划,
首先看中了热河文津阁所藏,唯一完整的一部四库全书,此外避暑山庄各殿所置的书籍亦不
少,加上内阁大库的藏书,亦可以粗具规模了。但总觉得以首善之区的图书馆,应该是系四
海观听的学术渊蔽,如果庋藏不如民间私人之精且富,未免说不过去。及至陆氏藏书,舶载
而东,张之洞的想法与端方不约而同,正宜趁此时机将私家藏书,价购归公。端方近水楼
台,先取得了八千卷楼所藏,张之洞能打主意的,就只剩下三处了。
一处是山东聊城杨氏的海源阁。一提到此,有人拿了本《老残游记》给他看,上面有作
者刘鹗写的一首诗:“沧苇遵王士礼居,艺芸精舍四家书;一齐归入东昌府,深锁嫏嬛饱蠹
鱼。”再看“游记”中的描写,心便冷了。
《老残游记》中有一段,记他在东昌府向书房掌柜打听海源阁,书房掌柜回答他说:
“柳家是俺们这儿第一个大人家,怎么不知道呢?只是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们少爷
叫柳凤仪。听说他家书多得很,都是用大板箱装着,只怕有好几百箱子呢,堆在个大楼上,
永远没有人去问它。”老残“又住了两天,方知柳家书确系关锁在大箱子里,不但外人见不
着,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见。”闷闷不乐,所以题了上面那一首诗。
所说的柳家巷就是杨家,柳小惠实为杨绍和,而柳凤仪则为杨凤阿。杨绍和之父以增,
亦非漕运总督,而是河南总督,宦囊所入,大部分用来买书。清初季沧苇、钱遵王,以及道
光年间黄丕烈“士礼居”、汪士钟“艺芸精舍”四家藏书,大都归于杨以增,特建“海源
阁”庋藏。
杨绍和能继父业,机会亦很好,辛酉政变怡亲王载垣赐自尽,府中流出来的书很多,潘
祖寅、翁同龢与张佩伦的岳父朱学勤,几乎无日不在琉璃厂搜觅,但精秘之本,却多为杨绍
和所得。
张之洞也听说过,杨氏父子对藏书颇为珍秘,当今名士中只有胶州柯绍忞、苏州江标曾
经登阁涉猎,但杨绍和已经下世,或者杨凤阿愿意出让藏书亦未可知。再一打听,方知无
望。愿来杨凤阿是个任性而乖僻的绔袴,他的笑话很多。臂如不会骑马而爱骏马,曾花二百
两银子,买一匹名驹,看善骑的仆人得意驰骋以为乐。他是举人,捐了内阁中书在京当差,
日常无事,喜欢请客,有一天买到四只官窑瓷碗,自更要请客鉴赏。及至入席,便用这些名
碟供馔,周而复始,不下十余次之多,他有个同乡便开玩笑,说:“此碗未免偏劳”。因此
京城里遇到偏劳之事,称为“杨凤阿的碗”。又有一次,年下手头紧又拿一串奇南香朝珠,
命听差去变卖,一时找不到买主,杨凤阿一气,说是“不要了!”将那串价值千金的朝珠,
送了给听差。是这样毫不在乎的脾气,除非等米下锅,不会卖书。
再有个原因是,江标对海源阁的珍藏,由羡生妬,在一篇题跋中说:“昔之连车而北
者,安知不拥载而南?”意思是说如果他发了大财,一样也能将杨以增从江南买去的书,再
买回江南。杨凤阿看到这篇文章,大为恼怒,从此重门深锁,拒客更甚。是这样一种宁饱蠹
鱼,勿失手泽的殉书态度,当然打不上什么主意了。
至于宁波天一阁的藏书,自明朝嘉靖年间,至今三百年,世守不失,由于范氏子孙自律
的禁例甚严,阁门及书橱的钥匙,分房掌管,非各房子孙齐集不开锁,阁中藏书不准下楼
梯,亦不晒书,用芸叶、石英保持干燥。子孙无故开门入阁,罚不与祭一次;私领亲友入阁
及擅开书橱,罚不与祭一年;擅自将书借出,罚不与祭三年,如果盗卖书籍,逐出宗祠。
这样,剩下来唯一可商量的,只有常熟的铁琴铜剑楼了。为此,张之洞亲自写信给端
方,谆谆相托。这就不但是义不容辞,而且志在必得了!因为袁世凯被逐,奕劻势力渐弱,
端方颇有岌岌之感,张之洞即令与童贵不甚投机,毕竟是三朝元老,庙堂之上,颇受优礼。
若说要保全一个人,只要肯出死力相争,摄政王亦不能不做让步。端方在想,能将这件事办
成了,不但可显他做督抚的本事,而且必蒙张之洞激赏,结一个有力的奥援,正是他今天所
最需要的。
端方为人似雅而俗,而且俗不可耐。雅事俗办无非威胁利诱,不过这趟他却办对了,主
要找对了一个人。
本来端方门下,专有一个替他经理金石碑板、书籍字画的清客,名叫杨惺吾。此人眼力
甚高,精通目录学,端方的收藏,大部分有他的题跋。但物以类聚,有巧取豪夺的居停,便
有诡谲奸诈的门客。杨惺吾的品行甚坏,作伪的本事亦很大。端方心想,如果请他到常熟去
谈判,人家一看就怕了,敬鬼神而远之,一定谈不拢。
因此,端方找的是常熟的名士曾朴,字孟朴,是世家子弟,会试不第,进北京同文馆读
书,专攻法文,但跟一般学洋务的人不同,不愿以精通外文作为猎取好差使的手段,而迷上
了法国文学。又写过一部轰动一时的《孽海花》,所以在江南提到曾孟朴,知道的人极多。
这是个所谓“新派人物”,见解自不会囿于一隅之地,赞成将铁琴铜剑楼的藏书公诸国
人,认为由京师图书馆典藏,比私人贮存,更能垂诸久远,所以慨然接受了端方的委托。
铁琴铜剑楼在常熟的菰里,主人姓瞿,传书已经四代,如今楼主叫瞿启甲,字良士,年
纪很轻,但很能干。他答复曾朴说,此事必须先向叶昌炽请教。
叶昌炽的目录学,不是数一,也是数二,又是翰林前辈,因此在苏州对于保护乡邦文
物,说话很有力量。端方见此光景,先发制人,打了个密电给叶昌炽,托他代为向瞿启甲相
劝,随后又说,新正初七到苏州,约他面晤。
不过,常熟的士绅,见解与曾朴不同,想维持“南瞿北杨”这一美名亦大有人在。这种
情势亦在端方估计之中,他略施“敲山震虎”小计,下个札子,说风闻东来书贾,垂涎瞿氏
藏书,妄思铁琴铜剑楼可为皕宋楼之续,责成地方官加以保护。于是苏州知府、常熟县官,
都派差役到菰里明查暗访,甚至登门盘问,这一来,首先瞿家就起了恐慌,其余持异议的士
绅怕惹来“勾结东贾”的嫌疑,亦就不敢多事了。
不过,不反对并不表示赞成,就算瞿家肯出让藏书,亦得有相当条件。所以居间的人,
辛苦奔走,一时也还不能有成议。端方却有些忍不住了,因为德宗梓宫定于三月十二自观德
殿奉移西陵梁格庄,各国都派特使来华送殡,端方亦已奏准,到京恭送,成行在即,希望此
事有个着落,到京见了管学部的大学士张之洞,得有圆满的交代。因此,对于瞿启甲及常熟
的士绅,不断催促,态度相当恶劣。曾朴不想端方行径,近乎无赖,很懊悔多管了闲事,但
亦不容他抽身,只能打定这样的主意:瞿氏藏书归公一事,仍须贯彻初意,不过不能让瞿家
吃亏,亦不能让端方巧取豪夺。将来细节方面,要好好磋商。
 
等这一场督抚藩臬纠缠不清的纠纷,告一段落,陈启泰一病不起,端方得要派人奏报出
缺,派人署理,查查陈启泰任内有无亏空,以及重要的未了事项。这一阵忙下来,他自己奉
调直隶,继杨士骧遗缺,忙着办交代,“放起身炮”,一时顾不得瞿家的藏书,但却始终未
能忘情。这一次来看张之洞,是别有用心的。
“这一次交卸,别无经手未了的事件放不下心,唯独瞿氏藏书,耿耿于怀。”端方的话
锋一转:“图书馆的馆址,不知道中堂定夺了没有?”
“在我是早已定夺了!”张之洞答说:“就是内务府还有意见。”
京师图书馆的馆址,是早在端方春天进京时,便已选定,在德胜门内的净业湖,亦名积
水潭。京师相传有“四水镇”,东南,崇文门西泡子河;西南,宣武门西的太平湖;东北,
地安门左的什刹海;西北,德胜门右的积水潭。
积水潭上有一座镇水观音庵,乾隆年间改名汇通祠。祠据高阜,四周水木清旷,是个读
书的好地方。张之洞预备在净业湖中央的洲渚上,兴建四座楼阁,庋藏四库全书,宋元精
椠。学部早就将计划拟好了,只是净业湖、汇通祠是内务府管理的官产,竟还不肯放手,所
以至今不曾出奏。
“以中堂的身分,莫非内务府还有异议?”
“这也很难说。陶斋,”张之洞不胜感慨地,拉长了声调说:“今非昔比罗!”
“事情是如此,没有地方就不能建馆,不建馆,常熟的书就来不了。”
“当然,当然!这件事我一定要办的,明天我就让部里拟稿出奏。”
“中堂,奏折上先别提瞿氏藏书,免得有人误会,以为有了瞿书才建馆,岂不贬低了京
师图书馆的身分?”
“不错,不错!不过四库全书,天禄琳琅,那是一定要提到的。”
“当然!硕果仅存的一部,归于典藏,自足增重。”端方接着说道:“此馆之设,移中
秘之书,嘉惠士林,是千载创新的盛举,非中堂之力不及此,窃愿忝附骥尾。将来瞿氏之书
北来,我自然勉效绵薄,始终其事。”
“此何待言?必要借重的。”
揽事即所以揽权,只要能够经手,铁琴铜剑楼的精椠,多少可以弄到几部。端方此来目
的既达,以“中堂多多静摄”为由,告辞而去。

※ ※ ※

一连五天,每天有上十个饭局,辞谢一半,也还有四五处的应酬。到了第六天,摄政王
第二次召见,这就可以离京赴任了。端方如释重负,回到寄寓的贤良寺,决定那里都不去,
只找琉璃厂书房的掌柜,送字画碑帖来看。
“这么热的天,别的应酬都可以辞掉,不过,”杨惺吾说:“有个人专请大帅,不可不
到。”说着,他递过一张帖子来。
端方接过来一看,大为诧异。请客的张勋,是仅存的少数绿营将领之一。他的本职是甘
肃提督,现充东三省行营翼长。西瓜大的字识不了几担,而且端方虽然认识,却素无渊源。
何以他请客不可不到?端方所诧异的,不是张勋具柬相邀,而是杨惺吾的话。
“其中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杨惺吾问道:“张少轩的生平,大帅总有所闻吧?”
“我知道他是许仙屏家的厮养卒,别的就不甚了了。今天没有事,不妨谈此人。”
“他是南昌府奉新人,出身微贱,不错,是许仙屏的马弁……。”
许仙屏就是许振祎,做过河道总督。张勋好赌,几次赌输了公款,惹得许振祎忍无可
忍,决定要重重办他。许夫人念他平时能干,又看他的相貌,似乎不是长为贫贱之人,所以
给了他一笔盘缠,私下放他走了。
于是张勋到了广西,投在苏元春部下,后来又到了关外,隶属宋庆的毅军。以偶然的机
缘,转入北洋。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他在王士珍所管的工程营中,充任“帮带”。及至袁
世凯继李鸿章为直督,部下水涨船高,都升了官。其时军队分为两个系统,受过新式军事训
练的“新建陆军”,算是国家的正规军。
湘军、淮军、省军,以及其他杂牌军队,如果无法选入军事学堂受训,成为“新建陆
军”则汰弱留强,编为巡防营,以维持地方治安为主。既无训练,亦少补充,让他们自生自
灭,作为建立新式陆军期间的一个过渡办法。张勋这时便统带一个巡防营,驻扎直隶、河南
交界之处。
及至两宫回銮,由开封渡黄河而北,到磁州入于直隶境界,恰好是张勋的防区。他手头
极松,慷慨喜结交,跟太监们混得很好,在“老佛爷”面前美言一二,竟得扈跸到京,留充
宿卫,特旨连升三级,一跃而为建昌镇总兵,接着又升云南提督,成了一省的武官之长。行
伍出身的老粗,到了为人尊称“军门”,便算是“官居极品”了!
不久,张勋由云南提督改调甘肃提督,衔头虽有更改,人却始终在京。其时,老醇王所
练的神机营,载漪所掌管的“虎神营”,早就风流云散,荣禄的武卫军,除了宋庆率领的毅
军,驻扎关外以外,聂士成、董福祥的旧部,成了散兵游勇,一部分改投他处,一部分编练
为巡警。所以张勋这支军队,竟成了保卫宫禁的“护军营”,兵甲鲜明,满布殿廷。有一次
袁世凯入觐,一看这情形,大为惊骇,张勋如有异谋,整个大内在他控制之下,如之奈何?
其时正当日俄战争以后,东三省真所谓伏莽遍地,于是袁世凯向军机建议,将张勋调为
奉天行营翼长,节制三省防军。这阳尊而阴抑,因为“节制三省防军”这个衔头,有名无
实,三省的新军,听命于北洋,张勋指挥不动,原有的省军,总计四十多营,各有地盘,张
作霖、冯德麟、吴俊陞等人,那一个都不好惹。张勋亦很知趣,因而得以相安无事,也因为
颇有人传说,张勋跟一直横行如故的“红胡子”,早通款曲。但事无佐证,历任将军、总
督,唯有代容羁縻,加以安抚。张勋亦落得常在红尘方斛的京里狂嫖滥赌,一年之中在奉天
的日子,不过两三个月。
他之常住京中,除了贪恋风月繁华之外,自然还有其他作用。首先,太监跟内务府的关
系,是决不肯疏远的,而且看准了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后,有朝一日会得势,所以跟小德
张先交朋友后联宗,成了兄弟。太监有个如此煊赫的“哥哥”,自然是阖门之荣,小德张的
母亲常跟儿子说:“你大哥的事,就是你自己的事!他说东,你不能说西。”小德张颇有私
蓄,都归他母亲掌管,张勋每到输得饷都关不出时,总是向小德张的母亲通融,有求必应,
从未碰过钉子。
除此以外,逢年过节,必定托杨士琦去找袁世凯求援。袁世凯很讨厌他,但不能不买他
的帐,加以有徐世昌从中疏通,所以袁世凯跟他保持一种敬而远之的关系,并没有想设法把
他撵出去的打算。
但锡良就不同了。他由四川总督移调东三省,请求收回成命不许,唯有赴任实力整顿,
首先想到的是张勋。他几次听人谈起,此人如何通匪虐民,如何废弛纪律,到底是怎样一个
人,得要看一看,谈一谈。果然所传不虚,就从此人开刀,作为整顿东三省吏治的开始。
张勋也知道他来意不善,所以锡良进京陛见时,他每天躲他。锡良几次派人去请,不得
要领,就更觉得非一晤其人不可。于是有一天清晨三点钟,带着从人,排闼直入,终于将张
勋从床上唤了起来,见着了面。
见面是在“书房”里。几案之间,陈列古玩无数,真假不得而知,但装潢无不精美绝
伦。因此,锡良见了张勋的面,第一句话就赞书房:“这间屋子太漂亮了!”
“是两宫赏的!”张勋答说。
“两宫”是指慈禧太后及德宗,锡良便问:“照你说来,你这住处是先朝的赐第?”
“不是!从两宫回銮以后,我受钦赐的古董字画很多很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件。我
很穷,不过钦赐的东西不能变卖。”张勋又说:“两宫也知道我很穷,所以从前常赏现银,
最多一次是一万五千两,前后大概有六万两,都花得光光,现在我所有的,就是这一屋子东
西。两宫的恩典,我想也没有人会笑我穷摆谱。”
锡良听他这么说,知道他跟宫中及亲贵的关系很深,动他的手未见得能如愿,不如暂仍
其旧。
那知他不惹张勋,张勋反要惹他。到了奉天,拜印接事,僚属衙参,独独不见张勋,不
由得大为光火。立刻派戈什哈将他找来,当面质问。
“你知不知道,总督节制属下文武,你这个提督,也是我的属员?”
张勋当然知道。且不说总督,就是见了巡抚,亦递手本参见。不过他既然存心跟锡良过
不去,话就不是这么说了。
“我只知道大清会典,总督跟提督品级是一样的。再说,我是甘肃的提督,如今在东三
省是行营翼长,节制三省防军。青帅,”张勋不称他“大帅”,因为他字青弼,所以用此平
行的称呼,“你管三省,我也管三省。”
锡良愣住了,气得不得了,而驳他不倒,定定神想起一句话而问:“那么,从前徐菊帅
在这里,你怎么执属员之礼呢?”
“徐菊帅是我的老长官。”袁世凯小站练兵时,徐世昌是他的营务处总办,营宫皆为属
下。张勋叙明渊源之后,又加了一句:“你怎么能跟他比!”
这一下,把锡良气坏了!暂且隐忍在心,仍容张勋在京里逍遥,直到前些日子,方始专
折参劾,指张勋于“防务吃紧之时,竟敢擅离职守,数月不归,以致各营统率无人,纪律荡
然。应清饬部照例议处。”
在武官,这是个很重的罪名,尤其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总督专折参劾,起码也
是个革职查办的处分。但有小德张与洵、涛两贝勒的维护,只下了一道上谕:“着撤去行营
翼长一切差使,迅赴甘肃提督本任。”过了两天,又有特旨:
“张勋着仍在京当差。”
锡良亦很厉害,拜折之时,便已料定,不管张勋如何有办法,反正“奉天行营翼长”总
是当不成了,因而早就作了布置,命下之日,便接收了他的部队。张勋除了带在京两百亲兵
以外,成了个光杆儿的提督。
这一下将张勋搞得很惨,因为没有兵就没有饷,那里去“吃空缺”?为此跟小德张商
量,想把毅军拿到手,小德张表示支持。这时的小德张已成巨富,慈禧太后的私房钱一大半
在隆裕太后手里,都交给他掌管,而李莲英、崔玉贵告退养老以后,宫中亦是他一把抓。所
以只要他点个头,要钱有钱,要关系有关系。张勋不觉雄心大起。
他本来是毅军出身,那里还有好些当年合穿一条裤子的“弟兄”在,悄悄找来一商量,
都认为这件事可以做,而且取姜桂题而代之,既不困难,亦不伤道义,因为毅军原非姜作题
所创。
创立“毅军”的是鲍超手下大将宋庆,因而继承鲍超“霆军”的传统,将帅士卒之间,
讲究以恩相结,以死相报。散兵游勇如果还想当兵吃粮,只要投到毅军,无不收容,但“补
名字”则要看额子,倘无缺额,只有“大锅饭”吃,并无饷银。到得一开仗,把这些散兵游
罢摆在前面,一战而胜,继以锐师,不胜则保持实力,然后看准对方的弱点,乘瑕蹈隙,全
力进攻。鲍超用这个策略,建了赫赫之功,虽然今非昔比,但毅军经八国联军之役,在荣禄
所辖的武卫五军之中,能与袁世凯的武卫右军同样存在,以及在器械精良、军容整齐的六镇
新军之中,卓然独峙,就靠的是这份义气。
辛酉之乱的时候,毅军已由马玉昆率领,马玉昆一死,才由姜桂题接统。此人字翰卿,
名字却很文雅,但只比目不识丁,稍胜一筹。他识得自己的姓名,只是认不真切,有一次在
热河,看见面铺子檐下挂块招牌,行书“挂面”二字,他跟随行的僚属说:“谁这么无聊,
把我的名字写在上头!”
识字不足,倒还无足为忧,可代的是已呈衰态。他得了个风眩的病症,行不了多少路,
就会头晕,非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会,不能再走。每次进宫,一路上总要息个三四次才能走
到,而况年纪亦已六十开外,应该回家养老了。
就因为姜挂题的衰迈,有目共睹,所以军机处与陆军部,都认为调张勋去带毅军,亦无
不可。不过姜桂题现任直隶提督,如果直隶总督肯替他说话,张勋便难如愿,他之专诚请端
方吃饭,就是想打通这最后一关。

※ ※ ※

张勋在南河沿的私寓设席,除了端方以外,请了三个陪客,杨士琦、张镇芳,还有杨惺
吾。
端方去得很早。六月里的天气,下午两点多钟正是热的时候,但张勋的客厅中,全无暑
气。他的法子很巧妙,屋子周围摆四大块冰,用四架电风扇对着冰吹。在凉风拂拂之中,端
方穿一件缺领的短褂,细细欣赏张勋的“多宝架”。
观玩到西山落日,收起凉篷,院子里泼上冷水,设好席面,杨士琦跟张镇芳亦都到了。
除了杨惺吾以外,主客陪客都是熟人,张镇芳算是端方的属员,但在此地不叙官位,而
且端方遇到这种场合,亦不喜受官架子的束缚,所以彼此不是称兄弟,便是称别号,只有主
人跟杨惺吾的称呼比较客气。
边饮边谈,言不及义,直到快散席时,张镇芳才提了一句:
“四哥!少轩的事,得请你栽培罗!”
“言重,言重!”端方答说:“我乐观厥成。”
这意思是,如果张勋放直隶提督,他自然欢迎,但不会替他去活动。
张勋的原意,即在消除阻力,只要他袖手旁观,得此承诺,实际上算是已达到目的。所
以到得客散,将经由杨惺吾暗示,端方所看中的几件古玩,连夜包扎停当,第二天一早,专
差送到端方寓处。
巧得很,也就是张勋刚走,姜桂题来拜,端方当然接见。
见面一看,果然,姜桂题须眉皆白,老得不成样子了。
“听说大帅到京,早就该来请安。只是营里的杂务很多,料理不开,一直迟到今天,请
大帅体谅。”
“那里,那里!”端方觉得他说话的中气很足,精神并不如表面那样衰颓,便即问道:
“姜老哥,你今年贵甲子是?”
“六十四。”
“六十四,看不出!身子好象很健旺。”
“就是一个头晕的毛病,看了多少大夫,看不好。有人说,上海有个好西医,能用电气
治,可惜路太远了。”
“治病是要紧的,你何不请两个月假?”
“不敢请!”
“为什么呢?”
姜桂题面有为难之色,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才叹一口气:“唉!说来话长。大帅是
长官,我亦不敢不报告。”他说:“有人在打毅军的主意,如果是够格的,我让他也不要
紧。不够格的,硬爬到人家头上来,弟兄们不服。毅军是子弟兵,与别的军队不同,如果我
一请了假,朝廷觉得姜桂题又老又病,正该开缺,另外放人,那一来,事情就闹大了。我受
朝廷栽培,不能不顾大局。”
“喔,”端方接着他的话问:“你说事情闹大,怎么个闹法?”
“只怕,只怕毅军要拉散了!”
端方心里在想,姜桂题是不是有意吓人,虽不得而知,不过他自己不甘退让,却是很明
白的事。既然如此,即令他部下并无人不服,他亦可以教唆出变故来。最坏的是,如今言之
在先,以自己的身分,不能不关心这件事。否则,万一将来毅军真个哗变,姜桂题说一句:
我早就报告了总督的。那一来,责任不就都在自己身上了吗?
转念到此,颇感为难。本以为自己应付张勋的法子很圆滑,反正不作左右袒,听其自
然,就算帮了张勋的忙。而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不能不设法弭患于无形。做督抚的,不怕别
样,就怕所管辖的军队闹事!
这样沉吟着,只见姜桂题从怀中取出一个梅红封套,颤巍巍地走过来,双手捧上,口中
说道:“大帅的亲兵,照例由毅军关饷,今天我把头一个月的带来了,请大帅过目。”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端方便将封套接到手里,将银票稍为抽出来一点,便已看清楚,是
一万两银子。
这孝敬也不算菲薄了,端方只得说一声:“受之有愧!”将封套放在炕几上,才又问
道:“你说是谁在打毅军的主意?”
“张少轩!”
“喔,是他!”端方喊一声,“来啊!”
“喳!”端方的戈什哈连姜桂题的马弁,站了一院子,齐声答应,暴诺如雷。
“扶姜军门进我书房去。”说完,端方随手捞起红封袋,走在前面。
等将姜桂题扶到书房,自然摒绝从人,有一番密谈。看一万银子面上,端方教了他一条
计策,让他去求亲王奕劻。
“别人不知道,王爷是知道的。从甲午那年起,毅军先打日本;后来守胶州防德国人,
守旅顺防俄国人;庚子年起,一直守山海关外,护送两宫出关到太原,到西安;日俄战争守
辽西,帮日本打俄国。毅军,”姜桂题忽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且哭且喊:“毅军对得起
朝廷噢!”
奕劻大为惶惑,急忙叫人扶起他来说:“翰卿,翰卿,你有什么事,这么伤心?有话慢
慢儿说。”
“请王爷作主!”
姜桂题拭一拭眼泪,断断续续地诉说,由于语声哽咽,奕劻听了好一会才弄清楚。他的
意思是,毅军自成军以来,虽两易其主,但部卒却是父子相继,兄弟相接,所以非始终在此
军中,情深谊厚着不能统驭。张勋不知利害,如果奉旨到营,一定会激出变故。士兵不是锋
镝余生,即是父兄断胫决腹于疆场的孤儿,必当设法保全,而唯有遣散才是保全之道,这就
是端方秘授的一计。
这番话说得庆王大起恐慌,当下极力安慰姜桂题,把他劝走了,随即跟摄政王通了电
话,把姜桂题哭诉一事,扼要的告诉了他。
“我正为这件事在烦。庆叔,”摄政王说:“咱们明儿宫里谈吧!”

※ ※ ※

摄政王的烦恼不止一端。
首先是闹家务。太福晋自从孙子进宫那天,大发了一回毛病以后,由于诸事顺遂,更主
要的是,再不必惴惴然于“老佛爷”不知道会折腾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宿疾渐愈,想想自己
三子一孙,极人间之尊贵,说起来比“老佛爷”还福气。“老佛爷”能掌那么大的权,自己
孙子为帝,儿子摄政,不折不扣的太皇太后,莫非就做不得一点主?因此招权纳贿,不过半
年工夫,善于钻营的都知道,有北府这么一条又快又稳当,而且便宜的门路。
这一来婆媳之间就更不和了。儿媳是慈禧太后说过:“这个孩子连我都不怕”的权相爱
女,自然看不起出身不高,又不识字的婆婆,而婆婆又看不惯儿媳妇的不守妇道。摄政王福
晋爱热闹、喜洋派,常在御河桥新开的六国饭店出现,府内上下皆知,只瞒着摄政王一个人。
婆媳虽如参商,但各行其是,勉强亦可相安无事,有时不免跟儿媳妇所管的闲事成了敌
对之势。譬如说张三已走了北府福晋的路子,讲好可保其位;偏偏北府太福晋又答应李四,
可取张三而代之。这一来摄政王夹在中间,不知该听谁的好?慈命难违,阃令更严,往往落
得两面挨骂,痛苦万分。加以载涛护母,跟嫂子不和,有时还要在摄政王面前发脾气。
“老七”最小,全家向来都让他,摄政王至今如此,除母亲、妻子以外,还要受弟弟的
气。
在宫中,则不但受隆裕太后的气,而且还受她无形的威胁,因为摄政王监国之下,拖着
一个“遇有重大事件,必须请皇太后懿旨者,由摄政王随时面请施行”的尾巴,便多了一重
束缚。如果一开头就独断独行,不去理她,倒也不碍,坏的是两官升遐之后,遇有重大事
件,确曾恪遵太皇太后这一遗命办理,即是定下了牢不可破的规制,于今越来越有尾大不掉
之势了。
 
细细考查,威胁实在来自载泽。他垂涎“首相”一席已久,倘如仅只想取奕劻而代之,
也还有化解安排的余地,无奈他不但想当军机处的领班,而且上面还不愿有个“婆婆”。又
恰逢有一班满蒙大臣,对于洵涛两贝勒之大用,反感极深,两下结合在一起,构成了随时可
以变起肘腋的威胁。这些深怀不满的满蒙大臣,以铁良、荣庆为首,及至陕甘总督升允以出
言不逊开缺,怨恨又深了一层,反对势力又加了几分。升允与荣庆是连襟,一开了缺,自然
跟荣庆站在一边。
于是有个流传颇广,而从无人肯承认,更无法究诘底细的传说:有八大臣将联名上奏,
请太后垂帘听政。这八大臣没有人能说得全,但少不了有载泽、铁良、荣庆、升允,汉大臣
中一定少不了盛宣怀,因为太后垂帘,载泽执政,他这个不能到任的邮传部右侍郎,立刻便
可一跃为尚书。
于是载涛为摄政王划策,道是过去几个月他一直听载泽的话,处处抑制“老庆”,大错
特错。不过,改弦易辙,尚不为晚,联络奕劻是抵制载泽的唯一可行之策。这样做,还有个
好处,即是无形中压制了溥伟。
原来小恭王溥伟,早就不甘雌服,先是希冀大位,等溥仪一抱入宫,自知不可与争,进
而求其次,至少该弄个尚书当。偏偏他又不知听什么人说:慈禧太后临终,召见载沣及军机
大臣时,曾有面谕,载沣摄政,或许才力未逮,可以溥伟为辅佐。这不是有人信口开河,即
是故意捉弄他,而溥伟信之甚坚,甚至跟张之洞当面吵过,指他帮着载沣隐匿遗命。在载沣
派他一个尚书,原无不可,但因他性情执拗,不受商量,很怕跟他见面,因而只给了他一个
没有好处而很容易得罪人的差使:禁烟大臣。
这使得溥伟益觉得郁愤难宣。辛酉政变的三位“皇叔”,独数“六爷”恭亲王奕沂的功
劳最大,到了下一辈,醇亲王奕譞一支,特蒙荣宠;惇亲王的儿子中,载漪、载澜亦曾煊赫
过一时;五房、七房都曾得意过,何以六房的子孙就该如此寂寞?因此,溥伟决定联络疏属
的奕劻,特别在载振身上下了工夫,想结成同盟,别树一帜。这对载沣来说,多少也是个麻
烦。载涛认为只要“联庆拒泽”的策略一施展,这个麻烦自然就不存在了。
载沣还无法估量载涛的策略,是否唯一可行之道。不过他确实感觉到需要有个可以倚靠
之人,既然载涛如此建议,而恰好奕劻又来了电话,自然而然使他下了个决心,先把“老
庆”紧紧拉住再说。
一见面自然先谈姜桂题与毅军的事,由此便很快地谈到张德甫——小德张了。
“这是个痞块!”摄政王大为摇头:“在他身上不知生了多少是非。听说张少轩跟他拜
了把子?”
“是认同宗。”奕劻紧接着问,“姜翰卿到底还动不动呢?”
“照此样子,怎么能动?那天‘里头’倒是跟我提过,说姜某人老得路都走不动了,又
说张勋当初保驾有功,忠心耿耿的,不如派他去接毅军。我说,我得查查这回事。姜桂题果
然太老了,也该让他回家过几天安闲日子。”
所谓“里头”是指隆裕太后,奕劻便问:“这么说,是答应他了。”
“答应归答应,不能办还是不能办。”载沣于此事很有决断:“里头不提就不提,如果
再提,我就说,一动姜桂题会闹兵变,谁肯负责,我就动他。”
“如果回一句,我负责。摄政王怎么办?”
“我呀?”载沣想了一下答说:“我就说,我把姜桂题找来,请太后当面跟他说。”
奕劻几乎要笑,这是异想天开的办法,但亦不能掉以轻心,以相当认真的态度说道:
“这一来,不就等于请太后来管事吗?”
“啊,啊!”载沣一惊,不自觉的认错:“我倒没有想到,差点坏事。”
“太后不能召见外臣,此例万不可开!请摄政王记住,此测一开,后患无穷!”
“说得是!我想通了。”载沣问道:“如果里头逼着让张少轩去接毅军,闹出事来也敢
负责,我该怎么说?”
“这有两个说法。一软一硬。不知道摄政王愿意怎么说?”
“你把两个办法都说说!”
“好,先说软的,摄政王不妨这么说:太后深宫颐养,如外头闹兵变,怎么好惊动太
后,让太后来料理这种麻烦,岂不叫天下后世,骂尽了满朝文武?”
“硬的呢?”
“硬的就说:京城里一闹兵变,惊了宗庙,只怕太后也负不起责!”
载沣踌躇着说:“硬的太硬,软的太软……。”
“那还有个不软不硬,折衷的办法。摄政王不妨这么说:本来毅军如闹兵变,自有国法
制裁,只是投鼠忌器,太皇太后的梓宫,尚未奉安,不能不加顾虑。”
不待他说完,载沣便已完全接受,“好,好!”他说:“这个说法好得很。”
即由奕劻划此软硬之策,载沣对他的观感,大为改变,过去中了载泽的先入之言,总觉
得“老庆”是个老奸巨猾的模子,此刻却在想,姜到底是老的辣,算无遗策,只要他肯尽
心,还是比别的人靠得住。
于是他开始要吐露肺腑之言了。话从铁良谈起:“铁宝臣很不安分,庆叔,你听说了没
有?”
“庆叔”二字在奕劻听来很陌生了!自从颁布了摄政王监国的礼节,规定以爵衔相称,
其间只有过年叙家人之礼,才听他叫过一声“厌叔”,算来不闻此称,已半年有余,因而不
免微有受宠若惊之感。
不过表面上他仍旧保持着这一天侃侃而谈的神态:“铁宝臣不安分,已不是一天两天的
事了!”他说:“打练警卫军起,他心里就不痛快,处处跟良赉臣闹别扭,老七跟我提过好
几回。莫非在摄政王面前就没有提过?”
“提过,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最近,听说他往鼓动风潮,打算让里头出面来管事。这
可太胡闹了!”
“倒也不能说胡闹!真的让他把风潮鼓动起来,就算能压下去,亦非朝廷之福。”
“就是啊!防患未然。庆叔,你有什好法子?”
奕劻想了一下淡淡地说:“法子多得很!不过我不敢胡出主意。”
“咦,庆叔!”载沣大为困惑:“你怎么这么说?”
“从前我替老佛爷出过好些主意。大概十个主意听我八个,这八个主意,都有效验。摄
政王听说过没有,那些主意是我出的?”
“没有!”
“当然没有。老佛爷能教人佩服,教人怕,就在这一点上头。凡事她自己拿主意,而且
用人不疑。”奕劻怕他还听不懂,索性挑明了说:“摄政王听载泽的话,我可就不便出主意
了。因为我出主意是帮摄政王,载泽出主意是帮里头,完全两码事。”
“庆叔,你放心,你放心!”载沣一叠连声地说:“我再也不听他的话了。”
“我想摄政王也不能再听他的话。不然非弄成个太后垂帘的局面不可。”奕劻接着又
说:“铁宝臣非去不可!找个地方让他当将军去。”
“好!”载沣点点头:“什么地方呢?”
“得要找个好地方。”
“那自然是江宁。可是……。”摄政王不知道怎么说了。
“摄政王是怕江南地方好,他会在那里兴风作浪?不要紧!江南大地方,人才荟萃,不
容他胡作非为。倒是偏僻地方,他爱怎么就怎么,没有人管得住他,反倒不好!”
载沣恍然大悟,原来是利用江南的士绅,管住铁良,不由得笑道:“庆叔这一着高。”
接下来谈到张之洞的病势。摄政王提出一个疑问,如果张之洞出缺,对政局有何影响?
“不但张香涛,”奕劻答说:“孙燮臣多病,也朝不保夕了。这两个人是汉人读书人当
中的领袖,一旦都故去了,自然要影响天下对朝廷的观瞻。唯一弥补之道,是在汉人之中,
识拔一两个真正能干,有魄力的人。”
“不错!”摄政王深深点头,“孙燮臣不过状元宰相,张香涛是想办事,而实在也不是
能办事的人,无非都是声望而已。如果真有能办事的人,可以替得了张香涛,自然求之不
得。庆叔,你心目中有人没有?”
“有,袁慰庭。”
摄政王一听愣住了,踌躇了一会说:“这怕有点难。”
不过半年的工夫,袁世凯的处境又不同了。两宫宾天之初,人心浮动,情势混沌,谁也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所以不但袁世凯惴惴自危,奕劻已有自身难保之忧,不
敢出死力相救。如今情况很清楚了,不但杀袁世凯的时机已经一去而永不再返,也没有人想
杀袁世凯,如果说有,怕也仅仅只是隆裕太后一个人。而微妙的是,人人能说袁世凯可杀,
唯独隆裕太后不能,如果他说袁世凯该杀,满朝都会申救,因为张之洞说的再透彻不过了,
不能让太后杀大臣!一杀开头,人人可为袁世凯之续,是故救袁世凯即等于自保。
因为如此,为袁世凯辩护即不须有何顾忌。奕劻是早就想替他说话了,遇到今天这种好
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摄政王最近也常浏览各种报纸,总也看到不断有复召袁世凯的消息。实无其事面何以
有此传说?这就可以看出人心所向了!请摄政王倒想一想,内而部院,外而督抚,论才具,
那个及得上袁慰庭?如杨莲甫一倒下来,笑话百出,看他生前,简直就不象做封疆的,亦就
无怪乎大家要想到袁世凯了。”
“这倒也是实话。不过,用他,实在有点难……。”“摄政王的难处我知道。”奕劻抢
着说道:“一是不敢用。就象铁宝臣他们所胡说的,袁某太跋扈,将来尾大不掉,悔之无
及。这是有意毁他的话。我敢保他,决无跋扈不臣的情形,而况,手无兵权,又如何跋扈
法?”他略停一下接着又说:“再是不能用,为的里头对他有成见。平心而论,袁慰庭在这
上头是受冤屈的,外面说他告密,他自己说是曾劝过大行,要讲变法,也得慢慢来,不宜采
取激烈手段。到底是怎么回事,旁人不知道。不过就算告密也没有错,新党要叫他造反,他
不敢,把经过情形向长官和盘托出,这都里错了?退一步而言,人人都能指他告密不对,唯
独摄政王不能。这道理我也不用说了。”
作为荣禄女婿的载沣,再鲁钝也不能想不到这个道理,袁世凯是向荣禄告密的,定计幽
禁德宗,太后训政,乃恃荣禄而办。然则袁世凯有罪,荣禄岂能无咎?
将奕劻的话再想一遍,载沣忽有领悟。有几次见隆裕太后时,曾经提到袁世凯,骂他可
恶,载沣觉得不便附和,亦不能为袁世凯辩解,常是保持沉默,倒象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
的,觉得很不是味道。以后如果隆裕太后再提,很可以拿慈禧太后的招牌端出来,这一下不
就连自己岳父都洗刷在里头了?
“用人大权,操之于摄政王。”奕劻再一次怂恿:“无须有所犹豫。”
“咱们研究一下。”载沣认为不能用袁世凯的想法改变了:
“如果用他,给他一个什么缺?”
这句话问得很实在,奕劻想了一下答说:“官复原位。”
官复原位即是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载沣便问:“梁敦彦呢?”
梁敦彦现任外务部尚书,“这好办!”奕劻答说:”或者外放,或者调部,总有地方安
插。”
“如果袁慰庭肯来,倒确是个好帮手。”
“不仅外交,最好让袁世凯来主持,就是老六、老七转军队,亦得袁慰庭帮忙。说句实
话,象铁宝臣,除非袁慰庭才能让他有所忌惮。老六、老七是不会放在他眼里的。”
这个说法更能打动载沣的心,他是衷心希望他的两个胞弟能掌握军权,可是到底缺乏经
验,能有袁世凯协助,是再好不过的事。因此他的心思更活动了。
“我看这样,先派个人去跟他谈谈,庆叔你看怎么样?”
“那也是一个办法。不过,最好摄政王能有一封亲笔信带了去。”
“信上怎么写?”载沣说道:“似乎很难措词。”
“不难。信上除了致问,便是勉励,他受朝廷深恩,虽是在野之身,如果国家大政有应
兴应革之处,亦应进言。”
“好!这样写可以。”载沣问说:“你看派谁去呢?”
“派杨杏城好了。”
“就这么说。”载沣点点头:“庆叔明天把他带了来见我。”
于是第二天召见农工商部右侍郎杨士琦,指定由奕劻带领。载沣别无多语,只说:“你
去看一看袁慰庭,把我的信带信他,就说,我很希望他能够进京当差。”
“是!”杨士琦等了一会,见摄政王未再开口,随即起身跪辞。

※ ※ ※

到了河南彰德的“养寿园”,杨士琦立即将载沣的信,双手奉上,口中说道:“恭喜!
恭喜!”
袁世凯不作声,拆开信一看,不过泛泛的慰勉之语,不过确是载沣的亲笔,便立即问
道:“怎么想起来给我这么一信?”
“当然还有话。不过信很重要,有此一信,足以证明,前嫌尽释。”杨士琦说:“何时
出山该考虑了!”
接着,杨士琦将奕劻在载沣面前力保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特别提到,如果愿意进
京,奕劻负责保他“官复原职”。
“不行啊!”袁世凯说:“枢庭向来忌满六人,我去了,总有一人不利。”
枢庭忌满六人的传说,由来已久,如今是奕劻、鹿传霖、张之洞、世续、那桐,加上袁
世凯便是六个人,“可是,”杨士琦说:“南皮只怕日子不多了。”
“那我更不能去,一去不是妨了南皮。”
杨士琦说:“我是奉命劝驾,不能不把话说到。其实,出山的时机虽已近了,到底还不
到出山的时候。总要等三件大事定了再看。”
“是的!要看看再说。杏城,”袁世凯问:“你说是三桩大事?”
“一是南皮的吉凶;二是端陶斋的作为;三是铁宝臣的出处。”
袁世凯将他这三句话想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不错,端方到任能够将他跟杨士骧的亏欠,
设法销了帐,加上张之洞一死,铁良一走,自然是到了可以出山的时候。然而他说得不够!
袁世凯的想法是,不出则已,一出就须抓大权,在军机固然仍旧可由“大老”带头,但
自己须有让各部院都买帐的实权,在目前来说,起码象载泽紧抓着财权,就是件不能容忍的
事。
不过袁世凯天性喜欢作假,既在林下,不便显得热中,然而杨士琦这样的关系,却又不
能不说一两句真心话,所以略想一想,以随便闲谈的语气说:“光绪中叶,荣文忠受人排
挤,后来又得罪了醇王,以致于贬到西安,坐了好几年的冷板凳。甲午以后,恭王复起,正
好荣文忠祝嘏在京,恭王故意对道贺的宾客说,‘我这一趟出来,对用人一无成见,只有步
军统领得要由我保,我非借重荣仲华不可!’荣文忠听见这话对人说,‘我当初是由尚书降
级调用,如果仍照向例,调补侍郎再兼步军统领,我可不干。’结果是先补尚书,提督九
门。我想,我去年狼狈出京,也应该先把面子找回来,再谈得到其他。”
“大老不是说了吗,官复原职。”
“这就算找回面子了吗?”
“要怎么才算?”杨士琦平静地问。
袁世凯笑笑不答,换了个话题:“听说醇王福晋时常微行。
有这话没有?”
听得“微行”二字,杨士琦忍不住失笑:“这微行二字妙得很!”他说:“按实际来
说,醇王福晋等于皇后,按名义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太后,反正都是微行。”
“这么说,是确有此新闻?”
“已经不算新闻!”杨士琦答说:“大概三天之中,总有一天的中午,能在东交民巷的
六国饭店见得到她。”
“在那儿干什么呢?”
“吃饭、唱酒,有时还跳舞。”
“这可真是新闻了!实在有点儿教人不能相信。”
杨士琦自己也知道讲新闻讲得有点信口开河了,旗装“花盆底”的绣履,何能跳舞?不
由得脸色发红,不过不易看得出来,因为他长了个很大的酒糟鼻子。
“跳舞是传闻之词。”他从容不迫的圆谎:“喝酒却是我亲眼得见。”
“这我相信,这个小姑娘从小就会喝酒。”袁世凯点点头,思绪落入回忆之中:“那时
候我常在荣文忠的签押房看到她,不过十一、二岁,穿一件蓝绸子大褂,象个男孩。荣文忠
时常留我在签押房便饭谈公事,听差总忘不了另外摆一副金镶的牙筷,荣文忠亦总忘不了舀
半调羹的酒给她,说一句,‘慢慢儿喝。’这话,十一年了!”
十一年前是戊戌。当年娇憨的“小姑娘”,曾几何时,已同国母!杨士琦在想,眼前的
“四哥”,下世的“四哥——胞兄杨士骧,那时的官位,排起来都在四五等以后。不过十一
年的工夫,飞黄腾达,都成了第一等人物,而倏忽之间,入土的入土,归田的归田,真正是
一场黄粱大梦。
就是那时候的风云人物,得君最专的翁同龢,权势绝伦的荣禄,如今亦都墓木已拱,恩
怨都泯。杨士琦转念到此,不由得问道:“多少年来一直在传说,翁师傅是中了荣文忠的算
计,又说翁师傅得罪是因为保了康有为的缘故。不知道其中真相,到底如何?”
“翁师傅那样拘谨的人,岂能保康有为?不过读书君子,性情和平,深恶而不能痛绝而
已。翁师傅谦虚好学,跟张幼樵深交以后,才知道‘天下’不止于中国,真象《西游记》上
所说的,‘东胜神州’以外还有几大州,所以越发不薄新学,虚衷以听。即或旧学而有异
说,亦不敢显然驳斥。康有为在翁师傅,不过如此这般的一种姑息而已。”
“此论甚精。不过慈禧太后左右总以为康有为跟翁师傅的关系甚深,因而遭忌,亦是有
的。”

※ ※ ※

等杨士琦将袁世凯所送的一支吉林老山人参送到张府,张之洞已经在草拟遗折了。执笔
的是他的两个得意门生,都是湖北人,出身两湖书院的陈曾寿与傅嵿棻。
“大意我已经有了。”张之洞一面咳嗽,一面说道:“大意如此:平生以不树党援,不
植生产自励。他无所念,惟时局艰难,民穷财尽,伏愿皇上亲师典学,发愤日新,所有应革
损益之端,务审先后缓急序。这一句很要紧!你们懂得我的意思不?”
“是说革新庶政,要按部就班来。不急之务,不必亟亟。”
陈曾寿问,“老师是这样吗?”
“不错!”张之洞继续口授:“满汉视为一体,内外必须兼筹。理财以养民为本,恪守
祖宗永不加赋之规;教战以明耻为先,无忘古人不戢自焚之戒。这一句也重要!”
“是谏劝亲贵典兵,务须慎重?”
“现在也只好这么说了!其实根本不应该把兵权抓在手里。”张之洞摇摇头,叹口气,
又念:“务使明于尊亲大义,则急公奉上者自多,尤愿登进正直廉洁之士,凡贪婪好利者,
概从屏除。庶几正气日伸,国本自固。”
念罢气喘不止,赶紧找西医留下的,专治气喘的药来服,不一会肝胃发痛,再找止痛的
药。到了晚上中医来诊治,听说胃纳骤减,所以开的方子,以健脾开胃为主。就这样中西并
进,药石杂投,延到八月十八,服药亦吐,饮食亦吐,看看大限将到了。
“奏请开缺吧!”他有气无力地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张之洞是不愿落个死犹恋栈的名声。家人体会得他的意思,当天便写好折子,但延到八
月二十才递。
“他的病到底怎么样了?”摄政王载沣问鹿传霖。
他们是郎舅至亲,鹿转霖每天都要去探病,情况很清楚,蹙眉答道:“危在旦夕!”
“我得去看看他。”
鹿传霖不作声,因为他心里很矛盾。以张之洞的身分地位,临终以前,不能没有摄政王
视疾一举,否则面子上不好看。但习俗相传,一经皇帝亲临视疾,这大臣的病是怎么样也好
不了的了,监国摄政王如今是实质的皇帝,依此例来说,亲临探视,对病人有害无益。
不过张之洞却很盼望这恩典。因为他还有些关乎天下至计的话,要劝摄政王,期望被劝
的人想到“人生将死,其言也善”的成语,对他的奏谏,能够重视听从。
于是八月二十一日那天,先发一道上谕:“大学士张之洞公忠体国,夙著勤劳,兹因久
病未痊,朕心时深廑念,着再行赏假,毋庸拘定日期,安心疗养,病痊即行销假入直,并赏
给人参二两,俾资调摄,所谓开去差缺之处,着勿庸议。”
到了中午,摄政王载沣坐着杏黄轿子,由御前大臣随护,来到什刹海畔的张之洞新居。
这是由湖北善后局拨款二万两建造,不久以前,方始迁入。张家亲属早就预备好了,将贴着
张之洞集句:“朝廷有道青春好;门馆无私白日闲”这副楹联的两扇大门,开得笔直,杏黄
轿一直抬到大厅,张之洞的长子张权在轿旁跪接。请安之后,随即领到病榻旁边。
张之洞已经无法起床,唯有伏枕叩首。载沣还是第一次视大臣之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载沣听张权跪在地上,略略陈述病情以后,望着张之洞说:“中堂公忠体国,很有名望
的,好好保养。”
“公忠体国,所不敢当。不过廉正无私,不敢不勉!”
“应该这样,应该这样!你好好保养,不必担心。”一面说,一面脚步已经移动,说完
掉身而去。
张之洞瞑目如死,眼中挤出两滴眼泪,于是闲废二十年,数月前方奉召入京的陈宝琛,
本来回避在他处的,此时到病榻前来探问:“摄政王说些什么?”
张之洞不答,好一会才叹口气,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气数尽
了!”
 
他将摄政王看成一个“亡国之君”!如果载沣脑子里有一点点要把国家治好的念头,当
然会问问张之洞,四十年的词臣,三十年的封疆,岂无一言可以献替?而计不及此,足见他
心目中根本没有国家二字,监国如此,不亡何待?“我有桩心事,”张之洞又说:“本来想
面陈的,如今正好叙在遗疏中了。”
说着,伸出枯干抖颤的手,向枕边去掏摸。他的第四个儿子张仁侃侍疾在旁,上前替他
将遗疏稿子从枕箱中取了出来,交到他手里。
“韬庵!”他说:“请你替我提笔,改动一两处地方。”
陈宝琛沉吟了一下,轻声答一个字:“好。”
“扶我坐起来!”
等张仁侃将他父亲扶着坐起,听差已抬来一张上置笔砚的半桌,放在床前,陈宝琛隔着
半桌,面床而坐,张之洞便斜靠在桌上,白首相并,斟酌文字,两个人不期而然地都想起了
当年在词林中意气风发的日子。
“韬庵,你先念一遍我听。”
阵宝琛点点头,小声念着疏稿,念得很慢,可容他随时打断,提出意见。
念到“臣秉性庸愚,毫无学术,遭奉先朝特达之知,殿试对策,指陈时政,拔置上第,
备员词馆,洊升内阁学士”时,他开口了。
“我想,”他说:“这里太简略了一点,‘特达之知’四字,似乎应该有个交代。”
陈宝琛颔首表示同意。张之洞殿试的策论,缮写出格,不中程式,已被打入三甲末尾,
再无点翰林之望,那知宝鋆大为欣赏,力争拔至二甲第一,慈禧太后又将他提升为一甲,由
传胪变为探花。这是传闻已久的佳话,当然应该叙了进去,才足以表示感激深恩,至死不忘。
不过叙得太显露,就会失之于浅薄。陈宝琛一沉吟,提笔添了两句,“壶公,”他叫张
之洞的别号说:“我想这样子说,‘殿试对策,指陈时政,蒙孝贞显皇后、孝钦显皇后,拔
至上第,遇合之隆,虽宋宣仁太后之于宋臣苏轼,无以远过。’下面再接‘备员词馆’云
云。如何?”
“太好了!”张之洞露出好久未见的笑容:“韬庵,你真能道着我的心事。”
再有一桩心事,便是粤汉、川汉两路的利权归属。张之洞一生的理想,是以洋债与西学
为用,兴办实业、富国裕民,结果洋债借了不少,为翁同龢斥为“恣意挥霍”,实业也办了
些,但上不富国,下不裕民,只不过好了一班经手人。内召之后,奉旨督办两路,在他自知
这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不想横逆丛生,而时不我待,连这最后的一个机会都未能抓住,确是
一件放不下的心事,必得在遗疏中格外痛陈。
因此,这件事便叙在最后:“抑臣尚有经手未完事件,粤汉铁路、鄂境川汉铁路筹款办
法,迄今来定,拟请旨饬下邮传部接办,以重路事。铁路股本,臣向持官民各半之议,此次
川汉、粤汉铁路,关系繁重,必须官为主持,俾得早日观成。并准本省商民永远附股一半,
借为利用厚生之资。此次臣于弥留之际,不能不披沥上陈者也。”
就在这时候,只见陈曾寿面有喜色的捧着一本新书,直到床前,原来他的《广雅堂诗
集》印出来了,纸墨精良,自然可喜。
“这是第三次印本?”陈宝琛问。
第一次是戊戌六君子之一,也是他当浙江乡试考官时所取中的得意弟子之一,袁昶替他
刻印的。当时收录不全,所以题名《广雅碎金》;第二次是在当两广总督时,顺德有个姓龙
的捐资刊刻,正式定名为《广雅堂诗集》;去年进京,张之洞想留个定本下来,取旧作时改
时删,一直到最近方始删下付印,但仍旧遗落了一首。
这首诗就夹在白香山的《长庆集中》,题目叫做《读白乐天“以心感人人心归”乐府
句》,诗是七绝:“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喻
诗。”
“这一定是我的绝笔了!”张之洞从枚边拿起《长庆集》,将那张诗笺抽出来,递向陈
宝璨问道:“自觉失于浅陋。韬庵,你看要不要留?”
“当然要留。第二句极深,非壶公的身分不能道。”
“那就摆在最后。”张之洞将诗笺递了给陈曾寿。
“浅人妄议,说第二句‘民’字应改‘臣’字,‘自’字应改‘易’字。完全不明白老
师的本心。”
“喔,有这样的议论!”张之洞看得很严重:“别以讹传讹,真的大失我的本意。如果
君臣乖离,则君既失德,臣亦不忠,不就骂了我自己了吗?”
“而况,题目上的两个人字,很清楚的,非民字不足以切题!”陈宝琛也说:“真是浅
人妄议。”
“唉!”张之洞叹口气:“这就是末世之为末世,独多浅人!”

※ ※ ※

张之洞终于一瞑不视了。就在这天,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一晚上九点多钟。他最后的遗言
是:“我生平学术、治术,所行只十之四五;心术则大中至正。”
当天晚上从北府开始到张之洞的同乡京官、门生故旧,都接到了报丧条。电报局大为忙
碌,发往湖北的明码电特多,大半是报此噩耗的,此外发往上海的密电亦不少。到了深夜二
点钟,庆王府送来一个密码电稿,发电的不知是庆王奕劻还是贝子载振,但收电的一方很清
楚,是在彰德的袁世凯。
到得天明,军机进见,第一件事自是谈张之洞的身后,鹿传霖一面流泪,一面转述张之
洞临终以前几天,如何惓惓于国事。摄政王嗟叹了一会,开始谈入正题。
首先要决定的是,军机大臣从行新官制以来,已非差使,而是专职。如今出了空缺,该
由谁来补?
“张中堂保荐谁没有?”
“保荐了。”奕劻答说:“一个是戴少怀,一个是陆凤石。”
军机大臣虽改为专职,规例未改,同治初元以来,一向是亲贵掌枢,下面是两满两汉四
大臣。张之洞保荐的当然是汉大臣,而且籍隶南方,恢复了两汉军机一南一北的旧例,一个
是法部尚书戴鸿慈,广东人,一个是吏部尚书陆润庠。
“陆凤石我另外有借重他之处。”摄政王说:“不如用戴少怀吧!庆亲王你看怎么样?”
奕劻知道摄政王已选定陆润庠为皇帝启蒙的师傅,表示赞成:“我也是这个意思,而且
戴少怀懂洋文,办理交涉事件也方便些。”
接下来谈恤典。摄政王自动表示,应该格外从优,因为他亦微有所闻,张之洞的病是碰
了他的两个钉子气出来的,所以借此补过。当时交代,赏陀罗经被、赐祭一坛,晋赠太保,
派郡王衔贝勒载涛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酒,入祀贤良寺,赏银三千两治丧,两子一孙,升补
官职。这些都是即时可以决定的,只有谥法,得要交内阁议奏。
内阁四大学士,除了张之洞,孙家鼐病得已经在拖日子了,那桐、世续对此根本不关
心,所以由协办大学士荣庆跟鹿传霖两个人商量。鹿传霖很坦率地表示,张家亲族希望能谥
文襄。
“谥文忠不好吗?”荣庆讶异地问。
李鸿章、荣禄都谥文忠,而这两个人都是张之洞不怎么佩服的,尤其是李鸿章,易名相
同,更为张之洞所不愿。但在他人看来,论事功声望,“张文忠”自然不及李文忠,张之洞
的门生中,懂得这个道理的,自然亦不愿老师的声名,相形逊色。要求用文襄,那就犹之乎
左宗棠与李鸿章,各有千秋了。
鹿传霖自然不便说破本意,只这样答说:“文忠虽好,文襄难得。”
“有武功才用襄字……。”
“戡平大乱曰襄。”鹿传霖抢着说道:“香涛在两广,不也有武功吗?而且,那是打法
国人。”
如果说这就是武功,那就无一督抚没有武功了。荣庆因为张之洞出缺,他才是坐升大学
士,顾念这一点渊源,也就不再辩驳了。

※ ※ ※

张之洞去世消息一到武昌,湖北的好些要员红人,诸如提学使高凌霄、官钱局总办高松
如、江汉关道齐耀珊、江夏县知县黄以霖,久受张之洞的栽培荫庇,无不悲痛万分。至于第
八镇统制张彪,接到北京张府来的电报,则一恸而绝,灌姜汤、掐人中方醒过来的。
张彪之于张之洞的情分,不是知遇之恩四个字所能概括的。此人太原府人氏,出身寒
微,据说是张之洞当山西巡抚时的轿班,因为生得相貌不俗,言语清楚,而且忠实可靠,所
以张之洞将他在巡防营补了名字,一步一步提拔他做个哨官,替他起个号叫“虎臣”,派为
贴身的马弁,出入上房,亦不避忌。
张之洞前后三娶,第三位续弦夫人是名翰林山东福山王懿荣的胞妹,殁于光绪五年,其
时张之洞已入中年,而做了祖父,便未再娶,不过妄媵甚多,也常偷丫头。其中有个使女凛
然不可犯,真如俗语所说的“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张之洞反倒另眼相看,命老姨太认作义
女,匹配张彪,而得了个“丫姑爷”的雅号。
张之洞在仕途中一帆风顺,张彪亦就水涨船高,与吴元凯并为“南皮爱将”。但到了两
官回銮,推行新政,远派勋臣之后及大员子弟,赴日本学习陆军,光绪二十九年并派铁良、
凤山、段祺瑞、冯国璋、张彪、黎元洪等人赴日参观大演习,这一来,吴元凯相形逊色,湖
北的军权,便逐渐归张彪所掌握了。
是如此亲如骨肉的关系,所以张彪“上院”向陈夔龙请假,要到京里去奔丧。陈夔龙没
有准他,冲人在位而老成凋谢,人心不免摇动,万一有个风吹草动,谁来指挥新军?张彪无
奈,只得另外想法子去尽孝心。
第一件大事是替张之洞找一口好棺木。四处打听,知道熙泰昌茶栈,有口沉香木的棺
木,张彪花了一万二千两银子买了下来,派管带四员护送,由陆军特别小学堂监督刘邦骥押
运,乘头等车连夜运到京里。当然,棺价是由张彪孝敬。
及至谥文襄的恩旨发布,湖北政学绅商各界在奥略楼设灵堂吊奠,张彪则在尚未落成的
抱冰堂独设灵堂,一天三次拜供,都是自己照料,还请和尚来做佛事,披麻戴孝,哀哭尽
礼。有些衙署公所,譬如象汉阳铁厂之类,单独设祭,张彪亦必赶去招呼吊客,而且代表家
属答礼,俨然孤哀子的身分。
八月二十七那天,抱冰堂上格外热闹,香烟缭绕,铙钹齐鸣,僧道尼姑分三处念经,是
张彪为张之洞做首七。到了近午时分,来了七八乘大轿,一连串的小轿,小轿中是青衣侍
儿,扶出大轿中的太太们,到灵前一齐跪倒,放声大哭。游客无不诧异,细一打听,才知道
是张彪的太太,约齐了曾受“张文襄”知遇的道府内眷,前来哭奠。这在官场中,亦算新
样,真正妒煞了“到死不识绮罗香”的杨士骧!

※ ※ ※

由于伊藤博文在哈尔滨为韩国志士安重根被刺殒命的消息,占了报上许多篇幅,以致张
府丧事的风光,就显得逊色了。
开吊那天,自摄政王载沣以下,叫得出名字的王公大臣,无不亲临致祭,磕完头、吃完
素面,不想走的吊客尽可找熟人聊天,或者欣赏挽联,令人赞赏不绝的,不知凡几,但令人
瞩目的,却是荣庆的一副:“生有自来,死而后已;斯文未丧,吾道益孤。”
“我看,最后一句要改两个字。”有人说道:“汉人益孤。”
“何以见得?”另有人问。
“你看,戴红顶子而掌国政的,尽是旗人。”
果然,数一数十二个部中,汉人只得四个尚书,宗人府、内阁、军咨处、筹办海军处这
些衙门,更是旗人的天下。
“两位老兄,”有第三者插口:“不是汉人益孤,是旗人益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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