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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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奉谁的旨?’
“老佛爷的旨意。”
载涛这时才知道自己的话,不但问得多余,简直是问错了!奉旨当然是奉懿旨,皇帝还
能来抓他的人?如今这一问明了,怎么下得了台?
年轻好面子,未免就不识轻重了,顿时虎起了脸说:“没有皇上的旨意,不能拿我的
人!”
如果来人问一句:“莫非要抗懿旨?”这件事就搞得无法收场,幸而那人还识大体,不
肯说这一句话,只说:“那就得冒犯了!”
歪一歪嘴,带来的护军分头去搜,搜到了立即带走。载涛气得要拚命,护卫们拥上前去
相劝。载涛喜欢票武生,常跟杨小楼、钱金福在一起打把子,腰脚上颇有点功夫,五六个护
卫下死劲才把他抱腰捉手地拦住。
“都是崔玉贵这个老兔崽子!”载涛跳着脚骂:“总有一天收拾他!”
等有人把这话传到崔玉贵耳朵里,被逮的小太监因为抵死不承认皇帝有话交代,已为内
务府慎刑司杖毙了。
“你们看,无缘无故又招上这个怨!”崔玉贵简直要哭了!
很显然地,如果将来是由醇王之子继位,涛贝勒以皇帝胞叔之尊,要取他性命,还不容
易?
“师父,你老不用愁!我一个人给他抵命就结!”
说这话的人叫孙敬福,外号孙小胖子,本来是慈禧太后面前供奔走,颇为宠信,因此,
崔玉贵建议派他去伺候皇帝,作为可靠的耳目,载涛派小太监顺道去给皇帝请安,就是他来
报的信。
他此时口中的“他”,不知何指?如果是皇帝,则所谓“一个人给他抵命”,就是件令
人不敢想象的事了。
到得第三天晚上,跟孙敬福一屋宿的太监,发现他长袍里面藏着一把刀。刀有一寸长,
两面开锋,外加皮套,套子上端缀着根皮带,可以系在腰际,用长袍一遮,是不容易发现的。
那个太监外号叫二愣子,可真吓得愣住了,“孙小胖子,”
他问:“你这是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你的刀!”二愣子隔着衣衫指他腰间:“带着这把刀干什么?”
孙小胖子这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不小心泄露,不由得脸色一变,知道不承认带刀,更
为不妥,便掩饰着说:“你不知道我跟人在打官司吗?”
二愣子知道此事。孙小胖子在地安门外买了一所房屋,发生纠纷,原主告到工巡局,正
在审理之中。可是,打官司又何用带刀?
“不是带刀打官司,杀谁啊?”孙小胖子语气平静地说:“房主是个天津卫的混混,跟
人说,要杀我,我不能不带把刀防着。”
话似乎有理,但禁中持凶器,便是一行大罪,二愣子又听人谈过,孙小胖子曾经跟崔玉
贵说过什么抵命不抵命的话,所以疑惧莫释,一夜都不曾睡着。
第二天上午跟同事悄悄谈论,有知道他那官司的人说:“什么天津混混?人家是孤儿寡
妇,孙小胖子仗势欺人,他不杀人家就好了,人家还敢杀他?”
由此可以证明,孙小胖子包藏祸心,会闯大祸。这个祸一闯出来,所有在皇帝左右的人
都会被捆到内务府去拷问。其中有个明白事理、见识较高的人说,孙小胖子干此悖逆之事,
必出于崔玉贵的指使,慈禧太后一定不知内情,看宫中出此该灭族的逆伦大事,定必严办。
万一出于慈禧太后的授意,那么为了遮人耳目,更得严办。反正不论如何,孙小胖子终归是
害死大家了!
“那么怎么办呢?”好些人异口同声地说。
“只有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求援于李莲英。于是商量停当,派人守候在皇帝寝宫附近。一天发现李莲
英经过,立刻通知大家集中,拦住了李莲英,一齐跪下,由二愣子陈诉:“李大叔,我们都
活不了啦!非李大叔不能救命!”
李莲英大为惊诧,“什么事,什么事?”他问:”起来说话。”
“孙小胖子身上带着把刀。”
“啊!”李莲英也变色了,“别胡说八道!”
“这是什么事能胡说?”二愣子说:“李大叔要不信,可以搜他。”
见此光景,料知这话不假,李莲英自然不能听从二愣子的主意,沉吟了好一会说:“你
们别声张,我自有主意。”
李莲英主意是釜底抽薪,向崔玉贵说话。他当然不能说是孙小胖子的同事告密,托词宫
外传言,孙小胖身上带着刀,同时表示,这话荒唐,决不可信。但既有此言,不能不查,不
然,说不定会传到慈禧太后耳中,“等老佛爷问到再查,玉贵,”
他说:“咱们的差使就当砸了!”
崔玉贵亦暗暗心惊,料不道孙小胖子真会这样不识轻重,当即点头说道:“查!查!我
一定查!”
这一下,孙小胖子一时不敢动手了,但隐患仍在。最后是瑾妃宫中的首领太监赵守和出
了一个主意。他知道亲贵中最忠于皇帝的是肃王善耆,主张跟善耆去商议。
对此一议,无不赞同,而且顺理成章地,就公推赵守和去进行,在他亦自觉义不容辞,
慨然应允。可是怎么进行呢?总不能径自去谒见肃王,直陈其事,中间总有个人引见。而这
个引见的人,又必得是在自己这方面交情够得上,在肃王那方面能够共机密的才合格。
请假出宫,一直回寓,刚进胡同,看到一家人家,心头狂喜,自己在脑袋上拍了一掌,
心中自语:“真糊涂!现成有条路子在,怎么就想不起。”
这家的主人,就是红遍九城,内廷供奉的名伶田际云。赵守和跟他是很熟的“街坊”。
田际云本名瑞麟,唱的是旦角,天生一条掷地仿佛能碎作几段的好嗓子,因而得了个外号,
叫作“响九霄”,后来自己改成“想九霄”,这一字之更,别有深意。
原来田际云身在梨园,深以出条子侑酒,为人视如玩物为耻,所以洁身自好,力争上
游。为人慷慨好义,能急人所急。其时是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由于慈禧太后喜欢
唱戏,亲贵中好此道而喜与梨园中人往还的很多,田际云是光绪十八年就被“挑进”宫去
的,与近友亲贵,无不熟悉,跟肃王善耆兄弟的交情,更加不同。
善耆有个胞弟叫善豫,行二,是京师有名侠少,人称“善二爷”,最喜结交名伶,爱之
敬之,有求必应,是梨园中有名的大护法。赵守和便是借田际云的关系,与“善二爷”打个
交道。
主意是打定了,却不敢造次相访,先派个跟班去说:“不知道田老板得闲不得闲,我家
大爷想过来拜望。”
田际云心想,赵守和是极熟的人,每逢他从宫里回来,随随便便地就来串门子,那一次
亦不须先容,如今有此不同平常的一问,必是有事相商,当即答见“我看赵大爷去!”
于是随着来人到了赵家,赵守和将他延入内室,把亲属家人都撵了出去,亲自关上中
门,方始开口。
“田老板,你可救一救皇上!”
田际云大吃一惊,“赵大爷,赵大爷,”他说“你怎么说这话?”
“是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赵守和将孙小胖子暗藏凶器,居心叵测的情形,细细
说了一遍。
“这么浑!”田际云挢舌不下,“莫非他那条心还没有死?”
“谁知道呢?这就象床底下盘着一条蛇,保不定什么时候出现。”
田际云点点头问:“那么,赵大爷,你说我怎么能替皇上效力?”
“我们大家公议,这件事只有肃王能有办法料理干净。田老板,你不是与善二爷的交情
很厚吗?”
“不错,不过……,”田际云沉吟着说:“这件事找善二爷没有用,肃王爷从不准他问
宫里的事。我看,得找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
“不就是王照,王小航吗?”
“喔,是他。”赵守和问:“你跟他也熟?”
“认识,不熟。不过都是为皇上,不熟也不要紧。反正,这件事只有他跟肃王爷去说,
最合适。”
“是!那么什么时候去找王先生呢?”
“这是多急的事!自然说办就办。走吧!”
于是,相偕乘车,夜访王照。他已不住肃王府,由肃王替他在南池子安了家。听说田际
云带着个陌生人来相访,大为诧异,但已久闻田际云侠义之名,料知决无恶意,因而坦然出
见。
“王先生,”田际云指着赵守和问:“可认得这位?”
“恕我眼拙,似乎没有见过。”
“他在瑾妃宫中管事,姓赵。”
“王先生,”赵守和请个安说:“我叫赵守和。”
“不敢当,不敢当!”王照踌躇了一会儿:“两位入夜见访,必有什么话吩咐,我这
里……。”
田际云是在路上就盘算好了的,象这样的头等机密大事,不宜随便在什么地方就说,既
恐泄密,亦费工夫,所以此时答说:“王先生,是一件大事,一时也说不尽,只请王先生劳
驾,上一趟肃王府,见了王爷再细谈。你老看,行不行?”
“田老板,”王照问道:“你不也是肃王府的常客吗?”
“是的。我带赵总管去见肃王,自然也可以,不过,要谈的这件事,只怕肃王爷非请王
先生做参赞不可。”
“喔!”王照立即答应,“这么说,我就不能不奉陪了。等我换件衣服。”
套上一件马褂,王照陪着田、赵两人到了肃王府。赵守和虽未来过,田际云与王照却是
常客,护卫领着他们,直到上房。
“这么晚了,你们还来!怎么碰到一起了?难得啊!”
“回王爷的话,”田际云说:“还有个人在外面,要见王爷,是瑾妃宫里的首领太监赵
守和。”
“这个人来找我干什么?”
“王爷!”王照接口说道:“我想不必在这里谈吧!”
“喔!”善耆会意了:“际云,你陪着王先生,把那个姓赵的带到洋楼上去,我马上就
来。”
肃王府在东交民巷,北面与翰林院望衡对宇,南面便是各国使馆。辛酉年之乱,董福祥
领甘军围东交民巷,各国派来警卫使馆的军队,编成具体而微的“八国联军”,负嵎顽抗,
所凭借的就是肃王府的既高且厚的围墙,所以此地曾是激战之区。后来甘军火烧翰林院,肃
王府自受池鱼之殃,这座历时两百余年的大王府,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乱后重修,善耆在东花园盖了一座三层的小洋楼,非为游观,只是洋楼坚固严紧,加上
实心的厚砖墙,更不虞隔墙有耳。善耆跟王照要谈“怎么保护皇上”,必是在这座小洋楼的
第三层。
听差将他们三人领到这里,另有专值禁地的书僮接了去,带到三楼,张罗了茶水,默无
一言地管自己下楼去了。
由于气氛神秘,赵守和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默默地侧耳静听,不久听得扶梯声响,越
来越近,首先起身肃立,王照也站了起来,田际云则抢上前去打门帘,等善耆进了门,随即
引见。
“他在瑾妃宫里,不过不是瑾妃派来的。”
“奴才赵守和,给王爷请安。”赵守和蹲腿矮步,请了个双安。
“你们坐!”善耆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来说。
王照是坐下了,赵守和自然不敢,因而田际云也只好陪他站着。
“不要紧,你们也坐好了。”
“这样吧!”田际云在书橱旁边取来两张垫脚的小凳子,跟赵守和并排坐下。
“小航,你说吧!”
“我都还不知道什么事呢!”王照转脸答说:“要得问他们俩。”
“奴才口拙,”赵守和说“请田老板讲一讲事由儿。”
“好!”田际云说:“皇上宫里有个太监叫孙敬福,是崔玉贵的徒弟,身上带着
刀……。”
一语未毕,只见善耆双眼睁得好大,喉头出声:“啊!”随即拉开嗓子唱了句反二黄摇
板:“听一言来吓掉魂!”
田际云与王照司空见惯,毫无表情,赵守和却愕然不知所措,心里在想:谁说肃王是戏
迷?简直是痰迷。
肃王善耆却无视于他的脸色,直待余音袅袅地将“魂”字这个腔使足了,方始若无其事
地说“际云,你再往下讲吧!”
于是田际云将发现孙敬福带刀,谈到夜访王照,其间少不得还有赵守和的补充。整整谈
了半小时才谈完。
这段故事不但善耆听得大皱其眉,王照亦觉忧心忡忡,神色凛惧的说“王爷,这真到了
清君侧的时候了!”
“稍安毋躁!”善耆向王照摇摇手,问赵守和说:“你说的那个孙敬福,外号叫什么?”
“叫孙小胖子。”
一听这话,善耆顿时眉眼舒展了,“是他呀!”他舒坦地仰靠在椅背上说。
见此光景,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田际云笑道:“王爷必是又有了锦囊妙计了!”
“计是有一计,却不知妙不妙,走着瞧吧!”
“那么,什么时候听信儿呢?”
“反正孙小胖子有皮硝李压在那儿,三五天总还不碍”善耆答说“我还不知道我这一计
是不是难行?你要着急等信,不妨多来几趟。”
“是了!”田际云说“我天天来。”
“好吧!就这么说。”
这时赵守和已站了起来,听他说完,请安道谢,田际云亦即告辞,而王照只点点头示
意,还要留在那里,当然是跟善耆犹有话说。
“王爷,”等田际云带着赵守和下了楼,他说“有个诸葛武侯的故事。孔明跟着刘先生
在荆州依人篱下,刘表的长子刘琦,为后母所忌,几次向孔明问计。孔明不愿管人的家务,
总是避着。有一次刘琦把孔明诓到楼上,叫人把扶梯抽掉,说是这里只有咱们俩,言出你
口,入于我耳,决没有第二个知道,你总该说了吧!”
“你怎么想起这么个故事?”善耆笑道:“想来是咱们小楼密议这一场戏,跟那时候的
情形有点象。”
“是的!我是由此触机而想到的……。”
“慢着,”善耆打断他的话说“等我想想,《资治通鉴》上有这么一段。”
“是!《资治通鉴》上也有。”
善耆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孔明是由《战国策》上得来的主意,他跟刘琦说
‘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问:“对不对?”
“一点不错!王爷的记性真好。”
“记性虽好,悟性不好。小航,我不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莫非要让皇上做晋文公?”
王照立即接口:“有何不可?”
善耆摇摇头,“我不见其可!”他问:“怎么能让皇上插翅高飞?”
“我听说,替皇上请脉的西医屈庭桂,说皇上要易地疗养,病才会好。如果王爷赞成,
我凭三寸不烂之舌,去说动屈庭桂,让他把话堂而皇之说出来,再请言路上合力建言。这样
子,如果有王爷在内主持,或者可望成功。即或不成,也可以让心怀叵测者 有所顾忌。”
善耆不好意思说他书生之见。因为王照好出奇计,十计之中能有一策好用,必是好的,
如果话太率直,扫了他的兴致,会少个智囊,因而故意装得很严肃地说:“兹事体大,小
航,你得给我敷余的工夫。”
“当然,当然!请王爷细细思量!”
“细思量来细思量。”善耆顺口就唱:“亚似陈平王小航!”煞住尾音,起身说道:
“下楼去吧!我请吃正阳楼都没有的金毛紫背的大螃蟹。”

※ ※ ※

民政部下只有工巡捐局,已无工巡局。工巡捐局职掌花捐、烟馆税、营业税、车捐等等
杂税,充作巡营的饷项,至于工巡局,从三年前就没有这个名称了。
原来自辛酉年之乱,京师的秩序极坏,因而仿照袁世凯在天津的办法,招收散兵游勇,
改设巡警,保护市面,兼办道路修治的工程,定名为“工巡总局”。光绪三十一年工巡总局
升格为巡警部,新官制订定颁布,巡警部又改为民政部,下辖内外城巡警总厅,但除了官文
书以外,一般人口头上仍然习沿旧称,不管是总厅还是分厅,都叫做工巡局。
管辖地安门一带的分厅,是内城三分厅中的中厅,主管的职称是知事。中厅知事杨伯方
是正途出身,当是当的新官制之下的官,向往的却是旧官制中巡城御史的威风。未有工巡局
以前,京师地面分为五城十坊,由五位职掌“平其狱讼,诘其奸慝,弭其盗窃”,兼管振
恤,稽察街道、沟渠、栅栏、房舍,权柄极大,刚正不阿,恰足成为豪门恶奴的克星。有个
嘉庆年间,天下皆知的故事:曾国藩同乡前辈的谢振定,嘉庆元年当东城巡城御史,出巡时
遇见有辆极华丽的蓝呢后档车,绝道而驰,吓得行人纷纷躲避。谢振定命左右将这辆车拦
住,问起车主,是和珅宠妾的胞弟,而身分仍只是相府家人。谢振定久知此人恃势横行,道
路侧目,久已想惩治他了,如今自投罗网,岂肯轻饶?当街一顿板子打过,又以“违制乘
车”,将那辆后档车架火烧毁在王府井大街上。
其时高宗虽已内禅,做了太上皇帝,而大权依然在握,所以和珅的势焰,亦一仍其旧。
嗣皇帝内心极嘉许谢振定的不畏权贵,但却不能不秉承太上皇帝的“勅旨”,命谢振定“指
实”,如何“违制乘车”?车都烧掉了,何能“指实”!因而得了革职的处分,直到嘉庆四
年“和珅跌倒”,方始起复。
杨伯方心仪前贤,很想做个风骨棱棱的“巡城御史”,而地安门外多的是内务官员与太
监,正好考验他的风骨。不过,他没有想到,考验他的不是太监,更不是内务府官员,而竟
是本部堂官的肃王善耆。
“孙敬福那件案子,你老哥要帮帮他的忙!”
听一位亲王称他“老哥”,杨伯方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要他偏袒孙敬福,却又大起反
感。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之下,就不知何以为答了。
善耆为人,一向谦下,便又说道:“你这也算帮我的忙!”
“不敢,不敢!”杨伯方定定神说:“这件案子,实在为难,颇有爱莫能助之势”。
接着他谈了案情。孙敬福在地安门外马尾巴斜街买了一座房子,房主先典后卖,而割产
实出于无奈。典契上原就载明,到期无力赎回,可以付息展限,而孙敬福趁人于危,非逼着
房主赎回不可。结果找价卖断,当然找是找不足的。
孙敬福已然占了便宜,犹不知足。原来房主自己留着两间住房栖身,孙敬福由于四四方
方的基地,缺了一角,不成格局,所以得寸进尺地还要以低价买这两间屋子。房主苦求加
价,孙敬福置之不理,将公用的一条夹道封住,断了人家的出路。房主忍无可忍,跳墙而
出,告到杨伯方那里,已经勒令孙敬福必须将夹道启封,逾期不理,派巡警去打通那条夹道。
“回王爷的话,限期快到了,到时候孙敬福不理,厅里又不派人去启封,不但威信扫
地,从此号令不行,房主进出无路,一定还要来告。王爷倒想,那时又怎么办?”
“话倒也是实情。”善耆说道:“釜底抽薪,只有劝他们和解。”
“和解不是单方的事,孙敬福倘肯照市价买人家房子,房主自无不卖之理!”
“不公,不公!这件事别找孙敬福,找了他就不够意思了。”
杨伯方反感益深,而且颇为困惑,不知道他何以要这样子卫护孙敬福。口虽不言,脸上
却并不掩饰他不满的表情。
善耆自然看出来了,知道不说明其中的作用,杨伯方不会就范,因而微微透露了一些秘
密。
“跟你实说吧,你这也算帮皇上的忙!我要让孙敬福见个情,好教他好好儿伺候皇上。
你老哥明白了吧!”
懂是懂了,心里却颇为不服,不过为了顾全大局,不能不想办法。思索了好一会,有了
一个计较。
“只有设法补偿。”他说:“我替原告在厅里补个杂役的名字,叫他把房子卖了,另外
赁屋住。”
“好,好!这很妥当。就请老哥费心赶紧办吧!”
于是,杨伯方派人跟房主去谈,自无不允之理。孙敬福不意官司打输了,又反能如愿以
偿。又觉意外的是,杨知事一向喜欢与太监作对,何以前倨后恭,出尔反尔?
细一打听,才知道是肃王的大力斡旋,当然心感不已,特意请了一天假,穿上他的六品
服饰,备了孝敬的礼物,到了肃王府去谒见。
又有一个意外,门上传谕,在新书房接见。所谓新书房,便是东花园那座小洋楼的最上
层。等孙敬福磕完头道了谢,善耆说道:”孙小胖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实说。”
“是!”
“我问你,你在皇上寝宫里当差,是不是身上带着一把刀?”
孙敬福脸色大变,但看到善耆脸上并无恶意,便有了主意,“王爷是听谁说的?”他斩
钉截铁地说“决没有这回事。”
“当真?”
“真的!我决不敢欺王爷!”
“果然?”善耆的戏迷又犯了。
“王爷如果不信,我可以发誓。”
“也好!”善耆点点头,“你发个誓我听听!”
于是孙敬福看了一下,面向西壁所悬的一幅朱画“无量寿佛”跪下,大声说道:“我,
孙敬福,跟肃王爷回过,决不会带着凶器伺候皇上,倘或说话不算话,教我孙敬福天打雷
劈,断种绝代,全家不得好死!”
他的话象爆炒豆似的,说得极快,但字字着实,确是情急赌咒的样子。善耆一字不遗地
听在耳中,心想太监不能生子,最忌讳“断种绝代”这句话,而孙敬福用来赌咒,足见有唯
恐他人不信之意。不过,语气中很明显的,是今后在御前不带凶器,并不表示从未如此,亦
足见过去有人见他身上带着刀的话不假。
“好!孙敬福,只要你心口如一,就是你的造化。”善耆突然问道:“你平时喜欢玩儿
什么?”
孙敬福愣了一下,得想一想才听懂他的话,“奴才闲下来喜欢逛逛庙市,”他说:“看
看有什么新奇可爱的小摆饰。”
 
“喔,‘新奇可爱’!”善耆凝神想了一下,忽然抬眉说道:
“有了!你跟我下楼去。”
说完,善耆首先下楼,孙敬福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看,只见二楼是空宕宕的一大
间,西面靠壁是一架硕大无朋的穿衣镜,北面沿墙摆着一溜大木箱,上悬髯口、靴子、马鞭
等等,还有刀枪架子,楼面铺着地毯,心知是个讲究的“票房”。
再下去就是底层,一个饭厅,一个起坐间。善耆坐定了吩咐书童:“把端大人送的那个
大木盒子拿来!”
那个黄杨木制的盒子,有尺许高,八九寸宽,三尺多长,顶上安着黄铜把子。等书童拎
了来放在桌上,孙敬福才看到侧面屉板上有四个镂刻填蓝的篆字“百美造像”。
善耆起身先检视屉板的小锁,转脸带笑骂道:“小猴儿崽子,偷看过了?”
“没有!”书童抗声否认。
“还赖!我故意把锁反着锁,钥匙孔在左面,现在顺着锁了,不是你动了手脚还有谁?”
书童登时红了脸,狡黠的笑道:“看是看了,可没有拿出来看!”
“混帐东西,你还好意思说!”
善耆一面骂,一面拿系在铜环上的钥匙开了锁,拉开屉板,里面是八具泥人,身分姿态
各各不同,有花信年华的少妇;有风韵不减的徐娘;蓬门碧玉,曲巷流莺,或坐或卧,姿态
极妍,一时那里看得完,却又不舍得不看,孙敬福乐得心都乱了。
“你拿出来看看!”
孙敬福依他的话,伸手取了一具,是个凤冠霞帔,低头端坐的“新娘子”。展玩之间,
忽然发现了秘密,倒过来看,裙幅遮掩之中,两条光溜溜的大腿,纤毫毕露。孙敬福恍然大
悟,怪不得肃王跟他的书童有那一番对答,主仆俩是在开别有会心的玩笑。
“怎么样,”善耆笑着说:“够新奇,够可爱了吧?”
“这比杨柳青的春画儿可强得多了!”孙敬福问道:“王爷是那儿得的这玩意?”
“两江端大人送的。”
“这么说必是无锡惠山的货色。”
“不错,还是定制的呢!”善耆指着木盒说:“你带回去玩儿吧!”
“是!”孙敬福放下手中泥人,笑嘻嘻地请个安:“谢王爷的赏。”
“不算赏你的东西,是回你的礼。你何必又花钱买些个吃的来?本想不收,又怕你多
心,以为不给你面子。”
“王爷赏奴才的面子,真是够足了!奴才感激不尽。”
“别说了!只盼你好好当差吧!”

※ ※ ※

孙敬福告辞不久,田际云就来了,接着,王照亦不速而至。主客仍然是东花园洋楼上见
面。
“成功了!”善耆说道:“再无后患。只是杨知事怕不高兴。”
“听他说完经过,王、田二人无不大感欣慰。“田老板,”
王照说道:“这一下,你对赵太监有交代了!”
“岂止交代,他一定感激我,这都是王爷赏我的好处。”
“得,得!什么好处?但盼平安无事,大家省心。”善耆又问:“你今天有事没有?”
“有!南城有个堂会。”田际云看一看钟,失惊地说:“唷!不早了,我得赶紧走,不
然,又得叫天儿‘马后’。上次来过一回,很挨了他一顿抱怨,不能再来第二回了!”
一谈到戏,善耆岂肯不问,“上次是怎么回事?”他说:
“你也不争这片刻工夫,讲完了再走!”
上次是谭鑫培跟田际云合演《四郎探母》,“杨延辉”已经上场了,“铁镜公主”还不
知道在那里,把管事的急得跳脚,只好关照检场的,给谭鑫培递了个暗号“马后’——尽量
拖延。谭鑫培无奈,只好左一个“我好比”,右一个“我好比”,现编现唱,一共唱了三十
来个我好比。台下听客是内行知道必是田际云误场,外行却有意外之感,不明白谭鑫培何以
这天格外冒上?但不论内行还是外行,觉得这天运气真好,却是一样的。
台下乐,台上苦,“比”来“比”去,不但没有辙儿了,连西皮三眼的腔都使尽了。幸
好田际云已经赶到,匆匆上妆已毕,抱着“喜神”到了上场门,杨四郎才得由三眼转散板煞
尾。
“幸好‘叫天儿’那天嗓子痛快,越唱越顺,得的彩声不少,不然,怎么对得住他。好
了,我得走了。小航先生陪王爷谈谈吧!”
王照本意也是如此,他有个念头盘旋在脑中很久了,早就想说,苦无机会,这一天可不
能放过了。
“王爷,”他问:“你的消防队练得很好了吧?”
“好极了!”善耆立即眉飞色舞地:“跟正式军队一样!逢三逢八打鹄子,几时你来看
看,真正百发百中。”
“王爷以前跟我说过,练这支消防队,为的是缓急之际,可以救火为名,进大内保护皇
上。这话,我没有听错吧?”
“没有错。”
“既然如此,倘或探听到皇太后病不能起之日,王爷就该带消防队进南海子,瀛台救
驾,拥护皇上升正殿,召见王公大臣,亲裁大政,谁敢不遵?如果等皇太后驾崩再想法子,
恐怕落后手了。”
“决不行!不先见旨意,不能入宫。大清朝的规制,对我们亲藩,比异姓大臣更加严
厉,走错一步,就是死罪。”
“太后未死,那里会有旨意,召王爷入宫?”
“没法子,没法子!”善耆大为摇头,“你这个从明朝抄来的法子,不中用!”
“怎么不中用?‘夺门之变’不是成功了吗?”
“情形不同。明英宗复辟能够成功,是内里有人在接应,再说‘南宫’是在外朝,如今
人、地两不宜,决不会成功!”
“办这样的大事,本无万全之计,不冒险那里会成功?”
“明知不成,何必冒险?”说着,善耆站起身来,是不打算谈下去了。
王照未免怏怏,善耆则不免歉然。宾主两人都低着头,慢慢下楼,走到一半,善耆突然
回身抬头,面有笑容。王照自是一喜,以为他别有更好的算计,很注意等他开口。
“有件新闻,你听了一定痛快!”善耆说道:“杨莘伯栽了个大跟头,只怕永远爬不起
来了!”
杨莘伯就是杨崇伊,戊戌政变就是由他发端,酿成了一场弥天大祸。这个新党的死对
头,栽了大跟头的新闻,自为王照所乐闻,急急问:“是怎么栽了跟头?”
“奉旨: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
“好家伙!”王照吐一吐舌头,“何以有此严旨?”
“还有更严的话,‘如再不知收敛及干预地方一切事务,即按所犯劣迹,从严究办,以
惩凶顽。’”
“这……,”王照问道:“是何劣迹?好象很不轻!”
“不但不轻,而且卑鄙得很。你要听这段新闻,我得拿好酒解解秽气。”
于是,王照留下来陪善耆小酌,拿杨崇伊的新闻下酒。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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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杨崇伊自辛酉之乱以前,外放陕西汉中府之后,本意有首先奏请慈禧太后训政的功
劳,必能获得荣禄的援引。那知在西安同为军机大臣的鹿传霖,看不起此人,很说了他一些
不中听的话,荣禄憬然而悟,从此便疏远他了。
其时正当李鸿章奉旨自广东进京议和,杨崇伊以李家至亲,被奉调至京,充任随员。结
果李鸿章为俄国人所逼,心力交瘁,赍恨以殁。“树倒猢狲散”,杨崇伊虽升了道员,分发
浙江,却始终未能补缺。上年丁忧,开缺回籍守制,他是常熟人,却寄寓省城的苏州,干些
说合官司,包完漕粮之类的勾当,做了个下三滥的武断乡曲,不择手段,什么肮脏的钱都要。
在一个月以前——八月初,苏州山塘有两名妓女,不堪“本家”的凌虐,横一横心,逃
进城去,当官投诉。象这样的案子,照例交家属领回,如无家属,由官择配。这里便有许多
名堂了,地方上的绅士,可以自告奋勇,具结领人,代择良配。说起来是一桩好事,但领回
去以后作婢作妾,就谁也不知道了。
因此,开窑子的“本家”王阿松,便托杨崇伊设法,许了他两千大洋的酬劳。杨崇伊侨
居省城,而且有丧服在身,不便出面,便托他的一个至亲写信给署理元和知县吴熙,希望带
领此发堂的两名妓女。他这个至亲姓吴,亦是苏州的世家,嘉庆七年壬戌状元吴延琛的孙
子,名叫吴韶生。本人虽只做过一任县学训导,他的胞兄吴郁生却是翰林出身,现任内阁学
士,放出来便是封疆大吏,所以吴熙会买这个面子,让吴韶生的家人,将这两名妓女领了回
去。
杨崇伊是派了家人在元和县衙门前守候的,一见成事,飞报主人。这时王阿松正在杨家
门房听信,口袋里揣着两千大洋的一张庄票,静待成交。杨崇伊便将他唤了进来,说是可以
领人了。
“人呢?”
“人在吴家,走了去就领了来了。”
“杨老爷,”王阿松取庄票扬了一下,“两千洋钿在这里,人一到,马上送上。”
杨崇伊心想,将两名妓女领了来,再由王阿松领了去,旁人见了,未免不雅,不知内情
的人,或许还会误会杨家卖婢为娼,这个面子更丢不起。不如写一张名片,命家人带着王阿
松径自到吴家领人,随手带回庄票,银货两讫,岂不干净利落。
那知王阿松在吴家一露面,可就坏了!吴家听差有认得他的,少不得要去禀告主人,吴
韶生大为诧异!因为杨崇伊请托之时,说得冠冕堂皇,这两名妓女各有恩客,皆为寒士,他
即是徇此两名寒士之请,转托代为带领,成全他们的良缘,是莫大的阴德。那想到竟是受王
阿松之托!
正在不知所措之时,丫头来通知,说:“老太太请。”吴韶生到得上房,只见那两名妓
女双双跪在老太太面前,泣不成声。原来她们也得到了消息,计无所出,只有来求吴老太
太,表示宁愿在吴家当“粗做丫头”,死也不肯跟王阿松回去。
“你本来是阴功积德,现在拿从火坑里逃出来的人,再推入火坑,这不是造孽?”
“娘!”吴韶生抢着说道:“你老人家不必再说了!我那里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吴韶生毫不迟疑地复信拒绝,说是与原议不符,碍难从命。杨崇伊不想有此结果,急怒
攻心,一张脸紫涨得象猪肝似的。中秋之前该付的节帐,跟人斩钉截铁地说:“过了节一定
有!”即是因为有此两千大洋的把握。谁知十拿十稳的事,会发生变化!在杨崇伊想,竟是
吴韶生有意跟他为难。此仇何可不报?
报仇犹在其次,要帐的人,已经上门了,该当如何应付,却是燃眉之急。想来想去,只
有把那两名妓女弄到手,既可换钱又不失“面子”。当然,无法跟吴韶生软商量,首先话就
说不出口,就算老着脸皮说了,吴家亦必不肯答应,何苦来哉?
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自明朝以来,江南一带的绅权特重,土豪仗势欺人,原有带领
家人,捣毁仇家的风俗,董其昌就干过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杨崇伊不比董其昌高明,为什么
做不得?
于是这天晚上十点多钟,杨崇伊坐一顶素轿,轿子里带一管洋枪,率领家人在月明如昼
的大街上,一阵风似的卷过,到得吴家,乒乒乓乓地打门。门上从门缝中往外看去,恰好看
到杨崇伊手端着洋枪,吓得魂不附体,七跌八冲地一面往里奔,一面大喊:“不好了!不好
了!杨老爷打上门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吴韶生丢下烟枪,爬起身来问。
这等于明知故问,事实也没有工夫去追究原因。听得外面一片喧嚷之声,唯有挺身而出
去办交涉才是当务之急,无奈吴韶生赋性懦弱,这时吓得瑟瑟发抖,一筹莫展。
由于主人不敢露面,益发助长了杨崇伊的气焰,站在吴家大厅上,厉声喝道:“替我
搜!”
搜的自然是那两名妓女。吴家的老管家,深怕杨家的人闯入上房,惊吓了老主母,故意
喊一声:“下房里当心!”
这明明是指点那两名妓女的住处。杨、吴两家至亲,下人亦多熟识,知道下房座落何
处,一拥而入,毫不费事地找到了要找的人。吓得魂不附体的一双雏妓,被横拖直拽的带走
了。
出了吴家大门,杨崇伊倒起了戒心,因为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纷纷出门,来看热闹。
杨崇伊深怕有人出面干涉,家人应付不了,功败垂成,所以连轿子都顾不得坐,步行押队,
亲自断后。
到得寓所,发现一件怪事,原来随众一起到过吴家的王阿松,忽然遍觅不见,而原因不
明。杨崇伊这一急非同小可,连夜派人赶到山塘去找,坐等回音。
到得天亮,有了回音,王阿松道是人不要了!自承晦气,送上一百大洋,酬谢“杨老爷
费心费力”!
杨崇伊勃然大怒,将接到手的东西,使劲一摔,只听“呛啷啷”乱响,摔得满地白花花
的大洋钱。
“真是混帐王八蛋!”杨崇伊跳着脚骂:“我要枪毙他!”
派去的家人,另外得了王阿松的好处,少不得替他解释:
“说起来,老爷,倒也不能完全怪他……。”
原来王阿松本以为凭杨崇伊的面子,将那两名雏妓弄到手以后,要打要骂,可以随心所
欲,那知事情并不顺利,更想不到的是,杨崇伊竟出此硬夺的手段。吴家也是苏州城里的大
乡绅,一时吃了眼前亏,岂有不加报复之理?看样子他们亲戚会变冤家。打起官司,追究缘
故,自己脱不得干系,不如及早抽身为妙。
想想也不错。王阿松一介平民,操的又是这种贱业,拘传到堂,县官必是先一顿板子打
了再说。难怪他会害怕。杨崇伊想了一会说:“你去告诉他,决不会打官司,谅吴家不敢!”
“老爷,”那家人嗫嚅着说:“只怕他不相信。”
“要怎么样才相信?”杨崇伊将心一横,“你叫他看看,我今天还要到吴家去打一场!
看吴家敢不敢告我?”
果然如此,王阿松的想法自又不同。但是吴家呢?真的不敢打官司吗?谁也不敢说这
话。而保持沉默的结果,变成无形中赞成主人的主张,加以满城传说这件新闻,都道杨崇伊
岂止斯文扫地,简直成了无赖!更使得他恼羞成怒了。
“说我无赖,我就是无赖!今天打定了吴家。你们替我去雇‘打手’!”他用力将胸脯
拍得“嘭嘭”地响,“闯出祸来有我!”
主人如此,下人何敢违拗?而况原有这种风俗,三笑的“陆氏大娘”打“祝阿胡子”;
玉蜻蜓的“申大娘娘打沈鋆卿”,只要打得有理,尽打不妨。
这就非找流氓不可了。苏州的流氓分文武两种,文的称为“破靴党”,因为此辈穿长
衫、着靴子,自命衣冠中人,遇事生风,善于两面捣鬼,以持人之短,敲诈勒索为长技。武
的便是分布在闹市的地痞,横眉竖目,挥臂而行,卖的是狠劲,要找“打手”,此辈便是。
到得黄昏时分,二十名打手找齐了,杨崇伊拿好酒好肉,先作犒赏,自己在鸦片烟榻上
半睡半醒的闭目养神。钟打九下,蹶然而起,端着他那洋枪,领着二十名打手与七名家人,
二次“杀”奔吴家。
这声势比前一天又不同了!二十名打手一式短衣扎脚裤,辫子绕在脖子上,手里都有武
器,不是铁尺便是三节棍,一望而知是去打群架。
因此,这帮人一入吴趋坊便引起骚动。少不得也有人到吴家去告警,赶紧想关大门,已
晚了一步!
杨崇伊抢上前来,抡圆了长枪,一下打飞了吴家的门灯,然后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去,见
人便打,见物便捣。吴家男女佣仆,一面告饶,一面后退,杨崇伊却步步进逼,端看洋枪,
竟闯入中门了。
“要出人命哉!”吴家的老管家大喊一声,豁出老命去夺杨崇伊手中的长枪。
老管家尚且如此,吴家的健仆再难退让,于是反身相扑,一拥而前,七手八脚的帮助去
缴枪。杨崇伊当然要抗拒,紧握着枪身使劲往回一夺,用力过猛,自己将自己在额角上打出
了一个大包。
就这时,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捣毁东西的声音突然减低了,接着有人在喊:“吴大老爷来
了,吴大老爷来了!”
吴家的人便都松了手,杨崇伊愣了一愣,突然暴吼一声:“好!你们打,你们打!恶奴
仗势横行,简直无法无天了,我要吴大老爷还我个公道!”
一面说,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奔,将入大厅蓦地里想起,手中的这支枪,老大不妥!因
而随手往旁边一甩,撩起夹袍下摆,从只剩了一个空架子的大理石屏风后面闪了出去。
“老公祖,”杨崇伊气急败坏边说:“请你验伤!吴家恶奴,目无法纪,殴辱士绅,请
老公祖严办。”
“老前辈,”吴熙铁青着脸,冷冷地说:“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你也闹得太不象话
了!”
“老公祖,你不能听片面之词,我是上门来评理的。主人避不见面,指使恶奴,拿我围
殴成伤,无论如何要请老公祖主持公道。”
“好了,好了!都是地方上有面子的人,何必教人看笑话?”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现在面控吴家恶奴,仗势横行,请老公祖发落!”
“你不要说这种话!我劝老前辈反躬自问,息事为妙。真的要追究起来,‘持枪夜入人
家’,该当何罪?律有明文!老前辈早就五品黄堂了,莫非还不明白?”
“怎么?”杨崇伊声音虽厉,己有些内荏的模样了,“莫非老公祖要拿我当强盗办?”
“岂敢,岂敢!”吴熙仰着脸问:“杨家的人在那里?”
“去,去!”有个差役将杨崇伊的一名家人,往前一推:
“大老爷有话。”
那家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吴熙沉着脸说:“都是你们这批混帐东西,撺掇主人出头,
闹出事来,怎么对得起你们主人。还不赶快把你们老爷送回去。”
“是,是!”杨家家人掉转身就去拖杨崇伊,连连使着眼色,作为警告:再不知趣,就
要没有“落场势”了!“好,好!”杨崇伊脚步往前,脸却向后,大声说道:“吴子和!你
小心!我们抓破脸了,你等着看我的颜色!”
“子和”是吴韶生的别号,他等杨崇伊出了大门,方敢出见,执礼甚恭,连连道谢,但
身子还在发抖。
“和翁,”吴熙安慰他说:“你亦无须如此!请你补个状子来,我总秉公办理就是!”
“不,不!老公祖的好意,我万分心感。不过,我跟杨莘伯是至亲,实在不愿涉讼。”
吴熙叹口气:“和翁,你也真是太忠厚了!不过,你不愿涉讼,人家可不是这么想。这
场纠纷,我在公事上要有个交代,除非你们两家和解,有个书面在我那里备案。不然,他会
倒打一耙,说我袒护和翁。你想,是与不是?”
这是必要的顾虑,而以杨崇伊的为人来说,亦是势所必然之事。唯有抢个原告,先占了
上风,才可免除后患。无奈吴韶生过于懦弱,任凭吴熙如何鼓舞,只是不肯打官司。
“和翁自愿吃亏,与人无干!不过,和翁也要给兄弟想想,公事上如何交代?”
“是,是!当然不能让老公祖受累。除了涉讼以外,应该怎么个办法,但请吩咐,无不
从命。”
“这样,”吴熙想了一下说:“请和翁将此事前因后果,写一个节略,最后声明,与杨
某分系至亲,不愿涉讼,自相和解。我有了这个节略在手里,杨莘伯来找我,我就有话可以
对付他了。”
就这样,吴韶生还怕将杨崇伊的劣迹,形诸文字,会得罪人。迟疑了一会,看县太爷的
脸色很难看,终于只好轻描淡写地开了个节略,又犒赏了差役轿班,才将吴熙送走。
到得第二天,吴熙正在踌躇,这一案应不应该呈报时,藩司衙门送来一角公文,吴熙拆
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本司访闻本月十六、十七两日,有丁忧在籍前浙江候补道杨崇
伊,持枪率众,夜入三品封职前江宁县学训导吴韶生家逞凶情事,该县谅有所闻,应即查
报。”
这就无须踌躇了!吴熙立即传轿,带着吴韶生所开的那份节略,去见藩司。
江苏一省有两个藩司,一个为江宁藩司,是两江总督直辖的部属,一个就是江苏藩司,
驻苏州归江苏巡抚指挥。此人名叫瑞澂,字莘儒,是鸦片战争中继林则徐为两广总督,丧师
辱国的琦善的孙子,庸庸碌碌,一如乃祖。只为娶了载泽的胞姐为妻,结了一门好亲,所以
由部员外放,不数年当到监司大员。当时听吴熙面禀经过,他看了节略,案情是了解了,却
拿不出办法。
“吴家是大绅士,杨莘伯也不大好惹,他的女婿李国杰袭侯,进京替皇太后拜寿去了,
说不定太后会召见,说不定他会提到这件事。这都不得不防。”
“是!”吴熙答说:“不过其曲在杨,是可以断言的。大人如果顾虑杨莘伯不肯悔过,
或者还会另生枝节,不如据实申详。”
瑞澂想了一会说:“也只好这样!”
于是藩司申详巡抚。案子到了这个地步,就非处置不可了!因为封疆大吏的责任不同,
如果象这样目无法纪之事,可以置之不问,则所谓“抚安齐民,修明政刑”者何在?言官据
实纠参,必获严谴。因此,江苏巡抚陈启泰,打了个电报给两江总督端方,征询处置办法。
中午发的电报,晚饭之前,就有了回电,特召瑞澂到江宁,面商其事。

※ ※ ※

“莘儒,”听瑞澂陈述完了,端方这样问他:“你想不想大大地出他一回风头?”
瑞澂不知他这句话的用意,只陪笑答道:“能出风头,岂有不愿之理?”
“好!你听我的办法,包你大出风头,不但大出风头,江南士林一定交口相颂。你这个
江苏藩司,就当得稳稳儿的了!”
倘能如此,更符所愿,不过他不明白,如何得能使“江南士林,交口相颂”?所以口中
应声,脸上却有困惑之色。端方自然看得出来,便即问道:“杨莘伯当年参过文道希,你记
得吗?”
“嗯,嗯!”瑞澂答说:“记是记得,内幕不甚清楚。”
“我来告诉你吧!”
原来文廷式自光绪十六年榜眼及第,名动公卿,而李鸿章其时勋业正隆,但桑榆境迫,
深感继起无人,早先寄望于张佩纶,不幸马江一役,多年苦心,尽付东流。如今看文廷式是
个霸才,而且内有珍妃的奥援,外有“翁师傅”的赏识,不论从那方面看,都会出人头地,
因而刻意笼络,在文廷式请假回籍,经过天津时,奉之为北洋的上宾,礼遇既隆,资赠更
厚,希望收为帮手,将来看情形,传以衣钵。
及至光绪二十年春天,文廷式假满回京,恰逢大考,由于珍妃的进言,皇帝亲定文廷式
第一。翰詹的大考与部员的京察,三年一举,得了第一都是非立刻升官不可的,文廷式便由
编修升为侍读学士,这是难得一见的不次拔擢。翰林院的官制与众不同,从七品的检讨,正
七品的编修之上是从六品的修撰,但从无编检升修撰之例,因为此缺是状元的专职。再上面
是从五品的侍讲、侍读,从四品的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编检既不能升修撰,亦不能超擢为
五品的侍讲、侍读,所以俸满升转之时,如果不是外放或改为部员,而仍侍清班,便得到东
宫官属的詹事府去转一转,其名为之“开坊”。
“坊”是詹事府的左右春坊,下有三种官职,皆分左右,赞善从六品,中允正六品,庶
子正五品。还有一个掌管图书经籍的官职,名为“司经局洗马”,是个有名不易升转的缺分。
曾有人以杜诗自嘲,叫做“一洗凡马万古空”。
自道光以后,庶吉士散馆留馆,授职编检的日多,人众缺寡,所以十来年未能开坊,视
为常事。开坊以后,要跳出坊局,升为京堂,又非十年不足为功,因而有“九转丹成”之
说。如今文廷式四年编修,倒有一半的辰光,漫游各省,以榜眼、名士双重头衔,为督抚的
上客,而逍遥归来,一夕“丹成”,却又出于宫闱的援引,自然令人既妒且羡亦恨了!
其中最切齿于文廷式的,即是杨崇伊。他是光绪六年庚辰的翰林,至今不曾开坊,晚了
十年的后辈,忽然变了本衙门的上官,这口气怎么样也咽不下去。到了下一年,杨崇伊转为
御史,觉得出气的时候到了。
其时的国事,虽只一年之隔,已经历过一番极大的沧桑,甲午战败,李鸿章负咎特重。
当中日交涉严重之时,翁同龢不知道北洋只是个空架子,内里腐败不堪,只当大办海军,年
耗巨款,总会有点成绩拿出来,所以一意主战。及门高弟,群相附议,文廷式且曾专折奏劾
李鸿章,责他畏葸,且挟倭自重。到得黄海丧师,一败涂地,李鸿章被拔去三眼花翎,交出
直督大印,几于身败名裂。痛定思痛,认为他的一生毁在翁同龢手里,先则以户部尚书的资
格,当皇帝亲政后,上奏裁定,北洋不准再增兵添饷,既则多方逼迫,非要他丢人现眼不
可!总而言之一句话,是成心跟他过不去。
当然,他不独恨翁同龢,也迁怒于翁门子弟,而尤不满于文廷式。于是杨崇伊便在他的
授意之下,利用珍妃恰好大失所宠的机会,上奏严劾,“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遇事生
风,常在松筠庵广集同类,互相标榜,议论时政,联名入奏,并有与太监文姓结为兄弟情
事,请立予罢黜。”结果,文廷式丢官被逐,永不叙用。在杨崇伊,自是出了胸头一口恶
气,但也从此不齿于士林了。
听端方细谈了这段往事,瑞澂才知道他的用意是要讨好江南的士大夫,可是他不知道,
端方也是借此要报复李家,李鸿章的小儿子经迈,在端方是视作冤家的。
那是两年前的事。端方随载泽出洋考察宪政,李经迈正出使奥国,欢宴席上,端方认为
奥国供应不周,颇表不满。而言外之意,又仿佛责怪李经迈联络未妥,以致奥国才会慢客。
李经迈以贵公子出身,自然不受他这话,反唇相讥,说他的官是“大使之级”,但所奉
的使命不是,不能怪奥国不以礼待,当场闹得不欢而散。
事后李经迈颇有警觉,深知端方气量狭隘,回国之后可能会“告御状”,因而先将经过
情形,函陈外务部有所解释。果然,不久接得外务部会办大臣那桐的复信,这是端方曾经提
到此事,不意为李经迈抢了个原告,大为沮丧。可想而知的,冤家结成了。
第二年李经迈回国,奉调江苏臬司,这时端方在当两江总督,李经迈怕他还念着旧怨,
特意写了一封措词很恭敬的信,先行致意。谁知端方竟置之不理!见此光景,李经迈这个江
苏臬司做不得,在召见时,将与端方结怨的经过细细奏明,请慈禧太后作主。
“他敢?”慈禧太后这样说。不过第二天还是作了安排,将李经迈调为河南臬司。
说也奇怪,上谕一下,立刻就接到端方的贺电,情词十分恳挚。过了几天,李经迈才知
道他前倨后恭的道理。
原来端方的胞弟端锦,是河南候补的直隶州知州,现充陕州盐厘局总办。河南不出盐,
仰给于两淮、长芦、河东,尤其是河东的潞盐,以河南为主要的引地,入境先在陕州抽厘,
税收极旺。所以端锦的这个差使,号称“通省第一差”。
不过,他的这个好差使快要当不成了!端锦嗣母亡故,丁忧照例开去差缺,端锦苦恋不
舍,请他老兄设法。汉军原可照旗人的规矩,只穿孝百日,不必守三年之丧,但穿孝是穿
孝,做官是做官,即令只有百日,亦须离差。而况汉军毕竟仍是汉人,办不能全照旗人的规
矩,端方自为封疆大吏,何能公然致函河南的巡抚与藩司,为胞弟作此贪禄忘亲的干求?
正当此时,李经迈改调河南,端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因为第一,自觉李经迈有对不起
他的地方,应能借此补报;其次,以新到省的监司大员,为端锦说话,巡抚、藩司总不好意
思头一次就不给面子。所以紧接在贺电以后,写了封很恳切的信,托李经迈代为斡旋,让端
锦能够“夺情”留任。信中又说:他在两江,开支甚大,所以养家全靠端锦此差,每年有八
千两银子的收入。这话看似坦诚,其实虚伪,若说做到两江总督,还要兄弟替他养家,那是
谁也不会相信的事。
“夺情”非礼,李经迈何能为力?因此端方跟他的怨结得更深了。如今迁怒到李家的至
亲,杨崇伊便越发“罪孽深重”了!
“莘儒!”端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你这个申详的稿子,前面铺叙事实,不错,
后面轻描淡写,变成头重脚轻,很不妥当。你看看这个稿子!”
端方已请幕友为他重拟详文:“本司查杨绅崇伊,身为道员,又当守制,乃于登堂妓
女,插身干预,复敢两次寻衅,带领家丁,夤夜持枪滋事,实属目无法纪,不顾名誉。且在
省会之地,竟敢如此肆恶,是其在常熟原籍,遇事生风,乡人侧目,人言亦属可信。虽吴绅
韶生年老畏事,不愿深求,本司查得既详,未敢玩法容隐,专案详请奏参。”
说是说得重了一点,但既有总督作主,瑞澂觉得就得罪了杨崇伊亦不要紧。当时点点头
说:“很好,很好!”
“那么,我就据你的原详,跟陈中丞会衔出奏。稿子就请你帝了去。”
当天晚上,端方请瑞澂吃饭,筵间便将会奏的稿子交了出去。在照叙原文之后,紧接着
写道:“臣等查抢夺妇女,乃系棍徒恶习,该道杨崇伊声名本劣,此次横行不法,竟与地痞
流氓无异。当仓皇抵御之际,即使被殴受伤,亦属咎由自取,无足顾惜。且据司详,并闻王
阿松有许送二千两,托其包揽情事,如果属实,尤为卑污无耻!不惟滋害乡里,且贻羞朝
廷,此而不惩,必将日益凶横,无恶不作。相应请旨将丁忧在籍,前浙江候补道杨崇伊,即
行革职,永不叙用,不准逗留省城,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如再不收敛,及干预地方一
切事务,即按所犯劣迹,从严究办,以惩凶悍,而保治安。所有参劾在籍道员缘由,谨具折
会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
瑞澂看完,吐一吐舌头,心想端方的手段好辣!不过事,不关己,不必多事,所以一无
表示地将稿子折拢,放入口袋。
“莘儒,”端方郑重叮嘱:“守口如瓶,密意如城,尤其不可让新闻纸的访员知道!倘
或一见了报,事情就坏了。”
瑞澂办事不行,做官的诀窍,却很精通,心里思量,端方的花样甚多,不要雷声大,雨
点小,他自己翻云覆雨,出尔反尔,有意泄露给报馆,而嫁祸于人,这却不能不防。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大帅,在我手里是决不会泄露的,不过交到陈中丞手里,会了稿
再送回两江来拜折,中间要经过好几道手。倘或出了毛病,责任就辨不清了。不如大帅就把
这个稿子,电达苏州,知会了陈中丞,立刻拜发,既谨慎,又快当。大帅看呢,这个办法使
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我就照你的办法。”
于是瑞澂将稿子又交了回去。端方随即交到电报房,用密码拍发,第二天中午收到电
报,陈启泰要求加一句:“此奏由两江主稿。”会奏本有此规矩,端方亦不怕人知道他有意
跟杨崇伊为难,所以如言照办。缮正加封,鸣炮拜折,九月初就到了京里。
这是封奏,要等慈禧太后看了才会发下来。奕劻一看,既惊且诧,不由得嚷道:“诸公
来看!有这样的怪事!”
于是除了在假的张之洞,所有军机大臣都围了拢来,奕劻戴上老花眼镜,将原折大声念
了一遍。听完了各人的表情不同,有的皱眉,有的摇头,有的不动声色,而鹿传霖一向鄙视
杨崇伊,所以连连冷笑。
“上头怎么批呢?”世续问说。
“没有批。”
没有批便是要军机定拟办法,当面请旨。鹿传霖平时重听,偏偏这三个字听清楚了,大
声说道:“‘滋害乡里,贻羞朝廷’,这两句考语,字字皆实,自然请旨,准如所请。”他
虽说得激昂,却没人附议,庆王环视着问:“怎么样?”
“杨莘信是闹得太离谱了一点儿,不过,陶斋的话,亦不可尽信。”世续说道:“内幕
到底如何,不妨先打听一下。”
“慰庭,”奕劻指名又问:“你看如何?”
“我没有意见。”袁世凯这样回答,却很快地使了个眼色。
奕劻会意了,点点头说:“多打听打听总是不错的。上头如果问起,到底是怎么一回
事,也好有个交代。”
“庆叔这话我赞成。”醇王载沣说:“要打听也很方便,到南斋把陆凤石请来一问,就
都知道了。”
陆凤石就是陆润庠,虽为尚书,仍在南书房行走。当下派苏拉把他请到,却不肯进屋。
因为军机处有雍正的特谕:“军机重地,不准擅入。”以前张之洞进京议学制,每到军机处
都要军机大臣陪他在院子里立谈,陆润庠规行矩步,自然也是守着前辈的规范。
于是由世续出迎,将他请到“南屋”,军机章京治事之处面谈,问他可曾接到苏州来信
谈起杨、吴两家的纠纷?“谈起过,不过语焉不详。”陆润庠答说:“中堂何不问一问吴蔚
若?”
吴韶生的胞兄郁生,字蔚若,现任内阁学士,世续是知道的,但眼前却只有陆润庠可
问。“来不及!”他说:“只有先跟凤翁打听,照你看谁是谁非?”
“自然是杨莘伯太霸道了一点!”
“蔚若的那位老弟呢?一点错都没有?”
“这不敢说!”陆润庠突然警觉,“是不是江苏奏闻了?”
“岂止奏闻?端陶斋、陈伯平会衔参了杨莘伯一本,措词不留余地,凶得很呢!”
“喔,”陆润庠不由得关心:“怎么个凶法?”
世续也起了警惕之心,尚未奉旨定夺的处分,不宜泄露,便笑笑答道:“措词不留余
地!你去琢磨吧。”
“革职?”
“现在还不知道。要看上头的意思!”世续站起身来说:
“劳驾,劳驾!”说完,拱一拱手,是很客气的逐客。
陆润庠却不放过他。一把拉住他说:“中堂,这件案子是不是要交部?”
世续这才想到,陆润庠是吏部尚书。官员失职惩处,都交由吏部议奏;此案的两造,是
他的小同乡,还可能沾亲带故,别有渊源,如果由他来拟处分,公私不能两全,是个绝大难
题,所以会有这等关切的神情。
他的难处是了解了,却无能为力,“我看总要交部吧!”世续答说:“反正交部的案子
该怎么办,会典有明文规定,错不到那里去的。”
陆润庠看他口气甚紧,不便再往下追问。不过,世续却由于陆润庠的态度而有了了解,
这一案以不交部为宜,因为照陆润庠的处境,恐怕处置难得其平。
不过,这是他心里的想法,并不愿说出口,只觉得这个折子应该压一压,还是要把纠纷
的真相彻底弄清楚,再行面奏,才是正办。
“也好!”奕劻接纳他的意见:“我想还是劳你驾,找吴蔚若细谈一谈,明天一早再商
量好了。”
于是这一天进见,便以尚须彻查为理由,奏明慈禧太后,暂时不作处置。退值之时,奕
劻面约袁世凯晚间小酌,再私下谈一谈杨崇伊。
“我真有点不明白,陶斋似乎跟杨莘伯结了很深的怨。是为什么?”
“不必一定有私怨。陶斋喜欢结交名士,而名士莫不以为杨莘伯该杀的!”袁世凯说:
“这就够了!”
“若说为了取悦名士,而下此辣手,未免过分。”奕劻心想杨崇伊在戊戌政变时,跟袁
世凯过从甚密,也许愿意救他,便即问道:“我看还是交部吧?”
“交部自然可望减轻罗?”
这是必然的。照会典明载,交辉处分共分三等,最轻的是察议,其次是议处,最重是严
加议处。如果原参请求议处,奉旨察议则从轻,奉旨严议便须加重。如今奏请将杨崇伊革
职,永不叙用,并逐回原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已是重得无可再重的处分,然则奉旨交部,
自必含有减轻的意味在内。否则,大可径自朱批,何必交部?
“是的!”奕劻索性说明了,卖他一个交情:“我就是想先问问你的意思。杨莘伯,你
也是有交情的。”
“多谢王爷!”袁世凯答说:“不过,我跟杨莘伯交情不深。
我是怕上头另有意见。”
这是指杨崇伊曾有奏请训政之功,慈禧太后或有矜怜之意,奕劻深深点头,说了句:
“那就面请朱批好了!”
“是!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话虽如此,上头如果问到,不能没有话回奏。”奕劻问道:“你看,是不是先要商量
一下呢?”
“我看,只王爷跟我的说法,最好一致,别的人就不用管了。”
“好!你看应该怎么说?”
“这一案情节不一样,所参是否过苛,不无可议。”
奕劻点点头。看起来袁世凯还是偏向杨崇伊,他心里有数了。

※ ※ ※

“这一案情节不一样,所参是否过苛,不无可议。”奕劻紧接着说:“不过恩出自上,
臣等不敢擅拟。皇太后、皇上以为应加严惩,请朱批照行,否则交部议处。”
“象这样的情节,真正少见!杨崇伊果然是这样子可恶,当然应该交地方官严加管束。
我怕折子上得太过分了。”慈禧太后问道:“苏州的京官很多,你们打听过没有?”
“是!”奕劻答说:“让世续跟皇太后回奏。”
于是世续膝行半步,抬头陈奏:“吴韶生的胞兄吴郁生,现任阁学,奴才昨天去问过
他,他不肯多谈。只说他们是至亲,为小事结怨,痛心得很,冤家宜解不宜结,以他的处境
不便多谈。”
“另外呢?问过别的苏州人没有?”
“先就问过陆润庠,他说,家信中谈过这件事,不过不详细。奴才问他,究竟谁是谁
非?他说,当然是杨崇伊不对。”
“杨崇伊不对,那是谁都知道的,不然江南的督抚,也不至于这样子严参。”慈禧太后
又说:“你们怕得罪人,吏部尚书陆润庠是他们苏州同乡,更加为难,所以要我来批。倘是
交部严议,大家商量着办,总不至于让人委屈到那里去。如今打我这里就定案,要嘛准奏,
要嘛就减轻,一点儿腾挪的余地都没有。如果准奏,杨崇伊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倘或交部,
说是不能再严,必得从减,保不定杨崇伊倒又是情真罪当,朝廷持法,不得其平,关系也实
在不浅。你们想,我能不慎重吗?”
这一番宣示,连袁世凯都衷心佩服,臣下的肺腑如见,正就是慈禧太后所以至今能掌握
大权不坠的缘故。不过“你们怕得罪人”这句话,有一个人却心有不服,那就是这天销假上
朝的张之洞。
“江督苏抚会奏严劾杨崇伊一折,臣今天入直,方知其事。臣愚,以为姑不论督抚参司
道,向无不准之例,即以杨崇伊所作所为而言,曾侍清班,又列台谏,而当闭门读礼之时,
干预如此卑鄙龌龊的外务,岂止玷辱士林,贻羞朝廷?真可谓之无君无父,无法无天!此而
不加严惩,伦常官箴,世道人心,那里还整顿得起来?以臣之见,仅如江督苏抚所请,已从
未减,革职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亦犹是保全之道,臣请皇太后、皇上宸衷独断,准如所
请!”
君臣上下,听了张之洞的话,无不动容,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想来皇上亦是主张严
办的,就这么批吧!”说着,顺手拈起朱笔,往旁边一递。
这是让皇帝亲笔朱批之意。他的精神很萎顿,不过写几个字还能胜任,接过笔来,批了
八个字:“着照所请,该部知道!”
“该部”是指吏部。照军机办事的规制,除咨请内阁明发以外,须先通知吏部。这天陆
润庠正好在衙门里,一看军机处抄送的原奏,大为骇异,随即命人誊了一个副本,带在身
上,套车去访吴郁生。
吴郁生住在宣武门外阎王庙街,原在岳钟琪的故居,园亭虽小,结构精致。他家本素
封,几次主考放的又都是好地方,所以境况优裕,闲来摩挲古董,品题书画,颇享清福。可
是这一阵子心境很坏,就为的是杨崇伊无端骚扰,至亲成仇,恐有后患。
此时听门上来报,陆润庠相访,赶紧迎了出来,一看他的脸色,便知有很严重的事发生
了。
“蔚若!”陆润庠把抄件递了过去,“你看!”
吴郁生接来看完,连连顿脚嗟叹,“糟了,糟了!”他说:
“结成不解之仇了!”
“这必是端陶斋的主意!杨莘伯虽可恶,处分也未免太严厉了一点。”陆润庠紧接着
说:“蔚若,我们苏州人都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想法,只当‘吏部天官’的权柄大极!那知道
现在上有军机,更有太后,而况原奏既未交议,吏部根本不知其事。我怕我们苏州人会误
会,是我偏袒府上,跟杨家过不去,甚至杨莘伯本人,或许都有芥蒂,以为我袖手旁观,存
心要看他的笑话。总之,我们两个都处在嫌疑之地,休戚相关,该商量商量,怎么化除误
会。你道如何?”
吴郁生觉得他的顾虑近乎多余,但既有“休戚相关”的话,不便异议。所以点点头说:
“要化除误会,要化除误会。
如今亦只有尽其在我了。”
“一点不错,为今之计,只有尽其在我。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无可挽救,我想该尽快通
个消息给杨莘伯,让他好有个预备。”
“那就要打电报回去。”
“当然!”陆润庠问道:“你看是直接打给本人呢,还是托人转告?”
吴郁生想了一下答说:“自然以托人转告为宜。不过这个人不大好找。”
将彼此在苏州的亲友,细细数过去。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姓姚,跟杨莘伯常有往来,与
吴、陆两人也很熟,决定托他转告。
于是,吴郁生走到书桌后面坐下,揭开墨盒,取张素笺,提笔写了姓姚的在苏州的地
址,略一沉吟,写下电报正文:“烦即告越公,参案奉朱笔,处分如瓶斋。”下面署名“凤
蔚”。
“越公”是隐话,隋朝杨素封越国公,此指杨崇伊。“瓶斋”是翁同惄的别号,“处分
如瓶斋”是说杨崇伊亦如当年翁同龢之获严谴,开缺逐回原籍,交地方官编管。“奉朱笔”
意示未交部议,为陆润庠表白,并非不肯帮忙,是根本帮不上忙。最后“凤蔚”二字,骤看
一个名字,其实是陆凤石、吴蔚若两个人。这个电报在局外人看,不知所云,亦就无从猜
测。陆润庠觉得很妥当,随即派跟班送到电报局去发,比照吏部特急官电办理,限傍晚之前
到苏州。

※ ※ ※

“这是那一天的事?”王照问说。
“就是今天!刚出炉的新闻。”
“怪不得!”王照笑道:“到得明天此时,通国皆知了。”
“江南,只怕只有上海才知道。”
“不!”王照摇摇头:“《申报》的访员,今天会照抄邸抄打电报到上海,明天一早见
报,至迟中午,苏州就都知道了。”
“那时候,杨莘伯不知是怎样一副嘴脸?”善耆笑着举杯:
“这段新闻,值得浮一大白吧!”
“太值得了!”王照满饮一杯,换个话题问:“皇上的病情,想来有起色?”
“唉!”善耆突然重重地叹口气,“你别问这个!喝酒吧。”
王照却不死心。皇帝的病不能问,便问:“太后呢?”
“总是闹肚子,好好坏坏地,谁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太后的痢疾,是从夏天起的,既然一直不好,何以内奏事处没有给太后请脉的方子。
莫非是讳疾?”
“你知道了,何必还问?”
“太后的万寿又快到了!”王照也叹口气,“皇上又有得罪受了!”

※ ※ ※

驻驾颐和园的第二天,慈禧太后饮食不慎,又闹肚子,召见军机时,很发了些牢骚。
“皇上的病越来越坏,头班张彭年、施焕的药,一点用处都没有,那里是什么名医?我
看有名无实。我这两天也很不舒服,可是不敢让头班请脉。”慈禧太后指名问道:“张之
洞,你们平常有病痛,倒是请教谁啊?”
“臣家中有病,总请吕用宾来看,都很有效。”
“好吧!那就传吕用宾来诊吧!”
吕用宾与杜钟骏是第三班,两月一轮,还早得很,所以南宫有家富户,独子患了伤寒,
专诚礼聘,吕用宾很放心的去了。不过宫中忽然传召,吕家即刻派车,连夜将他从南宫接了
回来,过门不入,直奔颐和园待命。
请了脉,开了方子,才得回家,补睡一觉。好梦正酣时,为人推醒,“快,快!”他的
姨太太说:“张中堂打发人来请,让你马上就去,只怕老太后的病有变化。”
听得最后一句,吕用宾大吃一惊,将残余的睡意驱得一干二净,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只是
发愣。
“怎么啦!你倒是下床啊?”
“不会啊!”吕用宾自语着:“药不会用错的!怎么说是病势变了呢?”
“那是我胡猜,你快点吧,到了张中堂那里就知道了。”
“怎么?”吕用宾问:“是到张中堂家,不是进宫?”
“谁跟你说进宫了?”
“嗐!吓我一大跳。”吕用宾透了口气,“必是张中堂有话要问我!”
果然,是张之洞有话要问。原来吕用宾脉案上有“消渴”的字样,慈禧太后很不高兴。
“吕大夫!”张之洞沉着脸说:“太后也读过《史记》、《汉书》、唐诗,知道‘文园
病渴’那个典故。她问我,‘吕用宾说我消渴,我从何处得消渴病?’我竟无词以对。”
吕用宾真如俗语所说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用心思索了一会,方始记起,“必是口
渴之误。”他说:“泄泻必口渴,一定之理。”
“口渴怎么会写成消渴?供奉御前,何可如此漫不经心?”
吕用宾听他是教训的口吻,未免反感,当即答说:“一时笔误,也是有的。”
“如果早个几十年,这一字之误,可以断送你的一生!”
语气虽仍然严峻,但却出于善意,吕用宾不再跟他抬杠,只是辩解:“脉案上有笔误,
不过药是好的!太后的痢疾,我有把握,三服必可大安,以后只要少进油腻生冷,亦不致复
发。”
“你真的有把握?”
“有。”
“那好,你明天仍旧照常伺候好了。”
果然,吕用宾药很有效验,亦就因为如此,慈禧太后不再追究误口渴为消渴这涉于不敬
的错误。
皇帝的病则正好相反,不但没有起色,而且更似奄奄一息的模样。这一半是忧急所致,
自顾支离的病骨,不知如何得以应付太后万寿的繁文缛节?每一想起侍膳听戏,从早到晚,
一站就是一整天,头晕目眩,冷汗淋漓,而仍不能不咬紧牙关,强自撑持的情形,便觉心
悸。而更坏的是,今年万寿撑持不下去了!不知是在勤政殿上,还是戏台前面,一倒下来,
也许就此不起。皇帝做到这个分儿,想不自怜而不可得,所以这一阵子每每涕泗横流地说:
“皇太后的好日子快到了,我病这么重,不能给皇太后行礼,怎么办呢?”
这话传入慈禧太后耳中,不觉恻然,便找荣寿公主来商量,应该如何体恤皇帝?
“只要他有那么一点孝心就够了,能不能给我行礼,我倒不在乎。不过,如今爱造谣言
的人更多了,倘说平时照常办事,到了我生日忽然不露面了,这可不大合适。所以,我的意
思,皇上要请假,就得提早。”
荣寿公主听见“皇上请假”这句话,不由得想起溥儁在开封被逐出宫时,有人控告他是
“开缺的太子”,同是新鲜话头。不过,皇帝一请了假,只怕再无销假的时候,此事关系太
重,她不能表示意见,所以默然不答。
慈禧太后让荣寿公主陪了她四十多年,当然深知她的心情,沉默不是默许,而是不赞成
的表示。因而问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好法子?”
“没有!”
“连你都想不出好法子,那就真的没有好法子了。我看还是照我的主意办吧!”
“是!”荣寿公主忽然想到,不得已而求其次,应该留下一个伏笔:“先让皇上好好儿
将养几天,到得老佛爷大喜的日子,皇上精神好了,照常给老佛爷行礼。”
“那当然!娘做生日,没有儿子磕头,那个生日再热闹也没有意思。”慈禧太后停了一
下说:“就从十月初一起吧!你把我的意思说给皇上。”
“是!”
于是荣寿公主衔命到皇帝寝宫去传懿旨,一路上想好了许多慰勉的话,但当到达皇帝寝
宫时,突然发觉跟随的太监中,有崔玉贵,有小德张,还有敬事房的太监,恍然警悟,自己
亦被置于监视之下了!
因此,她所打的腹稿,几乎全用不上,只见平平静静地宣示了慈禧太后的“德意”,随
即退出。复命途中特意攀登万寿山最高处的佛香阁,至至诚诚地烧了一炷香,默祷菩萨,保
佑皇帝,就在几天中,恢复精神,能赶上太后万寿之期,率领王公大臣,朝觐祝嘏。

※ ※ ※

按照惯例,慈禧太后由颐和园返驾,总是坐船到西直门外的广源闸,再换乘鸾舆回宫。
临行前一天特为叮嘱:皇帝不妨先走,不必乘舟随侍。为的是皇帝可以节劳,亦是一番体恤
的德意。
从排云殿前下船,慈禧太后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万寿山,忽然说道:“皇上病重,我们
这趟回去,恐怕一时不能到这里来了!”
侍立在她身旁的,一面是瑾妃,一面是荣寿公主,都默不作声。这不算不敬,凡是太
后、皇帝有这种令人不敢赞一词的话,容许左右保持沉默。
“天气可真是好!”慈禧太后又说:“回头上了岸,咱们到万生园逛逛去。”
“是!”瑾妃与荣寿公主同声回答。
“可惜!挺好的两只象,竟会饿死!这件事,我亦不知道应该怪谁。”
原来所谓“万生园”这个名称,即由这两头象发端而来。端方考察宪政回国,带来两只
象,一只狮子,贡献慈禧太后,本意可养在颐和园中,而李莲英认为不免危险,大加反对。
其时农工商部正利用西直门外一处荒凉已久,来历已难稽考,只知习称为“三贝子花园”的
一大片官地,创建“农事试验场”,除数十亩稻畦麦田之外,还搜罗了各地的奇花异果,试
为种植,如今为了安顿这两象一狮,索性扩大规模,植物之外,辟地豢养动物,又建了好些
亭台楼阁,作为游憩眺望之所。落成之后,敬奉两宫观赏,慈禧太后将最宏敞的一座洋楼,
题名为“畅观楼”。上年夏天来过几次,而这一年,却还只到过一次,但两头象已经饿死了。
“问内务府,说是洋人喂养得不好,也有人说,洋人要加这只象的口粮,内务府不肯,
以致慢慢饿死了。那两个洋人是跟农工商部订了合同的,期限未满,硬争着要照合同拿薪
水。”慈禧太后紧接着说:“说不定那两只象,就是洋人弄死的,为了好白得一笔薪水回
国。洋人真不是好东西!”
“其实喂象又何必请洋人?咱们从前不也有象房吗?”荣寿公主又问:“听说象房里喂
的象,还食三品俸禄呢!不知道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慈禧太后说:“那些象全通灵性。”
于是,慈禧太后大谈道光以前象房中的故事,象奴如何哀恳象为他故意阻道敛钱,象如
何会知道象奴侵吞了它的俸禄而以恶作剧作为惩罚等等。就这样兴致勃勃地,一直谈到西直
门外的广源闸,舍舟登陆,照例先到万寿寺拈香,然后率领宫眷去逛万寿寺以东的万生园。
这时早有内务府的人,作了紧急通知,尽驱游人,以便接驾。慈禧太后进园穿廊右行,
过了一道小溪,在一座八角亭前停了下来。
这座亭子极大,其实就是一个兽圈,亭分八方,竖着顶天立地的铁栅,禁系着八种猛
兽,狮子、老虎、黑熊、金钱豹、野牛、黄狼,还有一只角的犀牛。
不知是忽发童心,还是有意要表示她胆大,慈禧太后走近了铁栅,一头闪着碧眼的老
虎,突然扑了上来,将李莲英的脸都吓黄了。
“老佛爷,”他喘着气说:“把奴才的胆都吓碎了。请往后站吧!”
“有铁栅在,怕什么?”
话虽如此,禁不住宫眷们也苦劝,慈禧太后便往后站站,看够了又往左走,那里是沿墙
构筑一排兽舍,斑马、梅花鹿、印度羊,有丑有妍,千奇百怪。慈禧太后一面看,一面问,
将个内务府出身的“农事试验场监督”,问得张口结舌,无词以对。慈禧太后倒未生气,只
笑笑说道:“你还得多念点儿书!”
看完走兽看飞禽,看完飞禽又看家畜,慈禧太后的腰脚甚健,而李莲英却深以为苦,几
次相劝:“别累着了!息息儿吧!”慈禧太后置之不理。
不但不理,而且每当他落后时,必定问一声:“莲英呢!”害得李莲英上气不接下气地
赶了上来,却又没事。谁都看得出来,慈禧太后是有意给李莲英找麻烦。
 
一踏进殿门,庆王奕劻便是一愣,御案后面坐着的,只是慈禧太后。皇帝呢?他在想,
十月初一太庙时享,皇帝是行礼去了?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已想起早有上谕,是派恭亲王溥
伟恭代行礼。那么,皇帝何以不陪太后一起御殿?
“皇上的病又添了!”慈禧太后说:“让他息几天。”
“是,”奕劻毫无表情地答应着,随即将手里的黄匣子捧上御案,“达赖喇嘛另有献皇
太后,恭祝万寿的贡物,请懿旨,让他那一天进呈?”
“皇上不是要赐宴吗?”慈禧太后问道:“定的那一天?”
“十月初六。”奕劻欲言又止地,但终于说了出来:“请懿旨,是不是要改期?”
“改期?”慈禧太后诧异地问:“为什么?”
“奴才怕到那一天,皇上还得将养,不能驾临紫光阁,亲自赐宴,就不如改期为宜。”
奕劻紧接着说,“这一次达赖喇嘛,为了觐见磕头,觉得很委屈似的,英国又拚命在那里拉
拢示好,前天英国公使朱尔典去拜他,说是谈得很投机,这种情形可不大好。奴才几个商
量,要请皇太后、皇上格外优容,以示羁縻。不赐宴则已,赐宴务必要请皇上亲临。”
“你说的话,我可大不明白。达赖喇嘛不是一向跟英国不对吗?”
“那是以前的话,现在英国拚命在他身上下工夫,当然就回心转意了。”
“这可见得咱们派的人无用,不然,英国人怎么插得进手去。”
“是!奴才已经告诉达寿、张荫堂留意。”奕劻停了一下又说:“赐宴要请皇上亲临,
就是达寿跟张荫堂从达赖喇嘛那里得了口风,特为来跟奴才说,务必奏明,俯准照办。”
慈禧太后想了一会说:“现在也不能说,皇上到时候一定不能到紫光阁,改期的话,不
好措词。至于他另有贡品,让他十月初九进呈,我会好好安抚他。”
这意思是相当明显的。十月初六紫光阁赐宴,皇帝多半不会亲临,慈禧太后已在筹思补
救之计了。不过,这个看法如果不错,太后万寿又将如何?莫非皇帝也不来朝贺?
这是绝大的疑问,也是个绝大的变化!袁世凯认为皇帝的病如真已加重,固然应该赶紧
作最坏打算,倘或病势如常,而慈禧太后忽然作此表示,真意何在,更非立即探明,有所因
应不可。
奕劻完全同意他的见解,于是以请屈庭桂治病为名,将他延入王府,在内书房跟袁世凯
一起跟他见面。
“皇上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呢?”奕劻问说:“你是每天进宫请脉的,一定比谁都明
了。永秋,你务必跟我说实话。”
“在王爷跟宫保面前,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敷衍的话。皇上的病,当然轻了!呼吸慢慢
恢复正常,腰痛亦减了,遗泄亦少得多。不过尿里检验出来,还有蛋白质,这是腰子有病的
明证。不过并不算很厉害!”
“你今天请脉了没有?”
“请了。”
“你刚才说的情形,就是你今天亲眼目睹的?”
“是啊!”屈庭桂不由得眨眼,不解奕劻问这话的意思。
“永秋!”袁世凯问:‘照你说,皇上的病不碍?”
“不碍!”屈庭桂答说:“可是,要能安心静养。”
“那么太后呢?”袁世凯又问:“经常闹痢疾,也不碍吗?”
“我没有替太后看过,不敢说。不过,到底七十四了!老年人的心脏,总要差一点,也
容易中风。至于痢疾,要看情形,不能一概而论。”
袁世凯点点头,看着奕劻问:“王爷还有什么话要问?”
“一时也想不起。想到了再说吧。”奕劻又说:“永秋,咱们这会儿所谈的情形,你搁
在肚子里好了。”
“是,是!”屈庭桂急忙答应:“我知道轻重。”
“如果皇上的病势有变化,或者在内廷听到什么有关系的话,请你随时来告诉我,或告
诉袁宫保也是一样。”
“是!”
“劳驾!劳驾!我就不留你便饭了。”
这是暗示可以告辞了。屈庭桂随即站起身来,奕劻却又喊住他,亲自打开红木镶螺甸的
橱门,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珍玩,他挑了一只金表,连装得极讲究的盒子,一起递给屈庭桂。
“这是英国公使朱尔典送我的一只表,专为跑马用的,”他指点着说:“这里有个钮,
一按,秒针就不动了。我想,你数脉搏倒挺用得着!”
“太用得着了!多谢王爷。”屈庭桂恭恭敬敬地请个安,告辞而去。
“王爷,”袁世凯的神色变得很兴奋,很郑重了,“事情已经很清楚!我有一句肺腑之
言,上达王爷。”说着,回头望了一下。奕励知道他的用意,喊一声:“来啊!”
一名听差应声而进。奕劻吩咐,如有下人,一律退出垂花门,并责成他在门外看守,任
何人不准进入。
于是袁世凯自己移张红木圆凳,与奕劻促膝而坐,轻声说道:“事情很清楚了,太后绝
不能让皇上死在她后头。一旦龙驭上宾,后事如何?”
“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的例子,太后总得召集御前会议,问问大家的意思吧?”
“是的,我是请问王爷的意思。”
“我主张立长君。”奕劻毫不考虑地说:“让溥伦来干!”
“不!”袁世凯说:“王爷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搬到宁寿宫去纳福?”
一听这话,奕劻目瞪口呆,好半天说不出话,脑子里不期而然地浮起高宗内禅以后的种
种传说。可是怎么也不能把自己跟嘉庆元年以后的高宗并合成一个人。
“慰庭,”他终于开口了:“这怕不行!”
“何以见得?”
“我是疏宗。”
“嗐!王爷怎么妄自菲薄呢?”袁世凯说:“仁宗跟庆僖亲王是同母兄弟。当初的身
分、教养,完全相同,只为仁宗长了两岁,所以得承大位,这一系下来,至今上而绝,那就
该回头由庆僖亲王一系继统,才算公道。”
如说庆僖亲王永璘一系继统,则皇位应该落在载振身上。奕劻做梦也没有想到,袁世凯
会有这样一种说法,真所谓匪夷所思,连当事者都觉得说不过去。
“慰庭,你的好意,我父子感激至深,不过这件事怕办不通。”
“怎么不通?请教王爷!”
“第一,你的说法,于古无征……。”
“有征,有征!”袁世凯抢着说:“宋朝自太祖驾崩,兄终弟及,帝系从太宗传到南渡
以后的高宗。以下自受禅的孝宗开始,就又是太祖的子孙做皇帝了。”
“孝宗是太祖的子孙?”奕劻惊讶地:“我倒不知道。”
“有书为证,不能瞎说的。”
书架上现成的一部二十四史,袁世凯抽出《宋史》第一本,翻到《孝宗本纪》,看都不
看便递了给奕劻。果然,书上记载得明明白白,孝宗是太祖的七世孙,秦王德芳之后。
这使得奕劻有些动心了!不过知子莫若父,载振望之不似人君,又有杨翠喜那一重风流
公案,必难服众。所以仍是摇摇头说:“不必,不必!徒然落个话柄,何必?”
“王爷是怕有人不服?”
“是啊!”
“为何不服?如今是择贤,振贝子那一点不如他人?当然要反对总可以找理由,这不妨
事先疏通。”袁世凯停了一下又说:“当年世宗即位,弟兄之间还不是个个不服?但有隆科
多在,还不是只好俯首称臣。”
雍正之能入承大统,得力于隆科多以步军统领掌握着两万禁军,袁世凯以此作譬,是以
隆科多自拟。
奕劻心想,袁世凯虽已不在北洋,但所练的六镇新军,除铁良统制的第一镇,由旗丁编
组,指挥不动以外,此外五镇,都能直接间接地调度。他手下的第一员大将段祺瑞,现任袁
世凯嫡系的第三镇统制,驻扎保定,驻南苑的第六镇,本由第三镇所孳生,实际上亦由段祺
瑞在指挥。一旦有变,要求驻畿南的第一镇,驻小站的第四镇,驻山东的第五镇按兵不动,
作壁上观,是袁世凯绝对可以办得到的事,然以一镇对付铁良,一镇控制京城,何愁大事不
定?
想到这里,奕劻的雄心陡起,不断地搓手吸气,自我鼓舞了好一会,方始开口说道:
“兹事体大!慰庭,得要好好筹划。”
“是,是!当然要好好筹划,不过也要快!”袁世凯说:
“照我看,比较难对付的只有泽公!”
提到载泽,更激发了奕劻的进取之心,因为现任度支部尚书载泽,想取奕劻而代之,已
非秘密。想到载泽种种跋扈的情形,他不由得恨恨地说:“总有一天让他回家抱孩子去!”

※ ※ ※

十月初六紫光阁赐宴达赖喇嘛,皇帝果然未到,十月初九,在勤政殿进贡寿礼,慈禧太
后亦未召见。正当达赖喇嘛满怀不快,决定吩咐从人收拾行李,打算尽快离京时,理藩部尚
书达寿亲自来颁上谕,达赖喇嘛不愿跪接。直到说明是恩诏,达赖喇嘛方始勉强行礼听宣:
“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达赖喇嘛上月来京陛见,率徒祝
嘏,备抒悃忱,殊堪嘉尚,允宜特准封号,以昭优异。达赖喇嘛业经循照从前旧制,封为西
天大善自在佛,兹特加封为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其勒封仪节,着礼部理藩部会同速议
具奏。并按年赉给廪饩银一万两,自四川藩库分季支发。达赖喇嘛受封后,即着仍回西藏,
经过地方,该管官派员挨站护送,妥为照料。到藏以后,务当恪遵主国之典章,奉扬中朝之
信义,并化导番众,谨守法度,习为善良。所有事务,依例报明驻藏大臣,随时转奏,恭候
定夺。期使疆埸永保治安,僧俗悉除畛域,以无负朝廷护持黄教,绥靖边陲之至意。并着理
藩部传知达赖喇嘛祗领钦遵!”
这道恩诏另外备有一份满文译本,达赖喇嘛不识汉字,却通满文,仔细看完,认为并无
暗示与班禅分治西藏之意,总算将多日以来所受的委屈,消散了许多。
于是他说:“明天进宫拜生日,我还有一尊佛像送给皇太后。这尊佛像上,有我念的二
十万卷经,功德甚大,太后虔心供奉,必能保佑她消灾延寿。”
“皇太后一定会很高兴。”达寿答说:“不过明天随班行礼,恐怕没有机会呈献。”
“如果明天不能面呈,就请贵大臣代为进献,不过亦须有一番迎佛的礼节。”
“当然,当然!”
“请问明天文武百官替太后拜生日,是不是由皇上带领?”
“这,”达寿歉然地说:“我可实在无法奉答。皇上从十月初一就不起床了,不然初六
紫光阁之宴,一定会亲临赐酒的。”
“照这样说,皇上明天就不能替太后拜生日?”
“大概是。”
“那么是谁带头行礼呢?”
这一下将达寿考住了。在他的记忆中,从无皇太后万寿,皇帝未能率领王公大臣朝贺的
情事,因而亦就无从回答,只含含糊糊的说:“那要看当时的情形,事先没法儿知道。明天
有我在那里照料,大师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达寿自己却很担心,因为西藏的局势动荡不安,朝廷寄望于达赖喇嘛回拉萨
后,能够安抚藏民,力御外侮,仍奉朝廷的正朔,而达赖喇嘛被迫行了跪拜之礼,却还不能
见到皇帝,内心异常愤懑。如果明天皇帝能率百官上寿,达赖喇嘛就必然会质问,时满五
日,何以紫光阁赐宴,皇帝就不能亲临?这话很难回答,得细心看看当时的情形,想法子找
个能够搪塞得过的理由。
因此,达寿在半夜里便即起身,赶到西苑,曙色未透,但内务府的官员,已经忙忙碌碌
在预备这天的庆典了。他拉住新补的内务府大臣景沣,悄悄问道:“皇上会来不会?”
“这会还不知道,不过,听说已传‘四执事’伺候龙袍了。”专管御用衣帽鞋袜的太
监,通称“四执事”,传龙袍伺候,自然是要来朝贺。达寿便赶到中海,一进东向的宝光
门,只见仪鸾殿外的来薰门前,已有掌“起居注”差使的翰林在当班了。
其中有一个是达寿的熟人,即是以参瞿鸿玑而名闻海内外的恽毓鼎,便唤着他的号问:
“薇孙,皇上今天会来给皇太后行礼不会?”
“怎么不会?当然会。”
“不是皇上病得很厉害吗?”
“那就不知道了!”恽毓鼎淡然说道:“不过,南书房的翰林谭组庵,昨天还看见皇上
在瀛台前面的迎薰亭蹓跶。”
就这时,有理藩部的司官来通知,达赖喇嘛已到。达寿急忙赶了去招呼,安顿略定,再
翻回来时,听说皇帝已经从瀛台步行而来,只等吉时一到,便即行礼。
同时,达寿发现便门未曾关严,很有些人在缝隙中张望,于是他也挤了上去,悄悄向里
窥望,只见身御龙袍的皇帝,两只手扶住太监的肩,双足不断起落作势,当然是舒舒筋骨,
以便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礼。
不久,来薰门开了,出来一名挺胸突肚的太监,正是将取李莲英而代之的崔玉贵,站在
汉白玉石的台阶上,歪着脖子扬着脸,用既尖且锐的左嗓子喊道:“礼部堂官听宣哪!”
礼部尚蔬良、左侍郎景厚、右侍郎郭曾炘,急忙赶上前去,向北跪倒,半低着头,所
有的王公大臣亦都垂手肃立,静听宣旨。
“奉懿旨:皇帝卧病在床,免率百官行礼。”
崔玉贵的声音极高,没有一个人觉得不曾听清楚。然而何以有此懿旨?人人感到意外,
相顾错愕,噤不能言。而就在这沉寂如死的霜风晓阴中,突然听得来薰门内,嗷然一声,凄
厉无比,令人毛骨悚然。
来薰门很快地合上了。但皇帝的哭声若断若续,依旧隐约可闻。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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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寿的戏在未正就散了,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许多人记得,光绪十八、十九两年太后
万寿,每次都唱七天戏,辰时开锣,唱到“电气球”大放光明,总在二十刻左右。有一天甚
至到亥时方散,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嵩祝五十徽班轮着唱,费时三十一刻之久。
何以散得这么早?只为慈禧太后的肚子又吃坏了,坐不了多少时候,就要起身“更
衣”,一去一来,奉旨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跪送跪接,不胜其烦,连慈禧太后自己都觉得好
没意思,因而才传旨散戏。
“这干什么呢?”慈禧太后却又闲得无聊,尤其是在福晋命妇辞宫以后,颇有曲终人散
的凄凉。
谁也无法回答她的话,万寿正日的下午,自然是听戏,谁也不曾想到该预备些可供她消
遣的玩意,所以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尴尬。
最后是李莲英出了个主意,“老沸爷不是要照一幅‘行乐图’吗?”他说:“照相的伺
候了好些日子了。”
这倒提醒慈禧太后了。前几天庆王奕劻奏报,普陀峪“万年吉地”岁修完工,慈禧太后
由普陀峪想到普陀山,那是观音得道之地,便说要扮做观音大士,照一幅行乐图。当时说过
丢开,如今既有照相的在伺候,何妨就以此消遣?
“既照相要阳光好,这会儿行吗?”
“不相干!在屋子里照,有阳光没有阳光都一样。”
“在屋子里照?”慈禧太后问道:“屋子里那来的紫竹林,那来的九品莲池?”
“用砌末!全都预备好了。”
“好吧!咱们照几张。怎么个照法?”慈禧太后紧接着说:
“得要善才龙女,还要个护法的韦陀。”
“都有了!”李莲英答说:“四格格扮龙女,奴才妹子扮善才,奴才托老佛爷的洪福,
扮一尊韦陀,也沾点儿仙气。”‘那就扮吧!”慈禧太后向荣寿公主笑道:“刚才听别人唱
戏,这会儿我可要扮戏给你们看了。”紧接着笑容一敛,“这可是一件极正经的事,打水来
洗手。”
于是,李莲英主外,传照相的来布置“紫竹林”,荣寿公主主内,伺候慈禧太后作僧家
装束,身穿大红平金的袈裟,头戴垂着两条长飘带的毗卢幅。足踏土黄缎子的云头履。由于
慈禧太后是张长隆脸,扮出来宝相庄严,荣寿公主不由得恭维:“活脱儿的观世音菩萨!”
善才龙女也扮好了,一个捧净瓶,一个捧紫金盂,夹辅着“观世音”来到仪鸾殿以西的
庆云堂,只见李莲英一身红靠,就象天寿戏中杨小楼在《挑滑车》中所扮演的高宠。
包括慈禧太后自己在内、看他这副打扮,都忍不住想笑,然而毕竟忍住了。李莲英自己
也有些忍俊不禁,赶紧低着头,双手合十,作个致敬的姿态,掩饰他脸上不甚庄重的神色。
“都预备好了没有?”
“预备好了!”
“是他照吗?”慈禧指着跪在地上,一个穿蓝布夹袍,戴红缨帽的中年汉子问。
“是!”李莲英答说:“他叫佟五,在后门开照相馆,是他们这一行的好手,以前也伺
候差事的。”
慈禧太后点点头,踏入殿内,只见桌椅已经移开,拿戏中的砌末,布置成“紫竹林”的
样子:前面是个莲叶田,芙蕖出水的池塘,后面衬一大块景片,画的万竿青竹,竹叶上还悬
一块云头花样的金漆木牌,上书“普陀山观音大士”七字。
“老佛爷请这儿坐!”
荷池与竹林之间,有个两尺高的蒲团,李莲英引着慈禧太后坐下,安排善才龙女站在她
右首。他自己在她左前站定,双手合掌作礼佛之状,随即有个小太监捧着“降魔杵”搁在他
臂弯中间,越发象个韦陀了。
于是佟五拿黑布盖着头,凑在照相机后面对光、上片,再弄个铜盘,倒上好些白色药粉
让他的伙计捧着,方半跪着回奏:“奏上老佛爷,回头有一溜极亮的白光,规矩是要有这样
一溜光才能照相。请老佛爷别害怕,也别眨眼。”
“好了!别罗嗦了!”李莲英呵斥着:“老佛爷又不是头一回照相。”
于是拿纸煤点燃药粉,一道白光过处,“普陀山观音大士”已摄入相机。佟五怕不保
险,要求再照一张,慈禧太后也答应了。
就这一番折腾,消磨了半个下午,慈禧太后回到寝宫,问李莲英:“什么时候可以看照
片啊?”
“今晚上就能看。不过,晚上送不进来。”
“那,”慈禧太后说道:“今晚上你回家去吧!明儿一早就把照片带来。”
“是!”李莲英退了出来,匆匆忙忙地赶着宫门下钥之前,离了西苑。
这下,太监之中,便数崔玉贵为首。只要李莲英不在,他就格外显得卖力,几乎寸步不
离慈禧太后左右。到得上了灯,照例是看奏折的时候,崔玉贵把伺候笔墨的小太监支使开,
一个人在书桌旁照料。
这天的奏折很多,到二更天才看完,崔玉贵换了茶,绞上一把热毛巾,慈禧太后擦了
脸,觉得精神一振,有了胃口,便即问道:“有什么吃的?”
“熬的香粳米粥,蒸的栗子面的小窝头,有锦州新进到的酱菜。”
“好!摆吧!”
于是一声招呼,很快地抬上两张食桌,小太监都知道崔玉贵喜欢一个人在慈禧面前当
差,所以将食桌安排停当,不待吩咐,便都悄悄退了出去。
“这两天外面可有什么新闻没有?”慈禧太后一面吃粥一面问。
‘有是有,奴才可不敢说。”
慈禧太后想了想说:“必是议论皇上的病?”
崔玉贵故意迟疑了一下,才轻轻答一声:“是!”
“怎么说?”
“都说皇上的病,怕是,怕是不好。万一有个……。”
“万一怎么样?”
“万一出了大事,又得老佛爷操心。”崔玉贵说:“这都是私下在谈的话。”
“自然是私下谈,还能公然议论吗?”慈禧太后又问:“你还听见些什么?”
“再就是胡猜。”崔玉贵嗫嚅着说。
“胡猜?”慈禧太后把金镶的牙筷放了下来,很注意地问:
“猜什么?是猜谁该当皇上?”
崔玉贵面现惊惶,偷觑了觑,方始吃力地答一声:“是!”
“怎么说呢?”慈禧太后又把筷子拿了起来,眼也不看他,而且是信口而问的声音。
“奴才不敢说。”
“不要紧!只当聊天。”
“有人说,再立一位皇上,得要一上来就能办事的,免得老佛爷操心。说是什么‘国赖
长君’。”
“不错,有这话!”慈禧太后怕崔玉贵不敢惹是非,不肯再往下说,声音越发柔和了,
“他们提了名字没有,谁是一上来就能办事的?”
“有人说,伦贝子合适;有人说,小恭王不错;还有人说,振大爷也可以当皇上。”
慈禧太后把这三个人的名字,紧记在心,随又问道:“还提了别人没有?”
“奴才只听人提过这三个名字。”
“是谁提的啊?”
崔玉贵就怕问到这句话!他本是以意为之,借此作一试探,希望能从慈禧太后口中探知
属意之人,趁早烧烧冷灶。那知试探没有结果,自己最害怕的事却出现了!只好跪了下来
说:“圣明不过老佛爷,信口胡说的话,作不得准。”
慈禧太后知道,逼急了,崔玉贵会胡攀,而且一定要追问来源,让人存了戒心,以后就
不容易听到新闻了。因而付之一笑,说一声:“起来吧!你只听见什么,搁在肚子里就是。”
同样地,慈禧太后也是将这些帝位谁属的揣测,放在心里,一个人默默地作打算。溥
伟、溥伦都不足为忧,倒是拥立载振之说,她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自己要有
所举动,这一点不可不防。
事情是很明白的,如果拥立载振,必出于袁世凯的主谋,而袁世凯所恃者,无非北洋新
军。驻扎在南苑的第六镇,可能会成心腹之患,首当下手。
于是,慈禧太后特意召见陆部尚书兼第一镇统制铁良。第二天便由铁良下令,以演习行
军为名,将第六镇与驻易州涞水的第一镇,对调驻防。接着,又有一个机会可以遣开庆王奕
劻,理藩部尚书达寿,赍呈达赖喇嘛所送的一尊佛像,据说将这尊佛像供奉在普陀峪“万年
吉地”的地宫,可以祓除不祥,益增圣寿。慈禧太后决定命奕劻去干这个差使。
“普陀峪的工程要验收,这尊佛像也要送去安置。”慈禧太后说:“派别人去我不放
心,你辛苦一趟吧!”
奕劻大感意外,也大感为难,很委婉地说:“如今皇太后、皇上都是圣躬违和,奴才似
乎不宜离京。”
“怕什么!这两天我不见得就会死!”话一出口,慈禧太后自觉过于负气,因而又放缓
了声音说:“今天我觉得好多了!
无论如何,你要照我的话办。”
这还能说什么?奕劻只有答应一声:“是!”下一天,十月十四一早动身出京。
慈禧太后估计奕劻此去东陵,一往一复,加上安置佛像,验收工程,总得十天工夫。有
此十天,大事可定,但在诏告天下之前,应该想法子能让臣下见皇帝一面,亲眼看到皇帝奄
奄一息的病容,觉得她早择继统之人,确是明智之举。
可是,皇帝是不是真的奄奄一息呢?慈禧太后特为派人去探视,得到的回奏是:从十月
十一开始,皇帝的病又添了几分,瘦得很厉害,气色极坏,已经七、八天没有大解,肝火极
旺。
是这副模样,不妨让臣下看一看。于是十月十六日一早,她告诉李莲英说:“你叫人传
话给军机,今天在瀛台召见,我顺便看看皇上去。”
等李莲英派人传了懿旨,军机大臣无不觉得事不寻常,纷纷揣测慈禧太后此举的用意。
张之洞一向以调和两宫自任,凡事往好处去想,“没有别的!慈圣不放心皇上的病,亲临探
视,顺便就在瀛台召见。”他说:“母慈子孝,但愿岁岁年年如今日!”
袁世凯在心里冷笑,拿起这天召见的名单来看,第一个便是他的旧部,新任直隶提学使
傅增湘,于是悄悄溜了出来,在走廊上招招手将贴身听差唤来,低声嘱咐:“快去请傅大人
来!”
这傅增湘字沅叔,四川江安人,戊戌那年点的翰林,未曾散馆,便逢庚子那场天翻地覆
的祸乱,避地天津,入了北洋幕府,与严修一起为袁世凯办学务,在天津以兴办女学校闻
名。这年九月间奉旨简授直隶提学使,开办京师女子师范学堂,决定亲自到浙江去招生,动
身之前,奉旨陛见请训。此时正在勤政殿外待命,忽然得到消息,说在瀛台召见,不由得大
起恐慌。原来殿廷大小广狭,宝座安设之处,各各不同,进殿以后,应该怎么走,到什么地
方止步,朝那个方向跪下,事先都要打听明白,不然就会失仪。如今改了地方,对瀛台的格
局布置,一无所悉,真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因此,听说袁世凯相邀,请教有人,正中下怀,傅增湘随即疾步而去。
到得军机直庐,袁世凯还守在走廊上,望影趋迎,脱略礼节,开门见山的低声说道:
“沅叔!半个月了,除了请脉的医生以外,外廷臣子你是第一个能见皇上的人,圣躬如何,
务必请你细心观察。”
“宫保,”傅增湘皱着眉回答说:“只怕我自顾不暇。召见之地是怎么个样子,茫然不
知,深惧失仪,顾不到宫保交代的话,如之奈何?”
“瀛台我亦没有到过。不过,你不必过虑,我教你一个诀窍,一进殿先不忙举步,站定
了看一看清楚,把心定下来,就不会出岔子了。”
“是!”
“请吧!只怕在叫起了。”
果然,到得原处,正好苏拉来叫。于是由勤政殿前的朝房出德昌门,往南过桥,便到了
三面临水的瀛台。这是一个总名,其实瀛台地方亦很大,楼阁参差,掩映于高槐大柳之间,
傅增湘跟苏拉来到一处北向的敞厦,蓝地金字的匾额,大书“香扆殿”三字,又看到走廊上
站着内务府大臣奎俊,知道是他带班,疾行两步请了一个安。
“不忙!”奎俊向东面三间指一指,“皇太后在看皇上,还没有升殿。”
听得这一说,傅增湘心便定了,低声问道:“皇上的病势怎么样?”
“只会重,不会轻。”奎俊似乎不愿多谈,紧接着说:“你别分心!趁着这会儿多想一
想,太后会问点什么?”说完,便挪动脚步,往东面走了过去。
不一会,遥遥望见太监往来,作警戒之状,然后,奎俊走过来招招手,傅增湘便跟着他
进了殿。照袁世凯的吩咐,先站定脚看,正中御案,两宫并坐,太后坐得很端正,皇帝是左
手扶着桌沿,右臂靠在桌上,仿佛很吃力似的。
傅增湘看清楚了位置,往前走了三四走,跪下来高声说道:“臣傅增湘恭请皇太后、皇
上圣安!”
接着便免冠碰头,行完礼戴上暖帽,起身往前走了几步,重复跪下,静候垂询。
“你在北洋办女学堂!”慈禧太后音吐朗朗地问道:“听说成效很好。你办过多少女学
堂?”
“臣在天津办过三处女学,又办了女小学八处。”
“办过女子师范学堂没有?”
“办了一所北洋女子师范学堂。第一期是去年年底毕业的,一共七十八个学生,分发到
各省担任女学教习。”
“兴女学我也很赞成。不过女学生规矩顶要紧,务必要整齐严肃。”
“是!”傅增湘答说:“臣办女学对这一层格外留心,内外界限很严,挑选的教习,都
是老成端谨的饱学之士。”
“这才是!”慈禧太后紧接着问:“京师办女子师范,有些什么功课?”
“有教育、修身、家政、国文、史地、算术、理科、手工、图画、体操、音乐、唱歌、
东文、英文等等,一共十四科。”
“学科自然要以中国学问为重,洋文、算学不过稍求新知识,并未尝有什么大用处,体
操、音乐虽说可以锻炼身体、陶冶性情,究竟不过聊备一格。功课的轻重本末,你一定要留
心。”
“是!”
“学生是在那里招?”
“各省都要招。不过,以江浙为主,江浙人文荟萃之区,识字有学问的女子比较多。”
“预备招多大年纪的呢?”
“女子师范毕业生,将来派任女学教员,程度要好,年龄不宜过轻,预备招考二十岁到
三十岁,德性纯淑,文字清顺的女子。”
“都是没有出阁的女孩子吗?”
“是!”傅增湘说:“年轻居孀,没有子女之累的,亦拟酌量录取。”
“在学堂得念几年?”
“五年。”
“二十岁上学,念五年毕业,就是二十五岁了!再教三、五年,不就成了老姑娘了?”
慈禧太后接着说:“兴女学可也不能耽误人家的终身大事!这一层,你们该想到。”
傅增湘在心里说声惭愧,办了好几年的女学,居然就不曾想到这一层!当时只好硬着头
皮答说:“圣虑极是。招生章程,实有未妥,容臣回去筹思以后,另行奏闻请旨。”
“我想有那已经出阁的,志切向学,翁姑丈夫也赞成,不妨也让她们来投考。”
“是!”
这时候皇帝已支持不住了,两只手扶在桌上,俯身向前说道:“你跪安吧!”
就这样突出不意地结束了陛见。傅增湘出了西苑,方始想起袁世凯所托之事,赶紧趁记
忆犹新之时,将所见的皇帝的容颜声音回想了一遍。进城休息了一会,去看袁世凯复命。
“皇上的气色很坏,声音微弱,体力不充。”傅增湘说:
“两颊发红,这是潮热,皇上的肺恐怕不大好。”
“你是说,皇上有痨病?”
“这可不敢说。”傅增湘急忙声明:“我不过胡猜而已。”
“太后呢?问了你一些什么?”
“太后精神很好,音吐朗然,问了很多话……。”傅增湘将慈禧太后对女子师范学堂的
意见,细细说了一遍。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如今用不着了!这些 秀出身的女学生,标梅期过,眼
高于顶,照我看,将来都是一品夫人,不过,只能做人家的填房。”袁世凯忽然说道:“沅
叔,你的学生之中,肯就私人西席的有没有?”
“这……,”傅增湘一时想不起,含混答说:“想来应该有的。”
“那就托你物色一位。”袁世凯说:“有两个小妾,忽然想念书,大的两个小女又想上
学堂,内人很古板,不愿年轻女子抛头露面。我想在令高足之中聘一位女师傅,主持舍间的
家塾,不知可有适当的人选没有?”
听说是袁家聘女西席,傅增湘格外重视,因为此人所予袁世凯的观感,足以代表自己这
几年在北洋的成就。于是一面思索,一面问:“在宫保心目中,要怎么样的人,才算适当?”
“第一,品德贤淑;第二,容貌举止要大方;第三,要能循循善诱。至于有多少学问,
倒不关重要,两个小妾等于蒙童,两个小女,也不过高小毕业的程度,一定可以教得了的。”
“是!”傅增湘突然想起一个人,欣然说道:“有个学生,倒还适合。姓周,叫周砥,
字道如。她是优等第一名,学业不算太好……。”
“怎么?”袁世凯打断他的话问:“优等第一名还不算太好?”
“优等之上,还有最优等。”傅增湘笑道:“实在说,优等就是二等。”
“二等第一名也不错。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就如宫保所说,性情贤淑,举止大方,教法很好,循循善诱。”
“喔,是那里人?”
“江苏宜兴。”
“宜兴周家,想来是周延儒之后?”
“是的。”傅增湘看袁世凯脸色有异,怕他嫌周砥是奸臣之后,便加了一句:“毕竟出
身世家,那种林下风范,在她同学中无人可及。”
“那好!”袁世凯问道:“人在那里?”
“就在京里。照定章师范毕业,应该任小学教员三年,周砥愿意留京,如今在东城一所
女子小学任教。等这一学年满了,就府上的馆就是。”
“就这样,就这样!我先下聘书,”袁世凯想了一下说:
“想送她两千两银子一年的束修,不为太菲吧?”
“很优厚了!”傅增湘说:“不过相府馆穀,自然不同。”
“倒是有件事,很费周章,请西席不可失礼,如今是女西席,照理说,应该内人亲自去
致意,无奈内人拙于应酬,又没有人可以代她,这……?”
见袁世凯如此尊师,傅增湘颇为感动,人家尊敬他的学生,他不能贬低学生的身价,以
为招之即来,无须讲什么礼节。至于敦聘西席倒也不必分什么男女,如果袁世凯不便亲自去
访晤周砥,很可以由子侄代替。
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袁世凯的次子克文,随即答说:“宫保若以为师道尊严,不妨交
代豹岑去致送关书,倒很合适。”
袁世凯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待以师礼,原不必分什么男女,准定照尊意办,请为先
容,等说定了,我叫小儿去送关书。”
傅增湘第二天就要赶回天津,同时觉得以老师的身分,可以命令周砥,无须先征求他的
意见,因而这样答说:“事情我可以作主,如果宫保决定了,今天就可以把这件事办妥当。”
“那好!”袁世凯吩咐听差,“看二爷在不在?”
听差答应着去了。不多一会将袁克文带来,他穿一件蓝湖绉的衬绒袍子,里面是一条白
纺绸的单裤,见了傅增湘,作个揖喊一声:“沅叔!”
当下由袁世凯说知究竟,吩咐写一通关书,帐房里支两千银子,随着傅增湘去访周砥,
当面致聘。
“是!”袁克文转脸问道:“沅叔,是不是此刻就陪你走?”
 
“我明天早车回天津,很想今天就把这件事料理开。”
“好!我马上去预备。”
这是叱嗟立办的事,袁世凯跟傅增湘谈载泽跟盛宣怀如何相结,还只说到一半,袁克文
已经去而复返了。
于是袁世凯中止了,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拱拱手说:
“偏劳了!请吧!”
“理当效劳!”傅增湘转脸看袁克文,只是套上一件马褂,便即问道:“这会儿好象变
天了,西风大起。豹岑,你穿一条纺绸,不会受凉吧?”
“惯了!数九寒天,都是这样子。”
“我真佩服你!”傅增湘笑道:“这也是时世妆。”

※ ※ ※

到了东城第一女子小学,校长听说是提学使跟“袁二公子”联袂驾临,大为紧张。赶紧
迎了出来,又要校役摇铃,召集教职员来迎接,让傅增湘拦住了。
“不必惊动大家!”他说:“只请周砥来见一见。”
“正在上课,我派人去通知她。”
“不必!不必!正好看看她,怎么教学生。请带路,我们到她课堂外面看看。”
“是!”那个六十岁的老校长,伛着腰亲自带路。
由一道角门出去,进入另一个院子,立即便听得琴声悠扬,等他们走近了,从窗子里望
进去,只见一条苗条的背影,坐在风琴后面,一面按琴,一面唱歌,清亮的嗓子,咬的字眼
很准。袁克文颇晓音律,很快地就听出来,唱的是:“四千余载女界冥,大幂忽开新,彬彬
文教启宏宇,惠兹鸾凤群。海内英媛萃一堂,洪炉大化钧。画荻课儿,焚裘训子,无比陶熔
深。二十世纪天演烈,坤维凭谁振?一人能醒百人觉,由来师道尊。天下之大匹妇责,斯责
踰千钧,今日桃李,他时兰芷,珍重百年身。”
歌声甫终,铃声已起,周砥起身,方始发现窗外有人,又惊又喜的叫一声:“老师!”
随即恭恭敬敬地一鞠躬。
“你先下了课,请到校长室来。”
“是!”周砥这时才发觉,傅增湘身后还有个年轻男子,骤视之下,面目看不甚清楚,
只觉得潇洒非凡,想多看一眼,却又不敢。就这转念之际,想看亦只能看到背影了。
于是下了课,挟着唱歌本往校长室走去,将到门口,忽然情怯,仿佛觉得有什么不妥似
的。放慢了脚步细想了一会,终于想起,一手的粉笔灰,未免显得狼狈。
因此,她掉身移步,先到教员休息室,洗了手又揽镜自顾,鬓脚有些毛了,粉也不匀,
于是取出随身所携的粉盒与小牙梳,修饰得自觉可以见得人了,方又掸一掸衣服,到校长室
去见老师。
一进了屋子,袁克文首先站了起来,退后一步,垂手肃立,而且微微俯着头。周砥出身
世家,深谙礼数,看他如此恭敬,完全是迎接尊长的神态,不由得大为讶异。
“道如,”傅增湘便为她引见:“这是袁宫保的第二位少君。”
周砥又惊又喜,顿时眼中发亮。久闻袁克文是少年名士,为丁日昌之子丁惠康,吴长庆
之子吴保初以来,又一位不带丝毫尘俗之气的贵公子,怪不得这样子飘逸不群,真正名不虚
传。
在她还在矜持微笑之际,袁克文已经作了一个揖,口中喊道“周老师!”
“寒云公子,不敢当!”周砥从从容容,裣袵还礼。
“道如,”傅增湘又说:“袁宫保想请你当西席,我已经替你答应下来了。袁宫保本想
亲来致聘,我想那亦可以不必,有豹岑世兄代表,也是一样。”
“老师,”周砥有些惶恐,“只怕我不能胜任。”
“也不致于不能胜任。”傅增湘又说:“你们校长也已经答应了,教到放了寒假,让你
去就袁家的馆。豹岑世兄已把关书带来了。”
于是袁克文拿起手边拜匣说道:“克文奉家父家母之命,敬迓鱼轩!”说完,将拜匣高
举齐眉,待周砥来接。
“竟不容我作个考虑!”周砥看着傅增湘,脸有欲辞不可的为难神色,“老师,我实在
惶恐得很。”
“你接下来吧!”傅增湘说:“你能毕业,也是拜受袁宫保在北洋兴学之惠,你就接了
关书吧!”
“老师这么说,我更无可辞。”周砥转身用双手接过拜匣,向袁克文说:“寒云公子,
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言重,言重!”袁克文在这片刻之间,觉得周砥秀外惠中,大有好感,便向傅增湘
说:“沅叔,家母有话,家塾不比正式学堂,似乎不必拘定限期,倘或周老师起居不便,不
如早早就馆,好让舍妹早沐春风。至于正式开课,不妨延到开年。”
“道如,你看怎么样?”傅增湘不知袁克文是矫传母命,便即劝她说:“即然宫保夫人
有此一番好意,我看你就照办吧!
袁府上的起居饮食,到底要舒服得多。”
“是!我听老师的吩咐。”
“那么,请周老师定个日子,好派人过来伺候移居。”
“这,”周砥答说:“我想先拜见了令堂再定吧!”
“是!”袁克文问:“明天派车来接?”
“不必,不必!”周砥又要求老师了:“我想请老师带我去见宫保夫人。”
“这可不行!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天津。”傅增湘答说:“其实,豹岑世兄来接也是一
样。”
周砥点点头,又说:“提起来冒昧,我还不知道,我是跟那几位在一起切磋?”
“是我的两位庶母,两个舍妹。”袁克文说:“内人说不定也要跟老师请教。”
周砥颇有意外之感,“原来还有两位姨太太!”她说:“忝居师座,怎么好意思。”
“那亦无所谓。”傅增湘说:“两位姨太太,只怕年纪还没有你大。”
“是的。”袁克文答说:“一位是六庶母,今年十八;一位是七庶母更小,只有十六
岁。”他顺口又问:“周老师芳龄是?”
周砥脸一红,旋即正色答道:“我今年二十。”
“那比我大一岁。”
原来才十九岁!不知娶亲了没有?一念未毕,立即想起,他曾说过“内人也要请教”的
话,随又自责,言犹在耳,何以就想不起?而紧接着又生警惕,自己平时不是这样子的,为
何此刻有神魂颠倒的模样?
想到这里,觉察到自己脸上发热,怕人家已经看出来了!心里一急,越发忸怩不安。傅
增湘看在眼里大为诧异,但不暇细思其故,只觉得是该走的时候了。
等他站起身来,袁克文抢在前面说道:“该告辞了!明天下午派车来接周老师,如何?”
“明天下午没有课。”
“好!一言为定。”袁克文又向校长拱拱手,跟着傅增湘一起辞去。
校长自然要送,周砥也要送时,傅增湘拦住她说:“你就留步吧。”
“老师来了,怎可不送。”
其时天色骤变,北风大作,袁克文那件薄薄的衬绒袍子,下摆飘拂,露出里面雪白的一
条纺绸单裤,为人诧作奇装异服。周砥真想问一声:“你倒不冷?”但随又自责:“吹皱一
池春水,干卿底事?”

※ ※ ※

袁世凯一到西苑,便有亲信军机章京来密报:也许是昨天受了寒的缘故,慈禧太后的病
情突变,萎顿异常,至天明尚未起床。这是仪鸾殿寝宫的消息,绝对可靠。
果然,到得七点多钟,内奏事处的太监来传旨:所有的“起”全“撤”。军机处如有必
须即时裁决的大事,写奏片上呈。
“吕用宾请脉,不是很有效验吗?何以又生反复?”张之洞神色忧戚地说:“此事所关
不细,得要问一问。”
要问只有找内务府大臣,增崇、奎俊、继禄、景沣都被请了来谈话。据继禄所知,慈禧
太后一直很任性,也一直很自信,自认体气极健,视“河鱼之疾”为不足忧的小病,所以只
要稍微好一点便不肯“忌口”,油腻生冷,杂然并进。这一次来势很凶,只怕在床上要躺些
日子。
“召医了没有呢?”张之洞问。
“是吕用宾请的脉。”继禄说道:“方子跟以前没有什么大改动,这会儿正在煎药,看
服了怎么说。”
“皇上的病也不好!”常川照料瀛台的增崇说:“大概也是受了寒的缘故。”
“怎么个不好?”袁世凯问。
“很难说。连头班的医生都说不上来。”增崇很吃力地答道:“反正看着神气不大对。”
“不是说,头班的药,毫无效验?为什么不换?”张之洞又说:“当初分为三班,言明
两月一轮,那是八月初的话,照算不也应该换班了吗?”
增崇不答,其余的三大臣亦装作未闻似的,没有一个人答腔。
局面有些僵了,最后是世续开的口:“就换班也得先奏闻皇太后,我倒提过,有人说皇
太后这一向身子也不好,别烦她了,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
“有人”是谁呢?张之洞心里在问,口中也不作声了。这一次是袁世凯打破了沉默:
“是不是把庆王请回来?”他问。
“这也得跟皇太后请旨。”世续说道:“庆王这趟去,不是别样差使。”
袁世凯也省悟了,奕劻是去验收“万年吉地”供奉佛像,这个差使重要无比,说要把他
追回来,必然惹得慈禧太后发怒,所以赶紧自己把话收回:“对!对!决不能多此一举。”
“四位先请吧!”张之洞说:“此刻只有出之以镇静,不过要偏劳各位,务必随时联
络。”说着,他向内务府四大臣拱拱手,表示重重拜托。
等他们一走,载沣问道:“咱们是不是也要留守?如果住在这里,得趁早派人回家取铺
盖。”
大家都觉他的话可笑。“回家取铺盖”是件什么大事,还值得特为说出来?世续对这班
少年亲贵,向来有点倚老卖老,便不客气地碰了回去:“王爷别为这个烦心,反正冻不着
你!”
“内里要紧,外头的观感也不能不顾。倘无必要,还是不必住在这里。”张之洞说:
“否则消息一传,人心会起恐慌。”
“是,是!”袁世凯立即附议:“我看,到下午再说吧!”
于是军机五大臣,枯守以待,到得中午,内务府大臣来传懿旨:“宗室觉罗孤寡及八旗
绿步各营兵丁,加赏半月钱粮。”这一下有事可做了,一面颁上谕明发,一面通知度支部尚
书载泽来商谈,这加赏的半月钱粮需款若干,从何而出?就此时又有懿旨:“加恩所发半个
月钱粮,由内帮发给。”这就是慈禧太后动用私房,加惠八旗孤寡,目的是在祈福消灾,正
可以反证她自己都觉得病势不妙。
不久苏拉来报,载泽已经回府。好在款项已有着落,载泽来不来都不生关系,办好上谕
亦不必再让病中的慈禧太后过目,径自咨请内阁明发。
其时已下午三点多钟,张之洞正在询问宫中的情形如何?倘或慈禧太后病势已见缓和,
不妨散值。那知增崇匆匆忙忙赶了来说:“皇上自己觉得很不好,把我找了去,问我怎么办?
我只好来跟王爷、中堂请示。”
他的话一完,张之洞立即问道:“是怎么个不好。”
“皇上说气喘乏力,仿佛大限将到。”
“你看呢?”
“我看,是有点危险。”
“那就赶紧召医啊!”
“是!我就是来请示,该怎么找他们?”
这一说,世续首先听懂了,当即说道:“原是头班请脉,如果另换二班、三班,要先奏
明皇太后,时间上怕来不及。”
“那就奏明皇太后好了。”载沣说道:“耽误可耽误不得。”
“既然不能耽误,索性先召医!”张之洞作了决定:“随后再写个奏片,送请慈览。”
“这样最好!”增崇又问:“是不是全班都召。”
“只要于病有益,不妨全都召。”
“多一个人看好些!”说着,增崇匆匆而去。
一回到内务府,增崇叫人派车,分头去接。住在杨梅竹斜街斌升店的杜钟骏,刚吃完晚
饭,听说皇帝病重,连洗脸都顾不得,上车就走。到得前门,只见有个骑马的太监来催,杜
钟骏越发担心,同时已颇困惑,两个多月未见皇帝的面,只听说皇帝虽不见好,亦不见坏,
不知何以忽然会病重?
到了内府公所,只见二班的周景焘,刚刚请脉下来,只说得一声:“病势很重!”杜钟
骏还想再问,增崇已在一叠连声地催了。
于是急步赶到瀛台寝宫。皇帝坐在外间的炕上,左手托腮,右手放在炕桌上,愁眉苦脸
地一语不发。
杜钟骏亦顾不得发问,跪在垫子上切脉,脉象动而细,中气不足,肝中亦似乎有病。
“怎么样?”皇帝一张口,气味很重,他用带哭的声音说:“头班的药,吃了一点用处
都没有!问他们,他们又没有一句决断的。你有什么法子救我?”
“臣两个月没有请过脉。”杜钟骏问道:“皇上大便如何?”
“九天没有大解了!痰多气急,心里发空。”
“皇上的病,实实虚虚,心空气怯,当用人参;痰多便秘,当用枳实,但却难着手,待
臣下去细细斟酌。”
“你务必要用心开方!”皇帝的哭声又出现了:“我服你的药原很对劲,以后改了轮
班,也不知道谁的主意,把你派到三班。你总要好好救我一救!”
“是!”杜钟骏心里酸酸地,低着头说:“臣一定尽心尽力。”
退出瀛台,转到军机章京的直庐去开方子,内务府四大臣都在那里坐等。杜钟骏费了好
些时候,才得完工。继禄一看脉案,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说‘实实虚虚,恐有猝脱’,这样写法不怕皇上害怕吗?”
“皇上的病,不出四天,必有危险。我进京以后,不能医好皇上,已很惭愧,到了病坏
还看不出,何以自解?”杜钟骏突然气涌心促,异常激动地说:“你们叫我不要这样子写,
原无不可!不过以后变出非常,我得预先声明,我不能负责。”
“他说得有理。”奎俊接口说道:“我们也不能负责的,不如问问上头,看他们怎么
说。”
“他们”是指军机大臣还在秉烛以待。等杜钟骏把他先前的那番话说明以后,醇王看一
看张之洞说:“我们知道就好了,不必写吧!”
杜钟骏点一点头,只语不发,回到原处重新开了张方子,将脉案中“实实虚虚,恐有猝
脱”八个字删掉。
回到斌升店已经二更时分,杜钟骏由于第二天一大早仍须进宫,不能不早早上床,但心
事如潮,辗转反侧,无法入梦。这样子过了有个把钟头,忽然听得房门声响,一惊问道:
“谁?”
“老爷,是我!”是他的听差杜升,捻亮了灯,到床前揭开帐子说道:“掌柜来说,有
极要紧的事,要见老爷!”
杜钟骏既惊且疑,不过没有不见之理,便即说道:“好!
让他进来。”
等他披衣起床,斌升店的赵掌柜已经踏了进来,先请个安道歉:“这么晚了,把你老从
炕上惊吵了起来,真是不该!不过,我也是身不由己。”他踏上两步低声说道:“有个太监
是熟人,无论如何要见杜老爷,我怎么说,他也不肯走。请杜老爷就见一见他吧?”
“这可不行!”杜钟骏的语气很严峻:“除非他是公事来传话,我不能私下见他!而况
是深夜,而况……。”他觉得不必再多说,所以把话咽住。
赵掌柜欲言又止地,终于俨然而退,但很快地又来叩门。
杜钟骏从门缝里看清楚,只有他一个人,方始开门放他进来。
“杜老爷,”掌柜是万般无奈的神色:“他要我来请问你老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杜老爷进宫请脉,是不是说过,万岁爷不出四日,必有危险?”
一听这话,杜钟骏勃然色变,“这个太监是什么人?”他问:“是谁叫他来问这话的?”
“这个太监,”赵掌柜声音极低,但神色很严重,“是崔二总管手下的人。”
杜钟骏也知道崔玉贵如今的权势已驾乎李莲英之上,本来还想将来人怒斥一顿,此时不
由得气馁了。
“杜老爷,”赵掌柜又说:“你跟我说了,我跟他说,我会关照他不能到处乱说。这个
人我很熟,我有把握。”
杜钟骏紧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才作了决定,真话说一半,“四天”的话决不能承认。
“皇上的病很重,有点危险了。”他说:“不过,我没说过什么四天之内,必有危险。医生
能决人生死,道是活不过几天,无非说说而已,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是!我就把杜老爷的话告诉他。”
杜钟骏点点头,等他快出房门时,突然喊道:“赵掌柜,你把他打发走了,请你再回
来,我还有话问你。”
赵掌柜答应着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去而复回,一手提着一壶茶,一手托着两枚烤
白薯,很客气地说:“杜老爷怕是饿了,粗点心,垫垫饥。”
“多谢,不饿。”杜钟骏问:“人走了?”
“走了。”
“说什么了没有?”
“让我谢谢杜老爷。”
“这个人,”杜钟骏问:“是在太后宫里的?”
“也算是太后宫里的。”
“怎么叫‘也算’?”
“他是跑腿儿的。不过崔二总管相信他,有要紧事儿,也常派他办。”
“那么,他今天来,自然是崔玉贵叫他来的。”杜钟骏问:
“他可曾告诉你,崔玉贵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没有。他不会告诉我的。”
“你不是说跟他很熟吗?”
“是的。熟归熟,有出入的话,他也不肯乱说。来了海阔天空聊一阵,无非都是些宫里
的笑话。”
“宫里的笑话?”杜钟骏说:“你倒讲点给我听!”
“是!”赵掌柜一面为他斟茶,一面想,斟到一半,突然想起似的问:“杜老爷跟江苏
来的陈大夫很熟吧?”
“你是说陈莲舫?”杜钟骏摇摇头:“不熟,不熟!”
“那么,陈大夫在皇上面前碰了大钉子,总听说了?”
“不知道啊!我没听说。我只听人说,皇上不大赏识他,碰了大钉子是怎么回事?”杜
钟骏说:“我们在宫里,都是极小心的,一步路不敢乱走,一句话不敢乱说。所知道的事,
也许还没有你们多。”
“那倒也是实话。我们小买卖人,一辈子也别想到宫里去见识见识。不过太监跟内务府
的老爷们,认识得很多,宫里的事听也听腻了。今年春天,有位苏州的曹老爷,也是陈抚台
荐来的,有天听了我的话,第二天就告假,临走给我作个大揖,说我救了他一条命。这位曹
老爷倒是很见机。”
一听这话,杜钟骏大感关切。他知道,在他没有到京以前,江苏巡抚陈启泰荐过一个名
医曹智涵,到京不久,便即请假回籍,随即称病辞差。陈启泰托人多方关说,答应他每月津
贴“公费”两千银子,而曹智涵不为所动,说来有些不近情理。如今听了赵掌柜的话,才知
道别有内幕,久存的疑团可以打破了。
于是他急急问道:“赵掌柜你说了点什么话,能让他立刻请假回苏州,而且认为你是救
了他一条命?”
“我也无意中听来的。有天一个太监跟我说,‘曹大夫的医道不错,皇上很肯服他的
药,服了也有效验。不过,曹大夫快要倒霉了!’我觉得奇怪,怎么医道好,皇上服他的药
有效,反而要倒霉了呢?那太监笑笑不肯讲其中的缘故,只说‘他的脉切得好,就会派他在
皇上左右伺候着,不放他出宫,那时候就倒大霉了!睡觉吃饭没人管,一步不准乱走,活活
饿死了他。’”
听到这里,杜钟骏毛发悚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强自笑道:“原来如此!倒真是你救
了他一命。”
“说实话,杜老爷。”赵掌柜平静地说:“当初你搬到我斌升店,听说两月一轮,你老
派在三班,要四个月以后才会进宫请脉,我就没有告诉你这话。先叨光你老四个月的房饭钱
再说。如今,是不要紧了!”
“怎么?”杜钟骏赶紧追问:“何以见得我不要紧?”
“你老不是说,皇上的病危险了吗?皇上危险,替皇上瞧病的大夫就不危险!”
杜钟骏恍然大悟。心中万感交集,真有悔此一行之感。赵掌柜看他有异,很知趣地起身
告辞,杜钟骏却不放他走,“谈谈,谈谈!”他说,“你没告诉我陈大夫是怎么碰了大钉
子。”
于是赵掌柜又坐下来谈陈莲舫。据说他头一天请脉,便受诘责,第二天请脉时,皇帝把
他的药方发了下来,上面批了十二个字“名医伎俩,不过如此,可慨也夫!”
“听太监们说,皇上自己也常常看医书,俗语说的‘久病成医’,皇上也懂医道了。有
一天把自己的病情写了张单子,等陈大夫开了药方,皇上把他叫去,拿自己开的单子跟脉案
一对,完全是两码事。当下便拿陈大夫狗血喷头训了一顿。不过,还没有今天下午碰的钉子
大!今天下午,皇上把陈大夫的药方掷在他脸上,还说了句‘我的病都误在你手里,死了也
饶不了你们!’”
 
听了这段新闻,杜钟骏别有意会,陈莲舫毕竟把太医院得罪了。当六名御医请脉之初,
宫内曾交下太医院为皇帝所开的药方两百多张,脉案前后矛盾,莫衷一是,固非深于医理者
不辨,但论用药,凡是稍知医道的,即能指出谬误。既用性热的干姜、附子,又用性寒的羚
羊、石膏,一会用大黄、枳实攻,一会又用人参、紫河车补,应有尽有,无所不备。这两百
多剂药亏得皇帝是挑着服,倘或尽数服下,早就不治了。
这些话,见机的人只是腹非而已,陈莲舫曾打算上奏痛论一番,后来听人相劝,打消了
原意。不过偶尔也发发牢骚,必是太医院的人听到了,在皇帝面前不知说了他什么坏话,以
致大碰钉子。
“杜老爷,”赵掌柜问说:“我有点纳闷,陈大夫也是名医,莫非连皇上的什么病都瞧
不出来?”
“那决不至于。”
“既然不至于,可又怎么老碰钉子?莫非是怯场,一见了皇上,把他的本事吓回去了?”
“这也不会。”杜钟骏答说:“大概他也知道,给皇上请脉,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故
意这样子,为的是希望皇上不找他,就可以回家。”
“是!”赵掌柜深深点头:“大概他回家也快了!”
杜钟骏懂得他的意思,龙驭上宾,各省所荐的医生,自然各自回乡。处分是决不会有,
可是下诏征医,结果是将应该治好的“今上”搞成一位“大行皇帝”,不但于心不甘,更怕
一回家乡,笑骂都来,日子很不好过。
因此,辗转中宵,始终不能入梦,到得四更时分,起早赶路的旅客,嘈杂不堪,越发令
人心烦。杜钟骏索性就不睡了,漱洗早餐,衣冠整齐地坐等内务府派人来接。

※ ※ ※

“皇上怎么样?”明知是多余的,杜钟骏仍旧问了出来。
“仍旧是那样子。”继禄答说:“倘或一下子变好了,反倒是不好了!”
这话初听不可解,细想才明白,他是在说“一下变好”必是“回光反照”,已入“大
渐”之时。
“皇上今儿不能起床了……。”
继禄一语未毕,自己停止,脸望窗外,杜钟骏也向外望,只见世续匆匆而来,手里持着
一张纸,一进门便说:“有朱谕,你们都看一看。”
此非宣谕,礼数不妨马虎,增崇站得近,接过朱谕看了一遍说:“内务府的人决不敢,
既有朱谕,就再切切实实告诉他们就是。”
“对了!不但要切实告诉他们,还得切实稽查。这件事关系既大,一点儿都不能疏忽。”
这时朱谕已到了继禄手中,杜钟骏探头望去,看得很清楚,写的是:“皇帝病重,不许
以丸药私进。如有进者,设有变动,惟进药之人是问!”
“是了!”继禄将朱谕还给世续,望一望增崇,提出建议:
“中堂,我看皇上寝宫将加派护军看守。”
“不好!不好!瞧着不成样子。”世续说道:“你们只多派得力可靠的人,暗中留意就
可以了!”
其实已将近午,瀛台方始传旨请脉,吕用宾与施焕在仪鸾殿为慈禧太后看病,所以杜钟
骏与周景焘临时凑成一班,但请脉时仍是个别入内,杜钟骏在先,周景焘在后。
请脉仍在左首那间屋子,也仍是靠窗的那张炕床上,不过前一天还能起坐,这天是睡在
炕上,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太监,薄棉袍外面套一件蓝色宁绸的背心,神色很平静,毫
无忧戚之容。
皇帝先是朝里睡着的,太监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杜大夫来给万岁请脉。”
于是皇帝很吃力地翻过身来,杜钟骏跪下行了礼,抬头望去,只见皇帝的脸色发黑,双
眼失神,看了杜钟骏一眼,将头转了过去,把一只手伸出来,杜钟骏拿一卷书卷起来将他的
手腕垫稳了,开始诊脉。
脉象更不好了,疾劲而细,心跳得很快,但已有衰竭之势。另一只手在炕床里面,诊按
不便,实在也就无须再诊了。
“皇上大解了没有?”杜钟骏问那太监。
“没有。”
“进了什么食物?”
“什么都不想进,只想喝水。”
“晚上睡得好不好?”
“那睡得着啊?”那太监的语气,似乎觉得他问得好笑。
这就不必再问了,杜钟骏磕一个头,起身退出。与周景焘会合在一起,默默地回到内务
府公所。
“怎么样?”奎俊迎上来问。
“毫无转机!”杜钟骏率直答说。
“周老爷看呢?”
“很难了!”周景焘大为摇头。
“那就请开方子吧。”
方子很难开,但不能不开。杜钟骏将前一天军机大臣的话,告诉周景焘说:“照实而
书,一定又要拿回来改,写得轻了,关系太重,担当不起,老兄有何高见?”
“我不怕麻烦,宁愿军机那里通不过拿回来改。至于老兄,既然昨天已由醇王关照不必
写,就不必自己再找麻烦,照上一张方子,拿语气稍为加重一点就是了。”
“正是,正是!高明之至。”杜钟骏完全接受他的建议,将方子开好,送到内务府公所。
这时吕用宾与施焕,已由仪鸾殿请脉回来,内务府三大臣一齐迎了上去,似乎是有意要
避开闲人似的,将吕用宾与施焕拥到一边,而且交谈的声音不大,杜钟骏听不清他们说些什
么,但可猜想到,必是询问慈禧太后的病势,而且还可以从久谈不休这一点上,推知病势棘
手。

※ ※ ※

由于两宫的病势增重,军机大臣都是心事重重,袁世凯尤为苦闷。他一生遭遇无数风
波,但不管如何困难,总有办法可以拿得出来,唯独这一次一筹莫展。
这是因为忌讳太多。说慈禧太后的病情可虑,固是忌讳,打听太后与皇帝的病,孰轻孰
重,更是忌讳!
再有一重忌讳是满汉之间的界限。从戊戌政变以后,彼此的猜忌益深,新官制一出,平
空裁减了好些卿贰大员的缺,更使得争权夺利益为激烈。如今的风气是,亲贵排斥宗室,宗
室排斥八旗,八旗排斥汉人。天下不但是爱新觉罗的天下,甚至只是宣宗一系的天下。如果
皇帝驾崩,大位谁属,是近支亲贵们的家务,与汉人无关,甚至亦与远支宗室无关。所以军
机大臣中,鹿传霖对此漠不关心,张之洞最识忌讳,有意避而不谈,于是袁世凯想谈亦无可
与谈了。
可谈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庆王奕劻,半个是世续。但与半个的世续谈,自然无法谈
得太深,他们只有一个相同的看法,不论如何,得赶快请奕劻回京。
这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作为军机公议,请醇王写信通知奕劻,一个是私下密函奕劻,当
作是他自己回京复命。袁世凯正在小书房中考虑该采取那个办法时,听差来报,屈庭桂求见。
可想而知的,必是有宫中的消息相告,袁世凯便吩咐:
“请到这里来。”
下人自然都远远回避,屈庭桂还不放心,向窗外看了又看,确定并无隔墙之耳,方始说
道:“宫保,我看皇上怕是中毒了!”
袁世凯大吃一惊,望着他好半晌,才问一句:“你看到了什么?”
“我是下午到瀛台请脉的,皇上满床乱滚,一看见便嚷‘肚子疼得了不得!’皇上的病
象,心跳、面黑、神衰、舌苔焦黄、便秘、夜里不能睡,这些都跟从前一样,何以忽然肚子
疼得如此!照病理来说,是不会有这样情形的。”
“那么,照你看,是中的什么毒?”
“不知道!宫里的‘寿药房’跟内务府的颜料库,有许多明朝留下来的毒药、怪药,谁
也搞不清楚。”屈庭桂又说:“我又不能详细检验,或者问一问,皇上吃了什么?拿剩下的
东西去化验。只好说‘拿橡皮袋灌上热水,在肚子上敷烫,可以减痛。’话虽如此,也不知
道照此办了没有,皇上宫里,根本就没人管。”
“唉!”袁世凯叹口气:“皇上当到这个样,实在替他不甘心。”
“皇上的病,本来是不要紧的,不过疗养很要紧!谁知名为皇上,比穷家小户都不如,
病情明里减一分,暗中添了两分,以至于越来越坏。中医说皇上只有几天了,这话我们做西
医的不能同意,皇上的病是慢性病,西医总有法子让他多活几天。可是照今天这个样子,我
们西医也无能为力了。我今天来禀明宫保,明天不能再进宫请脉了。”
“我知道了。”袁世凯神色庄重地说:“我们为臣子者,尽心尽力而已!力已尽到,问
心无愧,你也不必难过!”
等屈庭桂辞去,袁世凯重新回想他所说的话,不能不怀疑,皇帝是中了毒。但细细想去
又不无疑问,既然杜钟骏已下了断语,“不出四日,必有危险”,则又何须下毒?下毒的人
又是谁呢?
他在想,决不会是李莲英。皇帝管李莲英叫“谙达”,视同教“国语”、教骑射的满洲
大臣,如果他是为了保富贵,反倒宁愿皇帝健在,等慈禧太后驾崩,皇帝顺理成章地收回大
权,他必定还是象庚子以前那样,地位在崔玉贵以上的名副其实的总管。而且,慈禧太后亦
深知李莲英,这几年颇为卫护皇帝,即令有非常的举动,亦不会将这个差使交结李莲英。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崔玉贵。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非杨即墨!不过,
是他自己下手的,还出于慈禧太后的指使,却很难说。
再深一层去想,又可以确定,不会是慈禧太后的指使。因为杜钟骏的话,必有人奏上慈
闱,乃是必然之事。既然皇帝的大限已到,何必再做这种让自己至死良心不安的事?同时他
又想到,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有那样一通“不许以丸药私进”,“设有变动,惟进药之人是
问”的朱谕?看来象是有人进过“献药”之计,为慈禧太后所绝不能同意,因而有此严谕。
然则疑问又来了!回到最先的疑问上,何以此人就等不得四天,非要将皇帝弄死不可?
这个疑团压在袁世凯头上,使他无法睡得宁帖,直到丑末寅初,是平时该起身上朝的时
候,忽然一惊而醒,大彻大悟,慈禧太后自己还以为皇帝一定死在她生前,而左右侍从,必
已从医生那里得到警告,慈禧太后朝不保夕,很可能先皇帝而崩!
想到这里,袁世凯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他的处境跟崔玉贵一样,都是皇帝必杀之
人。说不定此刻慈禧太后已经奄奄一息,宫中乱作一团。果然如此,自己该作何打算,已到
了非认真考虑不可的时候了。
于是,他咳嗽一声,等五姨太惊醒,要招呼睡在后房的丫头进来伺候时,他迫不及待的
说:“先叫人把电话本子拿来!”
所谓“电话本子”是宫中来了电话的记录。李莲英、崔玉贵、小德张以及敬事房、奏事
处都装得有电话,宫中倘或“出大事”,或者两宫大渐,固有消息传来,就是病势稍有变
动,崔、张两人亦会通知。他急于要看记录,就是要了解两宫的病情。
取记录来看,只有奏事处的一个电话,说并无折子发下来,可知慈禧太后已到了无法批
阅奏折的程度了。
这时袁世凯稍微定心些了,因而仍如往日时刻上朝。到得西苑军机直庐,只见醇王载沣
与世续亦是刚到,不及寒暄,先问两宫病情。
“皇上恐怕是不成了!”世续当着载沣毫不忌讳地说:“皇太后亦很危险。时至今日,
我可得说一句,怕是到了决大疑、定大计的时候了。”
“皇太后怎么样?”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肠胃虚弱极了,什么都不受,一夜起来数十遍,好人都会折腾得
不成人形,何况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正在谈着,苏拉在外面一掀门帘,一面通报:“张中堂到!”
张中堂神采奕奕,而细看却似虚火上升,进门拱拱手,坐下来说道:“昨儿看了一夜的
《艺术典》,越看越糊涂!”
大家都不知道《艺术典》是什么,载沣则连这三个字都没有听清楚,率直问道:“香
涛,你说看什么看了一夜?”
张之洞看大家都是困扰的神情,只好说明白些:“是《图书集成》里面的《艺术典》,
专看医部,始终也没看出个究竟来。”
话仍旧不甚明白,但听的人都懂了,他大概是想了解两宫的病情,看看到底要不要紧,
有什么验方可用。于是,袁世凯说:“照世中堂说,情形很不好,到了该当有预备的时候
了。中堂看,该怎么办?”
“等滋轩来了,大家一起商量。”
鹿传霖这天请假,世续说道:“不必等了,滋轩今也闹肚子,派人来通知,不能到班。”
“我看等把庆邸请回来!”张之洞说:“到底是他掌枢。”
“我亦云然!”袁世凯点点头。
载沣还在踌躇,世续出了个主意:“咱们上仪鸾殿,在寝宫方面问安。顺便探探皇太后
的意思,诸公看怎么样?”
“这倒也使得,不过得先派人进去问一声。”
“到了那里再问好了。”
于是一行四人,到了中海,入来薰门便是仪鸾殿,慈禧太后的寝宫在北面的福昌殿,到
得此处,早有苏拉进去通知,李莲英一面吩咐宫女回避,一面迎了出来,逐一请安,动问来
意。
“来给皇太后请安!”张之洞问:“想来好一点了?”
“怕难!”
“这会儿呢?”张之洞又问:“精神如何?”
“早上总比较好一点儿。”李莲英紧接着说:“王爷跟各位大人,想必有话?我请大格
格到床面前代奏。”
“不!”载沣另有意见:“你请大格格跟皇后商量,我们的意思,想把庆王请回来,看
合适不合适。”
“皇后去伺候皇上了,不在这里。”
这可是绝大的新闻,皇帝与皇后一年说不上十句话,平日望影互避,此刻却说去伺候汤
药,岂不可怪!
当然,谁也不肯道破自己的感想,李莲英却又说话了:“我看去请庆王回京这件事,王
爷跟各位大人可以作主。”他说:“如果一定要请旨,还是得大格格代奏。”
“就请大格格代奏吧!”世续代表回答。
于是,李莲英一哈腰,转身而去。过了好久,方始回来答复:“老佛爷说‘好!还得
快。’”他向醇王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沉默。
“那好!”张之洞说:“马上派专差下去。”
“要快,”袁世凯说:“可以打电报!”
“啊,啊,不错!”
正当大家要转身离去时,李莲英拉着世续说道:“世中堂,请慢走一步,我有话跟你老
回。”
“你说吧!”
“这两天是要紧关头,”李莲英等别人都走了,才放低声音说:“崔玉贵忽然要告几天
假,说是跟皇后回过了。既然皇后准了,谁也不能拦他。不过,如今的情形不同,万一出了
什么事,我一个人可照应不过来。我想求世中堂派人跟崔玉贵去说,能销假就销了假吧!”
“还有这么一回事,我倒不知道。”世续问道:“他是那天告的假?”
“前天。”
“好!我派人跟他去说。”世续又问:“上头的病,到底怎么样?”
“是说老佛爷?”
“是啊!”世续也是极低的声音:“你只跟我一个人说!到底怎么回事,大家也好有个
预备。”
“不行了!那面跟这面,”李莲英向外面指了又向里面指:
“都是一两天事!”
世续好半晌作声不得,最后问一句:“怎么皇后忽然上瀛台去了呢?”
“非皇后亲去守着不可!”李莲英说:“夫妻一场嘛!送个终也是应该的。”
李莲英的声音很怪,仿佛要掩饰哽咽,所以语音完全变过了。世续突然打了个寒噤,掉
头就走。
 
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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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军机大臣直庐,世续发现大家都以期待的眼色望着他,内心不免警惕,但表面上很
沉着,只问袁世凯:“催庆邸回京的电报发了没有?”
“发了。由马兰峪总兵转交。”袁世凯紧接着说:“有件大事,要等中堂来商量,外面
只知道圣体违和,可不知道病势日增,万一出了大事,似乎太突如其来了,难免引起猜测,
是不是该先透露一点什么?”
世续明白,大家都在猜想,他一定已从李莲英那里,获知两宫病情真相,所以要等他来
作一个决定。这是件极有关系的事,千万不能说错一个字。
因此,他想了一会答说:“皇上的病,既有明诏由各省荐医,似乎天下臣民也都知道,
病势不轻。”
“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
“我看,只有再降明诏,紧急征医。”张之洞突然提议。
“这意思是,”袁世凯问:“危在旦夕了?”
张之洞不答,却问世续:“如何?”
“杜钟骏不是说了吗?”世续很圆滑地闪避着。
尽管他不肯说实话,无形中却等于同意了杜钟骏的看法,于是张之洞转验问道:“王爷
看怎么样?”
“可以!”载沣点点头,“香涛,就是你动笔吧!”
于是张之洞提笔来拟旨稿,写一张传观一张,等他写完,大家亦都看完,袁世凯踌躇着
说:“事到如今,也无所用其忌讳,哀诏是不是也得早点预备?”
听得这话,醇王并无表示,张之洞却有哀戚之容:“且缓,且缓!”他说:“总得皇上
自己交代,才能恭拟。”
世续心想,皇帝大概自己不会交代什么了。不过一旦驾崩,也许能在寝宫中发现他生前
留下的笔迹,然而那也必是不能宣布的文字。
不过,这下倒是提醒了载沣,他说:“我看,就是这道紧急征医的上谕,也得写个奏片
请懿旨吧?”
“是的!”张之洞答应着,动手又写了个奏片,唤了军机章京来,连同旨稿一起誊清,
用黄匣子送了上去。
由于军机章京特为关照,是军机处的奏片,内附上谕稿,必得请懿旨定夺,所以内奏事
处不敢怠慢,立即送到福昌殿,面交李莲英,同时将附带的话,照实转告。
“是什么上谕?”李莲英先问。
“那可不知道了。”
李莲英颇感为难,因为慈禧太后气息奄奄,话不说不动,那有精神来看旨稿?虽知决不
会是长篇大论的军国重务,然而必得请懿旨定夺,可知是件极有关系的大事,倘或触犯忌
讳,于病体大为不宜。
当然,最干脆的法子是拿里面的文件看一看,但擅拆黄匣是一行大罪,倘或认起真来,
无词以解。如今自己正是忧谗畏讥的时候,说不定一两天内就会改朝换代,是谁掌权,还不
得而知,也许走错一步,就会惹来一场大祸!反正谨慎小心总不错。
这样,就自然地想到了荣寿公主。李莲英也是这几天才悟出来的道理,不管是母在子
亡,母亡子在,或者母子双亡,皇族中唯一能够保持原来地位,不受任何影响,甚至更受尊
重的,只有一位荣寿公主。因此,事无大小,无不启禀荣寿公主,为的是将来如果出了纰
漏,可以获得庇护。
荣寿公主很有分寸,国事决不过问,请军机酌量办理,“家务”则能不管就不管,抱定
宗旨,只是“帮助老佛爷看看,等她老太家有了精神再回奏”。可是,对军机所拟的这道紧
急征医的上谕,她觉得不能不说话了。
“你先看看,我觉得不能办。”
李莲英接到手里,从头细看,只见上面写的是:“自去年秋天以来朕躬不豫,当经谕令
各省将军督抚,保荐良医。旋据直隶、两江、湖广、江苏、浙江各督抚,先后保送陈秉钧、
曹元恒、吕用宾、周景焘、杜钟骏、施焕、张彭年来京诊治。惟所服方药,迄未见效,近复
阴阳两亏,标本兼病,胸满胃逆,腰腿酸痛,饮食减少;转动则气壅欬喘,益以麻冷发热等
症。夜不能寐、精神困惫,实难支持,朕心殊焦急。等各省将军督抚,遴选精通医学之人,
无论有无官职,迅速保送来京,听候传诊,如能奏效,当予以不次之赏,其原保之将军督
抚,并一体加恩,将此通谕知之!”
“莲英,”荣寿公主此时想到,应该先征询他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奴才不敢胡出主意。”
“我是想问你,你算是外头的百姓,看了这道上谕,心里怎么想?”
“从去年秋天就不好,治了一年,反治得阴阳两亏,标本兼病,可知病是决好不了啦!”
“就是这话罗!我看这道上谕一下,就跟大臣还没有死,先赏陀罗经被一样,非死不可
了!”
其实,荣寿公主心里还有个想法,万一等这道上谕一发,而慈禧太后一口气接不上,反
崩在皇帝前面,那时所引起的疑虑,十分严重。皇帝已经不治,倒说死的是皇太后,然则必
是宫廷生了人臣所不忍言的疾变!就象当年都知慈禧太后病重,宫中出了大事,必以为是在
“西边”,那知道进了宫才知道是慈安太后!如果说有一千个人进宫,惊诧的决不止九百九
十九。只是提到这段老话,怕李莲英刺心,所以忍住不说。
但就是说出口的那个理由,也很够了,李莲英完全同意,点点头说:“是,奴才亦觉得
不必多此一举!”
于是商量决定,将原件交内奏事处退了回去,说是由军机上王大臣斟酌办理。这话是出
于慈禧太后口谕,还是什么人的决定,军机处无从打听,便不敢贸然明发,亦只有搁在那里
再说了。
“皇上怎么样了?”张之洞跟世续说:“请脉的情形如何?”
“没有请脉。”
“没有请脉?”张之洞骇然,“命若游丝之际,怎可没有医生?”
“皇后在瀛台,没有说要召医,亦不便带医生去请脉。”
张之洞倒抽一口冷气,一部二十四史在心里翻腾,不知怎么想起了唐朝中宗的韦氏。叹
口无声的气,颓然倒在椅背上,面如死灰。
“香涛!”载沣发现了,很体贴地说:“我看你脸色不好,莫非身子不爽,不如请回去
休息吧!”
“多谢王爷!”张之洞强自挣扎着,很快地站了起来,似乎有意要表示他腰脚尚健:
“如今危疑震撼之际,之洞忝居相位,不能定一计,发一策,若说连在都堂枯守的耐心都没
有,还成个人吗?”
他的声音很大,连对屋的军机章京都听到了,不知他因何发此牢骚?载沣同样亦不甚明
白,只有报以苦笑。
袁世凯很沉着,他将前后经过情形一层一层想下来,知道瀛台如今是天下最机密的一处
地方,这个四面临水,一桥仅通的别苑,此刻出了些什么事,只怕荣寿公主与李莲英都不会
知道。皇后大概要为皇帝送终以后,才会离开瀛台。
但是,皇帝临终以前,总得再让医生看一看,才能对天下后事交代得过去!想到这里,
他不由得就说:“今天虽未请脉,不过不可不让医生伺候着,倘或病势突变,传召不及,岂
非天下臣民的终天大恨?”
“说得是,说得是!”载沣连连点头,向世续说道:“就照慰庭的话办吧!”
“是!”世续答说:“等我告诉内务府大臣。”

※ ※ ※

内务府直到半夜里才派人分头去通知,说是皇上病重,赶紧到西苑伺候。派到杜钟骏那
里的一名内务府笔帖式,私下告诉他说:“皇上大概快驾崩了!西苑有电话来,预备‘吉祥
板’。”
到得西苑,是凌晨四点钟,警卫森严,不但人数较平时加了许多,而且稽查特别严格,
稍微眼生些的人,便有护军上来盘问。其时宫门未开,上朝的亲贵大老,轿子陆续而至,都
找个安稳的地方在轿杠下“打杵”停下,静候至六点钟开了西苑门,方始进宫。
名医只到了四个,内务府只通知了四个,杜钟骏之外是周景焘、吕用宾、施焕。这天不
在内务府公所候旨,而被领到军机处一间空屋中休息。这四个都知道,此刻的内务府,有许
多自深宫中泄露出来的秘密,是不能令外人与闻的。

※ ※ ※

将近十一点钟时,庆王奕劻从东陵赶到,一进城直到西苑。一身行装,满面风尘,进了
军机大臣直庐便问:“我赶上了没有?”
谁也不知道他问什么?都愣在那里,无法回答。
“喔,没有‘摘缨子’,还好,赶上了。”
这一说,大家才明白。如果宫中“出大事”,一时来不及成服,首先将帽子的红缨摘
掉。他所说的“赶上了”,是赶回京来,犹及两宫生前。
“我一路来,剃头挑子上,尽是太监在剃头,只当大事已出。”奕劻问道:“如今怎么
样?”
“庆叔,”载沣答说:“皇太后也在等你,你先请坐,喝口水,咱们就请起吧!”
“好!”奕劻又问:“折子还是太后自己看?”
“不!”世续说:“前几天是公同商量着办,今一早奉懿旨:
派醇亲王恭代批折。”
一听这话,奕劻脸色就变了,视线自然而然地指向袁世凯,显然的,按正常规制,奕劻
既是军机领袖,恭代批折的重任,应该落在他肩上,何以派了载沣?
于是他问:“召我回京,是奉的懿旨?”
催他回来的电报上,开头就是“奉懿旨”的字样,奕劻莫非记不得了,还是有意装糊
涂?但不论如何,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倘或慈禧太后明知道他即将回京,而派载沣代批奏
折,这就表示不尊重他的职权。即便如此,奕劻会有什么抗议,能不能有所挽回?自然都是
绝大的疑问,不过,在这个时候,又何必惹得他不痛快?所以世续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两
位王爷请吧!皇太后这会精神还不错,可以多谈一会。”
这时奕劻也想起来了,他是奉懿旨进京,不过,他也意会到,命醇王载沣代批奏折,不
是慈禧太后不尊重他的职权,而是载沣的地位将有变更的先声。到得福昌殿,慈禧太后会宣
布些什么,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 ※ ※

慈禧太后的寝宫,在福昌殿的西暖阁,殿外有护军守卫,西暖阁是李莲英把门。军机大
臣一到,一名小太监打起门帘,李莲英将房门开了半扇,作个容许人入内的姿态。于是庆王
奕劻抢先挨身而入,接着醇王载沣、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等殿后亦都进了屋,
李莲英关上房门,只听外面有争吵的声音,大家凝神听了一会,才知道是恭亲王溥伟要进
殿,护军说是“上头交代”没有他的名字,断然拒绝。
这时李莲英已赶到里间,亲自打起门帘,仍照原来的次序,由庆王奕劻带头,一个接一
个踏进去,里间的光线很暗,门窗紧闭,药味弥漫。包括奕劻在内,谁都没有到过慈禧太后
的卧室,心情紧张,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乱七八糟的跪了一地,此起彼落地磕完了头,抬起
身子来看,只见一张极大的床,黄罗帐子吊起一面,西面叠着极大一堆锦衾与绣枕,慈禧太
后梳得极光的头,靠在那里,但骨瘦如柴,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了。
“庆王回来了没有?”慈禧太后的声音已经嘶哑,但能听得清楚。
“臣在!”奕劻答说:“是从东陵连夜赶回来的。普陀峪万年吉地,工程坚固,修得极
好。达赖喇嘛所献的佛像,遵旨敬谨安奉在地宫内,慈光佑护皇太后早日勿药,康强如恒。”
“要象未得病那样,是不成的了!”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说:“皇上危在旦夕,叫皇后
来跟我说,为穆宗立嗣这件大事早早定下来,好让他安心。这件事我早打算好了,不过,先
要听听你们的意思!”
这当然是由奕劻先开口。他很清楚,载振固然决无入承大统的可能,“国赖长君”亦是
空话,但不妨卖个空头人情,也是一种笼络的手段,因而答说:“臣举贝子溥伦,或者恭亲
王溥伟。溥伦是宣宗的长曾孙,就统绪而言,更为合适。”
“载沣,你呢?”慈禧太后问道:“怎么说?”
“臣,”载沣有点结巴:“臣跟庆王的意思一样!”
“世续!”
“皇太后圣明!既然早有定算,必符天下臣民之望。”
“嗯!”慈禧太后答语,表示满意,“张之洞呢?”
“臣在!”
“张之洞,你老成谋国,我一向没拿你当外人看待。为穆宗立嗣,虽是家务,也是国
事,你有什么意见?”
“大位授受,臣下不敢妄议。臣备位宰辅,所重者是统绪。今上继统时,曾奉明诏,将
来继位的皇子,兼祧穆宗,如今为穆宗立嗣,请皇太后明白宣示,皇上倘有不讳,亦应兼
祧。”
慈禧太后不即回答,沉吟了片刻才说:“你这话很公平。
可以照办。”
这下面该鹿传霖发言,不知慈禧太后嫌他重听,谈话费力,还是无意遗漏?反正直接就
跳到袁世凯了。
“臣跟世续的意思一样。皇太后做的主,必是好的!”
这两句话逢迎得极好,恰恰能让慈禧太后顺理成章地接上话头:“既然你们都信任我的
主意,我就告诉你们吧!溥伦、溥伟的才具,我很知道,当皇帝可还不够格儿!”她说:
“我挑醇亲王的长子溥仪,做我的孙子!”
这是意料中事,但她如此措词,却无不大感意外,挑溥仪做他的孙子,纯为祖母的口
吻,他人无从置喙,唯有载沣,勉强可以说话。
三十四年之前,他的父亲醇贤王奕劻,亦曾有过这样的奇特境遇,忽然做了皇父,当时
曾惊得昏死过去,醒来大哭。载沣却没有他父亲这副眼泪,只想说两句谦虚的话,但结结巴
巴,谁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烦:“你也不必推辞了,今天就抱进宫来,交给皇后教养。”
“是!”载沣只能答应。
“醇亲王的身分,自然不同了。”慈禧太后又说:“咱们实事求是,该怎么就怎么!从
今天起,由载沣摄政。”
这却是多少令人感到意外的事,载沣还想说什么,世续已拉拉他的长袖,提醒他说:
“快谢恩!”
“臣,”载沣磕下头去:“叩谢皇太后的恩典。”
“罢了!”慈禧太后往后一靠,显得很疲乏地:“就这样,拟两道上谕来看。”
于是由庆王奕劻领头,跪安退出,到得殿廷,只见崔玉贵趋跄而至,冲着载沣先请安,
后磕头,同时说道:“王爷大喜!”
这一来,别的太监亦都纷纷上前,磕头道贺,庆王奕劻,觉得很不是滋味,向张之洞说
道:“大事定矣!咱们回去商量,上谕怎么拟,储君如何奉迎。”说着开步便走。
除了被包围的载沣以外,其余的人都跟着到了直庐,仍是张之洞亲自执笔拟上谕,一共
两道,拟好问道:“是封摄政王在前,还是‘贴黄’在前?”
御名照例空下两格,上贴黄纸,正式缮写时,将御名写在黄纸上,名为“贴黄”,意指
奉迎储君入宫。对于这些过节,鹿传霖颇有研究,当下说道:“如果封摄政王在后,贴黄在
前,变成父以子贵,似乎不妥。”
“所论极是!”张之洞连连点头:“自然应该封摄政王在前。”他随手将旨稿递给奕劻。
上面写的是:“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着
授为摄政王。”
第二道开头一样,在一连串皇太后的徽号之后接写:“醇亲王载沣之子贴黄,着在宫内
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
“就是这样,送上去吧!”奕劻又说:“上北府去接……,”他突然顿住,然后困惑地
问:“去接谁啊?本朝不立储,不能说是去接太子,‘大阿哥’三字不祥,又不能直接叫名
子,该怎么称呼呢?莫非就称‘醇亲王载沣长子’,那又太亢了!”
“暂称摄政王世子。”张之洞问道:“如何?”
“也好!反正只是暂称。”奕劻问道:“是请旨特派专使呢?
还是咱们一块儿去?”
“派专使要请旨,耽误工夫。”世续说道:“不如一块儿去!”
“是不是要上内阁?”张之洞问。
这是指大学士孙家鼐、协办大学士荣庆而言,世续答说:“不必!咱们面承懿旨,名正
言顺,似乎不必节外生枝。”
“奉迎是军机全体,不过,不能不另外带人去照料。”袁世凯说:“我看内务府应该派
人,皇后宫中管事的太监也不能少。”
“这话也不错。且等摄政王来了再议。”奕劻突然想起,茫然的问:“请脉的结果怎么
样?”
没有人答他的话。想来他还不知道皇后在瀛合侍疾,未曾召医,所以亦未请脉,这自不
便明告,但不妨派人到内务府公所去问一问。
内务府大臣都在等待“大事出”,堂郎中与几个比较红的司官,也跟堂官在一起,不时
小声商量或交换消息与意见,同时有个不断被提起,而一直没有结论的绝大疑难,倘或两宫
同时驾崩,两桩大事怎么撕掳得开?
及至军机派人来问请脉的结果,才记起还有四位医生在待命。于是公推手段最圆滑的继
禄去应付此事。到得四医休息之处,先问苏拉:“伺候几位用了饭没有?”
“用过了。”
“好!”继禄这才转脸说道:“诸位老爷们久候了!我替诸位到内奏事处探个消息,看
是什么时候请脉。”
说着,不待答言,扬长而去。不久,摇摇摆摆又踱了回来。
“内奏事处说:皇上今天没有言语,你们大人们做主。我何能做主?你们诸位老爷们坐
坐吧。”说完又走了。
“不知何所为而来,不知何所为而去。”吕用宾摇摇头,大不以为然。
杜钟骏正要答言,只见太监匆匆而来,一进门便说:“皇后传替皇上请脉。”
于是四医同时起立,杜钟骏坐近门口,领头先走;跟着那太监迤逦来到瀛台藻韵楼。以
前请脉都在外间,这次是直入内寝,杜钟骏一看,不由得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赶紧低
下头去,用手背擦掉。
原来皇帝直挺挺地躺在没有外罩的一张板床上,所谓“御榻”与蓬门筚窦的“铺板”无
异。下面垫的是一床旧毡子,身上盖一床蓝绸被,又旧又脏,床前一张方凳,上有三本医
书,一只没有盖子的盖碗,内有半碗茶汁。这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的寝宫?杜钟骏心想,不
是眼见,决不会相信!
虽然皇帝是僵卧在那里,杜钟骏仍按规矩行完了礼,方始上前请脉,刚把三指搭到腕
上,瞑目若死的皇帝,突然缩手惊醒,眼睛、鼻子、嘴唇,一齐乱动。杜钟骏大吃一惊!这
是肝风的征象,如果眼睛一闭厥了过去,再无甦醒之时,说起来皇帝是死在他手里,这个罪
过如何担当得起?因而赶紧退出。
等周景焘、施焕、吕用宾次第诊过了脉,回到内务府公所,仍旧是杜钟骏先开口:“今
天晚上一定过不去!方子不必开了。”
“你们三位呢?”增崇问道:“怎么说?”
“拖时辰而已!”施焕答说:“神仙都救不活了!”
“所以,”周景焘接口:“不必再开方子。”
“方子一定要开。不管怎么写都可以。”增崇看着奎俊与继禄:“是吗?”
“对!方子一定要开。”那两人同声回答。
杜钟骏不再争辩,提笔写了八个大字:“危在眉睫,拟生脉散。”
“生脉散是什么药?”
“御药房自然知道。”周景焘代答:“人参、麦冬、五味子煎好,代茶喝。”
增崇还待再问,发现窗外来了一名太监,急急迎了出去,因为这名太监是福昌殿来的。
果然,指名召施焕、吕用宾为慈禧太后请脉。
等增崇带着施、吕二人一走,奎俊说道:“两位既说皇上过不了今晚,总不能没有大夫
伺候,恐怕今天要歇在这里了!”
杜钟骏与周景焘黯然无言,心里不免惴惴,不知道皇帝驾崩,会落得怎样一个处分?

※ ※ ※

施焕与吕用宾几乎是一路吵着回来的。两个人的神气都很难看,而况宫禁严肃,能这样
不顾规矩,可见事态严重,所以奎俊和继禄急急迎了上去,探问究竟。
原来两人用药不同。施焕主张用乌梅丸,而吕用宾以为攻伐太过,认为用附子理中丸,
酌加黄连为妥。
“一定得用乌梅丸!”施焕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服我的药,还有一线生机。”
听得最后这四个字,无不心头一震!原来慈禧太后也到了“危在眉睫”的时候。同时亦
都恍然于施、吕二人何以争得这么厉害?倘能保住慈禧太后的“一线生机”,那就富贵逼人
来,推都推不掉了!
就在这时,增崇从军机直庐回来,排解地说:“两位不必闹意气!上头有话,请施老爷
把乌梅丸的方子先开出来,送上头看了,再作道理。”
这好象是施焕占了上风,精神抖擞地坐了下来,提笔写道:“饮食不节,荣卫不和,风
邪侵袭脏腑之间,致肠胃虚弱,泄泻肠鸣,腹胁膨胀,里紧后重,日夜频并,不思饮食。圣
寿过高,尤为可虑。谨拟黄连乌梅丸。”
脉案既具,随即开方。方子虽然现成,增减之间,亦颇费斟酌。写完由增崇送到军机大
臣那里,除了载沣与袁世凯之外,其余诸人多少懂些药性,只见上列黄连、阿胶、当归、人
参、龙骨、赤石脂、干姜、白茯苓、乌梅、陈皮、肉豆蔻、木香、罂粟壳、诃子共十四味
药,是张很难懂的方子。
“大辛大苦的药,恐怕不妥吧?”世续双手乱摇:“是我,可不敢进!”
 
谁也不敢进啊!且看一看。”

※ ※ ※

皇帝不知是什么时候咽的最后一口气,只知发现龙驭上宾是在三点钟,照十二时辰的算
法,是在申时。
军机大臣紧急集议,决定秘不发丧。因为明发上谕,已由电报传至各地,醇亲王载沣之
子,着在宫内教养,而溥仪尚未进宫。如果皇帝崩逝之讯一传,溥仪入宫以兼祧子的身分,
首须成服,怕病中的慈禧太后忌讳不吉,同时入宫即为嗣皇帝,仪注上亦有许多不便,因而
假定皇帝仍旧活着,赶紧到“北府”将溥仪抱进宫来。
“慢着!”载沣说道:“那孩子是我家奶奶的命根子!我先得去疏通、疏通。”
旗人称母亲为“奶奶”,载沣此刻所指的不是慈禧太后胞妹的醇贤亲王嫡福晋,她早已
过世了。如今“北府”的一家之主,是老醇王的第二侧福晋刘佳氏,她就是载沣与他两个弟
弟老六载洵、老七载涛的生母。
这位侧福晋精神不大正常,原因甚多,最主要的是,她极钟爱小儿子,尽管乳母、丫
头、嬷嬷一大堆,她却自己喂奶,断了奶也是自己带着睡。只要载涛不在眼前,她就惶惶然
不知所措了。
载涛长得很漂亮,人又活泼,所以慈禧太后亦很喜爱。其时“老王太爷”惠亲王绵愉的
第六子,贝子奕谟无子,奕谟当过好些阔差使,如崇文门监督之类,所以颇有积蓄。慈禧太
后为了能让载涛得他的那份“绝户产”,降懿旨以载涛过继给奕谟。不道这害苦了刘佳氏,
哭得死去活来,从此精神就有些恍惚,遇有刺激,常会发病。
及至载沣生子,刘佳氏有孙子可抱,算是弥补了失去爱子的憾痛。所以溥仪一出世便由
祖母抚养,每天晚上都去看一两次,半夜去看孙子都不敢穿鞋,怕“花盆底”的声响,会惊
了孙子,这样一条离不开的“命根子”,载沣知道要从她手里夺走,很不容易。
溥仪将继承大位的天大喜讯,早就传遍了全府,唯一不知道的是刘佳氏。所以当载沣结
结巴巴地说明之后,刘佳氏只喊得一声:‘苦命!”随即昏厥。
其时,正由庆王奕劻率领其他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增崇,以及皇后宫中的首领太监,
来到北府;一进门便听得一片哭声,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孩子的哭声自然发自溥仪,他
从未看见过这样乱糟糟的情形,大呼小叫地“传大夫”,“先灌姜汤”,“赶紧给孩子穿衣
服”,自然吓得大哭。
“嗐!”载沣望着来奉迎“嗣皇帝”的人跺脚:“糟透了!”
“怎么回事?”奕劻问说。
“我奶奶舍不得孩子,昏死过去,还不知会出事不会?”
“不会,不会!”府里的大管事张文治奔过来正好接口:
“奶奶醒过来了!”
“那好!赶快抱吧!”
于是太监上前,伸手要抱,溥仪哭得越发厉害,谁要上前,便狂喊:“不要,不要!”
连哭带打,无人可以哄得他就范。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载沣望着大家,不断地搓手。
这时溥仪已哭得力竭声嘶,只有抽搐的分儿了。他的乳母王氏,实在心有不忍,抱到一
边,背着人解开衣襟,拿奶头塞在他嘴里。溥仪立刻就住了哭声。
“我倒有个主意!”袁世凯突生灵感,“不如让奶母抱进宫去,到了福昌殿再换人抱进
去。”
“这个主意好!”奕劻大声赞成。
于是一言而定。拿醇王福晋常坐的那架极华丽的后档车,让王氏抱着溥仪坐在里面,内
务府大臣增崇跨辕,直驶西苑。
到得西苑,只由载沣带着溥仪到福昌殿,其余的军机大臣回直庐去计议大事。一直睡在
乳母怀中的溥仪,当换手由太监接抱时,一惊而醒,发现自己是在陌生人手中,立刻嘴一
扁,惊惶的小眼中已隐隐闪现泪光。
“别哭,别哭!老爷子。”这是王氏对溥仪的昵称,“乖乖儿的见老佛爷去吧!嬷嬷在
这儿等着。”
亏得有她这番抚慰,溥仪才未即时掉泪。但当一见了骨瘦如柴,伸出鸟爪般的手,指甲
有一寸多长的“老佛爷”,终于放声大哭,而且浑身哆嗦,不断挣扎,连声哭喊:“要嬷
嬷,要嬷嬷。”
载沣惶窘无计,只是不断地说:“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哄哄他!”慈禧太后说:“拿些什么吃的给他!”
“有,有!”李莲英急忙催小太监:“快、快,拿糖葫芦!”
于是小太监飞奔着去取来好长一串嵌了枣泥、松仁的冰糖葫芦来,用粗嗓子装出欣快的
声音嚷着:“来罗!来罗!糖葫芦来罗!”
溥仪住了哭声,望着糖葫芦,在场的人心头一松,不约而同的舒口气。谁知虽未登极,
已有不测之威,“啪”地一巴掌将小太监手中的糖葫芦打到地上,石破天惊地又大哭特哭。
“这孩子真别扭!”慈禧太后很不高兴地说:“好了,好了!
抱到一边玩儿去吧!”
于是,溥仪回到他乳母怀中。可想而知的,这个将来有资格被封为“保圣夫人”的王门
焦氏,也就跟着她的“老爷子”留在宫里了。

※ ※ ※

等载沣回到军机处时,遗诏已在张之洞主持之下,拟成初稿。这是件大事,可以决定嗣
皇帝的大政方针,所以历来草拟遗诏,固以大行皇帝的末命为依据,但亦须参酌亲贵重臣的
意见,定稿颇为费事。只是眼前的大行皇帝,在大渐之际固未能召见臣下,既崩之后,亦以
皇后又回瀛台守灵,臣下难以瞻仰遗容。同时又因为慈禧太后亦是朝不保夕,话都不太说得
动了,当然亦不可能对遗诏有何意见。这一来遗诏就省事了,照例的套语以外,所叮嘱的只
有一件事:“尔京外文武臣工,其精白乃心,破除积习,恪遵前次谕旨,各按逐年筹备事
宜,切实办理,庶几九年以后,颁布立宪,克终朕未竟之志。在天之灵,借稍慰焉!”
对于这道遗诏,载沣自亦不能有何意见,他只宣示了慈禧太后的意旨:预备召见。
“皇太后有何宣谕?”张之洞问说:“想来皇太后已知道龙驭上宾了。”
“是的。这是不能瞒的。”
“那么皇太后召见,当然是宣布嗣皇帝继位了?”
“皇太后没有说。不过,我想必是这件事。”
“这么说,今天就得把遗诏发出去!”
大家都不作声。因为嗣皇帝继位,必在遗诏中昭告天下,而皇帝未崩,又何来遗诏?张
之洞的说法不错,但皇帝崩逝,须立即向三品以上的京官及各省督抚报丧,紧接着便是奔
丧。京官驰赴宫门,先到内奏事处看最后的药方,然后抢天呼地般举哀,然后成服,然后颁
遗诏。倘无前面的程序,突然说遗诏颁布,过于突兀,会引起后果极其严重的猜疑。
“当然,”张之洞修正自己的话:“颁遗诏晚一天也不要紧!不过,国有新君,应该尽
快昭告天下。我看,等见了慈圣,奉到嗣皇帝即位的懿旨,立刻就该报丧。”
这话也不错,但奕劻、世续、袁世凯都知道其中有花样,苦于不便向为李鸿章所批评
“服官十年,犹是书生”的张之洞说破。沉默了一会,最后是世续打开了僵局。
“报丧应该下午就报,那时候不报,就要慎重考虑了。如果说法不一,反倒不好。以我
愚见,一切的一切都等见了皇太后再说。”他又加了一句:“反正今天总是不回家了!”
刚说到这里,太监来“叫起”,其时正钟打十下。

※ ※ ※

慈禧太后的精神似乎很好,穿戴得整整齐齐,在福昌殿的东暖阁,召见军机。
“皇帝到底走了!”她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溥仪就是嗣皇帝。他是穆宗的儿子,兼祧
大行皇帝。”
“是!”奕劻觉得事已如此,该有个明确的表示,所以又加了一句:“臣等谨遵懿旨。”
这不一定表示拥戴,但至少表示承认新君,而张之洞则以慈禧太后宣示嗣皇帝兼祧大行
皇帝,是接纳他的建议,不由得接着奕劻的话说:“皇太后圣明!”
“我自己觉得这么做,生前死后的人都对得起了。”慈禧太后感伤地说:“庚子那年如
果不是荣禄,咱们那有今天?他的苦心跟处境,张之洞、袁世凯都未必全知道,奕劻应该很
清楚。”
“是!”奕劻答应着。
对于荣禄,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是明白的。荣禄在辛酉之乱中建了大功,所
以他的外孙当皇帝,亦算食报。
这话自然是慈禧太后失言。
三代以上,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三代以下,天下是一姓的天下。清朝在削藩以后,异
姓尚且不王,如何可以荣禄有功,拿他的外孙当皇帝作为酬庸?当然,这亦只是张之洞、袁
世凯心里才有这种想法,别人一时还想不到慈禧太后的话说错了。
“你们说,国赖长君,这一层我很知道。从前南书房翰林潘祖荫、许彭寿编纂了一本
《治平宝鉴》,派人轮班进讲,这些道理说得很清楚,如今载沣既然封为摄政王,嗣皇帝也
还小,我想不如就派载沣监国,也就等于长君一样。”
“奴才恐怕不能胜任。”载沣急忙碰头,尚待有言,慈禧太后已不容他再说下去了。
“我也知道你还拿不起来!不要紧,有我在。”慈禧太后用毫不含糊的声音说:“以后
一切军国大事,先跟我回明了再办。你们就照我的话写旨来看!”
听得这话,除了载沣及重听的鹿传霖以外,无不从心底服她!原来以溥仪入承大统,还
有用载沣作傀儡的用意在内。照此安排,实权仍旧抓在她手里,以太皇太后之尊,不必垂帘
即能操纵国政,而在形式上毫无可议之处,手腕实在高明!“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慈禧太
后问道:“你们有什么话,亦不妨在这个时候说清楚。”
张之洞很想把满汉畛域,军民乖离的情形作一番切谏,方在措词之际,奕劻已经开口了。
“皇太后精神好,真是天下臣民之福!请皇太后加意珍摄,早复康强。”
“我慢慢会好的……。”说到这里,自鸣钟响了。慈禧太后住了口,听钟声打了十一下
而止,方又说道:“你们到大行皇帝那里去看看吧!”
“是!”奕劻领头,跪安退出。
出了福昌殿,奕劻站着脚说:“如今醇王是摄政王监国,请到前面来!以后大家都要跟
着摄政王走了!”
“理当如此。”世续接口,同时将载沣往前推了一下。
“皇太后的懿旨,我也是没法子!”载沣说道:“以后大家仍旧照常办事,要不分彼此
才好!”
他这话,前面两句不甚得体,后面两句倒是谦抑诚恳,袁世凯格外觉得安慰。可是渐近
瀛台,渐生畏惧,十年前告密的往事,都兜上心来,想起书上记载一个人的怨毒之语,说是
“化厉鬼以击其脑!”不由得打个寒噤,在心里不断地自作宽解:世上那有什么鬼?没有,
决没有!
一路上自己这样捣着鬼,不知不觉发现有一处宫殿,灯火错落,同时听见张之洞在说:
“咱们该先摘缨子吧?”
“当然,当然!”
于是上了台阶,先在走廊取下暖帽,卸去顶带的红缨,料理粗毕,突然发现出来一个三
十来岁的妇人,身穿旗袍,头上是没有花朵与丝穗子装饰的“两把儿头”。张之洞、鹿传
霖、袁世凯都不知道她是谁,奕劻与载沣却都认识,世续久在内廷行走,自然也见过,立刻
便跪下来叫一声:“皇后!”
这一声是特别叫给汉大臣听的,张之洞等人亦跟着载沣跪了下来,只听皇后问道:“嗣
皇帝继承的是谁啊?”
下跪诸臣,无不愕然!嗣皇帝继承的是谁,莫非慈禧太后事先都不曾跟皇后提过?不提
的原因何在?皇后又何以不先打听一下,贸贸然地来问外臣?
这些疑问,一时不得其解,只有张之洞比较了解皇后此时的心情,当即答说:“承嗣穆
宗毅皇帝……。
话还未完,皇后又问:“嗣皇帝不是继承大行皇帝?”
“是兼祧大行皇帝。”
“那么,我呢?”皇后问道:“我算什么?”
原来皇后也听过前朝的故事。明武宗崩而无子,张太后与大臣定策,迎兴献王之子入承
大统,为世宗。世宗尊张太后为皇伯母,虽居太后之地,并无太后之实,以后世宗要杀张太
后的胞弟张鹤龄,张太后竟致在胞侄面前下跪求情。
如今嗣皇帝为穆宗之子,她的身分便是新帝的婶母,处境与嘉靖年间的张太后,约略相
似,而与摄政王载沣的关系,就仿佛大行皇帝之与穆宗的嘉顺后阿鲁特氏。这种处境,这种
关系,是极难堪的,因而不能不关心。所以在明了嗣皇帝为大行皇帝的兼祧之子以后,仍要
将自己的身分,追问明白。
在张之洞却认为皇后是多此一问,毫不迟疑的答说:“自然是尊太后。”
“这还好!总算有着落了!”说到这里,皇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擦
着眼泪走了进去。
群臣无不惨然,先对皇后存有反感的,此时倒觉得皇后可怜,站起身来,面面相觑,不
知所措。
当然,警觉最高的是世续,探头一望,大行皇帝脸上盖着一方白绫,皇后就坐在灵床前
面,顿时有了主意。
“监国、王爷、列位,在几筵前面行礼吧!”
不说瞻仰遗容,只说行礼,是提醒大家,不要冒冒失失地去揭盖在大行皇帝脸上的那方
白绫!这在袁世凯,顿有如释重负之感,他一直在嘀咕,怕见大行皇帝的面。世续的话,正
中下怀,便即附和:“是的!只在几筵前面行礼好了。”
于是载沣带头,跟奕劻跪在前面,其余四个大臣跪在后面,分两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至
敬之礼。照规矩,行礼已毕,还该挥手顿足地痛哭一番,名为“躄踊”,此时此地,当然免
了。不过张之洞倒是真的哭了,他一哭,别人不能不哭,皇后跟太监更不能不哭,藻韵楼中
立刻就热闹了。

※ ※ ※

军机直庐也很热闹。军机章京齐集待命,内务府大臣跟司官在院子里伺候差使,各王
府、各部院都派人来探听消息,而军机大臣却还议论未定。
第一件要决定的事是,该不该即时宣布哀旨?如果即时宣布,怎么说法,大行皇帝崩在
何时?奕劻还说,国家的重臣,不止于军机,亲藩在此时亦当有表达意见的机会,所以该由
摄政王监国召集一次重臣会议,以期局势不致因有大丧而混乱。
这一来头绪纷繁,更难作出结论。最后是世续说了一番很扼要的话:“现在部署的办法
都有了,不过一件一件去做,得要有工夫。”
世续接着说:“明天一早先发征医的上谕,再发皇上驾崩的消息,再发懿旨,嗣皇帝入
承大统,摄政王监国。按部就班的来,晚一天什么都有了。”
“我赞成!”袁世凯说:“时候不早了,不能再议而不决。等消息的人,得赶快打发,
不然谣言更多,于大局不宜。”
“对!”奕劻仍旧当自己是军机领袖,以为他作了决定,便是最后的决定,向值班的苏
拉挥手说:“你去告诉他们,今天没事,叫他们回去吧!”
于是探听消息的人纷纷散去,军机大臣继续议论鹿传霖提出来的一个顾虑:革命党闹得
很厉害,只怕会乘机起事,是不是该调兵入卫?
这又是意见纷歧的一大疑问。载沣赞成此举;奕劻认为这要问袁世凯;而袁世凯不作肯
定的表示,只说调兵虽有必要,但容易引起京外的纷扰。世续则以为兵不必多调,只要宫禁
森严即可。而张之洞则极力反对调兵入京。
“这样做法,徒然引起纷扰。而且一调兵,花费很不少,有这笔钱,不如拿来救济贫苦
小民,反倒是安定民心的良策!”
“张中堂见得极是,本来冬天一到,原就该办赈济了。”袁世凯说:“而且这也不妨看
作先帝的遗泽,监国的德政。”
有这样面面俱到的关系,谁也不会有异议,当即商定,通知度支部尚书载泽,预备五十
万银子,放给需要周转的银号、钱铺、典当,尽力维持市面的稳定。
这时已经丑末寅初,在平日正是起身上朝之时,但除张之洞起居无节,熬个通宵不算回
事,以及袁世凯精力充沛,尚无倦容以外,其余诸人,都是呵欠连连。首先是鹿传霖表示,
非假寐片刻不可,提议暂时休息。好在直庐中已有准备,各人的听差早都携来软厚的寝具,
一声招呼,各为主人安排好了憩息之处,伺候解衣入寝,只有张之洞要喝“卯酒”,袁世凯
已备有极精的肴馔,正好陪他小酌。
两人是在临水的一座小阁中,把杯倾谈。“中堂,”袁世凯说:“看慈圣今晚上召见,
神清气爽,病情似乎不如传闻之重!”
张之洞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说:“夕阳无限好!”
“是的,”袁世凯亦是很低的声音,“回光返照?”
“应作如是观!”张之洞不胜感慨地:“女主专权,前后三十余年之久,自古所无,可
惜,后起无人。今天的局面,恐怕曾、左、胡所梦想不到的。”
“真是!”袁世凯说:“我听人提到孙中堂的话,意味极深。”
“喔,孙燮臣怎么说?”
孙家鼐是从亲贵的人品、学问,看出清朝的国祚,已有不永之势。他曾深致感慨,道
是:“不但象老恭王不可复见,以今视昔,连老惇王都可算是贤王了!”
“这话很有意味,他的看法是有所本的。宋太宗曾命术者相诸皇子……。”
张之洞喝口酒,拿几粒松仁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为袁世凯讲宋朝的掌故。宋太宗
曾召术士为其诸子看相,此人斩钉截铁地说:“三大王贵不可言。”宋初皇子封王,文书称
殿下,口头称大王,“三大王”就是皇三子,也就是后来的真宗。
“事后有人问那术者,何以见得三大王贵不可言?他说,他看三大王的随从,将来一个
个都会出将入相,其仆如此,其主可知。燮臣的看法,由此而来。”
“有道理,有道理!”袁世凯说:“能识人才能用人。就如中堂幕府之盛,亦不是偶然
的。”
“你别恭维我!倒是慰庭,你在北洋招致的人才,颇为人侧目。”张之洞语重心长地
说:“你自己该知道才好!”
“中堂,”袁世凯乘机有所试探,俯身向前,用极低的声音说:“世凯有段心事,久已
想求教中堂。做事容易做官难,做大官更难!这几年我在北洋很招了些忌,实在灰心之至。
如说皇太后仍旧能够视事,我不敢轻易言退,庶几稍报特达之知。倘或皇太后不讳,请中堂
看,我能不能告病?”
“你为什么要告病呢?”张之洞脱口问说。
袁世凯有些困惑,不知他是明知故问,还是懵懂得连他的处境跟崔玉贵相似都不明白。
细想一想,必是明知故问。既然如此,就不必说实话,他思索一下答说:“中堂请想,监国
庸弱,庆王衰迈,鹿相重听,世相依违其间,除了中堂以外,世凯复何所恃?”
这顶足尺加三的高帽子,套得张之洞越觉醺然:“总还有一个我在这里!”他说:“如
果你急流勇退,试问,我又何所恃?”
袁世凯不即作声,好半天才说:“我之踌躇,亦就因为跟着中堂还可以做点事。九年立
宪,关乎清朝的存亡,实在亦不忍坐视不问。”
“就是这话罗!”张之洞说:“颇有人把我比做范纯仁,难道范纯仁的长处,就只是调
停宫禁?”
“是啊!如果不是这件恼人的事,则以范文正公的令名,自有一番名垂千古的相业!”
这一说,益使张之洞雄心勃勃,自觉调和满汉,匡扶亲贵,能负得起这份重责大任的,
舍我其谁?

※ ※ ※

十月二十一,清早先将征医的上谕发了出去,以示皇帝大渐。遗诏及嗣帝兼祧大行皇帝
的懿旨,虽已拟好,却还不能发,因此,载沣监国的身分,亦还不能宣布。但事实上,监国
已在行使大权,总得有个明白的表示才好。
最后是张之洞想出来一个办法,背着奕劻跟世续说:“倘有懿旨,说朝会大典,常朝班
次,摄政王在诸王之上。这样,虽未宣示摄政王监国,已指出摄政王的地位,高于掌枢的庆
王。我想天下臣民,皆能默喻。”
“通极,通极!”世续翘一翘大拇指:“我看也不必请懿旨了,跟监国说一说,立刻明
发,也不算矫诏。”
事机也很巧,恰好奕劻身子不爽,要回府去召医服药,正好把这道上谕发了下去,而就
在这时候,传来消息,说慈禧太后病势突变。于是一面由内务府大臣,带领施焕、吕用宾去
请脉,一面派军机章京,赶紧将走在半路上的奕劻追了回来。
“怎么回事?”他诧异地问:“昨儿召见还好好儿的!”
“晕过去一会。”世续回答他说:“醒是醒过来了,听说神气非常不好!此刻要那两道
懿旨看,又让拟遗诰!”
“喔,”奕劻说道:“我先看看那两道懿旨。”
一道是以溥仪入承大统,早就拟好的,另一道派摄政王监国,刚刚脱稿。奕劻接来一
看,上面写的是:“现在时势多艰,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着摄政王载沣为监
国,所有军国政事,悉禀予之训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岁渐长,毕业有成,再由嗣皇帝亲
裁政事。”
奕劻看完,向张之洞问道:“香涛,你看如何?”
 
“但愿这道懿旨有用。”
这道懿旨有用,便是慈禧太后危而复安,倘或驾崩,所谓“悉禀予之训示,裁度施行”
便成了空话。因为慈禧太后并不如列朝皇帝,宾天以后有“圣训”的辑录,可作为禀承的依
据。
“事到如今,我可实在不能不说了!”奕劻仍是以长辈的姿态向载沣说道:“嗣皇帝亲
政,总还有十三四年,摄政王监国就得监到底!”
载沣不懂他的意思,鹿传霖听不见他的话,所以都是困惑的表情。其余的人完全明白,
奕劻的意思别再蹈太后垂帘的覆辙。
“太皇太后最圣明不过。”张之洞说:“把这两道懿旨送了上去,必有指示。”
“要不要在遗诰上说明白?”
“不要,不要!”
“是的,不必说明白。”袁世凯立即附议。
奕劻也想明白了,遗诰上写明垂帘不足为训,岂不就等于当面骂慈禧太后?所以他亦同
意,“不写也好,看上头作何指示。”
于是一面由张之洞与鹿传霖督同军机章京草拟遗诰,一面由世续派出人去分几路打听消
息。奕劻与袁世凯坐以待变,默默地在打算心事,只有监国的摄政王走到东问两句、走到西
望望,不知他是在巡视还是不知干什么好。
消息陆续报来了,“吉祥板”已经送到瀛台,由皇后带同崔玉贵替大行皇帝小殓,钦天
监选定明天卯正,也就是清晨六点钟大殓。
“那么移灵呢?”袁世凯向来接头的内务府大臣继禄问说:
“定在什么时候?”
“这得请示监国、王爷跟各位中堂。”
“我先请问,”袁世凯说:“是不是停灵乾清宫?”
“是!”
“由西苑移灵到大内,打宽一点,算他三个时辰好了。今晚十二点钟启灵,也还来得
及。”袁世凯解释他选这个时间的原因:“这得戒严,晚一点好,免得惊扰市面。”
“不错,不错!”载沣接口:“戒严要通知步军统领衙门。
慰庭,这件事请你办吧!”
“是!”
接着是第二起消息,满城的剃头棚子,皆有人满之患,这表示皇帝驾崩,已是九城皆
知。重听的鹿传霖偏又听见了这些话,失声说道:“啊!明天一清早成服,百日之内,不能
剃头,咱们也得找个剃头匠来!”
“不必忙!”世续答说:“内务府有。太监之中会这手艺的也不少,不怕找不着。”
一语未毕,第三起消息又来了,是照料福昌殿的奎俊,一进来便大摇其头:“请脉的两
位大夫又干上了!”他说:“昨儿是施焕主张用乌梅丸,吕用宾不肯,今儿是吕用宾主张用
乌梅丸,施焕不肯。他说,缓不济急,炮制乌梅丸很麻烦,又要蒸、又要煅、又要焙,等药
好了,赶不上吃!”
“同仁堂不有现成的吗?”张之洞说:“而且,同仁堂不是在海淀设了分号?”
“去问过了,这药只有他家总号才有,一去一来,也得好大工夫。再说,方子还得先研
究,等药来了,赶不上吃,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所以,”奎俊轻巧地说:“干脆不开方子
了!”
“照这么说,太皇太后也是迫在眉睫了!”张之洞掷笔说道:“遗诰的稿子,不能再推
敲了,递吧!”
“干脆请起。”奕劻接了一句:“若是太皇太后来不及有几句话交代,那可真是抱恨终
身的一件事。”
“说得是!”张之洞回身摆一摆手:“监国,请!”
于是,一行七人,匆匆到了福昌殿,李莲英进去一回,立刻传召。这一次慈禧太后已不
能起床了,拥衾而坐,有两宫女爬上御榻,在她背后撑着身子,只听她喘着气说:“我不行
了!”
一语未终,袁世凯嗷然而号,把大家吓一跳,不过,随即都被提醒了,鼻子里欷歔欷歔
地发出响声,悲痛不胜似的。
“你们别哭!”慈禧太后用力提高了声音说:“我有几句要紧话,你们听好了!”
“是!”大家哽咽着齐声答应。
“我怕是真的不行了!以后,”慈禧太后尽量说得清楚说得慢:“国事都由摄政王裁
定。遇到非要请太后懿旨的大事,由摄政王当面请旨!”她又加了一句:“你们听清楚了没
有?”
“是!”大家齐声而响亮地答应。
张之洞却单独碰头,朗朗说道:“太皇太后圣明!有此垂谕,社稷臣民之福。”
“张之洞,”慈禧太后的声音忽然凄楚了:“我虽比不上宋朝的宣仁太后,不过,你们
一肚子墨水的人总也知道,历朝以来,那一位垂帘听政的太后,也没有遇到过我的处境!如
果不是内忧外患,或者穆宗不是落到那样一个结局,我为什么不好好儿享几天福?张之洞,
你们将来要替我说公道话才好!”
“太皇太后的圣德神功,昭垂天下后世,自有公论。且请释怀,安心静摄。”
“静摄是不能够了!求安心而已。”慈禧太后问道:“我的遗嘱拟好了?”
“是。”
“你念给我听!”
于是张之洞站起身来,走向御榻一端,在慈禧太后与顾命诸臣之间,斜着立定,双手捧
着遗诰的稿子念道:“予以薄德,祗承文宗显皇帝册命,备位宫闱。迨穆宗毅皇帝冲年嗣
统,适当寇乱未平,讨伐方殷之际。时则发捻交讧,回苗俶扰,海疆多故,民生凋敝,满目
疮痍!予与孝贞显皇后同心抚训,夙夜忧劳,秉承文宗显皇帝遗谟,策励内外臣工,暨各路
统兵大臣,指授机宜,勤求治理,任贤纳谏,救灾恤民,遂得仰承天庥,削平大难,转危为
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以冲龄入嗣大统,时事愈艰,民生愈困,内忧外患,纷
至沓来,不得不再行训政……。”
“你们看!”慈禧太后一说话,张之洞随即闭口,听她说道:“这里这个‘冲龄’似乎
可以取消。”
张之洞也发觉了,大行皇帝以冲龄嗣统,则与穆宗即位无异,当然仍非垂帘不可。但戊
戌政变的训政,与冲龄无关,在文字上是个大毛病。慈禧太后居然一下就听出来了,真是神
明未衰,张之洞佩服之余,急忙答说:“是!‘以冲龄’三字删除为宜。”
慈禧太后的意思,原就要笼统而言,因而点点头表示满意,张之洞便即再念:“前年宣
布预备立宪诏书,本年颁示预备立宪年限,万几待理,心力俱殚。幸予体气素强,尚可支
柱,不期本年夏秋以来,时有不适,政务殷繁,无从静摄,眠食失宜,迁延日久,精力渐
惫,犹未敢一日遐逸。本月二十一日,复遭大行皇帝之丧,悲从中来,不能自克,以致病势
增剧,遂至弥留。嗣皇帝方在冲龄,正资启迪,摄政王及内外诸臣,尚其协力翊赞,固我邦
基。嗣皇帝以国事为重,尤宜勉节哀思孜孜典学,他日光大前谟,有厚望焉!丧服二十七日
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很好!”慈禧太后说:“不过我想应该加一段,我操劳了五十年,就这么一撒手去
了,说实在话,心里不能一点都不在乎!”
“是!”奕劻也觉得遗诰的文气有缺陷,“皇太后操劳五十年,抚今追昔,所不能释然
的,仍是天下苍生。”
“对了,”慈禧太后很快地说:“就是要把这个意思加进去!”
“是!”张之洞略想一想说道:“‘遂至弥留’之下,拟加此数语:‘回念五十年来,
忧患叠经,兢业之心,无时或释,今举行新政,渐有端倪’,下接‘嗣皇帝方在冲龄’云
云。是否可行,请太皇太后示下。”
“好!就这样。”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后呢?喔,如今该称太后了。”
“太后在涵元殿。”李莲英答说:“万岁爷先小殓了,才好移灵。”
“是移灵乾清宫吗?”
“这得问王爷跟各位大人。”
于是载沣答说:“是!移灵乾清宫,大殓时刻,选的是卯时。”
“我呢?”慈禧太后问道:“你们打算把我搁在那儿?不会是慈宁宫吧?”
听这语气,表示她不愿停灵慈宁宫载沣虽听得懂,却不知如何回答。奕劻便说:“自然
是皇极殿。”
作为高宗归政之后养尊之所的宁寿宫,正殿名为皇极殿,规制全仿乾清宫而略小。慈禧
太后正是想据此殿,但另有说法。
“慈宁宫是太后的地方,我不便占她的!”慈禧太后忽然问道:“张之洞,你今年七十
岁?”
“臣,”张之洞跪下来答说:“今年七十有二。”
“我记的你跟翁同龢的侄子是一榜,原来定的是传胪,我作主把你换成探花。这话有四
十年了吧?”
“是!四十五年了。”张之洞以知遇之感,死别之悲,不由得涕泪交挥,呜呜咽咽地语
不成声了。
“老佛爷歇一会吧!”李莲英出来干预了,“等精神好一点儿,再叫两位王爷、各位大
人的起。”
说到这话,载沣自然领头跪安,退了出来。心里都在想,总还能见一面。那知回到军机
不久,隐隐听得深宫举哀,再一打听,慈禧太后已一瞑不视了。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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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行皇帝大殓之后,由光绪皇后升格而成的皇太后,随即由永和宫迁入慈宁宫。永和宫
位居东六宫偏东之中,在明朝就是最好的内宫之一,曾为崇祯宠妃田贵妃所居。自从慈禧太
后挪到宁寿宫以后,光绪皇后为了晨昏定省方便,迁居永和宫。一切布置,自然与众不同,
尤其是药房的设备最好。
瑾妃消息灵通,故而捷足先得,紧接着占了永和宫。
一到慈宁宫,太后第一件事是召见监国摄政王。她已经打算好了,由此刻开始,便得给
载沣一个下马威,好确立自己作为皇太后的地位与权柄,所以见了面,行了礼,不叫他站起
来,而且第一句就是:“孩子好不乖!又哭又闹的。”
载沣一听愣了,不过还未感觉到事态严重,只说:“得皇太后管教!”
“当然!我非管教不可。”太后向旁边说一声:“把那两张单子拿来!”
“喳!”小德张的声音又亮又脆,随即呈上两张素笺。
“给摄政王!”太后拿手一指:“念给我听听。”
跪着的载沣,从小德张手里接过素笺一看,才知道是两张治丧大臣的名单。于是先念恭
办大行皇帝丧礼的那一张:“礼亲王世铎,睿亲王魁斌,喀尔喀亲王那彦图,奉恩镇国公度
支部尚书载泽,大学士世续、那桐,外务部尚书袁世凯,礼部尚蔬良,内务府大臣继禄、
增崇。”
“你再念老佛爷的那张。”
于是载沣又念:“肃亲王善耆,顺承郡王讷赫勒,都统喀尔沁公博迪苏,协办大学士荣
庆、鹿传霖,吏部尚书陆润庠,内务府大臣奎俊,礼部左侍郎景厚。”
“你看看,给大行皇帝治丧的是十一个人,给老佛爷治丧的是九个人!不但人数少了,
身分也差得很多!你是不是存心看低了老佛爷?载沣!”太后直呼其名,脸色铁青地呵斥:
“老佛爷那一点亏待你了?你这样子报答她,天良何在!”
载沣没想到身为皇父,职居监国,有此开国以来亲藩未有之尊荣,头一天就受这么一顿
申斥,气得脸上白中带青,青中带红,恨不得把那顶宝石顶子的暖帽取下来,当面摔在她面
前,说一声:“我不干了!”
可是,不干行吗?这样一转念间,不由得气馁,而太后却又开口了,这一次语气缓和得
多。
“不是我特意要责备你!你不想想,天下是谁维持下来的?你不尊敬老佛爷,有谁瞧得
起你?你监国就跟老佛爷训政差不多,可是,你自己想想,你能比得上老佛爷吗?如果你不
是处处打着老佛爷的金字招牌,只怕用不了多久,大权就落到老庆的手里了!”
想想太后的话也不错。载沣虽非心悦诚服,但气是平得多了,“如今头一道上谕已经发
了。”他说:“太皇太后的治丧大臣,如果要加,只有加溥伟那班人,挂个名儿,不能办事。
倘或再胡出主意,更为不妙!皇太后看怎么办?”
“这件事就算了!另外丧仪上,能够有给老佛爷尽孝心的地方,再别忽略了!”
“是。”
“你回去吧!”
载沣神色灰败地回到军机处。由于大丧连连,大家的神气都不好,所以没有想到他是碰
了大钉子。只把该发的上谕,拿给他看。
上谕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不过不到时候不能发,这天一大早已发了一批,现在要发的一
批,共计六件:一是大行皇帝大殓成服;二是议监国的礼节;三是重大事件由摄政王面奏皇
太后请旨;四是议皇帝尊太皇太后、皇太后的礼节;五是外官不必奔丧;六是避讳之例,溥
字不避,仪字缺一撇。载沣毫无意见,看过照发。
“如今有几件事,要请摄政王定夺。第一件是定年号。今上入承大统,为穆宗之子,兼
祧大行,这个统绪,必得宣明。
我想不如就用宣统二字。”
“宣统,宣统!”载沣念了几声:“很响亮嘛!就是他。”
别无异议,张之洞说第二件:“大行的陵寝,至今尚未择定。应该赶快派人驰往东西陵
查勘地势,绘图诸旨。”“提到这件事,我有点难过……。”载沣突然顿住不说了。
历朝皇帝,都在生前自择陵寝,只有穆宗跟大行皇帝不然。穆宗是年方弱冠,不急于
此,谁知祸起不测,另当别论。大行皇帝早露衰象,应该让他自己选一块中意的长眠之地,
只为慈禧太后从来不提,亦没有人敢请懿旨,以致到今天尚无葬身之处,载沣不免难过。但
话刚出口,想起慈宁宫中所受的训斥,就不敢往下说了。
大家也都能想得到,他缩口是为了不便批评慈禧太后,因而也就没有人追问。话归正
传,只请他派定勘查陵地的人选。
“这得懂风水的才行。”奕劻答说。
鹿传霖恰好又听见了这句话,深怕会派他这个苦差,因而赶紧接口:“还得年纪轻一点
的,才能翻山越岭,细细去找。”
“我举荐两个人。”世续说道:“一位是伦贝子,一位是陈雨苍。”
陈雨苍便是邮传部尚书陈璧。工部裁撤,一部分营造事业归邮传部接管,派他去是很适
当的人选。至于溥伦,方在壮年,又略知风水,这个差使亦能胜任。这件事便又算有了着落
了。“第三,”张之洞未说之前,先表示意见:“这件事是照例文章,请摄政王从宽处置,
就是各省所荐的医生,跟太医院的人如何处分?”
“你们看呢?”
“处分该有轻重!”张之洞说:“太医院的重一点,各省来的轻一点。”
“不管轻重,反正照样做官当差。”奕劻说道:“一革留,一降留就是了。”
革是革职,降是降级,但都留任,并无大碍,这件事又算定了。
“至于谁该穿孝,派谁奠酒,应由治丧大臣会议请旨。”
“不,不!”载沣接着张之洞的话说:“大行太皇太后母家应该穿孝百日,在大行太后
梓宫前奠酒的,要多派亲王、贝勒。”载沣接下来又说:“我还想起一件事,上尊谥是怎么
个规矩?”
“列帝加至二十二个字,不得再加。”张之洞说:“列后加至十六个字,不得再加。这
是乾隆年间传下来的定制。”
“那么,大行太皇太后,现在已经有了几个字了?”
“摄政王是问大行太皇太后的徽号?”张之洞念了一遍,失声说道:“糟了!已经有了
十六个字!”
“不能再加了吗?”
“再加就超过字数了。”
“照这么说,莫非就没有尊谥了?”载沣大不以为然:“这不象话吧?”
一句话将张之洞问住了。袁世凯便替他解围地说:“这交礼部议奏好了!”

※ ※ ※

慈禧太后尊谥字数多寡的难题,由于一道上谕,迎刃而解。这道上谕是根据载沣的建议
而下的,道是“大行太皇太后垂帘训政,四十余年,功在宗社,德被生民,所有治丧典礼,
允宜格外优隆,以昭尊崇,而申哀悃,着礼部将一切礼节,另行敬谨改拟具奏。”礼部议
奏,比照皇帝的丧礼,斟酌改拟。皇帝的尊谥二十二字,既然比照,自然可加,而且加六个
字正好。
原来谥法有一定的规矩。后谥第一字必用“孝”字,下一字用贤德贞淑的字样,末四字
的偶数,则必用“天”、“圣”二字。这样加起来,不多不少,恰好六个。
只是会典所载,适用于后谥的字样,崇隆切合而又未曾用过,竟找不出来,于是又下一
道上谕:“着于会典帝谥字样内参酌选择,敬谨恭拟,以重巨典,而伸显扬。”
这件事有人看得极重,有人看得极轻。看得极轻的是一班少年亲贵,见解都差不多:
“反正字数跟皇上一样就行了。
字眼上不必去细琢磨,还能用个丑字眼吗?”
看得极重的,自然是一班词臣。说帝谥重在末一字如世祖章皇帝、圣祖仁皇帝、世宗宪
皇帝、文宗显皇帝,这章、仁、宪、显之谥,无不确切不移,一字可以尽其一生。高宗纯皇
帝、仁宗睿皇帝、宣宗成皇帝、穆宗毅皇帝的纯、睿、成、毅等谥,亦有因时论势,或者有
所讳言,出以曲笔的苦心在内。至于后谥,重在第二字,慈禧太后垂帘四十年,盖棺论定,
用一字涵盖,能不格外慎重?
这样的一件大事,自然是宰相之任,上谕中亦指示“着内阁各部院衙门,会同敬谨拟奏
以闻”,即是交付廷议,理当由大学士主持。不过廷议是表面文章,出主意的还须靠一班通
人。所以张之洞跟孙家鼐商量,开了一张名单,汉人是协办大学士鹿传霖、陆润庠,南书房
翰林朱益藩、吴士鉴、郑沅、袁励准,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刘廷琛,以及翰林出身的丞参、唐
文治、汪荣宝等人,旗人只邀了三个:大学士世续,协办大学士学部尚书荣庆、礼部尚蔬
良。
由于国有大丧,禁止筵宴,张之洞命会贤堂备了两桌素饭,亦不设酒,草草餐毕,喝茶
开议。
“大行太皇太后一生,史册罕睹。”张之洞说:“自古垂帘的贤后,莫过于宋朝元祐年
间宣仁太后,然而临朝时间不长,也没有什么大忧患。我面承大行太皇太后末命,谆谆以后
人‘说公道话’见嘱。我辈今日所议虽只一字,关系重大,总要勿为千秋史评所讥才好。”
沉默片刻,礼部尚蔬良职责所在,不能不表示意见:“上谕虽说在帝谥字样中选用,
其实合于皇太后身分的也不多。譬如文武神圣,至大中正等等字样,似乎都不合适。”
“那么合适的呢?”荣庆接口:“不妨先列出来,逐字斟酌。”
“这话不错!”孙家鼐附议:“这样虽费点事,倒是最妥当的办法。”
“其实,”鹿传霖突如其来地说:“圣字很可用。宋朝垂帘的太后,谥必用圣,只有章
肃明献刘后例外,那是因为李宸妃的缘故,另当别论。”
“滋轩此议甚是!”世续正好卖弄他肚子里那点墨水:“我记得《贵耳集》中谈过,议
论甚正。”
“是,议论甚正。”唐文治接口:“奈孝圣宪皇后何?”
原来据说是高宗生母的钮钴禄氏,谥法便是“孝圣”。唐文治的声音不高,鹿传霖不曾
听见,世续却大为扫兴,紧闭着嘴不作声。
“如何?”鹿传霖不明究竟,还在得意洋洋地高声问道:
“孝圣之圣,亦犹圣祖之圣。雍正初元……。”
他的议论还刚开端,坐在他身旁的陆润庠歪过身子去,凑在他耳朵边,大声提醒,苏州
人撇京腔,除非象说书的用虚飘的假嗓子,不然就说不响,所以陆润庠拿手掌遮在唇上,用
苏州话说道:“有过格哉!喏,乾隆的亲娘、孝圣宪皇后!”
鹿传霖做过江苏巡抚,庚子年自苏州勤王北上,所以吴侬软语,亦能解意,听得陆润庠
的话,脸色也就跟世续一样了。
于是取来一本会典,翻到叙“内阁”这一卷,关于“谥法”一条中载明:“凡谥法,各
考其义而著于册”,共上中下三册,总名《鸿称通用》。每册卷数不同,下册只一卷,“群
臣赐谥者得用之”,共七十一字。中册两卷,上卷“以谥妃嫔”,共四十一字,下卷“以谥
王”,共七十五字。上册便归帝后专用,“上册之上,列圣庙号取焉”,共四十四字;“上
册之中,列圣尊谥取焉”,共七十一字;“上册之下,列后尊谥取焉”,共四十九字。这些
字样,在会典中都有记载,如今为慈禧太后上谥,须在上册中卷中选用。
上册之中虽有七十一字,但适合慈禧太后的并不多。因为虽用帝谥,究竟是后,太刚劲
的字面不能用,如果能用,不妨谥武。平洪杨、平捻军都是她垂帘时候的事,“克定祸乱曰
武”,在她亦足当之无愧的。其次,如纯、宜、成。哲等字,虽亦可用,犯了列帝的尊谥或
庙号,自然避免。因此,逐字斟酌,初选只得十个字,由吴士鉴提笔,写在一张素笺上,送
给并坐在上的孙家鼐、张之洞看。
“香涛,你念吧!”孙家鼐说:“念完了公议,十中选三,再交廷议,就一定允当了。”
于是张之洞念道:“‘任贤致远曰明;聪明睿哲曰献。’献字不好!”他说了这一句,
接着又念:“沈几烛隐曰渊;空安中外曰定;裕以安民曰宁;柔德安众曰靖;威仪悉备日
钦……。”
下面还有三个字,张之洞就不念了,眼向上望,口中念念有词,显然的,他是在推敲这
个“钦”字。
“先拿不用的去掉”孙家鼐说“我也觉得‘献’字不好!
凡列朝末代帝后的谥法、庙号,务须避忌。”
“宋钦宗不算末代之君吧?”张之洞脱口便问。
“不算!”世续答说:“钦宗有弟接位,而且还有南宋。怎么能说是末代之君?”
“说得是!”张之洞招招手,“劳驾,那位拿会典我看看!”
这部会典的字极小,张之洞拿挂在衣襟上的放大镜照着,好不容易才找到“钦”字的说
明,一面看,一面点头,是很满意的神情。
“我看不用十中选三了,十中选用,唯钦字为不可易!”他提高了声音说:“各位请
看:‘威仪悉备曰钦;夙夜祗畏曰钦;敬慎万几曰钦。’垂帘听政,虽后而帝,自是‘威仪
悉备’,而夙夜祗畏;敬慎万几’,正见得大行太皇太后,亦知垂帘非祖制,迫于情势,不
得已而为之,故而戒慎恐惧如此!”张之洞越讲越得意,拍手顿足地笑着说“妙啊!这个钦
字,天造地设,仿佛早就为慈圣预备好了!”
一时眼泪鼻涕,无法自禁,沾得白中带黄的胡子上,亮晶晶发光,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已
成灰色手绢擦眼擦鼻子,搞得一塌糊涂,惹得下坐诸人,都忍不住想笑。
于是吴士鉴开玩笑似的附和:“中堂,还有妙的喽!”他用一口杭州话说:“后谥中也
有钦字:‘威仪悉备曰钦,神明俨翼曰钦!’神明俨翼,岂非形容入妙?”
“是啊!”张之洞一点不觉得他有开玩笑的意味,很郑重地问孙家鼐:“钦字如何?万
不可易吧!”
他已说了万不可易,孙家鼐还能说什么?点点头不答。
“好是好!可惜,犯重了!”鹿传霖说:“徽号中有个钦字了。”
“这倒不要紧!”这一次世续的脑筋比鹿传霖来得清楚:
“孝圣宪皇后的尊谥中,不有两个‘圣’字吗?”
“这一说,更无疑义。”张之洞说:咱们再拟最后四个字!”
最后四字,实际上只拟两字,因为天、圣二字是现成的。大致“天”字指先帝,“圣”
字指当今皇帝,所以太后的尊谥,用此四字,必得在“相夫教子”这句话中去揣摩,可以不
受《鸿称通用》的限制。
“这四个字虽是照例文章,其实大有讲究。”张之洞又发议论了:“‘天’上一字,要
切太后的身分;‘圣’上一字,要能表明跟今上的关系。譬如孝静成皇后,用‘弼天抚圣’
四字,就是一个好例子。”
原来文宗的生母孝全成皇后,初封全嫔,逐步晋封,成为继后,至道光二十年,以三十
三岁的盛年,忽然暴崩,传说是婆媳不和,皇后之死,出于自尽。其时文宗年方十岁,由皇
六子恭王的生母静贵妃所抚养,晋为皇贵妃,却不曾象孝全皇后那样,正位中宫,据说亦因
宣宗痛孝全死于非命,所以不再立后。
道光三十年正月,宣宗崩逝,遗旨封皇六子为恭亲王。文宗即位,尊皇贵妃为皇考康慈
皇贵太妃,居寿康宫。皇贵太妃大为失望,因为她本来可望继位为皇后,只以宣宗对孝全皇
后有那么一般隐痛,以致受屈。如今她不能正位的障碍已不存在,而文宗又该报答抚养之
恩,尊之为皇太后,情理允当,而于礼亦无不合,而居然如此,岂不令人寒心。
据说文宗与比他小一岁的恭王,原有心病,不肯尊养母为太后,多少有些意气在内。这
样到了咸丰五年,皇贵太妃身染沉疴,一天,文宗去探病,迎面遇见恭王自内而出,便问病
势如何?恭王跪奏,且泣且言,道是病已不救,看样子是要等有了封号,才会咽气。
已经贵为皇贵太妃,再有封号,当然是尊为皇太后。文宗一时还没有工夫考虑,只
“哦,哦”地应声,示意听到了。而恭王却起了误会,将未置可否的表示,错误为已经允
许,他这时是“首揆”,一回到军机处,便传旨预备尊封的礼节。
及至礼部具奏,文宗大为恼怒,不过他亦很理智,知道决不能拒绝,否则在病中的皇贵
太妃,受此刺激,立刻就会断气。因而准奏,尊养母为“康慈皇太后”,这是七月初一的
事,隔了八天,康慈皇太后驾崩。
这下,文宗没有顾忌了。他自己虽仍照仪礼,持服百日,但礼部所奏康慈皇太后丧仪,
则大加删减。最重要的是两点:
一是不祔庙;二是不系宣宗谥。
不祔庙是神主不入太庙。太庙是极严肃的禁地,有无这位太后的神主,谁也看不到,但
不系帝谥,则天下共知,这位太后不是“正牌”。宣宗尊谥末一字为“成”,所以皇太后应
称“成皇后”。康慈太后的尊谥为“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并无成字。这在明朝有此规
矩,皇帝的生母为妃嫔,如果及身而见亲子即位,则母以子贵,自然被尊为皇太后,倘或死
在亲子即位以前,则追尊为后,但不系帝谥,以别嫡庶。文宗的用意在此,却不肯担承薄情
的名声,凡此减损丧仪,都托词是太后的遗命。
兄弟猜嫌的迹象,不止于此,十一天以后,文宗以“办理皇太后丧议疏略”为由,命恭
王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本来亲如一母所生,至此,文宗拿恭王跟所有的弟弟一样看待
了。
及至辛酉政变成功,穆宗即位不久,为了报答恭王的功劳,孝静太后才得祔庙系帝谥,
称为“孝静成皇后”。
“孝静的尊谥,那时加了一个‘成’字以外,还改了一个字。”张之洞说:“原来是
‘弼天辅圣’辅者辅助,有保母之意,有人跟恭王献议,要改为安抚的抚。这样一来,孝静
的身分,就大不相同了!文宗亦确为孝静所抚养,不悖事实,这个字实在改得好!由此可
见,议谥的学问大得很,你们好好推敲吧!”
交代完了,与孙家鼐相偕离座,接着,世续、鹿传霖与陆润庠等人,亦一个接一个地走
了。议谥是内阁的公事,但礼部尚书总司其成,所以溥良接替张之洞主持其事,聚讼纷纭,
只拟定了两个字“兴圣”。实际还只是一个“兴”字,“天”字上面那个字,尚无着落。

※ ※ ※

好在上尊谥为时尚早,尽不妨从容商议。而有两件事,却必得早早定夺,一是登极之
期,二是摄政王的礼节。
登极要选吉期,钦天监具奏:“十一月初九日辛卯,午初初刻举行登极颁诏巨典,上上
大吉。”由礼部照例预备,并无困难,难的是摄政王的礼节。
清朝有过摄政王。但那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时隔两百余年,犹有讳言之势。因为顺治初
年关于摄政王多尔衮跋扈不臣的传说甚多,甚至还牵涉到孝庄太后。“太后下嫁”虽已证明
并无其事。但盛年的孝庄太后,“春花秋月,悄然不怡”却未尽子虚,多尔衮常到“皇宫内
院”,更见之于煌煌上谕,说起来总是丑闻,不提为妙。
就因为有多尔衮前车之鉴,所以议摄政王的礼节,有两个难题,一个是载沣的身分,究
竟是无形中的太上皇,还是皇帝的化身?
在顺治初年,皇帝称摄政王为“皇父”,上谕之外,另有“摄政王谕”,都是无形中太
上皇的身分。而且多尔衮与世祖是叔侄,载沣与“今上”却是嫡亲的父子,倘或制礼不周,
载沣比多尔衮更容易成为太上皇。
因此,大学堂监督刘廷琛一马当先,第一个上条陈,开宗明义就说,监国摄政王的礼节
“首重表明代皇上主持国政,自足以别嫌疑、定犹豫”。后面又解释“代朕主持国政”一
语,“是监国摄政王所办之事,即皇上之事,所发之言,即皇上之言。应请自纶音外,监国
摄政王别无命令逮下,内外臣工自章奏外,不得另有启请。”
这个说法,变成摄政王就是皇帝,二合为一,看起来权柄极大,但比皇帝是皇帝、摄政
王是摄政王,一分为二的流弊要少得多。因为皇帝上有太后,下有军机大臣,并不能任性妄
为,臣下亦不得别开乱政之路。所以刘廷琛的这个看法,很快地为大家所接受了。
可是,另一看法,却颇有疑问。他说:“顺治初摄政王以信符奏请不便,收藏邸第,其
时办事,盖多在府中。今按:国事朝旨,岂可于私邸行之?惟一日万几,监国摄政王代皇上
裁定,若每日入值,不惟力不给、势不便,且体制不肃,非所以尊朝廷,机要不秘,亦恐或
滋流弊。皇上冲龄典学,尤赖随时护视,以端圣蒙。应请择视事偏殿近处,为监国摄政王居
处之所,俟皇上亲政时,仍出居邸第。臣尝恭考高宗纯皇帝御批通鉴,论旁支承大统者,可
迎本生父母奉养宫禁,是天子本生父母,权住宫禁,高宗不以为嫌。祖训煌煌,正可为今日
议礼之据。监国摄政王奉遗命代皇上行政,尤无所谓嫌也。”
他的条陈共是四条,前三条都说得很好,最后这一条却坏了。太后得知其事,很不高
兴,将载沣找了去问道:“有人主张让你们夫妇搬进宫来住。有这话没有?”
“有的。”载沣答说:“是大学堂的监督刘廷琛,他说,是高宗这么说过的。”
“拿他的原折子来我看!”
载沣答应着退了下来,立刻将原折子送到慈宁宫,太后尚无表示,小德张在旁边指手画
脚地说“那好!醇王福晋一搬进来,那就跟老佛爷一样了!本来嘛,‘水往低处流,人往高
处爬’,醇王抓权,大家自然把醇王福晋捧得跟凤凰似的了!”
太后一听,勃然色变。她本来只是在考虑叔嫂之嫌,如今小德张一提醒,再不必考虑,
立刻又传懿旨:“召摄政王面请大事!”
慈宁宫地方很大,太后又住在偏西,从军机去走个来回,很费气力。载沣喘息未定,忽
又奉召,颇有疲于奔命之苦。心里在想:刘廷琛的话不错!应该住到宫里来,才可以少受些
累。
因此,当太后发问,所谓“‘应请择视事偏殿近处,为摄政王居处之所”,应该是在那
一处?载沣竟真去寻思了。
这一来,太后更为恼怒,因为载沣如果没有住进宫来的意思,一句话就可以回答:那一
处也不合适。刘廷琛的主意行不通。不是如此回答,便见得他是真的在考虑,应该住那一处。
“历来皇上视事的偏殿,都在养心殿,你打算住养心殿后面的随安室、三希堂、无倦
斋、还是嘉顺皇后住过的梅坞?”
受了一顿申斥的载沣,气无所出,迁怒到刘廷琛头上,他记得有个规矩,大丧十五日内
不准奏事,命人一查,果有此例,于是以监国摄政王的身分,决定降旨申斥。
“王爷,”张之洞劝道:“摄政王的礼节,原曾降旨,命内阁各部院会议具奏,臣下应
诏陈言,话说得早了点,似乎不宜处分。”
“怎么?”载沣脱口问道:“莫非我连申斥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
这样说法,便是不可理喻了。张之洞默然而退,奕劻便说:“话不过说得早了一点,可
没有说错,更不能说他不能说,原折应该交下去,并案处理。”
这一次是载沣不作声,当然是默认言之有理。于是“达拉密”拟了两道上谕,一道是:
“国家现遭大事,尚未逾十五日,照例不应奏事,乃该大学堂监督刘廷琛,于本日遽行呈递
封奏,殊属不合,着传旨申斥。”另一道是:“刘廷琛奏陈监国摄政王礼制事宜,着交内阁
各部院衙门并案会议具奏。”
 
上谕到了张之洞手里,想起一件事,决定要跟载沣争一争,当时便向世续说道:“伯
轩,有个陋习,我想趁此机会革除了它。走,走,一起见摄政王去。”
“香涛,”世续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不算多事,你一定也赞成。”
“那是什么事呢?”
“传旨申斥的陋习。”张之洞说:“摄政王怕还不知道,要你跟他解释。”
载沣就坐在里屋。张之洞与世续交谈时,他已约略有所闻,所以等他们一进去,先就说
道:“传旨申斥的规矩我知道,是派太监去申斥。”
“王爷可知道,这是个美差?”
“美差?”载沣诧异:“莫非还有好处吗?”
“是的!有好处。”世续接口说道:“受申斥的人,照例要给奉旨申斥的太监一个红
包,听说是有规矩的,预先讲好了没事,跑去说一声:‘奉旨申斥!’喝喝茶就走了。倘或
不照规矩送,或者送得不够数,受申斥的主儿,那可就惨了!”
“怎么呢?”
“无非张嘴乱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会骂的能连着骂个把钟头不停嘴,真能骂得跪在
那儿的人,当场昏厥。”
“是不是?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之洞说:“刘廷琛身为大学堂总监督,多士
表率,师道尊严,如今名为传旨申斥,实则受辱于阉人,何堪再为师表?就不说刘廷琛,其
他奉旨申斥的,大小都是朝廷的命官,无端受辱,斯文扫地,岂朝廷亲贤养士之道。王爷受
大行太皇太后付托之重,天下臣民,属望甚殷,革故鼎新,与民更始,大可从小处着手。似
此陋习,请王爷宣示,断然革除。”
“怎么革法?”
“传旨申斥,既已见于上谕,便是申斥过了,不必再派太监去胡闹。”
载沣考虑了一下,终于点点头说:“革掉也好!”
这虽是一件小事,但正反双方都颇重视。在张之洞以为这是裁抑宦官之始,防微杜渐,
自觉无愧于顾命老臣,在太监则以为是载沣的“下马威”,有意跟深宫作对。尤其是小德
张,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主子瞧瞧,不就管到宫里来了吗?如果老佛爷在,他那儿敢!”
光绪皇后从升格为太后,一切皆以作为她的姑母而为婆婆的慈禧太后为法。本来时异势
迁,她的才具亦远逊于慈禧,根本不能学,也学不象。不过,载沣较之当年的老恭王,亦犹
太后与慈禧之不能相比,所以在短短的期间内,多少巴建立了太后的权威。这因为小德张替
她出主意,抓住了载沣一个弱点:他不会用脑筋,稍为麻烦些的事,便想不透彻,他又不会
说话,稍为复杂些的事,便说不清楚。因而就格外怕事。抓住他这些弱点,制他很容易,只
要把很简单的一件事绕两个弯弄得很复杂,然后故意跟他找麻烦,就无有不“竖白旗”的了。
于是为了革除由太监“当面传旨”申斥一事,太后又把他找了去问。
“这是谁的主意?”
“张之洞的主意,世续也帮着他说。”
“他们怎么说来着?”太后紧钉着问。
张之洞的那篇大道理,载沣已记不太清楚,就能记得清楚,也无法转述,想了一下答
说:“他们说传旨申斥的太监,骂得太凶了,怕人受不了。”
“受不了,不会好好当差,别犯错吗?”太后又说:“就是要骂,才会改。”
“是啊!”载沣脱口附和。
“既然你也知道该骂,怎么又听张之洞的话呢?”
这一问将载沣问得张口结舌,无以为答,而且颇为困惑。当时觉得张之洞理直气壮,振
振有词,而如今太后的话,似乎亦很有道理,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
“你说个道理我听,明知道人家的话错了,何以又听了进去。”
“他,他也是军机大臣嘛!”
“哼!”太后冷笑着问:“他是军机大臣,你呢,你不是监国摄政王吗?”
载沣又没有话说了,只问:“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我要跟你说清楚,老佛爷遗命,大事要先问我。你也别忘了,我是皇太后!老佛爷在
日,是怎么个情形,你是亲眼得见的,我虽没有老佛爷那份威望、能耐,可是你也得还我一
个皇太后的规矩!宫里的事,你得问我,太监不守规矩,你告诉我,有些事让内务府大臣直
接跟我回,你很可以省点儿心,多照料照料外头!”
载沣不觉得他监国摄政王的权柄,已被侵削,欣然答说:
“是,是!就这么说,就这么说!”

※ ※ ※

帝后大殓之后,奉安之前,梓宫照例要由大内移到停灵待葬之处,名为“暂安”。
暂安之处名为“观德殿”。——出神武门,经北池子过桥,有道与神武门相对的大门,
名为北上门,进门就是景山,一名万岁山,明朝称为煤山,思宗殉国,即在此处。这座山周
围二里有余,共有五峰,形如笔架,山不高,中峰亦不过十一丈余。山后为形制如太庙的寿
皇殿,供奉列代御容,殿东为永思殿,又东即为观德殿。
观德殿只能供奉一座梓宫,而乾清宫西暖阁与宁寿宫皇极殿,两处停灵,应该那座梓宫
奉移观德殿?
此事不大亦不小,意见不一,有人以为母在子先,理当慈禧太后先移观德殿;有人则以
为乾清宫为天子正寝,不宜久停梓宫。论道理,似乎后者为是,所以附议的人比较多。
但太后却主张皇极殿的梓宫,先移观德殿,她的理由是,定东陵早已修筑完好,必是大
行太皇太后奉安在先。这个说法,初听不错,细想不然,因为东陵、西陵亦皆有停灵的暂安
殿,宫在观德殿过了百日,即须移到陵上,与何时入土,并无关系。
只是太后坚持,载沣无法以言词挽回,而军机又不能请见太后,待载沣细说理由,似乎
只有遵“慈命”办理了。
就在上谕将颁的前一天,李莲英到慈宁宫求见太后。从两宫自西安回銮以后,他的声光
便渐不如前,如今冰山已倒,势力不但不敌崔玉贵,而且连小德张都比不上。可是太后却仍
不敢对他轻视,立即传见。
等行了礼,太后吩咐小德张:“给谙达一张小凳子!”
这“优礼老臣”的手法,她是跟慈禧太后学的。果然,李莲英颇为感动,尤其是她跟大
行皇帝在日一样,称之为“诸达”,使他觉得她跟先帝毕竟还有夫妇之情。对她的反感,因
而减少了很多。
“日子真快,转眼二十七天就快满了!”太后眼圈红红地:
“这二十来天,我也不知道如何过来的!”
“请主子别伤心,千万保重!万岁爷太小,全靠主子操劳保护。”李莲英紧接着说:
“奴才今天来见主子,有件事求主子!”说着,从小凳子上起身复又跪下。
“起来,起来!还是坐着说好了。”
李莲英起是起来,却垂手站着回奏:“奴才听说要拿老佛爷的灵柩,移到景山。不知道
可有这话?”
太后在想,提到此事,他下跪相求,不知道求的什么?且把话说活动些,因而答道:
“还没有定规。”
“若是还没有定规,奴才求主子,仍旧让老佛爷暂安在宁寿宫。”李莲英的声音在嘶哑
中有些哽咽:“奴才伺候老佛爷三十二年,等伺候到陵上,奴才得求主子开恩,放奴才回
去。这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求主子让奴才能在老佛爷跟前多尽点儿心。如果一移到景山,那
里地方小,除了奴才,老佛爷平时使唤惯了的人,没法儿都跟了去,再说,老佛爷要什么没
有什么!只怕主子心也不安。”
太后听说,李莲英在皇极殿照料几筵,除了丧仪上的规矩以外,完全照慈禧太后生前一
样,每天寅卯之间,进一碗燕窝粥,然后唤宫女打洗脸水,开梳头匣子,还进首饰箱,仿佛
慈禧太后自己会挑,这天插什么簪子,戴什么戒指。至于早膳、晚膳,一样是拣慈禧太后生
前喜爱的肴馔上供,供完了还喊一声:“老佛爷绕弯儿去罗!”这时走廊上若是有人,就得
赶紧避开,跟慈禧太后生前,每天膳后一面剔牙,一面散步消食的规矩无异。
先还以为传话的人过甚其词,如今听李莲英的话,才知道他真是当“老佛爷”还住在宁
寿宫。这不跟发了神经一样?再想想慈禧太后生前对他宠信数十年,亦无怪乎他会如此。
一时感动,也是一时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太后只能点点头说:“好吧!就让
皇上的灵柩,先移观德殿好了。”
“是!”李莲英接着问:“奴才是不是把主子的话,马上传给五爷?”
“五爷”是指载沣,太后答说:“对了!你传话给五爷好了。”
等李莲英一退出去,小德张埋怨太后:“主子怎么就听他胡说?他那里是什么孝顺老佛
爷?是霸占着宁寿宫不肯让出来,不知道安着什么心?奴才看,这件事要糟!”
“如今可也没法子了。”太后又说:“不过,我想他也不敢胡来!你多派人稽查就是。”
“奴才当然要多派人稽查。”
从这天起,小德张以太后的名义,通知内务府,入夜格外多派护军巡查,不但大行太皇
太后的梓宫,要严密保护,冷僻之处,更应留心,以防意外。
这情形传到李莲英耳中,他冷笑着说:“小德张想把老佛爷的灵柩请走,他好来掘藏?
我偏不叫他遂心。外头传说,老佛爷的私房有三千万银子,一半埋在长春宫,一半埋在宁寿
宫,这话真假我不说,让他去猜,让他去想,想得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吃不下饭,自己把自
己一条小命折腾完了,我才称心!”

※ ※ ※

十一月初九,极冷的天气,但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有资格着貂皮褂或穿其他“大毛”
的,也仍然是一袭青布老羊皮袍,貂帽当然也不能戴,因为大丧还在二十七日之内。
登极的吉时是“午初初刻”,也就是午前十一点一刻。到了十点钟一过,群臣络绎而
至,方在排班之际,宫内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王嬷嬷已经哄了好半天了:“今儿是老爷子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噢!”小皇帝总算听
话,乖乖地让王嬷嬷替他在青布丝棉袍上,罩上一件白布衫,然后抱到慈宁宫来,交了给摄
政王。
照理部斟酌成例拟订的登极仪式,由摄政无抱着皇帝,先到两天前奉移到观德殿的大行
皇帝梓宫之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祗告受命。当然,所谓三跪九叩,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接下来便是朝太后。先在便殿中换礼服,特制小朝服,上衣下裳,前后左右,用金丝绣
得有二十七条龙,外加日月星辰,黼黻藻火,五色云头,八宝立水。穿在身上,既不平整,
更不服帖,难受极了。
更受不了的是那顶小朝冠,顶戴共有三层,每层一座金龙托子,上承一粒东珠。小皇帝
戴在头上,沉重的头都抬不起来,而且黑狐的帽檐,其暖异常,更戴不住,双手乱抓,非取
下来不可。摄政王怕他不遂所愿,会哭会闹,只好替他拿下来,不过作了声明:“回头行礼
时,还得戴上。”
到了慈宁宫,由于有王嬷嬷的照应,倒是蛮象个样子地行完了礼。太后、摄政王、王嬷
嬷都松了口气。
这就要到外廷去受贺了。仍然是由摄政王抱着,坐轿子出了乾清门,先到中和殿,由摄
政王扶着,坐上宝座,受以恭王溥伟为首的领侍卫内大臣等人的朝贺。皇族中谁跟皇帝亲
近,或者皇帝愿意亲近谁,便在此时,可见端倪。
这一阵折腾,小皇帝已有些不耐烦了。紧跟着转往太和殿,正式举行登极大典。
名为大典,实在简单得很。因为凡是登极,皆在大丧热孝之中,所以丹陛大乐虽设而不
奏,百官贺表虽具而不读,只是皇帝升殿受礼而已。
据说大内在明成祖营建之始,规制务极尊崇,以整个京城地势而论,太和殿是最高的,
而太和殿中,又以宝座为最高,由此平视,一直可以望到前门以外。
小皇帝当然没有那么好的眼力。摄政王将他抱上宝座,自己单腿跪地,在右侧用双手将
他扶住。那顶要命的朝冠,压的小皇帝又重又热,望到丹陛下,品级山前黑压压一片人头,
看得头昏眼花,猛不防净鞭一抽,将他吓得哆嗦,哭声可再也止不住了。
“我不要,我不要!”小皇帝在宝座上大哭大闹,“我不爱这儿,我不爱这儿!”
朝仪整肃,连声咳嗽的声音都听不见,所以越觉得小皇帝的哭声喊声,气势惊人。摄政
王急得满头大汗,唯有尽力安抚!
“别哭,别哭!一会儿就完,一会儿就完!”
他的声音也很大,殿外虽听不见,殿内执事的王公大臣却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都在
说:刚当皇帝,怎么“一会儿就完”,大是不祥之兆!
除了登极大典之外,紧接着还有很重要的三项仪礼,第一项是为大行皇帝上尊谥,“同
天崇大中至正经文纬武仁孝睿智端俭宽勤景皇帝”,庙号“德宗”。陵寝择地在西陵金龙
峪,定名“崇陵”。
第二项是为慈禧太后加尊谥,如张之洞所主张的,首用“孝钦”,末四字是“配天兴
圣”。为了这个“配”字,俨然与文宗敌礼,地位已在文宗元后孝德、继后孝贞以上,颇有
人不以为然,但只是私下窃议,没有人敢公然抗言。
第三项是为兼祧母后上徽号,称为“隆裕皇太后”。此外穆宗与德宗的妃嫔,亦都晋
封,穆宗瑜贵妃被尊封为“皇考瑜皇贵妃”;珣贵妃被尊封为“皇考珣皇贵妃”;瑨妃被尊
封为“皇孝瑨贵妃”;德宗的瑾妃,自然亦被尊封为“皇考瑾贵妃”。

※ ※ ※

载沣的严重失态,成了京里最流行的话,许多人相信,这是清祚不永的预兆,因而助长
了各种流言,而为人谈得最多的是袁世凯。
几乎是在颁哀诏的同时,京中便盛传摄政王为兄报仇,已将袁世凯秘密处死,因此,由
奕劻设计,利用摄政王会晤各国驻华公使的机会,让袁世凯陪同出席,借以辟谣。但是效用
不大,处死之说,固以不攻自破,却另有一种说法:袁世凯如能得保首领,便算上上大吉,
革职查办是迟早间事。
想倒袁的人很不少。皇帝驾崩,保皇党首先发难,康有为、梁启超师弟,通电海内外说
两宫祸变,袁世凯为罪魁祸首,请朝廷即诛贼臣,以伸公愤。并指光绪之崩,出于袁世凯的
毒手。康有为又跟人说:汪人燮在伦敦曾亲口告诉他,袁世凯曾以三万银子运动力钧,在为
皇帝请脉时,伺机下毒,力钧大骇,多方设法辞差出京躲祸。
这种骇人听闻的攻击与传说,在朝廷并未引起反感,因为说皇帝被毒死这句话,根本就
是忌讳。而保皇党所倚恃为倒袁主将的肃王善耆,深知内幕,不以为皇帝之崩,袁世凯应该
负责,因而迟迟未有行动。
其实,善耆的势力并不足以倒袁,他必须联络载泽,而载泽的主要目标是倒庆。乘机而
起的是盛宣怀,他早就在走载泽的路子了,不过志在邮传部尚书,所以要倒的是陈璧,而陈
璧倚铁路总局长梁土诒如左右手,此人为盛宣怀的第一号死对头,是故倒陈又必须倒梁。
由于情势复杂,若说谋定后动,便不是三、五天的事。因此,袁世凯一时不会动摇,暗
中盘算,只要唐绍仪访美有成,足为奥援。
原来一度因为美国排华而生了裂痕的中美邦交,复趋和好,而且美国决定退还一部分庚
子赔款,充作中国派遣留美学生的经费。朝廷为报答美国的好意,将于六月间派奉天巡抚唐
绍仪为专使,并加尚书衔,访美致谢。这是表面文章,实际上袁世凯已奏准慈禧太后,决定
在外交上亲美,希望能够借到巨额美款,收回东三省的铁路,同时缔结中美德三国同盟。唐
绍仪赴美,即衔有此两大使命,此外并兼充考察财政大臣,分赴各国相机谈判免厘金、加关
税的条约。
照袁世凯的想法,唐绍仪赴美谈判的两大任务,如有成功的希望,他的地位便如磐石之
安,将来总理大臣一席,非我莫属。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从设立总理衙门,办洋务以来,人
与外交便是离不开的,既然袁世凯主张亲美外交,则只要美国一日亲华,袁世凯即一日不会
失权。否则,朝廷就会视如亲美外交的破裂,万万不肯出此。
可惜,唐绍仪动身得晚了,等他九月十七日到达东京时,日本的特使高平早着先鞭,已
在华盛顿与美国国务卿开始谈判在华利益。及至唐绍仪由东京坐邮船到美国西海岸途中,接
到两宫先后驾崩的消息,从轮船上一上岸,有个北京来的电报在等他:唐绍仪应改名为唐绍
怡,因为仪字犯了新帝之讳。
虽在旅美途中亦须遵礼成服。服制中有一项严格的规定,百日内不得剃发,连带亦就不
能剃须,所以唐绍怡上岸时,已是于思满面。及至换乘横贯美国大陆的火车,抵达华盛顿,
来迎接的美国礼宾官员,大为骇异,中国派来的外交官,首如飞蓬,青布旧袍,何以如此狼
狈?唐绍怡揽镜自顾,亦觉得是一副从未有过的倒霉相!
果然倒霉,就在他到达的那天,日本与美国换文,声明维持中国独立,保全中国领土,
机会均等,维持现状。最后这两点,否定了美国借款给中国,收回东三省铁路的可能性,同
时因为中国政局起了变化,美国亦不愿作任何进一步的谈判。不过唐绍怡还见到了美国总
统,袁世凯认为希望未绝,犹有可为。
在唐绍怡,也觉得万里迢迢,空手而归,未免难以为情,所以很想临时抓个题目,达成
协议,多少亦算是一种成就。于是有人建议,中美既然有进一步修好之议,则两国使节的地
位,不防提高,将公使升格为大使。唐绍怡颇以为然,向美国政府私下试探,所得到的反应
很好,唐绍怡便即密电外务部,请示其事。
这时办理大丧已告一段落,朝局正在酝酿变动之中,载沣周围已出现了一个“智囊
团”,以载泽为首,载沣的幼弟载涛亦颇喜进言,每天下午在北府中聚会,信口纵谈,慢慢
谈出了结果,决定要办两件大事。
一件是载泽所主张,全国的财权,统归中枢掌握,换句话说,就是归度支部全权调度。
这件事从甲午以后,就在进行,但各省督抚,没有一个人愿意支持,所以成效不彰。载泽认
为当初阻力丛生,是因为有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这班势力根深蒂固,连慈禧太后亦不能
不假以词色的重臣在,如今督抚的资格,远不如前,而且新帝登极,应行新政,名正言顺,
不会有人敢出头反对。
这话听来很有道理,载沣同意了。不过照载泽的计划,设立各省清理财政处,先得拟订
一套清理的办法,而且地方情形不同,收支有多有寡,一套简单的办法,未必尽皆适用。总
之,兹事体大,必须谋定后动,无须急在一时。
另一件是载涛所提出,而出于日本士官出身的良弼的建议,练一支禁卫军,作为收兵权
的开始。这话在载沣,更是搔着了痒处,因为他到德国去谢罪时,德皇向他说过,皇室要保
持政权,必须先掌握兵权。载沣对这一忠告,印象极深,是故载涛一提到此,他便有深获我
心之感。
于是载沣转告良弼,拟了初步的计划,十二月初便下了上谕:设立禁卫军,专归监国摄
政王统辖调遣。并派贝勒载涛、毓朗、陆军部尚书铁良充专司训练禁卫军大臣。
也不过刚有个名目,载沣便有了错觉,自以为雄兵在握,有恃无恐,自然而然地说话的
声音也高了,下决断也快了。从表面上看,不再象从前那种优柔寡断的样子。
但是,召见军机办事,并不因为他比以前来得神气,事情就会变得顺手。谈到清理财
政,袁世凯讲了许多督抚的苦衷,谈到练禁卫军,以他的经验,更会有许多令人扫兴泄气的
话。于是“袁世凯早就该杀”的话,便在北府的上房中,时有所闻了。

※ ※ ※

唐绍怡的电报送到摄政王那里,他不明白公使与大使的区别,却又不问军机大臣,只批
了个交陆军部查明具奏。
何以不交外务部而交陆军部,谁也不明白载沣的用意,有人说,这表示他最信任、最重
视陆军部,而不信任外务部。这话亦不尽然,载沣最信任、最重视的是度支部。

※ ※ ※

练兵先须筹饷,新政非钱莫办,度支部的职责更见重要,而载泽的权柄亦就更大,气焰
亦就更高了!
“理财,我有办法!不过,你得听老大哥的!”载泽对载沣说:“第一,不能让老庆过
问大事:第二,不能让张香涛胡出主意。从前李少荃说他‘服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
一点不错。人家说李少荃‘张目而卧’,张香涛‘闭目而行’,你看着,我来‘张目而
行!’”
“好大的口气!”载涛笑着说,当然带着点讽刺的意味。
载泽目空一切,唯有遇见天真未漓的这个堂弟,毫无办法,只有闭口不语了。
“你说张香涛书生之见,我倒觉得他肯说真话,眼光也看得远。理财不外乎开源节流,
咱们旗人,每个月坐领钱粮,成天不干正事,遛遛鸟,玩儿玩儿古董,都成了废人了。所
以,”
载涛加重语气说:“张香涛变动旗制的主张,我赞成。”
“果然能替旗人筹出一条生路来,不致于虚耗国家钱粮,自然是件好事。”载沣皱着眉
头说:“只怕办不通!”
 
“怎么办不通呢?”
“咱们旗人会反对!”
“只要办法好,就不会反对!这件事非办通不可,不然汉人不服。都是大清朝的子民,
为什么旗人就该不劳而获?五哥,你这监国摄政王要想当下去,可得拿点魄力出来。”说
完,载涛起身就走了。
“你看,老七!”载沣苦笑。
“你也得管着他一点儿!”载泽沉着脸说:“老七太不懂事了!常常长他人志气,灭自
己威风……。”
一语未毕,载涛出而复入,看载泽绷着脸不说话,便不客气的反驳:“你说我长他人志
气,不错!只怪咱们自己不争气。我倒请教,张香涛的‘会议币制说帖’你何以把他驳了?”
张之洞早就主张改铸一两的银币,而且四年前在湖北试办过。这年春天,正式草成一份
说帖,奏请上裁,主张铸一两、五钱、一钱、五分共大小四种银圆。前两种称为主币,后两
种称为辅币。交度支部议奏后,列出种种不便的理由,否定了张之洞的主张。此时载涛旧事
重提,不知他是何用意,载泽愣在那里,无以作答。
“老大哥大概不知道,那么,我告诉你吧,铸一两的银圆,一两就是一两,没有什么好
说的,若是仍旧铸七钱二分的银圆,各省解京饷到部,‘补平’、‘补色’,折合银两计
算,可以弄出许多好处。不然,你们堂官的‘饭食银子’从那里来?其实,‘饭食银子’有
限,你下面的人从中捣鬼,搂得钱比你所得多十倍还不止。就为了自己的一点儿好处,把挺
好的一项改革,必得打下去,还派人家许多不是!这,我就不服!”
说完,载涛又翩然而出,把个载泽气得坐在那里,好半晌动弹不得。
“算了,算了!”载沣劝道:“小孩子,别理他。”
“那里是小孩子?”载泽直着脖子嚷:“说话这么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可先说
一句在这里,照这样子,你要想在西苑盖新宅,我可没法儿替你筹款!”
原来廷议摄政王礼节,已有结果,总目十六条,计分:“告庙、诏旨、称号、代行祀
典、军机、典学、朝会班次、朝见坐位、钤章署名、文牍款式、代临议院、外交、舆服护
卫、用度经费、邸第、复政”,呈奉皇太后御览,照所议办理。摄政王邸,规定建在中海迤
西集灵囿地方。
此地在明朝是宫人养蚕之地,并有一座云机庙,内设织机,入清久废,名为蚕池口,座
落中海以西,西安门大街以南。这一片地方很大,又介乎禁苑与民居之间,建为摄政王府,
颇适宜,所改名为集灵囿,已着手在画图样了。
对于建造这座新邸,兴趣最大的,还不是摄政王福晋,而是与载涛同时加了郡王衔的贝
勒载洵。
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摄政王迁入新邸,“北府”自然归他的胞弟承受,而载洵长于载
涛,又居优先;其次,建造新邸,已有成议,由载洵经理其事。工程费用,起码也得五六百
万银子。向例“大工”只得二成到工,其余八成自估修监工的王公大臣到内务府的苏拉,皆
得分润。载洵如果主持此一工程有好处,自然是提大份,搂个百把万银子,亦不算为奇。
为此,载洵三天两头找载泽要他设法筹款。载泽一半为难,一半刁难,迄无肯定的答
复。不过,事情总是要办的,所以此时不妨借题发挥,作为一种要挟。载沣少不得要陪上几
句好话,许了清理财政一事,全依他的主意,又许了告诫载涛,此后不得轻率发言。载泽总
算消了气,答应尽力设法去筹建邸的工款。

※ ※ ※

建造摄政王新邸,所需的费用,已经由跟内务府向有往来的,一家字号名为祥源的大木
厂估出来了,总数五百五十多万银子。
“老六,这怕不行!”奕劻对载洵说:“数目太大,能不能筹得出来且不说,如今样样
节省,还有煌煌上谕,一切务从简约,倒说摄政王花五百多万银子盖一座新府,只怕新闻纸
不会有好话。
“物价贵了,五百五十万不算多!”载洵又说:“当初修颐和园花几千万,现在替皇上
生父盖一座新府才不过几百万能算多吗?”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不能并为一谈。”奕劻问说:
“度支部怎么说?”
“度支部”是用来作为载泽的代名,所以载洵答复,便径用“他”字,“他说了,只要
军机同意,他可以想法子。”
奕劻心想,为难的是载泽,他既然已经答应了,自己何必作恶人?想了一下,悄悄说
道:“老六,我教你个法子。盖府邸,钱花多了有人说闲话,陵工上多花几个不要紧。你何
不来个移花接木之计?”
载洵恍然大悟,满面笑容地向奕劻作了个揖:“庆叔,我服了你了!怪不得说姜是老的
辣,果然不错!”
于是两案并一案,不过一明一暗,明的是修崇陵,特派”载洵、溥伦、载泽、鹿传霖敬
谨承修,并着庆亲王奕劻会同办理一切事宜。”
这道上谕一下,邮传部尚书陈璧,心里很不是味道。最初勘察陵地,派的是溥伦跟他两
人,如今承修陵工大臣,溥伦仍旧有份,而他却换了鹿传霖!分所应得的优差,无端落空,
且不说实利被夺,面子上也不好看。
因此,当陵工大臣奏请拨款一千二百万两兴修崇陵时,陈璧便在朝房中公然表示:“如
果是我来主办,至多七百万银子,可以修得很好了!”
这话传入载洵耳中,大为恼怒,而且也有些着急,因为移用陵工款项,兴修摄政王府的
办法,是瞒着隆裕太后的。如今让陈璧这一说,万一隆裕太后查问,何以有这么大的虚帐,
很可能会将实情抖露出来,事情就很麻烦了。
为此载洵与载泽秘密商议,不去陈璧,麻烦多多,而陈璧与袁世凯颇为接近,因而亦跟
奕劻接近。世续不可恃,张之洞意向不明,要在军机方面动手,一无把提,非另辟蹊径不可。
于是载泽想到了小德张,托他在隆裕太后面前进谗,道是“泽公爷说:万岁爷苦了一辈
子,到如今陈璧还要刻薄他。度支部倒是预备了大工的款子,只为有陈璧这句话,大家要避
嫌疑,谁也不敢担责任。”
载泽是隆裕太后嫡亲的妹夫,他的话一向受重视。而隆裕太后对于大行皇帝的夫妇之
义,便是在他身上补报,有此先入之言,自然痛恨陈璧,曾跟摄政王提起:陈璧不是好人!
风声所播,倒袁的活动颇有暗潮汹涌之势。肃王善耆受康梁的利用,固然对袁常有攻
击,而暗中倒袁最力的,却是陆军部尚书,一为夺兵权,二为入军机,所以设计了很毒辣的
一着。
其实为了设置禁卫军,摄政王载沣常常单独召见铁良。一次由北洋练兵谈到袁世凯的为
人,铁良认为时机已经成熟,预先想好的一套话,可以造膝密陈了。
“外面的舆论,多不以袁世凯为然。有个谣言很离奇,不知摄政王听到了没有?”
“什么谣言?”载沣问道:“有关袁世凯的谣言,一向就很多。”
“这个谣言是关于摄政王的!说摄政王之监国,袁世凯出了很大的力,又说摄政王跟袁
世凯如何如何,铁良都不忍出口。”
载沣勃然色变:“怎么会有这种谣言?”他问:“说我跟袁世凯怎么样?”
“诸摄政王不必问……。”
“不行!”载沣固执地:“我得问问清楚。”
“说……,”铁良装作万般无奈地:“说袁世凯劝进,请摄政王改号为太上皇帝,训政
至皇上成年,摄政王将来以内阁总理大臣一席,酬袁的拥立之功。”
“是谁造的谣言!”载沣脸都气白了:“我得彻查。”
“铁良在想,这个谣言,决不是袁世凯造的,不过好事之徒,以为以袁世凯在北洋根深
蒂固的势力,可以左右朝局,所以造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谣言,自诩消息灵通,说不定借此
招摇,亦未可知。摄政王不妨暗中密查,不过,以铁良看,恐怕不会有结果。”
“怎么呢?”
“秘密流传之语,谁也不敢承认。譬如说摄政王要问到铁良,就不敢承认。何以呢?承
认以后,倘或追问一句,你既然听得这个谣言,何以不早奏明?铁良无话可答,所以只有赖
得干干净净最省事。”
“照你所说,就让这种荒唐的谣言,到处去流传?”
“这当然有办法。”
“你倒说给我听听。”
“铁良不能说!同朝为臣,若有人误会铁良中伤同官,这个名声,铁良担不起。”
“不要紧,你说我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铁良踌躇了好一会,从赐坐的矮凳上站起来,请个安说:
铁良实在不能说,请摄政王鉴谅。铁良在想,所谓‘空穴来风’,如果用桑皮纸把板壁
上那个洞糊没了,风就钻不进来了吗?”
载沣将他这个譬喻想了一会才明白,点点头说:“好!慢慢来,反正迟早把那个洞补起
来。”

※ ※ ※

为了清理财政章程,张之洞跟袁世凯的情绪都很坏。照度支部所拟的原案,各省设清理
财政局,由藩司或新设的度支司为总办,部派监理官二员,监督清理,将预算决算分为三
案,光绪三十三年底以前为旧案,宣统三年起为新案,光绪三十四年至宣统二年为现行案。
新案、现行案照新章办理,张袁两人皆表同意,反对的是这么一个规定:“各省旧案历年来
未经报部者,分年开列清单,并案销结。”
这就是要算各省的老帐。张之洞在湖北二十年,用钱如泥沙,当时督抚中有“屠钱”之
号,与岑春煊的“屠官”并称。其中擅自截留,移挪公款,不知凡几,这个老帐算不得。
至于袁世凯的老帐,如果要算,更是不得了!原来北洋的收支帐目,犹如以前户部“北
档房”经营国家收支的帐目,无从清算,唯有深讳。早自李鸿章接任直督兼北洋大臣,设立
淮军银钱收支所开始,便是一笔烂帐。据说李鸿章交卸时,收支所积款数百万两之多,袁世
凯接手以后,即利用这笔库存,结交宫闱、朝贵、名士。又据说,接收天津时,洋人亦有上
百万的公款移交,亦为袁世凯挥霍净尽。杨士骧接袁世凯的手,部中有案的公款亏空到七八
百万之多,无案的更不知凡几,如何能够清理?
为此,张、袁均反对清理旧案,奕劻因为北洋的钱,他亦用了不少,当然站在袁世凯这
面。载沣倒并无成见,只是载泽以此为要挟,如果不是这么办,眼前,他无法筹得一千二百
万的陵工巨款,将来,他亦不能保证练禁卫军必有充足的粮饷。
无可奈何之下,载沣只好命载泽跟军机大臣去商议。
载泽是有所恃而来的,昂然直入,除了向奕劻作个揖以外,以镇国公的身分,高踞上
座,开口便说:“清理财政,势在必行!各省的收支,如果仍旧跟以前一样,一笔糊涂帐,
什么新政、立宪都是废话!”
张之洞是见过恭忠亲王与醇贤亲王的,不折不扣的皇子,亦无此等倨傲的神色,当下正
色问道:“泽公,本朝以武功定天下,乾隆十大武功,古之所无,当时军务的制度,泽公自
然深知?”
载泽何尝了解?亦不知张之洞问这话的用意何在?不由得加了几分小心:“朝章国故,
当然是你们翰林出身的人,比谁都清楚。”他说。
“是!”张之洞说道:“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天子告庙,命将出师,人马未动,粮
草先行。雍乾年间,往往特派户部尚书办理粮台,一切军需皆发帑银备办。到了咸丰以后,
情形不同了,将帅自己筹饷之外,还要报解京饷,是故穆宗即位,年号定为‘同治’,示天
下以上下同心,共臻郅治。其时激宫垂帘,贤王当国,特颁上谕,寄曾文正以腹心之任,总
绾五省军务,朝廷不为遥制,督抚受此委任,才能放手办事。
此为戡平大乱的关键所在。”
载泽听出因由来了,很沉着地答说:“朝廷虽不为遥制,而督抚究不能不受节制。况且
时世不同,如果有变乱,督抚当然可以权宜行事,变乱平息,办事怎么能不按规矩?”
“难就难在这里了!有变乱,只求变乱平息,什么都可以将就,变乱一平,就要按规矩
算老帐,那怎么行?所以,”张之洞略略提高了声音说:“洪杨既平,倭文瑞奏请,凡军兴
以来军费,一律免办报销。这是老成谋国!倘非如此,势必四海骚动,不会有后来多少年安
静的局面。”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载泽看着袁世凯说:“倭艮峰是读书讲道理的学家,我是实
际办事的。”
这话是对袁世凯的讽刺,也是挑拨,因为袁世凯说过:“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是办事
的。”而张之洞自以为“八表经营”,经天纬地之才,最恨人家说他是“书生”。袁世凯觉
得讽刺易忍,挑拨难容,载泽当着张之洞说这话,居心恶毒,不由得气往上冲,决定回敬他
几句。
“不错!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脱口答说:“想庚子那年,衮衮诸公,随扈行在;
庆王跟李爵相局处危城,跟洋人苦心周旋;张中堂跟刘忠诚合力维持长江上下游,力保东
南;不才在山东,一方面力防拳匪,一面支应京畿。当此时也,夷情不测,时机瞬息万变,
但求有人有钱可用,那里还顾得到先报部,就想报部,亦不知部在那里?如今要说清理旧
案,不如先请摄政王宣旨,拿当时的督抚,统统解职听勘!”
“这也怪了!”载泽沉下脸来说:“袁慰庭,你何必如此气急败坏?莫非你在北洋用了
多少钱,朝廷问都问不得一声?”“是的,最好不问!”袁世凯冷冷地答说:“北洋的钱,
泽公也用了的!”
一句话将载泽堵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载泽出洋考察,往来经过天津,袁世凯都送了
丰厚的程仪,逢年过节的孝敬,亦都论千上万计。“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口软”,载泽
可也硬不起来了。
“好了,好了,何必?”世续赶紧出来打圆场:“都是为公事,何须如此,请从长计
议!”
“哼!”载泽冷笑:“这个公事议不下去了!”说罢,起身就走,连奕劻都不理。
“泽公,泽公!”世续追出去想劝,载泽大步往前,直到内右门口方始停步。
“你告诉袁慰庭,”他咬牙切齿的说:“有他没有我!”
 
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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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泽却已下了与袁世凯势不两立的决心。一回家便约见载洵、载涛与铁良,商议怎么样
才能把袁世凯杀掉。
知兄莫若弟,载涛首先说道:“这不能指望四哥,他拿不了这么大的主意!”
谁能拿这个大主意呢?自然是隆裕太后。于是定计,由载泽福晋进宫去活动。
隆裕太后姊妹之间的感情很好,加以她也仗着有载泽这个妹夫帮她,才有制服载沣的把
握,所以载泽福晋提到先帝不能畅行其志,抱恨以终,全出于袁世凯的不忠时,隆裕太后的
旧恨新仇,全被激起!旧恨是戊戌八月的往事,新仇则是铁良透过小德张进谗,说他本赞成
隆裕太后仿照慈禧的成例,垂帘听政,只为袁世凯怕她一掌了权会杀他,所以极力主张摄政
王监国。
“袁世凯真是门缝里张眼,把人都瞧扁了!”载泽福晋说道:“莫非太后不垂帘,就不
能杀他为大行皇帝报仇了?”
这一激,更如火上浇油,隆裕太后的怒气怨气,益发遏制不住,当时便传话,召见摄政
王。
“太后预备怎么说?”
“叫他军机拟旨,定袁世凯大逆不道的罪名。”
“只怕老五不干。”载泽福晋口中的“老五”,是指载沣。
“为什么?”
“太后不想想他老丈人?”
载沣的老丈人荣禄,可说是大行皇帝除了袁世凯以外,另一个最痛恨的人,事实上当时
若非荣禄主持,袁世凯也不敢告密,慈禧太后更无法顺利收权。如说袁世凯该杀,荣禄至少
也该褫夺一切恤典。载沣顾虑及此,则回护袁世凯便是理所必至,势所必然了。
“太后不妨把话说在前面,让老五不必顾忌。”
等她教了隆裕太后一套话,载沣已奉召而至。载泽福晋悄然躲在屏风后面窥探,只听隆
裕太后说道:“先帝是你的胞兄,你总记得吧?”
载沣一听这话便愣住了,“皇太后何以提到这话?”他说:
“载沣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先帝的事。”
“很好!我也知道你决不会!”隆裕太后接着说:“先帝有仇,你替他报不报?”
“自然要报。”
“我再问你,你知道不知道先皇的仇人是谁?”
这一下,载沣才发觉语言中已中了圈套,怕隆裕太后会有什么不利荣禄之处,不免惊惶
失措,期期艾艾地一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你放心!跟你岳父无关,我是说袁世凯。”
是啊!载沣心想,先皇的第一个仇人,应该是袁世凯,当即答应一声:“是!”
“袁世凯罪大恶极,跋扈不臣,这个人留在那里,终归是大清朝的一大祸害!我今天找
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马上得办。你回去马上写旨来看!”
一听这话,载沣急出一身汗,“回皇太后的话,”他说:
“杀袁世凯怕不行!”
“怎么?”隆裕太后不由得发怒“为什么不行?莫非他敢造反?”
“时候不对!”载沣答说:“国有大丧,杀重臣怕会激出乱子来!”
“什么乱子?”
“怕引起谣言?”
“什么谣言?”
隆裕太后咄咄逼人地,只要载沣一开口,便迎头一个钉子碰过去,让人招架不住,无可
奈何之下,唯有答应照办。
回到养心殿,载沣定定神只召庆王奕劻与张之洞,据实相告:“刚才太后找我去,说袁
世凯罪大恶极,跋扈不臣,留在那里有后患,要定他的死罪。你们两位看,上谕上该怎么
说?”
话犹未毕,奕劻神色大变,张之洞亦将一双眼睛睁得好大,两个人都傻了。
“太后的意思坚决得很,等着看上谕。”
“要请太后收回成命!这件事怎么能做?”奕劻气急败坏地说:“袁世凯人虽不在北
洋,段祺瑞、冯国璋,还有江北提督王士珍,都听他的。如果他们提兵问罪,说为什么杀袁
世凯,摄政王请想想,铁良能挡得住他们吗?如果挡得住,可以杀,挡不住,不能杀!请太
后趁早别起这个心。”
“国家连遭大丧,又无故诛戮大臣,戾气忒重,之洞不以可行!”
“照太后的说法,倒也不是无故,袁世凯当年告密,大行皇帝很吃了亏,如今是要为大
行报仇。”
“说到这一层,”奕劻很快地接口:“对不起大行皇帝的,恐怕不止袁世凯一个人。”
意在言外,自能默喻,载沣低声说了句:“我也教没法子。”
“不然!”张之洞说:“摄政王应该据理力争。提到戊戌之变,在事诸臣,无不痛心,
不过此案是非,只有付诸千秋史评,此时千万不宜再提。太后似乎该想一想,告密者当诛,
则受此密告者又当如何?杀了袁世凯,请问置大行太皇太后于何地?”
“所以上谕要斟酌,这一层不能提。”
“不提这一层,袁世凯何来死罪?皇上方在冲龄,而诛大臣不以其罪,只怕人心尽去,
其后果有之洞所不忍言者!”
“岂但人心尽去,只怕立刻便有大祸!摄政王监国,应该拿定主意,如果,如
果……。”奕劻本想说,如果再听隆裕太后的话,只怕会应了恭忠亲王在世时说的一句话:
咱们大清的天下,断送在方家园。不过这话到底不便出口,但因此想起慈禧太后在日,专断
狠毒,凌虐爱新觉罗子孙的种种惨剧,甚至庚子年秋天,自己都遭猜忌,几乎性命不保。抚
今追昔,不觉悲从中来,痛哭失声。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载沣劝道:“好好商量。”
商量结果,决定让袁世凯走路。由张之洞拟旨。载沣意犹迟疑,怕在隆裕太后面前不好
交代,无奈奕劻与张之洞鹄立待命,只好硬着头皮将上谕交了下来。

※ ※ ※

奕劻在养心殿痛哭失声,已有人报到军机处。袁世凯知道,怕有大风波了!
因而使得他想起昨天方始得知的一件事。唐绍怡奏请以中美两国公使,升格为大使的电
报,载沣交陆军部查复大使与公使的不同,陆军部已经奏复:大使在驻在国,如与其外务部
交涉不获结果,可请求觐见驻在国元首,当面陈诉。载沣认为这个办法很不妥,当即向人表
示,不知唐绍怡奏请改为大使的用意何在?本来交陆军部查复外交事务,已有不信任外务部
之意,如今是进一步证实了!不止于不信任外务部,而且也不信任袁世凯。
还有个消息,说盛宣怀在载沣面前,攻击袁世凯联美为失策。联美所以制日,而日本如
出兵相攻,三天之内,可到中国,美国出兵相援,则须二十天才能到中国。不忧三日之祸,
而恃二十日之援,愚不可及。何况升格为大使,馆员要增加,交际亦更繁,经费自然也要宽
拨,岁费巨万,仅得虚名,岂得谓之为上策?
照此看来,自己这个外务部尚书,可能干不久了。但又何至于惹得庆王悲痛如此?正在
疑惧莫释之际,只见奕劻与张之洞由苏拉搀扶着,蹒跚而来。一看他们的脸色,便知出了大
事。
“慰庭!”奕劻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他将上谕递了过去。
袁世凯接到手中,看上面写的是:“内阁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
擢用,朕御极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驰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
职任。袁世凯着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之至意。”
不曾看完,袁世凯已经心气浮动,脸色一直红到耳朵后面,非常困难地强笑道:“天恩
浩荡,感激不尽。”他忽然想到:“不过今天是轮到我在观德殿宿夜,怎么办呢?”
问到这种无关紧要,而且不必他再管的事,可知方寸已乱。世续随即接口说道:“不要
紧,我替你好了!”
“是!多谢世中堂!”
袁世凯请个安道谢,站起身来往外就走,根本没有想到,还应该向同官道别。
其实他家已有接二连三的警报,都道:“宫保出了事。”不知出的什么事。直到他坐车
将到家时,军机章京抄送上谕全文,才知道跟瞿鸿玑一样,被逐回籍。
但细想一想,便可发觉,袁世凯的情形与瞿鸿玑大不相同。瞿鸿玑的被逐,才真是意
外,而虽获严谴,仅此而止。袁世凯被逐则可能是被祸的开始,料想还有不测的后命。
“要赶紧想法子出国。”官拜农工商部左丞的袁克定说:
“越快越好。”
袁世凯次子克文,事事与长兄的意见相左,唯有这一点完全赞成:“是的,越快越好。
预备到那一国,赶紧找那一国的公使去商量。”
“非英即美,不然德国也可以,日本决不能去。”袁克定说:“还是英国吧!朱尔典跟
老爷子的交情够了。”
正在商量请什么人跟英国公使朱尔典去接头时,袁世凯已经到家。神气自然好得多了,
一言不发的进了上房,开口问道:“太太呢?”
“娘到东交民巷洋行里看首饰去了,已经派人去接,也快到了!爸爸!”袁克定说:
“祸起不测,非远避不可。儿子们商量,不如到英国。”
“不!我不出国。”袁世凯回答得非常坚决。
于是袁克文使个眼色,跟袁克定跪了下来,其余诸弟,亦都随兄行动,黑压压跪了一地。
“嗐……。”袁世凯是大不以为然的神态:“你们懂什么?跟我为难的人,都巴不得我
出此下策。我一走,不就正好授人一柄吗?再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你们又怎么办?有
我在,没有人敢欺侮你们,我一走了,谁能替你们担当?”这一说,袁克定兄弟恍然大悟,
“可是,”袁克文说:“总也不能不早早筹划啊!”
“当然!”袁世凯说:“打电话到天津,把你表叔请来。”
这是指的张镇芳,现任长芦盐运使,袁世凯的私产都交给他经管,所以首先要找他来商
量。
其次要找的是民政部侍郎赵秉钧。刚要开口吩咐,心中转念,赵秉钧得到消息,自然会
来。此刻他必是多方设法在探听何以有此突变的内幕,不宜占他的工夫。因而决定什么人都
不找,自己静下来好好作个打算。
事实静不下来的,那么多姨太太,一个个泫然欲涕,需要他去慰抚,更要抽出工夫来,
跟于夫人商量家务。他决定只身出京,先应付了“奉旨即行”的规矩,至于眷口暂时不动,
好在袁克定是现任的京官,再有庆王照应,可以放心。
这样谈到下午,袁世凯忽然想起:“有那些客来过?”他问长子。
“我拿门簿来请爸爸过目。”
于是叫门上人将门簿取来,袁世凯翻开一看,倒有七八个名字,但都陌生得很,细看小
注,才知道是进京引见的府道之流,大概还不知道“袁大军机”已经出事,循例来拜,都让
门上挡驾了。
唯一的一个熟客是“杨侍郎——杨士琦”。袁世凯便问:
“杨大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来通报。”
“杨大人没有下车,投了帖就走了,说家里有远客,忙着要回去接待。”
袁世凯默然无言,将门簿发回,挥挥手打发门上走了,才凄凉地说了一句:“人情冷
暖。”
“连赵智庵都不来,亦未免太势利了一点儿。”
“他会来的。”袁世凯说:“如果连他都不来,可真人心大变了。”
赵秉钧果然来了,是黄昏时分,穿一身家常衣服,悄悄儿来的。袁世凯猜的不错,他是
去打听内幕去了,载泽与铁良合力相倾,才会有此突变。
“铁宝臣的用意是想进军机。”赵秉钧说:“这可千万不能让他如愿,否则气焰更甚。
王聘卿、段芝泉,他们都会让他压得抬不起头。”
袁世凯点点头,想了一下说道:“你悄悄儿去见庆王,请他密保那琴轩顶我的位子。”
“是!”赵秉钧又问:“宫保预备什么时候出京?”
“你看呢?”
“越快越好!到了天津租界上就不要紧了。”
弦外有音,似乎还不容易自京城脱身,袁世凯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却已定了主意。
等张镇芳一到,闭门密谈,决定到天津暂住,找杨士骧要几万现银子,筹足了盘缠再作
道理。
谈到深夜,张镇芳回客房上床,袁世凯只找了袁克定来,告诉他说:“我明天一早,跟
你表叔上天津,到了我会打电话回来,你等我走了,再把我的行踪告诉你娘,跟你姨娘。”
袁克定知道事态严重了,便即问道:“要预备什么?”
“找一件旧棉袍。”袁世凯说:“一早去买一张三等票。”
“三等票?”袁克定怕是弄错了,“一张?”
“不错!一张三等票,我什么人都不带。”
“这怕不妥吧?”
“没有什么不妥。”袁世凯想了一下:“也罢,你找个稳当的人陪了我去。”
袁克定遵父命布置,挑了个很老实的听差,关照他一路小心:“别把老爷的身分露出
来!也不必太恭敬,只当结的一个伴好了!”他叮嘱又叮嘱:“总之千万别胡说话!”
这夜袁世凯在书房里检点文件,通宵未眠,到得天色微明,饱餐一顿,照往常的规矩,
十个煮鸡蛋,两笼蛋糕,一大碗牛奶。吃完换上青布旧棉袍,戴上一顶黑毡帽,用一条旧围
巾,绕着脖子遮了半个脸,双手往袖筒里一缩,是个乡下土老儿的样子,谁也认不出来是曾
煊赫一时的袁宫保。
于是悄悄出后门直赴车站,搭的是京奉路车。张镇芳也在这列车上,不过他坐的是头
等。事先打了电话给北洋的老同事,邮传部铁路总局长梁士诒,交代京奉路局妥为招待,所
以到了站由站长陪着上车,颇为招摇,目的是吸引步军总领衙门,及民政部的侦探的注意
力,好让袁世凯暗渡陈仓。
车到天津,张镇芳在总站下车,袁世凯却在老龙头下车,带着听差出了车站,他指着一
辆车厢上漆着英文的马车说:
“那是‘利顺德’的车子,你去招呼他过来!”
“利顺德”是天津最大的一家西式旅馆,专做洋人的买卖,偶尔也有中国的达官巨贾光
顾,自备有接客的马车。招待员一看听差一身土气,便问:“贵上是那位?”
那听差虽老实,到底见过市面,说话很老练:“花钱住店,你就别问了!”他说:“你
们最好的套房,不是十六块大洋一天吗?你要怕我住不起,先给一百两银子,存在你们柜
上,慢慢来再算好了。”
那招待员看他居然知道利顺德套房十六元一天,又听他是东北口音,心想关外的土财主
很多,伺候得他满意了,大把银子赏人,慷慨得很。这样的客人,得罪不得。
于是赶紧陪笑说道:“你老哥在骂人了!请上来!请上来。”
把马车圈了过来,听差与招待员跳下来伺候袁世凯上车,然后一个坐车后的侧坐,一个
跨辕,马车直驶英租界利顺德饭店。
等袁世凯一下车进了大厅,满座侧目,在柜台里面的经理,是个会说中国话的英国人,
眼睛很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急忙出来招呼。
“袁大人!”他深深一鞠躬,还待再说话时,袁世凯以手势示意,拦住了他。
“有清静房间,替我找一个。”
“有,有!”
经理亲自引路,将三楼面对公园那最好的一间套房给了袁世凯。安顿稍定,命听差打电
话到张家,得到的答复是:
“盐运使已经到家,换了衣服,又上院见杨大人去了。”

※ ※ ※

“什么?”杨士骧大出意外,而且亦颇为惊惶:“项城到天津来了!”
“是的。”张镇芳答说:“跟我一班车,此刻住在利顺德。”
“他是奉旨回籍的,怎么可以溜到天津来?这件事,我担不起责任,只有据实出奏。”
张镇芳此刻的意外之感,亦不下于杨士骧之乍闻袁世凯到津。不过,他人很深沉,点点
头说:“我回去转告项城就是。”
说完,不等杨士骧端茶送客,先就作个揖,扬长而去。
到了利顺德跟袁世凯见了面,自然将杨士骧那几句话,和盘托出。袁世凯一听愣住了,
颓然倒在椅子上,好半天作声不得。
“哼!”张镇芳冷笑着说:“庚子年他还不过是个永台,升泉司,升赣藩,调直隶,升
山东巡抚,再接北洋,那一次不是你的力保?想不到今天是这副面目!”
“算了!”袁世凯又变得很深沉了:“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你是‘宰相肚里好撑船’,旁人可实在看不过去!”张镇芳愤愤地说:“赶明儿个,
我让云台把你五十赐寿,他送的那一堂寿序拣出来,送还给他,看他怎么说?”
原来袁世凯这年八月里五十整生日,奉懿旨赐寿,翰林出身的杨士骧,致送的寿序中,
自称“受业”,竟是拜门了。本来执贽宰相之门,原是唐宋旧制,但年辈上大致亦要去实际
不远,而况袁世凯虽为军机,究为入阁拜相。所以杨士骧此举,颇致讥评。那知当初称“受
业”,如今摒师而不纳,炎凉之间,未免令人不寒而栗,所以张镇芳如此愤慨。
“不必再提他了。”袁世凯说:“且说眼前,大有进退失据之势,你看怎么办?”
“且住两天再说。我找王竹林去想法子,总要弄个几十吊银子,才能回得了河南。”
一语未完,电话铃响,张镇芳一拿起话筒,只听接线生说:“京里赵侍郎,要请袁大人
说话。”
“你等等!”张镇芳拿手掩着话筒,对袁世凯说:“赵智庵!”
“我接。”
接话通名,只听赵秉钧说:“张中堂找了我去,说应该进宫谢恩……。”
“啊!”袁世凯被提醒了,不由得失声而呼。
对方停了一下又说:“今天回京,明天一早递折子,还来得及。”
“好!”袁世凯答说:“你先请张仲仁替我预备谢恩的折子,回头我再给你电话。”
“赵智庵怎么说?”张镇芳问说。
“南皮的意思,我应该进宫谢恩。”袁世凯说,“我这么一走,是显得太急促了一点,
如今既是赵智庵这么说,大概别无举动,我可以放心回去了。”
“怎么个去法?我看悄悄儿来,只有悄悄儿去,仍旧是我陪你回京吧!”
“也好!什么人都不必惊动了。”
于是张镇芳托利顺德的洋经理代定两张京奉车头等票,又打了电话给赵秉钧,告知车
次,请他派妥当的人来接,但他本人不必来,免得惹人注目。然后又通知了袁克定。诸事皆
毕,张镇芳陪袁世凯回家吃饭,正要出门,侍役叩门来报:
有客来拜。
这位不速之客是杨士骧的长子,衔父之命,特来慰问。袁世凯是极善于作伪的人,心里
冷笑,脸上却一团春风,口口声声“世兄劳步”,周旋了好一会,送客出门,坚持送到楼梯
口方始殷殷作别。
越是如此,杨士骧越觉不安,到得这天末班京奉车过天津赴京,铁路局电话报告:“袁
大臣跟张盐运使已同车回京。”更为失悔。袁世凯获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严重,否则不敢
已脱虎口,又投罗网。早知如此,何不敷衍一番?

※ ※ ※

到京已经十一点多钟,赵秉钧所派的人,跟袁克定都在车站迎接。正阳门还关着,袁世
凯不准去叫城,在站长室休息了一会,到得十二点开城门,“倒赶城”而入。
就这一天之别,妻儿相见,已有隔世之感。夜深人静,袁家父子俩加上一个张镇芳,重
新商议善后。在这一天之中,袁克定已见了好些人,探听到好些内幕,袁世凯比较能放心了。
“庆王总算很够交情,特为派了振贝子来,说已照你老人家的意思,保那桐进军机。下
午已经有明发了……。”
“那么,”袁世凯打断他长子的话问:“你去道贺了没有?”
“去了。我带着爸爸的名帖去的。金鱼胡同,贺客盈门,我不便久留,请过安要走,那
相把我拉到一边说,‘请你回去,跟你老人家说,放心!回河南玩几个月,我跟庆王一定有
办法。’又说,‘铁宝臣想揽权的心也太切了,迟早会栽跟斗。’”
“到底是不是铁宝臣在捣鬼呢?”张镇芳插进来问。
“是的!确凿无疑。不过,关键是在泽公身上。有人说,泽公那里最好疏通一下子。不
知道爸爸的意思怎么样?”
“何必自取其辱?”袁世凯说:“盛杏荪蓄心已久,如今将泽公包围得水泄不通,怎么
疏通法?有这个钱塞狗洞,倒不如在北府下工夫。”
“是啊!”袁克定很兴奋的说:“听说摄政王回府,福晋很埋怨他一顿,说袁某人是老
爷子看重的人,老佛爷在世也常说,庚子年亏得还有象袁某人那种心地明白的人,否则大局
不堪设想。摄政王说,他亦不是存心要跟袁某人为难,只是隆裕太后话中带着要挟,不能不
迁就而已。”
“要挟?”张镇芳不解地问:“要挟什么?”
“那还不容易明白?”袁世凯说:“大行皇帝恨的第一个是我,第二个就是荣文忠。如
果不拿我牺牲,就得翻荣文忠的老帐。”
“这也没有好翻的!她要翻老帐,人家还要翻她的新帐呢?”张镇芳突然问道:“天津
有个说法,不知道京里听到了没有?”
“说那件事?”
“皇上驾崩啊!据说皇上肚子疼得不得了,就是中了毒!一死下来,脸色难看得很,皇
后平时不到瀛台的,那会儿忽然凤驾莅止,让瑾妃退了出去,一直到皇上咽气入殓,连老太
后病重都顾不得去伺候。为的什么!为的是有皇后在,什么人都不能走过去,揭开盖在大行
皇帝脸上的丝绵看一看遗容。”
“这话倒也有道理。”袁世凯问:“是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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