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 - 黄易 (全)

第六章 战谷任务

  边荒集变成另一个奇异的世界,一个一个投在地上的光晕,衬托着高悬古钟楼上的巨型绿灯,彷似所有边人集体在玩灯的游戏。
  这是纪千千想出来的一种克敌手段,把既有的风灯改良,上加圆拱形盖挡,使光不上泄,只照着灯下方圆丈许的地方,名之为‘掩敌灯’,又把灯放置地上,敌人从集外看进来,便像边荒集隐没入暗黑里。
  灯的数目大幅减少,只设置于各必经之路,又或主建筑物的正门两旁。
  准备离集的部队和船队,趁此借得夜色掩护的当儿,悄悄起行。
  守卫边荒集的战士全处于放松和休息的状态里,争取体力的恢复,只有当绿灯换上红灯,他们方会进入戒备的状态。灯号将变成他们动员的最高指示。一刻未悬起三盏红灯,仍只是局部动员的情况。
  缺乏作战能力的男女边民,正在辛勤地工作,令边荒集的防御力一分一分的加强,联军的信心亦不住递增。
  小诗在纪千千的怀裹哭成泪人儿,几个时辰的分开彷如隔世。
  庞义扯着燕飞到观远台一角说话,道:‘不要怪责我去而复返,小诗说得对,若千千有甚么三长两短,她也不能独活。既然如此,何不死在一块儿?所以我们全体一致决定,掉头回来!明白吗?’燕飞苦笑道:‘明白!’
  庞义皱眉道:‘高彦小子呢?’
  燕飞心中一痛,压低声音道:‘高彦可能已中了尹清雅的毒手,不过我有个感觉,他仍未死,此事最好暂时瞒着小诗。’庞义剧震道:‘甚么?’
  燕飞拍拍他肩头,道:‘我们没有伤心的空间,你先领小诗到议堂休息,你们也休息一下,没有气力精神,怎应付敌人?’庞义道:‘小诗确需好好休息,我们 却是捱惯的,有甚么粗重的事可让我们干?’燕飞心中一动道:‘你们先戴上识别敌我的额箍,记熟军令手号,再到各处视察防御的布置。你是建筑的宗师级人马, 应可作出各方面的改良。’庞义拍胸道:‘些许小事,包在我身上。’
  说罢往小诗等举步走去,依燕飞指示行事。
  卓狂生来到燕飞旁,欣然道:‘千千小姐这一手全集掩灯之举是否相当漂亮呢?谁可以想出如此妙着?’燕飞道:‘确是妙绝,但也令敌人生出警觉,晓得我们 再非乌合之众,而是有组织有策略。’目光投往像虚悬上方的绿灯道:‘只是这盏灯,不是盲的便知道观远台变成我们的指挥台。’卓狂生从容道:‘你说的问题, 方是千千小姐整个谋略最精采之处。快用你的脑袋想想看,窍妙是在何处呢?’又倚栏下望,长吁一口气道:‘对我来说,人生最大的幸福是每次躺到床上睡觉,心 裹没有任何负担,兼不用忧虑明天。过去我从没有这般的幸福,因为我晓得自己有一天会出卖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边荒集,背叛信任自己的人。幸好一切成为过去, 今晚若死不掉,明天我会无忧无虑、痛痛快快的好好睡一觉。’燕飞同意道:‘可以每天安然入睡,肯定是福气。’卓狂生瞄他一眼道:‘想到了吗?’
  燕飞摸不着头脑道:‘想到甚么?’
  卓狂生哑然失笑道:‘原来你把我说的话当作耳边风,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今晚的成败,关键处将在千千小姐身上。’燕飞皱眉道:‘千千始终是欠缺实战的 经验。’卓狂生道:‘千千小姐确是初上战场,不过她欠缺的经验却可以由我们补足。在我向她透露孙恩方的主帅是徐道覆,她便针对他拟定出应付的策略。不要被 千千小姐娇美柔弱的外貌骗倒,事实上她比很多男子汉更坚强,更有主见。’燕飞心中一震,事实上他从没有想过这可能性。
  据传闻天师军中以徐道覆兵法称第一,所以重要的战役,孙恩均把指挥的权柄授予徐道覆。今次的边荒之役,乃天师道成败的转折点,当然不会例外。
  在边荒集所有人中,没有人比纪千千熟悉徐道覆。以她的兰质慧心、善解人意,当对徐道覆的性格才情、行事作风有透彻深入的了解和认识,从而制定针对他的 战略部署。而徐道覆则作梦也没想过,算计他的人竟是纪千千,一位曾被他欺骗感情的女子,他的猎物。这算否风流孽债呢?老天爷的安排有时确是匪夷所思。
  卓狂生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不是精采绝伦吗?’燕飞点头道:‘照你这般说,千千是故意提醒徐道覆,教他晓得我们再不好惹了?’卓狂生微笑道:‘算 你有点道行,因为千千不希望见到徐道覆在慕容垂大军抵达前失去耐性,倾力进攻。明白其中窍妙吗?若你是徐道覆,会怎样反应呢?当然是不敢冒进,即使能胜也 是惨胜,伤亡过重下,他们将很难在慕容垂面前抬起头来做人,所以情愿苦候慕容垂的大驾,人来齐了方一起动手。’燕飞接下去道:‘所以只要我们能拖延慕容垂 和黄河帮的联军个把两个时辰,我们便有希望先一步击垮徐道覆,变成由我们掌握主动,此计确是可行。不过徐道覆若真是名不虚传,该会想到我们或会冒险出击。 ’卓狂生哂道:‘猜到又如何呢?他的对手是屠奉三、慕容战和小飞你,这是我们的地头,我们的边荒,怎到他来逞威风?’燕飞像首次认识他般呆瞪着他,道: ‘这是否才是你的真性情?’卓狂生微笑道:‘因为我已寻到心内的夜窝子。’燕飞回到现实的问题,道:‘你是否要我出集助慕容战和屠奉三一臂之力?’卓狂生 道:‘可以这么说,不过调兵遣将是不用劳烦你的,他们两人是胜任有余。唯一可虑者是孙恩。此人武功盖世固不在话下,最可怕他从来神出鬼没,出入敌方阵地如 入无人之境,往往尚未开战,对方主帅早被他下手偷袭格杀。若给他潜入边荒集,天方晓得他可以做成多大的破坏。你老哥是我们边荒集的首席剑手,也是最出色的 保镖,只有你方有机会击败他。’燕飞不解道:‘我给你弄胡涂了,这么说我是否该留守集内呢?’卓狂生道:‘只要我解释清楚如何因势变化,你会立即明白,而 在说清楚此中情况之前,我先要向你道出千千小姐想出来今战的唯一致胜之道。’燕飞动容道:‘千千竟已构想出克敌制胜的谋略?真教人难以相信。’卓狂生道: ‘纪千千等若蕴藏无穷尽智慧和识见的宝库,现在宝库已被开放,让她尽演浑身解数,当然可教敌我人人眼花了乱。依传统的一套去应付人数至少在我们三倍以上的 雄师是不行的,只有她的不守成法、大胆创新,方有领导边人安渡此劫的机会。’燕飞道:‘我在听着!’
  卓狂生压低声音道:‘今战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守个稳如泰山,任敌人如何狂攻猛打,仍没法取下高悬在古钟楼的帅旗。’燕飞点头道:‘如此我们已胜了此仗。’
  卓狂生道:‘另一可能性是守不住边荒集。以我们现在把战争延至集外的情况,集内更是重重防线,所以即使敌人最后能攻入夜窝子,仍是渐进式的。须一重一 重防线的去突破,攻者的伤亡,当然比守者惨重,即使成功,亦已成疲军。所以千千小姐想出守不住边荒集的致胜方法。’燕飞对纪千千从爱慕演进为佩服。这些策 略当然有卓狂生的意见在内,但只要看卓狂生说话字里行间表示出对她的尊敬,可知纪千千把他完全‘迷’倒了。
  卓狂生续道:‘当我们感到夜窝子的失陷只是时间的问题,便是我们突围撤走的时刻。我们已拟好数种撤退的方式,因应形势而变化。只要我们退而不乱,且能 保持元气,那我们并没有战败,只是与敌人掉换一个位置。而若我们能退守屠奉三的小谷,守稳该处,这场仗最后的胜利者将肯定是我们。’燕飞皱眉道:‘这点上 我胡涂了,边荒集既落入敌人手上,我们何能言胜?’卓狂生欣然道:‘这正是千千小姐构思最精采之处,换过边荒外任何一座城池,我们都是输了。可是这裹是边 荒,边荒集是在纵横数百里无人地带里孤零零的一座没有城墙的城市。若对方得到的只是一座空城,他们能守多久?他们间没有矛盾吗?慕容垂和孙恩难道可以放下 南北的大业不理?若他们勾留在此,南北的势力更不会坐视,只要截断其补给路线,他们便要不战而溃。我们守稳小谷,进可攻退可守,只是攻击其粮队,以小队作 游击战,足可令对方疲于奔命。照我估计,他们能守边荒集一个月已相当了不起。’燕飞讶道:‘这方是了不起的构想,你们因何不在议会提出来?’卓狂生道: ‘早在你们离集视察的当儿,千千小姐便把整个战略构想向我提出,征求意见。是我不主张过早透露,怕人人晓得有此转机,不肯死守。而此计是守不住边荒集的应 变之法,成败关键在于我们能对敌人做成多严重的打击。只有在敌人伤疲交加的情况下,我们方有机会全师突围,转而退守小谷,等待最后胜利的来临。此役只要敌 人无功而退,在以后一段很长的日子里,也没有人敢重蹈覆辙来犯边荒集,我们将有一段好日子过。’燕飞道:‘这么说,老屠能否保着小谷,将是此战的重心所 在。’卓狂生微笑道:‘小飞终于明白哩!我已把此由我名之为‘战谷任务’的大计密告慕容战和屠奉三,他们将死守小谷以接应我们,同时廓清敌人在此方向的封 锁,不会返边荒集助守,因为在外呼应的作用更大。’燕飞深吸一口气道:‘我可以起甚么作用呢?’卓狂生道:‘你的应变部队是一支奇兵,不过你们第一个任务 不是应付敌人,而是护送一队运送粮食物资的快速车马队到小谷去,当敌人发觉我们的行动,肯定生出警觉,改变计划全力攻打小谷,却正中屠奉三里应外合之计。 我们只有一次运送的机会,一切已准备就绪,只待你老哥起行。’燕飞道:‘他们是否正在西门候命出发?’
  卓狂生道:‘正是如此。’
  燕飞道:‘明白哩!送罢物资粮草后,车队的人当然留在小谷助守,我的应变部队又如何呢?’卓狂生道:‘你的应变队改由姚猛率领,返回边荒集,而你则负 责对付孙恩,天下间没有多少人有资格舆孙恩一较短长,幸好你老哥是其中之一。’燕飞皱眉道:‘假设孙恩的目标是边荒集而非小谷,我岂非扑了个空?’卓狂生 道:‘只有在兵荒马乱之时,孙恩方有机可乘,我们已设立一支高手队,由我率领专门对付孙恩,你可以留意灯号,若见有橙色灯笼挂起,须立即赶回来。’又沉声 道:‘孙恩残忍好杀,最爱在战场旁默默观看整个过程,意动则出手。以你老哥如有神助般的灵锐,当可轻易找到他,只要缠得他难以分身,已告功成。小心点,勿 要反被他干掉。’燕飞点头道:‘好!孙恩包在我身上,如能干掉他,只须把他的首级高悬集外,天师军立告崩溃。’卓狂生拍拍他肩头,道:‘我们分头行事,记 着当古钟连续被急速撞击,便是‘战谷任务’实行的时刻,现在我会分别通知八军主将,纵退也要退得漂漂亮亮。’燕飞道:‘我们现在的计划全集中在天师军,假 设延敌之计失败,慕容垂和铁士心的大军依约在子夜到达,我们应付得来吗?’卓狂生道:‘所以千千小姐要先惹徐道覆出手,战场是在小谷和谷外而非是边荒集, 只要牵制着徐道覆的主力军,敌人的夹攻将没法发挥全力。’燕飞长呼一口气道:‘换了谢玄亲临,恐怕亦想不出比千千更好的策略。’卓狂生道:‘所以我多次重 申,边荒集的成败实系于千千小姐身上,是她把边荒集团结起来,亦由她领导我们渡过劫难。’燕飞道:‘颖水的防守是另一重要关键,船队既已北上助宋孟齐应付 敌人,只是地垒和木雷阵可抵得住聂天还吗?’卓狂生道:‘颖水由颜闯全权指挥,他是江海流的拜把兄弟,熟悉两湖帮的作战方武,本身更是一等一的水战高手, 他会与负责守东门的程苍古和南门的呼雷方配合,绝不容颖水落入两湖帮的控制里。’燕飞拍拍背后的蝶恋花,欣然道:‘一切清楚明白,我去哩!好好保护千千。 ’说吧往楼阶走去。
  刚好纪千千登楼而来,与他打个照面,笑意盈盈的道:‘燕英雄是否要出门哩!’燕飞微笑道:‘只是到集外打个转,待会回来再向千千小姐请安问好。’纪千 千陪他一道下楼,喜孜孜道:‘人家还有些记挂着的事须问你呢?送你一程如何?’燕飞讶道:‘有甚么赐教呢?不可以留待回来再说吗?’纪千千皱眉道:‘闲聊 两句也不行吗?’
  燕飞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她要垂询的事,哈哈一笑,与她并肩下楼。
  在到边荒集前,谁曾想过边荒集会变成眼前的局面?燕飞更从没有想过,只爱坐在第一楼平台看街喝酒的自己,会如此积极竭尽所能地去为边荒集而战。
 
第七章 高寒之隔

  马车煞止。
  刘裕从疗伤的静坐裹醒过来,正奇怪因何停下,希望不是遇上另一个危机吧!
  王上颜推开车门探头进来道:‘我们休息一个时辰后方继续赶路,让马儿可吃草喝水。刘大人要不要到外面来吸点大自然的灵气,今晚的夜空很迷人。’刘裕心 忖高门大族的家将,说起话来总爱转弯抹角,以表现胸中识见,暗觉好笑。从坐处站起来,朝车门走过去道:‘有没有派人到高处和四周放哨,以策万全。’王上颜 向后让开以便他下车,有点羞惭的道:‘我还怎敢造次,已筑起警戒网。’到刘裕来到他身旁环目四顾的一刻,压低声音道:‘还未谢过刘大人智退司马元显的恩 德,否则后果会不堪之极,我送命没有问题,最紧要保小姐安全。刘大人那一手确是漂亮之极,小姐虽然没说话,不过大家都看出她很感激你。’刘裕正在欣赏眼前 的环境。
  在风灯的掩映里,横亘眼前的是一道小河,可是不知是否因常有暴雨山洪冲刷,两岸各有宽达数十步的碎石滩,开敞平坦。水流在月照星光下闪闪烁动,景致迷人至极点。
  王府家将把马儿牵往喝水,躲在马车上的女眷亦钻出来透透气,原来是侍候王淡真的婢仆。
  此处偏离驿道千多步,位于平野上,是个不适合偷袭的安全地方,王上颜确学乖了。
  唉!
  假若她不是王恭之女,我必定趁她对自己印象大佳之际,全力追求她。
  淡淡道:‘我出力是应分的,否则玄帅会治我以死罪,王兄不用客气。咦!淡真小姐呢?’王上颜还以为刘裕关心的是王淡真的安全,忙恭敬答道:‘小姐只是 到上游处洗濯,我们有人随身保护。’刘裕晓得他因自己在不损一人下骇退司马元显,赢得他的敬重。不过他正心事重重,没有与他闲聊的兴致。拍拍他的肩头道: ‘我到下游去吧!我惯了和马儿一起喝水洗澡的。’最后一句出口方大感后悔,却收不回来,好像和王淡真唱对台戏似的,又显得自己介意身分地位。幸好王上颜或 许以为他是自知身分故避开王淡真,并没有异样神态。
  刘裕迈开脚步往下游石滩走去,心中充满苦涩之意。
  这些高门大族娇纵的贵女绝对不易相处,他本以为王淡真比谢钟秀好多了,却是被她秀美的外表欺骗,发起小姐脾气来可不管你是张三还是李四。
  自己究竟哪一句说话,又或哪一句话的语调开罪她呢?他的印象模糊起来,是否因自己希望把和她的交往彻底忘掉。
  听王上颜的话,王淡真是故意冷淡他刘裕,故意不在家将前提起他。击退司马元显后,她没有正面和他说半句话。
  ‘咚’!
  刘裕俯伏河边,脱掉头巾,把整个头浸进晚夜清寒的河水里去。
  也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
  他的脑筋倏地变得清晰灵敏,再没有迷迷糊糊,满脑子胡思乱想。
  边荒集肯定完蛋,他唯一可做的事,是想尽办法在北府兵中争取权位,当有兵权在手,他便可以向孙恩和聂天还展开报复。
  与王淡真的事亦告一段落,他和这令他神魂颠倒的动人女子是绝没有结果的,换过别一种情况,连和她说话也不是社会所容许。高门寒门之别,便像仙凡之分,他的妄念会为自己带来毁灭性的灾难。谢玄也护不着他。
  ‘刘大人!’
  刘裕把头湿淋淋的从水里拔出来,冰凉的河水从头睑直淌进脖子裹去,衣襟尽湿,他却感到无比的痛快。
  别头瞧去,迎接他的是王淡真闪亮的明眸。
  高彦醒转过来,耳内填满各种奇怪的吵声,全身疼痛难耐,五脏欲碎,差点大声呻吟,幸好及时忍住。
  从水里爬上岸后,尹清雅芳踪杳杳,亦见不到从背后偷袭他的敌人。心忖自己能捡回一命,全赖内穿的护甲和能抵御内家掌劲的小背囊。不过亦伤得很严重,勉强爬到岸边一堆树丛裹,失去知觉,直到此刻。
  从树丛望出去,巫女河上游处在火把光照明下人影憧憧,他虽看不真切,耳鼓内却不住响起木筏被推进水里去的‘哗啦’水声。
  高彦心叫完了,重陷昏迷。
  燕飞和纪千千步出古钟楼,战士们肃然致敬。
  纪千千伴着燕飞举步朝西面走去,道:‘边荒四景,千千到过的有‘萍桥危立’和‘钟楼观远’,其它两景又有甚么好听的名字。’燕飞生出女子送情郎出征的 迷人感觉,经过一盏又一盏的灯、一个又一个投在地上的光晕,夜窝子自有另一种迷人的风采。轻轻道:‘边荒集的第三景叫[颖河彼岸],只要你在边荒集旁颖水 东岸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不论白天晚上,不但可尽览边荒集沿岸的美景,更可看到河道舟船往来的繁荣情况。第四景则……’纪千千打断他道:‘千千想知道的是 第三景,现在已心满意足,第四景改天再告诉千千吧?’又回头笑道:‘你们是保护千千的吗?’
  从钟楼跟到这裹来的十二位经特别挑选、胡汉混杂的战士轰然应是。
  纪千千甜笑道:‘谢谢你们!’
  燕飞仍在咀嚼她刚才的话。
  她故意留下第四景不问,正显示战争里人们朝不保夕的危机心态,怕燕飞四景尽说等如交待后事。事实上征战前没有人不惧意头不吉利的话。纪千千着他改日再告诉她,正是要他活着回来见她,带她去游遍四景。
  来到广场边缘,纪千千止步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千千送你到此,我还要去找姬别呢!’燕飞讶道:‘有甚么事比坐镇钟楼,指挥全局更重要?’纪千千 现出顽皮爱闹的神情,欣然道:‘我想请他赶制一批圆弹子,当撤退时我们可以撒在路上,阻挡敌骑。’燕飞呆了一呆,接着哈哈笑道:‘亏你想得出来,既有此妙 用,姬别必会尽力想办法。圆弹子若像木雷般长有尖刺,效用会更大。’纪千千喜道:‘好提议!’
  忽然扯着他衣袖,凑到他耳旁柔声道:‘我知你去对付的是孙恩,他可能是天下间最难缠的人,可是我们并没有更好的办法。记紧活着回来见我,没有你我将变成一无所有。’说罢往外退开,深情地瞧着他,到七、八步方别转娇躯去了。
  燕飞看着她与随行战士远去,心中一阵激动。与纪千千的热恋是突然而来的。眼前面对的虽然是可令他失去一切残酷无情的战争,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感到拥有一切。单调失落和绝望的日子已成为过去,迎接他的是一个充满未知数的将来,可是正因得失难定,生命才显现出独特的姿采。
  对纪千千毫无保留的火辣爱恋,他是由衷的感激。
  燕飞收拾心情,往西门方向掠去。
  船队从码头开出,逆水北上,十多艘战船乌灯黑火,只在船首船尾挂上‘掩敌灯’,好让船队间晓得别船的方位。
  领头的是汉帮作战能力最高的飞鸟船,头尖如鸟,四桨一橹,吃水只三、四尺,竖二桅,头篷一丈五尺,大篷四丈八尺。
  这样的战船共有七艘,虽及不上大江帮双头船的作战能力,但在边荒集诸帮中已足可称冠。
  十五艘战船均在船头位置装置射程可达千五步的弩箭机,每次可连续射出八枝弩箭,力能洞穿小船。对上黄河帮的小型舰舟,可生出巨大的破坏力。
  从飞鸟舰的每船六十人,至胡帮可容三十人的船舟,他们只能在河内与敌人周旋,一旦船翻登岸,便只有逃命的份儿。所以此行的凶险,实是难以估量。
  阴奇立在领头的飞鸟舰的望台处,目光投往前方黑暗的河岸。
  纪千千已使人先一步通知宋孟齐,但没有人晓得宋孟齐能否收到消息,更不清楚形势是否容许宋孟齐等候他们这支援兵的到达。
  当战争进行时,没有人把握下一刻会发生的事。
  阴奇不单是屠奉三的心腹大将,更是荆州军中最擅长水战的人,可是今仗他却没有半分把握。如非每艘战船均由他的手下操控,他将连少许信心也失去。
  在称雄河海的三帮中,仅以水战论,黄河帮只能居于末位,不过对方用的是惯用的战船,而己方则尚未熟习战船的特性,又陷于逆流作战之蔽,实不敢抱太大希望。
  幸好他并非要击垮黄河帮的船队,只是要延误敌人。
  战争不论胜败,总是有人要牺牲的,只有抱着这种心情,方能创造奇迹。
  阴奇着手下打出灯号,十五艘战船逐渐增速,往北驶去。
  屠奉三和慕容战并骑立在边荒集外西南方里许处的高地上,观察南面的情况。
  由一千荆州军和五百鲜卑战士组成的部队,于离他们半里许处的平野疏林区内候命。
  屠奉三回头一瞥,满怀感叹的道:‘在我到边荒集前的一晚,我曾在这里遥观灯火辉煌的边荒集,当时从未想过会为保护边荒集拼老命。世事之难以逆料者,对 我来说,莫过于此。’慕容战点头道:‘边荒集是个奇异的地方,具有别处所无的感染力,可以把任何人同化。在这里生活惯了,到其它甚么地方去都不会习惯。好 像去年我返回长安,不到十天便嚷着走。’屠奉三淡淡道:‘慕容兄勿要怪我交浅言深,你们的鲜卑族虽占有关东部分地区,却是似强实弱。首先关中尚有姚苌划地 为王,大大分薄你们的利益。其次是苻坚一天未死,始终是个烫手热山芋。杀他不行,不杀他更不行。苻坚怎么说仍是你们名分上的帝君,谁干掉他,其它人均出师 有名,至乎连手来讨伐你们。’慕容战苦笑道:‘屠兄看得很透彻,事实确是如此。换了别人,我们还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苻坚仍有一班人支持他,且拥有长 安,更偷偷与关外如秃发乌孤等旧部暗通消息,密谋反扑,令我的堂兄弟们非常头痛。’屠奉三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论北方情况如何发展,只要你守稳边 荒集,便有安身立命之所。慕容兄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的族人也可有避难的安乐窝。’慕容战一震道:‘多谢屠兄指点。’欲言又止,终没有说出来。
  屠奉三洒然笑道:‘我和你今夜生死难卜,为何不畅所欲言呢?’慕容战有点尴尬的道:‘我本想问,屠兄有此想法,是否不看好桓玄呢?又怕这么说会令你不 快。’屠奉三平静答道:‘刚好相反,我比任何人更看好桓玄,因为我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亦只有像他这种人方能成就大业。环顾南方,除谢玄外,根本没有人 是他的对手。不过据闻谢玄在淝水之战时因与慕容垂决战,身负内伤,后来又先后与任遥和竺不归交手,伤势更趋严重,故躲在广陵养伤。此为我们千载一时的机 会,南郡公绝不会放过。’慕容战试探道:‘我应否恭喜屠兄呢?’
  屠奉三苦笑道:‘你是听出我说话间没丝毫兴奋之情,所以不知应否恭喜我。此中另有情由,且是说来话长,兼且我不惯向人吐露心事,请恕我卖个关子。’提 起马鞭,指着两里许外横亘东西的一处密林,道:‘天师军的人马应已推进至该处,所以不时有宿鸟惊飞,幸好我们来早一步,否则如让敌人先我们抵达小谷,我们 只好回去死守边荒集。’慕容战忽有所觉,朝西瞧去。
  灯光一闪,接着再闪两下。
  屠奉三也把目光投往灯火闪耀处,此时在更远处又见同样灯号。
  慕容战欣然道:‘我们的探子已弄清楚情况,行军的时候到哩!’屠奉三哈哈笑道:‘让我们和老徐玩个有趣的游戏。’从怀内掏出火箭,递往慕容战由他以火熠点燃,手挥,火箭直冲天际。
  ‘砰’!
  火箭爆出五采烟花,夺目好看。
  后方部队得到指示,全军起行,望小谷进发。
  两人仍在原处监视敌况,不过纵使敌人立即全速赶来拦截,也要落后最少一里路程。
  此着以烟花火箭张扬其事,不单是下令部队动程,乘机知会边荒集观远台上的纪千千,更是惑敌之计。
  只要敌帅费神思索这是否一个陷阱,将会延误军机。
  此着正是屠奉三想出来的奇招。
  慕容战心忖以才智论,屠奉三实不下于敌方任何人,兼之老谋深算,刻下能着着占上机先,绝非侥幸得来。
  屠奉三欣然道:‘天师军以徐道覆兵法称第一,论武功亦在卢循之上,仅次于孙恩。而以整个边荒集计数,他最想杀的人就是我。’慕容战点头道:‘在[外九 品高手]榜上,他排名第四,若能杀死你老哥,可以荣升一级,从第四跳上第三。三甲之外和三甲之内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屠奉三笑道:‘我最想杀的却不是 居第二位的聂天还,而是榜首的孙天师,我的志气该比徐道覆高吧!’慕容战道:‘今晚并不是争排名的好时候,我们的纪才女已钦点燕飞对付孙恩,我们似应希望 他会令屠兄你好梦落空才对。’屠奉三叹道:‘燕飞!’
  慕容战皱眉道:‘你不看好燕飞吗?’
  屠奉三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燕飞和孙恩都是深不可测的高手,实力难以估计,孰强孰弱,未动手见真章前,老天爷也难作判断。’慕容战双目精芒骤 闪,沉声道:‘敌人开始移动哩!’屠奉三拉转马头,道:‘分头行事的时间到哩!记得留意天上的烟花讯号。’看着屠奉三奔下山坡,慕容战一夹马腹,从另一方 向离开。
 
第八章 一念之间

  栏江铁链在数名壮汉推动绞盘下,慢慢扯直,从水裹升往水面。
  监督的程苍古喝道:‘停!’
  接着向身旁的颜闯道:‘这个位置如何?’
  颜闯点头道:‘再高一寸便离水,在黑夜里即使是船上有灯火照明也看不真切。假若敌人误以为我们因为方便水路交通拆去拦江索,会吃个大亏。’程苍古往对岸望去,战士正扼守数个掣高点,以防敌人探子潜近。
  工事兵已在这边岸旁建立起两座高起达五丈的哨塔,位于城东北和东南的颖水旁,敌舰进入两里内的河段,只要有点灯火,休想瞒过哨兵的眼睛。
  颜闯道:‘可以着他们撤回这边来。’
  程苍古微笑道:‘颖水的防守由你全权负责,命令该由你发下去。守卫颖水的五百人是从汉帮调来的,指挥的方法袭自我们大江帮,四弟你是胜任有余。’颜闯哑然失笑,发出指令。
  两盏掩敌灯挂在竹竿处高高举起,向对岸的兄弟打出撤退的讯号。
  两人沿颖水南行,视察途上的坚固地垒,战士们躲在地垒里或卧或坐,争取休息的机会,充满枕戈待旦的沉凝气氛。
  七、八艘小艇驶往对岸,接载撤返的战士。
  程苍古以闲聊的语气道:‘依你猜估,我们的木雷阵可以对聂天还做成多大的损害?’颜闯叹道:‘你已肯定来的不是大哥的船队,而是两湖帮的赤龙舟吗?’ 程苍古颓然道:‘随着时间点点滴滴的溜走,大哥能安抵边荒集的希望愈是渺茫。今次漏子究竟出在甚么地方呢?但愿大哥吉人天相,至少可安返南方。’颜闯信心 十足道:‘以大哥天下无双的操舟之技,全身而退是当然之事。我现在担心的是文清,她虽才智过人,但始终临敌经验尚嫌浅薄,骤然对上铁士心那头老狐狸,很易 吃亏。’程苍古道:‘文清已得大哥水战真传,加上思考慎密,又有破天从旁协助,可补其不足之处。’旋又苦笑道:‘我们见尽大小场面,却从未试过如眼前般的 凶险局面,对手均是南北最响当当的人物。幸好孙恩算错一着,过早杀死任遥,又让任青媞漏网遁逃,传来消息,使卓狂生站在我们一方,否则情况不堪想象。’颜 闯道:‘这叫天无绝人之路,边荒集该是气数未尽,否则怎会忽然冒出我们的千千小姐来。短短半日间,在她的运筹帷幄下,边荒集再不是以前的边荒集,我有信心 与敌人周旋到底。’木雷阵仍在布置中。
  近百个工事兵把一排一排的木雷沿岸安置,只要一声令下,木雷会被放进颖水去,顺流冲击敌舰。木雷的尖刺,或许未能戳穿坚固的赤龙舟,却可附上舰体,令对方失去灵动性。当此情况出现,地垒的弩箭机和布于岸旁的投石机,将对敌人迎头痛击。
  防御工事接近完成的阶段。
  能到边荒集来混饭吃的人,本身当然是胆大包天之辈,更是各行业的精英,可以创造出别人不敢梦想的奇迹,而奇迹正是现在边荒集最需要的恩赐。
  蹄声响起,数十骑奔出柬门,朝他们驰至。
  领头者是方鸿生,来到两人前甩蹬下马,道:‘胡沛该已离集,我在东门嗅到他的气味。’程苍古问道:‘方总可否从他气味的浓淡推测他是多久前离开的。’ 方鸿生兴奋的道:‘应是从东门撤往对岸的最后几批人之一。’程苍古向颜闯笑道:‘这么说他是被迫离开的。’颜闯同意道:‘所有他的心腹手下,又或经由他引 荐入会者均被逐离边荒集,胡沛惹起的内患,应暂告一段落。’程苍古向方鸿生表示感谢,又笑道:‘方总好像脱胎换骨似的,竟一点不害怕吗?’方鸿生赧然道: ‘我从未试过如此受重视,且被重用。哈!我也曾到过不少地方,却从没有一个地方比边荒集更使我感惬意。我已决定与边荒集共存亡,若死不了,就在这裹娶妻生 子,落叶归根,你们当然会好好照拂我。’程苍古和颜闯听得你眼望我眼。
  到边荒集来的人莫不抱着同一宗旨,就是赚够便走,保着性命到别处享受以命博来的财富。
  像方鸿生这种想法,在边荒集该算是前无古人。
  不过两人亦隐隐感到,边荒集在急剧的转变中,今战如能保住边荒集,大劫之后有大治,边荒集该有一段好日子。
  方鸿生施礼道:‘我还要回去向千千小姐报告,告退哩!’看着他登马而去,两人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
  边荒集正在改变每一个投到她怀抱里来寻找净土的人,他们何尝不在改变中。对边荒集再没有恨,只有诚致的爱。
  一阵浓烈至可令人窒息的失落感,使刘裕的心差点痉孪起来。
  从他蹲地的角度往她瞧去,刘裕感到她像是来自黑夜的美丽精灵,更代表着他一个梦想。他终于彻底体会到高彦见着尹清雅爱之如狂的感受。
  王淡真娇纵式的清纯秀美,厉害若纪千千的万种风情,能令人失去自控。他已失去了纪千千,如现在又错过王淡真,人生还有甚么乐趣?王淡真唇角现出一丝笑 意,轻轻道:‘若淡真能学刘大人般把整个头探进水内去,肯定非常痛快。’刘裕心中一颤,晓得王淡真对自己好感大增。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王淡真看他的眼 神清晰无误地告诉他,她有兴趣的再非是‘谢玄的继承人’,而是他‘刘裕’本身。
  刘裕湿淋淋的站起来,目光扫过在附近站岗保卫她的十多名家将,微笑道:‘我还以为小姐受不了我这种粗人,原来反是被羡慕的对象,真教人出乎意料之外。 ’说罢,刘裕差点狠揍自己一拳,以作警戒。因为从任何角度看,自己亦不应挑逗此女,尤其以他寒门的身分。可是那种危险的破禁行为正是最刺激的地方,有近乎 魔异的诱惑力。
  对一个出身农家,在入伍前-直以砍柴为业的人,王淡真是高不可攀的名门淑女。如非因缘巧合,他想走近点看一眼亦没有可能。不过刘裕也和一般贫农有别, 父亲早亡,母亲却是知书达礼的人,教他读书识字,令他超越农家的见识水平,少怀大志。他的志向衍生于对时局的不满,是对当时种种不公平状况的反动,不甘于 被压在最低下层陷身于任人奴役支配的社会宿命。一个行差踏错,他会落草为寇。他的选择是加入军伍,努力学习,奋进不懈,经历千辛万苦后,方挣得今天的成 果。
  但假若他不理高门寒门的禁忌天条,妄图摘取王淡真这颗禁果,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所以重遇王淡真后,他一直处于矛盾和挣扎里,不住寻找放弃她的理由。如她根本对他没有兴趣,他只好把单恋默默埋藏,日后自苦自怜是将来的事。
  要命的是自己大展神威,略施手段便助她度过大劫,使她对自己刮目相看。更不妙是她看来被自己寒人的粗野吸引,而自己则忍不住出言逗她,这是多么危险的 行径?刘裕既自责不已,又对那种男女攻防的高危感到极端刺激。在目前的心态下,如此刺激实在来得正好,足以填补他心灵没有着落的空虚无奈。
  王淡真俏睑微红,却没有畏缩,向手下吩咐道:‘你们站远一点,我和刘大人有话要说。’家将们虽大感愕然,却不敢违背她旨意,散开退往远处。
  王淡真迎上他的目光,秀眉轻蹙道:‘淡真在甚么地方开罪刘大人呢?你的脾性真古怪,教人难以捉摸。’她虽说得没头没尾,刘裕却清楚,她指的是早前在车厢内交谈的情况,显示她非常介意自己的忽热忽冷,心中不由生出自己也感难堪的快意。
  就在此时,王上颜举步走过来,在王淡真身后道:‘我们快起程哩!小姐和刘大人要不要进点干粮?’王淡真皱眉道:‘颜叔着其它人进食吧!我和刘大人说几句话便来。’王上颜瞥刘裕一眼,无奈去了。
  刘裕心知肚明,王上颜是找借口来警惕自己,暗自苦笑。
  王淡真不肯放过他,追问道:‘刘大人不是雄辩滔滔之士吗?为何忽然变成哑巴?’刘裕心中在叫救命。
  王淡真可不像谢钟秀,不但不自恃身分,还似乎对高门望族不屑的事有浓烈的好奇心。例如她对边荒集的向往,又例如她看自己的眼神。
  他更开始明白她。
  王淡真仰慕谢玄,因谢玄是高门大族的翘楚,又与只尚空谈的高门名士截然不同,是坐言起行,军功盖天下的无敌统帅。
  不要看她文弱雅秀的样子,事实上她体内流的是反叛的热血,一旦引发她的真性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要制止恋情的发生和蔓延,眼前是唯一机会。
  王上颜的‘闯入’,正是残酷现实的当头棒喝。
  情况的发展,决定在他一念之间。
  事业和爱情,只可选择其一。
  唯一与王淡真结合的方法,是抛弃一切,与她远走高飞,私奔到无法无天的边荒集,假如边荒集并没有落入慕容垂和孙恩的魔掌里去。
  最后的一个意念像一盘冷水迎头淋下来,使他回到现实里去。
  他忍心令谢玄失望吗?尤其在谢玄命不久矣的无助时刻?王淡真见他的脸色忽睛忽暗,还以为他内伤复发,关切的道:‘你不舒服吗?’刘裕苦笑道:‘小姐可 知道我们根本不应这般交谈说话?’在边荒集之际,他可以毫无保留地思念她,因为他晓得该没有再见她的机会。可是现在玉人近在伸手可触之处,更与他说着逾越 了身分地位的亲密话儿,他反要苦苦克制。要救熄能燎原的大火,只有当火势尚是刚开始的当儿,而眼前此刻正是唯一的机会。
  性格令他不得不思考实际的问题。
  即使他肯为王淡真放弃得来不易的男儿大业,王淡真又肯舍弃一切随他私奔出走,接着的究竟是幸福美满的生活?还是一副烂摊子。
  王淡真对他生出好感,开始时是因基于对谢玄的祟拜,而他是北府兵冒起的新星。现在则因他智退司马元显,令她感恩,更令自己成为她心中的英雄。
  可是若他们远走天涯海角,王淡真可以习惯那种过隐性埋名、平凡不过的生活方式吗?刘裕对此极表怀疑。
  而那时他也再非谢玄的继承人,更不是北府兵有为的年青将领,而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逃兵。
  一切将不同了。
  这么做他对得住燕飞吗?对得住纪千千?对得住所有为边荒集牺牲牲命的人吗?从男人的立场看,若可神不知鬼不觉和这贵女偷欢,自然是一种成就。
  不过此是没有可能发生的,刘裕渴想的更不是这种关系。一是半点不要,一是她的全部。
  想到这里,刘裕出了一身冷汗,‘清醒’过来。
  王淡真闻言娇躯一颤,狠狠盯他一眼,不悦道:‘还以为刘大人会特别一点,安公便常说我大晋之所以南迁,高门寒门之隔是其中一个主因。到南迁之后,祸乱 亦因侨寓世族和本土世族的倾辄而来。门第愈兴盛,地方分化的情况愈烈,至朝廷政令难以下达。淡真虽生于高门,却非不明事理的人。你刘大人是玄帅亲手提拔的 人,难道仍囿于高寒之分吗?’刘裕听得发呆,王淡真竟是如此有见地的女子,难怪肯对他和高彦不吝啬迷人的笑容,累得自己错种情根。
  不过不论她如何动人和有吸引力,他已作出痛苦的决定。
  王淡真忽然垂下螓首,幽幽道:‘自从在建康谢府见过刘大人后,淡真一直在想,玄帅因何会看中你呢?现在终于明白哩!只有像刘大人般的男儿汉,方是我大晋未来的希望。’刘裕心中剧震。
  他从没有想过王淡真会如此直接向他表达爱慕之意。当然亦明白她的苦衷,到广陵后,她恐怕再没有与他说话的机会,遑论单独相处。
  暗叹一口气,颓然道:‘小姐可有想过,走毕这一程后,我们可能永无再见的机会?’王淡真双目亮起来,压低声音道:‘只要你刘裕是敢作敢为的人,人家甚 么都不怕。’刘裕心呼‘老天爷救我’,迎上她灼热的眼神,摇头叹道:‘我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令尊会怎样看呢?玄帅义如何反应?’王淡真花容转白,垂首以 蚊蚋般的声音仅可耳闻的轻轻道:‘你不喜欢人家吗?’刘裕心中剧震,失声道:‘小姐!’
  王淡真勇敢地凝视着他,有点豁了出去的道:‘淡真对建康的人和事已非常厌倦,朝廷对安公和玄帅的排斥更使人悲愤莫名。我们大晋需要的是像刘裕你这样的 英雄豪杰,玄帅没有从家族或其它门阀挑选继承人,正因他看通看透像王国宝,司马元显之辈,不单只不足以成事,且是祸国殃民之徒。明白吗?’刘裕感到头皮发 麻,差点冲口道出自己对她的深切爱意,又知一句话可令他陷于万劫不覆之地,只好说出违心之言,尽量平静地应道:‘多谢小姐对我的期望,而事实上我还有一段 很长的路要走,将来的事根本无法测度。小姐……我……’王淡真紧咬下唇,瞧着他吞吞吐吐地没法继续下去,猛一踩脚,吐出‘没胆鬼’三个字,转身便去。
  刘裕呆在当场,天地在旋转,脑袋一片空白。
  只有一件事清清楚楚,他已失去得到他最心爱女子的机会,纵使将来如何功业盖世,却永远弥补不了此平生憾事。
 
第九章 各施谋法

  徐道覆遥观敌况,心中想的却是纪千千,心中充满愤郁不平之气。
  若纪千千不是受到建康以谢安为首歧视本土世族的风气所荼毒,怎会在闻知他是徐道覆后,立即与他划清界线。
  这是绝对不公平的。
  天师道的目标,是要铲除一切不公平的事。
  自汉代以来,经过数百年的演变,社会分化,形成种种特权阶级。处于最上层的为士人,其次是编户齐民,再次是依附人,最下为奴婢。
  士人也有世族高门和寒门庶族的贵贱之分,且是天壤云泥之别,彼此间划分极为严格,不容混淆。
  世族高门巍然在上,享有政治上绝对优越的地位,且是‘累世经传’和‘礼法传家’,其经济力量雄厚无匹,占据着国家所有主要的资源,朝代和权力的递变,一直是环绕着他们而发生。
  晋室南渡,为巩固江左政权,重用随朝廷南迁的侨寓世族,排斥本土世族,进一步深化社会阶级的矛盾。
  徐道覆身为本土豪族的一分子,唯一的选择是揭竿而起,否则若让朝廷如此放肆下去,本土豪族再没有立锥之地。
  纪千千终有一天会明白,他徐道覆是没有别的选择,罪魁祸首不是他的天师道,而是晋室和作他爪牙的侨寓世族。
  在孙恩的领导下,他们兴兵之初只有百余人,却成功从海南岛渡海攻陷会稽,各方豪杰如会稽谢缄、吴郡陆环、义兴许允之、临海周胄、水嘉张永纷纷响应加盟,这些人均为受尽迫害剥削的一方豪雄,显示他天师道正是人心所向,再没有人能阻止本土世族重夺南方的领导权。
  烟花在夜空爆闪,灿烂夺目。
  左边的张永一震道:‘果然不出二统帅所料,屠奉三不肯放弃有坚强防御工事的小峡谷。’另一边的周胄道:‘我们若立即进攻,可于其阵脚未稳之际,-举破 敌。’张永和周胄均是徐道覆倚重的心腹大将,年纪与他相若,前者短少精干,后者高颀硬朗。在天师军内,惯称卢循为大统帅,称徐道覆为二统帅,不过人人清 楚,最高的指挥者是徐道覆而非卢循。
  徐道覆从容道:‘屠奉三是知兵的人,这么张扬其事,正是引我们鲁莽出击,我偏不如他所愿。’张永皱眉道:‘如让他守稳小谷,对我们将如芒刺在背,影响 到我们攻击边荒集的能力。’徐道覆目光投往似虚悬于边荒集上的绿灯,好整以暇的道:‘在战争中任何兵员调动,有利必有蔽。要守得住小谷,由于有三个出入 口,人数不可少于一千人。若想里应外合,更需两倍此数的兵力,方能对我们构成威胁。’周胄一向视徐道覆的兵法武功如神明,点头道:‘他们想把战线推展至集 外,兵力势将大幅分薄,于我们有利无害。’张永苦思道:‘有甚么方法,可以令集外集内的敌人没法互相呼应,那时他们将变成在砧板上的肥肉,任我们宰割。’ 徐道覆仍目不转睛瞪着悬灯在夜空挥散着的绿芒,缓缓道:‘我真的很好奇!’左右十多名将领,人人你眼望我眼,对他好奇的对象摸不着头脑。
  张永忍不着问道:‘令二统帅好奇的究竟是何事或何物呢?’徐道覆听着远方隐传过来的蹄音,道:‘我好奇的是究竟谁在主持边荒集呢?’众人胡涂起来,更 不明白谁在主持边荒集,与现在的话题有何关系?徐道覆道:‘这位指挥全局的人,肯定非是泛泛之辈,更为边荒集的联军预留退路,必要时可撤往小谷,而我们得 到的只是一个空集,且失去主动之势,还要应付缺粮的严重情况。只要他们能在小谷撑上一、两个月,我们势陷进退两难之局。’张永愕然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
  徐道覆失笑道:‘我和屠奉三武功谁高谁低,要动手见个真章方能清楚明白。可是若沦兵法战略,他却是差远了。我会反过来令他陷于有力难施,进退两难之 境。’旋又道:‘我们今趟徒步穿越大别山而来,缺乏战马,仅有的千余匹,全赖两湖帮供应。假若我们全体是骑兵,我会立即下令进攻,让屠奉三试试被我军冲锋 陷阵的滋味。’周胄恭敬道:‘请二统帅指示行动。’
  徐道覆目光再投往边荒集,心中想的是,当纪千千落在他的手上,如何方可以打动她的芳心。征服女人的肉体并不足够,征服她们的心,方是乐趣所在。
  看到烟花讯号,燕飞下达命令,大队从西门出发。
  队伍长达半里,除装载粮草物资的骡车,还有四十多辆马车,载着最后一批离开边荒集的妇女。
  驾车又或驱赶牲口的全由壮女负责,抵小谷后她们会留在那里,支援守谷的战士。运往小谷的物资里除大批的粮草外,最重要是三台弩箭机和备用的弓矢兵器。
  燕飞虽晓得屠奉三的荆州兵沿途布防,以保车队的安全,但仍打醒精神,凭他过人的视听之力,留意四周的情况。
  可以做的事,他们都做足了。整体的作战策略,亦告完成。边荒集已竭尽所能,以最颠峰的状态静候敌人。
  不过成败仍是茫不可测。
  天师军方面,孙恩固是深不可测,他的两大爱徒卢循和徐道覆莫不是狡猾多智的统帅。自天师军渡海攻打会稽,从未吃过败仗。南朝多次派军征伐,莫不铩羽而回。
  今次天师军来攻,有两湖帮在水路全力配合,谁敢率言必胜?尤可虑者是慕容垂和铁士心的联军。
  在淝水之战前,以战场上的声威论,慕容垂肯定是在谢玄之上。淝水之战虽令谢玄跃登天下首席统帅之位,可是慕容垂参战的三万精锐却夷然无损。两人且没有在战场上正面交锋,慕容垂还在单挑独斗里占了上风,暗伤谢玄,致令他在救自己时,被任遥令他伤上加伤。
  只是谢玄的救命之恩,已教燕飞感到对乌衣巷谢家负有责任。
  在对付花妖一役里,金丹大法全面和燕飞融合,在接踵而来的战事里,更提供了无比珍贵的实战经验,使他的金丹大法不住精进成熟。
  在此一刻,他清楚自己不论剑法武功,均作出武人梦寐难求的惊人突破,使他有信心应付任何顽强的敌手。
  右方灯光连闪三下,显示前途安全。
  燕飞一声叱喝,全队响应,加速前进。
  为了边荒集,为了己身的存亡,边人的心紧紧连结起来。
  不论此战是胜是负,边荒集都会彻底改变过来:水远不会回复先前的那样子。
  两湖帮的二十一艘赤龙战舟,停泊于离边荒集只有七里的河段,只要陆路的大进攻开始,他们将从水路进犯。
  聂天还傲立指挥台上,凝望前方河道。
  郝长亨和尹清雅来到他身后,施礼请安。
  聂天还头也不回的道:‘其它人退下去!’
  望台的将领依言默默离开,最后剩下郝长亨和尹清雅两人。
  郝长亨脸露羞惭之色,颓言不语;尹清雅紧咬下层,花容惨白,失去了往日的顽皮活泼。
  郝长亨开腔道:‘长亨知罪,愿领受任何罪责。’聂天还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打量两人,忽然仰天大笑,欣然道:‘看你们两个的模样,是否天塌了下来呢?胜 败乃兵家常事,只要能前事不忘,即后事之师,从错误中学乖,失败也变得有价值。’接着平静问道:‘以长亨的手腕,这样的任务该是胜任有余,问题究竟出在甚 么地方?’郝长亨压低声音道:‘我们今趟是被孙恩牵累。’聂天还双目杀机一闪即逝,沉声道:‘竟是与孙恩有关?’郝长亨道:‘孙恩在没有知会我们下,出手 杀死任遥,却让任青媞漏网逃脱,使她得以通知他们逍遥教布在边荒集的卧底,令我们今晚进犯边荒集的计划完全曝光,使从来内争不息、只顾自身利益的边人,因 此破天荒团结起来,也教我因始料不及,走错了一步棋。’聂天还现出深思的神色,问道:‘逍遥教在边荒集的卧底是谁?’郝长亨瞥一眼低垂着头,沉默得有点不 合常理的尹清雅,答道:‘‘边荒名士’卓狂生。’聂天还大感错愕,道:‘竟然是他,难怪孙恩要下手铲除任遥。此事你是如何晓得的。’郝长亨道:‘我在来此 途上,与任青堤秘密碰过头,承她坦然相告。她当然是不安好心,想制造我们和孙恩间的矛盾。’聂天还点头道:‘她是否说任遥之后,下一个将轮到我聂天还呢? ’郝长亨道:‘帮主料事如神。我今次之败,虽是阴差阳错,但说到底都是因孙恩杀掉任遥,令边荒集内敌对的人不得不团结起来,致使我们巧妙安排于荆州军内的 博惊雷,被屠奉三识穿身分,反布局来算了我一着,教我们折损近五百人,长亨愿为此负上全责。’聂天还目光落在最爱惜的小女徒身上,讶道:‘我的小清雅因何 哭丧着睑儿,小小挫折算甚么一回事?若不是你郝大哥领军,换过别人怕要全军覆没。让为师告诉你一件生平快事,我的死对头江海流,终命丧为师手上,从今之 后,南方只有两湖帮,大江帮再不存在。’郝长亨大喜道:‘恭喜帮主。’
  尹清雅仍没有说话,像个闹脾气的小女孩。
  聂天还不解地瞧着尹清雅,郝长亨代为解释她暗算高彦的前因后果,也顺道说明自己因何要速离边荒集,致所有努力尽付东流。
  聂天还哑然失笑道:‘小清雅你做得很好,杀个人有甚么大不了的?难道几天功夫你便爱上了这个最爱花天酒地的臭小子?’尹清雅听得一对眼睛红起来,泪花 滚动,呜咽着道:‘我从背后暗算他,他于重伤堕河前仍不忘叫我小心敌人。他是真的不顾自身的来维护我,清雅心中很难过啊!’聂天还和郝长亨两人听得面面相 觑,没话可说。
  聂天还叹道:‘早知该把你留在洞庭玩乐,还以为可令你增长见识。好哩!好哩!小清雅乖乖的到舱房休息,睡醒一觉一切都不同了。’尹清雅别转娇躯,急步奔离指挥台。
  瞧着她背影,聂天还摇头叹道:‘我聂天还的徒儿会因杀人而心软,说出去肯定没有人相信。’郝长亨道:‘她第一次杀人是很难接受的,何况是对自己好的 人?慢慢她会习惯的。’接着趋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尽管任青媞是另有居心,可是我们实不得不防孙恩一手。’聂天还点头道:‘孙恩想杀我,我何尝不想干掉 他,只不过大家晓得尚未到时候。这么多年,我甘于在‘外九品高手’榜上届于他之下,正是要他低估我。不过我在几个照面间击杀江海流,已令他生出警觉。他在 提防我,我也在提防他。’郝长亨道:‘我们之所以和孙恩结盟,是因有任遥在其中穿针引线,更因任遥与铁士心关系密切,令我们大感事有可为。现在任遥命丧孙 恩之手,我们和孙恩间再没有任何缓冲,一旦起冲突,吃亏的会是我们。’聂天还淡淡道:‘你可知我因何把船队泊于此处?’郝长亨恭敬答道:‘此处河弯广阔, 水流缓而不急,不论水路或陆路来的袭击,我们可以从容应付。’聂天还摇头道:‘江海流已死,在水上作战,谁敢与我聂天还争锋?在离我们这里二十多里的河 段,孙恩设下木雷阵,表面是用来对付江海流,而事实上亦助我完成统一大江两湖的霸业,但孙恩可随时反过来利用木雷对付我们。’郝长亨皱眉道:‘不破此木雷 阵,我们将难以安心南返;若破此阵,等若与孙恩撕破面皮。孙恩如有合作的诚意,好该自发地撤去木雷阵。’聂天还道:‘我和孙恩在早前密谈近半个时辰,商讨 进攻边荒集的大计。他主动提起木雷阵,说要保留直至攻陷边荒集,为的是要防止北府兵或建康的水师船来援。’郝长亨皱眉道:‘话虽说得漂亮好听,事实上却是 令我们难以临阵退缩,不得以任遥作借口废弃盟约。’聂天还欣然道:‘长亨不负我对你的期望,看透孙恩卑劣的手段。现在边荒集既晓得我们的计划,必然严阵以 待,我们若蠢得从水路强攻,肯定会吃大亏。所以我坚持必须在南北大军同时夹攻边荒集的当儿,方会沿颖水从水陆两路向边荒集进军。’郝长享双目闪闪发光,沉 声道:‘师尊仍打算与孙恩合作吗?’聂天还仰天长笑,状极欣悦,忽然又平复过来,冷然道:‘我们今次肯和孙恩携手合作,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除去江海流。现 在既已完成任务,只有蠢材仍去冒险。’稍顿又道:‘孙恩和慕容垂均非善男信女,只看慕容垂派遣赫连勃勃到边荒集搅风搅雨,便知他立心不良,不肯公平地与我 们分配边荒集的利益。’郝长亨一呆道:‘如此帮主是决定撤退。’
  聂天还好整以暇的道:‘撤退是事在必行,时机却要掌握得准确,当边荒集的攻防战全面展开,天师军难以分身之际,我们便去破掉木雷阵,从容南返。’郝长亨赞叹道:‘帮主确是算无遗策。’
  聂天还斜兜他一眼,有点懒洋洋的道:‘你不觉得如此把边荒集拱手让与孙恩是不智之举吗?’郝长亨晓得聂天还是在考较他,正容道:‘俗谚有云:棒打出头 鸟,而孙恩正是这头鸟儿,不论是司马曜,又或江左双玄,都会尽一切办法打击孙恩,而我们则可以乘机接收大江帮的生意,迫令沿江的大小帮会向我们纳贡称臣, 将势力从两湖扩展至整道大江。’聂天还仰望夜空,振臂高呼道:‘今天是我们两湖帮的大好日子,大江是南方的命脉,而现在南方的命脉已落入我们的掌握中,我 们统一南方的日子亦不远矣。’郝长亨心中涌起热血,经过这么多年来的辛苦经营,两湖帮振兴的好时光终于来临。
 
第十章 谁与争锋

  慕容垂离筏登岸,左右为他披上紫红色绣金龙的披风,在七、八名亲信大将簇拥里,立在岸旁直如从冥府里走出来的魔神。
  他招牌式的环额束发钢箍在散于肩膊的深黑长发的衬托下,于火把光里闪闪生辉,不过仍未比得上他眼内神采之一二。
  慕容垂自懂事开始,一直遭人嫉忌,皆因才智过人,有勇有谋,战无不胜。
  他乃前燕主的第五儿,王位当然轮不到他,坐上去的是老二慕容隽,首先是硬迫他改名字,由慕容霸改为慕容垂。
  他知时不我与,忍了这口鸟气,还为慕容隽灭掉后赵,扶助慕容隽称帝。他亦因战功被封为吴王,其镇守过的郡县,政绩卓著,为人乐道。
  桓温北伐,对前燕用兵,吓得前燕上下魂不附体,准备逃亡之际,独慕容垂临危请命,主动出战,击退桓温。此战奠定慕容垂北方第一武技兵法大家的至誉,也令前燕上下极力排挤他,慕容垂在无可选择下投奔苻坚。
  苻坚对他倒屣相迎,不过苻坚的心腹大臣王猛却力劝苻坚杀他。慕容垂为向符坚表示忠诚,自愿作先锋军,一举破灭前燕。在前燕亡国的一刻,他立下大志,定要在自己手上复兴燕国。
  苻坚的淝水之败,正是上天赐予他的良机,更使他认识到边荒集超然的战略位置。
  一直以来,他秘密透过拓跋圭从边荒集得益,更通过拓跋圭扯苻坚的后腿。若拓跋圭肯死心塌地的为他办事,他绝不用亲自征伐边荒集。可是拓跋圭拒绝他的封赏,令他生出警惕,遂下决心把边荒集控制在手心,同时扶助赫连勃勃以牵制拓跋圭。
  一切都依他的策略进行,直至今天,边荒集竟出现他意料之外的变化。
  手下战士于颖水两岸布防。
  黄河帮的营地和船队在下游不远处,离他们登陆处只有数千步。
  一道黑影从西面的林木间疾掠而来,手下们齐声叱喝,慕容垂却道:‘是政良!让他过来。’那人速度惊人,众人眼前一花,已跪倒慕容垂身前,叩头道:‘政良拜见大王。’赫然竟是曾于边荒集刺杀燕飞不遂,有‘小后羿’之称,以猎头为业的刺客宗政良。
  慕容垂现出笑容,道:‘政良平身,边荒集现在情况如何?’宗政良起立说话道:‘形势非常不妙,边荒集各大帮会破天荒团结一致,且有大批边民响应追随。 ’慕容垂脸色一沉道:‘勃勃是怎么弄的?怎可能让如此局面出现?’宗政良叹道:‘赫连勃勃已背叛大王,甫到边荒集竟然扮花妖搅风搅雨,岂知惹出真正的花妖 来。他更不依大王指示,妄图控制边荒集,落得损兵折将,惨败而逃,再没有面目见大王。’慕容垂的心腹大将高弼闻言讶道:‘赫连勃勃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即使 可以控制边荒集,可是我们大军正压境而来,不怕大王治他违背军令之罪吗?事情如此不合情理,他该是另有所恃。’宗政良道:‘照我猜测,他是想趁我们大军到 达前,先杀尽拓跋族的人,然后把边荒集抢掠一空,留下一座被破坏的空集给我们。此人一向残忍成性,以杀人为乐。’慕容垂哑然笑道:‘我是低估了他,他却是 高估了自己。政良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论他如何开罪我,我暂时确难分身去理会他。只要他善用从边荒集得来的兵器、物资、牲口和财富,在短时间内灭掉拓跋圭, 势可统一北疆,立告坐大。唉!我真的希望他成功,如此我便不用为拓跋圭头痛。勃勃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拓跋圭却是另一回事。’高弼和宗政良当然清楚慕容垂 为何分身不得。现在北方,苻坚虽是强弩之末,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曾统一北方的霸主?长安仍是在苻坚的控制下,以此为据地与慕容永和姚苌展开争 夺关中的激战。
  一旦长安被任何一方攻陷,杀死苻坚,北方将立即陷进大乱。慕容垂必须把握时机,完成统一北方的鸿图霸业。
  如此情况下,岂有闲情去理会北疆的事。
  慕容垂想不到赫连勃勃如此工于心计,所以说低估了赫连勃勃;说赫连勃勃高估了自己,则是嘲笑他闹得个灰头土面、弃戈拽甲惨败而回了。
  高弼问道:‘边民竟会同心合力,确是出人意表,不过与赫连勃勃一战,该已耗尽气力,变成伤疲之军。何况,不论他们如何精诚团结,始终是乌合之众,怎抗 拒我们久经战阵的精锐之师?’宗政良苦笑道:‘边荒集本身是个教人难以置信的地方,一切没有可能的事也可以在那里发生。赫连勃勃的惨败,是一面倒的惨败, 边人折损的只区区百来二百人。而同一时间,两湖帮的郝长亨反中了屠奉三的陷阱,被迫退返南面,令边荒集得到喘息的机会,全面布防。现在的边荒集再不是我们 一向熟悉的边荒集,而是权责分明,有组织和高度效率的军事重地。’慕容垂目光投向黄河帮的营地,知道在己方登岸布防完成之前,铁士心不会过来打招呼。沉声 问道:‘究竟何人在主持大局?’宗政良答道:‘他们捧出纪千千作名义上的统帅,实质上应是由议会作集体领导。’慕容垂与高弼愕然以对,后者问道:‘是否谢 安的干女儿,有秦淮首席才女之誉的纪千千?’宗政良双目闪动着奇异的神色,轻轻道:‘正是她!’慕容垂平静的道:‘她是否确如传言所说般动人?’宗政良叹 道:‘甚么倾国倾城,我看应该便是这样儿。她甫抵边荒集,把整个边荒集弄得神魂颠倒,人人争相讨好,改变一直奉行不悖以武力解决一切的习惯。她有一种媚在 骨子里的魅力,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愈看愈动人。’心中同时婉惜不已。他本有得到她的机会,只恨过不了燕飞的一关。
  慕容垂仰望夜空,似在思想宗政良对纪千千的描述。
  宗政良又详细说出被迫离开边荒集前的所见所闻,扼要而清晰,尽显他作为超级斥堠的识见眼光。
  高弼听得眉头深锁,最后问道:‘政良有否联系上任遥呢?’宗政良道:‘任遥方面更令人费解,自昨天开始,他与我断去所有联系。任遥曾和我说过,夜窝族 里有他大批的手下,如能里应外合,我们可轻易摧毁边荒集的防御力量。’高弼不解道:‘任遥于此最关键的时刻消声匿迹,绝不寻常。’慕容垂并不把任遥的事放 在心上,淡淡道:‘边荒集是否气数未尽呢?没有-件事切合我们的预期。’宗政良道:‘我是从边荒集来,离集时的印象仍非常深刻。集内边人不单战意高昂,且 人人尽展所能,教人看得眼花了乱。例如负责清场的方鸿生,在搜索方面很有一手,甫踏进我藏身的破屋,竟直指我藏身之处,迫得我立即远遁,否则我会更清楚他 们的布置。’慕容垂冷然道:‘边荒集是天下英雄集中之所,没有点斤量或怕死的都不会到那里去。这种人若不顾生死的拼命反抗,将汇合成一股强大的反击力量。 千万不要低估他们,燕飞便是拓跋圭推崇备致的高手。甚么屠奉三、拓跋仪、慕容战均非泛泛之辈。所以我们必须改变策略,放弃从水路进攻,否则纵使得胜,亦要 元气大伤。’高弼点头道:‘若我们从水路进攻,便是有迹可寻,只有利用广阔的边荒,方能令敌人防不胜防,无从阻截。’慕容垂吩咐道:‘给我把士心召来,大 家从容定计。’高弼忙把命令发下去。
  慕容垂双目神光闪烁,语气却从容冷静,道:‘高卿[ 无从阻截] 的一句话甚合我意,不论边荒集实力如何雄厚,仍没法同时应付我们南北大军的夹攻,所以对方必自恃熟悉地形,以奇兵伏兵骚扰我们行军,更妄想可以先击垮我们 其中一方的部队。我们须拟定的策略,应是针对此点作出部署。’接着目光投往层云密布的夜空,叹道:‘想不到今次边荒之行,竟会有意外收获,纪千千将是我慕 容垂攻克边荒集的战利品,成为南人没齿难忘的耻辱,却是我慕容垂的福气。让我看看这位有倾国倾城之色的绝世大美人,是如何动人?’宗政良和高弼听得面面相 觑,想不到一向不好渔色的慕容垂,竟会有对女人动心的一天。
  刘裕行尸走肉地坐在继续行程的马车内,沿古驿道朝广陵进发。
  他失陷于前所未有的低潮里,一阵又一阵的颓丧情绪波浪般冲击着他,他竭力避免去想的事情,前仆后继地进犯他的脑袋。公私两方面固是一败涂地,未来也再没有任何可期待的变化。
  自己心仪的动人女子已表达心意,自己反成为情场上的懦夫,不但辜负了她的青睐,还深深伤害了她,伤害了自己。
  他感到孤独,一种从未感受过,可以淹没一切令人窒息的孤独。失去了朋友、失去了至爱、失去了理想的孤独。不论将来有甚么成就,却清楚知道再难快乐起来。
  淝水之战是他最颠峰的成就,到边荒集去时更是意气风发,可是一切都完了,他的事业已彻底完蛋。与谢玄交待过边荒集的情况后,他会自动引退,返乡过些清茶淡饭的日子了事,因为他失去奋斗的雄心壮志。
  假设自己知晓情况后立即不顾一切的赶回边荒集去,至少可以与燕飞等轰轰烈烈的并肩作战至死,怎都胜过目下的情况。
  在极度的心倦力疲下,他合上眼睛,脑袋虚荡无物,任由命运安排他的将来,因为他晓得一切已成定局,他会失去一切。
  阴奇来到化身宋孟齐的江文清的船上,随行船队泊在颖水支河隐秘处。
  江文清和直破天神色凝重,看来是情况不妙。
  阴奇先向他们布告边荒集最新的情况,同时说出从水路配合拓跋仪奇兵的战术。
  直破天叹道:‘我们本在苦心静候敌人从水路进犯边荒集,待他们经过后顺流锲尾追击,在有心算无心下,肯定可令对方损失惨重。黄河帮的战船根本不被我们 放在眼内,只恨对方显然洞悉水路的危险,已弃筏登岸。只要他们在两个时辰内起行,骑兵可于子时抵达边荒集。以慕容垂用兵的高明,我们恐难达到延敌的目标。 ’江文清苦笑道:‘我们本想趁慕容垂大军抵达前,先一步偷袭黄河帮,只要驱散对方的战马,将可令敌人失去机动性。可惜铁士心非常谨慎,把防御网大幅扩阔, 又设置木寨,使我们无从入手,坐失良机。’阴奇沉声问道:‘敌人实力如何?’
  直破天答道:‘黄河帮的战士约三千人,战马多达五千头,应是全供慕容垂之用。至于慕容垂的部队,在一万二千人至一万五千人间,以我们的微薄力量,根本 没法阻止他们向边荒集推进。’江文清道:‘只要慕容垂和黄河帮近二万人的部队,夹着河道分多路向边荒集挺进,船队随后而至,除非我们和他们正面硬撼,否则 将难以延误对方的行程。’直破天道:‘加上你们,我们可以登岸作战者不到七百人,不论偷袭伏击均难以凑效。阴兄有甚么好提议?’江文清忍不住问道:‘阴兄 起程时,我方北上的船队仍未抵达吗?’阴奇一直避免触及此事,现在避无可避,只好老实答道:‘贵帮的船队恐怕在途中出事,凶多吉少。’江文清娇躯剧颤,垂 下头去。
  阴奇当然不晓得她关心父亲的安危,转返正题道:‘能否延误北方来的敌人,已成今战成败的关键。我有一个提议,是从水路直接攻击敌人,凭着夜色的掩护, 攻其不备,至少可对黄河帮的船队造成严重的破坏,不但可挫折敌人的士气,更可令他们没法好好休息,使拓跋仪的部队处于有利的情况下。’江文清和直破天均脸 露难色,要知逆水偷袭,犯水战的大忌。更何况除两艘双头船有比黄河帮远为优越的战力外,其它战船的平均战力,均在黄河帮战船之下。
  阴奇续道:‘拓跋仪是马贼出身,擅长设置陷阱,虽难对敌人造成严重的损害,却可拖慢对方行军的速度,打击对方的信心和士气。’江文清似回复过来,冷静的道:‘阴兄的提议虽然大胆却非是完全行不通,细节则仍须斟酌。’直破天皱眉道:‘不嫌太冒险吗?’
  江文清道:‘不冒险怎会有成果?偷袭一事由我们两艘双头舰负起全责,以闯关的方式偷袭对方,不论得手与否继续北上,若可引得敌船追来将更理想。’阴奇 点头道:‘我们埋伏在这里,待对方经过后顺水从后方发动攻击,如此或可令敌人乱了阵脚,拓跋仪将有机可乘。’直破天终于同意,皆因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点头道:‘只要我们闯越敌人,敌人将有后顾之忧,怕我们随时掉头来攻,被迫与颖水保持距离,难收水陆呼应之效。’阴奇道:‘敌方骑兵只有五千之众,其它步 兵行军缓慢,黄河帮更要倚赖船队运载兵员,当他们以为你们已逃往上游,我们却来个拦腰突袭,肯定可令对方阵脚大乱。此计妙绝。’江文清断言道:‘就这么决 定。’
  直破天仰观天色,道:‘云层愈积愈厚,若降下大雨,对我们更是有利。老天爷呵!你可否帮个忙呢?’阴奇也在抬头观天,摇头道:‘可惜我们没有等待的时 间,我们带来大批由千千小姐设计的火油球,配合火箭,威力惊人,我立即使人搬过来。’直破天拍拍他肩头道:‘让我先到你处好好研究,看可否派上用场。’两 人去后,江文清再控制不住心中的悲苦,涌出热泪。
  在与两湖帮多年的斗争中,此刻他们大江帮已落在绝对的下风,江海流更是生死未卜,假若边荒集失陷于聂天还的手中,大江帮将遭到灭帮的厄运。
  一直以来,边荒集是大江帮存活的命脉,上至朝廷,下至帮会,想从边荒集得到欠缺的物资,均直接或间接地透过他们去办事,也令他们得到庞大有形和无形的回报。
  所以,江海流派出得力的拜把兄弟程苍古和费正昌到边荒集劻助祝老大。可是一日之内,整个情况完全逆转过来。
  大江帮究竟在哪一方面出了岔子呢?
 
第十一章 谁主颖河

  燕飞和屠奉三并骑立于谷口外,看着车队和牲口缓缓入谷。
  战士在四方戒备,山谷高处哨卫重重。
  屠奉三道:‘真奇怪!天师军仍没有动静,难道竟看破我们的手段?’燕飞道:‘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听过他说几句话,印象却颇深刻,感觉此人胆大心细, 长于应变。’屠奉三皱眉道:‘你是否在说徐道覆?你怎知是他在主持而非孙恩又或卢循呢?’燕飞愕然道:‘可能是因卓狂生说过,天师军是由徐道覆指挥,不过 我真的感觉到他正在虎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屠奉三惊异地打量他,问道:‘听说花妖是由你老兄纯凭感觉识破的,更有传言你的蝶恋花会向主人示警,究竟属甚 么功法?’燕飞心中暗骂不知哪个混蛋泄漏自己的机密,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我自己也很想找人给我一个圆满的解释。’屠奉三道:‘现在你是我的战友,我 当然希望你的灵机愈敏锐愈好。告诉我!你现在是否有危机迫近的预感?’燕飞的目光投往边荒集,道:‘我并不是神仙,幸好凡人有凡人的方法,就是设身处地为 徐道覆作出考虑。假如我是徐道覆,忽然看到大批人马离开边荒集,赶往小谷,会怎样想呢?’屠奉三同意道:‘肯定他看穿这是个陷阱,所以按兵不动,问题在他 会如何反应呢?’燕飞道:‘徐道覆若确如传闻般的智勇兼备,精于兵事,该猜到我们是要在集外设立能长时间稳守的坚强据点,更该猜到小谷是边荒集失陷时的唯 一退路。另一条路或许是跳进颖水逃生。’屠奉三一震道:‘他将采截断的手段,并以此迫我们离谷作战,此招确是很绝。’燕飞微笑道:‘分头行事的时间到哩! 大家小心点。’屠奉三探手和他相握,道:‘希望燕兄回来时带着孙恩的首级,不过勿要勉强,保命方是要紧。’燕飞握着他的手,听着此以冷酷无情见称的人道别 的叮咛,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滋味。道:‘屠兄也须小心行事,迟些儿我们再在边荒集喝酒聊天。’屠奉三放开他的手,目光灼灼的瞧他,低声问道:‘你感觉到孙 恩吗?’燕飞眉头蹙聚,道:‘我似乎感应到他,又似完全没有感应,这感应奇怪至极点,如实却似虚,真伪难辨。’屠奉三道:‘如此方才合理,在天师徒众眼 中,孙恩有通天彻地之能,能人之所不能。在识者心中,孙恩的道术武功已臻贯通天人的境界,鬼神莫测其秘。燕兄今次与孙恩之战,不论谁胜谁负,将会千古留 名。’燕飞点头道:‘屠兄对孙恩的评语当是中肯,否则以任遥之能,不会察觉不到他老人家在旁虎视眈眈,我会以此为戒。’屠奉三笑道:‘燕飞并不是任遥,孙 恩今次遇上敌手哩!屠某在此祝燕兄旗开得胜,凯旋而归。’燕飞洒然一笑,往后退开,几个身法没入南面的疏林里。
  屠奉三心生感慨。
  或许是因燕飞与世无争的性格作风,或因识英雄重英雄,又或因大家正生死与共的并肩作战,至少在此刻,他的感觉是燕飞确为他的朋友。
  可叹是未来形势难料,纵可保住边荒集,但当桓玄起兵作反,将会出现新的变化,现在的朋友,会变成将来的死敌。他和燕飞间关系的发展,殊不乐观。
  拓跋仪和五百本族战士,穿林过野,沿颖水望北推进。
  骑队分散前进,似是杂乱无章,散乱中又隐具法度。虽没有火把照明,黑夜却对他们这经历多年马贼生涯的战士,没有丝毫影响。
  马蹄穿上特制的软甲蹄靴,踏在地上时只弄出黯哑的闷响,使他们有如从地府钻出来的幽灵骑士。
  以拓跋圭为首的马贼团,一直在苻坚大力清剿的情况下竭力求存,且不住壮大,对付围剿追杀他们的敌人,他们一向采取的策略是‘一击不中,远扬千里’的游 击战法。从来他们都是以少胜多,所以现在面对虽是庞大的敌人,要偷袭的是被誉为北方第一人的慕容垂,却人人没有半点畏怯犹豫。
  拓跋仪发出鸟呜暗号,手下立即散往各方,自发地寻找埋伏的地点。
  拓跋仪与丁宣跳下马来,由左右牵走坐骑,两人徒步掠前,登上高地,遥观两里许外的敌阵。
  丁宣一震道:‘似乎超过一万五千之众。’
  拓跋仪细察对方形势,在火把光照耀下,颖水两岸敌人阵容鼎盛地分布有序。
  东岸尽是步军,只有作先锋的是二百骑兵,该为整个逾万人的步兵团作开路侦察的探子。这边的人全坐在地上休息候令。
  西岸是清一式的骑兵,数在五千之间,正整理装备,一副准备起行的模样。
  水道上泊着五十艘黄河帮的破浪船,这种中型战船载兵量不大,以每艘五十人计,只可运送二干五百人。真正数目肯定在此数之下,因为必须拨出至少十艘以运载物资粮草。
  在西岸离岸千步许处设有木寨营地,照猜估该是用来作后援基地,由黄河帮的人留守。黄河帮的船将不住把粮货从北方运至,再由战船把所需经水道运往前线,快捷方便。
  拓跋仪冷然道:‘应是一万八干人到二万人间,慕容垂确是名不虚传,只看这等阵仗,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丁宣头皮发麻的道:‘他们的战马休养充足,反 之我们的战马已走了七、八里路,我们和他们比速度肯定不成,比实力更是一对十之数,不论我们如何偷袭伏击,无疑是以卵击石,肯定死路一条。’拓跋仪目光在 水道巡梭,道:‘看到吗?他们把木筏绑起来,五个一排,当黄河帮的破浪舟控制水道后,木筏将在黄河帮的撑橹手控制下顺流漂往边荒集去,届时连筏为桥,东岸 的大军可以迅速渡河,边荒集立即完蛋。’丁宣倒抽一口凉气。
  慕容垂的战略清楚展现在他们眼前,就是先以精骑沿颖水西岸多路进发,于子时与孙恩和两湖帮的大军夹击边荒集。
  东岸的步兵团同时推进,配合水道黄河帮的战船由水陆两路压境而至,木筏随后。
  当黄河帮的战船肃清水道的障碍和敌舰,会于边荒集东的河段连筏为桥,步兵团将蜂拥渡河,水银泻地的从东面破墙入侵边荒集。
  边荒集此时正穷于应付南北敌军的狂攻猛打,试问如何抵抗这支超逾万人的强大敌军?拓跋仪道:‘水道的争夺战将交由宋孟齐和阴奇处理,我们无从插手。我 们可以做的是在西岸区设置专对付马儿的陷阱机关,利用火油弹放火烧林,迫对方绕道,不单可延误敌人行军,更可阻止敌人在西岸呼应河道的破浪船。’接着现出 一丝充满自信的微笑道:‘我起程前,卓名士密告我整个由千千小姐拟定的作战计划,每一场战争也有不同的战法。待慕容垂大军去后,我们立即突袭木寨,以此乱 慕容垂的军心。你立即使人赶回去通知边荒集,我们眼所见的事,免致他们措手不及。’丁宣领命去了。
  拓跋仪暗叹一口气,看着两艘破浪船从敌区河段开出进行探路的任务,心忖能否守得稳边荒集,将看河道的操控权能否牢牢掌握在己方手上。
  燕飞在林木间飞翔。
  开始时各种意念纷至沓来,不旋踵进入万念俱寂、空极不空的灵机妙境。
  他先越过小谷,西行近里,方绕往南方。
  他开始感觉到孙恩的存在,这是没法解释的感应灵觉,超乎于日常感官之上。
  即使没有灵机妙觉,仍不难从孙恩一向的习惯猜测他的位置。
  孙恩若要总揽全局,必须立足于可同时观看到颖水和边荒集西南面的位置。这么一个位置只有位于边荒集南面的‘镇荒岗’。
  此岗处于边荒集南方约两里许处,由几座小山丘连结而成,‘镇荒岗’便是这排小山峦的峰颠。也是边荒集南面平野的最高点,可俯瞰边荒集的西南方及颖水河段。
  孙恩一向惯用的战术,是凭其盖世魔功,择肥而噬。一旦给他觑准机会,不论对方如何人多势众,他会利用了然于胸的环境,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帅首级如探囊取物般轻易,一举弄垮敌人。
  任遥之死情况相同,正是他这种独一无二战术下的牺牲品。
  燕飞此行的任务是要阻止他重施故技,所以必须在这等事发生前收拾他。
  他会绕往‘镇荒岗’的南面,对孙恩进行突袭。
  燕飞心中一无所惧。
  金丹大法全面运行,心灵晶莹剔透,并没有因对手是孙恩有丝毫畏缩。
  孙恩究竟厉害至何等程度?快将揭盅。
  就在此时,心中现出警兆,右方半里许处有人隐伏其中。
  燕飞心中一动,暗忖横竖不费多少功夫,忙从树顶投往林地,悄悄朝目标潜过去。
  铁士心今年三十三岁,身材魁梧,远看像一座铁塔,宽肩上的秃头在火把光照耀下闪闪生辉,其体形确令见者生畏。不知是否为加强其威武的形相,即使在平日 他亦爱穿战甲,此时在战场上更是全副武装。他的战甲也与众不同,是以鲨甲和水牛皮革揉制而成,掉进水里反可增加浮力,否则若因战甲过重沉尸江底,会成天大 的笑话。
  他过人的体魄对他的事业有直接的帮助,只五年间便从依赖黄河寻生计的小流氓变为一个小帮会的老大。
  其事业的转折点是遇上逃避族人追杀的慕容垂,并义助后者从水路逃难避过一劫。自此两人结为拜把兄弟。
  到慕容垂成为苻坚手下猛将,在慕容垂的照拂下,铁士心把一个地方的小帮会发展成为雄霸黄河的大帮,正式易名为黄河帮。
  在淝水之战前,铁士心一直与拓跋圭紧密合作,负责运送战马和财货。到拓跋圭与慕容垂的关系频于决裂,双方的合作方告终。
  铁士心不单是慕容垂忠诚的伙伴,更是慕容垂的耳目,通过他慕容垂可掌握北方的形势变化,从容定计。
  今趟进攻边荒集的决定,是由铁士心穿针引线,透过任遥与聂天还和孙恩斡旋,始能成事。
  铁士心高大威武而不臃肿,下颔厚实,脸宽眼大,却出奇地不予人盛气凌人的感觉。他惯用的兵器是大刀,刀名‘巨浪’,在北方非常有名,论武功属竺法庆、任遥、江凌虚和安世清等北方汉人顶尖高手的级数,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此时他与慕容垂来到颖水岸旁一处高阜说私话,两人交情深厚,说话没有任何顾忌,无须转弯抹角。
  铁士心长吁一口气道:‘今仗并不容易。’
  慕容垂从容道:‘今仗我们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漂亮亮,否则纵能得于边荒集,亦将失于北方。’铁士心当然明白他意之所指。边荒集虽然关系重大,说到底仍是统一北方的连场大战里的小插曲,若因此伤亡惨重,将大大影响慕容垂统一北方的战事和威势。
  目光投往对岸休息候命的步军团,点头道:‘大哥这一招很绝,边荒集当集中力量防守颖水西岸码头区,大哥偏于敌人难以顾及的东岸行军,到时只要成功渡 河,此战立可分出胜负。’慕容垂道:‘水道的控制权倚仗士心去争取,边人莫不是胆大包天之辈,更爱行险着,士心千万勿掉以轻心。’铁士心道:‘只要两湖帮 配合作战,牵制对方实力薄弱的船队,我们顺流攻去,该是万无一失。’慕容垂讶道:‘既然如此,因何你还是忧色重重的样子?’铁士心叹道:‘事情颇不寻常, 姬别竟然背叛了我。’慕容垂哑然失笑道:‘边人只讲利益,当姬别弄清楚情况,得知有孙恩和聂天还参与其事,当然醒觉过来,晓得边荒集没有他立足之地。’铁 士心道:‘我并非奇怪他背叛我,而是因深明他爱逸恶劳、贪生怕死的个性。以他的为人,怎会留在边荒集等死,而不选择立即逃走呢?’慕容垂道:‘你知道的是 多久前的情况?’
  铁士心道:‘是个许时辰前最后一批探子带回来的消息,他们指于击溃赫连勃勃和郝长亨的部队后,所有人均可自由离开,姬别却偏偏不走,还积极参与布防的 工作。他在边荒集的兵工厂或许是天下规模最大的,只是弩箭机便有数十台,手下更有巧匠无数,有他留下,边荒集势如虎添翼。’慕容垂沉吟片刻,点头道:‘姬 别的行径确出人意表,他一向最怕的人是你,现在竟敢与你公然为敌,会否是因为纪千千呢?’铁士心摇头道:‘女人一向是他的玩物,怎会忽然反变成听女人之命 的奴材?’慕容垂目光投往夜空,双目闪闪生辉,淡淡道:‘让我告诉你,纪千千是与别不同的。能令谢安乐而忘忧,能令整个建康如痴如醉,能令边荒集化戾气为 祥和,从一盘散沙变为精诚团结,岂会是寻常美色?或徒具躯壳的漂亮人儿?’铁士心愕然瞧他。
  慕容垂迎上他的目光,沉声道:‘今仗确不轻易,边荒集现时的情况是从未在该处出现过的,若我们只是恃强攻击,纵可获胜也只是惨胜。所以必须多方施计, 不住增添压力,以摧毁其信心士气。’又冷哼道:‘天下没有一座是我慕容垂攻不下的城池,坚城如长安、洛阳也如是。何况区区一个没有城墙可恃的边荒集?’铁 士心点头道:‘此战胜之不难,难就难在如何在我方伤亡不大下得竟全功,听大哥这么说,我安心多了。咦!’慕容垂亦有所觉,目光投往河道,两艘没有亮灯的船 出现河道处,桅帆半张,只靠桨力迅速接近,彷似从黑暗冒出来的鬼舟。
  铁士心一震,高喝示警道:‘敌船偷袭,儿郎们立即应战!’
 
第十二章 红灯高悬

  慕容战听到暗号,忙使人把出口的障碍移开。
  屠奉三闪进来道:‘我没时间解释,先令你的人移往小谷去。’慕容战二话不说的发下命令,手下战士纷纷上马,鱼贯走出荆棘林。
  慕容战拉着战马随屠奉三往外走,见屠奉三不住打量他,笑道:‘为何这般看我?’屠奉三淡淡道:‘你对我如此信而不疑,不怕我害你吗?’慕容战笑道:‘你已把我诓进死地,要害我还不容易吗?何用费唇舌来和我说无聊的闲话?’屠奉三拍额道:‘对!是我胡涂!’
  召来坐骑,与慕容战同时飞身上马,领路前行。
  慕容战道:‘是否被对方看穿了?’
  屠奉三点头道:‘据探子回报,天师军已向我们分三路推进,领军的该是‘妖道’卢循,因为行军的方式是他爱用的蟹钳阵,把主力集中于左右翼军。其人数约在五千人间,全部是步兵。’慕容战道:‘你怎知他识破我们?’
  屠奉三道:‘先是燕飞提醒我,所以我特别派出得力手下前往侦察,发觉其中军带备大批削尖的粗木干,立知不妙,所以去唤你出来透透气。’慕容战一震道: ‘好卢循!分明要在小谷外设置木寨,建立坚强的据点。’屠奉三叹道:‘此招异常高明,若给他们在边荒集和小谷间的高地设置木寨,配合比我们强大得多的军 力,势将隔断我们与边荒集的呼应,更截断边荒集的退路。’慕容战点头道:‘那时我和你将进退两难。难道死守小谷,坐看边荒集的失陷吗?不过若出谷攻击,则 正中对方下怀。’屠奉三断然道:‘我们绝不容此事发生,否则此仗我们肯定输得很惨。’慕容战道:‘老哥你有何应付良方?’
  屠奉三从容笑道:‘唯一方法是以快打慢,以快骑的机动性克制对方的步兵。’慕容战听得眉头大皱道:‘对方正是要引我们离谷作战,当然是步步为营,且会 尽量经平野之地行军,令我们没法伏击偷袭。’屠奉三道:‘要击退他们肯定没法办到,不过,若我们只是想烧掉对方的木材,却是大有可能,对吗?’慕容战大笑 道:‘好计!’
  两人同时朝边荒集瞧去,绿灯缓缓降下,升上红灯,指示敌人进入警戒线内。
  ‘小姐!你是否在担心燕公子呢?’
  观远台上,纪千千立在西南角处,凝视远方平野丘原。
  敌人的火把像无数的营火虫,缓缓移动,显示敌人的两支部队,一支移往集外西面,一支正朝南门推进。
  纪千千幽幽道:‘我在担心每一位出征的战士。’小诗低声道:‘小姐是统帅嘛!大可不让燕公子去冒险。’纪千千别首瞥爱婢一眼,柔声道:‘诗诗不再害怕 了吗?’小诗垂头道:‘和小姐在一起,小诗甚么都不怕。’纪千千想起高彦,想到小诗仍被蒙在鼓里,暗叹一口气道:‘正因我是统帅,方不得不让燕飞对付孙 恩。过往干爹说起孙恩,曾多次指出,孙恩那种擒贼先擒王的战术,往往可把一场大战役的形势完全扭转,却又毫无应付的良方,只是心理上的威胁,足令任何与他 对敌的人睡不安寝。别人不晓得孙恩的厉害,但我身为谢安的干女儿,怎会不清楚?’小诗天真的道:‘为何不多找几个身手高强的英雄好汉,助燕公子去对付孙恩 呢?’纪千千苦笑道:‘孙恩不论道术武功,均臻达鬼神莫测的层次,多几个人少几个人并没有分别,反易泄露行藏。真正可以帮得上忙的,又要领军应付敌人。’ 小诗骇得花容惨淡,颤声道:‘孙恩这般了得,燕公子怎办好?’纪千千柔声道:‘你又害怕哩!告诉你吧!在我尚未认识燕飞前,我已晓得天下间若有一个人能对 抗孙恩,肯定是燕飞无疑。这是干爹和玄帅一致同意的,你听过有人的剑会呜叫示警吗?我亲自听过。孙恩的功法根本不是凡人能应付的,而边荒集只有燕飞不是凡 人,他的剑法已达到通玄的境界。所以当卓名士提出由他自己去对付孙恩,我反建议由燕飞去负此重任。边荒集没有另一个更好的选择,我也没有选择。战争向是如 此,纵使没法肯定胜负,仍要尽力而为,不计后果。’刚说到卓名士,卓狂生来到两女身后,沉声道:‘情况不妙,向我们西面推进的天师军,似乎想截断我们与战 谷的联系。’纪千千平静的道:‘请卓先生使人在红灯正西挂起黄色灯笼,但不可高于红灯。’卓狂生微一错愕,把命令传下去。
  黄色灯笼缓缓升起,指示小谷方的友军主动对付敌人,由于比红灯为低,表明边荒集不会派兵援助,所以屠奉三等必须自行设法。
  小诗趁卓狂生去办事,凑到她耳旁低声道:‘小姐真威风,指挥若定,诗诗感到小姐你信心十足,可以应付任何风浪。’纪千千心中苦笑。
  她终于体会到谢安在淝水之战前所承受的沉重压力,谢安凭‘镇之以静’的方法,感染建康军民,她现在唯一方法,亦是装出临敌从容的态度。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徐道覆的才智,如他不是如斯出众,亦难打动她的芳心。
  卓狂生回到她身旁,朝往西推进的火把阵瞧去,敌人兵分二路,活像三条火龙,且沿途处处布防,翼翼小心,步步为营。
  道:‘徐道覆不愧是将帅之材,先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绝不急于建功。’纪千千不知想起甚么,语调出奇地温柔,轻轻道:‘这是他一贯以静制动的作风,尽 量引人尽展所长,再从你擅长的东西窥见破绽,一举击破,令人没有翻身的机会。’卓狂生同意道:‘小姐对他确非常了解,小姐的话更令我明白,因何我们一方不 可轻举妄动,否则正中对方下怀。只恨战谷一方却不能坐看对方成功在谷集间设立据点,他们将被迫出手。’纪千千轻松的道:‘屠奉三和慕容战是我们联军最出色 的将领,手下荆州军和鲜卑战士,更是久经战阵的精锐,若他们办不来的事,我们出去也是白赔,反予敌人可乘之机。放心好哩!我有信心他们有破敌之计。我们应 做唯一的事,是牵制敌人在南方布阵的大军,如他们敢施援另一支部队,我们或有主动出击的机会。’卓狂生欣然道:‘谨遵小姐指示。我刚得到一个新消息,两湖 帮大有可能背盟撤退,返回南方。’纪千千愕然朝他瞧来,大讶道:‘消息从何而来?’卓狂生瞥小诗一眼。
  纪千千知机的随便找个借口,把小诗支使到议堂去为她取披风。
  卓狂生压低声音道:‘消息来至媞后。’
  纪千千一呆道:‘她竟可潜入集内来吗?’
  卓狂生苦笑道:‘实不相瞒,夜窝族里有我们的人,与媞后有一套秘密通消息的方法。请小姐为我们隐瞒这方面的情况,因为媞后已亲自宣布解散逍遥教。我们 的人会融入边荒集,成为忠诚的分子。我真的不想他们仍背负着逍遥教的包袱。’纪千千听得倒抽一口凉气,任遥对边荒集是处心积累,幸好功亏一篑,被孙恩杀 死,否则边荒集肯定难逃任遥的魔掌。
  欣然道:‘千千遵命!’
  卓狂生道:‘媞后曾与郝长亨碰头,告诉他帝君被孙恩所害一事。郝长亨晓得后颇有退意,一方面是不愿助长孙恩的气焰,更害怕聂天还是孙恩下一个目标。’ 又道:‘媞后指出,郝长亨对慕容垂另外召来赫连勃勃非常不满,深感与慕容垂和孙恩这类人合作,等若与虎谋皮。照媞后估计,除非聂天还是不折不扣的蠢材,否 则会退出此战。’纪千千皱眉道:‘郝长亨又好得多少,我最卑视的正是他这类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若高彦真是被尹清雅害死,燕飞绝不会放过他。’卓狂生道: ‘郝长亨确是卑鄙小人,不过我们现在无暇和他算账。少一个敌人总比多一个敌人好。我们须否在颖水的防守上重新布置。’纪千千道:‘假若郝长亨只是故作姿 态,我们岂非中他的奸计。’卓狂生道:‘我也想过此一可能性,所有地垒弩箭机阵可以保留,但木雷刺阵却可移往码头上游。如此不论敌人由南北水道杀至,木雷 刺也可以痛击敌人。’纪千千喜道:‘此计确是可行,请卓先生全权处理!’见卓狂生仍呆瞧着自己,猛然醒悟道:‘千千仍是不惯作统帅,立即给你令箭手谕。’ 此时手下来报,庞义求见。
  卓狂生哈哈笑道:‘原来是我们边荒集最伟大的建筑大师驾到,我有个提议,移动木雷刺阵的重任,可交由他处理,他会干得比任何人都好,’纪千千道:‘快请庞老板。’
  手下领命去了。
  此刻的边荒集,受到最严密保护的人是纪千千,不论谁想见她,都要经身分的核实和她本人或卓狂生的允准。
  庞义一肚气的来到两人身前,后面还有取来披风的小诗。
  小诗为纪千千披上披风之际,庞义满腹牢骚的道:‘燕飞那小子又着我去巡视集内的防御布置,可是我提出改良的意见,却没有人肯听我的话,说甚么必须出示 由千千小姐亲发的令箭,否则把一台投石机移歪少许也不行。他……嘿!没甚么!’他的粗话差点冲口而出,幸好记得小诗在场,立即悬崖勒马。
  卓狂生道:‘这叫军有军规,你少安毋躁,小姐正准备发出令箭,让你去把木雷刺阵移往集的东北方,码头区上游处,好用来镇守集东整道河段。’庞义仍然满 肚怨气的道:‘木雷阵正是令我最光火的,他……嘿!竟把我的木材如此浪费。我不是舍不得,而是明阵怎及暗阵,若给敌人探子看到,肯定先把木雷阵拆掉。河道 旁这么多暗位斜坡竟不懂利用,如让我来布局,肯定敌人蒙然不觉,直至大难临头。若人人清楚看到,陷阱还算陷阱吗?’纪千千取来令箭,送到他手上,道:‘有 了这枝令箭,庞大哥爱怎样改动都行。我们会升起一盏小蓝灯,表示发出了一根令箭。当庞老板把令箭交回来,蓝灯会立即除下。’庞义低头审视入手沉重,长只半 尺的小令箭,吁一口气道:‘是黄金打制成的,肯定是边荒集最贵重的箭。’卓狂生笑道:‘刚新鲜出炉,保证没有人能假冒,还不快去办事?’庞义立即神气起 来,匆匆去了。
  徐道覆陈兵于边荒集南面半里处,东倚颖水。
  此时他布的是以防守为主的迭阵法,把五千步兵分为前后两阵,每阵三列。
  第一列是枪盾手,当敌人冲至阵前方与敌拚杀,不准后退。
  第二列是箭手,第三列是强弩手。
  三列合成一阵,当敌人杀至,枪盾手会坐往地上,好让第二列跪下的箭手和第三列站立的弩手射杀敌人。
  第二阵以同样的三列战士组成,当第一阵射尽箭矢又或体力不支,立即以第二阵补上更代。
  两翼则各以五百骑兵护卫,进可攻退可守。
  这阵法不利冲锋,可是若敌人坚守不出,此阵会发挥奇效,特别是对付没有高墙可恃的边荒集联军。
  每次作战,徐道覆均是准备充足,不会冒进。
  天师军并非寻常的军队,而是‘天师’孙恩的信徒和战士,人人悍不畏死,故能以少胜多,屡败晋军。
  可是今晚徐道覆与往常临阵的心情大不相同,连他也有点不明白自己。
  是否因为纪千千?还是因为摸不清对方主持大局的人,没法从对方一向的行事作风和性格拟定针对性的策略?他真的弄不清楚。
  在到达边荒集前,他一直有信心可以挽回纪千千对他的爱,事实证明他错了。
  说到底错不在他,而是纪千千受谢安荼毒太深,使她无可救药。
  既然他得不到纪千千,是否亦该由他亲手毁掉她?他为此想法生出不寒而懔的感觉。
  每次遇到吸引他的美女,他均会全情投入,施展浑身解数去得到她的心,然后是她的肉体。
  对于此类爱情游戏,他一直乐而不疲。
  可是当纪千千叫破他的身分,他不得不离开的一刻,他心中不单充满怨恨,更感到从心底涌出来的倦意。
  究竟是甚么一回事?或许只是一时的情绪波动?他弄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在残酷的战场上绝不许感情用事,他必须像一贯的以胜利为最高目标,直至边荒集屈服在他的征战下。
  张永在他旁提醒道:‘是时候哩!’
  徐道覆从迷思中惊醒过来,道:‘击鼓!’
  ‘咚!咚!咚!’
  战鼓敲响。
  另一边的周胄笑道:‘我看边人只是在故弄玄虚,几个时辰可以弄出甚么花样来呢?’徐道覆凝望乌灯黑火的边荒集,至乎高悬其上的彩灯,沉声道:‘此仗绝不是我们先前想象般容易,更不可轻敌。’众将轰然应喏。
  徐道覆大喝道:‘全军推进!’
  号角声起。
  以步兵为主,骑兵为副的天师大军,开始向边荒集作坚定而缓慢的推进。
 
第十三章 军事天分

  燕飞在密林里潜行数丈,隐隐听到有人说话,更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片密林位于小谷的西南方,离开战场的范围。
  燕飞心中奇怪,若躲在林内说话者是逃离边荒集的边民,理该不会惹起自己的感应。想到这里,察觉到前方有人藏身于树木上,似是为林内说话的人放哨,林内深处灯火闪闪。
  他好奇心更盛,展开身法,借林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无声无息地悄悄推进,避过多处哨岗,倏地眼前开阔,密林内竟有一片方圆七、八丈的空地。
  燕飞闪到一株大树后,往下蹲低,从树旁一堆矮树丛的间隙往空地窥探。
  诡异的情景,尽入眼帘内。
  空地的中心,放着一盏风灯,灯旁一方平滑的大石上盘膝坐着一名头扎高髻的女子,身穿宽大的道袍,可是不知如何的,他总感到道袍里的身体肯定苗条而丰满,动人非常,偏又没法解释因何会有此印象。
  从她的角度瞧去,只看到她少许侧面轮廓,已令他感到此女有异乎寻常的美貌,充满引人入胜的诱惑。
  一个人站在她前方,双手下垂,神态恭敬,赫然竟是汉帮的军师胡沛。
  当燕飞往她望去,她似生感应,虽然没有任何行动的先兆,但燕飞知道不妥,忙伏贴地上。
  果然此女别头朝他藏身处瞧过来,瞄了一眼,目光又回到胡沛身上。
  燕飞暗叫厉害,他不敢趁她别过头来之际看她,所以无缘窥她全貌。要知此等高手,已臻达通玄的境界,不用听到任何声息,可以生出警觉。
  由于有曾被任遥察觉的前车之鉴,一路潜来他是非常小心,屏止呼吸不在话下,更收敛精气的外射,把心脏的跃动减至若有如无,所有这些功夫都是没有白做的。
  她究竟是谁?胡沛的声音在林内的空间响起道:‘今次大师兄阴沟里翻船,二师兄又被孙恩拦途截击,令我们多年来的布置全功尽废。现在惟有寄望边荒集之战,侵略者和守卫者几败俱伤,我们或尚有可乘之机。’甚么大师兄、二师兄,燕飞听得一头雾水,仍没法弄清楚此女的身分。
  像如此武功的女子,天下间不会有多少个。
  女子低沉而充盈磁性的悦耳声音油然道:‘天地之间,莫不有数。有功必有劫,大功业更有大劫难,小沛不必把一时成败放在心上。你大师兄的失败是必然的 事,佛爷一向不看好他,只是觉得他尚有可用之处,方虚与委蛇。勃勃他过于自恃,骄横难制,刚愎自用,竟敢不依我们的计划行事,罪该万死。’燕飞心中剧震, 终晓得胡沛口中的大师兄是赫连勃勃,又从‘佛爷’的称呼,猜到此女为‘大活弥勒’竺法庆的发妻尼惠晖。
  尼惠晖现身此处,以‘十住大乘功’名震天下的竺法庆会否在附近呢?胡沛道:‘小徒乱了方寸,请佛娘赐示。’尼惠晖从容不迫的柔声道:‘今战不论谁胜谁 负,胜败双方均会伤亡惨重,边荒集则肯定元气大伤,须一段长时间方能回复旧观,然后继续发挥作为南北交易枢钮的妙用。孙恩和慕容垂更不能长期磨在边荒集, 我已训示国宝,着他封锁颖河,我要聂天还有家却不得归,孙恩的回程亦不会是顺风顺水。’燕飞暗骂自己胡涂,放着大大一个与弥勒教勾结的王国宝,竟猜不到他 是胡沛口中的二师兄。
  此时他方晓得,王国宝曾率兵到边荒集来,且被孙恩击退。
  胡沛道:‘边荒集发展至眼前形势,全因孙恩趁任遥追杀刘裕之际下手刺杀任遥。这个刘裕亦不可小觑,竟能从孙恩手底下逃生。’燕飞暗舒一口气,因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
  尼惠晖道:‘边荒集现在的情况不容我们插手,我们亦乐于坐山观虎斗。小沛你留在边荒,看情况随机应变,我须立即赶返北方,向佛爷汇报情况,由佛爷决定下一步的行动。’燕飞知不宜久留,悄悄退后。
  若非有重任在身,他定要试试尼惠晖如何了得,现在只能在心里想想。
  尼惠晖又继续说话,道:‘燕飞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听到自己的名字,退往另一棵树后的燕飞停了下来。
  胡沛答道:‘燕飞确不简单,从建康回来后,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只可以用深不可测来形容,祝天云便给他耍得团团转。’尼惠晖沉声道:‘不论他有三头六 臂,比起孙恩仍要差上一截,孙恩肯定不会放过他。孙恩最憎恨的人是谢安,燕飞与谢安的关系正是燕飞的催命符。’燕飞不想再听下去,继续退走。
  纪千千、卓狂生和小诗立在观远台上,听着‘咚咚’鼓响,瞧着南方敌人大军声势浩荡、阵容鼎盛的朝南门推进。
  小诗虽口说不怕,可是看到火把光映照下的敌势,骇得花容失色,说不出话来。
  卓狂生也眉头大皱,他虽然学富五车,智慧过人,却不长于军事。见到敌人阵势完整,本身充满威慑的力量,比对起边荒集各自为战的方式,登时心中打鼓,乱了方寸。
  天师军比之赫连勃勃的匈奴军,明显地高上不止一筹,从而看出徐道覆精于兵法阵势,绝不像赫连勃勃急于求胜的冒进躁急。
  卓狂生道:‘该挂上第二盏红灯哩!’
  一盏红灯,表示敌人进入警戒线。
  两盏红灯,准备作战。
  三盏红灯,全面开战。
  纪千千悠闲的道:‘这支部队该由徐道覆亲自率领,切合他为人行事的一贯作风。’小诗焦急的道:‘小姐啊!卓先生在提醒你呢!’纪千千探手过去,拉着她的手,笑道:‘又说不害怕,现在却慌张哩!诗诗不用怕,他只是在试探我们。’小诗心神稍定,讶道:‘试探我们?’
  纪千千点头道:‘确是在试探我们,看我们如何反应。不要看他们来势汹汹,只是装个骇人的模样儿,他们很快会停下来。不信的话,走着瞧好了。’卓狂生呆看着她,心忖她的军事天分像给埋在禾草内的珍珠,现在禾草被移开,她这方面的光芒不住显露,尽现其军事才华。
  一轮急骤的鼓声后,敌人推进至离集外第一重防线的二千步处忽然停下。
  小诗差些儿鼓掌叫好,嚷道:‘真的停下哩!’卓狂生欣然道:‘徐道覆终晓得我们不是好惹的。’纪千千微笑道:‘他一方面试探我们的深浅,另一方面是牵制我们,使我们不能支持西面的战事。’话犹未已,西面小谷处蹄声轰隆,喊杀震天。
  卓狂生赞叹道:‘小姐确有先见之明,预知徐道覆会牵制我们,所以知会小谷方我们不会出兵夹击敌人,否则此时便要进退失据。’小诗道:‘敌人既试探出小姐你的厉害,下一步会干甚么呢?’纪千千沉声道:‘立即挂起第二盏红灯。’
  小诗和卓狂生愕然以对。
  骑队一队接一队从小谷开出,百人作一组,利用地形冲击骚扰已推进至小谷前方位置的天师军。
  慕容战领二百人绕个大圈,从后方偷袭敌人运送木材的队伍。
  对于边荒周围形势,他和手下战士了如指掌,从敌人行军的路线,便晓得何处是突袭的最佳地点。
  在此种开阔的平野丘林,他们的骑射之术,更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以速度控制主动,尤其对付的是行动迟缓推运木材的轮车队。
  只要以雷霆万钧之势,突破对方翼军的拦截,他们可以隐妥地完成任务。
  法宝是由纪千千发明的火油弹。
  箭矢射来。
  慕容战举盾挡箭,领着手下奔进右方疏林去。
  大喝道:‘兄弟们随我来。’
  转眼奔上一座小丘,收盾取弓拔箭,守在丘上的一组敌人在火把光下纤毫毕露,他们却像从黑暗里钻出来夺命的幽灵骑士。
  敌人纷纷中箭倒地。
  眨眼冲上丘顶,丘坡下横亘着敌人的木材车队,以百计的敌人立即布阵迎战,守得队形整齐,军容鼎盛。
  慕容战暗叫厉害,狂喝道:‘兄弟们!火油弹侍候。’后方各持一个火油弹的骑士抢前而来,火油弹没头没脑的从高处往敌人投去。
 
第12卷 第一章 胜利关键

  孙恩负手傲立于镇荒岗上,俯瞰以边荒集为中心的广阔战场。
  天上云层迭迭,月儿时现时隐,长风一阵一阵的刮过大地,边荒苍茫肃杀。
  自懂事以来,孙恩一直在逆境中奋进,自强不息,从没有松懈下来。人愈懂事,愈清楚自己所置身的时代,是自古以来从未出现过的乱世。
  诸胡横行,群邪乱舞。
  异族的武力和文化入侵,汉族本身的腐败和分化,形成恶性的循环,把中土的美丽山河推进水深火热的绝境裹。饱受战火摧残荼毒的土地和民众固是一无所有,于现时此刻拥有繁荣和安全的人亦只是在苟且偷安。没有人知道会在哪一刻把一切失去,朝不保夕的心态折磨着每一个人。
  幸福和快乐不断在萎缩,只有最具权势,高高在上的小撮人方可以霸占仅余的资源,其它的均被踩在下层,受着各方面的剥削和压迫。
  孙恩自少立下大志,誓要把天下统一在他脚下,一切依他的见解和意念来改变革新。
  要达致如此远大的目标,他必须抛开妇人之仁,以铁一般的意志和信念,无所不用其极地完成以天师道统治中土的千秋大业。
  在他前方两里许处大火熊熊燃烧,照得边荒集外西南方处一片血红,显示他的天师军受到挫折,不过他仍丝毫不以为意,因为一切早在他算计中。
  身为天师军至高无上的领袖,他早看透全盘战局。
  孙恩对自己的性格有深切的自省和了解,他并不是个细心和有耐性的人,且厌烦细节,故此一切行军打仗的事,均由两个门徒负起全责。他是策略的拟定者,而非执行者。
  当大军穿越大别山的一刻,他孤身上路,独闯建康,于最关键的时刻现身谢玄眼前。
  胜利已牢牢掌握在他手裹,因为他掌握到今仗致胜的契机,就是杀死一个人。
  边荒集因赫连勃勃惨败而引发天翻地覆的变化,令边荒集进入空前的团结,也使他知道战争不会是顺利的。
  然而一切会被扭转过来,当边人锐气消失,边荒集种种缺点和破漏会逐一浮现,在南北联军绝对优势的兵力消磨下,边荒集的防御将土崩瓦解,没有人可以改变战争的必然发展。
  他感应到燕飞。
  这是一种没法解释的感觉。
  五年之前,他达致道家梦寐以求的"出阳神"境界,道术大成,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灵机妙觉,自感超然于众生之上,直至他遇上燕飞。在此之前,他心中唯一的劲敌只有"大活弥勒"竺法庆。当在建康见到燕飞,他方知于竺法庆之外还有堪作他对手的另一个人。
  他与燕飞有微妙的精神连系。
  在建康,当他一眼朝他们三人瞧过去,他能察觉到谢玄身负重伤,刘裕则有异乎常人的禀赋,就是没法看穿燕飞。亦因此他放弃刺杀谢玄的唯一机会。
  在燕飞目光和他眼神交触的一刻,他感应到燕飞的道心。现在他正以同样的道法,测探到燕飞的所在。
  孙恩隐隐感到这种玄之又玄的感应是相向和互动的,时隐时现;随着距离的远近增强或递减,更会受杂念影响。当燕飞心中有他时,这种感觉最清晰;可是若燕飞的心神移往其它事物,微妙的连系会立即中断。
  若非如此,他早赶去对付燕飞。
  忽然间,对燕飞的感应又再渐趋强烈,具体而清晰。
  孙恩目光投往边荒集,第二盏红灯正缓缓上升。
  他名慑天下,揉集武学与道术、贯通天人阻隔的奇功异法"黄天道藏功"全面运转,进入"精若雷电,明曜八域,彻视表里,无物不伏"的至境。
  燕飞不单是边荒集的第一高手,且是其自由精神的最高象征。倘能将他搏杀,把他的首级示众,边荒集联军的士气将立即崩溃。
  孙恩立下决心,绝不容燕飞活着离开,不但因为边荒集之战的胜败,这更是统一天下大业的关键。何况容许一个有可能在道法上超越自己的人存在于世上,将会是对天师道最大最根本的威胁。
  ※   ※   ※
  江文清双目异采涟涟,神情却静如止水。面对的虽是比自己远为强大的敌人,仍没有丝毫惧意。
  她自幼被江海流悉心栽培,务要令她能继承大江帮的水上霸业。江海流不单是南方最优秀的水战军事家,更可能是当时天下最擅水战的第一人,集古今水战之大成,又能另辟新局。江文清得他真传,现在终于到了派上用场的关键决胜时刻。
  江海流慈和的声音,彷似犹在她耳旁循循诱导。她对江海流印象最深的一番话,是江海流向她表述因何会选取钻研水战之术。
  令江海流矢志争霸于水上是因汉末时名传千古的"赤壁之战",使他领悟到水军也可以起到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作用。而事实也证明他是对的,当江海流逐渐建 立起大江帮的霸业,便受到桓玄之父桓温的重视和安抚。在桓温的大力支持下,大江帮数十年来雄霸长江,令两湖帮没法把势力扩展往洞庭、鄱阳两湖之外。
  不过今天形势终逆转过来,主因之一是江海流已失去桓家的支持。
  所以眼前此战至关重要。若江海流不幸全军覆没,此战将是她江文清振兴大江帮的首场战役,可胜而不可败。否则大江帮将从此一蹶不振,水无翻身之望。
  "水战之道,利在舟楫。练习士卒以御之,多张旗帜以惑之,严弓弩以守之,持短兵以悍之,设坚栅以卫之,顺其流而击之"。
  江文清发出指令,战鼓齐鸣。
  两艘双头舰二刚一后同时靠往右岸,正在东岸休息候命的鲜卑战士仍不知该如何反应之际,十多枚火油弹已从两舰的投石机抛出,有若从天降下。
  "蓬!蓬!蓬!"
  火油弹不论撞人或撞地,立即爆裂,火油四溅,既溅往人身,也洒遍附近草野树丛。
  大多数人仍弄不清楚发生甚么事的当儿,数十支火箭从江上射来,登时冒起无数火头,各火头迅速蔓延成燎原之势,近百敌人走避不及,陷身火海而成火人,这虽未能对敌人造成严重的打击,也已造成极大的混乱。
  "砰"!"砰"!
  江文清的帅舰倏地改向,从右岸弯往上游河道中心处,连续拦腰撞翻对方两艘仓卒应战的破浪舟,把混乱从柬岸延往河上敌船。
  火油弹、箭矢、强弩、弩箭机同时发动,两艘双头舰有如猛虎入羊群,大开杀戒,肆意杀伤破坏。
  火焰黑烟熊熊冒起,随双头舰的进攻不断蔓延往上游。
  若换过是两湖帮而非黄河帮,此刻必拚死阻截两艘双头舰,以令其没法冲往上游去,顾忌的是两头舰不用拐弯掉头的独家战法。
  一时情况混乱至极点。
  黄河帮的破浪战船纷纷离岸,在上游处散开迎战,仍在绑扎木筏的战士因毫无还击的力量,早纷纷跳返岸上去。
  双头舰上战鼓声一转,变得急骤迅快。
  江文清卓立指挥台上,江上浓烟弥漫,他们两舰所到之处,确是挡者披靡,不过她却清楚晓得好景难再。
  攻其无备的战术只能在初战得利,对方的破浪战船分布于长达三、四里的颖水河段,泊岸的木筏更广布七、八里。
  现时他们已深进敌阵半里的水程,陷入敌船重围之内;一旦对方守稳阵脚,敌船将如蚁附膻的围上来,其力量可把他们碾成碎粉。
  战争方是刚开始。
  两岸战号声起,江上战鼓猛擂,敌人发动反击。
  岸上鲜卑战士蜂拥地跳进紧靠两岸的木筏去,以火箭向他们还击,岸上高处也不乏箭手,只要他们的双头舰靠近岸边,便立即予以无情的攻击。
  两艘双头舰靠拢,并肩逆流而上,风帆降下,全赖桨橹催舟,在河的中间处疾驶。
  四艘破浪船迎面杀至,弩箭、巨石、火箭漫空投至。
  江文清发下命令,鼓声又变,两舰立即分开,避过一轮矢石,同时掷出十多颗火油弹,其中七弹分别命中对方三艘战船。
  火箭随之,三艘破浪船立即着火焚烧,敌人仓皇跳船逃命。
  "起火哩"!
  江文清往后瞥一眼,原来已降下的后帆被敌人火箭命中起火,也弄不清楚是哪方射来的箭。
  "轰"!
  一块巨石从前方投至,正中船首侧舷处,登时木屑飞溅,整艘船往左倾侧,好一会方回复平衡。
  战士忙于救火的当儿,由直破天指挥的双头舰已被敌方顺流而来的三艘破浪船截住围攻,多处起火。
  江文清神色冷静,一声令下,她那艘双头舰拐一个弯,转向正朝正面攻击直破天的其中一艘破浪舟拦腰撞去。
  西岸蹄声骤响。
  直破天的双头舰较接近西岸,正趁江文清来援的当儿,指挥己舰从缺口突围。不知如何此阵蹄声特别令他生出警觉。
  别头瞧去,从指挥台往西岸扫视,一队十多人的骑士正沿岸飞驰,领头者长得威武如天神,纵是首次相遇,直破天仍一眼认出对方是威震天下,被誉为胡族第二呙手的慕容垂。
  不知如何,虽然慕容垂离他仍超过三十丈的远距离,又隔着河水,可是直破天却感觉到慕容垂正锁定自己为目标,在马上弯弓搭箭。
  以他悍不畏死的独家心法,亦生出危险的战栗感觉,晓得在气势上逊对方一筹,忙跃离指挥台,落往下层的甲板,由左右两舷的挡箭栅墙保护。
  这种防火挡箭栅是以坚木制成,覆以生牛皮,涂上防火药,更开有箭孔,供船上战士向敌发箭,乃大型战船上必然的装置。
  可是当直破天落在甲板上,栅墙隔断了慕容垂的视线,他仍感到慕容垂的注意力紧锁着他,阴魂不散似的。心叫不妙时,右方护栅异响传来,令人无法相信的事于他眼下发生。劲箭破栅而来,望他颈项射至。疾如电闪,势似惊雷。
  直破天的感觉便如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与慕容垂单打独斗,谁都帮不上忙,他更不明白慕容垂的箭法,如何可以准确至如此神乎其技的地步。
  当然更没有余暇去思索其它种种问题,狂喝一声,手上独脚铜人挥舞。
  "叮"!
  劲箭没有如愿地被击飞,反是断成数截,箭头粉碎。
  直破天全身剧震,半边身子随挡箭的手腕酸麻起来,差点拿不住铜人,始知此箭乃慕容垂全身功力所聚,他等若与慕容垂隔空隔墙地硬拚了一记。
  心中叫糟,另一支箭无声无息地透墙续至,他明明掌握到敌箭的来势,却偏是力不从心地任箭矢透胸而入,带起一蓬鲜血,再穿背而出。箭上的劲气,震得他五脏俱碎,连死前的惨呼也没法及时喊出,颓然倒地。
  在另一舰上的江文清此时已与友舰会合,忽然惊觉直破天跃往甲板,晓得不妙,同时发觉慕容垂在西岸飞骑连续朝直破天落身处发出两箭,骇然之际,不能逆改的惨事已发生了。
  直破天舰上战士齐声惊呼,乱成一团。
  江文清仍未晓得直破天是生是死,高呼道:"撒灰投弹!"战鼓一变,从急转缓。
  一桶桶的石灰从船尾撒出,随风飘散,送往下游和两岸。
  仅余的二十多个火油弹,则全部投掷到从前方顺流攻至的敌舰。
  在任何敌人均以为两艘双头舰会继续闯往上游的当儿,江文清却下了撤退的决定。没有直破天的支持,她再坚持北上只是自寻死路。从友舰打出的旗号,她得悉直破天当场惨死,她却没有时间悲痛。
  今次的任务被慕容垂双箭摧毁,再不能对敌人构成后顾之忧的威胁。换言之颖水上游已牢牢* 控在敌人手上。而于途中拦腰偷袭的愿望亦告落空,因为敌人势将提高警觉,偷袭再不成其偷袭。
  双头舰忽然放缓速度,接着改进为退,船尾变为船头,顺流溜进石灰漫空、视野模糊的河段去。
  慕容垂倨坐马上,暗自调息。刚才两箭耗用他大量真元,不过他仍感大有所值,因已尽挫敌人的威风。
  宗政良和铁士心同时驰到他身旁,陪他目送两艘双头舰从容退走。
  慕容垂淡淡道:"不用追!"
  铁士心忙发下命令。
  宗政良道:"若我没有看错,大王射杀的该是大江帮三大天王之首的直破天。"慕容垂沉吟不语。
  铁士心和宗政良都不敢说话,惊恐打扰他的思路,仅看着两舰消失在下游河湾处。
  慕容垂摇头失笑道:"我们差点输掉这场仗!"铁士心点头道:"由这里到边荒集,颖水有多条支道,若让敌人舰队藏身任何一条支道,待我们经过时突拦腰袭 击,确可以使我们伤亡惨重。"慕容垂淡淡道:"以士心的精明,怎会让敌人如此轻易偷袭得手呢?"宗政良愕然道:"难道大王竟是指整场战争?"慕容垂目光投 往颖水尽处,道:"对!我指的是边荒集的争夺战。你们几曾见过如此大杀伤力的火油弹?边荒乃天下人材营萃之地,单是这样的火油弹,足教我们吃尽苦头。更令 我生出警惕的是对方不拘成法,灵活多变的战略。如让这两艘敌舰直闯往我们的大后方,我们将如芒刺在背,时刻受制,更会被截断粮路,后果不堪想象。"铁士心 和宗政良均没他想得那么周详,听得心中佩服。
  慕容垂朝铁士心瞧去,沉声道:"我们改变作战策略,士心你留守木寨,不但要加强这里的防御力,还要在对岸另建一座木寨,夹河呼应。"铁士心一呆道:"这个……"
  慕容垂唇角飘出一丝笑意,好整以暇的道:"士心你不单是我们的后援中心,更是此战成败的控制者。我们去后,你把木筏拆散,以之在上游合适处筑起拦河大 木栅,逐步截断水流。你是水利的大家,这方面不用我教你怎么办吧?至紧要是不能让边人发觉颖河水流量忽然减少。"铁士心剧震道:"大哥竟是要以颖水淹灌边 荒集!"慕容垂长笑道:"正是如此,当河水泛滥涌进边荒集,将是边荒集失守的一刻,即使神仙下凡也打救不了可怜的荒人。与我慕容垂作对的人,绝不会有好的 下场。"
 
第二章 战场酒令

  徐道覆头皮发麻地瞧着第二盏红灯缓缓升起,一时间竟忘记发出已暗下决定由前阵试攻的命令。
  左方两里许处的大火愈烧愈烈,随风势大有向东南蔓延之势,若没有人救火,可直烧个数天数夜,至烧无可烧,又或天降甘霖。
  张永在他左旁道:"我们辛苦砍下来的木料被烧着哩!"右边的周胄皱眉道:"怎么可能呢?木料均涂上防烧药,即使中了对方的十字火箭,仍不应这么容易烧 成眼前的样子。"十字火箭是一种特制的箭矢,于离箭锋两寸许处有小横枝,原本用于水战上,命中对方易燃的帆布时不会穿透而仍能附于其上,继续焚烧。后来这 种方法被推广应用于陆战,于"十字"处绑上浸湿火油的易燃物料,增加燃烧的火势与时间。
  徐道覆听两人口气,晓得两人对卢循的"办事不力"暗表不满,只不过不敢宣之于口,来个直接指责。
  这批木料确是他的心血。
  从前晚开始,他着人伐木,又赶制防火药涂于木料上。对战前的准备工夫,徐道覆从不苟且,不过辛苦两天的劳动成果竟付诸一炬。
  在天师军里,孙恩高高在上,受到从众视为天神般的敬畏崇拜,没有人会质疑他最高领袖的地位。
  而卢循和徐道覆两人,则以前者较不得人心,一来因他残忍不仁的作风,再则因他好大喜功,视手下为利用的工具。
  反之徐道覆深明为帅之道,懂得收买人心,论功行赏,与手下将士共荣辱甘苦。
  徐道覆摇头道:"我们是低估了敌人,区区火箭绝不能造成如此大的破坏。该是火器一类的东西,不用命中目标,却可使烈火广被蔓延,波及整个运送木材的轮车队。"说罢目光再投往高悬的两盏红灯,心中充满古怪的感觉。
  对方何以像他肚内蛔虫般了解他的性格呢?当他看到木材起火,心内立即被激起不肯屈居于敌人胜利下的斗志,准备改变主意,派出前阵强攻南门,既为试探敌人的虚实,更要争回一口气,振起己方受挫的士气。
  究竟是谁人下令升起此盏红灯?
  边荒集内谁人如此明白自己?
  徐道覆浑身一震,双目射出心痛的神色。
  张永和周胄发觉有异,愕然朝他瞧来。
  徐道覆倏地回复冷静,一字一字的沉声道:"后撤半里!实时执行!"张永和周胄听得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小诗嚷道:"退兵啦!"
  卓狂生讶道:"这小子很机灵,有如晓得我们将派出应变部队,用火油弹烧得他出世升天似的。"边荒集南面的敌军正有组织地徐徐后撤,两翼骑军不动,后阵掉头走了千步,然后止步立阵,前阵这才起行。等到前后阵会合,才轮到机动性强的骑军。如此过程不住重复,全军迅速后移。
  西南面的大火却有蔓延的趋势,喊杀声明显减少。从小谷方面打出的友军灯号,已知屠奉三和慕容战已挫折敌人,令敌人无法在集谷间建立据点,截断连系。
  纪千千美目凄迷地瞧着南面敌人不断后移,轻柔的道:"他确晓得我会出集突击,且从小谷方面的火势判断出我们有特制的火器,足可在他们护卫重重下仍能狠 狠打击他们。"卓狂生不解道:"听小姐的话,徐道覆似已晓得在高台上指挥大局者是小姐你而非其它人。对吗?"纪千千浅叹一口气,幽幽的道:"我是故意让他 晓得与他对敌的人是我。若要胜他,我也要胜得光明正大,大家总算曾经相交一场。"卓狂生苦笑道:"在兵家的角度来说:当然是兵不厌诈,敌人知得愈少愈好。 不过小姐并非寻常兵家,边荒集更非普通城池,例外反是常事。小姐能否启我茅塞,因何只升起一盏红灯,徐道覆便能由此猜到是你在发号施令?小姐又如何晓得他 就此猜到是你呢?"纪千千一对明眸射出缅怀的神色,语气却没有显露任何情绪的波动,只像述说早被忘怀的陈年旧事般道:"在建康能够作我行酒令斗急才的对手 没有几个,徐道覆是其中之一,双方互有胜负。这游戏最有趣的地方是不容相让,否则将不成游戏。为了增加乐趣,我们斗的不仅是诗文乐曲,更旁涉天下人事。攻 守间自然会摸清楚对方的性格作风。我故意在他发动前先一步升起红灯,是向他表明我猜中他心意。他忽然改进为退,亦是表明他猜到是我,知道我必然另有图谋。 "卓狂生叹道:"这么说:小姐是把与徐道覆的斗酒令搬到战场来,希望先醉倒的是他吧!"此时庞义又回来了。
  众人大讶,难道只这么两刻的工夫,他竟完成了迁移木雷刺的大任?
  庞义神色凝重地来到三人面前。
  卓狂生以询问的眼光盯着他,皱眉道:"发生甚么事呢?不是儿郎们怕辛苦,连小姐亲发的令箭也不遵行吧!"庞义摇头道:"谁敢违背小姐军令?只是我瞧着 颖水,愈瞧愈心寒,赶回来向小姐说出我恐惧的原因。"纪千千娇躯一颤道:"庞老板是怕慕容垂重施古秦猛将王翦之子王贲决水灌大梁的故智,以颖水灌边荒集 吧?"小诗剧震道:"我不懂水性哩!"
  庞义爱怜地瞧着小诗,正要说话,卓狂生皱眉道:"这不是一、两天内可办得到的事。"庞义道:"我们可以动用建筑第一楼的现成木材,他们也可把一半筏子 拆散来应急。以慕容垂征战经验的丰富,肯定不会拱手让出颖水上游的控制权。一旦久攻不下,当然不会和我们客气。那时甚么木雷阵、地垒弩箭、火油弹都要泡 汤。洪水来后,我们将不堪一击。"卓狂生容色转白,骇然道:"有道理!为何先前我们从没有人想及此点?"庞义道:"这叫当局者迷,我刚从外折返,所以只算 小半个局内人。现在边荒集内人人想到的都是今晚如何应付敌人的夹击,哪还有闲情去想这之外的事。"续道:"刚才我立在颖水岸旁,想象着木雷刺顺流冲击敌船 的痛快,忽然想到若来一场暴雨,河水泛滥,木雷刺岂不是会被水漂走。就在此时,我忽然想到水灌边荒集的狠招,愈想愈觉不妙,忍不住立即赶回来和你们商量。 "卓狂生道:"若他们有此异举,必瞒不过宋孟齐和拓跋仪水陆两方的人马。"旋又自我解释道:"当然,若慕容垂把他们逐离该区,便大有可能行此绝计。我们很 快可以弄清楚。"纪千千咬着下唇,沉吟片晌,点头道:"庞老板的顾虑大有道理,即使慕容垂现在没有如此想法,久攻不下时亦会生出此意。我们唯一应付之法, 是立即作好准备。庞老板有甚么好的提议?"庞义见自己的想法得到接纳,兴奋起来。道:"边荒集的楼房是不怕水浸火烧的。当然矮的房舍仍会被洪水淹没。幸好 夜窝子的楼房两层、三层比比皆是,我们首先把物资移往楼房上层,同时设立洪水警报系统,一发现不妥,立即全体撤往高处避灾。"卓狂生皱眉道:"如此做法确 可以减轻我们的损失,可是集内的牲口又如何?所有障碍均会被冲走。若敌人乘势撑筏来攻,一下子便可深入我们腹地,使我们就此输掉此仗。"庞义胸有成竹的 道:"我刚才说的只是第一重工夫,第二重工夫是于东北墙内以镇地公加沙石包设立坚固的防水。洪水并不能持久,我们捱过第一轮冲击便大功告成。"卓狂生 道:"因何不把防水推展至东墙外的岸旁呢?"庞义道:"一来因难度大增,愈接近水道水力愈猛,防水的坚固度须大幅增加。敌人若要以水灌边荒集,必须在 上游设重重水栅,发动时同时启放,方有足够水势一举摧毁我们所有防御工事。边荒集虽置身颖水西岸平原,但地势仍有高低之分,愈近西面地势愈高,所以洪水冲 来,转眼便退。我有信心若依我的方法,可以抵挡敌人的水攻。"小诗轻轻问道:"木雷刺阵岂非没有用武之地吗?"庞义在小诗面前表现出英雄气概,昂然道:" 我庞义辛辛苦苦砍下来的东西,怎肯轻易的浪费掉。我会把部分木雷刺改置于防水线处,敌人不来则矣,来则肯定要吃大亏。只要在防水后竖起高塔,布以弩箭 机,敌人将吃不完兜着走。"卓狂生呼一口气道:"这可不是一夜间可完成的庞大工程呢!"庞义道:"截断水流亦非一晚可以办到的大工程,便让我们和敌人来个 人力物力的大比拚。哼!荒人是永不言屈服投降的。"纪千千欣然道:"如此有劳庞老板哩!"
  庞义一呆道:"我须动用所有可抽调的人手方成,一支令箭可以办到吗?"卓狂生笑道:"让我陪你去壮胆子如何?可顺道知会我们的各方大将,使他们得以安 心。"纪千千急道:"那剩下人家一个,怎应付得来呢?"卓狂生长笑道:"小姐请放心,怎会有你应付不来的事呢?"言罢偕庞义下楼去了。
  ※   ※   ※
  拓跋仪瞧着宋孟齐两艘受创的双头船顺流逃脱,仍未晓得直破天已被慕容垂所杀,纵使无功而回,心中仍在佩服宋孟齐的勇气和水战之术的超卓。
  他生陆高傲,少有看得起人,更特别不把汉人放在眼内。不过宋孟齐以两船正面挑战对方全师的壮举,他暗忖换过自己亦未必有此胆量,故对宋孟齐不由另眼相看。
  丁宣来到他身旁,低声道:"起火后火头会向东南蔓延。边荒集外半里之地的树木虽已被砍光,但浓烟随风南披,对边荒集多少会有点影响。"拓跋仪三日不发的注视慕容垂和黄河帮联军的动静,着火焚烧的破浪舟沉的沉,解体的解体,烟雾渐趋稀薄。
  丁宣循他目光瞧去,一震道:"慕容垂在玩甚么把戏?"十多组各约百人的骑兵队,缓缓从敌阵驰出,来到最前方,似在等待指令。
  对岸的骑兵队开始分散推进,步兵仍在静候。
  最奇隆的是黄河帮的战士反往后移,从最前方变成转到大后方。
  敌人兵员的调动,隐隐透出神秘的感觉,耐人寻味。
  拓跋仪神色凝重地道:"刚才慕容垂没派人追击宋孟齐,我已生出不祥的预感。"丁宣道:"或许是慕容垂看破水道有伏兵,又或被火油弹烧怕了。待重整阵势 后,再从水道南下。"拓跋仪摇头道:"该不是这 简单,照我看慕容垂是要改变策略,暂缓攻打边荒集,待取得颖水上游的绝对控制权后,方会全面发动攻势。" 丁宣道:"他不是和孙恩约好在子时进攻边荒集吗?"拓跋仪道:"战争最重要是取得最后胜利,因势变化是常规而非例外。唉!我们偷袭敌后的妙计怕再行不通 了,放火烧林反会帮对方一个大忙,立即撤去所有布置。"丁宣领命去了。
  拓跋仪暗叹一口气。慕容垂不愧是北方的奇材,其应变的灵活,天下间怕只有拓跋圭一人可堪比拟。可是如论实力,两人便相差远了。若让慕容垂取得边荒集的 控制权,利用边荒集财力物力以狂风扫落叶的势道攻陷洛阳和长安,北方将再无可与之对抗的力量。那时他们拓跋族唯一保命之道,是逃进大草原去,再没有另一个 办法。
  他拓跋仪现在该怎办才好呢?
  慕容垂为何要黄河帮的人留守木寨?难道竞看穿自己偷袭的意图?
  号角声起。
  敌人在前方集合的骑队,沿颖水漫山遍野的朝他们藏身处推进,后面还跟着一队千人步军,摆明要廓清途上任何伏兵。
  当慕容垂完成布置,边荒集颖水上游所有主水道和支水道均有敌方战士驻扎把守,沿岸一带亦会在敌人监视之下。那时慕容垂可以从容对边荒集用兵,而边荒集将陷于死守和捱揍的局面。
  敌人的火把光把前方数里之地照得亮如白昼,纵使他和宋孟齐有偷袭的勇气,但其势则只会如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原先他以为慕容垂会全速行军,他便有可乘之机。现在好梦成空,以他的才智,一时间亦要方寸大乱,进退两难。
  敌人的推进缓慢而稳定,每到河岸高处,有人留下把守。如此战术,明显是要建立防御线,肃清前路。
  丁宣又回到他身边,骇然道:"我们该怎么办?"拓跋仪想起燕飞,想起边荒集,勉力压下独善其身的自私想法,沉声道:"若你是我会怎么办?"丁宣苦笑 道:"我或许会有那么远逃那么远。事实证明了天下没有一座城池是慕容垂攻不下的,何况没有城墙的边荒集?"拓跋仪道:"那我岂非要变成不义的懦夫?"
  丁宣道:"我们可派人回去通知燕飞和夏侯将军这裹的情况,让他们早作准备。我们则绕往敌人阵后,伺机偷袭,或许尚有成功机会,总好过撤回边荒集等死。 "拓跋仪摇头道:"绕往敌后绝不可行,敌人会封锁方圆数里之地,生人难近。若要在旁伺机而动,只有撤往西边高地,居高临下监察情况。"丁宣点头道:"亦是 可行之计。"
  拓跋仪苦笑道:"这想法非常诱人,可是我却没法作出这样明智的选择。边荒集是不容有失,何况我最好的兄弟正在边荒集内。"丁宣垂首道:"一切听仪帅的吩咐。"
  拓跋仪双目神光电射,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我已决定与边荒集共存亡,我拓跋仪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做苟且偷生的逃兵。"丁宣现出尊敬的神色道:"丁宣 誓死向仪帅效命。"拓跋仪目光投往已迫近至半里的数十条火龙,微笑道:"我们与慕容垂的战斗,将于今晚在边荒开始。这是我们两族没法改变的宿命!谁胜谁 负,由老天爷来决定。"拍拍丁宣,匆匆离去。
 
第三章 吐露心声

  燕飞立在树巅处,观察形势。
  最触目的是小谷东南里多处的燎原之火,随风势化为两条火龙,一朝颖水方向蔓延,一朝镇荒冈的方向烧过来。
  他深切地感受到边荒集团结起来的惊人力量。
  火油是边荒集著名特产之一,单是火油商便有十多家,储存大量的火油。若非如此,纵使有纪千千的灵心巧智,仍无法把她的妙想天开变为现实。
  林火明显对敌人不利。
  他们可避过火头,却无法避过林火所产生的大量浓烟,惟有移往上风处,其工事兵更没法进行筏木立寨的任务。
  边荒集一盏红灯高悬,先前升起的第二盏红灯已经除下,显示敌人暂且撤退。
  与天师军的斗争,已转移到小谷和边荒集间据点的争夺战,现在他们占了少许上风,可是往后的发展却殊不乐观。当敌人卷土重来,在对方优势的兵力下,且是有备而来,当然不容易应付。
  燕飞的目光移往镇荒冈,烟屑遮天敝月,黑压压一片,远方天师两军的火把光尤其对比出这边的暗无天日。
  忽然间,他清楚强烈地感应到孙恩的存在,更晓得对方亦感应到他。
  燕飞拍拍背上的蝶恋花,腾身而起,投往两丈外另一棵大树的横干,足尖一点,往镇荒冈全速掠去。
  孙恩正在等候他。
  与天师军之战的成败,再不是决定于边荒集的攻防战,又或在谷集间据点阵地间之争,而是决定于在镇荒冈,他和孙恩谁生谁死的一战之上。
  在这一刻,他把生死荣辱全置于脑海之外,金丹大法全力展开,心中只有一个清晰的目标,其它一切再无关痛痒。
  ※   ※   ※
  江文清强忍悲痛,把白布拉上,盖好直破天的遗体。
  阴奇在她身后轻轻道:"宋兄节哀顺变,直老师的血债,我们必会为他讨回来。"在战争中,生命再不属于个人的。每个人只是一颗棋子,即使贵为统帅大将,也只是一颗棋子,随时会被对方吃掉。
  想起直破天生前种种往事,江文清的心在滴血。以前她不时会觉得直破天崇尚以武力解决一切的行事作风不太合她的性情。可是当永远失去他时,方晓得他强硬的作风,有若一帖又一帖的振奋剂,对自己有积极鼓舞的奇效。
  他走了。
  夺去他性命的是有胡族第一高手称誉的慕容垂,使她连复仇的心念也难以兴起。而阴奇也知自己说的纯是安慰的空口白话。
  阴奇续道:"对方的兵员正沿颖水推进,看情况是要收颖水于其控制之下,并沿水道设立军事据点。我们该怎么办呢?"江文清感觉着双头船随江浪飘荡的情 况,脑袋却是空白一片。问道:"阴兄有甚么好主意?"阴奇叹道:"纵然慕容垂和孙恩实力相若,因前者占有上游之利,故远较后者难应付。现在看慕容垂所采策 略,摆明不会冒进,我们实力薄弱的战船队,再难发挥作用。"江文清勉力振起精神,沉声道:"慕容垂改变战略或另有诡谋也好,至少我们已延误了他行军的速 度。希望千千能把握机会,先击垮孙恩的天师军,这样我们该仍有一线胜望。"阴奇一呆道:"听宋兄语气,我们似乎是全无抗衡慕容垂的力量。坦白说,我不大同 意此点,因为边荒集已建立起强大的防御工事,足可抵抗数倍于我们兵力的冲击。"江文清淡淡道:"阴兄刚指出对方占有上游之利,若久攻不下时,慕容垂会怎样 利用上游的优势呢?"阴奇剧震色变道:"宋兄是指他会以水灌边荒集?"江文清苦笑道:"火攻水淹,一向是兵家惯技。慕容垂乃天下著名的兵法家,怎会不知此 法,我坚持冒险闯关,穿往敌后,正是要令慕容垂前后受胁,没法施展此一厉害战术。现在却是彻底失败,再难有回天之法。"阴奇开始佩服江文清的才智,点头 道:"我倒没有想及此点,如此我们是否该立即赶回边荒集,好发出警告,看看应否立即撤往小谷?"江文清道:"若我们全体回师,将把颖水上游的控制权拱手让 出。"阴奇皱眉道:"然而我们还可以干甚么呢?"
  江文清双目精芒闪闪,道:"我只可以说出随机应变四个字。派人回去报告情况是当然之事,不过阴兄愿否留下,任由阴兄选择。"阴奇沉吟片响,叹道:"我 虽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却从来不会因任何理由去做没有把握的事。可是不知如何,到了边荒集后,我却发觉自己变了。嘿!我的老大也变了,这是否边荒集的魔力 呢?"江文清道:"如此阴兄是决意随我共进退了。"阴奇长笑道:"这叫舍命陪君子。即使最无情的人有时也会做点有情的傻事,对吗?"※   ※   ※
  慕容战策马驰上高丘,来到屠奉三马旁,后者正凝望边荒集,若有所思。
  屠奉三闻蹄声朝他瞧来,笑道:"天师军似乎非是我们想象般的难缠,我差点可以把卢循和他的人断成两截,如非卢循亲自迎战,我们可能已击溃卢循。"慕容 战傲然道:"说到马上骑射功夫,天师军再* 练十年也没法追及我们,我最擅长的是在草原林木区的战术,配合千千小姐发明的火器,卢循可全身而退实属侥幸。"屠奉三哑然笑道:"你的真性情流露出来哩! 这才是我未到边荒集前认识的慕容战,悍勇无敌,视生死若等闲。我更曾想过与你合作,选你的原因不单因你是拓跋族的死敌,更因你是边荒集最有资格作我屠奉三 伙伴的人。岂知燕飞忽然归来,随他来的尚有纪千千,立即把我拟定好的计划完全打乱。现在更发展成这样子,使我真正体会到甚 叫'始料不及'。"慕容战微笑 道:"我就是这么的一个人,连燕飞我也要试他两刀方始心息,你老哥似乎是满怀感触,是否因以前从来算无遗策?今趟发觉并非次次料事如神,所以生出对命运的 疑惧。"屠奉三沉吟思索,好半晌方答他道:"我没有恐惧,反大感兴趣。或者因为我从未遇过强如燕飞、孙恩、慕容垂的对手,现在却是好戏当前,实乃人生快 事。坦白告诉我,你有把握赢燕飞吗?"慕容战苦笑道:"若我认为自己能胜过燕飞,我会代替他去找孙恩晦气。那次燕飞根本没有全力出手,却令我失去一向以来 必胜的信心。所以我只可以深不可测来形容燕飞的剑术。"屠奉三点头道:"燕飞确非等闲的高手,他无时无刻不处于最警觉的状态,同时又是最闲逸的状态。那种 绝对放松和绝对醒觉的完美结合,令他浑成一体,无懈可击,乏隙可寻。是一种我从未见过在任何人身上出现的境界和武功层次。"慕容战动容道:"我便没能像你 般可以看得燕飞如此通透,由此也可测知屠兄的深浅。唉!我现在开始为燕飞担心,因为以你的厉害在'外九品高手'中只能屈告第三,那孙恩岂非高明至难以想象 的地步?"屠奉三道:"一日未动手见高低,甚么排名先后只是多事之徒的把戏。不过我若说从不把排名放在心上,亦是骗你。至少我会感到如能击杀孙恩,攀上榜 首,肯定是一种成就和荣誉。至于是福是祸,则是难以预料。孙恩的位子可不是易坐的。"慕容战道:"假若燕飞击败孙恩,我们等若击垮了天师军,当然足以额手 称庆,那时主动权将在我们手上。可是若燕飞不幸落败,对我们会造成怎样的打击呢?此事即将揭盅,却似没有人想过这问题,好像燕飞必胜无疑的样子。"屠奉三 叹道:"不是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而是人人都在心内思量,却不敢说出来。难道要我们的卓名士去向千千小姐求教,问她若燕飞落败身亡,我们有何应变手段吗? 你忍心对纪千千这么残忍吗?"慕容战脸色微变道:"原来你并不看好燕飞,嘿!"屠奉三往他瞧来,压低声音道:"你有想说却又没有说出来的话。你是否想问我 屠奉三因何不提出反对?说到底若燕飞留在边荒集内,孙恩当没法奈何他。对吗?告诉我,你既然也不看好燕飞,为何亦没有反对?"慕容战苦笑道:"我对孙恩的 了解肯定不如你清楚,且我性爱冒险,千千此着行险一博,对正我的脾胃。直到此刻,我对燕飞的信心方有点动摇。"屠奉三沉声道:"我很少会对别人说出心内真 正的想法,今次为释你之疑,好携手并肩作生死之战,只好破例一次。"慕容战奇道:"你不反对燕飞去冒生命之险,竟是有理由的吗?这个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屠奉三苦笑道:"不但有理由,这个理由还是相当迂回曲折,而或许我是所有人中唯一明白千千小姐因何作出此决定的人。"慕容战动容道:"只听屠兄这几句 话,便晓得屠兄不是随便找些说话来搪塞,颐闻其详。"屠奉三目光扫视卢循大军布阵的所在处,这支由五千天师步军组成的部队,已重整阵脚。两条火龙,往镇荒 岗蔓延的火头愈烧愈烈,有不住扩大之势。另一条却势子减弱,或是遇上河流,又或被敌人成功压止火势。
  吁出一口气道:"我和南郡公一直承受着无形而有质的沉重压力,压力的来源说出来你老哥或会嗤之以鼻,不过对我和南郡公来说却是有若芒刺在背。"慕容战 皱眉道:"甚么压力如此厉害,竟可令屠兄和贵上为此忧心。"屠奉三又再苦笑道:"就是谢安天下闻名的观人之术。"慕容战愕然道:"谢安选贤任能的本领确有 一手,听说苻坚在淝水之战前也豪言在平定南方后,任谢安为吏部尚书。不过这和燕飞的出战孙恩有何关系呢?"屠奉三道:"你们不是南朝人,对谢安的观人之术 只是道听途说,很难明白其中窍妙。我们莉州桓家却是深受困扰。谢安的观人之术,岂止是选取贤材那么简单,苻坚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谢安的观人之术,乃中土 源远流长相人生死祸福之法,贯通天人幽微,玄妙异常。像谢玄便是由他自少栽培提拔,至有今天的淝水之胜。他几乎从未看错过人,只有王国宝是唯一例外;原因 或是他没法作出别的选择,为了维系与王家的关系,虽明知对方是卑鄙小人,也只好牺牲女儿。不过别忘记他一直力阻王国宝攀上重要的位置,现在更把女儿带往广 陵。"慕容战道:"我一向不信相人祸福寿夭之说,不过谢安的用人确有一手。这与你们有何关系呢?"屠奉三叹道:"谢安既是风鉴相人的高手,当然晓得谁成谁 败,可是他却没有对南郡公另眼相看,还处处制肘南郡公。自然地会使南郡公想到谢安看他不上眼,如此牵涉到难测的命运,你说这不是压力是甚么?明白吗?"慕 容战恍然道:"明白哩!不过我仍不相信谢安可以一眼看透别人的命运。"屠奉三微笑道:"信或不信均无关重要,因为谢安是否会看错人,即将揭晓。"慕容战一 震道:"燕飞?"
  屠奉三颔首道:"淝水的大胜,可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使我想到当年谢安肯东山复出,全因有谢玄这着厉害棋子,使他晓得事有可为。谢安像预知将来 的发展般,一早便预作部署,全力支持谢玄成立北府兵,在军权上对司马道子不让半步。到大秦军南来,名义上虽以谢石作统帅,实质由谢玄全权指挥,毫不含糊。 最奇怪的是他仍不容南郡公插手,照道理有南郡公助阵对谢玄该是有利无害,谢安偏一口拒绝。于此可见谢安非同一般相家俗流,确有超乎常人的见地。"慕容战朝 他打量,沉声道:"屠兄说过肯与我们并肩作战,内中别有原因,当时却不愿解说,现在是否已把原因说出来哩!"屠奉三道:"这确是其中一个主因。我这个人虽 然一向不肯信邪,却不会与存在的事实作对。谢安确有一手,你看他一进一退多么漂亮,亦可看出他晓得司马皇朝再没有希望。他现在挑选燕飞到边荒集来,不论时 间和形势上的配合均是巧妙绝伦。创造出边荒集空前团结同心抗敌的奇迹。你敢说他看错人吗?"慕容战道:"我明白哩!千千是谢安的干女儿,当然比任何人更清 楚干爹看人的本领,因而信心十足,指定要燕飞负起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任务。唉!现在我也希望他老人家今次没有看错人,否则大家都要吃不完兜着走。"屠奉三 道:"所以你现在该明白虽然我仍不认为燕飞可以胜过孙恩,却不反对燕飞出击,因为若燕飞命不该绝,这确是最好的战略。"慕容战道:"屠兄的思考深入而复 杂,若不是由你亲口解说,恐怕我永远不会明白。事实我以为你会忽然改变主意,很大原因是为了千千。"屠奉三老睑一红,再苦笑道:"实不相瞒,这也是原因之 一。"两人你眼望我眼,忽然齐声大笑。
  慕容战喘着气道:"这是否苦中取乐呢?我忽然感到非常畅快。"屠奉三道:"眼前情况确是精彩,我从未试过陷身眼前般的情况,予我新鲜刺激的奇妙感觉。""咚!咚!咚!"
  卢循的部队敲响战鼓,开始推进。
  两人收拾心情,目注敌阵。
  慕容战讶道:"似乎是向小谷推进。"
  屠奉三从容道:"卢循始终不及徐道覆,我猜他真是动了气哩!"慕容战精神大振道:"希望他真的是冒进来攻,那会是我们的机会。"屠奉三道:"一切依定计进行如何?我的好战友!"慕容战笑道:"还有别的更好方法吗?我去哩!"言罢拍马去了。
  屠奉三仰望层云厚压的夜空,心忖自己如此向人透露心声,实是前所未有的事。究竟是因为自己看重慕容战对他的评价观感,所以解释一番;还是因边荒奇异的感染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令他改变的真正原因,他并没有全盘吐露。
  说不出来的是重压于心头的怀疑。
  桓冲之死实在来得太突然和令人难以接受。
 
第四章 阴差阳错

  小诗低声道:"小姐是否又在担心燕公子呢?"纪千千目光投往镇荒岗,浅叹一口气,欲语还休。旋又对小诗道:"坦白告诉我,是否到此刻你仍不理解我的决定呢?"小诗垂首道:"诗诗怎敢哩!"
  纪千千柔声道:"我从没有把你看作是下人,有甚 不敢的。干爹曾说过:成功的统帅,必须同时是一个有情和无情的人。平时必须对手下将士有情,使兵将甘 于命。可是在战场上,则必须绝对无情,一切以最后胜利为目标。每个人只是一只棋子,每只棋子都有其作用和特性,依此针对敌人的形势作出最佳的布局,不可 以感情用事。所以战争的本质正是残酷和无情,不单指对敌人,亦包括己方的将士。"小诗花容转白,低声道:"小姐你做得到吗?"纪千千凄然道:"我做得到 吗?刚才卓馆主便怪我没有贯彻兵不厌诈的金科玉律。"小诗道:"小姐为何又肯让燕公子去冒此大险呢?"纪千千轻轻答道:"若每个人都是一只棋子,燕飞便是 我手上最厉害的一只棋子,否则此战必败无疑,天下间没有一支部队,能同时应付慕容垂和孙恩的夹击,即使玄帅也不行。"小诗以蚊蚋般的声音问道:"小姐可以 把燕公子当作一只棋子吗?"纪千千探手抚着她肩头,秀眸一眨一眨地看着她道:"当然办不到。所以我起了一课干爹亲传的大六王。掌中起课,课名回环,三传辰 子申,是一倒转的水局,主变化波荡,可以覆淹万物。"小诗色变道:"那怎办好呢?岂非敌人可借颖水淹没我们?"纪千千柔声道:"不是这般看嘛!我是以自身 起课,水代表着我,此卦吉兆在第三传,申为水的生地,回环正是死而复生之意。所以不论发生任何事,不论听到甚么消息。只要未经证实,绝不可轻易相信。我和 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撑到最后生机回环重现一刻,苦尽甘来。你要答应我哩!"小诗再弄不清楚纪干干与她说的究竟是事实,还是鼓励她坚强活下去的诓语,热泪 泉涌,含泪点头。
  ※   ※   ※
  刘裕从沉沉的打坐裹醒转过来,一时间生出不知身在何处的古怪感觉。
  好半晌方发觉正坐在疾行的马车厢内,接着想起王淡真。
  心中一痛。
  自己是否做了最蠢的事?天下间还有甚么比她更重要?
  他可能是整个南方唯一晓得南朝已完蛋了的人。没有了边荒集,没有了谢安谢玄,而孙恩则因得到边荒集而立即坐大,弄至南方四分五裂。最后的得益者绝不会是任何一个南人,而是与孙恩瓜分边荒集的慕容垂,他将会以旋风扫落叶的方式,先统一北方,再通过边荒集侵略南方。
  此时南方正陷进内斗不休的泥淖中,根本无力抗拒慕容垂,遂被他逐一击破。中土终逃不了落入胡人之手的宿命。
  这一切将会在未来数年内发生。而自己则没有花十年八载时间,休想有机会攀上北府兵统帅的宝座。既然如此,除了等死外又可以干些甚么呢?
  现在最明智之举,就是立即当逃兵,带着心爱的人儿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忘记以前所有的事,不听任何人间的消息,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直至天之终、地之极。
  与眼前的情况相比,那便像一个永远不可能真实拥有的美梦,但事实上这肯定是个错觉,只要他愿意,梦想立即可以成真。
  自己现在应否立即去找王淡真说心事呢?若到广陵后他将永远失去这唯一的机会。
  幸福就在你眼前,只待你去摘取。
  刘裕心中像燃着了一堆柴火,正要付诸行动,马车忽然明显放缓。
  刘裕暗吃一惊,难道又遇上棘手的事?
  ※   ※   ※
  慕容垂在将士亲随簇拥中,沿颖水策马飞驰,登上西岸一处高地,前方高空处隐见一点红光。
  慕容垂勒马停下。
  宗政良赶到他身旁,道:"那就是边荒集。嘿!真奇怪。竟不见任何灯火,却悬起红色灯笼。"高弼来到慕容垂另一边,极目注视,道:"还有另外敷盏灯,都 不及那红灯大而亮。"慕容垂从容道:"此灯离地近二十丈,位于边荒集核心处,若我没有猜错,古钟楼已变成边荒集的指挥台。此着非常高明,边荒集再非无险可 守。"高弼道:"我们何不陈兵边荒集北面所有高地,设立照明火把,既可建立据点,又可以造成对边人的强大威胁,同时又可向南方友军交待。"慕容垂欣然道: "好主意,此事由高卿全权负责。"高弼领命去了。
  此时铁士心使人来报,颖水主水道已在绝对的控制下,两条小支流则由破浪船布阵封锁。而铁士心开始在边荒集上游三里许处堵截储集河水。
  宗政良兴奋的道:"边人肯定想不到我们有此一着。"慕容垂唇角飘出一丝笑意,摇头道:"勿要低估敌人,刚才那两艘双头船力图闯往上游,正是因为清楚被 我们占据上游的威胁力。大江帮一向在江流打滚,熟悉各式水战,当然想到以水灌边荒的战术。往边荒集侦察的两艘破浪船回程时没有遇上敌人,显示敌人仍藏在支 流的隐秘处,伺机出击,也反映他们看破我们的计划。"宗政良道:"看破又如何?水火之力均非人力所能抗拒,荒人只有眼睁睁瞧着洪水淹至的分儿。"慕容垂 道:"边荒集地势由西而东往颖水倾斜,如边人于夜窝子西面设置防水,可令河水难以波及防绫内的地方。"宗政良愕然道:"那我们岂非徒耗人力?"
  慕容垂胸有成竹的微笑道:"我们耗费了甚 人力呢?攻打边荒集,以我们的兵力已是足够有余,若让士心和手下参战,配合上会有很多问题。与其让他们投闲 置散,不如让他们负起堵水之责。任何城池的攻防战均是消耗战,看看谁先筋疲力尽。只要洪水能为我清洗边荒集西岸所有防御,我们到达东岸的一万步兵便可以迅 速渡河,配合骑兵从西北多处冲击,边荒集如何抵挡?此战我们是胜券在握,问题在我们怎样把伤亡减至最低,又不让敌人有半个漏网而已!"宗政良恭敬道:"政 良受教。"
  慕容垂道:"你人虽聪明绝顶,却因奉我之命多年来独来揖往,对领兵打仗缺乏经验。我今次特别召你来此,正是要给你历练的机会。且你身为汉人,又熟悉南北风土人情,征服边荒集后,便交由你全权处理,我会在各方面予你支持。"宗政良大喜谢恩。
  慕容垂续道:"你现在持我信物,到边荒集南面找孙恩,告诉他我们进攻的计划,不用隐瞒任何事。只要能把边荒集重重包围封锁,当我军成功渡河之时,将是 全面进攻的时刻。我要从四方八面攻入边荒集去,一旦能占据钟楼,边荒集便会土崩瓦解,没有人可以改变荒人的命运。"宗政良跪地领过信物,策骑去了。
  ※   ※   ※
  马车缓缓停下。
  刘裕探头出去,隐见前路火光耀目,车队与一支巡军相遇。
  两骑朝他的方向缓步而至,后面跟着十多名北府骑车,由王上颜伴着的人叫彭中,是北府兵的校尉,与刘裕稔熟,还曾一起逛青楼。
  刘裕心忖又会这么巧的,两人来到车窗旁,彭中笑道:"果然是裕少,谁有本事弄伤你老哥呢?"刘裕心中苦笑,懒洋洋的道:"孙恩够这本事吗?"彭中失声叫道:"孙恩?"
  登时惹得附近的王府家将们,人人朝他们瞧来。
  王上颜识相的道:"我到后方去看看。"
  剩下彭中在车窗旁,刘裕问道:"广陵情况如何?"彭中叹道:"我们和朝廷的关系愈趋恶劣,司马道子竟想调走我们一支水师往守建康,被玄帅断然拒绝。现在众兄弟人人在心裹作好准备,只要玄帅一声令下,没有人不肯卖命的。"刘裕问道:"离广陵还有多远?"
  心中想的却是如何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和王淡真在途中开溜。北府巡兵的出现虽增加了难度,幸好没人会有防范之心,只要王淡真乖乖合作,他仍有把握办到。
  彭中答道:"快马跑两个时辰便成。唉!"
  刘裕心不在焉的问道:"为何唉声叹气?是否刚输掉饷银?没钱逛寨子?"彭中道:"去你的娘!是安公病倒哩!"
  最后一句话像一盘冰寒的水照头浇下,刘裕全身打个寒颤,失声道:"安公病倒了?"彭中点头道:"安公前天在后园栽花,忽然晕厥,到我离城时仍未醒过来。大家都不看好安公的情况。"刘裕羞惭交集,彷如从美梦中苏醒过来,面对的是残酷的现实。
  自己还算是男子汉大丈夫吗?谢安怎样待自己?谢玄如何一力栽培他?
  而他刘裕则在谢安、谢玄最需要人手的时间,因畏死畏难想做开小差的逃兵,携美私逃?
  他不但会令谢玄伤心失望,更使谢玄没法向王恭交待。王淡真乃建康世家大族的著名美女,此事必定惹起高门的公愤,指责谢玄管教无方,尤其是刘裕乃谢家另眼相看的人。其后果的严重,谁也难作估计。
  这种行为,是对谢家落井下石。
  还有对孙恩和聂天还的仇恨。
  他可以逃避人世,但可以逃避来自深心内的谴责吗?
  彭中讶道:"你的睑色因何变得这般难看,安公或者可以吉人天相,忽然又好转过来呢!"刘裕正经历最强烈的内心挣扎,喘息着道:"你们留下来。"彭中摸不着头脑道:"留下来?"
  刘裕知自己语无伦次,摇摇头似要把纷乱的思绪摇走,沉声道:"我是说你们负责护送王小姐到广陵去,我则乘马赶返广陵,到广陵后再找齐众兄弟好好喝酒。 "彭中点头道:"好!我让一匹好马出来给你。"接着凑近点压低声音道:"广陵可不同建康,你回去后得尽量谦虚低调。听说上头很多人不满玄帅对你大力提挈, 认为你在资历和功劳上仍未够瞧的。"刘裕暗叹一口气,道:"上头很多人是指哪些人呢?"彭中进一步降低音量,耳语道:"最不服的当然是以何谦为首的派系将 领。不过据闻刘爷亦在妒忌你,只有孙领认为玄帅没有看错人。"刘爷便是北府兵参军刘牢之,是刘裕的顶头上司,军中惯以刘爷来称呼他。至于孙领就是刘牢之麾 下大将孙无终,刘裕是由他一手提拔,可算是刘裕半个恩师。
  刘裕早猜到会有此情况,更令他感到若要在北府兵混下去,便不得不借助曼妙对司马曜的影响力。
  顺口问道:"你和其它兄弟又怎么看我刘裕?"彭中肃容道:"在军中谁人不服你老哥。你更是淝水之战的大功臣,不过上头的人怕你攀过他们的头,所以故意 贬低你的功劳。若我不是站在你的一边,根本不会提醒你。"又再放轻声音道:"玄帅看人或者仍会有偏差,可是安公看人怎会看错,现在人人都在心底下支持你, 只要你再干几手漂漂亮亮的事出来,谁还敢说馊话。"刘裕心中升起希望,谢安的影响力可不是说笑的,自己或许仍有一线机会。
  想到这里即坐言起行,立刻从车厢钻出来。
  彭中吩咐手下让出战马,关心的道:"你的伤势如何?听王管家说,他们是从路旁把你抬上马车的。"刘裕飞身上马,笑道:"你看我像受过伤的人吗?"彭中 笑道:"只要我把你从孙恩手底下逃生的消息传开去,保证可轰动广陵。你该怎么谢我?"刘裕心情稍有好转,哂道:"酒可以请你喝,嫖则必须自资,这是规矩。 "众北府兵齐声哄笑。
  刘裕心忖自己乃最明白他们好恶的人,不像久居高位,与他们疏离脱节的刘牢之或何谦。淝水一战早奠定他在军中的地位,谢安的首肯更是自己能否坐上北府兵大统领的关键。
  谢安的看法,不但可以影响北府兵,更可以影响民众和高门权贵。
  只要自己不犯天条。
  想到这里,暗抹一把冷汗。
  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差点因儿女私情误了大事,辜负了所有人对他的期望。
  蹄声响起。
  王淡真在十多名家将随侍下往他们驰来,神色平静,似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众人连忙施礼致敬。
  王淡真客气地回礼,尽显高门贵女的修养气度。
  最后目光落在马上的刘裕处,讶道:"刘大人因何不留在车内休息呢?"刘裕差点敌不过她明亮的眼神,道:"请小姐见谅,我要先一步赶回广陵,彭中将会沿 途为小姐打点一切。"王淡真娇躯微颤,其它人都没注意到,只有刘裕看在眼内,差些儿又改变心中壮志。加上一句道:"安公病倒了。"王淡真"呵"的一声,惊 呼失色。
  刘裕晓得再不离开,大有机会永远回不到广陵去。
  拍马前行。
  转瞬奔远百多步。
  在车队前方的过百北府骑兵,见到刘裕齐声欢呼致敬,向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喝采。
  刘裕挥手道别,健马放开四蹄,沿驿道纵情飞驰。
  突然而来的热恋,又突然之间结束。
  孤身上路,正是他目前处境的最佳写照,王淡真将会成为他生命襄最难忘的伤情片段,前路则是漫长而艰苦。
  没有人可以帮助他,只有倚靠自己的努力,他的理想方可望有一丝实现的机会。
 
第五章 镇荒之战

  燕飞倏地收止,昂然立于被誉为南方第一人,高踞外九品高榜前茅,数十年来声威有增无减的"天师"孙恩身后十许丈处。
  孙恩负手卓立,双目情深无限地俯瞰整个边荒战场。
  喊杀声从小谷方向潮水般阵阵传过来,同时一道火龙正向镇荒岗的所在随风势蔓延,大有愈烧愈烈,不住扩展之势,而此中战乱人祸的惊人破坏力,尤令人心头吃紧。
  在边荒集南面的徐道覆部队,又再敲响战鼓,吹起战号,向边荒集南门声势浩荡的推进。今趟与上次不同的是前两排均是以两手持着高及人身的防火革盾的步兵,显是有备而来,针对的是边荒集威力庞大的火油弹。至于能否奏效,当要再看两方战术上的较量。
  在边荒集北方地平远处,隐见点点火把光,代表着慕容垂大军如期杀至,漫山遍野均是鲜卑慕容的长胜部队。
  孙恩把一切收在眼内,心中感到无比的满足。
  边荒集的边荒之战恐怕不是一夜半天可以分出胜负,可是他和挑战他的年轻超卓剑手,生死胜负肯定可在十数招内清楚分明。
  燕飞在后方抱拳施礼道:"荒人燕飞,请孙天师赐教!"孙恩仰天一阵长笑,没有回头,欣然道:"近十五年来,从没人敢孤身一人挑战我孙恩。燕飞你确是志 气可嘉,令本人非常欣赏。我奉打算先让你任刺十剑,作为鼓励。不过听了你这两句话后,感觉到你已臻无胜败、无生死的境界,不得不改变主意,只任你刺三剑, 方动手杀你。"燕飞凝望着他的背影,微笑道:"何须天师相让,大家全力出手对攻,岂非更是痛快?"孙恩哑然失笑道:"你在剑法上或许已臻登峰造极的境界, 但在武道上仍是嫩口了点儿。我所谓任你刺三剑,绝不是故意让你。只是要让你晓得'黄天道藏功'那虚实相生,最擅避重就轻的移闪之术。而当你三剑均刺不中 时,你的信心肯定会崩溃,那时我将可于数招之内取你性命。明白吗?"燕飞暗叫厉害,晓得孙恩正向自己展开攻势,施展心理压力。但他心神却丝毫不为所动,淡 然自若的道:"若燕飞不能于三招内令天师还招自保,显是力有未逮。今次厚颜来向天师求教,是自寻死路,无话可说。"要知像他们这种级数的高手之争,精气神 紧镇交缠,真气交锋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只要一方稍有缝隙破碇可寻,对方的攻击在气机牵动下将如暴涨的怒潮,破开所有堤防、无孔不入地直至渗透淹没一切。所 以若孙恩确能任燕飞放手强攻而安然无恙,肯定不止胜燕飞一筹半筹,燕飞的落败乃必然之事。
  孙恩故意明言任燕飞刺三剑,假若非是使诈,当是自恃极高,有把握以此战术,先摧毁燕飞无隙可寻的强大信心,然后施展全力把他一举搏杀。
  燕飞不是不想立即出手,因为即使在孙恩背后出招,也没有偷袭的意味可言。可惜却是无法出手。
  孙恩虽是悠然自得地站在那裹俯瞰河原荒集,竟予人一种超然于物外的道法禅境,使人无法掌握虚实,没法有隙可寻。
  单凭如此功架,燕飞便从未在任何敌手身上发现过。
  孙恩已融入天道和自然里,与天心冥合,他就是宇宙,宇宙便是他,贯通天地人三才之隔,再不是任何常法能加以规限。
  这就是孙恩悟破天人之变而成的黄天道藏功,孙恩藉之以纵横天下,驯服无数拜倒于他脚下的信徒。
  他的力量是自然的力量,可以用之画符念咒蛊惑人心;显异能、行奇事。
  燕飞心中叫糟,晓得自己对孙恩生出如此印象,不论是否错觉,总是受其黄天道藏功法所克制,若不能平反这观感,此战有败无胜。
  孙恩柔声道:"好一个自寻死路,正好是到边荒来发财的人的最佳形容。淝水之战令边荒集成为天下必争之地,而你们荒人仍财迷心窍,懵然不知大祸之将至。 "燕飞金丹大法全力运转,心神进入古井不波、空灵通彻的通明境界,尽力从对方的说话寻找可以打开对方心灵的缺口,只要时机一现,他的蝶恋花会立即出鞘。只 有把孙恩从他的道境扯回来,他方有可攻击的目标。
  他在寻找孙恩的破绽,孙恩亦在寻找他的破绽。
  胜败只是一念之差,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
  燕飞哈哈一笑道:"天师此言差矣!直到天师下手杀死任遥之前,边荒集确如天师所言般,仍沉迷于自身的矛盾和利益冲突中。可惜天师虽成功除去任遥,却让 刘裕和任青娓安然逃去,致令阴谋败露。现在鹿死谁手,尚是言之过早,天师以为然否?"这番说话本应像一把利刃般,可以戳破孙恩的信心。不但因孙恩杀任遥会 带来不良后果,更因孙恩没法把刘裕和任青提留下,令任遥死讯泄出。
  可是完全出乎燕飞意料之外,孙恩发出震天长笑,状极欢畅。
  燕飞心知不妙,且晓得自己已落在下风,因他并不明白孙恩有何能值其得意的地方。
  笑声忽止。
  孙恩目光移往颖水,悠然道:"小鸟鹊怎会明白鲲鹏之志。边荒集各势力团结一致,正合我们聚而歼之的构想,一举粉碎边荒所有反抗的力量。让我告诉你八字 真言,然后燕飞你当晓得胜败早成定局,没有人能够改变。"孙恩缓缓转身,其旋转的动作自有一股于变化中永恒不变的意味,就像天地的运转,日月的转移,星斗 的更替。
  燕飞更清楚主动权已* 控在对方手内,原因在自己没法勘破对方的黄天道藏功,且因辩论屈处守势,只能待对方说出八字真言的催命符咒。
  孙恩双目神光进射,神态闲逸潇洒,不负南方第一人的至誉。欣然微笑道:"成也颖水、败也颖水。燕飞你明白吗?"燕飞表面虽冷静如故,心中却不由一震, 道:"天师是指以颖水灌边荒集吗?"孙恩大笑道:"孺子可教也,不过你只猜到一半。我已把致胜之法派人知会慕容垂,边荒集绝捱不过三天。"燕飞终于心头剧 震,心神失守。
  正知糟糕透顶之际,孙恩已变成几道如实似虚的人影。
  "锵"!
  蝶恋花出鞘。
  燕飞是不得不攻,因为攻守再不是由他掌握。
  由孙恩正面面对着他的一刻开始,燕飞感到一种没法形容的奇异力量立即把他攫个正着。那不是一般的真气或动力,其感冕梗像置身茫茫怒海里,除了巨浪的可怕感觉外,你整个人便像被封锁在一个永远不能脱身出去的力场内。
  他终于领教到黄天道藏功惊天地、泣鬼神般的威力。
  明白到任遥死前的可怕经历。
  燕飞的手握上蝶恋花。
  从未曾有过的感觉倏地蔓延全身,金丹大法闪电间又提升至最巅峰的境界。蝶恋花再不是他的爱剑,而是身体的一部分,且是整个人灵觉的延伸外展。
  镇荒岗依然故我,他已从幻觉的囚笼脱身出来,重新掌握孙恩。
  蝶恋花化为有生命的灵物。
  同一时间,他明白了孙恩的话,明白了成也颖水、败也颖水的含意。
  边荒集因颖水的交通而成水陆枢钮,此事天下皆知,故成也颖水。
  败也颖水。因为对方不单可用颖水灌淹边荒集,破去颖水边荒集西岸所有防御设施,更可以随时隔绝江水,使抵达束岸的胡人可从变浅或被抽干的河床迅速渡河,攻入东墙。边荒集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可能抵挡得住四方八面而来的压力的。
  如在平时,这个想法会令他彷如晴天霹雳,猛雷轰顶般教他方寸大乱,不过此刻蝶恋花在手,金丹大法正处于巅峰状态,外间任何事物,只像石上流泉,不会有丝毫影响。
  蝶恋花如脱缰之马,笔直朝孙恩射去,大有在战场上勇往直前,置生死于度外的气势,偏又灵动空彻,无迹可寻。
  在剑锋相对下,孙恩忽然凝定刹那的光景,然后往左方闪去。
  惊人的事发生了。
  当蝶恋花出鞘的一刻,燕飞成功摆脱孙恩施诸于他身上精气神的无形枷锁,他的金丹大法同时锁定孙恩,随气机出击。心忖只要孙恩连第一剑都没法不还手,信心崩溃的肯定是他而非自己。
  可是当孙恩往左移去,剑锋离他只有半丈许的当儿,孙恩黄天道藏功的力场竟然没有随他移走而生出变化。换言之他若依气机的感应,只会刺在孙恩原本的空位。究竟他要信自己的眼睛还是蝶恋花的感觉呢?
  燕飞一声长啸,蝶恋花忽然加速,剑啸声充塞荒岗之顶,气劲波浪般起伏冲击,朝孙恩适才站处,也是力场的源头直击而去。
  孙恩脸现讶色,显然因燕飞的高明出乎他意料之外。他虽往左挪移三步,事实上他仍以微妙手法在* 控力场的核心,假如燕飞改向他有形的实体攻来,那他无形的实体可以立即要了燕飞性命。
  倘若燕飞命中力场的中心,便与直接击中他并没有分别,他是不能不还手挡架,因为双方的气机感应已锁紧死锁在一起。
  孙恩发出一阵长笑声。
  剑锋离"它"只有三尺。
  孙恩往右闪去,力场终出现变化,随他转移。
  蝶恋花也改向,如影附形的追去。
  眼看刺中,力场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孙恩已从他的上空翻往他背后两丈许处,迅如鬼魅,狡若灵猴。
  如此可以把真气在刹那间敛消,燕飞想也没有想过。登时一剑刺空,更没法随感应继续追击。
  孙恩不还手已这般厉害,若还手岂非没法抵挡。一剑无功,立即动摇了燕飞信心。如三剑全失,这场决战确不用再打下去。
  燕飞原地拔起,背朝地面,横空而去,蝶恋花化出千万剑芒,从上而下斜击孙恩背心。两丈距离眨眼即过,孙恩猛然旋动,须发衣衫飘舞,一阵阵强大的气旋随 着每一下迅急转身浪潮般往燕飞冲击而至,其中又包括无数气劲的涡漩,使人像感觉到天地混沌时的纷乱天地,没有一件事能掌握,意志稍有不稳,人便会立即陷进 错乱的境地。
  如此功法,已不限于物质的层次,而是能直抵心神,影响燕飞的精神状态。
  燕飞却是不惊反喜。
  早在握上蝶恋花的一刻,他已知自己在道心上不会输于孙恩多少,欠的只是道法上的火候。孙恩要在精神上影响他,肯定是徒劳无功。他故意幻化出多重剑影,正是要孙恩误以为他没法掌握其虚实相生的方位。他的剑虽不能锁上孙恩的气场,却可以锁上他的精神。
  剑光敛去。
  燕飞双腿稍曲,凌空小翻,立足实地,接着洒然转身,一剑平平实实,没有任何花巧的往孙恩横扫过去。
  此善变招大出孙恩料外,忽然间他感到燕飞那化腐朽为神奇,大巧若拙的一剑,就像沙场上千军万马横卷冲杀而来,根本是避无可避。那种感觉奇异至极点,只有当局者方能明白。
  孙恩大喝一声"好",全速飞退。
  力场并没有随他转移,而是分裂为无数中心,每一个都是那么实在和具威胁,似在伺机而动。可以把真气玩至如此境界,确是骇人听闻之极。孙恩便是真气的幻术师,一切随心所欲,没有任何限制。真假再难分辨。直至此刻,燕飞方明白孙恩所说"避重就轻"的含义。
  当蝶恋花扫至一半,划出的剑气如狂风扫落叶般把所有力场分裂的核心摧破,当剑锋指向孙恩,忽然凝止刹那,然后燕飞一声狂喝道:"天师中计啦!"剑啸倏起,化作电芒,人剑合一的朝孙恩破空刺去。
  今次燕飞不单死锁孙恩的精神,更死锁对方的气场,与孙恩二而为一的气源。
  孙恩的长发在头顶拂舞,全身衣衫像迎着逆风般飘扬,形相凌厉可怕至极点,又像忽然拔高,现出天师的真身。
  刚才的一招,闪让得过于勉强,终让燕飞掌握到主动。
  关键处在燕飞肯定了孙恩会坚持让三剑的战术,故能放手而为,料敌机先。他失苦处在误以为能藉此影响其精神,令对方生出幻觉,待到知晓不能成功时已错恨难返。
  当然不是说孙恩就此便输掉这场重要的决战,他能使燕飞两剑刺空,已明显高燕飞不止半筹,最后一剑的失着,只是他没法彻底地摧毁燕飞的信心。
  孙恩再避一剑,并非全没有办到的能力,只不过接下来的情况会教他陷入捱揍和随时落败的劣局。
  高手相争,一旦某方落在下风,要平反并不容易,更遑论取胜。
  孙恩长笑道:"痛快啊痛快!"
  笑声中闪电迎上燕飞,举掌重击命中剑锋,精准至令人咋舌。
  燕飞如给万斤铁锥重重敲中剑尖,整条手臂酸麻起来,硬给震退。
  孙恩双目神光大盛,正要一不做,二不休,顺手再予燕飞拂上一袖,岂知传过来的真气先热后寒,若任它入侵经脉,肯定会受重伤,因此没法乘胜追击。
  燕飞终迫得对方硬拚,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意,持剑的手虽迅速回复感觉,却已晓得孙恩的功力深如渊海,配合对方能让自己两剑的黄天道藏功,今仗他实是有死无生。
  问题在逃也逃不了。
  燕飞一声大喝,蝶恋花爆开一团剑花,向这恐怕天下没有人能击败的武学巨匠攻去,生和死、胜或败,再不存在于思域内。
  两道人影兔起鹊落,交换移位,气劲交击之音不住响起,在眨几眼的工夫内,两人剑来掌往,随意变化,交换了十多招。
  "当"!
  孙恩曲指敲中蝶恋花剑锋,无可抗拒的巨力透剑传来,燕飞胸口如受雷殛,全身血气翻腾,往后挫退。
  孙恩也往后先退三步,方重整阵脚,朝他掠去,一拳凌空击出,笑道:"明年今日今时便是你燕飞的忌辰。""哗"!
  燕飞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他已败了,心灵反而空明一片,清楚地掌握到孙恩此拳有夺天地造化,鬼泣神号,等同宇宙的庞大威力。
  燕飞长啸一声,蝶恋花全力反击。他固受到对方重创,但孙恩亦已为他所伤。只要能令孙恩伤上加伤,他的死仍然是有价值的。
  孙恩的拳头不住在前方扩大,显示孙恩正锁紧他的精神,虽只是一拳攻来,但整个天地宇宙都像在和自己作对似的,狂扬从四方八面卷旋而来,把他挤压至只能在一窄小的空间内挣扎。
  就在此时,尖叫声在孙恩后方响起道:"孙恩纳命来!"孙恩脸现怒色,拳劲忽然减弱少许。
  剑拳相击,燕飞差点拏不住蝶恋花,五脏六腑似翻转过来般,喷着血如断线风筝的离地倒飞下岗,从岗坡直滚下去。
  任青媞来了,更想施孙恩故智,于孙恩搏杀燕飞的紧张时刻,偷袭孙恩。
  "蓬"!
  燕飞重重掉在地上。
  完了。
  这个意念刚起,已感到给人在地上提起,迅速掠走。
  燕飞凭着一点灵明,进入金丹大法阴阳相交的境界,这才失去神智。浑浑融融,再不晓得人世间的任何事。
 
第六章 眷宠不再

  刘裕在午前时分抵达广陵城外,战马已疲不能兴,下马入城。
  到城门时立感气氛异样,守城的卫士人人哭丧着脸,没有半点朝气活力。
  他们都认得他是刘裕,其中一名卫士双目一红,涌出热泪,悲呼道:"安公昨晚去了!""轰"!
  这个消息像晴天起个霹雳,轰得他头皮发麻,全身发软。
  纵使明知谢安捱不了多久,可是总有种不愿去面对的心态。又似乎此事永远不会发生,但却已成眼前残酷的事实。
  南朝两大支柱,江左的两位巨人,桓冲已去,现在有天下第一名士之誉的谢安亦撒手归西,团结南朝的力量终告冰消瓦解。
  整个广陵城为愁云笼罩,人民哭奔于道旁,没有谢安的南晋,再不能保持清平兴盛的好日子。
  没有谢安的支持,谢玄将变成孤军作战。他虽是无敌的统帅,却缺乏像谢安般对皇室和高门权贵的影响力。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之流将更肆无忌惮。
  刘裕恍恍惚惚,行尸走肉地来到位于城心的刺史府,更感受到因谢安之死而来的悲痛哀伤。
  他不知说过甚么话,胡里胡涂地被引进迎客室,也没有人对他的忽然出现生出好奇心,就像所有人的心均因谢安的离开而死去。
  不知坐下多少时间,一把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道:"刘裕!竟真的是你!"刘裕神不守舍地循声瞧去,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出现眼前,好一会方认出是谢府家 将梁定都。两人呆视片刻,后者双眼蓦地通红,凄然泪下道:"安公去了!"同是一句"安公去了",由谢府的家将亲口道出,份外有不能改移、生死有定的威力。 刘裕很想陪他痛哭一场,只是没法哭出来。自离开边荒集后,他一直像活在一个没法脱身的噩梦里。
  现实中的可怕梦魇和咀咒!
  梁定都显然也哭尽了泪水,以袖拭眼后强忍悲痛,道:"大少爹在书房,请你去见他。"刘裕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任梁定都一把扶着,后者骇然道:"你没有事 吧?"刘裕感到头重脚轻,苦笑道:"我的脸色是否很难看?"梁定都表现出他爱呕气的性情,道:"现在谁的脸色会好看呢?"谢玄坐在书房一角,垂首沉思。
  没见面不到十天,谢玄却像衰老了十多年,两鬓花斑,再无复淝水之战时的英气,显示他的内伤不但没有痊愈,且有急剧恶化的情况。
  梁定都把他引到门外,着他自行进去。
  刘裕的脑子仍充满沿途来此所目睹谢府上下人等的悲痛情景,踏进书房内下跪道:"玄帅在上,刘裕回来哩!"谢玄抬头往他瞧来,一呆道:"你受了伤?快起 来!"刘裕像见着最亲近的人,不由想起边荒集,想起纪千千和燕飞等人,更想起最不该想的王淡真、谢安的死亡,热泪终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谢玄叹道:"别哭哩!这岂是哭的时候,边荒集失陷了吗?快起来!"刘裕勉强起立,强忍泪水,依谢玄指示在他左方的太师椅坐下。
  谢玄现出一个心力交瘁的表情,强振精神的道:"说罢!"刘裕感到身体阵寒阵熟,很不舒服。知道因心情郁结和疲劳过度,致尚未完全复原的身体旧患复发。不过此时那还顾得这么多,硬撑着把整个情况,一五一十的交待出来。
  谢玄听罢皱眉道:"你难道看不穿这是个陷阱吗?"刘裕深感有口难言的痛苦。
  他当然不能告诉谢玄,他要回来面禀谢玄的事,是曼妙便是司马曜的新宠,因为曼妙和任青媞与他的关系,已成他于谢玄步谢安后尘时唯一在军中挣扎求存的本钱。
  所以他不得不在此关键上向谢玄撒谎,也是第一次欺骗谢玄,而唯一能解释自己亲回广陵的理由是为逞荒巢向谢玄求援。
  刘裕清楚感觉到谢玄对自己的不满和失望,却仍不得不硬撑下去,颓然道:"当我发毚自己看错时,已恨蜡难返。"谢玄目光灼灼地仔细打量他,沉声道:"当 你逃离孙恩的魔爪,为何不立即赶回边荒集与燕飞并肩作战?"刘裕的心扭曲了地痛苦滴血,这会成为他平生之恨!死在边荒集总好过伤害王淡真;现在又被谢玄看 轻和误会。早知如此,不若与王淡真一走了之,甚么都管他的娘。
  谢玄是他刘裕最感激和敬重的人,现在却要对着他说违心之言,心中的矛盾可想而知。
  他听到自己在说道:"当时我受了重伤,只能坐在小艇调息静养,当任青媞离去且遇上聂天还的战船队,已错失回头的机会。"谢玄仰望书房横梁,淡淡道:"这并非英雄的行径。"刘裕脑际轰然一震,愤怨之情从心底狂涌而起。
  谢玄并不相信他的话,不相信他确曾动过赶回边荒集的念头。只认为他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唉!
  今趟真是一切完蛋,谢玄再不会视他为继承人。
  谢玄会否心中在想,他刘裕只是借个借口逃离险地,若是如此,自己真的不应该回来。这时他心中想到的只有王淡真。
  在失去一切之后,只有这灵巧慧黠的美丽淑女,方令他感到生存是有意义的。
  也难怪谢玄对自己失望,他托负自己的事完全泡汤,既保不住边荒集,又没法保护纪千千,更没法阻止"大活弥勒"竺法庆南来复仇。
  想到这里,意识逐渐模糊,最后似乎听到谢玄的呼叫声从千山万水的远方传来,然后逐渐消失,最后是绝对的虚无和黑暗。
  ※   ※   ※
  刘裕逐渐苏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身边还有人坐着。
  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宋悲风的脸庞。
  刘裕挣扎着坐起来,发觉浑身腰酸骨痛,嘴内有浓烈的药材余味。
  宋悲风肋他挨着状头坐奸,欣然道:"你终于醒来了!"刘裕茫然道:"发生了甚度事?"
  宋悲风不厌其详的解释道:"你在书房舆大少爷说话之际,忽然昏倒过去,你太累哩!致令旧伤复发。在这时势,最紧要养好身体。我也在床上躺了十多天,这 两天才好一点。伤病来时,方明白甚 叫英雄气短。"刘裕逐分逐寸重整昏倒前的回忆,骇然道:"我躺了多少天?"他的精神逐渐好转,体内真气亦可运转无碍, 酸痛迅速减退,只是仍有点虚弱,或许是因多天没有进食。
  宋悲风道:"你躺了足有十二天,明天便是安公大殓的日子,各地来奔丧的有百多人,唉!入土为安也是一种解脱,谁人到头来能免一死呢?自东山复出后,大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快乐过。"刘裕失声道:"十二天!"
  宋悲风满怀感触,漫不经意地点头应是。
  刘裕一把抓着宋悲风衣袖,紧张的道:"有没有边荒集的消息?"宋悲风目光迎上他焦虑的眼神,凄然道:"边荒集沦陷了,我们从逃离边荒集的人得到支离破 碎的片段,到现在仍弄不清楚确实的情况。"刘裕头皮发麻,放开抓着宋悲风的手,一颗心直沉至无边的渊底,浑身寒渗渗的,没法说出一个字来。
  宋悲风道:"教人意想不到的是:指挥边荒集联军反抗入侵的竟是千千小姐;他们非常勇敢,与慕容垂和孙恩的围集军激战三天三夜后,敌人仍然没法攻入夜窝 子的最后也是最坚固的防线。且数次反击,把强大的敌人逐出去。可惜到慕容垂放水灌边荒集,破去颖水西岸的阵地,接着又抽干河水,慕容垂麾下一万养精蓄锐的 步军,迅速渡过干涸的颖河,边荒集方告失守。"刘裕双目涌出热泪,道:"燕飞和千千等是生是死呢?"宋悲风道:"直到此刻仍没有人弄得清楚,集破时情况混 乱至极点。千千小姐下令以爆竹惊吓牲畜群,任它们冲突逃窜,然后趁敌人阵脚大乱之际,四方八面的突围逃亡。不过能逃返南方的荒人不足百人,可见其时战况之 渗烈。千千小姐和燕飞均不知所终。玄帅已派人到边荒打听他们的下落,若你不是病倒,你会是到边荒的最佳人选。"刘裕勉强忍着热泪,惨笑道:"玄帅怎样应付 如此局面?"宋悲风双目神光一闪,道:"玄帅可以做甚么呢?司马道子已把此事揽上身,透遇司马曜传旨明令玄帅和桓玄不准过问边集的情况。现在建康的水师船 队驻扎在颖口,试图封锁边荒集南方水陆交通。哼!边荒集若可轻易被截断与南方的交通,边荒集便不成边荒集了,不走水路便走陆路,边荒集南方边界延绵千里, 谁可封锁得住呢?"又向刘裕道:"可以吃东西了吗?"
  刘裕颓然道:"我没有食欲。"
  宋悲风道:"怎都要吃点东西,否则如何恢复体力?你好好休息一会,我着人送饭来,也要通知玄帅一声,他很关心你的病情呢!"听到谢玄关心他,刘裕羞愧交集,但感觉上亦好了点儿,至少谢玄尚未完全放弃他。
  刘裕在宋悲风的婢女小琦侍候下,吃过东西,不理小琦的反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离正午尚有半个时辰。
  他居住的是刺史府后院东北隅,专供有身分家将和亲卫住宿的榴园,有二十多间厢房。宋悲风的房间就在他隔壁,另一边的邻房依次是何无忌和梁定都。
  何无忌是刘牢之的外甥,因悍勇善战被提拔为谢玄亲兵之首,与刘裕同为副将,但当副将的资历则要比刘裕深。在高门内等级分明,照现在居室的安排,他刘裕在谢家的地位,犹在何无忌之上。
  偌大的榴园空空荡荡,只有两名男仆在打扫房间。或因要预备明天的丧礼,宋悲风等也各忙各的去了。
  小琦离开后,刘裕乘机调息练气,静心等待谢玄的召唤。
  他同时下了决心,要把任青媞与他的关系和盘托出,再由谢玄决定该如何办。他真的不愿欺骗谢玄。若谢玄认为该揭发曼妙,便照谢玄的意思去做,只有如此他方可以减轻心头的负担。
  岂知调息近一个时辰,过了午时,谢玄仍没有使人来找他。刘裕又呆等一个时辰,仍是白等,禁不住心情低落,胡思乱想起来。谢玄是否再不看重他呢?换过以 往的日子,不论谢玄干甚么事,总要他侍候在旁,可是现在自己昏迷了十二天,醒转后谢玄却没有兴趣看他半眼,是否表示谢玄对他已爱宠不再,如此他留在北府兵 还有甚么意义?
  又想起被攻陷的边荒集,心中的凄苦悲凉,只有自己承受着。
  足音响起。
  刘裕精神大振,听出来者有七、八个人,以这等阵势,难道是谢玄纡尊降贵亲来探望他?忙从椅内跳起来,从卧室走出小厅堂。
  踏入门来是个三十多岁、身形高颀、长得颇为清秀、穿了将军服的汉子,后面跟着七名北府兵,见到刘裕,大喜道:"果然醒来哩!"对方虽不是谢玄,但刘裕 仍心中欢喜,忙施军礼道:"副将刘裕,拜见孙大人。"来的正是冠军将军孙无终,在淝水之战前,他一直是孙无终的部属,此时随孙无终来者,均是他熟识的同袍 兄弟和战友,分外有亲切感。
  孙无终趋前一把抓着他双肩,大喜道:"差点以为小裕你永远醒不过来呢!"其它人也兴高采烈的把他团团围住,不是打他一拳,便是捏他一把,非如此不足表示心中兴奋之情。
  孙无终拍拍他道:"我早说以你的体质肯定可捱过这一关劫,来!坐下说话。"拉着他到一边坐下,其它人分坐各处,没座位的便站着,小客厅登时闹哄哄的。
  孙无终道:"刚才我往见玄帅,晓得小裕你苏醒过来,所以立即领你的一班兄弟来见你。"另一人道:"我们曾多次来探望你,每次你都是出气多入气少,病得 剩下半绦人命,又胡言乱语,教人担心。"此人叫魏泳之,乃孙无终手下最出色的人材之一,现为校尉,与刘裕一向称兄道弟。事实上刘裕在北府兵内人缘极佳,因 他生性谦恭有礼,深懂与人相处之道。
  刘裕暗吃一惊,自己不会在半昏迷里大唤王淡真的名字吧?忙问道:"我胡叫些甚么呢?"众人齐声哄笑,有人道:"既是胡言乱语,谁听得清楚呢?"刘裕放下心来,但又另起心事。
  谢玄既清楚他醒转过来,为何却不屑见他一面?孙无终还是自己要来见他,非是谢玄的指示。
  想到这里,手足也冰冷起来,暗忖与谢玄亲近的关系,应已告终。
  孙无终道:"不要闹哩!小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立即和他到广淮大街的醉月楼大吃一顿,贺他变回生龙活虎。"魏泳之皱眉道:"安公大丧尚未举行, 家家哀悼,酒馆食肆均没有营业哩!"孙无终道:"醉月楼是我的老朋友孔靖开的,找着他便有办法。"众人大喜,扯着刘裕出门去了。
 
第七章 心有灵犀

  燕飞从混沌里醒转过来。
  他完全失去对时间的感觉和意念,千百年的时间可以只是弹指之间的长短。
  被孙恩重创后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却断绝了对人世间的接触,人世只像一个遥远的梦,不过他晓得自己至深爱的女人,正在那里面对可怕的危险,这唯一的记忆令他坚持回去,绝不放弃,不可以就此死掉。
  唯一可以救他的是金丹大法,且须是最高层次的金丹大法。
  于是他陷进胎息的状态里,一切重归先天的本体,与天地宇宙一同神游,直至金丹运转,令他不但立即霍然而愈,且整个人有焕然一新的畅美感觉。
  燕飞暗叹一口气,心忖道:"终于回来了。"
  他逐步地重塑受到孙恩致命一击前的记忆。
  忽然间,他明白为何会输给孙恩。
  他及不上孙恩"心无挂碍"的心境,因为他仍放不下纪千千。说句老实话,他与孙恩的差距非是遥不可及,而正是对纪千千那一点点的挂念,令他缚手缚脚,无法平反败局。
  幸好大难不死,更令一切都不同了,把踏了半步进鬼门关那只脚拔回来后,他的金丹大法终臻达初成的境界。
  他的灵觉以倍数地加强。
  就在这一刻,他感应到纪千千。燕飞福至心灵,想到是因纪千千正强烈地思念他,故令他感觉到她。
  "千千啊!燕飞并没有死!"
  下一刻,他感到自己宛若坐在车厢里,正透过车窗看出去,外面是丘原的美景,有一株特别高的老松,形像古怪,成为他如梦如幻般视野的焦点,其它一切模糊起来。
  耳鼓似还听到大队人马行军的轮声蹄响。
  燕飞剧震-下,完全清醒过来。
  压在他身上厚达五尺的泥层,岩浆般向上喷发,燕飞整个人从泥洞中乎升起来,回到光天化日下的现实,从容不追的落在旁边的草地上。
  阳光从密林顶斜洒下来,已是日暮时分,蝶恋花仍安然挂在背上,身上泥层纷纷落下。
  他没暇去想谁把他送到这里来?为何会把他埋葬?因为他清清楚楚知道边荒集已失陷了,纪千千还被敌人掳走,强迫她北上。适才的情景,是边荒集北面里许外一处地方,他认得那株怪松。当他感应到纪千千的所在时,同时透过她的心灵看着同样的景物。
  高彦小子的预言没有错,第二次死而复生后,他真的变成了半个神仙。
  身随意动,金丹大法自然流转,他迅如鬼魅地掠出密林,来到密林外一处可望远的高地。
  环目四顾,边荒集在东面地平远处,离他至少有二十多里路。
  燕飞一声长啸,朝边荒集的方向疾掠而去。
  不论对方是否有千军万马,又或慕容垂如何武功盖世,他誓要从对方手上把纪千千救回来。没有人可以把他的至爱带离边荒,谁也不可以。
  小诗的脑海仍填满边荒集失陷前那三天日以继夜的惨烈攻防战,耳鼓不住响苦战士临死前的呼叫,虽然已是十多天前发生的事。
  与她们一起被俘的尚有近六干荒人,包括庞义在内,其它人则生死未卜。在整个攻防战里,双方均伤亡惨重,真正的数字恐怕永远没有人弄得清楚,合起来该有过万之众。
  尤幸孙恩和慕容垂议定"建城分之"的协议,不单要重建城墙,还会以双重的高墙分隔为南北两城,瓜分边荒集。被俘的荒人因而被迫负起筑墙的庞大工程,虽是苦不堪言,尚可苟延残喘。
  "啊"!
  小诗骇然朝坐在前排失声低呼的纪千千瞧去,后者别过俏脸迎上她的目光,花容虽惨淡,双目却射出自被俘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生机。
  车窗外触目俱是精锐的慕容垂旗下骑兵,傍着长长的马车队朝北推进。
  每过-刻,她们便离边荒集远一点,更可能永远没有返回边荒集的机会。
  小诗俯前道:"小姐你没事吧?"
  纪千千神色茫然地摇头,眼神又开始聚焦,压低声音道:"燕飞没有死。"小诗暗吃一惊,心忖难到小姐因对燕飞思念过度,精神出现问题?否则怎会无端端说出这句话。又或因慕容垂禁制她内功的独门手法对她生出不良的影响?
  小诗道:"小姐怎会晓得呢?"
  纪千千低声道:"这是没法解释的感觉,似乎是他在远方某处向我呼唤报平安,我还感到他正在赶来的途上。有刹那光景我真的感觉到他,感觉到他在我心内。"小诗不喜反忧,暗忖纪千千的情况可能比她想的更严重,这是思忆成病,且是最难疗治的心病。
  燕飞去而不返,自然是有死无生,败在孙恩手底。纪千千一直没为此说半句话,只是咬紧牙龈作战,直至大逃亡的一刻。
  纪千千又道:"六壬课是不会错的,干爹更没有可能看错。唉!我也曾很担心呢!"小诗心中暗叫不妙,顺着她语气问道:"小姐担心甚么哩?"纪千千凑到她 耳逞道:"慕容垂今趟强掳我们主婢北归,临行前举行离城礼,又要我们公然现身参与仪式,大张旗鼓,你不觉得异常吗?"小诗心中稍安,纪千千的思考没有丝毫 错乱。摇头道:"我以为慕容垂是要逞威风哩!特别是向徐爷示威,因为徐爷争不过他。"纪千千想起慕容垂不肯向徐道覆交出自己的对峙情况,道:"你太小看慕 容垂,他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可怕的一个,另一个人是孙恩。像慕容垂或孙恩这种人,绝不会意气用事。他是在设置陷阱,诱饵是我们。"小诗一头雾水的道:"诗诗 不明白。"
  纪千千道:"我想说的是,事情并非如我们想象般的悲观。我们边荒集的主力部队已成功突围逃走,并隐于边荒某处重新整合兵员,令慕容垂和孙恩大感威胁。 没有一年半载,边荒集的筑城肯定没法完成,而慕容垂和孙恩更没法于边荒集长期屯驻大军,所以故意带我们回国,引边荒的兄弟在我们渡泗水前来救我们。过了泗 水,他们将没有机会。"小诗文惊又喜道:"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吗?"纪千千道:"这个是当然的。屠奉三、慕容战、拓跋仪等岂是这般容易收拾,他们均是英雄 之辈,定不容慕容垂带着我们渡泗回国。"小诗担心道:"可是小姐又说这是个陷阱。"
  纪千千低声道:"他来了!"
  小诗靠回椅背去。
  在十多名亲兵簇拥下,状如天神般威武的慕容垂策骑来到车旁,放缓马速,与马车并排前进。
  纪千千此时心情大为好转,朝对方瞧去,这个只三枪便挑飞自己佩剑的高手,确有其能颠倒天下的慑人神采和魅力。
  自从被生擒后,他一直是那 温文有礼,每一件事都先征求自己的意向,并解释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令她直到此刻仍难对他生出恶感。
  慕容垂微笑打招呼道:"小姐路途辛苦吗?"
  纪千千瞥他一眼,浅叹道:"我想一个人独自清静一下。"慕容垂不以为意淡淡地道:"若小姐答应我不会伤害自己又或逃走,我可以解开小姐的禁制。"纪千 千不悦道:"你故意安排小诗和我一道走,我能逃到哪里去呢?"慕容垂有耐性地柔声道:"情非得已,请小姐见谅。小姐可以说一句话吗?"纪千千把窗帘拉下, 隔断他的视线。
  慕容垂哈哈一笑,与手下催骑去了。
  ※   ※   ※
  孙无终等把刘裕送到刺史府正门外,刺史府大门车马往来不绝,愁云笼罩,尤其高悬门上的蓝色灯笼,令人看得心如铅坠。
  刘裕想起刚才大碗酒大块肉,生出偷作贼的罪疚感,待要绕往后门入府,却给送客出门的宋悲风唤着,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宋悲风微笑道:"你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不宜喝酒。"刘裕知他嗅到自己的酒气,心忖以现在心情之差,没醉个不省人事,是非常有节制力。孙无终的心情怕也好不了自己多少,喝酒诚然是唯一消愁的方法,但也是最不聪明的办法。
  刘浴心虚,唯唯诺诺的应着,想含混过去。
  宋悲风抓着他手臂领他进入泊满车马的前院,绕过作致祭场的主堂,沿廊道深造府内,低声道:"司马曜已下旨钦准安公大敛后遗体莲返建康小东山安葬,由此可看出司马曜仍一意在安抚我们,怕我们作反。"刘裕心不在焉的问道:"玄帅找过我吗?"
  宋悲风摇头道:"玄帅忙着招呼客人,恐怕诸事停当后方会找你,届时他会告诉你人事上的新安排。"刘裕知谢玄没有找他,心中很不舒服,闻言错愕道:"甚 么新的安排?"宋悲风双目射出同情的神色,轻轻道:"我先告诉你,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大少爷要把你调往刘牢之旗下,作他的参军。这是平调,副将的职级没 有改变。"刘裕脑内轰然一震,晓得失宠成为铁一般的事实,谢玄再不要他随侍在旁,他刘裕只是北府兵其中一名低级将领,差点是打回原形。
  宋悲风道:"这边走!"
  刘裕行尸走肉、失魂落魄的随他左转入中院,迎面一群人走过来,他却是视如不见,听而不闻。
  宋悲风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道:"孙小姐!淡真小姐!"淡真之名入耳,刘裕如遭雷殛,台头望去。
  一对明媚炽热,其中又暗含幽怨的美眸迎上他的目光,似在投诉他的无情,又似讥嘲他胆子不够大。
  刘裕忘记了施礼,呆头鸟般看着以谢钟秀和王淡真为首的七、八名仕女擦身而过,鼻里仍留着她们芳香的气息。
  宋悲风冷眼旁观,忽然又扯着他衣袖继续行程,问道:"小裕你似乎和淡真小姐非是一般交情,对吗?听说是淡真小姐在路旁把你救回广陵呢!"刘裕岂还有答他的心情,见王淡真似乎仍对他余情未了,比对起自己事业的低沉没落,分外有感慨。
  含糊地点了点头,只盼立即躲回房内去,痛哭一场,甚么都好,只是没面目在大庭广众丢人现眼。
  做人还有甚么意思呢?
  回到该快要迁离的居所,宋悲风道:"小裕坐下,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刘裕无奈坐下,心忖说甚么都没有用,他比任何人更明白谢玄,一旦下决定,绝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谢安是唯一的例外,但他已没法左右谢玄。
  宋悲风在隔几的椅子缓缓坐下,道:"小裕不用把我视作谢家的人。"刘裕愕然道:"此话何解?"
  宋悲风淡淡道:"我在为安公办事前,曾和安公有个协议,当他百年归老后,我将回复自由身,协议于明天生效,府内上下人等均清楚此事。"刘裕听得百感交集,他自己便没有这种运道,一是继续作军人,一是作被永远通辑的逃兵,没有第三个选择。
  宋悲风微笑道:"所以你可以当我像小飞般的朋友,说话不用有任何顾忌,我更不会向大少爷泄露你不愿他知道的事。"刘裕生出异常的感觉,讶道:"大叔似乎特别关照我。"宋悲风欣然道:"你猜到原因吗?"
  刘裕道:"是否因为我是燕飞的朋友?"
  宋悲风道:"这或许是原因之一,却非主因。"刘裕摊手道:"我真的不明白。"
  宋悲风双目射出缅怀的神色,平静的道:"安公在过世前,曾在我面前提起你。"刘裕一呆道:"安公对我有甚么看法?"
  宋悲风目光闪闪地朝他打量,沉声道:"他说你是天生统帅的材料,很有领袖的魅力,更可能是南方未来唯一的希望。"刘裕苦笑道:"安公太撞举我了。"
  宋悲风摇头道:"安公从不会擅举任何人,只是以事论事,他看人从没有出错。"刘裕颓然无语。
  这番话若是在到边荒集前听到,他会非常自豪,现在却非常刺耳。
  宋悲风道:"你现在或者听不入耳,不过没有关系,终有一天你会明白。顺带提醒你一件事,王恭为应付司马道子迫婚,会于短期内把淡真小姐许给殷仲堪之子 殷七维,好断绝司马元显的痴心妄想。希望你明白我告诉你此事的用心。"刘裕整个人像给五雷轰顶,轰得手足冰冷,虚虚荡荡。
  难怪王淡真如此勇敢向自己表白情意,因为她根本不愿嫁与殷士维。
  殷仲堪乃南晋重臣,出任荆州刺史,与桓家关系良好,甚至可算是桓玄一方的人,他自然有资格不惧怕司马道子。
  宋悲风长身而起,叹道:"人一出生,便不公平,我们可以做的,就是如何在置身的处境里奋斗出最佳的成绩。一时的困境算甚么呢?只有战争的年代方可以出名将,也只有乱世方可见明主。希望小裕永远记着我这番说话。"刘裕忙起立相送。
  整个院落静悄悄的,其它人可能都到灵堂去了,刘裕颓然坐在门坎处,生出万念俱灰的感觉。
  若事情可以重演一次,他几可十成十肯定自己会和王淡真私奔。他怎可容忍她投进别人的怀抱里去?
  她不喜欢殷士维,一来他的爹与桓玄关系密切,更因他是高门大族的后裔,而王淡真最厌恶的正是纨绔子弟。只是这个理由,足可令他作出任何牺牲,只要她有幸福便成。他会全心全意的去爱惜她,其它一切再不关重要。
  可惜他已错过机会。
  现在他想走近点和她说句私话也不成。
  足音传来。
  一名婢子脚步轻巧的沿廊道而至,见到刘裕不顾肮脏的坐在门坎处,皱起了眉头,问道:"请问是否刘副将刘大人呢?"刘裕此时连谢玄也不想见,亦没想及若是谢玄找他,怎会不是派出亲随而是差个年轻小婢来。木然点头。
  小婢像怕被人听到般俯身低声道:"快随我来,淡真小姐在等你。"刘裕倏地从地上弹起来,霎时间整个天地都不同了。
  今趟他绝不会教王淡真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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