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 主题发起人 主题发起人 B@T
  • 开始时间 开始时间
九七

--------------------------------------------------------------------------------

到了京里,端方先跟载泽见面,将杨度的文件都交了出去,然后提出改革官制之议,作
为他自己的考察心得。
载泽大为赞成。对于中央官制,他没有什么意见,只觉得借此“削藩”,是绝妙之计。
因此,在五大臣一起回奏考察政治经过时,他跟端方是站在一边的。不过,端方着重在仿照
日本的宪政规制,意思是必得设置责任内阁,而载泽则极力陈述改革地方官制的必要,说是
“照此不变,唐朝的藩镇、日本的藩阀,将复见于今日。”
慈禧太后对立宪一事,本持反感,如今听了载泽、端方的话,深为讶异,也改变了过去
的想法。立宪是数年以后的事,而以立宪先改官制为名,削夺洪杨以来积渐而成的督抚权
力,尤其是借此消除了袁世凯手握兵柄,可能形成肘腋之患的隐忧,先就赢了一注,又何乐
而不为?
只是毕竟兹事体大,她觉得如果不细想一想,遽作裁决,未免放不下心,所以一切蔚成
风气,纷纷建言,有关立宪的奏折,包括袁世凯所奏:“立宪预备,宜使中央五品以上官吏
参与政务,为上议院基础;使各州县名望绅商,参与地方政务,为地方自治基础。”的建议
在内,一律发交军机处存档,
<<不作任何处置>>
。五大臣环海万里,考察政治归来,如果落得这么一个“无疾而终”的结果,未免于心
不甘。尤其是载泽,一方面是面子下不来,一方面正谋大用,全心全意要借考察政治作个直
上青云的梯阶,所以更为焦急。
“泽公,”端方想到了一个说法,但必须是跟慈禧太后极亲密的人,才便于进言,而载
泽的福晋,是皇后的胞妹,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恰是最宜于进言的人。所以这样含蓄的
建议:“皇太后七旬万寿,没有能好好热闹一番,去年日俄还不曾停战,东三省在人家手
里,兴致差了,想热闹也热闹不起来。今年可不同了,东三省总算祖宗保佑,一定可以收
回,倘或再干一两件大得民心的事,锦上添花,今年十月初十的万寿,可有得热闹了。”
果然,载泽遣他的妻子入宫,说动了慈禧太后。第二天便交代军机,特派醇亲王载沣主
持,筹商预备立宪事宜。除了军机大臣、大学士以外,北洋大臣袁世凯亦在与议的名单之内。

※ ※ ※

一接到北京的电报,袁世凯专车进京,随带两名幕僚,一个是张一麟,一个是在日本学
法律的金邦平。
专车到京,已在午后,先到宫门请安,次谒醇王载沣,然后回到北洋公所,端方已等在
那里了。
“四哥,有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把岑三撵到云南。”端方很兴奋地说:“大老特地叫我
来跟四哥商量,这个上下家的位子应该怎么搬才合适?”
原来云南极西,有个内地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叫做片马,为由缅甸入藏的要地,
英国虎视眈眈,想夺片马的野心,日显一日。果然以兵戎相见,自然要调一员名将去镇守,
奕劻想借这个名义,将岑春煊调为云贵总督。
这就牵涉到原任的丁振铎。倘能对调,自无话说,只是丁振铎的资望不够,而奕劻亦不
愿将两广总督这个好缺,便宜了丁振铎,所以又要牵涉到第三者。
这第三者便是端方。他从上年十二月奉旨调为闽浙总督,旋即出洋考察,从未履任。丁
振铎以云贵调闽浙,缺分相当,是适当的安排,端方由闽浙调两广,亦无不可,但他意犹未
足。因而便又牵涉到第四者,袁世凯的亲家周馥。
原来端方志在两江,希望袁世凯能同意,将周馥由江督转为粤督。他的理由是,李鸿章
入京议和前,原为两广总督,北洋旧人在广东的很多,周馥都能笼罩得住。
袁世凯自是欣然同意:“陶斋,两江是你旧游之地,此去人地相宜,政通人和,再好没
有!不过,”他说:“这个位要分两次来搬,才不落痕迹。”
袁世凯的办法是,周馥跟端方上下家对调,第二次搬位时,端方不动,其余三家转个
圈,岑春煊去云贵,丁振铎去闽浙,周馥去两广。

※ ※ ※

由载沣主持的会议,只召集了两次,便已定局,奏准两宫,即时颁发上谕。照例用“钦
奉懿旨”开头,铺叙慈禧太后深体民心的功德。第一段是由祖宗的规制,谈到立宪乃是自强
之道,说是“我朝自开国以来,列圣相承,谟烈昭垂,无不因时损益,著为宪典。现在各国
交通、政治法度,皆有彼此相因之势,而我国政令,积久相仍,日处阽危,受患迫切,非广
求智识,更订法制。上无以承祖宗缔造之心,下无以慰臣庶平治之望,是以简派大臣,分赴
各国考察政治。现载泽等回国陈奏,深以国势不振,实由于上下相睽,内外隔阂,官不知所
以保民,民不知所以卫国,而各国之所以富强者,实由于实行宪法,取决公论,军民一体,
呼吸相通。博采众长,明定政体,以及筹备财政,经划政敌,无不公之于黎庶。又在各国相
师,变通尽利,政通民和,有由来矣!”
第二段入于正题,决定立宪,而以改官制入手。“时处今日,唯有及时详析甄核,仿行
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以立国家万年有道之基。但目前规制未备,民智未
开,若操切从事,徒饰空文,何以对国民而昭大信?故廓清积弊,明定责成,必从官制入
手,亟应先将官制分别议定,次第更张,并无各项法律,详慎厘订,而又广兴教育,清厘财
政,整顿武备,普设巡警,使绅民明悉国政,以预备立宪基础。着内外臣工切实振兴,力求
成效,俟数年后规模粗具,查看情形,参用各国成法,妥议立宪实行期限,再行宣布天下,
视进步之迟速,定期限之远近。着各省将军督抚,晓谕士庶人等,发愤为学,各明忠君爱国
之义,合群进化之理,勿以私见害公益,勿以小岔败大谋。尊崇秩序,保守和平,以预储立
宪国民之资格,有厚望焉!”
只隔得一天,派定“更定官制”的“编纂”人员,以镇国公载泽为首,以次是东阁大学
士世续,体仁阁大学士那桐,协办大臣荣庆,商务尚书载振,吏部尚书奎俊,户部尚书铁
良、张百熙,礼部尚书戴鸿慈,刑部尚书戴宝华,巡警部尚书徐世昌,工部尚书陆润庠,左
都御史寿耆。部院堂官中独缺兵部,却补上一个北洋大臣袁世凯,意思便是当他兵部尚书了。
同时又规定两江、湖广、陕甘、四川、闽浙、两广诸督,“选派司道大员来京,随同参
议。”而“总司核定”之责者,派了庆亲王奕劻、文渊阁大学士孙家鼐、协办大学士军机大
臣瞿鸿玑。
看了这道上谕,袁世凯心里不免抑郁,尽管北洋权重,到了京里却只能陪部院大臣末
座,与“总司核定”的瞿鸿玑一比,更觉见绌。不过,他也有值得安慰之处,第一是端方与
周馥对调的上谕,已见明发,排岑的计划,初步实现了。其次“编纂官制局”的提调,照他
所提名,派的是孙宝琦与杨士琦。他的随员张一麟、金邦平,还有他所欣赏的曹汝霖,都被
派为“编纂员”。

※ ※ ※

“编纂官制局”设在海淀的朗润园。头一次集会,由载泽主持,先议办事章程,提调已
拟了个说帖。分立法、司法、行政三部,先议中央,后议地方。载泽念完了这个说帖,环视
问说:“诸公有意见,请提出来!”
类此会议,照例以官位大小,定发言先后,世续对“立宪”不但不感兴趣,亦弄不清楚
是怎么回事?用鼻烟壶指一指那桐说:“琴轩,你说一点儿什么吧?”
那桐要说的话却不止“一点儿”。前一天在庆亲王府密议,已商定了策略,由他来对付
载泽,所以此时从容不迫地说:“立宪是所谓‘三权分立’,不过,立法在目前还谈不到,
所以我主张只分‘司法’、‘行政’两部就可以了。”
“不错!”载泽点点头。
“其次,”那桐又说:“上谕说的是‘操切从事,徒饰空文,何以对国民而昭大信?’
意思是应该早早见诸实行,始足以昭大信,如果迁延日久,与‘徒饰空文’没有什么两样。
倘或草草议定,又不免犯了‘操切从事’之戒。所以,我主张目前只议中央官制,因为地方
官制由督抚到未入流的典史,官制复杂琐碎,只怕一年也议不完。如果只议中央官制,以两
月为期,在皇太后万寿以前,核定颁布,成为朝廷旷代的恩典,岂不甚好?”
这番说词,明目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在维护北洋大臣的权力,无奈说得振振有词,不易
驳倒,何况又有慈禧太后万寿这顶帽子扣在上面,更叫人动弹不得,唯有同意。
“再有件事,”那桐又说:“新官制的编纂,下有司员,又有提调,上面有三位总司核
定的王大臣,我辈居中,承上启下,如果每次都要集会再能定案,未免旷时废事,得要定个
总其成的章程才好。”
“这无非两个办法。”铁良接口说道:“一个是推定专人,一个是轮流值日。”
“轮值似乎不妥。”那桐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比带领引见,可以由各部堂官值日,反
正只要礼节不错就行了。但编纂官制,是整套的东西,前后衔接,错不得一点。倘或一案出
来,头一天值日的看不完,第二天值日换了个人,别生意见,第三天又有别样主张,这岂不
是让下面的人为难?”
“中堂说得是!”铁良自动撤回原议,“轮流值日的办法行不通。”
“可还有第三个办法?”载泽问。
大家都不说话,便确定了“推定专人负责”的宗旨,接下来就要公推这个“专人”了。
“我要言之在先,”世续忽然开口:“我内务部的公事实在忙不过来,诸公公推,请把
我先剔除在外。”
“我看,”徐世昌故意先推载泽,“领袖群伦,自然是泽公!”
“泽公有御前的差使!”载振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中不赞成,但也并不表示反对,只象
是提醒。
这句话提醒了载泽本人。就在这天方有上谕:“御前大臣礼亲王世铎,于出入扈从,并
不跟随,殊属非是!着开去御前大臣差使。镇国公载泽加恩着在御前大臣学习行走。”这是
大用的征兆,载泽自然要巴结。再按实情来说,世铎既因“出入扈从,并不跟随”而开缺,
载泽便当格外警惕,扈从左右,片刻不离才是。
这个道理很简单,不必等载泽自己开口,便知他决无法来负专责。于是那桐在载泽辞谢
以后说道:“我看,在座的,都有本身的公事分不开身,只有慰庭是例外。”
“对!”世续对立宪不表兴趣,而对袁世凯却有好感,所以附和着说:“慰庭本是奉旨
召来京议官制的,正该专负其责。”

※ ※ ※

编纂员共十七个,皆是一时之选,而大部分是调自外务部与商部的东西洋留学生,风头
最健的四个,号称“四大金刚”,汪荣宝、章宗祥、陆宗舆,还有个曹汝霖。
这四个人都是留日学生,学的是法科,论到宪政,当然以孟德斯鸠三权分立为坚持不移
的宗旨。立法还谈不到,唯有暂设资政院,备皇帝顾问,作为国会的代替。行政、司法两者
坚持依照宪政常规,厘订官制,不稍迁就。
先是司法独立,便有人大表反对,认为侵削了行政权,而行政采取责任内阁制,倒没有
多少人反对。也不是没有人反对,总司核定的孙家鼐和瞿鸿玑,早就与以载沣、载泽为首的
亲贵,取得了协议,另有釜底抽薪之计,此时不必反对。
内阁之下为各部院,“四大金刚”递了一个说帖,认为“名为吏部,但司签掣之事,并
无铨衡之权;名为户部,但司出纳之事,并无统计之权;名为礼部,但司典仪之事,并无礼
教之权;名为兵部,但司绿营兵籍、武职升转之事,并无统驭之权。名实不副,难专责
成。”主张裁撤归并。
说帖由提调转到袁世凯那里,因为切中积弊,言之成理。
当然批示“照办”。
那知消息一传,流言四起。那桐赶到朗润园,神色张皇地向袁世凯说道:“慰庭,你住
在园里不知道,外面对你很不谅解呢!”
“喔,”袁世凯是不在乎他人谅解不谅解的,很沉着地问:
“是为什么?”
“你不记得戊戌那年,为了裁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等等衙门,闹出轩然大波?那些
衙门的官儿,如今都认为你有意要敲掉他们的饭碗,群情愤慨,怕要出事。”
“这话我就不懂了!如果不是这么实事求是来编纂官制,我们来干什么?”
一句话将那桐堵得好半晌开不得口。
“哼!”袁世凯微微冷笑,“反正恶人是做定了,索性做个彻底,只怕都察院也要裁。”
“这,慰庭,”那桐神色越显惶惑,“你可得三思而行!你说吏、礼两部名实不副,很
有些正途出身的老辈在骂你,怎么还可以得罪言路。”
“我是按照宪政常规行事。三权分立,监察是议院之权,何须单独设立都察院。只要言
之成理,持之有故,得罪言路我不怕!”
这几句话传了出去,对袁世凯不满的舆情,如火上浇油,越发炽烈。而住在朗润园中,
对外面情形,多少有些隔膜,只是敢作敢为而已,在发知单召集下次的会议,注明议题是研
究都察院当裁与否。
会议那天,载泽未到,托病的也很多。
与会的人则在听了袁世凯的意见之后,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就在这难堪的沉默中,陆润庠掏出一封信来,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刚接到寿州相国的
一封信,念来请大家听听。”
“寿州相国”是指孙家鼐,他的信很短。警句是:“台谏为朝廷耳目,自非神奸巨憝,
孰敢议裁?”
一听这两句话,袁世凯如兜头挨了一闷棍,神色大变,不但开不得口,头都抬不起来了。

※ ※ ※

“寿州相国”是咸丰九年的状元,距离作为中国一千三百年科举结局的光绪甲辰正科,
已有二十科之久。
在士林中,真正是十三科之前的“老前辈”,自李鸿藻、翁同龢下世以后,隐然冠冕群
伦,为清议的领袖。
经他这一骂袁世凯为“神奸巨憝”,等于登高一呼。言路上本就因为袁世凯胆敢擅议裁
都察院,将他恨之切骨,此刻有“寿州相国”的号召,自然下手痛击了。
大概自和珅、穆彰阿败事以来,从未有这么多“白简”指向一个人,几乎是众口一词,
说袁世凯议裁台谏,志在削朝廷的耳目,居心叵测,殆不可问。措词激烈的,甚至指他“谋
为不轨”。
袁世凯到底觉得言路可畏了,但还力持镇静,在朗润园中,不动声色。
张一麟少年新进,不免害怕,便悄悄地向袁世凯提出忠告,应该速谋补救之计。
因为外面的流言甚盛,说京城里怕会激出变故,酿成暴乱。胆子小的人鉴于辛酉之祸,
甚至带了川资在身,为的是一看情况不好,连家都可不回,径自出城避乱。
到了晚上,唐绍仪微服相访,劝袁世凯赶快出京。
可是,他是奉旨进京的,不奉旨又何能出京?
正在相顾束手之际,军机处派了人来通知:第二天一早,慈禧太后在颐和园召见。
“袁世凯,你闹得太离谱了!”慈禧太后从御案上抓起一束白折子,扬一扬说:“你看
见没有,参你人这么多!”
“臣死罪!不过,言路上……。”
“不要再辩了!”慈禧太后厉声说道:“赶快回任!参你的人太多,我亦没法保全你
了!”
“是!臣遵懿旨!”袁世凯“冬、冬”地碰了几个响头。
这个钉子碰得不轻!袁世凯形容惨淡地回到了朗润园,都有些怕见人了。馆中有那得到
风声的,免不了私下议论,一传两,两传四,都知道袁宫保栽了大跟头。孙、杨两提调,原
以为袁世凯必会立即找他们去商议,谁知竟无动静,孙宝琦还能忍得住,杨士琦却认为不能
听其自然。
“慕韩,”他说:“总得找项城去问一问吧?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很明白的一回事,亲贵、权要、言路,都欲得之而后快,偏偏项城又不肯收
敛。如今正在风头上,碰都碰不得。”
“不碰也得有个不碰的办法,走!”杨士琦拉着他说,“去看看!”
“慢、慢!去了就得有办法拿出来,先想停当了再说。”
杨士琦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少不得东海,他的作用很要紧。先送信进城,请他赶紧
来。办法我有,且先见了项城再说。”
“东海”是指徐世昌,他的身分地位也到可以用郡望、籍贯作代名的时候了。孙宝琦也
认为这件事非跟徐世昌商量不可,当即派人送信,然后与杨士琦一起到了袁世凯所住的那个
院落,刚进垂花门就看到一个矮胖的背影,在走廊上负手蹀躞,腰弯得很厉害,仿佛背上不
胜负荷似的。
“嗯哼!”杨士琦特意作了一声假咳嗽。
袁世凯闻声回身,看了一下没说话,转身往里而去,孙、杨两人随即默默地跟了进去。
“你们都知道了吧?”
“听说了。”孙宝琦的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
“没有什么!”杨士琦是很不在乎的态度,“责任负得重了,不免有这样的遭遇。从前
李文忠、恭忠亲王都经过的,到后来还是慈眷优隆。”
“后来是后来!”袁世凯说:“眼前要保住面子才好。首先,我怎么才能回任,这个折
子该怎么措词,我就想不出。”
“不!”杨士琦立即接口:“决不能自请回任。得想法子弄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明发上
谕派宫保出京。”
“啊,啊!”袁世凯精神一振,“想个什么理由呢?”
“这得问问东海,看军机处有没有什么大案要派人出去查办。”
“已经着人去请东海了。”孙宝琦接着杨士琦的话说。
“如今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言路上要想法子赶紧安抚。”杨士琦说:”只要此辈肯放松
一步,我想老太后亦必不为已甚的。”
“说得是!”袁世凯深深点头,“上头的意思,亦是因为言路上太嚣张,怕压不下去,
所以要我避一避。看样子,倒不是要跟我为难。”
“还有,”孙宝琦说:“亲贵的谗言,也不可不防。”
“这还在其次。杏城的话不错,如今以安抚言路为先。”袁世凯说:“菊人以翰苑前辈
的资格,出来打个招呼,应该是有用处的。”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杨士琦又说:“还有一位也有用处,陶公以地方长官的身
分,把江苏、安徽、江西三省的京官通请一请,想来大家不能不买他们这位‘老公祖’的帐
吧!”
“嗯,这个主意好!杏城,就烦跟陶斋说一说,或者请客的事,就烦你替他提调。”
“吃喝玩儿,陶公那样不精通,何用我替他提调?我马上告诉他就是。”
“好!”袁世凯觉得心情比较舒畅了些,定神想了一下说:
“照你们看,新官制什么时候可以议定?”
“那难说。只要都察院不裁,吏、礼两部一仍其旧,我想,”
孙宝琦估计着说:“大概九月中旬,一定可以完工。”
 
原来袁世凯还希望在官制议定之时,能够参与,如果此事定案在十月初,则借为慈禧太
后祝嘏的名义,再次进京,托庆王奕劻相机进言,能再到朗润园来住几天,说来始终其事,
已失的面子便可挽回。如今听说九月初即能定局,就得另想别法了。这个法子要徐世昌来
想。他细细思索了最近军机处收到的折报,并无重大事故,可派袁世凯出京处理。最后,仍
是袁世凯自己悟得一策。
“我想今年来一次大规模的秋操,跟铁宝臣一起出京校阅。菊人,你看如何?”
徐世昌本性持重,又学了荣禄的诀窍,凡有重要事故,那怕一言可决之事,亦必先通前
彻后考虑过,此时垂眼静思好一会,方始开口。
“这个脱身之计很好!不但冠冕堂皇,而且可有所表。不过,”他放低了声音说:“慰
庭,从前年大将军有个故事,你总听说过?”
“年羹尧的故事很多,不知老兄指的那一个?”
“他班师回京的故事。”
袁世凯思索了一下,摇摇头说:“倒没听说过。”
据说雍正即位以后,召年羹尧自青海班师,雍正亲自郊迎,目睹军容如火如荼,极其壮
观,内心已生警惕。其时正逢盛夏,雍正为示体恤,传旨命士兵卸甲休息,谁知年羹尧的部
下,置若罔闻。后来年羹尧本人知道了,谢恩过后,从怀中取出一面小旗,晃动了几下,顿
时欢声雷动,卸甲如山。雍正心想,圣旨不及军令,如果年羹尧此时有篡位之心,自己的性
命必已不保,所以从此一刻起,便下决心要杀年羹尧。
听徐世昌讲完这段故事,袁世凯憬然有悟,“你是说上面想收兵权?”他问。
“是的!”徐世昌答说:“亲贵的疑忌之心,由来已非一日。不过本来能拖还可以拖,
如今举行大规模秋操,铁宝臣一看那种情形,回来一说,不把泽公他们吓坏了?”
听得这话,袁世凯既安慰,又伤心,“诚然!”他说:“我这六镇北洋新军,自信在海
内已是所向无敌,也难怪他们疑忌。此事迟早会发作,拖亦不必拖,等秋操过后,我们好好
再商量。”
“既然你决定这么做了,明天我跟庆邸、子玖去说,一奏必准。可是总也得有个办法
啊!”
“那好办!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晚上就有办法交给你。”袁世凯唤人将张一麟请了
来,“请你打个电报给仲远,现在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秋操,请他作个初步筹划。明天一
早,请他专车进京,等着他的办法出奏。”
张一麟答应着走了。袁世凯又谈如何疏通言路,特别是要笼络东南各省的京官。徐世昌
一诺无辞,起身说道:“我得赶进城去,把这些办法,先跟庆邸、陶斋说一说。仲远一到,
立刻通知我。”

※ ※ ※

“仲远”姓言,名敦源,是孔门高弟子游的八十一世孙,世居常熟。言敦源从小随父宦
游直隶,是桐城派古文名家吴汝纶的得意弟子,亦颇受翁同龢的赏识,无奈才气虽高,场运
不佳,以监生的身分,六试北闱不第。光绪二十三年,袁世凯在小站练兵,为了巴结翁同
龢,多方设法接近,便将言敦源罗致入幕。本意想借他作一条结交“常熟相国”的通路,谁
知成了徐世昌须臾不可离的左右手。
徐世昌是袁世凯在小站的幕僚长,差使的名称叫做“总办参谋营务处”,一切规章制度
都须出自这一部门。虽有从德国与日本翻译过来的“步兵操典”、“阵中勤务令”之类,但
文字生涩,不可卒读。徐世昌日坐愁城,不知如何措手,听说言敦源是保定莲池书院的高材
生,便姑且将这一堆“天书”交给他去整理。言敦源细心寻绎文气,不懂之处找原译者去请
教,通得其意,另行改写,结果不但通顺,而且精要。
徐世昌大喜过望,袁世凯已倾心相许。两人与年未三十的言敦源函札往来,不是称“仲
兄”,便是称“远公”,尊礼始终不替。
戊戌告密,袁世凯一跃而为山东巡抚,言敦源自然是必携的僚佐,他的官衔是“武卫军
右翼参赞”,与宿将龚元友共守德州。及至袁世凯从李鸿章督直,言敦源亦已保升到了道
员,充任督练公所兵备处总办。
从回銮至今,又已五年的工夫,北洋大将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曹锟等人,都因为
赏给“副都统”衔,换上了红顶子。袁世凯觉得不能委屈言敦源,特意保他署任大名镇总
兵,以文员而任镇守方面的武职,一破成例。言敦源顶戴已换,尚未上任,一接到张一麟的
电报,随即到京,大规模秋操的腹案,在火车中便已拟定了。
这天,袁世凯已迁回北洋公所,等言敦源一到,一面通知徐世昌,一面先谈起来。言敦
源听他说完,随即振笔疾书,及至徐世昌应邀赶来,他的秋操计划纲要,已经脱稿了。
“慰庭,有道上谕你看看!”
这道上谕不到三十个字:“以岑春煊为云贵总督,调周馥为两广总督,丁振铎为闽浙总
督。”
袁世凯看完,只言不发,只说:“菊人,你看看仲远的办法。”
徐世昌接来一看,只见写的是:“查会操宗旨,在使各军官之调度指挥,各军士之动作
服习,一一实验,而平日督练之成绩,各部伍教育之程度,亦得灿然毕备,殿最分明。东西
各国不惜繁费,岁岁举行者,诚以多一次战役,必多一次改良;经一次合操,必增一次经
验,非苟然也!”
“很好!”徐世昌深深点头,“说得很动听。”
“你再看下面。”袁世凯说:“还有好文章。”
徐世昌接着往下看:“上年征调近畿陆军各镇,会操河间,固已耸动环球,此次若能举
南北数省之军队,萃集一地而运用之,使皆服习于中央一号令之下,尤为创从前所未有,允
足系四方之观听。”
“不错,说得好!隐然有耀武扬威之意,皇太后一定中意。”徐世昌放下计划纲要,望
着言敦源说:“看不如听!仲远,我听你讲。”
“先谈编制,想分南北两军对抗。北军抽调山东的第五镇、南苑的第六镇、直隶的第四
镇、以及京旗第一镇的兵力,合编而成;南军以湖北第八镇全军及河南的混成协合组。总人
数三万四千。”
“我想,南皮一定赞成。”徐世昌笑道,“他也早就跃跃欲试了。两军的统制,南军当
然是丫姑爷,北军呢?”
袁世凯与言敦源都笑了。所谓“丫姑爷”是指湖北新军的首脑张彪,他的妻子是张夫人
的丫头,认作干女儿,所以张彪有“丫姑爷”的外号。
“北军统制!”袁世凯征询着,“段芝泉如何?”
“我赞成!”徐世昌说:“综理这次会操的一切事务,自然非仲远莫属。”
“仲远,”袁世凯问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义不容辞。”
“那好!就这样定案。我与庆邸、子玖都谈过了,无不同意。”

※ ※ ※

果然,一奏便准,而慈禧太后颇为嘉许。那些“都老爷”见此光景,自觉占了上风,加
以徐世昌与端方的疏通,亦就不为已甚。
袁世凯一出京,编纂新官制就顺利了,到了八月底,大致已经定局。徐世昌因为袁世凯
希望始终其事,便替他在瞿鸿玑面前活动,同时说动铁良,奏请颁发“阅兵大臣”关防,并
召袁世凯陛见,面谕此次会操应该如何认真办理,以示朝廷整军经武,重振雄风的期望。慈
禧太后一一照准,于是,袁世凯九月初一重新进京。
九月初二召见,谈会操以外,少不得也要谈到新官制。袁世凯不敢多说,而奕劻则乘机
面奏:袁世凯亦系奉旨共同编纂的大臣,可否趁他请训之便,让他细看一看草案,如有不尽
之处,还来得及改正。
这亦并无不可,慈禧太后同意了。于是,奕劻以“总司核定官制”的资格,在朗润园召
集一次会议,名为审定,其实只是让袁世凯亮个相。而袁世凯早就发了请帖,在北洋公所设
宴款待缩纂官制局的同事,上自王公,下至录事,一视同仁,无不邀请。
这样的场合,设宴照例演剧,但应传的戏班,不是徽班,不是秦腔,而是“春柳社”的
新剧,俗称“文明戏”,戏名叫作《朝鲜烈士蹈海记》。
这出戏的剧情是:朝鲜的顽固党争名夺利,搞得乌烟瘴气。有一烈士对顽固大臣进言,
以为朝鲜如不变法,即将亡国,顽固大臣只顾既得利益,不肯改革。有一大臣调停其间,一
面劝烈士不宜鲁莽,一面劝大臣,强敌当前,如不变法,何以图存?大臣不听。其后日本进
兵,朝鲜王被迫退位,烈士痛哭流涕地演说了一场,跳海而死。
这出戏当然是意有所指的。演员都经指点、悟得其中之意,演来丝丝入扣,十分感人。
文明戏中,照例有个重要角色,名为“言论老生”,扮演蹈海的烈士,那场演说,慷慨激
昂,声容并茂,席间确有人感动得掉眼泪,而袁世凯却始终保持笑容,是报复的快意使然。

※ ※ ※

彰德会操一共举行了四天。第一天操练马队,第二天南北两军“遭遇战”,第三天考验
士兵的战技,第四天大阅。中午大宴中外参观宾客及两军将佐,第五天袁世凯就回天津了。
一到便接得报告,载振与徐世昌奉旨出关“查办事件”。原来东三省地大物博,一向富
庶,苛捐杂税甚多,自从由日、俄两国接收过来,派赵尔巽为奉天将军以后,他任用一个当
过广西巡抚,素以精刻知名的扬州人史念祖整顿税务。这一来,上下其手的蠹吏贪官,大感
不便,因而策动了一个工科给事中张世培奏上一本,倒也没有太离谱的攻击,只说奉天捐税
烦苛,商民颇以为苦。其时已决定东三省将改行省。赵尔巽本已内定为第一任总督,如今有
此一奏,慈禧太后决定派人去看看。奕劻内举不避亲,主张派载振去查办,因为苛税病商,
自与商部有关。而况,所查的是封疆大吏,向例不是派大学士,便是派亲贵,载振的身分亦
相符合。
不过,载振到底更事不多,还得派一个老成人作为辅佐,而徐世昌看出新官制一施行,
军机处有大更动,自己不一定能保得住眼前的位子,不如出关去看看,有何机会。所以向奕
劻自告奋勇,瞿鸿玑亦不反对,事情便定局了。
接待钦差,在地方官是件大事,何况载振又是换帖弟兄,袁世凯觉得于公于私,都必得
格外尽心才好,所以指定督练公所参谋处总办段芝贵,专为载振办差。
段芝贵别无所长,只是善于伺候贵人。他在天津声色场中,是个阔客,袁世凯是知道
的,而载振是头号绔袴,更是人所皆知。然则派段芝贵为载振办的差使是什么?亦就彼此心
照不宣了。
于是,段芝贵特意去找一个朋友。此人是长芦的盐商,捐了个兵部候补郎中的官衔,名
叫王锡瑛,字益孙,跟段芝贵一起玩儿,结成臭味相投、彼此利用的好朋友。当时便将袁世
凯交办的任务,细说了一遍,问王锡瑛:“有什么好主意,能叫振贝子玩儿得痛快?”
“振贝子喜欢什么?”
“他?”段芝贵突然想起来了,“从前有个谢珊珊,你知道吗?”
“不是唱髦儿戏的吗?”
向来伶人皆为男角,俗称“相公”,又称“象姑”。洪杨以后,始有女伶,起于上海,
称之为“髦儿戏”。谢珊珊是苏州人,以伶而妓,三、四年前在京城里很红过一阵子。
“不错!”段芝贵说:“谢瑚珊唱过髦儿戏,还跟振贝子配过戏。”
“着!”正锡瑛猛然一拍脑袋,“怎么这档子事就会想不起来?”
他想起的是三年前,出在北京东城余园的一件新闻。余园本是慈禧太后同族,做过两广
总督的瑞麟的旧居,庚子之乱遭了灾,荒废不复可住。及至回銮以后,市面渐渐恢复,东城
修了大马路,起了大洋楼,繁盛胜于往时,于是有人买下余园,修葺楼台,补植花木,开了
一家大馆子。载振是余园的常客,经常在那里流连终日,也经常邀一班少年亲贵在那里串
戏,“侗五爷”溥侗、“七爷”载涛的玩艺是连内行都佩服的。每逢彩串,常有名角来把
场,如果遇到肃亲王善耆粉墨登场,那就更热闹了,起码有四五个名角到后台来“伺候”。
看看闹得太过分了,台谏中颇有人表示愤慨,恰好载振跟谢珊珊合演了一出彩楼配,便
有位“都老爷”张元奇上折参劾,上谕载振自加检点。余园风流,顿时消歇,谢珊珊不知所
终,载振每一提起来,总有余憾莫释之慨。
“振贝子不喜象姑,那好办!”王锡瑛说:“我已经看中了一个人了,就怕段二爷你老
心里觉得不是味儿。”
这一说,段芝贵知道他指的是谁,反唇相讥地笑道:“莫非你心里就不犯酸?”
原来段、王二人都捧一个叫杨翠喜的坤伶。这杨翠喜是畿南文安人氏,从小父母双亡,
为族叔卖给一家姓杨的作养女,取名杨翠喜。这姓杨的是戏班子里的“文场”,其实正当髦
儿戏开始风行,便将杨翠喜送去学戏,应的花旦这一行。
到得十六七岁,杨翠喜出落得玉立亭亭,色胜于艺。喜欢听髦儿戏的,本就选色重于徵
歌,因此,杨翠喜在天津天仙茶园,露演未几,便即大红大紫。捧她的客人,不知凡几,但
论贵则段芝贵,论富则王锡瑛。有此两人护法,他人便只好望而却步了。
段、王虽同捧杨翠喜,却并不争风吃醋,这是因为杨翠喜受了养母的教,手腕颇为高
明,对两人都是不即不离,若拒若迎,而又铢两相称,不让谁觉得受了委屈,而又总存着一
个迟早得亲芗泽的想头,才得以相安无事。
也就因为如此,王锡瑛出这么一个主意,段芝贵心里不会犯酸。不过,他也不愿将可居
的“奇货”轻易“脱手”,思量着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从载振身上,大大弄一注好处。
“段二爷,我们买卖人是发了财才升官,你老是贵人,就得升官,才能发财。何不弄个
督抚做做?”
段芝贵心想王锡瑛毕竟是商人,对宦途经历,不甚了了。一个候补道想一跃而为督抚,
简直是做梦!就算是实缺道员,亦得先放臬司,再转藩司,经过“监司”这个阶段,才有升
为巡抚的希望。
当然,这话可以不必跟他说,丢开一边,只谈如何伺候得振贝子称心如意。

※ ※ ※

就在载振与徐世昌到达天津的前一天,新官制案正式见诸上谕。事先,已有电报预告,
所以袁世凯关照,电旨一到,随即译送。由于这是清朝开国,至少是雍正七年设立军机处以
来,破天荒的大举措,所以上谕长达三千言,抄码译文,颇费工夫,只能一段一段送阅。
这道上谕分为两部分,前面是总司核定的奕劻、孙家鼐与瞿鸿玑的会奏,引叙共同编纂
新官制的上谕之后,先有一段颂圣表功的引叙:
“仰见皇太后、皇上力拯时艰,通变宜民之至意,率士臣庶,感颂同声:实中国转弱为
强之关键。兹事体大,臣等仰禀圣谟,总司核定,断不敢草率从事,亦不敢敷衍塞责。月余
以来,准厘定官制大臣载泽等陆续送到草案,臣等悉心详核,反复商榷,间有未协,次第更
定。京内各官,现已竣事。”
紧接着是谈改定官制的准则,以及现行官制的缺失:
“窃维此次改定官制,既为预备立宪之基,自以所定官制与宪政相近为要义。按立宪国
官制,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并峙,各有专属,相辅而行。其意美法良,则谕旨所谓廓清积
弊,明定责成,两言尽之矣!盖今日积弊之难清,实由于责成之不定,推究厥故,殆有三端:
一则权限之不分。以行政官而兼有立法权,则必有借行政之名义,创为不平之法律,而
为协舆情,以行政而兼有司法权,则有徇平时之爱憎,变更一定之法律,以意为出入。以司
法官而兼有立法权,则必有谋听断之便利,制为严峻之法律,以肆行武健,而法律浸失其本
意。举人民之权利生命,遂妨害于无形。此权限不分,责成之不能定者一也。
一则职任之不明。政以分职而理,谋以专任而成。今则一堂有六官,是数人共一职也,
其半为冗员可知,一人而历官各部,是一人更数职也,其必无专长灭见。数人分一任,则筑
室道谋,弊在玩时;一人兼数差,则日不暇给,弊在废事。是故贤者累于牵制,不肖者安于
推诿。是职任不明,责成不能定者二也。”
第一次送来的电文,到此为止。袁世凯与张一麟各推敲久久,认为大端之一的“权限不
分”,讲司法独立,或可邀准,大端之二“职任不明”这一条就很难说了。
显然的,说“一堂有六官,其半为冗员”,则各部满汉两尚书、四侍郎定会裁掉一半,
平空敲掉许多人的饭碗,必定有人切齿痛恨地在骂,“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袁世凯倒有
些失悔于鼓吹改官制一举了。
第二次送来的电文,接叙大端之三:
“一则名实不副。名为吏部,但司签掣之事,并无铨衡之权:名为户部,但司出纳之
事,并无统计之权;名为礼部,但司典仪之事,并无礼教之权;名为兵部,但司绿营兵籍,
武职升转之事,并无统御之权,是名实不副,责成之不定者三也。”
有此三积弊,因此厘定官制,即以“清积弊,定责成”为指归。首先是“分权以定
限”,除立法暂设资政院外,行政、司法两权的区分是:
“行政之事,则专属之内阁各部大臣。内阁有总理大臣,各部尚书亦为内阁政务大臣,
故分之为各部,合之皆为政府,而情无隔阂,入则同参阁议,出则各治部务,而事可贯通。
如是则中央集权之势成,政策统一之效著。司法之权,则专属之法部。以大理院任审判,而
法部监督之,均与行政官相对峙,而不为所节制,此三权分立之梗概也。此外有资政院以持
公论,有都察院以任纠弹,有审计院以查滥费,亦皆独立,不为内阁所节制,而转能监督阁
臣,此分权定限之大要也。”
司法果然独立了,看样子,上谕必会允准,但内阁制,则在未定之天。
袁世凯急于想知道结果,无奈原奏还有“正名以核实”与“分职以专任”两大条,不能
不耐心看完:
“次正名以核实。巡警为民政之一端,拟正名为民政部。户部综天下财赋,拟正名为度
支部,以财政处、税务处并入。兵部徒拥虚名,拟正名为陆军部,以练兵处、太仆寺并入,
而海军部暂隶焉。既设陆军部,则练兵处之军令司,拟正名为军咨府,以握全国军政之要
枢。刑部为司法之行政衙门,徒名曰刑,义有未尽,拟正名为法部。商部本兼掌农工,拟正
名为农工商部。理藩院为理藩部,太常、光禄、鸿胪三寺,同为执礼之官,拟并入礼部。工
部所掌半已分隶他部,而以轮路邮电并入,拟改为邮传部。此正名核实之大要也。
次分职以专任。分职之法,凡旧有各衙门与行政无关系者,自可切于事情,首外务部、
次民政部、次度支部、次礼部、次学部、次陆军部、次法部、次农工商部、次邮传部、次理
藩院。专任之法,内阁各大臣同负责任,除外务部载在公约,其余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各
部尚书只设一人,侍郎只设二人,皆归一律,至新设之丞参,事权不明,尚多窒碍。故特设
承政厅,使左右丞,任一部总汇之事。设参议厅,使左右参议,任一部谋议之事。其郎中、
员外郎、主事以下,视事务之繁简,定额之多寡,要使责有专归,官无滥设。此分职专任之
大要也。”
看完这两条,袁世凯不由得脊梁上一阵阵发冷,知道亲贵疑忌与瞿鸿玑的有意作对,都
非传言,而是信而有征了。
所谓“除外务部载在公约,其余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这句话,明明是说,除了他本人
仍旧可以当军机大臣以外,其余都不能以尚书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了。徐世昌出军机,已是势
所必然,究其实际,袁世凯认为是为了要剪除他的羽翼。而“正名以核实”这一条,更是专
门指着他而来的。
他算了一下,除直隶总督的本缺以外,他还有九个衔头,如今大部分都不保了。练兵处
并入陆军部,当然不再有“会办大臣”的名目,新设邮传部,而以轮路邮电并入,这就一下
子去了“铁路”、“电政”两个“督办大臣”的衔头。最可忧的是,海军部暂隶陆军部,则
南北洋大臣的名义,或许都会裁撤。
想到这里,心乱如麻,只得暂且丢开,再看下文。
下文是上谕了。仍用“钦笔懿旨”开头,首先是谈军机处,说它是“行政总汇”,在
“雍正年间,本由内阁分设”,这“行政总汇”、“内阁分设”八字,与“内阁总理大臣”
这个衔头,针锋相对,包得紧紧地,袁世凯的心更凉了,寄托于新官制,能继奕劻而独柄大
臣的希望,到此已可确定,是完全落空了!
果然,上谕明示军机处“相承至今,尚无流弊,自毋庸编改内阁。军机处一切规制着照
旧行。其各部尚书,均着充参与政务大臣,轮班值日,听务召对。”
最使得袁世凯不服的是:“除外务部堂官员缺照旧外,各部堂官均改设尚书一员,侍郎
二员,不分满汉。”此外还有相关的上谕五道:
第一道:“各直省官制,着即行陆续编订,妥核具奏。”第二道:“此次裁缺之堂官,
均着即原品食俸,听候简用。”
第三道:“此次改定官制,除民政部、学部、农工商部尚书、侍郎均毋庸更换外,吏部
尚书仍着鹿传霖补授:度支部尚蔬颋补授;礼部尚书仍着溥良补授;陆军部尚书着铁良补
授;法部尚书戴鸿慈补授:邮传部尚书着张百熙补授:理藩部尚书着寿耆补授;都察院都御
史仍着陆宝忠补授。”
第四道:“鹿传霖、荣庆、徐世昌、铁良均着开去军机大臣,专管部务。”
第五道:“庆亲王奕劻、协办大学士外务部尚书瞿鸿玑均着仍为军机大臣;大学士世续
着补授军机大臣。”
其时有好些幕宾集中在袁世凯的签押房内,传观着一道一道的上谕,等袁世凯看完,大
家亦随即看完了,面面相觑,表情凝重,每个人心头都似有一块铅压在那里,透不过气来似
的难受。
“大清朝的气数,只怕要尽了!”袁世凯的声音低沉而带嘶哑,“我没想到,改官制改
成这个样子!”
“改官制是为立宪作预备,最主要的是建立责任内阁制度,这一点不能实现,精神全
失。”金邦平愤愤地说:“我们都让人利用了。”
“是的。”袁世凯说:“我们让人利用了。而利用我们的人,又是让人家给利用了!只
图保一己的禄位,断送了汉人上进之路。天下只怕从此要多事!”
大家或多或少地明白,他所指的是瞿鸿玑。此中恩怨,只有他自己明白,旁人无从置
喙,只觉得他所说的,“断送了汉人上进之路”这句话深可注意。
“你们看,十二个部院,表面上好象满汉均分,其实不然。第一、外务部总理大臣庆
王、会办大臣那琴轩,跟尚书是两对一之比,所以实际上掌部的满汉大臣是八对六之比。第
二、十二部院中,度支部、陆军部都是旗人,甚至陆军部两侍郎都是旗人!财权、兵权旗人
都抓在手里了,外交权亦是旗人占优势,汉人处处相形见绌。不平则鸣,而且不鸣则已!”
袁世凯摇摇头,有不忍卒言之势。
“这两个姓溥的,大概都是宗室吧?”金邦平问。
“是的。”张一麟答说:“度支部尚蔬颋,字仲路,属镶红旗;礼部尚蔬良,是高
宗胞弟和亲王之后,字玉岑,属正蓝旗。”
“加上振贝子,亲贵占了三个部,这是从来少有的事!”金邦平亦不胜感叹地:“亲贵
用事,且又是少不更事的亲贵,这不是好现象。”
“这一次改官制,汉人是吃亏了!”张一麟平心静气地说:“倒不如以前的制
 
九八

--------------------------------------------------------------------------------

盛筵未半,戏也只听了两出,袁世凯与徐世昌便相偕辞去。为了尊重载振的身分,袁世
凯事先吩咐:总督动止的仪注,诸如“站班”、“鸣炮”一律不用。到得载振面前,弯着腰
低声说了两句客气话,悄悄退下。载振反客为主,直送到滴水檐前,经袁世凯再三辞谢,方
始转身回座。
时间拿得很准,等袁世凯一走,孙菊仙的一出《上天台》已到尾声,接着便是杨翠喜的
《三本虹霓关》,一出场便向载振飞了个媚眼,到得与王伯党眉来眼去时,眼风亦总照顾着
台下首座的贵人,将载振看得停杯不饮,眼都直了。
见此光景,段芝贵与“忝陪末座”的王锡瑛作了个会心的微笑,随即又向贴身听差作了
个手势,抬来一箩筐簇新的龙洋,五十枚一封,共计四十封。
戏一完,载振鼓掌喝彩,段芝贵便大声宣布:“振贝子放赏!”
语声一落,四名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的听差,将箩筐飞也似地抬到台前,立即动手拆
开龙洋的封皮,往台上一撒,但见银光耀眼,满台响声,“哗啦、哗啦”地响过好一阵,方
始住手。
其实,响得虽热闹,只拆了十封,段芝贵便又高声说道:
“振贝子吩咐,再赏杨翠喜五百两!”
于是响声又起。这出戏的脚色与文武场面已一字排开,等放赏完了,就在台上请安,打
鼓佬扯开嗓子高喊:“谢赏!”
等清台面,捡完了一千个银洋,杨翠喜已卸了装,由王锡瑛陪着,单独来谢载振。
“谢谢振大爷!”杨翠喜一面盈盈下拜,一面说道:“你赏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载振笑道:“你唱得实在好!”
“多谢振大爷夸奖。”杨翠喜站起身来,走到载振身边,提壶替他斟满了酒。
“你敬振大爷一杯!”段芝贵说。
“是!”杨翠喜拿起载振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又斟满,方始说一句:“振大爷
请。”
那细瓷酒杯边沿,留着浓艳的朱痕,载振毫不迟疑地,连酒带杨翠喜的口脂,一起吞入
喉中了。
这时已有听差端来一张方凳,杨翠喜在王锡瑛手势暗示之下,坐在载振的身后,低声问
道:“振大爷是那天到的?”
“今天刚到。”载振半侧着身子跟她答话,同时开始细细打量。
在载振眼中,杨翠喜占得三个字:黑、白、活。黑的是眉发,白的是皮肤,活的是眼
睛。想到她在《小放牛》中的身段,袅娜腰肢,灵活非凡,不由得便涌起无数绮念,竟有些
心跳气喘了。
老于花丛的段芝贵,能从他的眼里看到心中,随即说道:“贝子只怕有点儿倦了。这里
另外备有休息的地方,很隐秘的。”
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但很清楚,载振会意欣然。“是有点儿倦了。”他说:“能略微
躺一躺最好。”
“是!我来引路。”
于是段芝贵引着载振离席,杨翠喜起身目送,“临去秋波那一转”在载振心中便仿佛听
得她在说:“大爷先请,我马上就来。”

※ ※ ※

这是特为布置的一间临时藏娇之处,一个小小的院落,南北相对,各有三间平房。南屋
漆黑,北屋却是灯火通明,掀开棉门帘,暖气扑面,满室如春,立刻就觉得皮袍子穿不住了。
“好暖和!”载振四面看了一下,感觉屋中似乎少了一样东西,想一想才记起,北方入
冬,没有一家不生火炉的,只要一进屋就看得见,唯独此屋不然,所以他奇怪地问:“炉子
生在那儿啊?”
“没有生炉子。”段芝贵说:“是用得洋人的法子,安上暖气管子,比炉子来得干净,
也没有火气。”
“喔!”载振问道:“暖气从那儿来呢?”
“外面用锅炉烧水,用管子把热气接进来就是。”
“这好!”载振毫不思索地说道:“府里也得装。香岩,这件事,就托你了。”
“是!马上就办。贝子请里屋坐。”
段芝贵一面说,一面掀开西屋的门帘,一个梳着条长辫子,约莫十八九岁的丫头,当门
请了个安,笑吟吟地喊一声:
“振大爷!”
载振的感觉立刻又不同了,似乎到了八大胡同第一流的滑吟小班里。跨进去一看,靠里
摆一张大铜床,衾枕俱全,床前是梳妆台,对面壁上悬着一堂屏条,题名《四美图》,是乾
嘉时仕女名家改七芗的手笔。靠窗摆一张条案,不过上面不是花瓶、香炉之类的陈设,而是
干湿果子、各种洋酒。此外屋子正中还有张通称为“百灵台”的独脚圆桌,虽是紫檀大理石
的桌面,但摸上去湿润如玉,自然是因为有暖气管子的缘故。
“她叫锦儿。”段芝贵指着丫头对载振说“让她招呼吧!我不打搅了。”
“费心,费心!”载振说:“我息一会就出去。”
“请贝子尽管休息,外面我会安排,就说贝子已经回行馆了。护卫随从,我亦会好好招
呼,不必让他们等了。到时候,我亲自送贝子回去。”
“那可是再好也没有!”载振再一次拱手道谢:“一切费心,领情之至。”
“不敢当,不敢当!”段芝贵请安回礼,然后退后两步又关照锦儿:“你可好好招呼。”
“是!”锦儿答应着,转脸说道:“振大爷,宽宽衣吧!”
“对了!”载振说道:“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来。”
达官贵人出门,照例有贴身听差,携着衣包,以便饮宴时换着便衣,如逗留时间较长,
或者“三、九月,乱穿衣”的天气,携的便衣还不止一套。至于载振之流的头号绔裤,半天
作客,要带个大衣包,因为不定玩什么,譬如兴致来了,粉墨登场,戏眼里面就得看天气衬
紧身的短衣,就是不玩什么,文文静静地饮酒谈心,到了时候,也得换套同样质料的衣服,
颜色、花样粗看无异,细察才知不同,譬如“岁寒三友”的花样,梅花必已由蓓蕾变为盛
开。这也是“摆谱”,不过摆在暗处,就比明摆更透着高一等了。
段芝贵办这趟差,是有整套布置的,载振的衣包早已取来了,锦儿伺候着为他卸去紫貂
“卧龙袋”狐嵌皮袍,换上一套夹袄裤,外罩一件极薄的丝绵袍。更衣既罢,满身轻快,载
振走到条案边,亲自倒了半杯白兰地在敞口的水晶大酒杯中,双手捧着,一面摇晃,一面慢
慢吸饮,视线却只随着锦儿的身影在转。
“你今年多大了?”
“一过年就是整数了!”锦儿答说,同时转过身来。势子太猛,长长的辫子一甩,几乎
打着载振的眼睛。
“这么说,今年十九。”载振问道:“可有了婆家?”
“不知道。”锦儿的声音很低、很快,而且又回身去做事了,抹净百灵台,安设杯筷,
共是两副。
“怎么?”载振笑着问:“锦儿,你打算陪我喝喝酒?”
“锦儿那有这个福气。”
“我看你长得很体面,是挺有福气的样子,我替你做个媒好不好?”
说着,载振一手将她拉过来,一手放下酒杯,便去摸她的脸。锦儿挣扎着,但只是用手
护着她的头发,怕碰毛了。
“你乖乖的,让我香一个。”载振抓着她的弱点威胁:“不然,我弄乱了你的头发!”
锦儿无奈,闭着眼,撮起嘴唇,让他亲了一下,然后一跃而起,远远躲开。
载振哈哈大笑,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金钱,扬一扬说:“来!
给你。”
锦儿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过来,载振拉住她的手,把金钱塞在她手心里,没有再罗嗦。
“是金的不是?”
“你连金子都分辨不出来?”
“不是分辨不出。”锦儿说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钱。”
“别说是你,就大官儿家的太太、小姐也没有几个人见过。
这是宫里老佛爷用来赏人的。”
“原来是老佛爷赏的!”锦儿既惊且喜,“老佛爷赏了振大爷,振大爷你又赏给我,是
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我可真是够面子了!”锦儿把那枚金钱,紧紧合在双掌之中,笑着说道:“我得
拿回家,让我娘供在佛堂里。”
听这一说,载振打算再给她一个,刚要伸手去探荷包,只听外面有脚步声响,接着有人
轻声说道:“你自己进去吧!好好儿伺候,有你的好处。”
语声未完,锦儿已抢上去打帘子,载振定睛注视,但觉一片艳光,令人不可逼视。杨翠
喜进屋,先跟锦儿道谢:“谢谢你。”
锦儿微笑不答,只推一推她的身子,于是杨翠喜才转脸对着载振。未曾说话,先抿嘴笑
一笑,颊上出现两个极深的酒窝。
“你一定会喝酒。来!”载振指着条案说:“你爱喝那一种,自己挑。”
“我那儿会挑?我也不会喝酒,舍命陪君子,有那味儿淡一点的,劳振大爷的驾,给我
来一小杯。”
“最淡的就是葡萄酒,红、白两种,你爱那一种?”
“我说不上来。”杨翠喜看着那些洋酒说:“红的、绿的、黄的、白的,把我眼都看花
了。”
“要不你来杯薄荷酒。”
载振从葫芦形的酒瓶中,倒了一杯翠绿的薄荷酒递给杨翠喜。锦儿已将果碟子移到百灵
台上:“杨姑娘陪振大爷到这儿来喝吧!”她说,“有几样热菜,我去端了来。”
说完,长辫子一甩,锦儿掉身而去。杨翠喜便放出浑身解数,伺候载振喝酒。等四个热
炒,一个白鱼紫蟹火锅都端了上来,锦儿又有话了。
“杨姑娘尽管陪振大爷慢慢儿喝,我在对面屋里。”她指着屋角一根丝绳子说,“招呼
我,拉铃就行。”
于是长辫子一甩,双扉紧合,锦儿翩然消失。杨翠喜便将门闩插上,等回过身来时,为
载振迎面一把抱住,倒吓了一跳。“我的大爷!”她嗔责地,“你摸摸,我的心都快跳出来
了。”
“你的胆子真小。”载振却之不恭地去摸她的胸前,如磁引铁,那只手就此粘住在她胸
前。
“是不是,心跳得很厉害?”杨翠喜背一躬,手一撑,从他怀抱里脱出身来,“大爷,
你不要喝酒吗?请这儿来坐。”
“酒是要喝,得有个喝法。你依我的法子我才喝!”
“喝酒还有法子?”
“当然!”载振涎着脸说:“赏我一个皮杯,怎么样?”
杨翠喜摇摇头说:“我不会!”
“容易得很,我教你!”
说着含了一口薄荷酒,将嘴唇凑过来,要哺到她嘴里。杨翠喜不愿,载振便用强。两个
人扭来扭去,扭到床上,到底让他灌了她一个皮杯。
“这你该会了吧?”载振笑道:“刚才算我敬你,这会该你回敬了。”
“我不来!”杨翠喜装作受了委屈似的,“倒不如不要你教,这么一来一往,搞成两
个,我太吃亏了!”
“就要两个才好!”载振甩掉脚上的拖鞋,顺势飞起一脚,踢得帐钩一声响,半边帐门
随即卸了下来了。

※ ※ ※

听完段芝贵的话,袁世凯沉吟好一会,方始开口:“振贝子要你当随员,自无不可,如
说要保你补个实缺,也还不难。至于一省巡抚,我看你不但所望过奢,而且近乎梦想了。”
“回大帅的话,事在人为。只要大帅肯栽培我,一定可以成功。”
“我怎么栽培你?”袁世凯说:“我不能为你去讨个没趣。
你知道的,我不能再碰钉子了。”
“当然不敢让大帅去讨没趣,碰钉子。我的意思是:第一、请大帅让我去试一试;第
二、倘或庆王问到大帅,求大帅说两句好话。”
“如果问到我,当然替你说好话。”袁世凯答说:“你愿意试一试,我更不必拦你。不
过,我看你是枉费心机。”
听这一说,段芝贵笑嘻嘻地请个安说:“只要大帅准我去试一试,就行了。”
辞出北洋衙门,段芝贵随即去访王锡瑛。在座还有个姓王的,名叫王贤宾,字竹林,底
子是个候补道,分发河南,也是走了段芝贵的门路,得以由北洋调用,现充商务局总办。北
洋衙门凡是不能出公帐的开销,都由王贤宾设法向商家去摊派,算得是段芝贵的一个财东。
“大帅已经点头了。”段芝贵很兴奋地说:“就看两位老得怎么捧我了!”
“翠喜的事,归我负责。”王锡瑛答说:“我已经跟她的养母说过,狮子大开口要三万
银子,慢慢儿磨吧!”
“也不能太慢……。”
“请放心!”王锡瑛抢着说:“我有把握,反正振贝子从关外回来,事情必已成了。”
“还有一点,”段芝贵又说,“振贝子对锦儿亦很中意,最好一起办。”
“这怕有点难,不过总有办法好想,大不了多花几吊银子。”
“对了!请你多费心。”段芝贵转脸问道:“竹林,你这面怎么样了?”
“这个数目是大了点。”王贤宾情商似地:“香公,能不能少一点?”
“少是决不能少!少了不管用,等于扔在水里。”段芝贵想了一下说:“我也知道数目
是大了点,这样吧,一半作为我暂借如何?”
“只要有,香公的事,还能不尽心?实在是银根紧,利息又重,要借都很为难。”
“谈到利息就好办了。准定我借一半吧!来,来,我立笔借据,益孙做见证。”
“益孙”是王锡瑛的别号,他当然帮助段芝贵,毫不迟疑地说:“好!我做见证。”说
着,便亲自去揭开墨盒,等段芝贵来,写借据。
“益孙,”段芝贵说,“你替我写,我亲笔签押就是。”
于是王锡瑛取一幅花笺,提笔写下一张借据:“借到库平五万两整,以供筹建行省之
用,尽本年一年内完清不误。”接着段芝贵坐下来签押,所署的衔名是:“黑龙江巡抚段芝
贵。”
这近乎儿戏了!然而此又是何事,而可儿戏?王贤宾听说过,买枪手中举人,酬金是一
张借据,署名“新科举人”某某,枪手有功,自可凭据索债,否则“立据人”既非“新科举
人”,这张借据自当视之为伪造。如今段芝贵略师其意,写下这么一张借据,看他下笔略无
踟蹰,竟是十拿九稳的模样,王贤宾不觉大受鼓舞,决定投注大赌一次。
因此,当段芝贵将这张借据递过来时,他敛手不接:“香公简直骂人了!承香公抬举,
我怎么样也得把那个数儿凑出来。”他故意想了一下说:“家母手里有三万银子,是打算将
来捐一品诰封用的,我跟家母去商量,先挪了来凑数再说。”
“这就承情不尽了。”段芝贵说:“请转告令堂,一品诰封,我包她老人如愿。竹林,
跟你说实话,东三省不设省则已,设省,少不了有我一个巡抚,那时你跟益孙俩,要什么差
使,随你们自己挑。”
这个愿心一许,王贤宾更为起劲,多方张罗,凑足了十万银子去复命。段芝贵做事倒也
有分寸,仍旧请王资宾保管,因为这笔巨款是送奕劻的寿礼。明年二月二十八,是他七十整
生日,为时尚早。当然,也要看看情形,万一东三省改制一事,不易实现,这一大笔银子就
不妨省下了。

※ ※ ※

徐世昌与载振出关不久,王锡瑛就跟杨翠喜的养母谈好了,身价银子一万二千两。另外
打首饰、做衣服,连带买房子、置家具,总共花了两万银子,为载振在天津筑成一座金屋。
这一切都故意不让载振知道,因此等他回天津,在北洋总督衙门吃了袁世凯的洗尘酒,
送到行馆时,不觉诧异。因为桌椅床帐,式式皆新,而颜色十分俗气,大红大绿,似乎只有
在洞房中才有这样的布置。
“这是什么地方呀?”
“振大爷怎么连自己的小公馆都认不出来?”王锡瑛赔着笑说。
载振一时被蒙住了,正在咀嚼他这句话时,只见屏风后闪出一条影子,人面未见,辫梢
先扬,这下他恍然大悟了。
“原来是锦儿!”
“大爷可回来了!”锦儿请个安,走过来接过载振手中的帽子,特意看一看说:“大爷
又黑又瘦,可知是吃了辛苦了。”
载振想伸手摸她的脸,顾忌着有客在,因而缩手。见此光景,段芝贵跟王锡瑛交换了一
个眼色,取得了默契。
“振贝子请休息吧!”段芝贵说:“我明天再来请安。”
“慢着!香岩,”载振一把拉着他说:“这是谁出的主意?”
“主意是我出的,不过全仗他一手经营。”段芝贵指着王锡瑛说。
“效劳不周!”王锡瑛笑嘻嘻地躬身说道:“请大爷包涵。”
载振感动的心情,完全摆在脸上,踌躇了一下,拱拱手说:“多承费心,一切心照不
宣。”
等客人告辞,锦儿掀开卧室的门帘,只见红木梳妆台上,点着明晃晃的一对花烛,床沿
上端坐着盛装的杨翠喜,看见载振,慢慢站起身来,垂着头,低声说道:“拿红毡条来!”
声音虽低,载振听得很清楚,知道这话是跟锦儿说的,拿红毡来,自然是要行大礼,觉
得大可不必。
“算了!算了!”他说:“明儿个进了京,给王爷、福晋磕头就是。”
“王爷、福晋面前,自然要磕头,不过……。”
杨翠喜的声音很低,说得“不过”两字,再无下文。载振只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便追
问着:“不过什么?”
“回头再说吧!”杨翠喜顾左右而言他地:“锦儿,你还是把红毡条拿来。”
“不必,不必!”
“大爷,你也别客气了。头一回,就受姨奶奶一个头吧!”
一个辞、一个让,亏得有锦儿从中撮弄,场面才不致太尴尬,等草草行了礼,锦儿却又
开口了。
“大爷,你也不能白受这个头,是不是?”
“是啊!”载振摸着额头,茫然地问:“我该怎么着呢?”
杨翠喜与锦儿看他那傻傻的神气,不由得都“噗哧”一笑,这使得载振更糊涂了。
“大爷,”锦儿终于明说了,“给见面礼儿啊!”
“喔!喔!”载振被提醒了,“事先不知道,没有预备怎么办呢?”
“原是个意思。大爷不拘什么给一样,有那么一回事就行了!”
载振身上挂的小零碎不少,但金表之类,不是不宜于妇人佩戴,便是礼轻
 
下,把在外国买的一个钻戒,从小指上卸了下来,拉起杨翠喜的左手,亲自替她戴在无名指
上。
杨翠喜喜出望外,那枚戒指上的钻石,足有黄豆那么大,又经名工切割琢磨,“翻头”
特佳,只要一伸手,没有一个人不是耀眼生花。杨翠喜不止想过一次,人生在世,能有一天
戴上这么大的一个钻戒,那就真不算白活了。
梦想成真,反不易信,她定睛看一看钻戒,又看一看载振,不自觉地问:“大爷,我在
做梦不是?”
“这算得了什么!”载振话一出口,才想起语气近乎轻视,怕伤了美人的心,便紧握着
她的手说:“这个戒指才七克拉多一点,几时我再替你买个大的。”
“我都不知道再大是什么样子?”她将白得欺霜赛雪的一只手转动了两下,望着晶光乱
射的钻戒说:“就这‘翻头’,只怕瞎子也得睁开眼来看。”
载振正要答话,觉得眼前仿佛有影子闪动,这才意会到有锦儿在,急忙喊住她说:“锦
儿,你别走,我有东西赏你。”
“是!”锦儿站住脚,脸上绽开了笑容。
载振却为难了,一时想不起有何物堪供赏赐之用,因而微带窘笑地问:“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大爷给我一张纸。”
“一张纸!”载振愕然,“什么纸。”
“契纸。”
“是她的卖身契。”杨翠喜已知载振对锦儿亦颇眷恋,正好借此将她撵走,还卖一个人
情,所以不慌不忙地说:“锦儿是有婆家的……。”
原来锦儿是王锡瑛家雇用的一个丫头,只为善伺人意,所以当时才派来招呼载振。及至
一段两王定计,为载振构筑金屋,便仰承意旨,罗致锦儿为绿叶之助。锦儿是有婆家的,自
然不愿,王锡瑛托人去交涉,威胁利诱,费了好大的气力,才以两千银子换得了锦儿父母盖
指印的一张卖身契,如今是存在杨翠喜手里,也算得是她的嫁妆之一。
两千银子在载振是小事,已入樊笼一头百灵鸟,让它振翅飞去,却有些舍不得。见此光
景,杨翠喜故意说道:“大爷,我看这么着,让锦儿跟我姊妹相称吧!”
一听这话,载振知道自己的心事已为人窥破了,急忙掩饰地说:“不行,不行!我没有
那么大的艳福。”
“我是真心话!”杨翠喜特意再钉一句。
“我的话也不假。”
“大爷真是这样,那也就等于赏了锦儿两千银子。”
“这不是两千银子的事,她的契纸还不知道在那儿呢?”
“在我这里。”杨翠喜脱口相答,立即开梳妆台抽斗,将一张墨迹犹新的契纸取了出
来,交到载振手里。
“好吧!”载振无奈,自嘲似地说:“这也算积了一场功德。”
说着,将锦儿的契纸就着烛火烧掉了。
这好象有点煞风景,但怅惘亦只是片刻间事,因为杨翠喜了解他此时若有所失的心情,
加意卖弄风情,轻颦浅笑,处处有余不尽,把载振的一颗心鼓荡得热辣辣的,从来没有那么
兴奋过,缱绻终宵,直到第二天午后才见他露面。
这一天晚上少不得还有一番热闹,除了袁世凯与徐世昌,天津官场中够得上跟“振贝
子”说句话的官儿,差不多都到齐了,段芝贵还特意让他的太太招呼杨翠喜。与载振关系特
别密切的一些官绅,亦早由段芝贵分别通知,不妨带女眷来贺喜。所以厅上筵开五席,里面
亦有两桌堂客,个个浓妆艳抹,但谁也比不上杨翠喜的颜色,个个珠围翠绕,但谁也比不上
杨翠喜那只七克拉的钻戒来得令人眩目。这就不但杨翠喜始终有如梦似幻的感觉,载振亦是
得意非凡,以致酩酊大醉,语无伦次,抱着段芝贵直喊:“二哥!”

※ ※ ※

当载振沉醉在温柔乡时,袁世凯与徐世昌却连日深谈,决定了好几件大事。徐世昌告诉
袁世凯说,奉天官库蓄积之富,出于任何人的想象,总数不下一千万之多。只是盛京的官制
特殊,既有六部,又有将军,彼此不相统属,如今六部虽裁,事权并不全归于将军,而官库
分散,度支出纳并无一个综其成的专官,所以东三省究竟有多少公款,谁也不知道。这次是
徐世昌一处一处考查,暗中记数,才能探知底蕴。他本有意出任东三省第一任总督,至此心
意益坚,坦率要求袁世凯玉成其事。
“当然,东三省有那么多钱,与我姓徐的个人不相干。我只觉得东三省地大物博,颇有
可为,不过开发非先下资本不可,既然有现成的财源在,为什么不好好运用?”徐世昌又
说:“北洋与东三省关系密切,只要东三省有办法,首先北洋的协饷,是不必愁的了。”
“我在北洋,只怕亦不久了。”袁世凯说:“不过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效劳。菊人,除
了瞿子玖一关,要你自己设法以外,此外,都归我负责。”
“你有这句话,我的事可算定局了。”徐世昌略停一下说:“我想借重唐少川,保他当
奉天巡抚。第一、俄国、日本虎视眈眈,这个外交,非唐少川不能办;第二、将来东三省大
兴铁路,唐少川亦是内行,集事比较容易。”
“唐少川对铁路并不内行,内行的是梁燕荪,这且不去说它。菊人,我倒想问,除了奉
天以外,吉、黑两省,你夹袋中有人没有?”
“没有。”徐世昌说:“如果慰庭你没有人,我想把这两个缺留给大老跟瞿子玖。”
“瞿子玖不会荐人给你的。如今你敷衍的不好,说不定连总督都保不住,敷衍得法,他
不会荐个巡抚来制你的肘。这一点,菊人,你先得认清楚。”
徐世昌点点头说:“我知道。东三省总督不是我,就是岑三。”
“对了!岑三的事,我们回头谈,先说吉、黑两省。”袁世凯略停一下说:“你留一个
缺给振贝子好不好?”这话让徐世昌不能不考虑了,想了打一会说:“我是在想,东三省初
改官制,观瞻所系,必得很漂亮的人选,才能一新耳目,造成声势。如果振贝子夹袋中的人
物,太不够格……。”说到这里,徐世昌突然顿住,然后做了个不顾一切的表情,“嗐,算
了,我遵命就是。”
这是把情卖给袁世凯,意中已知段芝贵已取得袁世凯的支持,所以有此一番做作。见此
光景,袁世凯当然要表示领情。“说实话,段香岩颇有非分之想。”他说:“你帮他一个
忙,就算帮我的忙。”
“言重,言重!”徐世昌提醒袁世凯说:“帮香岩的忙,得打你这儿开始。”
接着话题转向岑春煊,以靖匪为名,将他从两广调到云贵,是极狠的一着棋,历来掌权
枢臣,摆布封疆大吏,大致都用此手法。只要挟得动天子,诸侯无不俯首听命,敢怒而不敢
言,唯独岑春煊是例外。
当然,他也还不敢公然抗旨,只是托病就医,逗留在上海,至今两月有余,并无赴任的
迹象,使得袁世凯越来越不安了。
“岑三决不肯到任,是很明白的事。”袁世凯说:“他敢于如此,一则自恃帘眷,再则
有瞿子玖撑腰,也是很明白的事。如今猜疑的是,到底不知其意何居?菊人,你想过没有?”
徐世昌当然想过。够资格当东三省总督的,除了赵尔巽,就是岑春煊,赵尔巽舆情不
洽,难与其选,唯有岑春煊才是劲敌。不过,他冷眼旁观,认为岑春煊志在直隶,不得已而
求其次才是东三省。如果自己抢先一步,把东三省拿到手,等于绝了岑春煊的退路,袁世凯
的处境就更难了。
反过来说,袁世凯若是攻不倒,岑春煊督直不能,就会转移目标到东三省。照此来看,
他跟袁世凯休戚相关,唯有制服了岑春煊,大家才能安心。而制服岑春煊的法子,他一再盘
算,始终认为只有调虎离山,才是上策。
“上头也知道,岑三不愿意到云贵。如果只催他假满赴任,除非严旨,这在上头是不肯
的。我在想,能不能另外找一处地方给他?”
袁世凯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他说:“这件事,一回京就要办,拖久了于你很不
利。”
这是很坦率的说法,一拖拖到东三省改制,岑春煊出任东三省总督的机会,比徐世昌大
得多,此即所谓“不利”。不过,事实是无法拖得那么久的。
“他已经续假两次,为时三月了。”徐世昌说:“疆臣请假,从来没有这么久的,而况
他在上海,酬酢几无虚日,亦不象就医养病的样子,所以,”徐世昌加重了语气说:“只要
找到了地方,不怕他不赴任。”
“我倒想到了一个地方,你回京跟大老去商量,要找机会,最好急如星火,要他赶到任
上,那就连请训都不必了!”
“好!”徐世昌心领神会地,“一定不让他进京请训。”

※ ※ ※

正月初三,诸王贝勒、近支亲贵,进宫贺年。正式朝贺以外的家人之礼,向例只有宣宗
一支的皇室才得参与,近年来规矩宽了,奕劻父子以及支派更远的肃王善耆,亦得随班行
礼,躬与慈禧太后所赐的茶果之宴。
“今年跟往年不同了。”在闲叙家常时奕劻从从容容地说:“仰赖皇太后、皇上的鸿
福,大局已定,国家转弱为强,指顾间事。奴才在想,皇太后操劳多年,今年万寿,实在应
该好好热闹一下。”
此言一出,醇王载沣首先附和:“应该,应该!”
其他人虽未应声,却都望着坐在慈禧太后身边的皇帝,他略有些局促地转脸说道:“庆
亲王、醇亲王所奏甚是。儿子请懿旨,可否颁发上谕,筹备庆典?”
“没有这个道理吧!”慈禧太后说:“又不是整生日,而且时候也还早。”
这表示不反对“热闹一下”,只是不颁发上谕。奕劻仰体意旨,立即接口:“奴才几个
先去商量筹备,到时候再请旨明发上谕。”
“好,好!”皇帝不能不表现得很热心的样子,“你们去筹备,该怎么办,随时请懿
旨。”
“实在可以不必。”慈禧太后说:“物力维艰,何必糜费?”
“天子以四海颐养圣母,皇太后以民生在念,力戒糜费,臣下自当谨遵懿旨。”奕劻紧
接着说:“普天之下,无不仰赖皇太后的庇佑,大小臣工,都巴不得有报效的机会。请皇太
后、皇上把这件大事交给奴才去办,奴才总在一不动库款,二不累地方这两个宗旨之下,体
体面面地给皇太后上寿。”
“能这样,我又何乐不为?”慈禧太后笑着回答,却又转脸问说:“皇帝看呢?”
习于缄默的皇帝,自我练成一套善于听话的本事,知道奕劻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词中,顶
要紧的一句话是:“大小臣工,都巴不得有报效的机会。”库款不动,地方不累,但责成大
小官员报效,即是间接动库款、累地方,而且报效就得议奖,很可能由此又大开捐纳幸进之
门。而且很想找句话点醒奕劻,莫借此因由,聚敛自肥,只是碍着慈禧太后,颇难措词。就
在这沉吟之际,自己剥夺了可以说一句话的机会。
“只要不动库款,不累地方,皇帝自然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不过,”慈禧太后又宕开
一笔,“你们看情形吧!总之,千万不要勉强。”

※ ※ ※

从这天起,内廷行走的,特别是内务府的人,有了一个很兴奋的话题:谈今年慈禧太后
的万寿。普遍的论调是,从甲午慈禧太后六十整寿至今,熬了十三年的工夫,才能有今天这
种比较顺遂的日子。东三省收回了,各国都和好了,立宪有基础了,新政在次第举办了,都
亏得有慈禧太后在操持,才有这一片兴旺气象。崇功报德,为慈禧太后略略弥补甲午、甲辰
这六十、七十两次整寿未能大举庆祝所受的委屈,谁曰不宜?
这个论调是奕劻跟内务总管大臣世续商量了以后所散布的。
至于报效,当然亦是奕劻一马当先,透过荣寿公主,进献了二十万两银子,这只是备慈
禧太后“赏人之用”,意思是庆典所需,还有更多的报效在后。
这当然会使得慈禧太后想到,应该有所奖励,而现成有个题目在,奕劻这年整七十。他
五十岁时,就曾赐寿,如今七十,更当颁此恩典。
赐寿的光宠,不过是个虚面子,宠信不衰,由此得一明证,才是奕劻最看重的事。于是
趁谢恩单独“叫起”的机会,提到岑春煊,他说:“云贵的缺分是苦一点,岑春煊似乎委
屈。不过总督责任甚重,岑春煊托病久不到任,也很不妥。而且,奴才听说他在上海,常有
新党借探病为名,在他身上下工夫,岑春煊蒙皇太后特达之知,奴才可保其决无异心,但如
果言路上有闲话,上个折子对岑春煊有所指责,那时皇太后就为难了。所以,要保全他,就
得催他快离是非之地。这是奴才的愚见,总要皇太后吩咐了,奴才才好筹划。”
听说有新党与岑春煊接近,慈禧太后大为不安,不假思索地说:“你说得不错,要让他
快离是非之地!不过,他不肯到云贵,可又怎么办呢?”
“西南是紧要地方,云贵总督必得会带兵才好。”奕劻沉吟了一下说:“莫如拿锡良调
云贵,调岑春煊接锡的手。岑春煊以前在四川很有威望,旧地重游,驾轻就熟,于公于私都
有好处。”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四川的缺分,可是比云贵好得多了,岑春煊应该知
道朝廷调剂他的苦心。”
“是!”奕劻答说:“皇太后保全岑春煊的苦心,凡臣下稍有良心者,无不感激。想来
岑春煊奉到明旨,一定会克日赴任,西南半壁,有他跟锡良在,不必上烦圣虑了。”

※ ※ ※

正月十九发布的上谕,调岑春煊为四川总督,锡良为云贵总督,并特别指示:“毋庸来
京请训。”
奕劻的这一着虽狠,但附加的这一句,形同蛇足,是大大的败笔。因为这明明是怕岑春
煊进京告御状,不但色厉内荏的底蕴暴露无遗,而且也提醒了岑春煊,该如何应付。
发了谢恩的电奏,岑春煊随即约见一个新交而常有来往的朋友。此人叫汪康年,字穰
卿,浙江杭州人,光绪二十年的三甲进士,是翁同龢的门生。时当甲午战后,变法图强的论
调高唱入云,汪康年倒是有心人,并不以讲维新为猎官的捷径,反而绝意进取,在上海办了
一张旬刊,名为《时务报》,聘“笔锋常带感情”的梁启超为主笔,作为维新派的言论机关。
及至戊戌变法之初,奉旨将《时务报》改为官办,由康有为督办,其时汪康年已别创
《时务日报》,为了避免与官报的名称雷同,改名《中外日报》,记载中外大事,评论时政
得失,同时改良印刷。无论表里,都胜于创始在前的《申报》与《新闻报》,而汪康年亦就
成了达官显宦既敬且畏的一位文人。
汪康年与瞿鸿玑,亦有师生之谊,所以岑春煊跟汪康年亦很接近。这时汪康年又有新
猷,要在京城里办一张报,即名《京报》。有瞿鸿玑支持,筹备得顺利,二月里就要问世,
汪康年已定好北上行期。岑春煊正好托他为“专使”,把自己的想法与做法,秘密地告诉了
汪康年,请他当面转达瞿鸿玑。
暗中虽有布置,而表面上,岑春煊声色不动,打点行装,准备上任,饯行的宴会,一直
排到两个月以后。而在这两个月之中,京里不断有消息来,说奕劻七十整寿,收礼收了上百
万银子,光是段芝贵一个人就报效了十万。接着是三月初八,明发上谕:“为整顿东三省吏
治民生,改盛京将军为东三省总督,兼管三省将军事务,随时分驻三省行台。奉天、吉林、
黑龙江各设巡抚一员。并以徐世昌为东三省总督,兼管三省将军事务,授为钦差大臣。以唐
绍仪为奉天巡抚,朱家宝为吉林巡抚,段芝贵署黑龙江巡抚。”这朱家宝是云南人,由江苏
藩司调升,出于端方推荐,但又有人说:是因为朱家宝的儿子朱纶拜了载振做干爹的缘故。
第二天三月初九,又有一道上谕,以朱宝奎为邮传部左侍郎。这在岑春煊亦不感觉意
外,因他早就听说,办铁路发了财的朱宝奎,辇金入京,走庆王的门路,不日即将大用,如
今政以贿成,由段芝贵、朱宝奎两个的新命证实了。
而就在这一天接到瞿鸿玑的一通辗转递交的密电,岑春煊知道部署已经周全,便按照预
定的行程,由上海坐太古轮西行,到了汉口,发一电报,奏请顺道入觐。
这个电报到了军机处,奕劻心里不免嘀咕。他在想,目前四川相当平静,并没有什么土
匪闹事亟待剿抚的情事,拒绝岑春煊入觐的请求,似乎难于措词,倒是件很伤脑筋的事。
就在这时候,有苏拉来报,说岑春煊已经到京,在宫门请安了,奕劻大吃一惊:“怎么
会呢?”他说:“尚未奉旨,那能擅自进京?”
“王爷,如果奉了旨,他就进不了京了!”由瞿鸿玑援引,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的林绍年,冷冷地点了一句。
这原是早就商量好的,岑春煊当发电之时,人已经在京汉铁路上了,坐的是路局特开的
专车,过站不停,疾驰入都。宫门请安,递上牌子,慈禧太后虽觉意外,却也高兴,立即就
在寿宫“叫起”了。
等一身行装、满脸风尘的岑春煊行了礼,慈禧太后问道:
“你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来了呢?”
“臣已有电奏,请顺道入觐,不过臣不等电复,就上了京汉路的火车。因为,庆亲王必
不准臣进京,只好权宜行之。请皇太后、皇上降罪!”
慈禧太后不提降罪的话,只说:“庆亲王不至于如此吧?”
“如果庆亲王不是有意排挤,当初拟旨就不会加一句‘毋庸来京请训’。臣受恩深重,
奉旨以后,心里在想,巴蜀道远,此后觐见很难,如果不是趁此时进京,造膝详陈种种急迫
的情形,机会一失,追悔无穷。因此情愿获罪,亦要进京,才不负皇太后、皇上的栽培期
望。”
“你来了也好!外面的情形,我跟皇帝也很想知道,想来你一定会说实话。”慈禧太后
问道:“你这几年身子倒还好?”
“臣在两广四年,督办广西军务,当时五匪横行……。”
“慢着,”慈禧太后问道:“你说什么‘胡匪’,广西也有红胡子吗?”
“是‘五福寿为先’的五。”岑春煊解释五匪,“广西之乱,由于武官侵吞军饷,兵既
无饷,只好通匪行劫。地方官抓到抢犯,士绅又来出面保释,形同包庇。这样善恶好歹不
分,老百姓亦变成土匪了!所以广西有官匪、绅匪、兵匪、民匪,连土匪共是五匪。臣在这
五匪世界当中,心力交瘁,得了个下血的症候。从去年九月到上海就医,如今是好得多了,
不过,精神已大不如前。四川号称难治,臣怕照顾不到,有负皇太后、皇上特达之知,死有
余辜。为此仰恳天恩,准臣开缺养病,等贱体复原,自当再效犬马之劳。”
“一时也谈不到开缺的话。不过,这几年,我也知道你很辛苦。”慈禧太后紧接着说:
“你先在京里休息些时候再说。今天你初到,想来也辛苦了,明天再递牌子吧!”
岑春煊跪安退出,借住广西会馆。然后命车拜客,所会的大多是同乡京官,军机大臣一
个不拜,只写了封信向瞿鸿玑致意而已。
这一下奕劻大为紧张。因为他早就听说,瞿鸿玑最近常找他的一批能言事的门生聚会。
先以为只是联络感情,如今看来,怕是为了配合岑春煊突出不意的这一举,有所动作。因
此,从宁寿宫到督察院,派出好些人去打听消息,思量着如何得能先发制人,让岑春煊有所
顾忌。
岑春煊为人处事,一向毫无顾忌,而况此来是抱着“清君侧”的雄心壮志,所以在第二
次召见时,便对奕劻展开攻击了。
话是从时局日非谈起来的,岑春煊说:“近年亲贵弄权,贿赂公行,中外效尤,纪纲扫
地,都由于庆亲王贪庸误国,引用非人。倘或不能力图刷新,重整纪纲,臣恐人心离散之
日,虽想勉强维持,只怕亦难挽回了。”
骂奕劻,在慈禧太后倒不以为忤,只是“人心离散”这句话,觉得非常刺耳。她以为改
行官制为立宪的初步,已大大的顺应民意,何来“人心离散”之说?因而正色问道:“何至
于‘人心离散’呢?你有什么证据?详细回奏!”
“天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假如这里有两座御案,一好一坏,皇太后是要好的,还是
坏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好的。”
“这就是人的心理。”岑春煊说:“当今政治改良,固然可以收揽人心,无奈改良是假
的。”
这句话又惹慈禧太后生气了,大声问道:“改良还有假的,这是怎么说?”
“皇太后自然是真心想改良政治,不过以臣观察,奉行之人,实有欺蒙朝廷,不能认真
改良的确据。臣前在岔道行宫时,蒙皇太后垂询,此仇怎么才能报?臣回奏‘报仇必须人
才’,培植人才,全在学校。以后蒙特简张百熙为管学大臣,足见皇太后是真心想培植人
才。可是回銮至今,已经七年,学校课本,还没有审定齐全,其他就不必问了。”
“这也不过是个偶尔的例子而已。”
“臣再举个例。”岑春煊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头仰得很高,是犯颜直谏的姿态。“前奉
上谕,命各省办警察,练新军。诏旨一下疆臣无不踊跃从事,但办事先要筹款,今天加税
捐,明天加厘金,搜刮不穷,百姓怨声载道。如今真的刷新政治,取之于公,用之于公,百
姓还可以原谅一二,那知现在不但不能刷新,反较以前更加腐败,言之可叹!”
“这话,”慈禧太后看他神态憨直,反倒和颜悦色地问:
“你又有什么根据呢?”
“臣无根据,不敢妄奏。从前卖官鬻缺,还是小的,现在内而侍郎,外而督抚,都可拿
钱买到。丑声四播,政以贿成,所以臣说改良是假的。”说到这里,岑春煊突然问道:“皇
太后可知道出洋的学生有多少?”
“我听说到东洋的,已有七八千。”慈禧太后答说:“到西洋的,我不知道数目,想来
已有好几千。”
“是,以臣所闻,亦是如此。”岑春煊略停一下,一口气说下去,“古人以士为四民之
首,因为士心所向,民心皆从。这些留学生出国已经好几年,等他们回国一看,政治这样腐
败,一定会大声疾呼,主张改革,一唱百和,那就是人心离散之时。到此地步,臣……臣不
敢想,不忍说了。”
说到最后,大有哽噎的模样。慈禧太后听他说到留学生如此可畏,本已动容,再看到他
这近乎声泪俱下的词色,不觉悲从中来,抽出白纺绸绣红花的手绢,不住擤鼻子。但皇帝的
表情不同,非但并无哀戚之容,相反地显得相当兴奋,他那灰不灰、黄不黄的脸色,出现了
难得一见的红晕。不过心中因为久未听得如此犀利的批评而感到痛快,所能现于形色的,亦
仅此而已。
“我好久没听到你的话了,想不到时政败坏到这个样子!”慈禧太后指着皇帝说:“你
问皇上,现在召见臣工,不论大小,就是知县亦常召见,总是勉励大家,要激发天良,实心
任事。
万想不到,竟没有人会感动!”
“大法才能小廉,庆亲王奕劻既贪且庸,身为元辅,已然如此,如何还能责备他人?”
慈禧太后一愣,感觉中从未有人敢这样攻击一位亲王,所以一时竟无从置答,定定神才
想起有一句该问:“你说庆王贪,有什么证据?”
此一问在岑春煊意料之中,随即答说:“纳贿之事,唯恐不密,授受之间,双方都不肯
落下凭证的。不过,臣记得在两广总督兼管粤海关任内,查得新简出使比国大臣周荣曜,本
来是粤海关的书办,侵蚀洋药项下公款两百多万银子,奏参革职拿办。那时庆王正管外务
部,周犯出使,就是他保的,这不是受了贿,是什么?”
这重公案,慈禧太后是记得的,也想起李莲英为他辩解的话,随即说道:“奕劻人太老
实,是上人的当。”
“当国之人,何等重要?岂可以上人的当来作为辩解?”岑春煊简截了当地说:“此人
不去,纪纲无从整顿。”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姑且问道:“懿亲之中,少不更事的居多,有什么人能接他的手,
你倒不妨保荐。”
 
这话颇出岑春煊意外,不过他也很机警,从来君臣召对,往往在一两句话上判荣辱。此
是何等大事,万万不可孟浪!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军机大臣乃皇太后、皇上特简之员,臣何敢妄保?这次蒙皇太
后、皇上垂询时政,是以披肝沥胆,不敢一毫隐瞒。”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连连点头,“你的忠心,我是早就知道的。你还有什么
话,尽管从实回奏。”
见此光景,岑春煊心知时机成熟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臣自上海动身时,想到应
奏的事极多,而牵涉庆王奕劻,关系重大,不得不进京面陈。如今虽蒙皇太后、皇上详细询
问,还觉得未尽所怀,马上又要远赴四川,不知陛见何日。臣实不胜犬马恋主之情。”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四川路又远,来去又不便,怎么得想个法子,把你调在近处,
我们君臣才常有见面的机会。”
听得这一说,岑春煊连连碰头,“蒙皇太后、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臣粉身碎骨,难以报
答。”他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以臣私心,实在想留在京里,为皇太后、皇上做一条看家的
恶狗。”
如此自譬,真是近乎愚忠了!慈禧太后大为感动,“岑春煊,你的话说得太重了!”她
说:“我们母子西巡的时候,如不是有你照料,那有今天?我常跟皇上说,总别忘了岑春
煊!说实话,我久已拿你当亲人看待。近几年你在外面带兵剿匪,这都是别人办不了的事,
所以我不能把你带进京来。我这个意思,你应该知道。”
“是!”岑春煊答说:“臣岂不知受恩深重,内外无别?不过譬如种树,臣在外面,不
过修剪枝叶,树的根本,是在政府。倘或根本上让人把土挖松了,枝叶再好,经不起大风一
起,根本推翻,树都倒了,枝叶再好有何用处?臣想留在京里,就是想替皇太后、皇上在根
本上下点工夫。”
“你说得不错!”慈禧太后下了决心,“好在四川现在安静了,我亦希望你在京里办
事。明天就有旨意,你先下去吧。”
第二天果然有了上谕,以盛京将军赵尔巽为四川总督,岑春煊内调为邮传部尚书,原任
尚书张百熙二月间出缺,由瞿鸿玑的安排,派林绍年署理,此时让出来亦是件顺理成章的
事。奕劻大起戒心,但看岑春煊正红得发紫,料知反对不掉,反而很热烈地表示赞成,而且
一回到军机处,立即派人持着他的名片,到广西会馆去报信道喜。
可是岑春煊却不领这个情,谢恩的折子未上,先递牌子请见慈禧太后。只碰头,不称
谢,开口说道:“本部侍郎朱宝奎,市井小人,只为善于钻营,才能承办沪宁铁路,勾结外
人,吞没巨款,拿昧心钱贿赂军机处,才能当上邮传部侍郎。
如果该员在部,臣实在羞与为伍。”
慈禧太后大为诧异。她当然知道,岑春煊所说的“军机处”,其实只是指庆王奕劻,因
为朱宝奎出于奕劻的保荐,同时也相信岑春煊所言不虚。朱宝奎能跻身卿贰,她亦听人说
过。造沪宁铁路借的是英国的款子,先借三百二十五万镑,工程未半,经费花得光光,只好
续借六十五万镑。借款的合约,比那一条铁路都来得苛刻。最吃亏的是,借款合约一成立,
便须设立总管理处,委员共五名,中、英各二,但总工程师为当然委员,以二对三,中国变
成少数,大权全落英国之手。此事由盛宣怀创议,亦由盛宣怀经手,而从中奔走牵线的就是
朱宝奎,岑春煊说他“勾结外人,吞没巨款”,事原不假。
“朱宝奎真有劣绩,当然应该革职。”慈禧太后问道:“总得有个罪状,才可以明白降
旨!”
“就说是参好了。”
慈禧太后想一想答说:“好吧!就照你的意思。”
有此承诺,岑春煊方始正式谢恩。等他回寓所不久,便有上谕:“据岑春煊面奏:邮传
部左侍郎朱宝奎声名狼藉,操守平常。朱宝奎,着革职。”
这一下震动了九城,无不诧为奇事。各部的尚书、侍郎同称“堂官”,并非长官与僚
属。而岑春煊以未到任的堂官,竟能劾去已在职的堂官,真是闻所未闻的新闻。
岑春煊当然得意极了!而大惊失色的当然是庆王奕劻。尤其使他难堪的是,同时还有一
道上谕,派他管理陆军部,责成他整顿一切,而紧接着有一段话:“现在时事艰难,军机处
综司庶政,所有各衙门事务,该王大臣皆应留心察核。嗣后内外各衙门务当认真办事,倘再
因循敷衍,徇私偏执,定予一并严惩!”就连奕劻一起骂在里头了。
这道上谕是瞿鸿玑主稿,轻描淡写的“一并”二字,等于一个信号,围剿奕劻的时机已
经成熟了。于是,当夜便有人将早就拟好的一个奏折,重新修改缮正,第二天递了上去。
此人叫赵启霖,字芷孙,湖南湘潭人,光绪十八年“刘可杀”一榜的进士,点了庶吉
士,改为御史。由于同乡的关系,赵启霖跟瞿鸿玑很接近,是在门生之列。从回銮以后,出
“钦命题”以及各种考试,常由瞿鸿玑主持,所以称他“老师”的人很多。
这赵启霖平时侍坐,常见瞿鸿玑一提起奕劻的细大不捐,袁世凯的揽权跋扈,总是痛心
疾首的模样,而提到岑春煊,则赞许他清刚质直,因而默喻于心。从段芝贵献美得官的新闻
一传,他就决心以白简搏击,瞿鸿玑劝他稍安毋躁。及至岑春煊进京,看他竟有如此的声
威,方始恍然,原来“老师”早有安排,而此刻是作桴鼓之应的时候了!
御史的奏折,称为“封奏”,其实奏折无不固封,辗转递至内奏事处,用黄匣呈上御
前,亲自拆阅以后,才发交军机处按规制处理。只是弹章特称“封奏”,关防格外严密,慈
禧太后拿赵启霖的奏折,才看了两行,不觉精神一振,因为段芝贵的事,她隐约有所闻,老
想问一问,却无人能知其详,这个奏折恰好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于是,她亲手将灯移一移近,从头看起。
“东三省改设督抚,原以根本重地,日就阽危,朝廷锐意整饬,特重封疆之寄,冀拱卫
之功。不谓竟有乘机运动,夤缘亲贵,如署黑龙江巡抚段芝贵者!
臣闻段芝贵人本猥贱,初在李经方处供使令之役;经在袁世凯府中听差,旋入武备学
堂,为时未久,百计夤缘,不数年间由佐杂至道员,其人其才,本不为袁世凯所重,徒以善
于迎合,无微不至,虽袁世凯亦不能不为所蒙。
上年贝子载振往东三省,道过天津,段芝贵复夤缘充当随员,所以逢迎载振者,更无微
不至,以一万二千金于天津大观园戏馆,买歌妓杨翠喜,献之载振,其事为路人所知。复从
天津商会王竹林借十万金,以为庆亲王奕劻寿礼。人言藉藉,道路喧传,奕劻、载振等因为
之蒙蔽朝廷,遂得署理黑龙江巡抚。不思时事艰难,日甚一日!我皇太后、皇上宵旰焦虑,
时时冀转弱为强。天下臣民稍有人心者,孰不仰体深宫忧勤之意?在段芝贵以无功可纪,无
才可录,并未曾引见之道员,专恃夤缘,躆跻巡抚,诚可谓无廉耻。
在奕劻、载振父子,以亲贵之位,蒙倚畀之专,唯知广收赂遗,置时艰于不问,置大计
于不顾,尤可谓无心肝。不思东三省为何等重要之地,为何等危迫之时,改设巡抚为何等关
系之事!此而交通贿赂,欺罔朝廷,明目张胆,无复顾忌,真孔子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矣!’
旬日以来,京师士大夫晤谈,未有不首先及段芝贵而交口鄙之者!若任其滥绾疆符,诚
恐增大局之阽危,贻外人之讪笑。臣谬居言官职,缄默实有所不安,谨据实纠参,应如何惩
处,以肃纲纪之处,伏候圣裁。”
原来有这样的内幕!慈禧太后想起岑春煊前几天对奕劻的攻击,毫不迟疑他用朱笔评了
两个字:“彻查”!同时将原折从“以一万二千金”至“以为庆王奕劻寿礼”这一段文字旁
边,密密加点,表示彻查者何事。
这是头一天晚上看的奏折,第二天凌晨由执班军机章京向内奏事处领去,名为“早
事”,向例由领班大臣先看。但瞿鸿玑久在军机处“当家”,可以不顾此例,看到赵启霖这
个折子,微微一笑,声色不动地静等庆王奕劻到来。
其实庆王奕劻已得信息,是由李莲英传来的。慈禧太后这天起身,神色颇为不愉,李莲
英从她口风中得知其事,悄悄告诉了大格格——荣寿公主。她跟李莲英对慈禧太后的看法,
与众不同,他们从未期望慈禧太后会成为“女中尧舜”的宋朝宣仁太后,可也不在乎她是不
是女皇帝武则天,他们只把她看成当了几十年的家,至今仍非她才能约束一大家子人的一位
老太太,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辛苦了一辈子,至今年过七十,犹须事事操心,那还不该让
她过几年舒服日子?
因此,大格格与李莲英在宫中上下联络,务求安静,尤其不可惹慈禧太后生气,如今眼
看要起大风波,当然得赶紧想法子平息。因此,大格格同意李莲英的主意,把这个消息托内
务府大臣世续转告奕劻,让他自己早自为计。
奕劻当然震动了!一面托徐世昌与那桐料理其事,一面赶进宫去,在轿子里心问口、口
问心地决定了自己的态度。
因为如此,到得军机处,看到了赵启霖的奏折,还能够保持平静。“子玖!”他说,
“既有朱笔‘彻查’,我应该回避,这件事就拜托足下主持了,今天我已不便再上去,请你
在两宫面前代为声明。”
瞿鸿玑没有想到他竟有这样子的沉着,神色肃穆地想了一会答说:“王爷的处境,确实
很尴尬,有话我可以代奏。”
“我没有什么话,只请皇太后、皇上简派大员彻查。”
“王爷看派什么人好?”
“这,”奕劻摇摇头说:“我不便表示意见。”
“那么,”瞿鸿玑又问:“上头如果问到段芝贵,该怎么答奏?”
奕劻将原奏又拿起来看了一回,方始答说:“段芝贵是有功之人,出身不高,是另一回
事。日俄战争那两年,陪北洋的日本顾问,到火线去过好几次,关外的情形很熟,跟日本人
也有交情。”
略停一下,奕劻再说:“徐菊人跟我商量,说这新设督抚,日本跟俄国一定处处跟中国
为难,将来的纠纷必多,交涉也很难办,总得人地相宜才好。奉天借重唐少川,就是为此,
黑龙江派了段芝贵也是这个意思。如今既然有人参了,我亦不能再说什么,请旨办理就是。”
“是了!请旨办理。”

※ ※ ※

“这段芝贵到底是什么人?”慈禧太后问。
“据庆亲王说,是有功之人。”瞿鸿玑将奕劻的话说了一遍,加上自己的意见:“但如
进用不以其道,怕从此开了幸进之门,关系不浅。”
“你说进用不以其道,是说段芝贵真的行了贿?”
“不是!臣不敢这么说。”瞿鸿玑答说:“段芝贵没有补过实缺,亦没有送引见,就派
任巡抚,过去尚无其例。”
“是啊!”慈禧太后说:“道员放缺,都要先引见,如今居然有我跟皇上都没有见过的
巡抚,这不叫人奇怪?既然如此,应该先撤他的藩司。”
“是!”瞿鸿玑问道:“朱笔‘彻查’,照规矩,至少简派一位亲王,一位大学士,请
皇太后、皇上的旨意。”慈禧太后略略想了一下吩咐:“派醇亲王跟孙家鼐好了。”
瞿鸿玑承旨退了出来,就在乾清宫西面,专为军机休息用的板屋中,拟了两道上谕。一
道是:“段芝贵着撤去布政使衔,毋庸署理黑龙江巡抚。”一道是:“御史赵启霖奏,新设
疆臣,夤缘亲贵,物议沸腾,据实纠参一折,据称段芝贵夤缘迎合,有以歌妓献于载振,并
从天津王竹林借十万金为庆亲王寿礼等语,有无其实,均应彻查。着派醇亲王载沣、大学士
孙家鼐确实查明,务期水落石出,据实复奏。”
写完又检点了一番,正要装匣递上时,太监来宣召,指定只要瞿鸿玑独对。原来慈禧太
后心细,想起段芝贵既已无庸署黑龙江巡抚,遗缺便应另觅替人,要问的便是这件事。
瞿鸿玑当然也曾想到这一点。本意要问一问徐世昌,另外照规制开列“一正两陪”的名
单,听候朱笔圈定。如今慈禧太后既已问到,不能无以为答,同时也觉得这正是为自己增添
声威的好机会,所以略想一想,便即答说:“江西藩司程德全,曾任吉林滨江道,资历相
当,人地相宜,可否请旨简派?”
“程德全?”慈禧太后问道:“是四川人吗?”
“是,他是四川云阳人。”
“什么出身?”
“记得是廪生出身,他久任外官,很能实心任事。”瞿鸿玑紧接着说:“他当滨江道,
正是日俄战争的那两年,日本追俄国军队,打算开炮,程德全怕伤了百姓,拿身子挡住炮口
不让开,日本军只好依他。”
“这样说起来,真是个好官。难得!难得!”慈禧太后赞叹不绝地:“就派他去。”
于是又补了一道以程德全署理黑龙江巡抚的上谕,随即发了下来。奕劻一看段芝贵的处
分,冷笑说道:“还好,不是解任听勘。”
话一出口,不免失悔,何必有此为段芝贵不平的语气?好得瞿鸿玑不在面前,牢骚也大
可不必再发,当下起身就走,赶回府找那桐跟徐世昌去商量。

※ ※ ※

“不会有什么风波,王爷请放心!”那桐安慰地说:“燮老中正和平,醇王决不会有意
见,事情不难办,只是王爷的面子上难看了一点。”
“这时候还管面子不面子!”奕劻问道:“孙燮臣那里,是不是该招呼一下?”
“是!我跟菊人商量过了,他去最好!”
“对了,菊人辛苦一趟吧。你去比较不落痕迹。拜托!拜托!”
“王爷言重了。”徐世昌说:“原是义不容辞的事。只是如何说法,先得跟王爷请示。”
这有点故意作难的意味,奕劻不免尴尬。照道理说,既然有求于人,便当开诚相待,然
而纳贿十万之巨,说来自觉汗颜。因而讷讷然地把张老脸涨得通红。
见此光景,那桐替他解围,“菊人,”他说:“君子可欺其以方。”
这意思是在孙燮臣——文渊阁大学士孙家鼐面前,来个概不承认。不过徐世昌不会那么
傻,表面上点头同意,心里已经想好了说法,孙家鼐问起案情,只回他一个“不知其事”就
是。
“还有件事呢,唉!”奕劻重重地叹气:“这个畜生,替我惹多少祸!”
“畜生”当然是骂载振,“还有件事”便是载振纳宠那件风流公案。那桐答说:“这更
不必王爷费心,把人送走就没事了。”
“喔,”奕劻问道:“回天津?”
“是!”
“可是……”
“王爷,”那桐知道他的意思,“当然会有妥当的安排,足能遮人耳目。”
“那好!实在费心了。”奕劻不胜伤感地说:“七十之年,遭此奇辱,想想这口气真咽
不下。琴轩,你看着好了,京里只怕从此要多事了。”
“也不尽然!”那桐毫不在乎地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九九

--------------------------------------------------------------------------------

“大爷,你快回府去吧!老爷子不知急成什么样儿了。有话不会到天津再说吗?”
“嗐,翠喜,你不懂!”载振又愁又急,“刚才我是宽你的心,说过几天到天津来看
你,其实那一天才能到天津呐?你要知道,我们的行动比谁都不自由,不奉旨不能离京,这
个时候,你倒替我想想,我拿什么理由跟上头去说,我要到天津?”
载振心乱如麻,除了忧急愁烦以外,什么事都不能做。就这时候来了个人,官拜农工部
右参议,姓袁名克定,字云台,正是袁世凯嫡出的长子。他是载振的部属,但场面上称“大
人”,私底下叫“大叔”。载振一见是他,愁怀略解,拉着他的手到僻处说话。
“大叔!”袁克定说:“我父亲已经知道这回事了,有电报来,请王爷跟大叔别着急。
风浪虽大,消得很快,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喔,”载振问说:“电报是打给谁的?”
“打给杨杏丞的。他此刻到中堂那去了,一会儿会来,必有妥当的办法。”
听得这一说,载振心神略定,愁绪稍减而怒气反增,愤愤地说道:“人心太险!云台,
咱们就是《红楼梦》上的话,‘一荣皆荣,一枯皆枯’。你看见这情形了,只怕对你父亲也
还有不利的举动。”
“是!‘一荣皆荣,一枯皆枯’,我父亲拿王爷跟大叔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好的是
要查的人,都在天津,多少是有把握的。”
载振让他提醒了,顿时精神一振,“不错啊!人都在天津,还怕逃得出你父亲的掌
心。”他说:“咱们等杏丞来了好好商量一下,事情要办得干净利落。”
正说到这里,听差来报:“杨大人到。”接着只见杨士琦步履安闲地踱了进来,见面致
礼,换到载振的书房去密谈。
“请姨奶奶赶紧预备,回头就有人来护送她到天津。可不能修饰,最好乱头粗服。不
过,要遮人耳目也难。”杨士琦念了句唐诗:“天生丽质难自弃。”
载振为之啼笑皆非,“这是什么时候,杏丞,”他苦笑着说:“你居然还有开玩笑的心
情!”
“要有开玩笑的心情,才能化险为夷。育公,请你先进去关照姨奶奶,检点随身衣服等
在那里,说走就走,片刻不能耽搁。”
“原就预备好了的。”载振突然想起,大声喊一句:“来人!”
走来的是个俊俏小厮,是载振的贴身跟班小福,进来先向杨士琦与袁克定请了安,才走
到主人面前去听使唤。
“你进去告诉姨奶奶,别戴首饰,尤其是那只戒指最惹眼。
你得看着,让她卸下来。”
“是了!”小福答应着,转身便走。
“杏丞,我得知道,翠喜到了天津,怎么安顿她?”
“只有安顿在王益孙那里。”
“安顿在他那里?”载振不由得心里嘀咕,“不能安顿在别处吗?”
“不能!有移花接木一计在,非王益孙顶个名不可。”
“真的只是顶个名?”
这话杨士琦无法回答。“嗐,育公!”他不以为然地:“这时还顾得那许多?”
“大叔,”袁克定率直地说:“祸水去之唯恐不速,何必自寻烦恼。”
“好吧。”载振扭过脸去挥一挥手,就象杨翠喜此时在他眼前似的。
“育公,”杨士琦又说:“醇王跟燮老,当然不能亲自到天津去查,已经派定两个人
了。一个是正红旗满洲印务参领恩志,一个是内阁侍读润昌。恩志不必管,润昌那里该打个
招呼。能不能赏一张名片,我派人传育公的话,向他致意?”
“那有什么不能?”说着,载振亲自找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杨士琦。
“还有件事,”杨士琦说:“我是转达那中堂的意思,这一案即使水落石出,尽皆子
虚,可是在育公似乎不能没有表示!”
“表示?”载振愕然:“表示什么?”
“应该有个闭门思过的表示。”
载振想了好一会,爽然若失地说:“是要我辞官?”
“是!差缺都要辞。”
“这!”载振问道:“老爷子怎么说?”
“王爷的意思,大叔,”袁克定插嘴:“你该想得到。”
“有句成语,叫做‘上阵还须父子兵’,”杨士琦紧接着说:
“育公,试想父子上阵,谁个当先?”
载振恍然大悟!父子同时被劾,如果不能两全,当然是他退避言路。体会到此,反有如
释重负之感!因为他很清楚,是自己“罪孽深重”,祸延老父,所以一直不敢回府。如今有
此护父之功,稍减不孝之罪,可以少挨多少骂,自然乐从。
“杏丞,这样办很好。所难者是这个折子的措词,就烦大笔,如何?”
“理当效劳。”杨士琦安慰地说:“育公,一时顿挫,不必介怀,所谓盘根错节,乃见
利器。只要慈眷仍在,必能三两年内复起。”
“那是以后的话了。”载振泰然地,“反正只要把这场风波压下去,无所不可。”

※ ※ ※

正红旗满洲印务参领恩志与内阁侍读润昌坐头等火车到天津时,是由北洋衙门派出一名
候补知府在迎接。此人名叫世寿,籍隶镶红旗,是润昌同旗的好友。由于恩志与润昌,算是
奉醇王载沣及大学士孙家鼐所委任,到天津来私下查访。为了遮人耳目,不便由首府或首县
公然迎送,因而特地挑中世寿来负招待的总责。
下了火车上马车,接到英租界一家字号叫“利顺德”的西式旅馆,住的是每天大洋十六
元的特等套房,有卧室,有客厅,有洗澡房。开出窗去,便是公园,轩敞爽朗,比起旧式客
栈来,不知高明多少倍。
但是恩志却住不惯,“世大哥,”他说:“两个人占了六间房子,未免太糟踏,再说,
这个坐着拉的洋马桶,我也用不惯,一大早起来,非上茅房蹲在那里不可。怎么着,世大
哥,换一家吧?”
世寿与润昌都为之啼笑皆非,但无理由可说,唯有依他,换到日租界旭街乐利馆,才算
安顿下来。
“世大哥,”恩志又发话了:“我有一张名单在这里,劳你驾把地址都写上,再派个听
差来,明天领着我跟润二爷一家一家去查。”
这使世寿与润昌的诧异更甚于他不愿住利顺德,两个人面面相觑,好久说不出话来。
“怎么着?润二爷,”恩志问道:“我的话说错了?”
“那里,那里!”润昌急忙分辩:“咱们先吃了饭再说。”
及至下了馆子,只见润昌不断劝恩志的酒,世寿心里明白,帮着殷勤相劝,毕竟把他灌
醉了。等送回旅馆,已经鼾声大作,打雷都惊不醒了。
“到我屋里坐去!”
世寿跟着到润昌屋子里,煮茗相对,世寿蹙眉低声,指指间壁:“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不
懂事的来?”
“有小醇王那样的主人,就有‘那位’那样的下人。咱们不管他,你说吧,这件公事该
怎么办?”
“润二哥,这趟是好差使,不瞒你说,我也大大地沾了你的光。只要这件案子一了,上
头答应派我一个铜元局会办的差使,所以,润二哥你有话尽管说,我一定尽心尽力,替你办
到。”
“你说吧!我又不是不漂亮的人。”
世寿沉吟了一下回答说:“祸是段香岩闯出来的,他愿意拿一万银子,袁大帅总也要送
程仪,听说是四百两一份。润二哥,我沾的光不少了,又是老朋友,我分毫不落,涓滴归
公。”
“那也不必!交情是交情,办事是办事,大家按规矩来,少不得有你一个二八扣。不
过,买个窑姐儿一万二千两,莫非我们两个连这个数都不值?”
“要加个二千两,大概……。”
“不,不!我是作比方。”
“那么,润二爷,你开个价儿!
“这可难说了!瞧你的面子,来这个吧!”说着,润昌伸出两个指头。
“他的也有了?”世寿一指隔室。
“你不必管他,那归我说话就是。”
“是!是!”世寿赔笑说道:“润二哥,我不能驳你的老面子,这样吧,我把我那个二
八扣省出来,明后天你带一万六千银子回京。间壁那位归你自己安排,我一字不提。”
润昌盘算了一下,慨然答说:“好吧,世三爷,冲你的面子,就这么说。你也不必给我
一万六,一万五就行了!按说,我从京里来,吃的、用的,该替你多捎一点儿,只为走得匆
忙,来不及预备,那一千银子就算折干儿。至于那面你戴不戴帽子,就全在你自己了。”
“不戴帽子,不戴帽子,自己人的事,我还想落后手,那成了什么人了?”世寿紧接着
说:“公事呢?润二哥预备怎么办?”
“怎么都可以。不过,我得跟你说明白,案子里有关系的人,过两天得进一趟京。”
世寿大吃一惊,“怎么?”他问:“还得过堂?”
“什么过堂?醇王和孙中堂跟大家见个面,随便问几句话,不必慌张,反正凡事有我。”
“好,好!一切拜托。”世寿想了一会说:“明天上午,我派车来接,请润二爷一个人
来好了。”

※ ※ ※

到得第二天,恩志宿酲未解,躺在床上起不来,润昌正好单独赴约。
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家饭馆里。跑堂的将门帘一掀,只见里面除了主人还有个陌生人在,
经世寿引见,才知道就是王锡瑛。
王锡瑛春风满面,笑起来眼角两道极深的鱼尾纹,正是走桃花运的脸孔。对润昌当然巴
结得无微不至,但言不及义,而世寿亦一直等他托词告辞以后,才谈正事。
“润二哥,你点一点!”世寿将一个鼓起来的红封袋摆在润昌面前,又加一句:“不必
客气,点一点的好!”
这是笔润昌从未经手过的大款子,自然要作一番检点。一共是十五张银票,每张一千
两,丝毫不错。
“再有东西,请润二哥过目。”
润昌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卑职等到津后,即访歌妓杨翠喜一事……。”
“原来是替我们代拟的,复命的公事。”
“对了,若有不妥,咱们再商量。”
于是,润昌聚精会神地,一面看一面轻声念道:“当时天津人皆言杨翠喜为王益孙买
去。当即面询王益孙,称名王锡瑛,系兵部候补郎中,于二月初十间,在天津荣街买杨李氏
养女名翠喜为使女,价三千五百元,并立有字证。再三究问,据王锡瑛称,现在家内服
役……。”
念到这里,润昌抬眼问道:“杨翠喜真的在王家?”
“是的,在王家!”世寿答说:“让王益孙捡了个大便宜。”
“那……。”
“润二哥,”世寿赶紧拦他的话:“王益孙不是不开窍的人,他已经跟我说过了,另外
还有一点小意思。润二哥,看我的面子。”
润昌不作声了,接着往下看:“又据杨翠喜称,先在天仙茶园唱戏,于二月初间,经过
付人梁二生身父母说允,将身卖与王益孙名锡瑛充当使女。复据杨翠喜之父母,并过付人梁
二等称:伊养女杨翠喜实在王益孙名锡英家内,现充使女等语。”
“嗯,嗯!”润昌凝神考虑了一会说:“这话都要他们记清楚,不然,到了京里会露马
脚。”
“当然,当然!”
“也还得让我见一见。”
“应该,应该。润二哥,你再往下看。”
这稿子分为两大段,第一段是为载振洗刷风流罪过,第二段才是替奕劻澄清受贿十万金
一事。润昌离京以前,就曾奉到孙家鼐的指示,父子同案,轻重不同,有无纳贿情事,应当
格外细查。所以他觉得不能只凭世寿送来这么一个稿子,轻易上复。
“我并无他意,只是为了把事情办妥当。”润昌很急切地解释:“案内一干人证,要提
进京去面询,这话我已跟老兄说过。杨翠喜跟她的养母,上头不会多问,问到就说得不大
对,也还不要紧。至于庆王的这重公案,情形就不同了,一定会问得很仔细,而且虽是商
人,到底也是官儿,说一句是一句,一字不符,出入甚大!所以,我想形式一定还是要做。”
所谓“形式一定要做”,意思是必定将有关人证找来问一问。这不过稍为麻烦些,关系
不大,只是有件事,不能不弄清楚。
“润二爷,你要找人来问,是一个人问,还是两个人问?”
“一个人问如何?两个人问又如何?”
“如果是润二爷你一个人问,那就没话可说。倘或是跟恩参领一起问,怕他问到不在路
上,彼此合不上拢,岂不糟糕?”
“这没有什么!”润昌答说:“第一,他问得不在路上,只要答的人心有定见,有把握
就回答,没有把握就推托,说一声‘不知道’,‘记不得’,‘不清楚’,都无不可!”
世寿把他的话细细听了一遍,完全领会了,点点头说:
“好!我会安排。”
“第二,说到合不上拢,你也可以放心。恩参领那里能提笔?将来禀复,是我主稿,我
当然会叫它合上拢。再说,你有现成的稿子在这里,我只按你上面写的去问,答得不错,我
就用这个稿子抄一抄,往上一送,怎么会合不上拢?”
“那就是了!”世寿欣然问说:“你看什么时候找他们来?”
“明天上午吧!今天我得在恩参领身上下点工夫,能把他说服了,只听不开口,那就最
好。”

※ ※ ※

回到旅馆,只见恩志穿一件小棉袄,裹着被靠在床栏上。头上扎一块帕子,太阳穴上贴
着两小方头痛膏,精神萎顿得很。
“好家伙!”他一见了润昌的面就说:“那是什么酒?这么厉害!”
“酒并不厉害,是喝得太多了。”润昌关切地问:“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恩志答说:“一半是闷得慌,不知道你上那儿去了?公事还没有动手,我又
不能出门,就能出门也不知该干什么?”
听他说得如此无奈,润昌不觉失笑,“因此,你只好躺在床上装病玩儿了!来,来,起
来!”
他去掀他的被,“洗洗脸吃饭,还得喝一点儿酒,这个名目叫作‘以酒醒酒’。”
说着,润昌替他叫来四个菜一个汤,另外带一瓶玫瑰露,恩志强打精神,坐下来喝了两
口醋椒鱼汤,觉得很受用,胃口慢慢地开了。
“你别客气,我是吃了饭回来的,陪你坐坐。”润昌问道:
“你这趟来,醇王是怎么交代你来的?”
这让恩志很难回答。原来他是醇王府属下的护卫,当差颇为谨慎,载沣特意派了他这个
差使,说是“调剂调剂”他。载沣说话,固然辞不达意的时候居多,恩志也太老实了些,连
“调剂”二字都不甚明白,只好向同事去请教。
同事告诉他,这是醇王挑给他一个好差使,此去查案,不管是什么人来接待,必然会送
个红包。至于红包的大小,要看他自己的做法。那同事又教他,凡事刁难,让人家觉得他不
好对付,自然就会大大的送个红包。
然而,恩志却又不懂如何刁难,只得抱定宗旨,乱找麻烦,这话自不便对润昌说,但又
觉得此人不错,不忍欺他。想来想去,只好说一句老实话。
“王爷说,这趟派我出来,是‘调剂调剂’我。”
一听这话,润昌喜在心头,表面上仍旧平静地问:“那么,你老兄打算要个什么数目
呢?”
“我不知道。”恩志答说:“千儿八百的,总该有吧!”
润昌益喜,也益发冷静,想了好一会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上头派了我这个差
使,也是为了调剂调剂我,不过千儿八百不行。”
“你想要多少呢?”
“我想要他五千银子,咱们俩对分。”
恩志大为兴奋,却又迟疑地问道:“行吗?”
“一定行,也许还能多搂几文。不过,你一切得听我的。”
“行!”恩志答应着,大大地喝了口酒。
就这样,轻易地将恩志摆布得服服帖帖。第二天上午,两人由世寿陪着到了商务局,便
由润昌一个人出面打交道。
对方一共三个人,穿的都是便衣,问起来却都有前程。王竹林是三品的候补道,充当商
务局总办,亦算管着直隶的一个衙门,所以润昌很客气地请他对坐谈话。
“竹翁的台甫是?”
“贤宾。”王竹林答:“圣贤的贤,宾客的宾。”
“竹翁的本业呢?”
“做盐。”
“长芦盐商阔得很……。”
“不,不!”王竹林急忙分辩:“现在大不如前了,糊口而已。”
“不必客气!”润昌又问:“平时跟段香岩有没有往来?”
“认识,没有往来。”
“那么,怎么说你替他筹了十万银子,送庆王作寿礼。”
“那是那班都老爷,吃饱了饭没事干,瞎造谣言。”王竹林答说:“本局每年的入款不
过七千多银子,勉强够开销,那能筹十万银子送人。而况,公费支销,也不是我一个作得主
的。”
“还有谁?”
“本局的商董一共七个人。”
“都在这里没有?”
“商董开会才来,只有一位兼协理的宁世福在这里。”
“那就请这位宁协理来谈谈。”
这宁世福捐的是个候补知府,若论官位,比润昌还高,不过既然穿了便衣来,便是自居
于商人之列。他的态度很谦恭,而且也会说话,提到十万银子,脸上有极诧异的表情。
“十万银子?”他说:“不但未见,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也许你不知道。”
“不会的!王总办遇事都要跟我商量。再说,十万银子,既不是我出,也不是王总办
出,那就一定是商家分摊。请润二爷仔细打听,不难水落石出。”
“是的,我要仔细打听。”
“喏!”宁世福指着外面说:“刚才那位姓郑的,开着一家银号,专门兑钱,一天进出
七八万,是个大买卖。润二爷不妨先问问他。”
“好!”润昌说道:“我先问句话,福翁,你们在局的商董,可能共同具结。”
“当然!”宁世福问:“这个结怎么写法?”
“只说并无为段某某筹措十万金之事,就可以了。”
“那好!我马上就办。”
于是,一面由宁世福去具结,一面由润昌找了预先安排好的钱商郑金鼎来问话,答语与
王竹林、宁世福所说,大同小异。
“既无其事,可以不可以具结?”润昌说道:“不是你一个人,天津的大商家共同具个
结。”
“这……。”郑金鼎迟疑着,面有难色。
“可以,可以!”王竹林赶紧接上来说:“我是商务局总董,事情又与我直接有关,我
来找各大商家具结。’
要具结方便得很,商务局平时常为各商家有所呈请,或者办什么报销,刻有一大批图
章,盖上就是。麻烦的是案内人证,均须进京,听候面质,其中杨翠喜忽然胆怯,不肯抛头
露面,事情成了僵局。
“不要紧!”世寿向润昌拍胸担保,“一定让两位交得了差。”
“这不是我们交得了差交不了差的事,是她自己的祸福所关。”润昌又说:“照这样
子,我们另有件事放不下心了。”
“请教!”
“杨翠喜这样子不听话,到得醇王跟孙中堂问的时候,她如果不按商量好的说法说,那
漏子就大了!”
“不会,不会!她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总而言之,两位的差使,打这儿起就算交了!在
天津逛逛,乐个一两天,舒舒服服回京。”
听得这么说,润昌越发放心。回到客栈,取出三千两银票,交到恩志手里,自己实收一
万二,还赢得了恩志的连声道谢,自是踌躇满志,得意极了!
“找点乐子吧?”他向恩志说。
“都说天津的侯家后,赛似京里的八大胡同。”恩志缩着脖子笑道:“咱们瞧瞧去!”
“那得人带路……。”
“用不着,用不着!”恩志办事很老实,唯独花街柳巷,内行得很,“有人带,就不好
玩儿了,自己摸着去才有趣。”
润昌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走出房门才想起,身上揣着一万多银子的银票去逛窑子,这
件事危险得很。万一让剪绺的扒了去,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若要问到那里来的这么一大
笔钱?更是无辞以对。
“你等等!”润昌回到自己屋子里,打开箱子,将整把银票塞在箱底,只带了百把两银
子在身上,但自信到侯家后已是阔客了。
安步当车,一路问,一路逛,很容易地找到了侯家后,果然热闹非凡,但如说可与八大
胡同相提并论,却又未必。
不过,有一样花样是八大胡同所没有的,有公然聚赌的宝局子。润昌一听“沙啷啷”骰
子响,手心就痒了。
 
“等一等!”他拉住恩志,“等我进去看一看!”
“算了,算了!”恩志的兴头不在此,不肯进去,“已经发了一笔横财了,不会有第二
笔。走吧!”
“不!”润昌抬头一看,对面就是一家妓院,名叫“梨香院”,便即用手一指,“你先
去‘开盘子’,我一会就来。”
恩志无奈,只好“单嫖”去了。润昌精神抖擞地,昂然直入。初进大厅,黑压压的一片
人头,还不了解情形。稍微站一站,就弄清楚了,是一桌宝,两桌牌九,他毫不考虑地,往
牌九桌边走去。
推庄的是个大胖子,穿一件油光闪亮的缎子夹袄,胸前拴一根有小手指这么粗金表链,
面前银票、银元一大堆,只是在嚷:“快押、快押,别蘑菇!”
见此光景,润昌且不出手,看了两把,觉得下门不坏。此念一动,想到那一万两千银
子,顿觉胆粗气壮,往口袋大把一兜,将银票都抄在手里,捏紧了往下门一丢,嘴里说一声:
“春天不开路!”
这是来了豪客了,大家都抬头来看,润昌声色不动,只望着庄家。
庄家将银票稍微拨了一下,没有说话,往桌面上撒骰子,是个九点,拿起头一把牌,就
往外一翻,漆黑一片,立刻引起一片笑声。“黑鬼子抗洋枪!”上门有人说:“有点子有
钱。”
翻出来是八点,天门两点,下门看牌的那人,不大爽脆,先翻一张,是张长三,再翻一
张,是个长二。这下轮到庄家笑了!
“别吃别!”他说:“有这‘春天不问路’的一注,配过有余。”
润昌脸上讪讪地,好不得劲,唯有转身就走,想想实在有点不服气,到得梨香院,却又
折回客栈,开箱子取了一千两银票再来赌。
越赌火越大,每到他将近翻本,打算歇手时,必定连输三注,想走不可,送光为止,这
样一连回了客栈四次,自己都不大记得输了多少了。
第五次回客栈,正把箱子来开,听得门口有人在说:“我的老爷子,你倒是怎么回事
啊?”
回身一看是恩志,他在梨香院等得不耐烦,到宝局子又找不到润昌,心里很不放心,才
赶了回来,果然把人找到了。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恩志看着他的手说:“怎么着,你还要去赌啊?”
“我再去一趟。”
“你输了多少了?”
“我输……。”润昌猛然会意,不能说实话,“没有输,没有输。就一百两银子,玩了
好半天。”
“没有输就算了。辛辛苦苦来一趟,何苦?”
润昌不便再坚持,狠一狠心,斩断了想赌的念头,将银票仍旧塞回箱子里。
到得就寝时,关起房门,细细点数,说来正巧,剩下的不多不少,恰恰三千两正。
“命也!运也!”润昌反倒睡得着了。

※ ※ ※

传询杨翠喜等人的第二天,醇王与孙家鼐便即会衔复奏,一切都如在天津的安排。慈禧
太后看完折子,连同载振自请开缺的奏折,一起发交军机。
奕劻看完,自感欣慰,心里在思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载振可望保住原职了。那知
瞿鸿玑有不同意见,认为言官固可闻风言事,但不能摭拾浮言浪语,污蔑亲贵,此风不可再
长!
奕劻当然不便为赵启霖说话,只好请旨办理。慈禧太后却深知其中的妙用,乘机要裁抑
奕劻的势力,便即说道:“赵启霖除非不处分,要处分就该革职。”
奕劻不作声,瞿鸿玑答一声:“是!”
“先拟旨来看。”
于是将原折及慈禧太后的意思,告诉了“达拉密”,引叙原文,拟成一道上谕:
“前据御史赵启霖奏参新设疆臣夤缘亲贵一折,当经派令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确
查具奏。兹据奏称,派员前往天津详细访查。现据查明杨翠喜实为王益孙即王锡瑛买作使
女,现在家服役。王竹林即王贤宾,充商务局总办,与段芝贵并无往来,实无措款十万金之
事,调查帐簿,亦无此款,均各取具亲供甘结等语。该御使于亲贵重臣名节所关,并不详加
查访,辄以毫无根据之词率行入奏,任意污蔑,实属咎有应得。赵启霖,着即行革职,以示
惩儆。朝廷赏罪黜陟,一秉大公,现当时事多艰,方冀博采群言,以通壅蔽,凡有言责诸
臣,于用人行政之得失,国防民生之利病,皆当剀切直陈,但不得摭拾浮词,淆乱观听,致
启结党倾陷之渐,嗣后如有挟私参劾,肆意诬罔者,一经查出,定予从重惩办。”
旨稿送到奕劻手里,颇有局促之感。他这个亲王与众不同,别人是袭祖父的余荫,安享
尊荣,他是打过滚来的,由疏支的辅国将军、晋贝子、贝勒,而爬到郡王,再进而亲王,什
么炎凉世态,险巇人情没有经过?因此,他的长处就在有自知之明,舆论对他们父子的批
评,完全明了。上谕煌煌,固然可以遮外省的耳目,但辇毂之下,防民之口,有如防川,必
有人为赵启霖大大地不平,而况有岑春煊在,岂能默尔而息?
看来难安于位了。
这样一想,决定不顾嫌疑,毅然说道:“子玖,措词太严厉一点,我看要改。”
瞿鸿玑故意报以苦笑:“我何尝不想改,赵某是我的门生岂有不想回护他之理。无奈面
奉懿旨,拿他革职,王爷。”他问:“措词若非如此严厉,这个职怎么革得下来了?”
“其实革职也重了一点,申饬或者至多让他回原衙门行走,也就是了。”
“嗐!”瞿鸿玑大不以为然地:“王爷怎么在承旨的时候不说?”
奕劻语塞,只好将旨稿送了上去。不久,第二次叫起,慈禧太后将载振的奏折发了下
来,垂询处置的意见。
这个奏折是杨士琦手笔,瞿鸿玑事先已经听说,立言有法,是个必蒙嘉慰的奏疏,所以
看得很仔细,是一字一句的默念。
“奴才派出天潢,夙叨门荫,诵诗不达,乃专对而使四方,恩宠有加,遂破格而跻九
列。方滋履薄临深之惧,本无资劳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无多,以致人言之交集。虽水落石
出,圣明无不烛之私,而地厚天高,局蹐有难安之隐。所虑因循恋栈,贻衰亲后顾之忧,岂
为庸钝无能,负两圣知人之哲。思维再四,辗转徬徨,不可为臣,不可为子。唯有仰恳天
恩,准予开去御前大臣、农工商部尚书要缺,以及各项差使。愿此后闭门思过,得长享光天
化日之优容,倘他时晚盖前愆,或尚有坠露轻尘之报称。”
果然写得好!瞿鸿玑暗暗赞许,但却不便表示意见,只说:“亲贵大臣的进退出处,向
来非臣下所敢妄议,请皇太后、皇上裁夺。”
“这个折子写得很恳切。”慈禧太后问道:“奕劻,你的意思怎么样?”
奕劻唯有免冠碰头,用惶恐的声音答说:“奴才的儿子不肖,负皇太后、皇上的栽培,
其罪该死。这个折子,亦是出于悔过的愚诚,请皇太后、皇上俯准所请,奴才亦同感成全的
恩德。”
“既然这么说,我可不能不准奏了。”慈禧太后又说:“载振人很聪明,好好多念两年
书,将来不怕没有重用的时候,写旨来看吧!”
于是,军机用“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的格式,写下
一道上谕:
“载振奏沥陈下悃恳请开去各项差缺一折,载振自在内廷当差以来,素称谨慎。朝廷以
其才识稳练,特简商部尚书,并补授御前大臣;兹据奏陈请开去差缺,情词恳挚,出于至
诚。并据庆亲王奕劻面奏,再三吁恳,具见谦恭抑畏之忱,不得不勉如所请。载振着准其开
去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农工商部尚书等缺及一切差使,以示曲体。现在时事多艰,载
振年富力强,正当力图报效,仍应随时留心政治,以资驱策,有厚望焉!”
这两道上谕,连同载振的原奏,经由宫门抄与新闻纸传布京内京外,顿时成为茶坊酒肆
无人不谈的话题,谈奕劻父子,谈杨翠喜,谈段芝贵,也谈赵启霖。
但在朝贵的书房中,所谈的却是岑春煊与瞿鸿玑,而瞿鸿玑又比岑春煊更可谈。大家所
不解的是,奕劻本无意报复,而瞿鸿玑又立足以救门生,何以竟忍心让门生落得这么一个结
果?且不说师弟之情,不同泛泛,只就利害来说,瞿鸿玑走的是李鸿藻、翁同龢的路子,以
收物望为固位的基础,倘或能照应门下弟子而吝予一援手,试问还有什么人愿意捧这位老师?
唯一的解释是:一条苦肉计。非此不足以逼迫载振去位。拿一个监察御史交换一个尚
书,在瞿鸿玑是很合算的买卖。而况赵启霖之复起,并不是很难的事,倘或瞿鸿玑能逐去奕
劻,独掌军机大权,起复一名五、六品的官儿,根本就不在话下。
了解到这一层,奕劻有如芒刺在背,但其他旗下人员,则视岑春煊如蛇蝎,尤其是内务
府,从堂官到司员,无不战战兢兢,深怕一不小心,落个把柄在他手里,那就糟不可言了。
为此,杨士琦为奕劻划策,内而求援李莲英,外而策动袁世凯,齐心合力,扳倒瞿、
岑。奕劻当然接纳,而且就委托杨士琦到天津跟袁世凯去面谈。
头一天去,第二天就回京了。杨士琦在天津勾留的时间虽短,成就却不小,“王爷,”
他说:“袁宫保的意思,攻瞿必先去岑,岑如不去,盛杏荪的势力卷土重来,那就要成大患
了。”
“盛杏荪?”奕劻有些困惑,“莫非岑三早就跟他有勾结?岑三自命清廉,盛杏荪又是
什么好东西,怎么会跟他谈的来?”
“盛杏荪不是什么好东西,岑三又是什么好东西?仕途上原是以势相结,不问本心。袁
宫保有确实消息,盛、岑在上海走得极近。朱某之被劾,就是盛杏荪的报复,而岑三甘为所
用。即此一端,可想而知!”
“这话有根据吗?”
“怎么没有根据!”
杨士琦将从袁世凯那里听来的故事,转告奕劻。据说朱宝奎不独由于盛宣怀的提携,办
铁路发了大财,并且在盛门执贽称弟子,应该在“死党”之列。谁知朱宝奎进京,在谒见醇
王载沣时,问起盛宣怀的为人,朱宝奎下了七个字的评语:“外君子而内小人。”盛宣怀耳
目众多,得知此事,将朱宝奎恨之入骨,所以在上海面托岑春煊,务必为他报复,而岑春煊
不负所托,居然在到京几天之内便为盛宣怀办成了这件快心之事。由此去看,岑、盛的交
情,岂得谓之不深。
“原来有这么一回事,我倒不知道。”奕劻接下来问:“去岑是如何个去法?慰庭跟你
谈了没有?”
“谈了!不但谈了,且有成议了,不但有成议,且已付诸实行了。这两天请王爷格外留
心两广来的电奏。”
“你是说周玉山的电奏?”
周玉山就是袁世凯的儿女亲家、两广总督周馥。袁世凯也是定下一条苦肉计,牺牲亲家
以攻岑,设计甚巧,奕劻听杨士琦说完,大为赞赏。
“妙极,妙极!”他说:“你给慰庭去个电报,不妨从速,宫里我都说好了。”
“是跟皮硝李接的头?”杨士琦问:“他怎么说?”
“这件事,莲英说不上话,由他去托大格格。不过,这份礼,”奕劻有痛心的表情,
“可是不轻!”
“重到什么程度?”
“不谈了,反正我不说,你总也会知道。我只托你务必把彼此休戚相关的意思跟慰庭说
到。”
于是杨士琦又去了一趟天津,依旧是倍宿即返,这趟带来一笔巨款,有六十万两银子之
多。不过,交到奕劻手中时,却附着几句话。
“慰庭让我转禀王爷,北洋已尽全力报效,就为的休戚相关,慰庭又说,如今已不是求
福,是求免祸。”
奕劻且不接银票,神色沉重的想了好一会说:“我也知道,这六十万银子是北洋的公
款,倘或慰庭不保其位,查这笔帐就能出大祸。他说不是求福,是求免祸,我说非福即祸,
非祸即福,祸福在此一举了。”
第二天,奕劻便准备了一个红封套,黎明带入宫中,派苏拉去辗转传达,请李莲英中午
务必出来见一面,他在王公朝房等候。
过了十二点钟,李莲英未来,来了个世续。进门行了礼,疾趋到奕劻面前低声说道:
“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喔!”奕劻站起身来,走到远处坐下,他的贴身跟班,理会得是有不足为外人知道的
话要谈,便在门口一站,替他遮挡闲人。
“莲英有差使不能来,让我来见王爷。”世续紧接着说:“王爷有话尽管跟我说,如果
一定得找莲英,他晚上到府里来伺候。”
奕劻很机警,觉得这件事不但不必瞒世续,而且正要让他知道,当即答道:“跟他说,
跟你说,本来我就要托你办的。
这里有笔款子,让他跟大格格分着花。”
世续将红封套接了过来,一看便说道:“没有封口。”
“对了!”
“封了口的,我原样转交,没有封口,我可得问个数,免得经手不清。”
“是这个!”奕劻伸了一只手指。
“十万?”
“不!你看了就知道了!”
抽出一看,是两张银票,一张六十万两,一张四十万两。世续吓了一大跳,两眼眨巴了
半天问:“王爷一定还有话让我带去吧?”
奕劻想了一下说:“一时也说不尽,反正‘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有什么动静,
莲英自然知道。”
“是了!东西跟话,一定原封不动转到。我想莲英晚上大概会去见王爷。”
果然李莲英这天特地到庆王府去见奕劻,不断地请安道谢以外,很谨慎地探问,有何可
以效劳之处?同时又说,荣寿公主受此重馈,亦深为不安,必得给奕劻尽点什么力,心里才
能好过些。
荣寿公主居然主动作此表示,在奕劻还是第一次经验,心中大感安慰,当时便与李莲英
促膝深谈,约莫有一个更次,方始结束。

※ ※ ※

两广总督周馥来了一个电报,说是“乱党”闹事,愈形猖獗,目前除了尽力防范以外,
还得加意安抚会党,以免相互勾结,蔓延而成不可收拾之祸。词气之间,亦微露精力衰迈,
力不从心之意。
慈禧太后一看这个奏折,不免又上了心事。荣寿公主察言观色,知道奕劻与袁世凯的密
谋已经发动了,便关切地旁敲侧击,很快地让慈禧太后吐露了烦恼。
“还不是闹‘乱党’!为什么‘乱党’总是出在广东呢?”“‘乱党’那里都有,只看
地方官行不行?”荣寿公主说:
“山东紧挨着直隶,当年拳匪就不敢进德州一步。”
“那是袁世凯。”
“周馥不是袁世凯的亲家吗?”
“是啊!可是,袁世凯是袁世凯,周馥是周馥!”
荣寿公主不作声了。慈禧太后亦没有往下再谈,静等军机处议奏。谁知就在这时候,广
东又来了个急电,说钦州土豪刘思裕聚众劫掠,有攻打城池之意,来势汹汹,请速派大军,
兼程入粤剿匪。
这个电报到京,是扣准了时候的。送到军机处,恰在上午十点多钟。军机章京译好送呈
军机大臣,瞿鸿玑略略看过,随即吩咐用黄匣子送至内奏事处,转递至御前,正是慈禧太后
传膳之时。
一看这个电报,席前方丈无下箸处了,慈禧太后一下子失去了食欲,摇摇头将筷子放了
下来。
见此光景,李莲英向荣寿公主使个眼色,然后另外抬上一张食桌,荣寿公主一面伸手去
揭大碗上的银盖子,一面说道:“今年的鲥鱼进得早。可不知道新鲜不新鲜?”
“不用了!”慈禧太后摇摇手,起身就走。
荣寿公主急忙上前搀扶,到得膳后喝茶休息的偏殿,关切地问道:“老佛爷怎么了?今
儿吃得不香。”
“唉!”慈禧太后叹口气:“烦死了!”
荣寿公主把握机会,不徐不疾地说道:“我看老佛爷是累了!岑春煊所奏的,不错,都
是为了国富民强。话很不错,可是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光说也没有用。现在每次召
见岑春煊,都要费到一两个钟头,奴才真是着急,老佛爷太累了,不大相宜。”
“岑春煊的性子太急。”
“性子急没有用!要看事情,该急的急,该缓的缓。而且事情要靠大家办,不该光逼上
头。”
就这时候,李莲英来请示,原先奕劻已递了牌子,为今年万寿的庆典,请求“叫起”,
慈禧已吩咐在膳后召见。此时是否“撤起”,来取进止。
慈禧太后方在沉吟,荣寿公主就怂恿了,“还是叫起吧!”
她说:“跟庆王聊聊,也散散心。”
“好吧!叫!”
于是,就在乐寿堂西的三友轩,召见庆王奕劻。他先奏陈了万寿庆典应该预备的事项,
提到广东应该进贡的焰火等物,说是潮州、钦州一带,匪氛甚炽,贡品恐不能如数进献,须
另筹补充。
这让慈禧想到了刚才收到的电报,随即唤人将原电取了来,交奕劻阅看,垂询如何处置。
“这情形很不好。‘三点会’刚在潮州闹事,还杀了地方官,如今钦州又闹土匪,倘或
不办,跟革命‘乱党’勾结在一起,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奕劻紧接着说:“周馥勤慎有余,到底精力衰迈,胆小怕事,恐怕应付不下来。上次袁
世凯进京,也跟奴才谈起,说他亲家的才力有限,年纪也大了,不宜在两广,奴才真怕他不
幸而言中。”
“原来袁世凯也这么说?”
“是!”
“那么,你看调谁去好呢?”
“这个……,”奕劻沉吟了一下,面容肃穆地说:“奴才不敢以私害公。岑春煊跟奴才
不和,奴才可不能埋没他的长处,论到带兵剿匪,眼前只有他跟袁世凯两个。可是论到威
望,袁世凯又输他一着了!”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带兵就要靠威望!岑春煊是好的,而况两广他最熟
悉,真正人地相宜。可有一层,刚刚内调,怕他嫌辛苦,不肯再去。”
“这话奴才可不敢苟同了。君命如天命,爱去不去,那里可以随臣下自己高兴?何况岑
春煊受恩深重,更不应该怕吃辛苦!”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就这样吧!他很忠心的,谅来不会推辞。”
“是!”奕劻答应着,又谈了些他项事情,跪安退出。
出宫便回府,对于召对所作的决定,即便是对亲信,亦只字不露。第二天领班进见,首
先便提周馥那个电报,只说广东的情势凶险,周馥请求派兵,应准所奏,交北洋从速办理。
“兵是要派的,不过有兵也得有人会带。”慈禧太后说:“周馥不是带兵的人,而况年
纪也大了。我想还是叫岑春煊到广东去吧!”
“是!”
就这样三言两语,便定了局。在瞿鸿玑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感,岑春煊本人更是既惊且
怒,错愕莫名,毫不考虑的上折告病,自请归田。
这不用说,当然温旨慰留,上谕中说:“岑春煊奏,恳请收回成命,另简贤员一折,岑
春煊病尚未痊,朝廷亦甚廑念。唯广东地方紧要,现在廉钦等处均有土匪滋事,潮州府属之
饶平县境,竟有聚众戕官重案,周馥恐难胜任,非得威望素著,情势熟悉之人,不足以资镇
慑。该督向来办事认真,不辞劳怨,前在该省筹防一切,深合机宜,是以特加简畀,务当迅
速赴任,通筹布置,安良除暴,消患未萌。该督世受国恩,当此时事艰难,自应力图报称,
勉副朝廷惓怀南服,绥靖岩疆之意,毋得再行固辞。”
此外又赏了十天假,在岑春煊来说,面子十足,不便再闹意气,否则就会自讨没趣。不
过他当然亦不甘于就此离京,一天一个折子,痛陈时政,字里行间,夹枪带棒地将他看不顺
眼的人,冷嘲热讽,方带着北洋新军将领田中玉由天津乘海轮南下,先到上海,再到广州。

※ ※ ※

当岑春煊离京时,赵启霖亦方在摒挡行装,预备回湖南先住一阵再说。凡是言官因弹劾
权贵而落职回乡,是件最出风头的事,朝士识与不识,大都会设宴饯行,甚至馈赠路费。离
筵往往设在松筠庵——杨继盛的祠堂,是御史经常聚会之处。
这一次公饯赵启霖,却不在松筠庵,而在陶然亭附近的龙树寺。此寺以一株极古的龙爪
槐得名,张之洞当翰林时,最喜欢在这里作文酒之会。有一年与潘祖荫联名作东,大会名
士,作诗作到下午四点钟,还不见开席,饿火中烧的客人,忍不住索食。两位主人,面面相
觑,不知从何说起?原来潘祖荫以为张之洞预备了,张之洞则以为潘祖荫必亦预备了,结果
谁也没有备饭。荒陂冷寺,由于这个轰传九城的笑话才大大地出名,常有骚人墨客的足迹。
这天的主人是民政部参议汪荣宝。当客人到达时,壁间已贴了一张诗笺,题目叫做“赠
别”,下面署名“衮甫”,正是汪荣宝的别号。
这自然是赠别赵启霖的诗,共是两首七律:
“城阙阴阴白日倾,沧波渺渺客心惊。浊醒一石难成醉,雄剑中宵尚有声!虎豹自依天
咫尺,蕙兰宁怯岁峥嵘?长吟径度桑乾去,万树鸣蜩送汝行。
縆瑟高堂曲未同,明灯离席思难穷。岂期并世闻鸣凤,长遣行人惜逝骙,左掖花枝迷夜
月,洞庭木叶起秋风。天书早晚思遣直,何处山幽问桂丛。”
客人看了,少不得有所评论,也有人觉得是个大好题目,很可以步韵寄意。其中有个侍
讲学士叫恽毓鼎,正在漫步构思时,忽然有个人在他耳边叫一声:“老爷!”
恽毓鼎心无旁骛,不免吃惊,定睛看时,是他的贴身跟班高升,便即问说:“什么事?”
“太太打发人来说,有位极要紧的客人来拜,请老爷赶紧回去。”
“是什么要紧客人?”
 
没有说。”高升踏前一步,低声说道:“只知那位客人送了很重的一份礼。”
“喔!”恽毓鼎考虑了一下,决定先行告辞,向主人撒了个谎,说家里来了常州的乡
亲,必得赶回去见面,随即就坐车走了。
赶回去一看,不由得诧异,客人原是常有往来的世交,此人名叫朱纶,是现任江苏藩司
朱家宝的长子。朱家宝字经田,云南宁县人,跟恽毓鼎、赵启霖都是光绪十八年壬辰科“刘
可杀”那一榜的同年,朱纶是捐班的同知出身,工于应酬,夤缘得充考察政治大臣的随员,
叙劳绩保奖了一个知府衔,更由载泽的关系认识了载振,刻意奉承,极得宠信,因而一个万
难补缺的知府,得以调到民政部去当员外郎。
朱家父子都很懂得骛声气,偶尔也烧烧冷灶,恽毓鼎既是同年,又是御史,当然是逢年
过节,送红包的名单上必有之人。此外,也常有土仪馈赠,每次都是朱纶亲自登门致意,
“老伯,老伯”地叫得非常亲热,所以恽毓鼎对他亦颇有好感。
等朱纶刚请过安,恽毓鼎便向听差发脾气:“明明是朱大少爷,怎么说是不熟识的生
客?真正混帐!”
“老伯,老伯!”朱纶急忙解释,“是小侄的不是,特意叫贵介不要说破,因
对……,”他赔笑说道:“小侄有下情禀告。
能不能容小侄书房伺候?”
“喔,喔!”恽毓鼎有点明白了,“当然,当然。请!”
进书房要经过后轩,只见桌子上堆满了礼物,有云南宣威火腿、吉林人参等,地上还堆
着五十斤坛的花雕四坛,不言可知是朱纶送来的。
“这是朱大少爷送的吗?”恽毓鼎特意问一声。
“不中吃!”朱纶抢着回答:“请老伯不要见笑。”
“太破费了!太破费了!”恽毓鼎一叠连声地说。心里有点嘀咕,知道朱纶有所求而
来,而又决不是请“大笔一挥”,作篇寿序什么的,否则不必摒人密谈。
果然!到了书房里,关上房门,朱纶开门见山地说:“小侄是衔了振贝子之命,特地来
求老伯主持公道的。”
“喔!这……。”恽毓鼎吸着气说:“为王公亲贵主持公道,这,我还差几年道行。”
“老伯太客气了!老伯一枝笔,横扫千军谁不佩服?”朱纶放低了声音说:“有个稿
子,请老伯过目。”
恽毓鼎接到手里,入目便觉心惊,只见案由是:“奏参枢臣,怀私挟诈,请予罢斥。”
有“枢臣”的字样,而又是载振所托,当然指瞿鸿玑。恽毓鼎心想,这一棒子过去,倘或打
对方不倒,反弹过来,自己一定头破血流。
这样想着,便先不看下文,抬头问道:“枢臣指谁?”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不看我也知道。不过,世兄,”恽毓鼎微笑问道:“我很奇怪,何以不找别人,要找
到我?”
“这有个缘故。壬辰各位老年伯,都觉得只有老伯最看顾同年,众望所归,请老伯出
面。”
“这话,世兄,真是俗语所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
“我略微说一说,老伯就明白了。壬辰一榜,如今得意的,都跟庆邸、北洋处得极好,
换句话说,庆邸跟北洋一倒,壬辰一榜,只怕都要大受打击。”
“啊!”恽毓鼎一下子被提醒了,“这话不假!”
他略略算一算,眼前朱纶的父亲朱家宝,就是走庆王的门路;现任农工商部侍郎的唐文
治,是庆王府的西席;学部侍郎宝熙亦跟庆王很接近。而凡跟庆王接近的,亦都与北洋有渊
源。如果庆、袁一垮,同年中受影响,确是大有人在。
可是,赵启霖亦是壬辰科。提到这一点,朱纶认为瞿,赵以同乡而认为师生,乡谊重于
同门之谊,正该群起而攻。
“同门岂可相攻?”恽毓鼎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朱纶善于察言辨色,听出语气中并不是不可攻瞿鸿玑,便又说道:“还有件事禀告老
伯,善化如久此执政,迟早会危及圣躬!”
一听这话,恽毓鼎的双眼睁得好大,“这是怎么说?”他咄咄逼人地问。
“善化几次造膝密陈,戊戌政变一案中获罪的人,应该起用,皇太后总是装聋作哑。这
已很给他面子了,那知善化言之不已,只怕皇太后疑心是皇上的指使,那一来母子之间,不
又生了很深的意见了吗?”
“你这话,”恽毓鼎近乎呵斥地,“是听谁说的?”
“庆邸、泽公,还有肃王都说过。”朱纶从恽毓鼎的脸色中看出,这个说法有用,所以
又加上一句:“唐年伯也知道的。”
他口中的“唐年伯”,便是唐文治。此人虽在庆王门下,但人品学问,均有可取,是同
年公认的君子。朱纶引他为证,话就有力量了。
恽毓鼎眨着眼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自语似地说:“是不可不去!不然就是皇上的一大隐
患。”
原来恽毓鼎倒也是爱君的人,不过他跟戊戌前后的新党不同,不以为爱君就必须反对慈
禧太后,而以调和两宫,向往着母慈子孝的境界,自然以“保护圣躬”为重。这个想法跟张
之洞颇为接近,不同的是,恽毓鼎的态度比较激烈。如今为朱纶所说动,深怕瞿鸿玑的做
法,陷皇帝的处境于不利,所以决定去此隐患。
这样一种了解,正是朱纶所期待的,忖度情况,已是水到渠成,不必再多说什么。果
然,恽毓鼎开始看那个稿子了。奏稿的案由之下,写的是:“据称协办大学士外务部尚书、
军机大臣瞿鸿玑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
看到这里,他有疑问了。
“何谓‘暗通报馆’?”
“办《京报》的汪康年,不是恃善化为奥援吗?”
“这不能说是‘暗通’。”
“别自有故。”朱纶紧接着说:“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有一次太后跟善化发了几句牢
骚,言下至不满于庆邸父子。善化经由瞿汪两家内眷往来,把消息透露给汪康年,汪又悄悄
告诉了英国《泰晤士报》的记者,发了一条新闻,说中国的政局有大变动,执政快要换人
了。上头知道这件事,大为生气,说是不知什么人造谣?一查才知真相,认为善化是阴险小
人,慈眷大衰。”
“原来有此一说。那么,‘授意言官’自是指赵而言?”
“是!”朱纶答说:“听说另外还有人。”
“‘阴结外援’呢?”
“不就是岑制军吗?”
“这一款倒是情真事确!”恽毓鼎点点头又问:“你倒说,‘分布党羽’是怎么回事?”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下面是抨击瞿鸿玑的姻亲余肇康,于“刑律素未娴习,因案降调未久”,由于与瞿鸿玑
是儿女亲家,因而得任法部左参议。此外还有许多“窃权结党,保守禄位”的“劣迹”。洋
洋洒洒,写了上千言之多。
恽毓鼎看完沉吟着说:“话好象说得过分了一点!”
“老伯,不是这么说,怎么攻得下来。为了保护皇上,其势非如此不可!”
恽毓鼎心想,这话不错!为自己设想,不攻则已,一攻非将瞿鸿玑攻倒了,才能安心,
否则别人不倒,自身要倒。
“好吧!”恽毓鼎说:“摆在我这里,容我考虑。”
“是!”朱纶恭恭敬敬地告辞。
到夜来,恽毓鼎绕室彷徨,有七分上折之意,却还有三分忌惮。正在为难之际,丫头来
请,道是太太说的,“时候不早,请老爷回上房休息了。”
到得上房,恽太太问道:“倒是什么大不得了的事,弄得废寝忘食?”
“你们女人家不懂!”
“是啊,女人家不懂国家大事,只懂家务。我也不知道你这个穷翰林当到那年,才当出
头。”
这时,平常受惯了讥嘲,他一向采取犯而不较的态度,此刻却有股郁勃不平之气,拍一
拍桌子,倏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拿笔墨来!”
恽太太与丫头相顾会心,伺候纸笔茶水,剔亮了灯,让恽毓鼎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先改
朱纶的来稿,在词藻上好好修饰了一番,紧接又拿白折子来誊清。
一鼓作气将奏折弄完,天都快亮了,抬头一看,恽太太还坐在旁边相陪。便讶然问道:
“你怎么还不睡?”
“你辛苦了一夜,”恽太太盈盈含笑地:“还不该陪陪你吗?”
恽毓鼎久未见妻子如此温颜相向,颇有受宠若惊之感,拱拱手说:“承情之至,你一定
困了,快睡去吧!我让老妈子弄点东西吃了,也赶紧要睡了。”
“我不困,煮了一锅鸭粥在那里,我叫人端来你吃。”
于是喊醒丫头,预备早餐,鸭粥之外,还有四个碟子,一盘烫面饺。恽毓鼎奇怪,何以
这天有这样丰盛的早餐,更奇怪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预备下的?
“烫面饺是昨天晚上包好的,拿湿手巾盖着,一蒸就是。”恽太太又解释他的第一个疑
问,“你也苦了好几年了,应该过几天舒服的日子。”
“想过舒服日子还早,”恽毓鼎叹口气说,“唉!还是从前好!子午卯酉的年分,总还
有放主考的希望,象今年丁未,本该是会试的年分,弄个房考,有个十来个门生,也还有几
百银子的贽敬好收。从科举一停,翰林真没有什么当头了。”
恽太太笑笑不响,等恽毓鼎吃完粥洗了脸快上床时,她才问说:“朱家大少爷昨天临走
的时候说,他今天中午还要来看你。回头他来了,要不要叫醒你?”
“不必!你只告诉他,他托我办的事,我照他的意思办好了,今天不上衙门,明天递。”
恽太太知道,所谓“递”就是递折子,当即说道:“交朱大少爷去递,不省事吗?”
恽毓鼎想了一下说:“不好!不妥!”
“那么,自己派人去递。你交给我,也了掉你一件事,可以放心睡觉。”
恽毓鼎如言照办,然后上床睡觉,睡到午后起身,第一件事,便是问折子递了没有?
折子是交给朱纶了,恽太太却不肯说实话,“派人送到衙门里去了。”她从梳妆台抽屉
里取出来一个红封袋说:“朱大少爷顺便把节敬送来了。”
“节敬?”恽毓鼎诧异,“不是送过了吗?”
“这不同。上次是他老太爷的,这次是庆王的。”
“庆王的?”
恽毓鼎急急接过红封袋来,上面什么字都没有,里面是一张满纸洋文的票据。幸好,恽
毓鼎还认识“洋码”,五字后面拖三个圈圈,料想是外国银行五千两银子的支票。
“这……,”他又惊又喜又不安,“这好象……。”
“你不要说了!”恽太太抢着说:“庆王一天收的门包都不止五千两,你用他几个怕什
么?”
“是怕人说闲话?”
“谁?谁敢说闲话?”恽太太说:“若是有人说闲话,倒更应该收了。不然,羊肉不曾
吃,落个一身骚,那才真犯不着呢!”
恽毓鼎觉得太太说的是歪理,可是真还驳不倒她,只好不提。不过想一想,还是有件事
不安。
“今天五月初三,折子一上去,节前就有下文,何苦连个节都不让人家好好过?这,一
定会有人骂我刻薄!”
恽太太不作声,而恽毓鼎却越想越觉得不妥,决定亲自上衙门,把要递的折子截住,过
了节再说。
见此光景,恽太太只好开口了:“跟你实说了吧!折子是朱大少爷拿去了。”她说,
“朱大少爷的意思跟你一样,过了节再递。”
“喔!你早该跟我说实话。”恽毓鼎突然神色严重地问:
“这个封袋是你交了折子以后,他才给你的?”
“那里,昨天就交给我了。他叫我先不要告诉你,怕你心里觉得是受了人家的好处,才
动这个折子的。”
“那还罢了!”恽毓鼎神色缓和了:“不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我看成什么人
了!”
 
--------------------------------------------------------------------------------

端午一早,命妇进宫贺节,王公贝勒的福晋、格格到了许多。
其中自然以醇王福晋的风头最健,恰好又逢她次子溥杰满月,所以为慈禧太后贺节以
外,还有一片为醇王福晋贺喜之声。
午间赐宴已毕,慈禧太后需要休息,年纪大了喜欢热闹,虽靠在软榻上打盹,却仍旧吩
咐:“你们别管我,只管自己玩儿。可就是别走远了。”
于是醇王福晋、荣寿公主、奕劻的居孀之女四格格、皇后的胞妹、镇国公载泽的夫人,
聚在寝宫后面的屋子里闲谈。
在荣寿公主导引之下,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慈禧太后万寿上面,“今儿五月初五,日子过
了一半了。”醇王福晋问道:
“大姐,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十月初十,五月初五,可不是过了一半了吗?”四格格失惊似的:“日子好快,一晃
儿就到了。”
“大姐!”醇王福晋重申前问:“咱们是该怎么孝敬呢?”
“那还不是凭各人的孝心。”荣寿公主回答说。
“话不错!可是总得看看老佛爷的意思。顺者为孝,爱热闹是热闹的办法,爱清静是清
静的办法。”醇王福晋又问:
“大姐,你听老佛爷提过没有?”
“提倒提过。”荣寿公主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啦?怎么说来的?”
“老佛爷自然体谅大家,说不必铺张……。”
“不!”泽公夫人抢着说:“老佛爷归老佛爷,咱们还得好好儿尽孝心。”
“对了!就是这话。”醇王福晋问道:“七嫂,你听七哥是怎么说的,部里能拨多少款
子?”
“七哥”是指载泽。从载振开缺以后,度支部尚蔬颋调农工商部,遗缺便补了载泽。
所谓“部里能拨多少款子”,不言可喻,是问度支部为万寿庆典能拨款几何?
“这倒不知道。”泽公夫人说:“他还能少拨吗?”
“拨得可并不多。”四格格插进来说:“不过不能怪七哥。”
“怪谁呢?”泽公夫人声音中非常惶恐,“七爷可是决不敢少拨的!”
“怪谁啊?自然是怪军机。”
“怪军机?”醇王福晋问:“莫非怪庆叔?”
“我家老爷子也作不了主。”四格格答说:“如今是瞿大军机掌权,他说不行,就是不
行!”
声音很大,有些负气似的,只是在闭目养神的慈禧太后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就想到瞿
鸿玑平时的奏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钱要多花在地方上。宫中的用度,应该尽量撙
节。内务府冗员太多,亟宜大加裁减。”如今才知道,他还克扣着万寿的用费。
“这位瞿大军机再干下去,咱们旗人的脸皮,都让他撕完了!”四格格恨恨地说:“当
然一半也怪自己不争气。”
“怎么呢?”泽公夫人问。
“嗐!七嫂,”醇王福晋心直口快地说:“四姐自然是指振大爷的事。《京报》可是挖
苦得过分了一点儿。”
“也不只这一件事。反正冷嘲热讽,尽骂咱们旗人不对!
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四姐,”醇王福晋接着四格格的话问:“听说办《京报》的汪康年,是瞿大军机的得
意门生,两家内眷走得很近。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四格格冷笑道:“也不知泄漏了多少机密大事?说句实话,咱们知道的
事,还没有外国人多!”
“外国人?”
“什么英国、日本派在这里的访员,不是外国人吗?”
“这些人!”醇王福晋失惊地问:“那不要登报吗?”
“当然。”
“老佛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谁敢在老佛爷面前多嘴?”
“这不成了私通外国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可是你说的那句话了,”醇王福晋说:“这位瞿大军机到底是安着什么心呢?”
“谁知道?”四格格用一种祈求的声音说:“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又连累了皇上!”
“怎么呢?”醇王福晋与泽公夫人同声相问。
“你们想……。”
“四妹,”是荣寿公主用威严的声音打断:“你别说个没有完了,凡事有老佛爷作主,
要你着什么急。”
荣寿公主在“载”字辈中,极其权威,这样疾言厉色地告诫,四格格自然不敢再说什么
了。
在此沉默之际,前面却有了声音。“大格格!”是慈禧太后在喊。
“在这儿哪!”荣寿公主轻声说道:“前面去吧!醒了。”
到得软榻前面,只见慈禧太后双眼怔怔地望着空中,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他人悚息以
待,唯有醇王福晋恃宠撒娇似地说:“老佛爷倒是在想什么呀?”
慈禧太后没有答她的话,只说:“大格格,你叫人把那个什么《京报》,找几份来我
瞧。”
“是!”荣寿公主向四格格微微瞪了一眼,仿佛在责备她闯了祸似的。

※ ※ ※

五月初六,恽毓鼎的折子递了上去,慈禧太后没有发下来。初七一早,传谕独召庆王奕
劻。
“你看看这个折子!”
奕劻极快地将恽毓鼎的奏折看完,伛偻着身子将原件呈上御案,退到一旁。
“皇帝,你看怎么办?”
“请皇太后作主。”
“我自然有主意。我只问问你的意思。”慈禧太后的声音极冷:“如果你要保全他,我
可以改主意。”
皇帝大为惶恐,也相当困惑,不知道瞿鸿玑的事,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但慈禧太后的
意思是很明显的,已决定罢黜瞿鸿玑。既然如此,何故保全?
不但不能保全,还得骂瞿鸿玑几句,因而移过原折来,一面看,一面说:“照他的劣迹
‘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就该革职查办。”
“查是要查的!”慈禧太后的语气缓和了:“革职,太不给他面子了。开缺吧!”
“是!”奕劻问道:“请旨,派什么人彻查?”
“少不得有孙家鼐。”慈禧太后说:“另外一个,你们看,派谁好?”
再派一个自然要选满员。查案的人至少应与被查的人资格相侔,若以瞿鸿玑协办大学
士、军机大臣的官阶来说,不妨在满缺的大学士、协办大学士世续、那桐、荣庆中挑选一
个,但奕劻建议的,却是陆军部尚书铁良。因为第一,借此贬低瞿鸿玑的身分;第二,铁良
一向对汉人有存见,如果孙家鼐有卫护瞿鸿玑之意,加上一个铁良便可制衡了。
“其实,也用不着查!”慈禧太后又说:“反正不能再用了,你倒拟旨来看。”
一听这话,奕劻大喜过望,但立即便生警惕,这是极紧要的一刻,千万要沉着,所以定
定神想了一下才回答:“回皇太后的话,类似情形,军机不便拟旨,历来都用朱谕,以示进
退大臣的权柄,操之于上。”
“我原是说朱谕的稿子。”慈禧太后将恽毓鼎的原奏发了下来。
“是,奴才即刻去办。”
一退了下来,奕劻一面派护卫飞召杨士琦,一面遣亲信跟李莲英去说,请他代奏,回头
“递牌子”时,请慈禧太后单独召见,不必与皇帝相偕。
不一会杨士琦应邀而至,先在王公朝房等候,奕劻得到通知,屈尊就教,摒人密谈:
“这一状告准了,劳你大笔拟一道朱谕。”
杨士琦笑了:“我猜到王爷找我必是这件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已经预备
了。”
奕劻接过稿子,匆匆看了一遍,点点头说:“很好!我马上就递上去。大概今天就可以
见分晓了。”
“是!”
“你再替我拟个稿子,请开一切差缺。等朱谕一下来,紧接着就递。”
“这,”杨士琦问道:“必得这么做吗?”
“这么做比较妥当。”奕劻答说:“瞿子玖最近还请太后让我退出军机,我不能不有表
示。”
杨士琦想了一下说:“也可以。”
于是,奕劻立即又递牌子,果然只是慈禧太后一个人召见。看了朱谕的稿子,认为可
以,便即喊道:“拿匣子来!”
伺候在殿外的李莲英,随即捧了个黄匣子,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亲手将那个稿子放入匣内,再上了小锁,吩咐送给皇帝。
小锁的钥匙,皇帝那里也存着一把,开匣子看到稿子,自能意会,是用朱笔照抄一遍。
所以李莲英不必多问,捧着匣子就走了。
“我真没有想到,瞿鸿玑会这样忘恩负义!”慈禧太后颇为愤慨,“我待他很不薄,他
竟容不得我!这年头儿,真是人心大变了!”
“幸亏发觉得早,还不成气候。”奕劻说道:“皇太后当机立断,弭大患于无形,奴才
实在佩服。不过,军机上只剩奴才跟林绍年两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意思是要添人,慈禧太后便问:“你看谁合适啊?”
“奴才不敢妄保。只觉得总以老成谨慎为宜!”
“老成”自然忠于太后,“谨慎”是决不会搞什么“归政”的花样。
慈禧太后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我自有道理!你先下去听信儿。”
一回到军机处,只见林绍年颇有局促不安的模样;瞿鸿玑倒还沉静,不过脸色凝重,想
来他心内亦必不安。每天循例宣召军机,何以至今尚无动静,只见奕劻一个人进进出出,不
知出了什么变故?
好不容易来宣召了,内奏事处派来的苏拉平时大声说一句:“王爷、各位大人,上头叫
起!”这天却改了说法:“王爷、林大人的起!”
一听这话,林绍年脸色大变,瞿鸿玑默不作声,奕劻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进殿行了礼,皇帝开口说道:“瞿鸿玑不能再在军机了。
你们看这道朱谕!”
“是!”奕劻将朱谕接了过来,双手捧着看了一遍,回身递给林绍年。
林绍年亦复双手高捧着看,一面看,一面手就有些发抖了。
林绍年的心思极乱。因为瞿鸿玑是他的“举主”,而且就在不久以前,奕玑面奏以林绍
年为度支部右侍郎,依新官制明定,除内务部以外,其余各部大臣,“均不得兼充繁重差
缺”,林绍年以候补侍郎补了实缺,便不得不奏请开去军机大臣上行走的要差。这是奕劻乘
机排挤的手法,亦亏得瞿鸿玑力争,才有“林绍年着毋庸到任,所请开去要差,着毋庸议”
的上谕。如今瞿鸿玑落得这个下场,自然应该为他乞恩保全。
可是他也知道,瞿鸿玑犯的是密谋归政的嫌疑,中了慈禧太后的大忌,自己人微言轻,
虽争无用,说不定还会碰个大钉子,因而踌躇未发。
但此时此地,不容他细作考虑,慈禧太后已经在喊了:
“林绍年!”
“臣在。”
“你说给瞿鸿玑,我已经格外保全他了!只要他以后安分守己,过两年也许还会用他。”
“是!”
“你可以先回军机,把朱谕拿给瞿鸿玑看。”
“是!”林绍年因为捧朱谕在手,无须跪安。站起身来,退后数步,转身出殿,抹一抹
额头上的汗,急步回军机处去宣谕。
于是奕劻又成独对了。“外务部尚书,是个要缺,不便虚悬。”他说,“请皇太后、皇
上简派。”
“你看呢?可有什么合适的人?”慈禧太后问道:“吕海寰怎么样?”
吕海寰是举人出身,当过驻德公使,回国后当过工部尚书、陆军部尚书。在老一辈的洋
务人才,相继凋零,后一辈的资历尚未能任卿贰,青黄不接的此际,吕海寰的资格算是够
了。而且近年来的外交,以联德为主,吕海寰的经历,更为相当,所以奕劻不能不表示赞成。
“我想,外务部也不能全交给吕海寰。”慈禧太后又说:“你的精力怕也照顾不到,那
桐又署着民政部,这该怎么办呢?”
外务部的编制与他部不同,奕劻是外务部总理大臣;瞿鸿玑是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尚书;
再有一个会办大臣,就是那桐。如果奕劻照顾,那桐又在民政部,则外务部的大权,便归吕
海寰独揽。在满汉猜忌日深之时,慈禧太后实在不能放心。
奕劻认为这很好办,“请旨那桐不必兼署民政部尚书,专门会办外务部好了。”
“好!”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那么民政部呢?”
“奴才保荐肃王善耆。”
这也是很允当的人选,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认可了。于是当天便下了三道上谕,一道是
吕海寰与善耆的新命;一道是恽毓鼎奏参瞿鸿玑暗通报馆,授意言官各节,着交孙家鼐、铁
良秉公查明,据实具奏。
再有一道便是朱谕,撮叙恽毓鼎的原奏以后,便是杨士琦的手笔:“瞿鸿玑久任枢垣,
应如何竭忠报称?频年屡被参劾,朝廷曲予优容,犹复不知戒慎。所称窃权结党,保守禄位
各节,姑免深究。余肇康前在江西按察使任内,因案获咎,为时未久,虽经法部保授丞参,
该大臣身任枢臣并未据实奏陈,显系有心回护,实属徇私溺职。法部左参议余肇康,着即行
革职;瞿鸿玑着开缺回籍,以示薄惩。”
等这道朱谕发抄,震动朝班,但亦没有人敢多作议论,或者为瞿鸿玑稍抱不平,因为
“姑免深究”这四个字之中,包含着太多的文章。至于余肇康一案,无非欲加之罪而已。
奕劻自然踌躇满志。美中不足的是,假惺惺奏请开去军机大臣要差,虽蒙慰留,却另有
朱谕,派醇亲王载沣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同时,鹿传霖复起,补授军机大臣。这很显然
的,加派载沣是分奕劻的势,而鹿传霖回军机,则不独表示后党又复得势,而且也因为鹿传
霖在军机上,每每异调独弹,成事虽不足,要掣奕劻的肘,却是优为之的。

※ ※ ※

五月初八,上海、天津的新闻纸,都以特大号的标题报导:“瞿鸿玑罢相”。
岑春煊正在上海,一看这条消息,知道事不可为了,当机立断,将田中玉遣回北洋。而
在北洋,袁世凯声色不动,只道:“可惜!可惜!”将张一麟找来了,要他写封信慰问瞿鸿
玑。
“如何措词?”张一麟知道袁、瞿不睦,所以这样动问。
“要恳切。”袁世凯说:“满人排汉,实实可怕,不妨带些兔死狐悲的意味在内。”
张一麟是书生,那瞿鸿玑之去,是袁世凯早就预知的,信以为真地照府主的意思,写了
一封极漂亮的四六,就是“宦海波深,石尤风起,以傅岩之霖雨,为秦岱之闲云。在朝廷援
责备贤之条,放归田里,在执事本富贵浮云之素,养望江湖。有温公独乐之园,不惊宠辱,
但谢傅东山之墅,奚为生灵?虽鹏路以暂行,终鹤书之再召。”将瞿鸿玑比作司马光与谢
安,不但在身分上恭维得恰到好处,而且司马光再度入朝,谢安东山复起,扣定了“终鹤书
之再召”这句话,运典贴切,善慰善祷,是张一麒自觉得意之作。
下面再有一句话,为袁世凯自道,“弟投身政界,蒿日时艰,读兰焚蕙叹之篇,欷歔不
绝,感覆雨翻云之局,攻错谁资?”瞿鸿玑看到这里,也连声说道:“可惜!可惜!”是可
惜糟蹋前面的一段好文章。
那天正是岑春煊假满之日,“力疾赴任”的电奏到军机处,奕劻把它压了下来,却以两
江总督端方写给军机处的一封密函递了上去。这封信用“王爷钧鉴,敬禀者”的开头,接叙
上海道蔡乃煌的原禀,说岑春煊如何讪谤朝廷,如何与康梁接交,梁启超如何组织政党,密
谋“保皇”,如何悄然抵沪,与岑春煊多次会晤。
会晤还有证据,是岑春煊与梁启超在一家报馆门口合摄的照片。看到这张照片,慈禧太
后脸色大变,奕劻从未见她如此沮丧过。
“唉!”好久,她叹口气:“想不到岑春煊也是这样的人!”
奕劻默然,作出替慈禧太后伤心难过的神色,于是载沣开口了。
“岑春煊跟梁启超,是两广的大同乡。”
这又何待他说?慈禧太后不理他的废话,只对奕劻说:“想不到岑春煊亦会对不起我。
天下之事真是难说了!算了!
他对不起我,我还是饶了他。让他开缺吧!”
听得这话,奕劻意犹未足,本意会撤职查办,还可以叫蔡乃煌收拾他一顿,不想慈禧太
后是如此宽宏大量!
当然,除了袁世凯以外,还有好些人或者致函慰问,或者设宴饯行,有的赠诗伤别。其
事突兀,可与当年翁同龢罢相并论。但瞿鸿玑的处境却比翁同龢好得多,孙家鼐、铁良“秉
公查明”一案,以“查无实据”奏复,朱批一个“知道了”,便算结了案。临行之时,路局
特挂专车,送行的场面,极其热闹,比翁同龢被逐回乡时,朝贵绝迹,凄凉上道,是不可同
日而语了。

※ ※ ※

奕劻与袁世凯却觉得仍还有隐忧,因为岑春煊虽已遣散幕僚,仿佛不再打算履任,但只
请假一月,底缺未开,随时有“变活”的可能。尤其是军机处,载沣少不更事,鹿传霖衰迈
顽固,林绍年忧谗畏讥,而奕劻本人就算精力能够支持,才具也难以独挑大梁。这样一副治
国的“班底”,是自有军机处以来,最不象样子的。倘或慈禧太后心血来潮,内调岑春煊进
军机,那样一来不但反赢为输,而且会大输特输!
一想到此,袁世凯寝食难安。于是杨士琦复又来往于京津道上。几度密商,决定一方面
斩草除根,要绝掉岑春煊的慈眷,一面移花接木,以袁世凯代林绍年,以张之洞代鹿传霖,
重新开一番局面。

※ ※ ※

岑春煊翻然变计了!决定假满接任。这自是自恃慈眷,而两广又是颇可有作为之地,何
忍轻弃?但亦由于同乡梁启超的活动,在此期间专程由东京到上海,跟岑春煊有过秘密的会
晤。
谁知这些形迹,都已落入上海道蔡乃煌耳目中。此人籍隶广东番禺,出身与才具跟张荫
桓相仿,但品格比张荫桓卑下得多。他之能谋得这个肥缺,走的是“庆记公司”的门路,而
固位之道,则是全力侦察革命党的行动,并为北洋的鹰犬。
所以,岑春煊的行动,亦在他窥伺范围之内。
当蔡乃煌密告梁启超正在组织“政闻社”,并正拉拢岑春煊的电报到京时,恰好两广总
督衙门进贡慈禧太后的寿礼,亦已由专差护运抵京。寿礼很别致,是八扇玻璃屏,用广东称
为“酸枝”的紫檀雕琢,另饰彩画,工细绝伦。这不足为奇,奇的是这八扇玻璃屏,厚有一
尺,中空贮水,可蓄金鱼。见到的人,莫不啧啧称奇。暗中评议,今年万寿的贡物,只怕要
以岑春煊这别出心裁的一份考第一了。
这是岑春煊未萌退志的明证,而且也是慈眷行将更隆的信号。于是奕劻、袁世凯经由端
方的协力,开始对岑春煊动手了。

※ ※ ※

“是!”奕劻答应着,又问:“两广总督请旨简派。”
慈禧太后大受刺激,无心问政,略想一想说:“我一时也想不起人。调了一个又调第二
个,得好好安排,你们去商量好了,开个单子来看。”
这在奕劻,恰中下怀,回到军机处一个人默默运思,开了一张单子,然后又递牌子,请
求“独对”。
“如今巡抚之中,以河南巡抚张人骏资格最深,而且他原做过广东巡抚,升任两广总督
驾轻就熟,人地相宜。”
“可以!”慈禧太后问道:“那么谁补河南巡抚呢?”“奴才保荐林绍年。”奕劻说
道:“林绍年原很不错,应该是个可以得力的人。不过,他总觉得他进军机是出于瞿鸿玑的
保荐。这个疙瘩在心里消不掉,办事就不能得心应手。倘蒙恩典外放,他也是感激的。”
“嗯,嗯!”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不过,军机大臣外放巡抚,似乎没有这个规矩。”
当年“南北之争”,李鸿藻与荣禄合谋,想排挤沈桂芬出军机,正好贵州巡抚出缺,荣
禄密奏慈禧太后,以沈桂芬接充。
懿旨一下,群相惊诧,宝鋆据理力争,说“巡抚二品,沈桂芬现任兵部尚书,军机大
臣,而且宣力有年,宜不左迁。”
宝鋆接下去又说:“此旨一出,中外震骇,朝廷体制,四方观听,均有关系,臣等不敢
承旨。”慈禧太后迫不得已,只好收回成命。
这件事在慈禧太后,印象特深。所以听说以林绍年调补河南巡抚,不由得想起二十八年
前的往事,颇有顾虑。
不过奕劻只是想排挤林绍年出军机,并非有所报复,事前已是经过仔细考虑的,当下从
容答奏:“河南巡抚一缺,向来与其他巡抚不同,再者林绍年现任度支部侍郎,对品互调,
并不违体制。”
河南巡抚与众不同,慈禧太后是知道的。巡抚都由总督在管,即令不是明白规定隶属关
系,而习例上亦必受某一总督节制,如山东巡抚之于直隶总督,就是一个例子。唯独河南巡
抚,自田文镜时开始,便专属于朝廷,没有一个总督可以干预。而且,林绍年的情形,与沈
桂芬不大相同,所以慈禧太后听得这番解释,亦就同意了。
“林绍年的笔下是好的。”慈禧太后茫然地问:“他一走,谁动笔啊?”
这一问,恰好引出奕劻想说的话。他事先便已得有消息,慈禧太后颇为眷念张之洞,将
他召入军机,必能邀准,而亦唯有张之洞内召,才能夹带袁世凯入枢。一番说词是早就想好
了的,只待慈禧太后自己开端,便可从容陈奏。
“军机原要添人,不过在军机上行走,关系重大。奴才在想,这个人必得第一,靠得
住;第二,大事经得多;第三,笔下来得;第四,资格够了。看来看去,只有张之洞够格。”
“好啊!”慈禧太后欣然同意:“调张之洞进京好了!”
“是!”奕劻紧接着说:“不过张之洞有样毛病,李鸿章从前说他书生之见,这话不算
冤枉他。张之洞有时候好高骛远,不大切实际,而且他比奴才大一岁,精神到底也差了。”
“军机上最多的时候,有六个人,如今只有四个,再添一个年轻力壮的也可以。”
“要添就添袁世凯。”奕劻脱口便答,听起来是势所必然,令人不暇多想。只听他再说
用袁世凯的理由:“袁世凯务实际,正好补张之洞的不足。而且各省总共要练三十六镇兵,
这件大事,只有袁世凯能办。再者,他在北洋太久,弄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也不大好!”
最后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慈禧太后的心,但并未立即准许,只说,“先让他进京来再
说。”
 
袁世凯打点进京以前,第一件大事是催办贡献慈禧太后的寿礼。这份礼早在两个月前就
已着手预备,以服御为主,两袭大毛袍褂,玄狐、白狐各一;一枝旗妆大梁头的玉簪;两枝
伽楠香木镶宝石的珠凤;再有一枝六尺的珊瑚树,配上红木座子,就比人还高了。
这份寿礼,是与岑春煊的八扇琉璃屏媲美,但后来居上的却是盛宣怀的一份。由于慈禧
太后每天跟宫中“女清客”缪素筠写字作画,兴趣正浓,所以盛宣怀投其所好,觅了以钱舜
举为首的,宋、元、明三朝九名家的手卷,配上亲王永瑆所写的扇面册页九本,既珍贵,又
雅致。但看上去轻飘飘地,似乎分量不够,因而以足纯金一千两,打造了九柄如意,用独块
红木作架,外面加玻璃罩。这九柄如意有个名堂,叫作“天保九如”。
同时,盛宣怀又送了一份重礼,托掌印钥的内务府大臣世续格外照应。世续格外检点以
后,关照专差,另外再备一个玻璃罩。
果然,抬进宁寿宫时,玻璃罩打碎了一面,幸而世续有先见之明,等安置停当,换上个
新罩就是,否则只好不加罩子,那就逊色得太多了。
慈禧太后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但这样金光灿烂的九柄如意,却还是平生初睹,觉得它俗
得有趣,信口问了句:“是真金?”
“足赤纯金。”李莲英答说:“底下有打造铺子的字号。”
“倒难为他了!”慈禧太后说:“差官也该犒赏。”
解送贡品的差官,每处赐宴一桌,犒赏二百两。另外对三大臣另有赏赐,袁世凯是双桃
红碧玺金头带,岑春煊是翡翠佩件,盛宣怀是打簧金表,都是文宗生前御用之物。

※ ※ ※

在袁世凯未进京以前,奕劻已为他作了周密的部署,直接间接地在慈禧太后面前鼓吹一
种见解:袁世凯在北洋办洋务,并不逊于李鸿章。只看日俄战争时,他能笼络日本而又不遭
俄国的怨恨,足见手段。又说当今办洋务的长才,如唐绍仪、梁士诒等等,都佩服袁世凯,
如果由他来当外务部尚书,一定可以得心应手。
这话说得多了,自然能够转移慈禧太后的想法。本来她就觉得吕海寰的资格浅了些,而
外务部居各部之首,应该由重臣充任尚书,才能表示尊重各国,力求修睦的本意。因此,袁
世凯在七月二十二日进京,召见了两次以后,慈禧太后便作了决定,调袁世凯为外务部尚
书,原任尚书吕海寰调为会办税务大臣。同一天另有一道上谕:“着张之洞、袁世凯在军机
大臣上行走。”
两总督同时内召,连带疆臣亦有一番大调动。直隶总督由山东巡抚杨士骧署任;湖广总
督则调赵尔巽接充,他早在三月间便授为四川总督,一直不肯到任,川督由他的胞弟,四川
藩司赵尔丰署理。如今改调湖广,遗缺由江苏巡抚陈夔龙升任,这一来,赵尔丰亦无须回
避,是个很妥帖的安排。
八月里,张之洞交卸了鄂督,到京接任。宫门请安,立刻便由慈禧太后传谕,第二天一
早召见。
“张之洞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慈禧太后对李莲英说:“他是我手里取中的!”
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感慨少得意多,李莲英便摆出笑容说道:“这么说,张中堂简直就是
老佛爷的门生!”
“也可以这么说!”慈禧太后的回忆,一下子跳到四十年前,“那一榜的状元是翁同龢
的侄子,叫翁曾源,有羊角风,一发起来,人事不知,怕人得很,居然会中了状元,也是怪
事。”
“那是老佛爷的庇护,不然,有羊角风的人,一到了保和殿,看那势派,岂有个不吓得
发病的道理?”
“是啊!不过,他就是状元,也不能做官。他那一榜,数学问好,还是张之洞。”慈禧
太后眨着眼笑道,“我记得召见三鼎甲的那天,张之洞进殿差点摔一跤。他人长得瘦小,不
讲究边幅,走路一跳一蹦的,有人说他是个猴相,一点不错。”
就为了这份念旧之情,所以在召见张之洞时,慈禧太后特有一份亲切喜悦的感觉。但一
见张之洞头白如银,回想他当年的“猴相”,不由得深致感慨:“你可真是老了!”
“慈圣在上操劳国事,臣何敢言老?”张之洞答说。
“你今年多大?”
“臣道光十七年出生,今年七十有一。”
“那比我小二岁。”慈禧太后问道:“眼睛、耳朵都还好吧?”
“视力稍差、耳聪如昔。”
“你这比王文韶、鹿传霖强得多了。”慈禧太后说:“王文韶当差很谨慎,我本来也不
愿意让他退出军机,只因为他的耳朵实在聋得厉害,没法子,只好准他告老。你跟他常有来
往吧?”
“王文韶家住杭州,岁时令节,常有书信往来的。”
“衣服新的好,人是旧的好。这趟调你进京,可不是让你养老!好在你的精神还很好,
你要替国家尽力。”
“是!只要有益于国,臣不敢以衰迈而有所诿避。”
“如今外患总算平了下来,可是内忧还在。革命党到处闹事,你看该怎么办?”
“兹事体大,不是片刻之间,可以回奏得清楚的。”张之洞紧接着说:“不过,有一句
话,臣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说!”
“满汉畛域,务当化除。臣记得与前督臣刘坤一会奏,整顿国事办法十二条,其中‘筹
八旗生计’一节,意在消融满汉隔阂。”张之洞略停一下,高声念他奏折中的警句:“‘中
国涵濡圣化二百余年,九州四海,同为食毛践土之人。满、蒙、汉民,久已互通婚嫁,情同
一家,况今中外大道,乃天子守在四裔之时,无论旗汉,皆有同患难,共安乐之谊。’如此
休戚相关,祸福与共,何可自分畛域?”
“朝廷并没有成见。”慈禧太后从容说道:“我记得你四年前进京召见的时候,也说过
这话。所以,以后定新官制,不分满缺、汉缺。再如陆军官制,都统、参领亦不是专由旗人
来当,象新军将领段祺瑞、王士珍他们,都加了都统的衔。这不是朝廷不存成见的证据?”
慈禧太后振振有词,倒不是有意辩驳,而张之洞却为她堵得气结!他心里在说:朝廷是
这样子化除满汉畛域,实际上是进一步排汉。以前六部分满缺、汉缺时,犹是对等的局面,
如今则满多汉少,而犹说不存“成见”,这话也太令人不能心服了!
慈禧太后见他只是喘息,并无别话,当他累了,便又体恤地说:“你下去休息吧!以后
天天见面,有什么话,慢慢再说。”
张之洞尚欲有言,慈禧太后已吩咐太监,只好跪安退出。军机处已派了二班的“达拉
密”易贞,在宫门迎接,请到军机处接事。
“不!”张之洞说:“我得先到内阁到任。”
易贞不想第一次见面就碰了个钉子,但亦只有赔笑,再次请示:“那么,请中堂的示
下,是不是明天接手?”
“再看吧!”
这就更让易贞诧异了!入军机是多少人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事,而张之洞仿佛视之为
“嚼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其故安在?倒必得打听一番。
军机章京与内廷奏事太监,常有交往,所以易贞很快地打听到了,原来奏对时与慈禧太
后为了满汉之见,言语似乎不甚投机,因而有此意兴阑珊的模样。
易贞是河南商城人,与袁世凯同乡,以此渊源颇见亲密,回到军机处,悄悄相告其事。
袁世凯亦很诧异,觉得张之洞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
“他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对两王不满?”他问。
“只怕不是不满,是略有轻视之意。”
“这可不好!”袁世凯低声说道:“你不必再提这件事了,传到两王耳朵里,徒生意
见。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是,明白!”
“张中堂还是住白米斜街?”
“是的。”
“回头我去拜他。”袁世凯唤着易贞的别号说:“丞午,请你关照同人,等张中堂接事
以后,不要提满班朋友如何不中用的话。”
“其实,”易贞笑道:“就不说,张中堂也知道。”
“那是另一回事。你只听我的话就是!”

※ ※ ※

白米斜街在地安门外,什刹海南。张之洞不知何所本,称之为“石闸海”,但连他家的
听差,都一仍旧名,将“什”字念成“结”。
轿子到门,张家的听差出来挡驾,说他家主人到会贤堂去了。会贤堂是张之洞的厨子所
开的一家饭庄子,就在什刹海以北。京里提得起名字的大小馆子,都有一两样拿手菜,会贤
堂得地利之便,以邻近荷塘中所产的河鲜供客,名为“冰碗”,所以夏天的买卖极好。到秋
风一起,自然门前冷落,而今年不同。
原来自亲贵用事,官制大改,多少年来循资渐进的成规,已在无形中失坠。为求幸进躐
等,苞苴奔兢之风大炽。会贤堂既是张府庖人掌柜,张之洞的文酒之会自然假座于此,然则
仰望“南皮相国”的颜色,想借机接近,或者打听官场的行情,会贤堂就是一道方便之门了。
袁世凯心想,既然来了,不肯稍稍迂道一顾近在咫尺的会贤堂去一会张之洞,足见来意
不诚,比不来更失礼,因而绕道北岸。只见会贤堂前,车马纷纷,其门如市。不过等袁世凯
的大轿一到,围在一起闲谈聚赌的轿班车夫,自然都敛迹了。
传报入内,张之洞少不得离座相迎。略事寒暄,主人引见了一批他从武昌带来的幕僚,
袁世凯认识的只有一个号称“龙阳才子”的易顺鼎。
其时,张之洞已经罢饭,聚客茗饮,亦将散场,只为袁世凯专程来访,不得不强睁倦眼
陪着说话。见此光景,袁世凯觉得有些话不便出口,更无法深谈,只说:“庆王特为致意,
请中堂务必明天就接事。有好些紧要条陈,可否要取决于中堂。”
其实奕劻并未托他传话,也没有什么非张之洞不能定夺的条陈在军机处,他此来只是劝
张之洞别闹脾气,所以用这样的说法敦促。
张之洞亦是爱受恭敬的人,听袁世凯这么一说,就有闲气,亦可消释,拱拱手说:“是
了!明天我到内阁接了任,随即入枢。”
“恭候大驾!”袁世凯站起身来又问:“有没有什么可以为中堂效劳之处?”
“言重,言重!”张之洞说:“来日方长,仰仗之处正多,眼前还不必麻烦老兄。”

※ ※ ※

张之洞入枢的第三天,接到两江总督端方的一通密电,说是署理江苏巡抚陈启泰“嗜好
甚深,不堪封疆重任”,力保湖北藩司李岷琛继任苏抚,并建议以湖北臬司梁鼎芬,调补藩
司。
“午桥主张,我无意见,请列公合议!”张之洞将端方的电报,请同僚传观。
这天奕劻没有到班,传观由载沣开始。他跟鹿传霖都没有话,传到袁世凯手里,一看便
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了。
原来江苏巡抚陈夔龙调任川督,朝命本以浙江巡抚张曾扬调任江苏。而张曾扬由于处理
“鉴湖女侠”秋瑾一案,处置过于严峻,江浙两省的士绅,大为不满,所以对他的新命,纷
纷表示反对。江苏士绅甚至公然表示拒绝他到任。
其时陈夔龙已经奉准给假三月,回籍省墓,更有件大事是要赶在十月初十慈禧太后万寿
以前到京。如今张曾扬不能到任,他便不能交卸,岂不误了行程?因而电请以江苏藩司陈启
泰署理巡抚,以便克期交代,进京祝蝦。
这是必定会邀准的事,也是陈夔龙分内可以作主的事。江苏向来有两藩司,江宁藩司隶
属总督,江苏藩司则归巡抚管辖,而端方却认为陈夔龙作此决定,应该先要征得他的同意。
居然不经知照,径自出奏,深为不悦。但以无从与陈夔龙作梗,便迁怒到陈启泰头上了。
这些情形,袁世凯已有所闻,如今看到端方的电报,立刻便知道他的用意。只是要跟陈
启泰为难,而非荐贤。李岷琛是张之洞的旧部,梁鼎芬更是武昌抱冰堂上的红人,如此迎
合,自然会得张之洞的支持,借李以逐陈。
袁世凯一向轻视他这个拜把弟兄,心里在想:端老四这下又失策了!只为报没来由的睚
眦之怨,平白地长他人的志气,江苏巡抚落在张之洞旧部手里,是以增他的声势,相对地便
是减了自己的威风。如何见不及此。
于是,袁世凯笑笑说道:“伯平是不是抽大烟,还在疑似之间。至于少东的痼疾甚深,
是我在天津亲眼得见的,莫非午桥竟不知道?”
这一说,张之洞无法再为李岷琛撑腰,只问:“慰庭,那么你看,怎么复他?”
“朝廷已有电旨,准伯平署理苏抚,不能随便收回成命。至于苏抚应该派谁,不妨等筱
石到京以后,当面问一问他,究竟伯平的精神如何?能不能胜任?再请旨办理。”
“好!就这样办。”

※ ※ ※

陈夔龙到京不久,陈启泰便实授了江苏巡抚。因为此人的精力,并不如端方所说,而操
守能力,又足胜封疆之任,没有理由不让他真除。
陈启泰是翰林出身,当过多年御史,以他的清廉耿直,当然看不惯端方与蔡乃煌的所作
所为。端方是总督,陈启泰无奈其何,上海蔡乃煌,在管辖之下,就不肯轻饶了。到任甄别
部属,将蔡乃煌加了极坏的考语。
这一来,张之洞就不客气了,作主将蔡乃煌调为邮传部左参议,他的遗缺,却未派人。
因为这是个特简的道缺,袁世凯以“先得探探上头的意思”为名,把开单请简这道手续,暂
且压了下来。
紧接着,端方有电报到京,指派上海道蔡乃煌解送贡品进京。就这样,越过了陈启泰这
一关,蔡乃煌得以到京活动。
交卸了差使,第一个要见的是奕劻。他坦率地要求回任,理由是,他一离上海,无法控
制局面,新闻纸上可能就会出现“谣言”,说岑春煊与康梁合影的照片,出于他的伪造。那
一来风波大起,会成不了之局。
一听这话,奕劻不免着慌,“等我想法子,等我想法子!”
他说:“你最好先去看看袁宫保。”
袁世凯他当然要去看的,不过说法不同了。以伪造照片的那重公案将被揭发作威胁,是
欺侮奕劻不明白报界的情形,他本人不说,报界何由得知其事?何况岑春煊由这帧照片上断
送了功名,根本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其事极秘密,不虞外泄。奕劻不明其中事理,而在袁
世凯面前,却是瞒不住的。
不过,能耸动袁世凯听闻的,亦仍旧只有岑春煊。蔡乃煌说他自开缺以后,在上海恢复
了当为贵公子的故态,每天晚上在“长三堂子”摆酒,而且经常聚赌,一掷万金,出手豪
阔,因而结交了很多富商巨贾、贵介公子。
“西林表面上醇酒妇人,其实借以自晦。别的倒都不在乎他,唯一可虑的是跟盛杏荪走
得很近。”
袁世凯早就有此忧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西林未到任就能为杏荪修怨,总算是够交
情的。”他说:“杏荪总要有所报答罗!”
“就没有这层关系,他们亦一定会走在一起。西林的威望,杏荪的财力,合则两利,现
在有条路子快要成功了。”
“喔,”袁世凯问:“是怎么一条路?”
“正西。”
“正西?”袁世凯细听了一下才明白。八卦中正西为兑卦,兑为“泽”也,“原来是泽
公。”
“是!这条路要走通了,陈玉苍怕难其位。”
陈玉苍是指接岑春煊的邮传部尚书陈璧。袁世凯知道,盛宣怀心目中艳羡两个缺,一个
直隶总督,一个邮传部尚书,以度支部尚书载泽最近颇为慈禧太后所笼络这一点来说,盛宣
怀督直,未必能够如愿,当邮传部尚书,所望并不算奢。
“至于西林,有杏荪替他在京活动,皇太后年纪大了,又格外念旧,复起亦非无望。”
蔡乃煌看袁世凯沉吟不语,知道他被说动了,因而自陈:“宫保,如果能让我回任,我一定
看得住西林,还要找机会给他难堪!”
“喔,”袁世凯很感兴趣地,“你预备怎么样跟他开玩笑?”
“象他这样三世受恩深重的大员,既然因病开缺,就得回籍养疴。在十里夷场是非之
地,花天酒地,不说招惹是非,即于观瞻,亦复不雅,我就拿这个题目,找机会剥剥他的面
皮。”
袁世凯微笑不语,然后突然问道:“你见过南皮没有?”
“还没有。”
“去见了他再说!”袁世凯说:“你只要把南皮敷衍好了,事情就可望挽回了。”
“是!”蔡乃煌深深受教,告辞而去。

※ ※ ※

未谒南皮,先昭龙阳,龙阳才子易顺鼎跟蔡乃煌曾共过患难。
原来蔡乃煌本名金湘,以秀才作刀笔,为当时的番禺县令王存善,抓到他争妓一案,行
文学老师,革掉他的秀才。这一来再犯法到堂,对县官就不能长揖称“老太祖”,而须跪着
叫“大老爷”。“大老爷”一生气,亦可以打他的屁股。有此危险,蔡金湘不敢再逗留在广
州,远走京师。
到了京里的蔡金湘,摇身一变成为蔡乃煌,字伯浩,是国子监的监生,国子监确有这样
一个监生,是蔡金湘的胞侄。冒牌的蔡乃煌,循例可应北闱乡试。他的笔下很来得,中了一
名举人,但不敢再回广州,捐了一个县令,分发台湾,其时正在甲午。
及至黄海熸师,战败割台,台湾巡抚唐景嵩被举为大总统,密电京师,请饷百万,以便
募兵抗日。朝廷准奏,户部筹款,拨了六十万到台湾藩库。其时局势混乱异常,以县令为藩
司幕友的蔡乃煌,混水摸鱼,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法,截留了二十几万,饱入私囊,内渡入
川,捐了个道员,随波浮沉,居然走通了奕劻的路子,放了上海道。
当他在台湾藩幕时,易顺鼎也在台湾当道员,酒阵文场,惺惺相惜,交情不浅。蔡乃煌
如今要打通张之洞的路子,现成有个易顺鼎可通款曲。好在他们这几年踪迹虽疏,音问不
绝,所以一见了面,仍旧跟熟朋友一样,不必多叙寒温,便谈入正题。
“曾文正的小女婿从前当过上海道,花了九万银子,所以文芸阁说他‘扶摇直上’,似
恭维而实挖苦。”易顺鼎笑道:
“你花了多少?”
 
不必提起。反正本钱还没有捞回来。”
“所以你其心不甘?”
“实甫,易地而处,莫非你就能无动于衷?”蔡乃煌放低了声音说:“你我交非泛泛,
我跟你说实话,庆邸、项城都很同情我,就怕南皮作梗。这一关若能打通,实甫,我替你刻
‘四魂集’。”
易顺鼎诗才如海,平生作诗无数,自己最得意的是在台湾那两年的诗,一共编为四集,
题名:“魂北”、“魂东”、“魂南”,余生可恋,忌讳魂西,改用“魂归”,合称“四魂
集”,早已刻印问世。蔡乃煌只是不便公然表示打算送他多少银子,因而用此说法。
易顺鼎正在闹穷,自然乐于成人之美,想了一下说:“包在我身上!你在寓所听我的信
好了!”
“实甫!”蔡乃煌问说:“你锦囊中有何妙计,说得如此有把握?”
“天机不可泄漏。”易顺鼎答说:“不过,到时候找不到你,那可是你自失良机,怨不
得我。”
蔡乃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听命而行,每天守在西河沿的客栈,摒绝应酬,
一意待命。这样到了第四天正午,易顺鼎派听差送来一封信,上面只有五个字:“飞驾会贤
堂。”
蔡乃煌不敢怠慢,匆匆赶去,易顺鼎在门口守候。拉着他到一边说道:“今天南皮又要
‘敲钟’了!机会甚巧,庆邸、项城都在座。回头把你的看家本领拿出来,十四个字中取富
贵。”
所谓“敲钟”是作诗钟,张之洞最好此道,幕中易顺鼎、樊增祥都是好手,蔡乃煌亦颇
不弱。听得易顺鼎的话,恍然大悟,一联见赏回任可期,所以说“十四个字中取富贵”。
“机会倒真是好机会,不过‘宰相礼绝百僚’,我这样作了闯席的不速之客,”蔡乃煌
踌躇着问:“似乎于礼不合。”
“不,不!我已经为你先容了,并不冒昧。何况,庆王跟项城,你是再熟不过的人。”
一想到奕劻与袁世凯,蔡乃煌自觉关系密切,小小失礼,亦无大碍,胆气便壮了,但仍
须先问一声:“到底是那些人?”
“你一进去就知道了!”
“南皮我可是初见,”蔡乃煌特又叮嘱:“实甫,你可要处处照应着我。”
“何劳多嘱,请吧!”
到得厅上一看,一共三桌,正中一桌以庆王奕劻居首,左右是东阁大学士那桐与袁世
凯,张之洞坐了主位。东面一桌五个人,首座是左都御史陆宝忠,另外是四个侍郎:杨士
琦、郭曾炘、唐景崇、严修。看到唐景崇,蔡乃煌微感忸怩,因为唐景崇正是被人讥为“槐
柯梦短殊多事”的唐景嵩的胞弟,蔡乃煌在台湾的那段往事,他自然知道。
幸好,易顺鼎是安排他在西面那一桌。未曾入座,先谒贵人,易顺鼎领着他到第一桌,
蔡乃煌先向奕劻请安,口中喊一声:“王爷!”
“喔,你也来了,好,好!”奕劻随即指着他向主人说:
“香涛,这就是蔡伯浩!”
于是蔡乃煌转过身来,向斜睨着他的张之洞请个安,谦恭地说:“心仪中堂三十年,今
天才得识荆,真是快慰平生。”
“请少礼!”张之洞说道:“我已久仰了。听说你刻过一部《絜园诗钟》;可否能见赐
一部?”
“中堂言重!”蔡乃煌答说:“回头就送到府中,只怕不足当法眼。”
“不必客气,请坐吧!待会我要好好请教。”张之洞又向易顺鼎说:“实甫,今天是王
爷邀一社,以美玉为彩,你一身捷才,以多取胜,今天可不许你多作。”
“中堂总是跟我为难。”易顺鼎笑道:“我只作四联。”
“那里,那里!每人一联。”
张之洞指着西面说:“请归座吧!”
于是蔡乃煌向那桐、袁世凯行了礼,又到东面一桌周旋数语,方始归座。同桌有个他畏
惮的劲敌,是光绪八年,宝廷当福建主考取中的解元郑孝胥,诗坛中的巨擘,而且诗钟向以
福建称雄,郑孝胥更是其中的顶儿尖儿。今天想要一鸣惊人,只怕有些难了。
郑孝胥正在谈时钟,等蔡乃煌入座,向同席诸人略事寒暄之后,他接道中断的话头说
道:“有一年在福州,轮着我主课,拈得‘女花’的二唱,这二个字太宽了,因而有人提
议,限集唐诗。元、眼、花的三联,真是叹为观止了。状元的一联是:‘青女素娥俱耐冷;
名花倾国两相欢!’”
“好!”大家齐声赞许。
不想这一下惊动了第一桌,张之洞转眼问道:“必是苏堪又有佳作?”
“苏堪在谈时钟。”易顺鼎抢着说:“女花二唱限集唐诗。”
“喔,倒要听听。”
这一来便是满座倾听了。郑孝胥复述了“状元”之作,接下来说:“评为第二的一联是
‘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
“不好!”张之洞大摇其头,“出语不详,看来此人福泽有限。”
“我亦云然。不如元作气象高华,很有身分。”奕劻问道:
“还有一联呢?”
“还有一联倒真是才人吐属。”郑孝胥高声吟道:“‘神女生涯原是梦;落花时节又逢
君!’”
“你道他才人吐属,我说是诗妓口吻。这一联好在浑成,不过终逊元作。”张之洞忽然
问道:“听说伯潜打钟,每社必到,可有这话?”
“大致如是!”
“可有格外精警之作?”
“太多了!”郑孝胥想了一下说:“乞迷三唱,他作了两联,其一是‘残酒乞邻聊一
醉;乱山迷路欲何归?’其二是‘垂暮迷方终不径;忍饥乞食定谁门!’”
不待吟罢,张之洞恻然动容:“莫非伯潜境况如此艰窘?”
他看着郑孝胥问。
“不至如此!只是闲废二十余年,感慨甚深而已!”郑孝胥复又吟道:“‘十年竿木逢
场戏;一梦槐安作宦归!’”
“这也是伯潜的句子?”
“是的。木安四唱。”
“寄托遥深,好!”张之洞左右顾视着说:“琴轩、慰庭没有赶上,王爷是目睹我们当
年狂态的!”
奕劻连连点头,向袁世凯说道:“三十年前,‘翰林四谏’的风头还得了!庚辰年的
‘午门案’就是香涛跟伯潜的杰作,片言可以回天,真正好文章。恭忠亲王亲口跟我说过:
象张香涛、陈伯潜的奏议,才叫奏议。那批穷疯了的都老爷,满纸浮言,造谣生事,真该愧
死。”
袁世凯知道他借题发挥,笑笑不答,却转脸向张之洞说道:“伯潜阁学,闲废可惜。朝
廷求贤甚亟,似乎可以征召。”
“我写信问过他,归卧之意甚坚,再看吧!”
这就张之洞的违心之论。陈伯潜,翰林四谏之一的陈宝琛,自从光绪十年以内阁学士
“会办南洋军务”,与两江总督曾国荃俨然并驾。曾几何时,得罪而去。此外张佩纶马江丧
师,一蹶不振,宝廷佯狂自劾,潦倒以终,清流一时俱尽。唯有张之洞青云直上,身名俱
泰,得力在善窥慈禧太后之意。她对陈宝琛是不会有好印象的,岂肯冒昧论荐?
不过翰林四谏的私交,不为外人所知。所以除了闽籍的郭曾炘、郑孝胥疑心他言不由衷
以外,其他的人都当他说的是真话。袁世凯亦就不曾再提陈宝琛。
不过,话题却还是集中在翰林四谏的逸闻韵事上。一直谈到席终,撤去席面,煮茗焚
香,要开始“敲钟”了。
会贤堂的跑堂伺候过几次,已很熟练了,除了多备纸笔以外,另外端来一个高脚铜盘,
上面有个小小磁花瓶,插香一支,离顶端寸许,用丝线系一枚铜钱。此是仿击缽催诗的遗
意,一命了题,立即燃香,烧到系钱之处,线断钱落,铿然作响,恰如钟声,所以名为诗钟。
“请王爷命题吧!”易顺鼎将一盒象牙诗韵牌捧到奕劻面前。
他随手抽开一屉,拈一块韵牌来看,“蛟!”
他说:“一平一仄好了!”拉开“去”声那一屉,又拈一块看着说:“断!”
“王爷这两个字拈得很好。”张之洞说:“蛟断二字很响,今天必有好句。”
“香涛,你看用几唱?”奕劻肚子里也有点墨水,征询地说:“七言诗第五字谓之诗
眼,不过既是一平一仄,用在可平可仄的第五字,似乎可惜了,不如用四唱。你意下如何?”
“王爷是大宗师,命题自有权衡,说四唱就是四唱。”
奕劻点点头,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蛟断四唱,每位限作两联。我有小小彩物,聊佐清
兴!”
说着,向贴身跟班招一招手,随即捧来一个锦盒,揭开盒子,放在铜盘前面。大家都走
近来看,见是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钱,上镌“多文为富”四字。玲珑雅致,是极好的一样珍
玩,都有爱不忍释之意。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张之洞挥着手说:“快请构思去吧!”
说完,他吹旺了吸水烟用的纸煤儿,亲手去燃着了香。火大香燥,一下子便烧了一截,
交卷之限就更迫促了。
就这时候,只听得有人朗然高吟:“斩虎除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心同。”
发声之时,便惊四座,循声去看,是蔡乃煌抑扬顿挫地在念,念到“同”字,易顺鼎将
笔一掷,袖手说道:“我要搁笔了!”
“果然好!”张之洞毫不掩饰他受了恭维的愉悦之情。
当然,奕劻与袁世凯亦都面有得色。上联用的是周处的故事,一虎一蛟,不言可知指的
是瞿鸿玑与岑春煊;下联无疑地,以唐初贤相,开贞观之治的房玄龄、杜如晦拟袁世凯、张
之洞,杜如晦居太字十八学士之首,拟张之洞的身分,更觉贴切。
至于逐瞿罢岑,都知是奕劻两番独对的结果;然则斩虎除蛟的周处,当然是指他。奕劻
回想这两件快心之事,不自觉地浮现了笑容。

※ ※ ※

下一天是那桐在他金鱼胡同的住宅宴客,请的是来京祝蝦的各省巡抚。但闻风而至的不
速之客很多,因为这天那宅的堂会,有出难得一见的好戏,是那桐亲自提调的。
这出戏的名目,叫作《辕门斩子带枪挑穆天王》,那桐指名派角色:谭鑫培的杨六郎;
龚云甫的佘太君;贾洪林的八贤王;金秀山、郎德山的焦赞、孟良;朱素云的杨宗保;王瑶
卿的穆桂英,连木瓜都派的是王长林。都道若非那桐的手面,不能聚此顶尖尖于一出戏中。
因此,原来只预备了七桌席,结果加了一倍都不止。
张之洞与袁世凯自是此会的上宾。这两个人的性情中有一点相同,都不喜欢听戏。他人
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台上,张袁两人却觉得乏味之至。袁世凯还能勉强撑持,张之洞则连坐都
坐不住。但不愿扫大家的兴,也要顾到主人的面子,托词离席,在客厅休息。
刚刚坐定,袁世凯接踵而至。张之洞是坐在一张加长的红丝绒安乐椅中间,此时身子略
挪一挪,以示礼让。袁世凯便一面挨着他坐下,一面说道:“我样样赶不上中堂,只有不喜
优孟衣冠这一点,跟前辈相象。”
“少小不习,无可奈何。”张之洞说:“生不逢辰,不是歌舞升平之时,遇到这样的场
合,只增感慨!”
袁世凯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有不满于慈禧太后经常在宫中传戏之意,不敢往深里去
谈,只说:“中堂伤时忧国,白头相公,心事谁知?”
这是迎合张之洞言谈的语气,不着边际的一种恭维。那知在受者恰恰搔着痒处,半睁半
闭的双眼,倏然大张,“毕竟还有人识得我的苦心!慰庭,”他很认真地说:“不可与言而
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之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今天我可为知者道,我不想做‘小范
老子’,那知竟做了范纯仁!”
这两个人名,对袁世凯来说,比较陌生。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才明白,似乎是西夏人,称
范仲淹为“小范老子”,说他“胸中有千万甲兵”。张之洞心仪范仲淹,结果却成了专事调
停刘后与宋仁宗的范纯仁,范仲淹之子。在这浓重致慨的语气中,也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
心事,志在调和两宫的歧见。
这正是一个绝好的为蔡乃煌进言的机会。未答之前,袁世凯先摆肃然起敬的神态,“中
堂的苦心,真可以质诸鬼神!”
他说:“列帝的在天之灵,一定庇佑社稷老臣!”
张之洞感动极了,泪光闪闪地说:“慰庭,慰庭,只有你明白我的心事!”
“精忠所至,自然感人。”袁世凯急转直下地说:“止庵先生,亦是当代第一等人物,
可惜,这大关目上,错了一步!”
“喔,”张之洞左右看了一下,将颗扎着小白辫子的脑袋歪着伸过来,含含糊糊地说:
“久已想动问了!瞿止庵勾结外人,买通报馆,密谋归政,其事究有几分是真?”
“这很难说。不过,”袁世凯亦将声音压得极低:“西林与康、梁有往来,千真万确!
康、梁固无可厚非,但就爱君而言,诚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中堂未到京以前,有一道
密旨,为皇上征医,这就是爱之适足以害之的明证。天幸有中堂有枢,戊戌之祸,必不致复
见!”
张之洞不自觉地连连点头,“如果我早入枢十年,岂有戊戌之祸?”他想了一下说:
“慰庭,房谋杜断,你的耳目比我广,必可医我不逮。”
“不敢!”袁世凯答说:“凡有所命,必当尽力。”
张之洞不答,瞑目若寐,好久方睁眼问道:“弭祸以何者当先?”
袁世凯想了一下答说:“母子和好!”
这是迎合张之洞的说法,言语便更觉投机了,“母子和好又以何者当先?”他当考学生
似地问。
“勿使慈圣有猜疑之心!”
“如何而可致此?”
“很容易,也很难。”袁世凯说:“容易是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难是这一句话不便逢
人就说。唯有付托得人,照这句话尽力去做,自可不使慈圣猜疑,母子和好!”
“嗯,嗯,言之有味!慰庭,试言其详。”
“是!”袁世凯挪一挪身子,向张之洞耳语:“康、梁借保皇为名,在海外招摇,康有
为自命‘圣人’,而形同盗跖,到处敛财,饱入私囊。皇上为此辈所愚,以致落到今日。不
过事成过去,慈圣已不会把这笔帐记在皇上头上,但如西林之流,勾结康、梁,想利用皇
上,逞其覆雨翻云的伎俩,慈圣对皇上就不能没有戒心!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保护圣躬唯
在约束西林的妄行蠢动。西林以在野之身,逗留上海不去,必得有妥当可靠的人看住他不
可!倘有危及圣躬的举动,能在期前密报,那时请中堂作主,或者勒令回籍,或者派人警
告,断然压制始得弭大祸于无形!”
“高明之至!”张之洞说:“即我设谋,亦无以加君之上。
只是这个妥当可靠的人,倒不易罗致。”
“现成有人!”
“喔!”张之洞侧脸问道:“那位?”
“蔡伯浩。”袁世凯说:“让蔡伯浩回任,唯公一言为断。”张之洞象受了催眠似的,
应声答道:“好!让蔡伯浩回任。”
 
一○一

--------------------------------------------------------------------------------

十月初七,进京祝蝦的督抚、将军、提督都奉到恩旨,十月初九、初十、十一共三天准
“入座听戏”。年过五十的封疆大吏,另赏“西苑门坐船”。因为慈禧太后万寿,是在西苑
唱戏三天。
宫中戏台很多,最大的一处在热河避暑山庄,其次是宁寿宫的畅音阁,再次是颐和园的
颐乐殿。这三处戏台,都分三层,台下有五口大井,开井的作用,不但为了聚音,也等于又
加了一层,有几出鱼龙曼衍的大戏,如“地下金莲”、“宝塔庄严”等等,都是用绞盘从井
中吊起莲花、宝塔之类的砌末,能令人目炫神迷,想不透怎么回事。
此外如大内的长春宫、淑芳斋,颐和园的排云殿、听鹂馆,都有戏台,只是规模甚小,
不足以容廷臣。介乎其间的一处戏台,是在西苑丰泽园,太监称之为“暖合”,因为此地不
如三大台之宏敞,在冬天就比三大台来得暖和,所以有此别名。
开戏是在朝贺以后,约莫九点钟左右,奉旨准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都已赶到丰泽园。
唱戏之处是在两庑,分隔成很多间,依职名高低预先排定。东面第一间是庆王奕劻以次的亲
王、郡王,西面第一间是以孙家鼐为首的满汉大学士。这一列的最末一间是四川总督陈夔
龙,与三名正一品武官:马玉昆、姜桂题、夏辛酉。
不久,太监们递相传呼:“驾到!”群臣各就原处下跪。只见一乘黄缎软轿,迤逦而
来,扶轿杠的还是李莲英与崔玉贵。轿前有人,是皇帝,轿后更有人,皇后、妃嫔、公主、
福晋,少不得还有“女清客”缪太太。
等慈禧太后降舆升上设在台前正中的宝座,王公大臣各就原处三叩首。随即听得一名声
音洪亮的太监,高声宣旨:
“赏克食!”
他的话一完,西角门内出来一列太监,每人手里捧一个朱漆金龙盒,鱼贯行至慈禧太后
面前,头一个便即站定。崔玉贵上前揭开盒盖,半跪着用他那既尖且锐的左嗓子说道:
“请老佛爷过目。”
“东西新鲜不新鲜?”慈禧太后问道。
“新鲜!还冒热气儿呐!”
“好!快分给大家吃吧!多备热汤、好茶。”
崔玉贵答应一声,亲自带领太监分送食盒,每人一个。天厨珍味,果然不凡,不过这一
盒克食也不便宜,内务府大臣预先发了通知单,共凑银子三千两,犒赏太监。入座听戏的王
公大臣,每人要派到五十几两银子。
群臣进食之时,台前张起两张大幕,一张由北而东,一张由北而西,三面各不相见,只
见台上的角色,名为“隔坐”。
到得午正时分,恰好慈禧太后最欣赏的一出《四郎探母》,唱到“回令”,太监传旨赐
宴。筵席设在偏殿,时逢薄雪,热气腾腾的一品锅,大受欢迎。平时讲究威仪礼节的王公大
臣,此时都非常随和了,找个位子坐下来,大口喝酒,大块食肉,吃得一饱,仍回原处去听
戏,直到上灯以后的六点钟,方始撤幕。戏散以后,仍向慈禧太后三叩首,方始退去。
这样一连三天,每天有八、九个钟头的戏。慈禧太后听遍了京中的好角色,大过戏瘾,
而皇帝却累得要病倒了。

※ ※ ※

内务府原来就延聘了两位名医,一个叫陈秉钧,一个叫曹元恒,奉旨各赏了主事的职
衔,随时听候宣召请脉。
这陈秉钧,行医的名字叫陈莲舫,早就看出皇帝其实并无大病,只是虚弱,不必服药,
却须静摄。而唯独这人人可以做得到的一件事,在皇帝决无可能。日久天长,皇帝的身子只
有越来越坏。而自己的盛名葬送在里面,太不值得,所以早就打定主意,脱身为妙。此时便
又跟内务府堂官提出请假回籍的要求。
“那怎么行?”内务府大臣继禄说:“皇上这两天又违和了!正要仰仗高明。陈大夫,
我实在不便代奏,我也希望你勉为其难。”
“实在是力不从心。”陈莲舫说,“继大人,我不止说过一次,皇上如果不能静养,药
是白吃的。”
“我知道,我知道!陈大夫,你们两位只算帮我的忙。我想个法子,另外替你们两位弄
些津贴。”
“这倒不生关系!”曹元恒接口说道:“继大人,说老实话,我们也巴望着能把皇上的
病看好了,挣个大大的名声回去。无奈,宫里请脉的规矩跟外面不同,以致劳而无功。我们
在家乡都有些熟病人,非我们亲自去看,不能对症。这一层,继大人也得体谅。”
“这是没法子的事!”继禄的声音不似先前那样柔和了,“你的病人莫非比皇上还要
紧?”
见此光景,陈莲舫知道不能再强求了。他是松江府属下青浦朱家角人,医道不坏,但品
格不纯,好以官派唬人。他本人是主事,儿子是县令,如今一度供奉内廷,回乡打出“御
医’的招牌,结交缙绅先生,是件名利双收的事,为此亟亟求去。如今见继禄的话不好听,
见机而作,决定让步。
“继大人,”他说:“为臣子者,理当尽忠竭智以事上,但恐力不从心,误了大事,并
无他意。”
这表示不再坚决求去。继禄亦见风使舵,加以抚慰:“这样吧,”他说,“两位分班当
差好了。如今南来北往方便得很,一位回府,一位在京,到时候替换如何?”
有此结果,陈、曹二人自然乐从。于是继禄跟奕劻说知其事,第二天便奏明慈禧太后,
一面明发上谕,准陈秉钧、曹元恒“分班留京供差,两月更换。其留京供差之员,每月赏给
津贴银二百两,由内务府发给。”一面密电各省,催问物色良医,若有结果,即便送京请脉。

※ ※ ※

电报到达浙江,新到任不久的巡抚冯汝弢,大为紧张,将幕友请了来问计。总督、巡抚
的幕友,称为“文案委员”,礼数如州县官对“老夫子”那样,相当客气。如果是单独找谁
议事,往往移樽就教,倘或广咨周询,必得命小厨房专门备一桌菜,等酒过三巡,从容请教。
这天吃到一半,冯汝弢才把电报拿出来,一提个头,举座都望着一个人笑了。此人名叫
杜钟骏,字子良,扬州人,是前任张曾扬的幕友,冯汝弢把他留了下来,专管往来函牍。
“怎么?”冯汝弢问道:“子翁必是精于此道?”
“真人不露相。”有人说道:“子翁的医道,真正叫‘着手成春’。”
“那好极了!”冯汝弢说:“我一定力荐。”
“不,不!多谢中丞的美意。此事关系出入甚大,万万不敢从命!”
语气很硬,冯汝弢倒愣住了。心里在想,如果他说所知甚浅,不敢贸然尝试,可能是谦
虚的话,说是“关系出入甚大”,便是别有所见,倒不便造次了。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有人看出风色,用这样一句话,将此事扯了开去,解消了僵
局。
到得第二天,冯汝弢特意去访杜钟骏,道明来意,是劝他进京应征,但又说,果真有苦
衷,亦可商量。
“中丞!”杜钟骏答说:“戊戌以后,亦有征医之举。当时的情形,中丞想来总很清
楚。”
于是杜钟骏说了一个亲耳闻诸“同道”的故事。他的这个同道,是广州驻防的汉军旗
人,姓门名定鳌,字桂珊。戊戌政变一起,中外震动,不久便有为皇帝征医的上谕,广州将
军便保荐门定鳌入京应诏。
同时被荐名医,还有三人:朱煜、杨际和,以及另一个跟门定鳌一样,姓很僻的愚勋。
先是个别请脉,门定鳌的医书读得很多,拟脉定案,征引“内经”、“素问”及金元以来各
名家的著述,融会贯通,头头是道。慈禧太后对他颇为赏识,夸奖他是儒医。
及至要用药了,是由四名医会诊。看法自有出入,损益斟酌,好不容易才拟定脉案与药
方。脉案的结论是:“谨按诸症,总由禀赋素虚,心脾久弱,肝阴不足,虚火上浮,炎其肺
金而灼津液使然。宜用甘温之剂,以培真元,惟水亏火旺,不受补剂,是以用药掣肘。今谨
拟用养心理脾,润肺生津,滋养肝肾之剂,而寓以壮火镇火之品,仍宜节劳,静养调理。”
四个人私下都同意,要紧的只是“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八个字。
下的药一共十四味:云茯、神苓、淮山药、细生地、麦冬、元参、杭白芍、霜桑叶、甘
菊、金石斛、桔梗、竹茹、甘草、天花粉。略懂医道的人都看得出来,没有一味结结实实的
烈性药,开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子,无非敷衍差使而已。
其时废立之说,甚嚣尘上,最后连各国驻京的公使都知道了,千方百计打听,不得要
领。最后找到法国公使馆有个秘书,是门定鳌在广州的旧识,且识中文,便委他向门定鳌去
探问究竟。要脉案、要药方,门定鳌都不敢应命,到逼得无法推诿了,他取水笔在干砚台上
疾书“无病”二字,随即抹去,起身送客。
“圣躬违和”的真相如此,越发惹起各国公使的猜疑。于是先则荐医,继则请觐见皇
帝,都让慈禧太后责成庆王奕劻支吾了过去。门定鳌见此光景,深怕他从“无病”二字,已
泄漏了极大的机密,惹来杀身之灾,托词在旅舍中为狐所祟,辞差出京躲祸。
“中丞请试想,”杜钟骏讲完了这段故事,接着说道:“皇上根本没病,硬说他有病,
万一出了什么大事,嫁罪于医,岂不冤哉枉也!”略停一下他又加了几句:“果真有此情形
发生,不但我冤枉送命,而且亦会牵累举主。中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后几句话,打动了冯汝弢,决定接受建议,且将此事搁着再说。

※ ※ ※

一搁搁过年,冯汝弢接到京里知交的密信,说他有调动的消息。如果军机奏闻,慈禧太
后不一定会同意。因为他之得任封疆,不过半年工夫,资望既浅,又无特殊政绩,在慈禧太
后对“冯汝弢”这个名字几无印象,当然就会不置可否。
因此,他的这个朋友劝他,应该从速设法打点,最好是走内务府的路子,常在慈禧太后
面前提提他的名字,说说他的好话。
看完这封信,冯汝弢忽有灵感,要慈禧太后对他有印象,得做一件让她常想到他名字的
事,那就何不旧事重提,保荐杜钟骏进京。
于是,他关照小厨房做了四样极精致的菜,携着一小坛陈年花雕,去看杜钟骏。当然,
他的本意是决不肯说破的,只说接到京中来信,皇帝确是患了肾亏重症,而且访闻浙江巡抚
衙门有此一位名医,问他何以不飞章举荐?
“子翁,”冯汝弢很恳切地说:“我们且不说君臣之义,只拿皇上当个寻常病家,足下
亦不能无动于衷吧?”
这是隐隐以“医家有割股之心”这句话来责备他。杜钟骏虽未松口,但亦说不出坚拒的
话,只是擎着酒杯在沉吟。
“子翁,如果不嫌唐突,我还有不中听的话想说。”
“尽管请说。”杜钟骏答说:“我亦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正就是怕有过失。如今子翁的名声,已上达天听,倘或迳自下诏行取,于足下面子似
乎不好看。至于我,朝廷倘责以知而不举之罪,固然无词以解,若说我有此机会竟不荐贤,
薄待了朋友,更是不白之诬,于心不甘。”
话说得很深刻,也很委婉,杜钟骏再也无法推辞了。不过实际上有些难处,不能不说在
前面。
“既然中丞如此厚爱,我不能不识抬举。只是长安居、大不易!皇上果真是体虚肾亏,
服药非百剂以上不能见效。穷年累月在京里住着,实在力有不逮。”
“不用子翁劳神,自然是要替子翁预备妥当的。”
冯汝弢表示,起码要替他筹三千两银子,带进京去,以备一年半载的花费。又说,内务
府大臣继禄、奎俊都有交情,重重函托,自然处处照应,请杜钟骏尽管放心。
居停如此殷勤,杜钟骏再也没话可说了。于是冯汝弢即日拜折,应诏荐医。批复下来,
命冯汝弢派妥人护送进京。那知动手之前,杜钟骏自己生了一场病,等疗治痊愈,恰又是冯
汝弢奉旨移调江西,少不得还要帮着办一办交代,就这样迁延到六月底才能动身。
他是由上海坐海船北上。一到天津,由于冯汝弢预先已有函电重托,再则日常请脉,接
近两宫的机会很多,难免垂询外间的舆论。一语之微,亦足以影响前程,因此直隶总督杨士
骧,待以上宾之礼。不但盛筵款待,致送程仪,而且特备花车,亲自陪着进京。
因为有杨士骧的照应,杜钟骏此行非常顺利,到处都受礼遇。到了七月十六那天,由继
禄带领,半夜里出西便门到海淀,在颐和园先见了六位军机大臣:庆王奕劻、醇王载沣、张
之洞、鹿传霖、袁世凯,以及入军机不久的世续,然后在内务府朝房待命。先有个六品服饰
的官员在,请教姓氏才知道他就是慕名而未识面的陈莲舫。
未及深谈,陈莲舫便已奉召,匆匆而去。过了有半个钟头,继禄走来领着他到了仁寿
殿,做个手势示意他在帘外等待,然后悄悄掀帘入内。
一帘之隔,咫尺天颜。杜钟骏做梦也不曾想到过,会有这么一位天字第一号的病家,一
时不知道是兴奋、惊异,还是畏忌,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得很。就这时候,陈莲舫已
经出殿,继禄在里面连连向他招手。
杜钟骏战战兢兢,到了殿里,照预先演习过的仪注,先向面西而坐的慈禧太后行了一跪
三叩首的大礼,转而向面南的皇帝也是一跪三叩首,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就是杜钟骏?”
“是!”杜钟骏略移一移膝,向东回答。
“冯汝弢说你医道很好,你要替皇上用心号一号脉。”
“是!”
这时继禄轻声提示:“请脉吧!”
于是杜钟骏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在一张半桌侧面,已放了一个拜垫,杜钟骏复又跪下,
用两只手替已将双手仰置在半桌上的皇帝诊脉。
由于疾趋入殿,起跪磕头,加以心情紧张,天气又热,杜钟骏忽然觉得气喘,便屏息不
语,静待气平。而皇帝有些不耐烦了。
“你瞧我的脉怎么样?”
杜钟骏已经受了嘱咐,慈禧太后最恨人说皇帝肝郁,皇帝自己最恨人家说他肾亏。所以
杜钟骏的答奏,很谨慎地避免用这些字眼。
“皇上的脉,左尺脉弱,右关脉弦。左尺脉弱,先天肾水不足;右关脉弦,后天脾土失
调。”
“我病了两三年医不好,”皇帝问道:“你倒说,是什么缘故?”
“皇上的病,非一朝一夕之故。积虚太久,好起来也慢。臣在外头给人看病,凡是虚弱
与这个病差不多的,非两百剂药不能收效。所服的药有效,非十剂八剂,不换方子。”杜钟
骏又说:“一天换一个医生,药效就更慢了!”
“你说得对!”皇帝高兴些了,“你拿什么药医我?”
“先天不足,要用二至丸;后天不足,要用归芍六君汤。”
“好!就照这样开方子,不必更动。”
“是,是!”杜钟骏连连答应。
等跪安而退,已经出殿了,忽然有个太监追上来喊道:“杜大夫,杜大夫!”等杜钟骏
站定,那太监又说:“万岁交代,方子千万不能更动。”
其时军机处已经退值,内务府的官员便就近把他带到军机章京的值庐去开方子。进屋才
发现陈莲舫已先在,彼此目视微笑,算是招呼过了。
杜钟骏在一张空桌子后面坐了下来,从护书中取出来水笔墨盒与印有他名号的处方笺,
静静构想脉案的写法。
“你是杜大夫?”突然有人在他身旁问。
抬头一看,是名太监,戴着六品顶带,论品级比县官还大。杜钟骏起身答道:“我是。”
“万岁爷派我来跟你说,你刚才在殿里说的什么,就照什么开方子,切切不要改动!”
又指着陈莲舫说:“千万不可跟他串通起来!”
“不会,不会!”杜钟骏狐疑满腹,不可串通这一点,还可以体会其中的缘故,想是彼
此商酌,希望意见一致,如果互相歧异,出了事谁也脱不得干系。但不知皇帝何以一再叮嘱
方子不可改动,莫非另有人主使,非如何开方不可吗?
正在思索之际,带领的内务府官员来催方子了,杜钟骏便依刚才那太监所传的话,说了
什么,便写什么,一挥而就,检点无误,将方子交了出去。
这时已有书手在等着,拿他的方子另用明黄笺纸誉正,一式两份,装入黄匣内,据说是
皇太后、皇帝各一份。不久,又有太监传谕:“赏饭一桌。”这名为“赐膳”,照例由带领
的大臣作陪。继禄陪他吃完了才说:“你今天新来,是插班,二十一才是你的正班,到时候
我派人来接你。”
等送回客栈,杜钟骏倦不可当,睡了一大觉起身,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皇帝不知已服
了他的药没有?心里又想,陈莲舫也开了方子,不知异同如何?如果服了自己的方子,陈莲
舫那张方子还用不用?
到得晚上,来了一名太监,正是白天他刚请完脉出殿,追上来传话的那个。他说:“万
岁爷已服过你的药,明天仍旧要请脉。”
“是!”杜钟骏说:“继大人知道不知道?”
“另外派人通知他了,内务府会有人来接你。”
杜钟骏点点头,抓住机会问道:“请问,陈大夫也开了方子,皇上服了没有?”
“大概服了吧!我没瞧见。”
“我再请问,为什么要到二十一才是我的班?”
“如今一共五位大夫,你算算,今天插了班,不就要到二十一才该你的班吗?”
杜钟骏一听愣住了,连那太监离去都未发觉。这夜一直不能安枕。半夜起身,等内务府
官员陪他到了颐和园,先找继禄办交涉。
“继大人,”他说:“五个人轮流值班请脉,各抒己见,前后不相闻问,这样子怎么能
把病治好?要知道,我是来医病的,不是来当差的!请继大人把这种不合道理的规矩,跟皇
太后、皇上说一说,务必要改良。”
继禄笑一笑答说:“内廷的规矩向来如此,我们不能乱说的。你请坐一坐,请脉的时
候,我会派人来招呼。”
坐了一个钟头,方有人来招呼。一切仪注均如昨日,脉象亦复依旧,才服了一剂药,自
然还不能见效。杜钟骏只是陈奏,对皇帝的病症,更为了解,又说“病去如抽丝”,请皇帝
耐心静摄。
等辞出殿后,开方如昨。慈禧太后又赏了饭,同时传谕:“杜钟骏改为七月二十二日值
班。”进一步证实了首尾六天一轮的办法。
于是,杜钟骏进城便去拜访吏部尚书陆润庠。这是第二次,无多寒暄,便即道明来意:
“府上世代名医,尊公的《世补斋医书》海内传诵,当今大老中,最明白医道的,莫过陆大
人!”他问:“陆大人说说,六天一开方,彼此不相闻问,有这种医病的办法没有?”
“宫内的情形,与外面不同,只怕你还不大明白。”
“医病的道理是一样的。”杜钟骏气急败坏地说:“我们进京,满以为医好了皇上的
病,可以博得个微名。现在看这情形,徒劳无益,全无希望。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照目前
的办法,病一定医不好!将来发生什么事故,谁来负责?陆大人是南书房翰林,天子近臣,
请便中向两宫说一说!”
“你不必过虑!”陆润庠随随便便地答说:“内廷的事,向来如此,既不任功,亦不任
过。我虽在南书房行走,也不常见两宫,而且不是分内之事,亦不便进言。”
杜钟骏这才领略到,在宫中当差是这样的滋味,只好默然而退。不过有“既不任功,亦
不任过”的话,算是比较放心了。
于是每隔五天进宫一次,每次匆匆一面,既不能细看皇帝的气色,亦不能多问病情,皇
帝自己也很少说话。“望闻问切”只占得最后一个字,杜钟骏颇有用武无地之感。不过,慈
禧太后却不似外间传说那么威严,常有温谕慰问。中秋节赏也有他一份,大卷红绸两片,纹
银二百两,是派人送到他杨梅竹斜街斌升店旅寓来的。
打发了赏银,杜钟骏顺便请教颁赏的太监:“该怎么谢恩?”
“大伙一起磕头吧!我不大清楚,你最好问内务府。”
跟内务府的官员打听才知道,照例颁赏,是约齐了一起谢恩,日子定在八月初三。到了
那天,浓云如墨,大雨倾盆,但海淀道上,车马如织,文武大臣依旧都准时赶到了颐和园。
行礼定在召见军机以后,大概是上午八点钟左右。谁知雨势越大,翎顶辉煌的王公亲贵
都局促在仁寿殿两廊等候,两宫亦在殿中卷帘以待,一直等了一个多钟头,雨势略收,二十
出头的小恭王溥幸,大声说道:“不能再等了,行礼吧!”
说完,他一撩袍褂,下了台阶,王公大臣纷纷跟随着,就在积水盈尺的天井中,乱糟糟
地向上磕头。杜钟骏亦杂在中间,随班行礼,搞得泥泞满身,狼狈不堪。
出了仁寿殿,急于想回下处去换衣服,不道有个小太监一把拉住他说:“杜大夫,我有
话告诉你。”
“你说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来!”
那小太监神色仓皇地左右看了一下,撒腿就走。杜钟骏在内廷当差半月有余,已略知规
矩,太监这样结交外人是犯禁的。自知跟太监私下交谈,亦有未便,但怕是有关皇帝病情的
要紧话,不能错过机会。考虑了一下,终于还是跟了过去。
跟到僻处,那小太监跷起大拇指说:“你的脉理很好!”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万岁爷说的,说你的脉理开得好。我一发告诉你吧,太医开的药,万岁爷常常
不吃,你的方子吃过三剂!”说罢,他略伸右手,五只指头乱抡着,仿佛是个无意识的举动。
正在向他口头致谢的杜钟骏,蓦然意会,急忙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银票,捏成一团,塞在
他手里。那小太监飞也似地跑了。
杜钟骏却不以为他是为了讨赏,故意编一套好听的话来献媚。自己算了一下,除头一天
插班以外,正班共有三次,大概就是这三剂方子,皇帝全都服了。心里在想,是不是能够奏
明皇帝,每次开方,连服五剂,庶几药效不致中断,易于收功。

※ ※ ※

下一天又是值班之期,这天请脉是在寝宫,由内务府大臣奎俊带领,快将到达时,只见
一名太监匆匆赶来,行了礼说:“奎大人,你快上去吧!万岁爷在发脾气!”
“喂!”皇帝发脾气,奎俊不急,从容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万岁爷亲自检药,检着检着就来了脾气了!传旨找内务府大臣。”
“好!我就去。”奎俊回头对杜钟骏说:“你先在廊上站一站,听我招呼。”
杜钟骏便在寝宫外面静静待命。只听皇帝的嗓子很大,“怪道我的病不得好!”他说:
“你瞧枸杞上生蛀虫,拿这坏药给我吃,怎么医得好?”
“是寿药房配的药,大概药的年分久了。”
“这怎么行!现在派你到同仁堂去配药。”
“是!”
不久,奎俊从殿里出来,招招手将杜钟骏领了进去,只见皇帝坐在一张小圆桌前面,桌
上摆着一小包一小包的药。
“杜钟骏,”皇帝问道:“药材是不是四川云贵一带的最好?”
 
“不一定,各地有各地的特产。”
“这‘於术’呢?”
“浙江省於潜县出的最好,所以叫於术。”
皇帝点点头,“这张方子是陈秉钧开的,昨天不想吃,今天拿出来看看,觉得还不错,
服一剂也不妨,谁知道尽拿些坏药给我吃。”他又问:“茯苓、山药那里最好?”
“茯苓自然是云南,山药要河南出的才地道。”
“好!以后你们开方子,都要注明药材的产地!”
“是!”
杜钟骏请完脉开方子,心里在琢磨,注明药材产地,是不是要各省督抚进贡呢?果然如
此,下药又要斟酌,不必多找麻烦。
果如所料,第二天就由军机处分电各省,凡有特产药材,立即进贡。此外又由慈禧太后
传谕:各省所荐医生六人,分为三班,两月一换。同时发下一张名单:头班张彭年、施焕,
第二班陈秉钧,周景焘,三班吕用宾、杜钟骏。
这比六天一轮的办法要好些。但使杜钟骏困惑的是,何以会排出这么一张名单?他当然
是有自信的,而且皇帝亦颇赞赏他的医道。吕用宾是京城里的名医,口碑极好,如果是他们
两人排为头班,也许两个月内就能大见效验。谁知将好手排在后面,实不知其意何居?
当然,这是无法去求得解释的事,而且从这天起,杜钟骏对皇帝的病情也隔膜了,只听
说同仁堂到海淀开了分号,因为自从枸杞生虫,皇帝一怒命奎俊亲自到同仁堂配药之后,内
务府就曾面奏,说颐和园离同仁堂很远,来回路程非几个钟头不可,配药回来,赶不上吃,
不如命同仁堂就近设立分店,最为便当。皇帝准奏,同仁堂便是奉旨设立分号了。
这样过了有七八天,杜钟骏正闲得没事干时,内务府忽然派人来通知,说继禄有请。赶
到那里,才知是派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差使。
“杜大夫,请你来当考官。”继禄笑道:“看考医生的文章。”
原来皇帝脉案,逐日有人到奏事处去抄了出来,卖给上海各报驻京的访员,发电报回
去,刊登在报上。端方正在江南考医生,便以此作为题目,取中二十四卷,特地派专差将此
二十四卷送进京来。奏折上说明:如果赏识那一卷,即派此人进京请脉。
“端制军可真是会做官!不过,法子也太新鲜了一点。皇太后说,她也不知道那一卷
好?发交吏部陆尚书看,他也不敢作主,那就只好借重各位的专长了。”
杜钟骏也觉得端方有点异想天开,不过,他倒很感兴趣,期待着其中或许真有高手,道
理说得透彻,用药别有新意,大可供作借镜。所以当即在内务府坐了下来,一卷一卷细细的
看。
按说,同一脉案,用药不致大相径庭。那知不然,二十四卷,起码有十个不同的说法。
有的说,应该补肾;有的说,应该用六味地黄丸;有的说,当补命火;有的说,要用金匮肾
气丸;又有主张补脾胃的;也有断言,必当气血双补,用参茸之类极珍贵的药。其中有一卷
最妙,说皇帝的病,应当阴阳并补,所开的药是十全大补丸。
“都是悬揣之辞。”杜钟骏率直陈言。“没有一个人搔着痒处。”
“我想也是!”继禄说道:“皇上的病,连我们经常在内廷行走的人都弄不清楚,何况
远在上海,只凭脉案开方子,岂有不是隔靴搔痒的?”
“正是这话。”杜钟骏问道:“听说皇太后中秋吃坏了肚子,一直拉痢。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
正说到这里,另一内务府大臣奎俊闯了进来,探问“阅卷”的结果。听了杜钟骏的意
见,只是摇头。
“不用说远在上海,”他说:“就近在咫尺,象头班张彭年、施焕的药,皇上吃了毫无
效验……。”他忽然顿住,欲言又止,是有话想说而有所顾忌似的。
“你说吧!”继禄比奎俊更无顾忌,“忌讳什么?”
于是奎俊将哽在喉头的话吐了出来:“你们在这里请脉,我早就想跟你们说了,皇上的
病,不容易治,你们不请脉更好!”
听得这话,杜钟骏惊疑不定,但不便多问,而且料想追问亦不会有结果,只好当作没听
见,接续未完的话题,问到慈禧太后的痢疾。
“时好时坏,一直在闹肚子。”继禄答说:“不过不愿意大家提这件事而已。”
“为什么呢?”
“你想,皇上天天请脉,有脉案发出来,皇太后再病了,岂不影响人心?”
“这样讳疾总不是办法!”杜钟骏说“老年人最怕这个毛病,而况……。”他也欲言又
止了。
“怎么不说下去?”继禄催问。
“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说皇太后抽抽这个,是不是?”杜钟骏做了
个抽大烟的手势。
“你指皇太后抽‘福寿膏’?偶尔抽着玩儿,没有瘾。”
“那还好!”杜钟骏点点头:“不然,烟痢是最麻烦的。”
“听说陆总宪,就是戒烟之后得了痢疾,治得不得法,送掉了老命!”
“总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别称,从新官制颁布以后,只设都御史一员,由原任左都
御史陆宝忠蝉联。
此人是江苏太仓人,光绪二年丙子恩科的翰林,循分供职,当到左都御史。谨慎清廉,
说来是个好官,不幸的是那“一口瘾”害了他。上年厉行烟禁,京中各衙门官员,准许自行
陈请,限期戒断。京外大小文武官员,则限定在六个月内戒绝。半年已过,详加考查,王公
大臣四人,痼癖如旧,王公两人是睿亲王魁斌、庄亲王载功;大臣两人巧得很,都出在都察
院。一个是都御史陆宝忠,一个是副都御史陈名侃。
于是军机大臣奏明,采取了一个很有力的措施,睿、庄两王所领的各项差使,如都统、
前扈大臣、内廷行走等等,尽皆开去,陆宝忠与陈名侃则暂时开缺,一律派员署理,“如能
迅速戒断,仍准照旧复职。”否则,两亲王革爵,两大臣革职,决不宽贷。
有此严旨,陆、陈二人自然奉命唯谨。陈名侃的烟戒得还算顺利,陆宝忠却痛苦万状。
其实戒烟的方子无其数,陆宝忠一一觅来服用,总无效验,最后是用涕泗横流,强忍不顾的
“熬瘾”之法,方始戒断,而元气却大丧了。
到得光绪三十四年正月,上奏陈明,戒烟净尽,仍准回任供职。但疾病缠绵,拖到四月
底不能不自己奏请开缺,过了不几天,一命呜呼。慈禧太后倒是恻然不忍,特命优恤,谥法
也不坏,第一字照例用“文”,第二字是个“慎”字。
接任陆宝忠遗缺的,正是在他戒烟时奉旨署理的张英麟,慈禧太后对此人的印象极好。
原来张英麟是同治四年乙丑,在她手里点的翰林,但上邀慈眷,别自有因。
他是山东历城人,同治十三年当编修时,与检讨王庆祺一同被选在“弘德殿行走”,贵
为帝师。那王庆祺品格不端,罔识大体,经常弄些《肉蒲团》、《灯草和尚》之类的禁书,
与仇十洲的“春册”,投穆宗之所好,最后竟带着大婚不久的皇帝,逛下三滥的窑子,以致
出了一场“天子出天花”的大祸,绝了清朝自太祖以来,父死子继,一脉相传的嫡统。
当王庆祺鬼鬼祟祟勾引皇帝时,张英麟看在眼里,大不以为然,但既不便规谏,亦不便
说破,唯有洁身远行,兼以免祸,上了个奏折请假归省,在山东老家住到光绪元年,方始进
京销假。
复起之后,张英麟当了十七年的翰林,才以詹事外放为奉天府丞,兼领学政,于是当阁
学,转侍郎,特简为顺天学政。庚子那年,两宫西狩,百官星散,唯独张英麟紧守着学政的
关防,等待交替。第二年召试行在,一直当他的吏部侍郎。到得改新官制,不分满汉,张英
麟因为在关外多年,熟悉旗务,特授为镶黄旗汉军副都统,是清朝开国以来,汉员当旗官的
第一人。

※ ※ ※

在张英麟接任之前的半年,已有上谕,设置代替国会的资政院,并派贝子溥伦与武英殿
大学士孙家鼐为总裁,会同军机大臣,拟定详细院章,因而陆宝忠奏请改都察院为“国议
会”,以立下议院的基础。结果是驳掉了!因为从慈禧太后到张之洞、袁世凯,都没有意思
施行两院制的立宪政体。
在张英麟接任以后,资政院及各省咨议局的章程,皆已拟妥,而朝廷尚有瞻顾,未曾颁
布。但立宪的呼声,则已高唱入云,在上海有好些倡导立宪的团体,有一个叫“预备立宪公
会”,首脑是南通状元张謇、福建解元郑孝胥等人,电请速开国会,以两年为限。更有个声
势赫赫的“政闻社”,是梁启超所组织,也是保皇党的大本营,电请宪政编查馆,在三年内
开国会。
类此的奏请,除了报纸刊载以外,朝廷照例“不报”,却抄发了奉派赴国外考察宪政,
甫自德国、日本归来的礼部侍郎于式枚的一道奏折。于式枚在北洋幕府多年,专司章奏,文
字为海内传诵,所以即使对宪政没有兴趣的朝士,也要仔细读一读。
他的奏折中劈头就说:“臣愚以为宪法自在中国,不需求之外洋。”只看这句话,对热
中立宪的人,便是兜头一盆冷水。
但他的文章,自有不能不令人平心静气,细究其故的魔力:“近来访察群情,详加研
究,编考东西之历史,深知中外之异词。中法皆定自上而下奉行,西法则定自下而上遵守,
此实振古未闻之事,乃为近日新说所宗。臣历取各国宪法条文,逐处参较,有其法己为中国
所已有而不须申明者,有其事为中国所本无而不必仿造者,有鄙陋可笑者,有悖诞可笑者,
有此国所拒而彼国所许者,有前日所是而后日所非,固缘时势为迁移,亦因政教之歧异。”
话虽如此,于式枚认为比较可取的是日本宪法。“虽西国之名词,仍东洋之性质,自为
义解,颇具深心。”以下引叙上海报上刊布的一篇题为《今年国民为国会请愿文》的文章,
攻击“宪政所以能实行者,必由国民经有一运动极烈之年月,盖不经此,不足以摧专制之
锋”的论调,他说:“各国立宪,多由群下要求,求而不得则争,争而不已则乱,夫国之所
以立者曰政;政之行者曰权;归之所归,则利之所在,定于一则无非分之想,散于众则有竞
进之心,其名至为公平,其势最为危险!行之而善,则为日本之维新,行之不善,则为法国
之革命。”
接着撮叙法国大革命及日本立宪的结果,从而议论:“盖法国则当屡世苛虐之后,民困
已深,欲以立宪救亡,而不知适促其乱。日本则当尊王倾幕之时,本由民力,故以立宪为
报,而犹须屡缓其期。上有不得已之情,下有不可遇之势,情势所迫,不得不然。至于我国
臣民,本来无此思想,中国名义最重,政治最宽,国体尊严,人情安习,既无法国怨毒之
积,又非日本改造之初。我皇太后、皇上曲体舆情,俯从廷议,特允非常之举,宽为莫大之
恩!迭降谕旨,既极周详,分定年期,尤为明尽,应如何感颂奋勉,以待推行,岂容欲速等
于索偿,求治同于论价?”
至此笔锋一转,以轻蔑的语气,大骂主张立宪的记者、教员:“况今之言之宪,请国会
者,实为利而不为害,且在士而不在民!其所言报馆、学堂,不农不工不商,但可强名为
士,未尝任纳税当兵之责,乃欲干外交内治之权!至敢言‘监督朝廷’,又或云‘推倒政
府’,读诏书则妄加笺注,见律令则曲肆讥弹,胥动浮言,几同乱党!”因此,于式枚认
为:“观于法国之事,则知发端甚巨,固祸变之宜防。”但亦不否认:“又观于日本之事,
则知变法方新,亦人情所恒有。”从而警告:“惟须亟筹补救之策,乃不至成溃决之虞。”
至于补救之道:“惟在朝廷力图富强,广兴教育,用人行政,一秉大公。不稍予以指摘之
端,自无从为煽惑之计。至东南各省疆吏,尤当慎择有风力、知大体者,随时劝导,遇事弹
压,庶不至别滋事端。”最后归结到宪法,主张先“正名定分”,引“日皇所谓‘组织权
限,由朕亲裁’;德相所谓‘法定于君,非民可解’,”意在言外地表示:“将来的宪法,
必当出于钦定,而不可由国会厘订。”至于制宪的程序,该等到“将来各处奏报到齐,必须
慎择贤才,详加编订,于西法不必刻划求似,但期于中正无弊,切实可行。”
如此立论,在守旧派,尤其是揽权日甚的少年亲贵,自然击节称赏,一般人看来,觉得
除掉“颂圣”不免肉麻,批评敢言的记者、教员,持论过苛以外,由于他承认立宪的要求,
为“人情所恒有”,所以并未起多大的反感。至于对宦海升沉特感兴趣的人,则着眼于“东
南各省疆吏,尤当慎择有风力、知大体者”这句话,认为是针对两江总督端方而发,东南督
抚,或者会有调动。
这篇文章只引起批评,并未引起风波,但传到海外,保皇党纷纷大哗。于是到了六月
里,军机处接到一个怪电报。
这个电报发自南洋,是个电奏,自署名叫作“法部主事陈景仁”,自道是政闻社社员,
电文中将于式枚狗血喷头地痛骂了一顿,请朝廷“革于式枚之职,以谢天下。”
“荒唐,荒唐!”张之洞看完这通电报,大摇其头:“时逢末世,什么怪事都有!各位
看,该当作何处置?”
“革职不就完了!”世续答说“主事无专折奏事之权,光这越分言事,就可恶之极!”
“且慢!”袁世凯另有看法,“陈景仁所恃者政闻社,政闻社又何所恃而敢如此猖狂?”
此言一出,满座默然。最后是庆王奕劻开了口:“不必多问了!我看,只拿政闻社请限
期立宪,跟这姓陈的并作一案,发一道上谕。各位看呢?”
大家都知道,政闻社跟肃亲王善耆有关系,所以奕劻主张“不必多问”。不过陈景仁究
系何许人?何以会在南洋?张之洞认为应该查一查。
“何妨先找一部‘缙绅’来看看?”
世续这句话提醒了大家。随即取来琉璃厂荣禄斋印刷的,光绪三十四年春季及夏季的缙
绅录,遍查法部官员,就找不到一个名叫陈景仁的主事。
“莫非是冒名开玩笑的?”张之洞说“如本无其人,则煌煌上谕,无的放矢,那可不成
事体了!”
“冒名是不会的。”世续又说“照我看,此人在法部怕查不出来,必得到吏部才有着
落。”
这一来,袁世凯也想到了,“或者是个捐班主事,”他说:
“从未到过法部。”
他的猜测不错,吏部司官查复,陈景仁是捐班主事,本来分发刑部,一改新官制,便变
成了法部主事,听说此人是南洋的一个富商。
只要有这个人就好办了。由张之洞口授大意,军机章京拟好一个旨稿,呈堂传阅。袁世
凯看上面写的是:“政闻社,法部主事陈景仁等电奏:请定三年内开国会,革于式枚以谢天
下等语,朝廷预备立宪,将来开设议院,自为必办之事。但应行讨论预备各务,头绪纷繁,
需时若干,朝廷自须详慎斟酌,权衡至当。应定年限,该主事等何得臆度率请?于式枚为卿
贰大员,又岂该主事等所得擅行请革,闻政闻社内诸人良莠不齐,且多曾犯重案之人,陈景
仁等身为职官,竟敢附和比昵,昌率生事,殊属谬妄。若不量予惩处,恐侜张为幻,必致扰
乱大局,妨害治安。法部主事陈景仁,着即行革职,以肃官常。”
“我想改一两句。”袁世凯提笔勾抹添写了两句,再送张之洞看。
一看,“以肃官常”四字勾掉了,添了两句:“由所在地方官查传管束,以示薄惩。”
张之洞便即问道:“陈某人在南洋,如何命地方官查传管束?”
“这加个伏笔。”袁世凯说:“此人倘敢潜回内地,就可以责成地方官遵旨行事了。”
“啊,啊!”张之洞不免自惭,当了三十年的督抚,连公事上这个小小的窍门都还不
识,岂非荒唐?

※ ※ ※

这道上谕,面奏裁定,第二天南北各报,都用大标题登了出来,政闻社社员大哗,纷纷
写信给梁启超,或者政闻社的总务员,年高七十,精通六国文字的马相伯,要求退社。所持
的理由不一,有的是为“侜张为幻,必致扰乱大局,妨害治安”的话头吓倒,怕惹来大祸;
有的是觉得“良莠不齐,且多曾犯重案之人”的话太难听了,不愿同流合污;有的认为陈景
仁太霸道,既然讲言论自由,有话大家好说,何致于于式枚说错了话,便该革职?
就在这政闻社社员纷纷要求退会或解散团体之时,“预备立宪公会”所策动的各省国会
请愿代表,已陆续到京,八大胡同与戏园饭馆平添了无数打着蓝青官话,满口新名词的陌生
面孔。有时因言语隔阂,习俗不同,惹起纠纷,“地面上”的官人,总是善言排解,此由于
民政部尚书肃王善耆曾经迭有“堂谕”,对这些代表,务必妥为保护之故。
袁世凯对肃王的态度颇为不满,不过他一向不愿得罪亲贵,所以隐忍未言。但对政闻社
却耿耿于怀,隐忧莫释,因为愈来愈多的迹象,显示政闻社以拥肃、离庆、拉张、倒袁为宗
旨,尤其离间他与庆王奕劻的关系这一点,更难忽视,日夕伺机,想一举消灭政闻社。
机会终于来了!就在杜钟骏到京请脉的那时候,由美国旧金山来了一通电报,是“中华
帝国宪政会总长康有为,副长梁启超暨海外二百埠侨民”所上的请愿书,列陈“十二大请
愿”,可归纳为九事,其中最重要的共有五点。
第一点“立开国会以实行宪政”,这在慈禧太后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忤。尽裁阉宦,迁
都江南,及改国号大清帝国为中华帝国,则无不犯了大忌。慈禧太后勃然震怒,将原电交了
下来,命军机处会同政务处及宪政编查馆会议具奏。
袁世凯成竹在胸,但须先有一番布置,特地去看庆王奕劻,要求屏人密谈。
“王爷,”他神色凛然地说“我有件心事,至今不敢率直奉陈。王爷知道不知道肃王结
交了一些什么人?”
“我不太清楚。”奕劻答说:“此人向来不讲边幅,疯疯癫癫的,不必理他!”
“不然!疯子会闯大祸!”袁世凯又问:“王爷可知道,所谓‘中华帝国宪政会’,就
是保皇党的改名?”
“知道。”
“康有为有个弟子叫汤觉顿,在京已经多时,王爷可知道?”
“不知道,连汤什么顿这个名字我都没有听说过。”
“那就无怪乎王爷不知道了!这汤觉顿便是奉了康梁之命,专门来跟肃王联络的,他们
经常见面。”袁世凯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而脸上是极痛苦的表情。
这使得奕劻既惊且疑,“慰庭,”他问,“你有什么难出口的话。”
“我有句话,不忍而又不能不言,说出口来,就要有个归宿。否则,王爷怕亦担了很大
的责任。
奕劻骇然,“何出此言?”他将心定了下来,沉着地说:“慰庭,你不妨说给我听,如
果我该负责任,我一定负。”
袁世凯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保皇党的首脑,从前是康有为,现在是肃王!朝廷严
旨要捕康梁,而康梁奉肃王为魁首。王爷,请问这该怎么说?”
奕劻听得这话大吃一惊!心里懊悔,不该让袁世凯开口,如今可为难了!照袁世凯的说
法,肃王善耆应与康梁同科,但又何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讦告此事?倘或不闻不问,万一有何
事故,袁世凯会说,当时曾警告过庆王,他没有表示,只好不办。这就变了比同隐匿,至轻
也是个革爵的处分。
看他脸上阴晴不定,袁世凯索性再说些让他胆战心惊的话,“王爷,”他说,“肃王办
的消防队,用兵法部勒,一样有洋枪,一样三六九出操。请问,救火消防队用得着这个吗?”
奕劻的脸都吓黄了,“他要干什么?莫非要造反?”他气急败坏地说。
“王爷,”袁世凯摇摇头,极冷静地答说:“你这话谁都没法子回答。”
奕劻心想,消防队练武携枪,不就是打算趁火打劫吗?倘或宫廷有灾,命消防队进大内
救火,可能俄顷之间,变起不测。
转到这个念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那怎么办呢?”奕劻紧皱着眉说:“以善一的身分,能有什么位置?”
“善一”就是肃王善耆,他居长,弟兄四人名字中都有一个善字,而辈分则与帝系的
“溥”字辈相并,因而辈分较高的亲贵,都以善一、善二叫他们兄弟。善一的辈分虽低,毕
竟是世袭的亲王,即令犯有极重的过失,亦须有确实的证据,方能奏请处置。如今事涉暧
昧,而又关系重大,如果让慈禧太后知道了他是这样的态度,必然震怒,但却无奈其何。倘
或隐匿不言,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又脱不得干系。此所以奕劻为难万分。
他的处境是袁世凯早就想到了的。就要奕劻觉得为难,才会听从他的建议。于是他用安
慰的语气说:“王爷也别着急,事情就怕不能前知,知道了总有法子预防。亲贵理当保全,
倘有不测之事,就算自己没有责任,又何忍见那位亲王为端华、载垣之续?”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奕劻连连点头,“无事是福!”
“我在想,亲王体制尊贵,朝廷必当优礼,表面上实在不能有什么举动,为今之计,唯
有釜底抽薪,削其羽翼!”
“釜底抽薪,削其羽翼!”奕劻轻轻的念着,抬眼望着袁世凯问:“你的意思是,把他
手下得力的人办几个,或者调开?”
“不!羽翼者康梁一党,什么中华宪政会,远在海外,鞭长莫及,不如先查办政闻社!
只要上谕一下,汤觉顿之流,自然闻风而遁,再无人逞其如簧之舌,盅惑亲贵。这才是爱人
以德的保全之道。”
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奕劻大为赞赏。因此第二天奉旨会议时,便提出解散政闻社的
主张,满座皆以为然。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亦在座中,见此光景,唯有沉默。散会以
后,一路哼着“先帝爷,白帝城”,扬长而去。回到王府,未及更衣,便连呼:“找王小航
来!找王小航!”
这王小航单名一个照字,汉军旗人,跟肃王府的渊源甚深。戊戌改变之前,在礼部当主
事,上折言事,尚书怀塔布、许应弢不肯代递。王照一怒之下,做了一个呈文,指责堂官不
当,不遵旨为他代递奏折。而且这呈文是上堂亲递,同时声明:两尚书不受,他要到都察院
呈递。
自有部院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怪事。怀塔布与许应弢迫不得已,只好答允,为他代
奏,随即由许应弢亲自动笔,拟了一个奏折,说王照“咆哮堂署,借端挟制”,并解释不为
代递的缘故是:王照奏请皇帝游历日本,而日本最多刺客,从前俄国皇太子及李鸿章都曾遇
刺。王照置皇帝于险地,所以不敢代递。又指责王照“居心叵测,请加惩治”。
这道奏折很厉害,能为王照带来杀身之祸,无奈锐意变法的皇帝,一意广开言路,对礼
部堂官顾虑他的安危,并不见情,降旨道:“是非得失,朕心自有权衡,无烦鳃鳃过虑。”
接着又说:“若如该尚书等所奏,辄以语多偏激,抑不上闻,即系狃于积习,致成壅蔽
之一端。怀塔布等均着交部议处。”结果,怀塔布、许应弢,及两名满缺的侍郎,一律革
职。处置之苛,未之前闻。王照亦就因为掀起这么一场大风波而名闻海内了。
及至戊戌政变失败,王照当然在查办之列,幸而是京中土著,又有善耆照应,得以闻风
脱走,与康有为同船逃到日本。前两年方始悄悄回国,化名“赵先生”隐居昌平、保定等
地,不过经常溜到京城,以肃王府为居停,作善耆的谋主。
这时把王照请了来,善耆便将政闻社行将奉旨解散的决定,告诉了他,向他问计,应该
如何预作布置?
 
王照与康有为由患难之交搞成水火不容,肇因于康有为露了以保皇为沽名图利之计的狐
狸尾巴,在日本动辄向人说,他奉了皇帝的“衣带诏”,命他起兵“勤王”。起兵要粮要
饷,借此便可募捐筹款。有人以此求证于王照,他自然不肯替康有为圆谎,因而结成冤家。
不过,王照对梁启超是颇有好感的,所以劝善耆应该设法保存政闻社。
“既然勒令解散,想来下一步就是查拿了。这个责任自然落在民政部,那时候王爷可就
为难了。”
“说得是!”善耆憬然有悟,“事不宜迟,教他们快走吧!此刻老赵怕还不知道这件
事,等他一知道,布下罗网,那可要大糟其糕。”
老赵是指民政部侍郎赵秉钧,谁都知道他是袁世凯的鹰犬,掌握着民政部属下的密探。
王照心想,这赵秉钧自题别号叫“智庵”,阴险多计,一奉解散政闻社的上谕,必定秉承袁
世凯的意旨,小题大作,株连无辜,只怕各省请愿代表都会遭殃,因此决定亲自出去一趟。
“王爷,我看这件事得我去料理。”他说,“别人去,话说不清楚,不了解事机之险,
会误大事。”
“你去自然最好。不过,怕显眼!”
“不碍,我会化装。我还得跟王爷要点东西。”
“什么?”善耆问:“钱?”
“钱倒不要,要南下的火车票,只要三等、四等,多多益善。”
“那容易!”
善耆随即派人到前门车站买了一百张京汉铁路的火车票,派人保护化了装的王照,到前
门外东河沿、大栅栏、八大胡同走了一遍,直到午夜方回。
第二天果然下了上谕:“近闻沿江沿海,暨南北各省设有政闻社名目,内多悖逆要犯,
广敛资财,纠结党羽,托名研究时务,阴图煽乱扰害治安。若不严行查禁,恐复败坏大局,
着民政部,各省督抚,步军统领,顺天府严密查访,认真禁止,遇有此项社伙,即行严拿惩
办,勿稍疏纵,致酿巨患。”
赵秉钧一看有“严拿惩办”的字样,随即下令,遇有谈论国事,鼓吹立宪而行迹可疑的
陌生人,先逮捕了再说。可惜,他晚了一步,汤觉顿与各省请愿代表,都在这天上午,拿着
王照所送的车票,上了南下的火车,即有少数逗留在京的,亦以接到警告,及早躲到亲友那
里,深居简出,噤若寒蝉,赵秉钧的部下一无所获。不过,大老们的耳根倒是清净了,因为
各省请愿之事,就此无疾而终。
话虽如此,应该交代的表面文章,仍旧密锣紧鼓地在赶工,八月初一那天,终于颁发了
一道煌煌上谕,明定筹备立宪期限为九年,也就是在光绪四十二年颁发宪法。同时在这道上
谕中,公布了“宪法大纲”、“选举法要领”,以及“议院未开以前,逐年筹备事宜清
单”。宪法大纲中首列“君上大权”,共计十三款。第一款:“大清皇帝统制大清帝国,万
世一系,永永尊戴,”第二款:“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此外,立法、召集会议、用
人、军事、外交、财政诸大权,统归君上,不受干涉。唯一有些微宪法意味的一款是:“司
法之权,操诸君上。审判官本由君上委任,代行司法,不以诏令随时更改者,案件关系至
重,故必以已经钦定法律为准,免涉纷歧”
尽管归政于民,有名无实,但毕竟立宪有了期限,当国的大老可以松一口气了。尤其是
慈禧太后,真有如释重负之感,因而兴致显得特别好。宫眷的情绪完全视“老佛爷”的喜怒
爱憎为转移,兼以时入仲秋,桔绿橙黄,一年好景之始,乐事正多,转眼慈圣万寿,更是好
好热闹一番。
“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七十,就该年年做生日。何况是皇太后,更何况立宪有期,太
平在即。”
内务府的这一论调,流传得很广,在内廷行走的人,无不津津乐道,但有件事颇生争
议。这年慈禧太后万寿,有个往年所无的点缀:西藏黄教的达赖喇嘛,将携带着大批珍贵的
贡品,赶在万寿期前入觐。在乾嘉以前的盛世,这是常事,自道光至今,外患内乱频仍,时
世不靖,道路修阻,达赖及班禅入觐之事,久已停止,如今复举,正见得盛世将临,所以很
热中于这件事。
可是李莲英却屡次谏阻,他的理由是谁都想不到的,说是故老相传,皇帝与达赖同城,
必有一方不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是说,皇帝有病,怕达赖来了,会有冲克?”
“是!”李莲英直答说:“不然何必降旨各省荐医生?”
慈禧太后默然。从回銮以后,她就渐渐发觉,李莲英很卫护皇帝,现在听他这话,更是
效忠皇帝的明证。不过,她也知道,李莲英跟荣禄一样,不管怎么样,是不会背叛她的,别
人拥戴皇帝就会结了党来反对她,而李莲英决不会!而细细一想,他亦没有错,皇帝的病,
若能痊愈,自己仍旧是太后,倘或不起,且莫说立了幼主又得有好几年的辛苦操劳,而且太
皇太后毕竟隔着一层,大权多少要分给皇后,总不如全握在自己手里来得好。
于是她说:“你是那里听来的怪话!皇上还能让个喇嘛克死?若说有个人不利,也必是
不利于达赖。”
李莲英适可而止,不再往下说了。慈禧太后却想起一件事,达赖早就到了山西,驻锡五
台山,六月初将由山西巡抚,一指派妥人,护送来京。至今两月,何以未到?
第二天问起军机,此事归世续主持,便由他答奏:“六七月里天热,带来的贡品又多,
一路调拨夫马,种种不便,所以等到凉秋入觐。”
“现在不是秋凉了吗?”
“是!也快动身了!好在山西离京不远,只要一动身就快了。”
他没有说真话。真相是达赖不愿入觐了!因为他对陛见的礼制有意见。照礼藩部的拟
议,达赖见了皇帝,跟任何臣工一样,必须磕头,而达赖自视甚高,以“国师”自居,不愿
向皇帝行跪拜大礼,故而迟迟其行。
如今慈禧太后催问,而万寿又快到了,世续不能不找礼藩部想法子搬弄达赖进京。当下
决定,好歹骗他到了京里再说,因而由军机处密电山西巡抚,敦劝达赖起程,礼制上总好商
量。
达赖被劝动了,决定一过中秋就动身。那知又横生波折,“西藏番僧,联名呈诉赵尔丰
枉杀多命,毁寺掠财。”番僧就是喇嘛,达赖得知此事,自然又观望了。
原来西藏的政教纠纷,颇为复杂。当黄教始祖宗喀巴在明朝永乐十七年圆寂时,遗命以
达赖、班禅二大弟子,世世化身转世,互为师弟,宏扬大乘教义,并以达赖主前藏,驻拉
萨,班禅主后藏,驻扎什伦布。转世到今,达赖是第十三辈,班禅是第九辈。
这十三辈达赖,法名阿旺罗布藏塔布克勒嘉穆错,出生于光绪二年五月,由第八辈班禅
为他披剃授戒。到了光绪八年,第八辈班禅圆寂,下一年转世现身,即为第九辈班禅,法名
洛桑曲金,当然成为达赖的弟子。
其时英国垂涎西藏已久,光绪十三年驱使印度侵入藏边,发生战争,藏军伤亡七百余
人。第二年又打了一仗,藏军一万余人,溃不成军。因此,达赖恨极了英国,而俄国正好趁
虚而入,所派的一个间谍名叫道吉甬,做过达赖的老师。自甲午战后,西藏是联俄派的天
下,英国的势力处处受到压制。不想日俄战争爆发,俄国无暇远顾,英军得以卷土重来,在
光绪三十年七月间,借故侵入拉萨。达赖大惊,将印信交给了前藏三大寺之一噶尔丹寺的噶
布伦——前藏总揽立法行政大权官员的称呼,额定三僧一俗共四名,仓皇往北而逃。
当时的驻藏大臣有泰,很讨厌达赖的嚣张跋扈,便上了一道奏折,数他平时的不是以外
指责他事危潜逃无踪,请朝廷“褫革达赖喇嘛名号”,以班禅代摄。
这一下,达赖对班禅便是旧恨加上新仇了。旧恨是在两年以前,班禅到拉萨朝拜达赖,
随从疏忽,击鼓而过布达拉宫,达赖以为布鼓师门是大不敬,罚他藏银三十称。师弟之间,
就此有了嫌隙,加以英国人从中煽动,彼此仇怨日深。
不过,这一次班禅却很顾师门的义气,具奏力辞,无奈除他以外,别无人可以权摄达赖
的位号,亦就只好勉为其难。
至于达赖,最初是逃到库伦,意在投俄。只是蒙古的喇嘛领袖,法号哲布尊丹巴呼图克
图,极受爱戴,而达赖跟他不能和睦相处,便难以存身了。库伦办事大臣深感为难,奏闻朝
廷,下诏西宁办事大臣迎护至西宁。
西宁在青海,是宗喀巴的降生之地,最大的一座寺名为塔尔寺,达赖到了西宁,自然卓
锡在此。但就象在库伦那样,达赖与居停不和,积渐而至于势同水火。
原来蒙古青海,除了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以外,另有勒封的八大呼图克图,以章嘉呼图
克图为首,位居第四的名为阿嘉呼图克图,主持塔尔寺。达赖寄人篱下而犹颐指气使,阿嘉
呼图克图自然不服。
于是陕甘总督升允上奏,说达赖性情贪吝,久驻思归,请示应否准其回藏?朝廷因为英
军侵藏以后,强迫噶尔丹寺的噶布伦订立丧权失地的条约,正派唐绍仪在印度与英国代表交
涉改订,此时自不宜放达赖回去,指示俟“藏事大定”再议。
同时,将阿嘉呼图克图调回京里去管喇嘛。这样调停,本可勉强无事,不料又爆发了两
活佛斗法的轩然大波。据说,达赖与阿嘉呼图克图积不相容,彼此都想用法术制对方于死命。
此本是红教所盛行的邪道,但黄教的喇嘛,亦偶一为之,当然,有无效验不得而知。巧
的是,达赖这一次行法,似乎真的有效,年未五十的阿嘉呼图克图,一场小病,竟然不治。
塔尔寺的喇嘛知道两人有斗法之事,认定阿嘉呼图克图死于达赖之手,多方搜寻,找到了埋
在泥土中的土偶等物,自是达赖用来咒魇阿嘉呼图克图的铁证。因而群情愤慨,一直闹到驻
藏办事大臣那里。
派人询问达赖,他承认土偶是他所埋,但否认是在跟阿嘉呼图克图斗法,指出依照黄教
仪典,这是感谢大皇帝恩惠的一种仪式。查证经典,果如所言。于是斗法一事,成为无可究
诘的悬疑,不过,达赖在西宁可是存身不住了。当时的理藩院便安排他入雁门关,移床山西
五台山,一住已经三年。
其时由于唐绍仪等人与英国不断的交涉,终于改订了条约,对原由西藏自己被迫订约所
丧失的利权,挽回了许多,而赵尔巽的胞弟尔丰,受任川滇边务大臣,锐意经营康藏,改土
归流,屯垦练兵,虽然不断遭遇阻力,但西藏的面目却在改变,使得达赖大为不安。一方面
怕朝廷真个统治了西藏,一方面又怕班禅的地位势力凌驾而上,变成大权旁落。
因此,他决定自请入觐。以为这一下占了班禅的先着,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同时在京
也可以看看风色,相机活动,早遂重回拉萨之愿。
不想好事多磨,磨得达赖意兴阑珊,如今又听赵尔丰在西藏有此诸般恶行,自然要看看
再说。不久,朝命派成都将军马亮查办,初步处置总算公平的。复经山西巡抚力劝,毕竟还
是启程了。
一入直隶境界,朝廷特派大员赴保定迎接,这一下,地方官不能不特加尊礼,百姓亦就
刮目相看,道路争传:“西藏活佛来了!看一眼都是福气!”于是所到之处,驻锡名刹,香
花供养,警护森严,这在达赖却是颇足以为慰的事。
一到京,就更气派了,京里的喇嘛很不少,也没有几个人瞻礼过达赖,此时欢欣鼓舞,
脸上象飞了金似的,昼夜不断,聚集在他所安座的黄寺,王公亲贵,皆来致礼,更是少有的
荣耀。每一出行,前呼后拥,身后追随着无数黄衣喇嘛,轰动九城,倾巷来观,使达赖更觉
得权势之可贵可恋。
但,令人不怡之事,很快地来了。理藩部负责为他们的堂官照料达赖的一个司官,名叫
罗西木桑,是蒙古人,但在西藏多年,能言善道,只是有点不大懂交情,商谈觐见礼节时,
毫不放松。
“要我行跪拜礼办不到。”达赖一口拒绝。
“这是按成例行事。”罗西木桑说:“决无不敬大师之意。”
“成例不足凭!而且那是班禅自贬身分!”
他说得这话,罗西木桑自然知道。在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无论达赖或班禅见驾皆不行
跪拜之礼,直到乾隆年间,有一次班禅在热河行宫觐见,自请依臣子之礼,从此就成了例规。
“大师的话,窃所不喻。”罗西木桑答说:“达赖、班禅世为师弟,原为一体。再说两
大师化身转世,所以今天弟子所见的大师,就是乾嘉以来的各位大师,何以从前可循例行
事,而此刻不能?”
这话驳得很厉害,达赖顾而言他的说:“你提起乾隆年间的话,我倒要问你,乾隆御制
《喇嘛说》你读过没有?”
“在理藩供职,自然读过。”
“那么,你倒说,高宗怎么解释喇嘛?”
罗西木桑想了一下,朗然念道:“予细思其义,盖西番话谓‘上’曰‘喇’,谓‘无’
曰‘嘛’,‘喇嘛’者谓‘无上……。’”
“慢着!”达赖截断他的话说,“既谓之‘无上’,岂能屈膝于人?”
“御制的文章中还有句话,”罗西木桑从容地说:“‘即汉话称僧为上人之意。’无上
是如此讲法,请大师不可误解!’
不但话不投机,而且措词不甚客气了,随行的噶布伦赶紧扯开,“改天再议吧!”他
说,“好在为时尚早。”
礼制未定即不能觐见。其实,就定了也还得等待,因为两宫违和,除军机及必须召见的
大臣以外,一切仪制上繁文缛节,以及必得有精神来应付的朝觐,概行停止。
 
一○二

--------------------------------------------------------------------------------

皇帝过去只是体力不充,疲惫得无法支持,九月初八那天跟军机见面时,竟至垂首御案
了。
这大概是从清朝开国以来,君臣晤对之际从未有过的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慈禧太后
说道:“皇帝病得久了,越来越重,你们看可有名医,不妨保荐。”
于是庆王奕劻回奏:“奴才六十九岁那年大病,是袁世凯保荐西医屈庭桂来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问道:“这个人怎么样?”
这当然应该由袁世凯答复:“屈庭桂在北洋多年,历任医官、院长,臣全家都请他看
病。以前北洋大臣李鸿章有病,也是请他看。”
“你们知道这个姓屈的吗?”慈禧太后问其余四个军机。
醇王载沣不知其人,未曾说话;鹿传霖重听愈甚,根本不知问的什么;张之洞与世续的
答复是一样的,本人并未请教过屈庭桂,只知家人患病,曾请他诊视。
“中西医是一样的,只要治得好病就得了。”慈禧太后作了决定:“既然大家保荐这个
姓屈的,可以请他来看看。”
“是!”奕劻答说:“请皇太后定日子,那一天请脉。”
慈禧太后算了一下答说:“十三或者十四吧!”
当天中午,袁世凯的侍从医官,也是屈庭桂的学生王仲芹,便用电话将此消息,密告老
师。屈庭桂大吃一惊,想起他家乡广东有一句俗语:“有抄家,无诰封。”正想托词辞谢,
直隶总督杨士骧派材官持着名片来请了。
屈庭桂兼长北洋卫生局,长官有命,不敢不赴,杨士骧一见他便说:“连着接到庆王、
袁宫保的电话,请你赶紧进京。”
“请示大人,是不是进宫看病?”
“原来你已知道了。”杨士骧笑道:“你赶紧去吧!这下成了御医,将来请教你的人更
多了。”
“大人……。”
屈庭桂刚哭丧着脸喊得一声,杨士骧便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怕什么?”他说:“你
替庆王看好过一场大病,他还能害你吗?”
听得这话,屈庭桂方始释然,第二天摒挡进京,一下了火车便去见奕劻。
“你是军机大臣共同保荐,不能不去,你只要用心诊治,保你无事。”奕劻又说:“皇
上的病,到底有没有危险,你看了之后先老实跟我说,我好密奏太后。”
“是!”屈庭桂答说:“不过回王爷的话,西医看病,跟中医不同。象明朝那样,隔着
帐子替后妃看病,手腕子上吊根红丝线,说是凭这样子就可以诊脉,西医可没有那么大的本
事。”
奕劻笑了,“我请你看过,我知道你们西医的规矩,我先跟太后回一回。”他又说:
“不过,有些话,你最好别当着太后说。”
“我知道,不能当着太后说,说皇上肝里有病。”
“对了,不过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说皇上肾亏。”
“西医并无这个说法。”
“那就行了,你找个人问一问见太后、皇上的礼节,等着十三请脉吧!”

※ ※ ※

请脉的日期决定在九月十四,屈庭桂前一天住在海淀,天色微明,便由颐和园的东角门
到仁寿殿前待命,一直到九点钟才蒙召见。因为这天军机例行见面,商议邮传部所奏筹款赎
回京汉铁路的办法。此是袁世凯入军机后,最得意的一件事。京汉铁路纵贯南北,但经营权
握在比利时手里,因为此路是盛宣怀经手借比款所造。借款的回佣甚厚,而借款的条件甚
苛,第一是行车管理权归比国公司,第二是母年利润比国公司可分两成。且不论利权大大的
外溢,倘或外交、军事上有变化,这条通南达北的铁路不能自主,即等于命脉为人所制。所
以自梁士诒出长邮传部铁路总局后,即以筹款赎京汉铁路为念兹在兹的第一件大事。袁世凯
当然力赞其成,筹划经年,已经成功。
筹款的办法一共三项,招募公债、筹借外债、提集存款。外债已经借到,总数五百英
镑,名为“振兴实业借款”,由英国汇丰银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各承贷一半。这天要谈
的是筹办赎路公债一千万银圆。慈禧太后对何为公债,不甚明了,奕劻及袁世凯便须细作解
释,因而耽误了请脉的时间。
进得殿去,在东暖阁照规矩行了礼,背过履历,坐在侧面的慈禧太后问道:“听说西医
看病的规矩,跟中医不同。倒是怎么个不同啊?”
“按西医的规矩,要请皇上宽一宽衣服,露出胸背,一面听,一面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也可以。”
于是太监上前,将坐在正面御榻上的皇帝扶了起来,先卸长袍,次卸夹袄,然后将小褂
子撩到胸口以上,露出肋骨根根可见的上身。
这时屈庭桂已经取火酒棉花擦过手,将听诊器挂在胸前,动手诊视。一面听,一面问:
“皇上自己觉得那里不舒服?”“头痛、发烧、背脊骨疼、胃口不好。”皇帝问道:“屈庭
桂,你看我这病该怎么治?”
“等臣细看了再回奏。”
屈庭桂收起听筒,并左手食中两指,按在皇帝的肋骨上,再用右手食中两指,“笃笃
笃”地轻叩。慈禧太后大惑不解,向侍立在旁的奕劻问道:“这是干什么?”
奕劻亦不明了,答说:“让屈庭桂跟皇太后回奏。”
屈庭桂已听见这话。他心里在想,听声音皇帝的肺不好,怕是有病,肺如有病,中医名
为“痨病”,一提起都会变色。
这话说不得!
因此等叩击完了,他向慈禧太后说:“刚才是测听皇上的体质好不好。”
“喔,”慈禧太后问:“是看皇上的筋骨硬不硬?”
这一问,在屈庭桂有匪夷所思之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是!”
“行了吧?”奕劻紧接问屈庭桂:“行了皇上好穿衣服。”
“是的,行了。”
“什么病?”皇上一面让太监替他穿衣,一面问。
这话很难回答。照屈庭桂看,毛病甚多,腰子显然有病,肺亦可疑,但决非不治之症。
想了一下答说:“还是虚弱的缘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
“得一步一步来,臣先把皇上头痛,脊骨痛这两样毛病治好,同时要给皇上服开胃的
药。”
皇帝大为点头,“你说得对!”他说:“把这两样病治好,我的精神就会好得多。”
“是!”屈庭桂说:“臣想请皇上赏一小瓶尿。”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奕劻跟太监们都差点笑出来,屈庭桂亦自觉失言,大为窘迫,赶
紧又作解释:“臣要取回皇上的尿液,回去化验,更能查出病症。”
“要验什么?”皇帝问说。
“打尿液验出来,腰子有没有病。”
“喔!”皇帝点点头:“可以!”
于是屈庭桂磕头退出,在仁寿殿后面,太监起坐的板屋中开方子。这下又成了难题。因
为西医的药方,没有脉案,药名皆用洋文。既无法抄呈两宫,也不能存在内奏事处,供王公
大臣阅看。最后由内务府大臣奎俊去请示慈禧太后,奉到懿旨:不必看,也不必发下去,交
敬事房存档。这才算解消了难题。
开好药方,屈庭桂说:“这张方子可以拿到外国医院或者西药房去配。有内服的,有外
敷的,药剂师自会注明白。”
“屈大夫,”奎俊说道:“都是洋字,怕他们弄不清楚,药配错了不好,何不你自己一
手经理?”
“这,”屈庭桂也读过一些史书,懔于明朝末年“红丸”的故事,大起戒心,老实答
说:“医药都出于我一个人,这个责任太大,实在负不起。至于配错药的事,极少极少,而
况是皇上的药,谁敢大意?”
“说得也是!”奎俊又说:“皇上刚才面谕:明天还得请脉。
请你再等等,只怕还有别的话。”
屈庭桂答应着,静静地等待,不久奎俊带着太监来颁赏:四盒克食、两百两银子,另外
还带来一瓶皇帝的尿液。屈庭桂跪着接了,随即出园回城。
他是住在北洋公所,刚下车还未休息,庆王奕劻已着人来请。于是原车到得王府,只见
袁世凯也在座。
“永秋,”奕劻喊着他的别号问:“你看皇上的病怎么样?”
“是!”屈庭桂答道:“皇上的病,叫做精神衰弱症。得这个病的人,多半头痛、晕
眩、失眠、忧郁、记性不好、食欲不振;这跟皇上的病症,完全相符。”
“那么该怎么治呢?”奕劻问说。
“回王爷的话,这个病不是吃药吃得好的。”
“喔!”奕劻一惊,“莫非,莫非是不治之症?”
“不是!不是!”屈庭桂赶紧否认:“决非不治之症。治这个病,最要紧的是静养,若
能换个病人喜欢的地方去住,更好。”
“为什么呢?”袁世凯很注意的问。
“因为得这个病的人,先天体质固有关系,最主要的原因是,精神过劳,种种不如意,
一天难得有件高兴的事,久而久之,对原来住的地方厌了,也怕了。如果换个地方,耳目一
新,原来的种种厌烦,一起摆脱,精神自然就好了。这有个名目,叫做‘易地疗养’。在外
国常有这类病人,到空气新鲜风景好的地方,去住那么两三个月,回来就会象换了个人似
的。”
袁世凯与奕劻面面相觑,好久开不得口,屈庭桂也觉悟了,这在平常小康人家不难办到
的事,在皇帝决无可能。
“永秋,”奕劻脸色严肃地说:“你刚才的话,可不能跟另外人去说,两宫面前,更宜
小心!”
“是!”屈庭桂重重地答应。
“除了什么‘易地疗养’以外,还有什么治法?”
“总以精神安静为主。最好每天能用冷水摩擦,按摩亦有用处。当然,饮食也是要紧
的。不过,这得验了尿再说。”
“这是怎么个讲究?”
“怕腰子有病,有些东西不能吃。”屈庭桂想起来了,“今天进宫听太监私下在谈,皇
帝有遗泄的毛病。”
“是的。不但有,而且很重。”奕劻答说:“皇上自小就怕突如其来的响声,譬如打
雷,或者一个铜子掉在地上,都能吓得脸色发白。如今只要听见这样的声音,就会遗泄,更
听不得大锣大鼓。”
“这可不好!”屈庭桂说:“神经衰弱的征候很深了!最好,最好……。”他说不下去
了。
他不说,奕劻与袁世凯也能猜想得到,最好避免听见那种声音。但又何能避免?慈禧太
后爱听戏,对于大锣大鼓,侍座的皇帝能充耳不闻吗?

※ ※ ※

情形很清楚了。那怕宫闱事秘,只要势力达得到,工夫下得深,还是可以直抉底蕴。都
以为慈禧太后的河鱼之疾是小病,皇帝几已病入膏肓,而揭底来看,适得其反。
“太后到底七十多了!年纪不饶人。”袁世凯说:“我亲自问过好几位替太后请过脉的
御医,都要我逼得紧了,才肯说实话。别看太后精神很健旺的,痢疾不好,是一大患。再
说,她也不是真的健旺,只是硬撑着,要让大家都这么想:宫中倘或出大事,必是龙驭上
宾,不是驾返瑶池。”
坐在袁世凯对面的杨士琦与赵秉钧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静听袁世凯再说下去。
“太后如果撑不住,一倒下来就完了,皇上呢,却有得磨。屈永秋说什么‘易地疗
养’,颐和园如果只有皇上一个人,不,如果没有太后,不必每天请安,战战兢兢地不知会
出什么岔子,如果不必天天侍膳,或者常常陪着看戏,让大锣大鼓震得心惊肉跳,那不就等
于易地疗养?”
“情形很清楚了!”杨士琦说:“母子之间,已成势不两立之局。”
“话是这么说,似乎也有分别,”赵秉钧垂着眼在剥指甲,神态悠闲之极,“皇上的病
固非太后驾崩不能好,可是皇上不在了,太后亦未见得有多大好处。”
“你是说,太后成了太皇太后,究竟隔一层了?”杨士琦说:“我看不尽然,宣仁太后
不就是太皇太后吗?”
他是说的北宋的故事。神宗弃天下,哲宗继立,宣仁太后虽成了太皇太后,依旧临时听
政,起用“元祐正人”,扶植善类,成一代美治。这些典故,小厮出身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赵
秉钧不甚了了。不过意思是听得出来的,杨士琦是说,慈禧太后即使成了太皇太后,仍能掌
握大权。
“太后也不是想抓权,只是不敢不抓而已,她怕大权落在皇上手里。只要不是皇上,谁
都可以掌权,她也落得逍遥自在。”
听得这话,袁世凯与杨士琦若有所思地好半晌不开口,赵秉钧却要等袁世凯有了表示,
才肯往下说,因而形成僵持。都觉得自鸣钟的“滴答”之声,何以是这样的响?
终于还是袁世凯发话:“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太后并不想抓权?”
“从李莲英、崔玉贵的消长去看!”赵秉钧说:“太后是在培植皇后做太后了!”
“这话有味!”杨士琦矍然而起:“谈到要害上头来了!我们从头数起。”
“何谓从头数起?”袁世凯问。
“数数看,那些人具九五之相?”
“不用数,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伦贝子,一个是醇王的长子溥仪。”
袁世凯与杨士琦想了一下,都同意他的看法。兄终弟及如当今皇帝继穆宗之位的情事,
决不会再有。如果皇帝宾天,必是在溥字辈中选人为穆字继嗣,兼祧大行皇帝。倘以为国赖
长君,则唯有立宣宗一支的长房长孙,现掌资政院的贝子溥伦,才不会引起争议,而以亲疏
远近而论,则醇王的长子,为大行皇帝的胞侄,自然最有继嗣的资格。
“伦贝子怕没有希望。”袁世凯说:“太后就不想抓权,又岂能将大权交给疏宗的伦贝
子。”
“诚然!”杨士琦深深点头。
“此所以太后在培植皇后做太后!”赵秉钧紧接着说:“那时的情形,就跟三十年前,
太后抚养今上一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太后一定会把当初如何失策,说给皇后听。就怕
皇后没有太后的才干。”
“要她有才干做什么!”袁世凯沉吟着,思量怎么能安一个人在皇后身边,以为将来间
接操纵的工具。
“你自号智庵,我倒要考考你!”杨士琦突如其来地说。
赵秉钧却微吃一惊,转脸望去,发觉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句很要紧的话想出口而又
有所顾忌似的。
“请出题啊!”赵秉钧开口催问。
“你说,皮硝李是何等样人?”
赵秉钧知道这不是他原来要问的话,更无须多想,信口答说:“第一等聪明人。”
“不错!可是这一阵子他做的事,似乎很傻。”
“是指他反对达赖进京,公然表示卫护皇上?”
“是啊!你说那是为什么?”
“八个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赵秉钧忽然转眼看看袁世凯,“崔玉贵让我给宫保
问好!”
“喔,”袁世凯问:“你什么时候遇着他的?”
“昨天。”赵秉钧说:“为小德张新买一所宅子,有了纠葛,崔玉贵来托我料理,已经
替他弄好了。”
“小德张!”袁世凯很注意地问:“此人怎么样?”
“才具不如安得海,见识不如李莲英,可是将来会得宠。”
“何以呢?”
“我想,大概皇后从没有一个亲信太监的缘故。”
“这又是怎么说?”
“皇后无权无势,也不是怎么能体恤下人的人,谁愿意当她的亲信?好处没有,坏处多
得很。”赵秉钧慢条斯理地说:“第一,会得罪李莲英、崔玉贵;第二,到处吃不开,可又
不能不去争,争不到会挨皇后的骂,何苦?如今情形不同了,皇后的话慢慢有人听了,自然
就有小德张这样的人,肯替皇后卖命。”
“好!”袁世凯说:“小德张是崔玉贵弄进宫去的,自然听崔玉贵的话,这条路子交给
你了。不过,李莲英那面,也不能随便放弃。”
“对了!”赵秉钧被提醒了,“杏丞刚才的话,还没有着落,你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自然不错,不过太泛了!我在想皮硝李也不是什么气量宽宏的
人,就能毫不在乎地瞧着崔玉贵爬到他头上来?他这样子故意给太后唱反调,必有一种重大
的作用在内。”杨士琦转脸问说:“宫保,我说得可有点儿道理?”
“确是有道理,只想不透他是什么重大的作用?杏丞,你说呢?”
“以我说,他是为了躲一件大事!”
“大事?”
“是的,大事!”
“我明白了!”赵秉钧一反悠闲的神态,脸色严肃,并且带着恐惧,“确是件大事!”
在他们这样神秘、深沉而慄惧的神态之下,袁世凯蓦地里领悟了,内心大震,脸色冻
变,觉得需要好好想一想。
杨士琦与赵秉钧亦是如此。因为他们发现,原来只有一个人心里的猜疑,甚至只是一个
妄诞的念头,而此刻却变成彼此在商议,至少是研究,那件“大事”究竟可行与否了!
袁世凯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也就是内心接受了杨士琦的想法,“杏丞说从头细数,我看
要从两宫孰先孰后数起。”他说:“倘或子在母亡,会是怎么个局面?”
杨、赵两人是一样的想法,如果慈禧太后驾崩,皇帝健在,首当其冲的便是袁世凯。皇
帝不论在瀛台、在颐和园、在西安行宫,只要觉得幽居无聊,就会拿纸画个乌龟,写上袁世
凯的名字,然后把它剪得粉碎,或者将纸乌龟贴在墙上,用小太监所制的竹弓竹箭发射,不
中鹄不止。
当然,皇帝一朝收回大权,能不能杀得掉袁世凯,自是一大疑问,但不论如何,他之倒
楣是倒定了,这话要直说亦未尝不可,不过措词不能不讲究。
“那是件不堪想象的事!”杨士琦说。
“不是不堪想象,”赵秉钧紧接着说:“是不敢想象。”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敢想象!上头要有什么大举措,总也得先经军机,才能成为事实。”
“不能先换军机吗?”杨士琦冷冷地说。
“对!”袁世凯很快地接口:“咱们就是研究这一点,到那时候,军机上留下的会是
谁,新进的又是谁?”
“醇王当然会留下。”
“肃王一定会进军机,”赵秉钧接着杨士琦的话说:“保不定还是领班。”
“那你的意思是,老庆一定不会留下罗!”
“是的。如果老庆留下,肃王的资格迈不过他去。”
“我当然要回洹上养老去了!”袁世凯的语气近乎自嘲:“我担心的是那一来朝局会有
大翻覆。国事如此,何堪再生动乱?如果康梁得志,善化东山再起,西林卷土重来,只怕用
不到三年,就会断送了爱新觉罗的天下!”
“康梁不见得会得志。”赵秉钧说:“我听肃王谈论,说皇上这几年跟戊戌以前,大不
相同了,到底经过这一场大乱,逃过那一次难,长了许多见识,不会轻举妄动,再说锐气也
消了许多。不过善化复起,却是一定的!”
“然则西林重来,亦为时所必然。那一来,”杨士琦说:“一定翻戊戌政变这一案。北
宋绍圣,明末崇祯年间的往事,必见于今日。”
他所说的典故,赵秉钧听不懂,袁世凯却很了解,点点头:“此语甚确!我们须早为之
计。”
“定计先要定宗旨。”杨士琦说:“是预先疏通呢,还是不容此翻覆出现?”
袁世凯起身蹀躞,沉吟不答。想了好一会,突然站在赵秉钧面前问道:“你说李莲英想
躲开那件‘大事’,是你的猜想呢,还是听到了什么?”
“也不算是猜想,是细心琢磨出来的。”
“你知道不知道当年慈安太后暴崩的事?”
“知道!我就是从那件事上悟出来的。”
袁世凯点点头,“你琢磨得不错!不过,这件‘大事’李莲英不干,自然会有人干!”
他看看他们两人问:“是吗?”
“此所以小德张格外值得重视。”杨士琦说:“眼前倒是肃王的一举一动,更宜注意。”
“这何消说得?”赵秉钧答道:“在眼前来说,我还能制他,倘或他再往上爬,我可就
无能为力了。”
“当然不能让他再往上爬,如果他能往上爬,大事就不可为了。”杨士琦说。
这等于有了一个结论,也就是定了“宗旨”,如杨士琦所说的,必不容朝局有大翻覆的
情形出现。

※ ※ ※

在宫中,戊戌政变以后一度在私下流传得很盛的一句话:
“换皇上”,如今又有人在悄悄谈论了。
不过,同样的一句话,前后的意思不一样。那时说“换皇上”就是换皇上,现在说“换
皇上”,是意味着大权会有移转。
皇帝驾崩,另立新主,固然是“换皇上”,但也可能是“老佛爷”归西,大权复入皇帝
之手,那就成了真正的“换皇上”。皇帝不再有名无实,犹如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有那知文墨,能够在内奏事处、养心殿等处当差的太监,这一阵子常常为同事讲改朝换
代的故事,“只要一换了皇上,总归有人要倒大霉!”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倒霉的是谁
呢?是老皇面前最得宠的人,宠得愈厉害,倒的霉愈大!”
听这话很容易地使人想到和珅,嘉庆四年正月初三,太上皇帝宾天,到得初八,和珅便
以二十大罪被逮、抄家,十八赐自尽。靠山倒得不过半个月工夫,即以家破人亡。
类似情事,自不止嘉庆一朝。只以最近的两朝来说,文宗即位,道光年间的权相穆彰阿
立遭罢黜;同治即位,顾命大臣载垣、端华、肃顺,赐死的赐死,斩决的斩决。当今皇帝即
位,只为掌权的人没有变动,也就没有什么诛戮。但是,眼前可能要有变动了!
最害怕这个变动的,是崔玉贵。“唉!”他时常对徒弟叹息:“老佛爷活一天,我活一
天!”
他的徒弟——太监中凡是比较亲近皇帝的,这十年来杀的杀,撵的撵,消除将尽,凡是
在紧要处所当差的,大半是他的徒弟。其中有好些原来听李莲英指挥的,亦由于李莲英的急
流勇退,改投在崔玉贵的门下了——都知道,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困境中。慈禧太后如果不能
再庇护他了,皇帝当然要杀他,那怕皇帝也不在了,还有瑾妃与她的娘家人,追论珍妃“殉
国”之事,不知有多少人会站出来抱不平,众怒难犯,一条老命是怎么样也保不住了!
偏偏无可奈何地又把皇帝的幼弟,二十三岁的涛贝勒得罪了。那天九月十五,照宫廷的
规矩,凡近友亲贵都要进时新果物肴馔,孝敬老太后,载涛早已成年成家,当然亦不例外。
这天命小太监带着杂役,挑了食盒到颐和园,附带嘱咐,顺道去看一看皇帝近日的病情如何。
去时很顺利,见着了皇帝,也代载涛请了安。而就在这小太监出园回府复命时,已有密
报到达慈禧太后的寝宫。
这应该是最平常的事,而在此时此地是最严重的事。慈禧太后倒不在乎载涛,只怕皇帝
有什么话交代这个小太监带出去。于是非抓这个小太监来问不可了!
于是由崔玉贵派人带着护军直奔涛贝勒府,其势汹汹地将贝勒府的人吓一大跳。报到上
房,年轻气盛的载涛大为不悦,铁青着脸,亲自来问究竟。
“你们要干什么?”
“奉旨来拿刚才到皇上寝宫里的小太监。”崔玉贵所派的人答说。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