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城之谜

第十章 一败涂地

  京城。

  二更时分。

  冀善踏足大宫监府,颇有事不寻常的感觉。以前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去见凤公公,是惯事而非例外,凤公公是那种心中一动,立即把想法付诸实行的人,不会理会是几更天。不过近四、五年来,因年事已高,已很少三更半夜的找人去为他办事。

  凤公公的年纪有多大,没有人晓得,没有人谈论,在皇宫甚至京城,凤公公的年龄变成一个忌讳,谁敢公然谈论,不会有甚么好下场。

  大宫监府一切如常,没有加强戒备,院落乌灯黑火,只长寿宫灯火通明。

  冀善在大门解下佩剑,交给门卫,进入长寿宫宽敞华丽的厅堂。

  凤公公坐在中央的大圆桌旁,手提黄金长烟管,正在吞云吐雾,神态优闲自在,密藏眼睑下的眼珠闪闪生光。熟悉他的冀善看一眼便知他心情舒畅,只不知因何事开怀?

  凤公公朝他瞧来,欣然道:“坐!来!坐到我对面去。”

  冀善感到心脏急剧的跳动了几下,这才勉强压下心中不安的情绪,先问好请安,然后轻轻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凤公公前面的桌面,摊开了一张信函,两边以书镇压着,纸质极薄,密密麻麻的写满蝇头小字,没有上下款,属飞鸽传书的格武。

  凤公公见他的日光落在信函处,微笑道:“这是聂提在洞庭寄回来给我的信,这封信我足足等了十年,到今天才来到我手上。哈!月明确不负我所望,一出马立建奇功,侦破十年前发生的血案。”

   冀善心中打了个突,十年前发生在云梦泽的血案,他虽然是知情者,还是他执行凤公公抄夫猛家的命令,可是凤公公并没有向他说出楚盒的秘密,只说夫猛私吞皇 上宝物,所以自己并非凤公公谈论此事的好对象,偏偏凤公公深夜找自己来说话,劈头说的是这件事,益发显得事情的异常处。

  季聂提的信写的是甚么呢?难道喜月明已找到楚盒,他真的很想知道。

  凤公公“咕噜咕噜”的狠狠吸了几口烟,徐徐吐出,满足的道:“我多少年没有离京呢?”

  冀善想了想,道:“大公公有十多年没有离开京城了。”放下心来,如果凤公公决定远行,那他找自己来交代离京后的安排,是合情合理。

  同时心中大讶,这封信的内容肯定石破天惊,否则怎能令凤公公起驾远行。但更想不通有甚么事不可以交给季聂提处理。

  如果凤公公真的离开京城,便是皇上和他千载一时的良机。他部署多年,假如凤公公阵营内最厉害的两个人都不在京师,冀善敢保证他们回来时,京城再不是他们熟悉的京城。

  凤公公摇摇头,吁出一口气,悠然道:“小善今年多少岁?”

  冀善恭敬答道:“小善还有两个月足三十八岁了。”

  凤公公微一颔首,道:“明早我要离开京师,往洞庭走一转,这里的事,就交给小善为我打点。小善要尽心尽力伺候皇上,千万勿让他龙心不悦。宫中的事,全交给你了。”

  冀善连忙垂下头去,以免被凤公公看到他眼中的喜色,大声接令。

   凤公公又抽一口烟,闭目半晌,吐出来,神驰意飞的道:“人的年纪愈大,对同一件事情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当我仍是小善般年纪的时候,看事情总看得很近, 凡事只从个人的立场去想,爱逞英雄,乍看似乎敢作敢为,不怕牺牲,实情却是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草率妄为,缺乏深思熟虑,变得舍本逐末,还不如按兵不动。 处于我们的位置,是绝不能轻率的,因为牵连的不止是个人,还会动摇全局。”

  冀善完全不晓得凤公公说这番话背后的含义,但凤公公当然不是爱说废话的人,内心的喜意,立即不翼而飞,只有点头道:“多谢大公公训诲,小善定铭记心上。”

  凤公公放下烟管,道:“皇上近来似乎心情大好,小善知道是甚么原因吗?”

  冀善心中一颤,道:“小善不知道。”

  他早和皇上有密议,表面上不露声息,岂知仍瞒不过狡若老狐的凤公公。

  这个老家伙太厉害了。

  凤公公叹道:“这是好事而不是坏事,皇上龙心畅美,我们这些当奴才的最开心。对吗?”

  冀善忙不迭点头,道:“对!对!”

  凤公公忽然道:“你觉得月明这个人怎么样?”

  冀善暗松一口气,只要他不再追问皇上的事便成。答道:“月明是个很特别的人,心思细密,剑法了得,最难得是他对大公公忠心耿耿,从来没有令大公公失望。”

  凤公公有感而发的道:“月明确实没有令我失望,但未必见得会对我忠心耿耿。哈!一个不怕死的人,怎会对任何人忠心。像月明这种人,我最明白他,他只会对一个人忠心,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冀善愕然无语。

   凤公公目光投往窗外的黑夜、沉声道:“在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前,我下了很大的工夫去认识辜月明,调查他的起居饮食,看他与甚么人交往,研究他每次的行动。 小善至少有一点说对了,月明是个很特别的人,在我的眼中是个几近没有任何破绽的人,不过却非全无破绽。也证明了即使是最孤独的人,也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

  冀善直觉感到他在说花梦夫人,心叫糟糕。他害怕的原因,不在凤公公提及花梦夫人,是因自己完全不晓得凤公公在暗查辜月明,这种事本该由他冀善去处理的。

  凤公公又拿起烟管,却没有点燃,凝神盯着他道:“小善可知我为何不怕舟车劳顿,也要远赴南方?”

  冀善手心在冒汗,表面装作若无其事,道:“小善真的不明白,没有大公公在身旁,皇上会很不习惯。”

  凤公公好整以暇的道:“我们杀错人了。”

  冀善一呆道:“杀错人?”

  凤公公双目亮了起来,异芒闪动,欣然道:“我们杀错的是夫猛的家人,夫猛只是受害者,害他的是胆大包天的钱世臣,我这回到南方去,就是看钱世臣的胆子有多大,并从他手上取回老天爷赏给我的东西。”

  冀善摇头道:“小善不明白。”

  凤公公佝偻的身体倏地挺直起来,两边肩头如翼往外展,神态威猛无俦,仰天长笑道:“小善怎会不明白呢?你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在说甚么。”

  冀善色变,暗中戒备。

  凤公公道:“比起我,小善的道行差远了,只要你肯按兵不动,待我百年归老,终有一天可坐上我的位子,小善太逞英雄了。”

  冀善尽最后的努力道:“公公误会了。”

  凤公公双目杀机大盛,道:“小善可知出卖你的人是谁,那个人就是皇上,明白吗?”

  说到最后一句话,凤公公从椅上弹起来,足点桌面,黄金烟枪朝冀善额头砍去,身手之灵活,劲道之足,速度之快,是冀善从没有想过的。
 
第四卷〗~第一章 神仙可接

  冀善往后翻去,连人带椅倒在地上,两粒铁弹子从袖内电射而出,分取凤公公面门和胸口,接着往后滚开去,灵活如猫,不愧凤公公下面身手最高明的太监。

  自发动扳倒凤公公的鸿图大计后,冀善-直在防备今天的情况。他比任何人更清楚凤公公的手段,但仍没想过凤公公一下子就将形势完全扭转过来,令他一败涂地。

  凤公公看似突然出手,收拾他后好放心南下,他却清楚知道,整个京城已在动手前落入凤公公的绝对控制下,皇上仅余的一点权力和自由已被凤公公剥夺,只要生擒自己,即可逼他把合谋的人供出来,斩草除根。

  凤公公看也不看的黄金杆上封下格,磕飞了射向他的两颗铁弹,不费吹灰之力的轻松神态,教一直不敢低估他的冀善看得心中直冒寒气。在气势上,他完全被凤公公压倒。

  冀善凭腰力从地上弹起时,凤公公扑至身前,黄金杆仍是照面劈至。

  两个门卫扑将进来。

  凤公公厉喝道:“谁都不准进来,滚出去!”

  “当!”

  两只护臂从冀善袖内伸出来,交叉格着凤公公的黄金杆。

  凤公公哈哈笑道:“真有趣!你袖内还有甚么玩意?”

  话说得轻松,手底却没有闲着,竟在眨两眼的短时间内,提起黄金杆寸许后又再敲下去,如此连敲十多下,每一下部重逾千斤,每一下都只提起寸许,每一下都重重劈在护臂交叉处,其速度之快,力道之重令人感到凤公公的手再不属于活人,而是由精密有效的机械装置发动。

  冀善毫无选择的硬捱下去。

  凤公公武功之高,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超出了人类体能的极限,尤令人感到诡异者,是他已是个去日无多的老人。

  金属撞击声连续响起,乍听似是一下长鸣,事实上是由十多响串合而成。

  到凤公公敲第十三记,冀善不但虎口爆裂,眼耳口鼻亦渗出血丝。

  “砰!”

  凤公公右脚踢出,闪电般踹在冀善小腹处,冀善应脚抛飞,直跌向靠墙的太师椅,压得椅脚折断,冀善背脊狠狠撞上墙壁,再坠跌地上,狼狈至极点。

  “当当”两响,脱手的两只护臂掉在地上。

  凤公公没有趁势追击,左手从怀中掏出烟丝,放入烟杆头去,又取出火石打着,优闲地抽了一口。

  “哗!”

  冀善喷出一口鲜血,睑上血色尽褪,形如厉鬼,狠狠盯着凤公公。

   凤公公向他竖起拇指,徐徐吐烟,赞道:“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人,你身上穿的是不是皇上赐你的”六丁神甲“?皇上对你相当不错,当年镇远王献上此甲,皇上 私下收起来,还以为我不知道。皇上真傻,他的事怎瞒得过我呢?皇上太不明白我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玩意,他喜欢藏起来聊以自慰,我怎会干涉?更何况高几级 的”玄武仙甲“已穿在我身上。说真的,我刚才很想让小善踢我一脚,看看我会不会像你般受不住狂喷鲜血。唉!不过我太老了,再不像年轻时爱把生命当儿戏。”

  冀善急喘几口气,双目射出浓烈深刻的仇恨,沉声道:“大公公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让我告诉你,你看错我了,我不是沉不住气,我的耐性比任何人都好,因为我有一个心愿,就是亲眼看着你横死。寿终正寝太便宜你了。”

  凤公公丝毫没有动气,讶道:“原来你竟是为了私仇,来来来!告诉我,看是否又一个曲折离奇的复仇故事。”

  冀善仍靠墙坐着,似失去反抗之力,勉强挤出点笑容,道:“一天我未死,大公公仍非胜券在握。”

  凤公公知道不妥,厉喝一声,往二丈外的冀善扑去。

  机括声响,两枝钢针从冀善靴底疾射出来,分取凤公公咽喉和小腹,来势凶猛。以凤公公之能,亦不敢重施故技,以黄金杆挡格,临时改势,往冀善右方旋开去。钢针射空。

  冀善笑道:“就让大公公见识我袖内还有甚么玩意。”说话间,机括声再响,一把钩索从袖内电射而出,往左飞展,“啪”的一声钩挂在左壁的窗沿处,手法之精微,教人叹为观止,可见冀善在这方面下过苦工夫。

  凤公公暴喝一声,旋风般转回来,手上黄金杆脱手投掷。

  机括再响,冀善像扯线傀儡般倏地往窗台滑去。

  “砰!”

  黄金杆击在冀善刚才靠着的墙壁。

  冀善在抵达窗台前,从地上弹起来,一个倒翻,穿窗而去。

  凤公公直追至窗台,已不见冀善踪影,园林的黑暗里再传来机括响声,可知冀善正利用钩索亡命奔逃。

  凤公公先是双目厉芒剧盛,旋又哑然失笑道:“逃跑有甚么用呢?京城虽大,却再没有你容身之地。好小子!”

  辜月明离开红叶楼。

  此时他完全失去了去找钱世臣算帐的兴致,而且实在太晚了,半夜三更去拍布政使司府的大门,不是那么好吧。

  他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情绪里,他的生命也变得不那么黯淡。这种情绪来自他对自己的明悟。

  他再不是那个离开京师时的辜月明。

  自从在渡头邂逅夫猛的女儿,他开始改变,那变化的过程非常缓慢,到在百纯的晴竹阁看到云梦女神的肖像,他的天地倏地开阔起来,踏进了从未接触过的神秘领土,鬼神的天地。

  楚盒内究竟藏着甚么惊天动地的秘密?要劳烦神通广大的云梦女神来守卫它?

  辜月明真的很想知道,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

  辜月明动心了。

  人世间终出现能令他动心的事物。

  他心中浮现无双女的花容,这个女郎对他说的那句话,是不是在前世说的?他的前世,是否和乌子虚的前世同一时间发生,且发生在云梦泽内?

  以前的他,从不去想前世今生的问题,从不会把轮回之说放在心上,这刻却不得不对这方面作深刻的思考。

  假设他、乌子虚和那自称双双的女郎,三个人的前一世都在云梦泽那座古城内度过,今世则如眼前这般,那他们的轮回转生,就不是偶然的发生,而是冥冥中某一力量的巧妙安排。如果这股力量是来自深藏在古城内那美丽的精灵,整件事便耐人寻味了。

  正如薛廷蒿说的,有因必有果。若前世的因,变成今日的果,那他们今世纠缠不清的因,该是种于当年古城内发生的事上。

  千多年前,在古城内究竟发生过甚么事?那已是不能挽回的过去,纵然云梦女神以无边的法力令他们在今世重遇,以不同的方武卷进与古城有关的事去,但又于事何补?

  辜月明愈想愈感扑朔迷离,迷失在举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浬,没法看清楚置身的环境。

  湘君桥出现前方。

  正是这种身陷迷阵,没法寻得出口的感觉,令他有新鲜刺激的乐趣。在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乌子虚既惊又喜的心态。

  他真的期望乌子虚能凭特殊的异能,领他到古城去,不但为了楚盒,为了盒内不知名的异宝,更为了知道有关这一切的真相

  生命从未如此有趣过。

  乌子虚系好小舟,登上湖岸,朝风竹阁的后院门走去。

  辜月明的话,使他有拨开迷雾的感觉,也令他直觉感到自己与辜月明描述在云梦泽内那座古城有微妙的关系,但这又让他陷入另一团更大更浓的迷雾中。

  忽然间,他渴望进入梦乡,只有在梦中,他的女神才可以“接触”他,引导他。

  想得入神时,他推门进入厅堂。

  异变忽起。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双脚连环朝他面门踢来,劲力十足,其速度更不容人有思索的空间。

  乌子虚给吓得惊醒过来,想都不想,就那么腰往后折,后枕离地不到一尺,尽显他随机应变的敏捷。

  偷袭者两脚落空,竟就那么一个翻腾,投往他后方去,身手的灵活,教人咋舌。

  乌子虚想也不想,尚未完全扳直身体,已往旁侧滚开去。

  光焰亮起。

  偷袭者从后门走出来,平举手掌,掌心燃烧着一血红的火焰,似是从掌心冒出来,情景诡异至极。

  乌子虚颓丧地坐起来,看着火焰美丽的女主人,欲语无言。

  无双女直抵他身前,秀眸异光闪闪俯头打量赖在地上不肯站起来的他,轻轻道:“五遁盗!”

  乌子虚苦笑道:“这是何苦来由呢?我和姑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揭破我?姑娘不晓得小弟心中爱慕你吗?”

  无双女淡淡道:“少给我嚼舌头。谁要揭穿你呢?只要你乖乖的合作,我问甚么,你答甚么,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才没兴趣管你的事。”

  乌子虚大喜道:“原来只是这样子,请姑娘垂询,小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光焰渐敛,缓缓消去,厅堂重陷黑暗。

  无双女在他对面盘膝坐下。

  乌子虚不解道:“如果换作是百纯姑娘这么出手试探我,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姑娘初来甫到,对情况该只是一知半解,怎可能确定我是谁呢?若我真的是郎庚,姑娘刚才两脚肯定要了我的小命。但姑娘的确是全力出手,根本没有脚下留情的可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双女平静的道:“是你问我答,还是我问你答?”

  乌子虚举手投降道:“问吧!”

  无双女道:“你送百纯的那张画,是从哪里来的?”

  乌子虚记起辜月明的话,心中登时涌起异样的感觉,难道眼前此女真的是这个命运之局的一份子?道:“事情是这样的,像姑娘要表演幻术般,我也要向百纯他们卖艺,遂画了这幅〝云梦女神图〞。百纯还要了这幅画,挂在厅堂处。不信的话,姑娘可向百纯求证。”

  又压低声音道:“姑娘看这幅画时,有没有特别的感觉?”

  无双女冷然道:“画中的女人是谁?不要再搬唆讲过的那套,否则我立即去揭发你。”

  乌子虚叹道:“我不得不说谎,是因为要瞒百纯。我说的一切属实,只是在地点上耍手段,且到现在仍弄不清楚是梦还是真,事情离奇古怪至极。我真的没有骗你。”

  又道:“我这般合作,姑娘可否在别的事上帮我的忙。”

  无双女怒道:“闭嘴。”

  乌子虚苦笑无语。

  无双女的呼吸急促起来,好一会回复平静,道:“在哪里发生的?”

  乌子虚定睛看着她,借点窗外透进来的星辉月照,观察她的眼神反应,沉声道:“云梦泽!是洞庭之南,湘水以东的云梦泽。”

  无双女没法控制的娇躯抖颤,说不出话来。

  乌子虚暗叹一口气。辜月明说得没错,他们全置身在云梦女神的布局内,个个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俯前诚恳的道:“姑娘若把看画时的情况告诉我,我或可以给姑娘一个较明确的解释,保证姑娘从未想过世间有此异事。”

  无双女道:“你是不是对这幅画下了咒语?”

  乌子虚张手道:“我根本不懂妖法,更不会念咒。唉!姑娘信任我好吗?告诉我吧!姑娘看画时,昼中的女神是不是像活过来般那样子呢?”

  无双女断然道:“甚么也没发生过。你坐在这里不要动,不准说话。我们今晚的事,你不可向任何人吐露,否则你该知道后果。”

  说毕弯向后方,身体柔软得像没有骨骼限制似的,就那么反掌着地,往后翻腾开去,来到厅子中央,伸手向上。

  乌子虚这才察觉有条长鞭从横梁直垂下来,难怪她可从天而降,偷袭自己。看着她抓着长鞭的把子,抖手扯得紧缠横梁的鞭梢松脱掉下来,以手接着,手法纯熟的把软鞭缠在腰间,正欲离去之时。他沉声道:“画中女神大有可能来自泽内消失了的古城。”

  无双女娇躯剧震,双目精芒骤盛,朝他瞧来。

  乌子虚仍坐在地上,举手表示投降屈服。

  无双女犹豫片刻,猛一咬牙,夺门去了。



  花梦夫人回到家时,尚差一个时辰才天亮。通常她会在黎明时分回家,今夜不知如何,一直心绪不宁,她的心像给一块无形的巨石压着,呼吸不畅,非常难受,遂提早返归。

  马车驶进院门,立即心叫糟糕。

  开门的是厂卫,整个院子全是厂卫军,骤眼看去不下三十多人。御者吓得瘫在位子上,被四卫围拢上来,两人抓着马缰,另两人把御者架下来。

  车门被打了开来。

  一个三十多岁,身穿厂卫官服的大汉,板着脸孔严肃的道:“夫人请下车,大公公正在厅内等候夫人。”

  此人三十来岁,身材修长,举止从容,虽然神情肃穆,表情冷漠,可是他算得上英俊的面容却透出点漫不经心的神情,予人一种甚么都不在乎的态度。

  花梦夫人虽然是首次见他,仍从他的外貌官服一眼认出他是季聂提以下最有实权的厂卫副统领岳奇。

  自冀善找上她后,她一直害怕这一天的来临,现在恐惧终于变成现实,还有甚么好说的。



  无双女坐在床沿,感到非常疲倦。

  离开百戏团,踏上找寻真相之旅,她便晓得这是一条不归路。她的肉体固然疲倦,但更累的是她的心。

  在晴竹阁昏迷间看到的景象,扰乱了她原本坚定不移的心志,令她失去了方向。事实上埋葬了舅舅后,她已有点不知自己在做甚么的荒谬感觉。

  她不明白自己,既然到了云梦泽,为何不立即去找寻古城,却有点避难似的离开,到岳阳来找辜月明算帐。她是害怕横行水泽的野狼群,还是畏惧古城?

  五遁盗说得对,画中的女人的确活了过来,出现在她昏迷的神志里。

  他凭甚么猜中呢?

  五遁盗在自己离开前,故意提起古城。当时她太震撼了,有被五遁盗看穿看透的不安,现在回想起来,他该不晓得自己的真正身份,但又似是晓得自己和古城有一定的关系。而五遁盗为何清楚古城的事,又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在与五遁盗接触前,她从没有想过五遁盗是这般的一个人,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沉着、冷静、神秘和难以揣测。反之竟像个永远不安于本份,四处找乐子的顽童,总想在她身上找到点甚么似的。

  不过她对五遁盗本身并没有好奇心,事实上自从那个改变了她的命运的夜晚后,她对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

  她对这样苟且偷生的活着,早感到无比的厌倦,现在更失去了活着的唯一理由。



  花梦夫人步入厅堂,凤公公坐在中央的圆桌处,正把玩一块古玩似的东西,有点爱不释手的模样。见到花梦夫人,珍而重之的把古玩纳入怀里去,欣然笑道:“夫人请坐!”

  厅内不见卫士,岳奇亲自为花梦夫人拉开椅子,伺候她坐好,然后站在她身后。

  面对这个操控天下生杀大权的可怕人物,花梦夫人现在最希望的是嘴里有颗见血封喉的毒丸,咬破后毒药流入喉咙,可以立即毒发身亡。

  凤公公瞇起本已只余两条线的眼睛,更是见眼不见珠,用心的打量花梦夫人,微笑道:“夫人的精神看来不错,难得难得!”

  花梦夫人失去思考凤公公说话含义的兴趣,只知不会是甚么好话,而自己最擅长的那一套,对凤公公就像对冀善般,完全派不上用场。勉强压下心中的恐惧,道:“托公公的洪福。”

  凤公公摇头叹道:“不是托我的洪福,而是托月明的洪福。夫人勿要不安,月明这孩子是我最宠爱的,我更清楚夫人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月明好,对此我只会欢喜而不会生气。”

  花梦夫人听得寒毛倒竖,心生寒气,凤公公的笑里藏刀在京城是无人不知,他表现得愈高兴,愈是危险。只恨肉在砧板上,她更清楚自己是个捱不得苦的人,凤公公爱问甚么,她会如实招出,求个痛快。

  苦涩的道:“大公公要妾身怎么做呢?”

  凤公公轻松的道:“夫人真的不用害怕,我今日来访夫人,是没有恶意的,只是特来邀请夫人,陪我一起远游。我人老了,怕旅途寂寞,如能得夫人作伴,旅途当更愉快,不愁寂寞。”

  花梦夫人讶道:“陪大公公到哪里去呢?”

  凤公公张开双目,朝上望去,射出期待和渴望的炽热神光,心驰神往的道:“洞庭湖烟波浩淼、碧波万顷,北通巫峡,南极潇湘,此中自有真趣。”

  接着颂道:“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花梦夫人心中一颤,明白过来。凤公公是要把自己押到云梦泽去,当然不是作个伴般简单,而是要用自己来令辜月明屈服。但也令她大惑不解,辜月明方面究竟出现了甚么情况,竟能令凤公公移驾南下。

  凤公公的声音传人她耳中道:“夫人愿伴我一起去领会洞庭湖的真趣吗?”

  花梦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一切依大公公的意思去办。”
 
第二章 家的感觉

子虚一觉醒来,精满神足,却又掩不住心中的失望,因为梦屁也没有放半个。瞄一眼窗外太阳的位置,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他有种甚么都不 想去做懒洋洋的感觉,甚至不愿起床,这是他他许久不曾出现情形。过去数年,一是每天醒来宿醉未醒,一是战战兢兢,鞭策自己去进行盗宝大计,从没有过过这般 舒适写意的生活。不过这种一时的放松只是假象,事实他正处于从未遇过的危机里,稍有闪失将落得悲惨的下场。

  他想到无双女,她是否买齐所需的材料,正在雨竹阁炼制她的幻术法宝?只要从她那里求得十来颗烟雾弹,凭他的身手,即使拦着去路的是丘九师,他也有办法借烟遁逃。

  想到这里,整个人立即充满活力,从床上跳起来。

  他如到雨竹阁去探访她,会不会被她轰出来?这个可能性极高,不过看她发怒的样子,肯定是生命中一种乐趣。他对美人儿的脸皮最厚,没有好意思或不好意思的问题。

  文的不成便来武的,当然不是动刀动剑,而是回归本行,来个偷之哉。现在先去摸清楚雨竹阁的情况,否则以自己堂堂五遁盗,连宝物放在那里都弄不清楚,岂非天大的笑话。

  蝉翼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道:“大懒虫!快滚下来梳洗吃早点。”

  乌子虚心中大奇,这妮子表面虽仍是凶巴巴的样子,事实上语调大有改善,还透出点亲切,难道她竟情不自禁的爱上他。

  想到这里,乌子虚忙赶往楼下去。

  岳阳城。

  布政使司府。书斋。

  钱世臣放下拿在手上良久,读了不下十多遍百纯写给他的香笺,百感交集。换了在平时,他会心花怒放,可惜这个他自认识百纯后一直期待由她主动的约会,却在最不适当的时候送到他手上来。而他更清楚百纯约会他的目的。

  这两天他肯定没法分身。

   他不但要逐一见手下的将领,争取他们的支持,还要派能言善辩的人,到他管辖的区域内游说其它掌实权的地方官将。他当然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说到底仍是 动之以利害,甚至说接到皇上的秘旨,要铲除祸国殃民的凤公公,又明示得到大河盟的全力支持。要罗列凤公公的罪状,是最容易的部份,完全没有难度。

  更重要的是把家人送到安全地方,远离岳阳,又得与自己有深厚交情的人保护。此事必须借夜色掩护,秘密进行,否则会引起恐慌,没有几天工夫是不行的。

  他会派人告诉百纯,两天后他会到书香榭赴会。

  手下此时来报,丘九师求见。

  乌子虚据桌大嚼,赞不绝口,道:“这是甚么糕点?口感绝佳,香甜味纯,松脆爽口,令人回味长久。”

  坐在对面的蝉翼答道:“这叫麻香糕,是大娘亲手为你做的,我叼你的光吃了一件,听大娘说这是她家乡浣江的糕点,工序真的不简单。”

  乌子虚点头道:“的确不简单,我吃出糯米粉、面粉、芝麻、白糖和茶油。要制成这么一件糕点至少要几天时间,只是把糯米洗净、晾干、炒热、粉碎成糕粉,便是两天的工夫,还要擦粉,分条、蒸熟、冷却、切片、烘烤、迭片,很花时间。”

  蝉翼大讶道:“想不到郎先生对糕点这么在行?”

  乌子虚心中暗骂自己,这么沉不住气,乐极忘形。又奇怪自己怎会知此疏忽,泄露精于厨艺的底细。忽然明白过来,想到其中的道理。

  他是有点把红叶楼当作是“家”了。

  从小他便没有“家”的感觉,离“家”出走后,流浪天涯,更不愿安定下来,也没有任何人事能留得住他。可偏在这逆境绝局里,他竟对红叶楼生出依恋的奇异感觉。眼前的蝉翼像个妹子,艳娘像个长辈,还亲自下厨为他制作美味的糕点,令他有如在家中的亲切,完全放松了自己。

  这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不由想起刚才赖在床上不愿起来的情景。

  乌子虚道:“我要亲自去多谢大娘。”

  蝉翼出奇的友善,抿嘴笑道:“郎先生谢她最好的方法,是帮她画像。明白吗?”

  乌子虚心中一热,冲口而出道:“我是不会今大娘失望的。”

  话出口才后悔。要知与钱世臣的交易仍是成败未卜,一旦拉倒,他便要立即逃命,那还有余暇玉成艳娘的心愿。

  蝉翼大喜道:“大娘定会非常高兴,我从未见过她这么渴望的。”

  乌子虚是那种一诺千金的人,说出口就不会反悔,心忖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在,定会兑现诺言。把心一横,道:“蝉大姐想有一幅自己的画像吗?”

  蝉翼立即霞烧玉颊,垂首道:“郎先生的画艺出神入化,谁不想拥有一幅由郎先生妙笔绘画的肖像呢?”

  乌子虚见逗得蝉翼这么开心,心中的快乐不在她之下。一向以来,他都是这么的一个人,每逢袋里大把银两,他便以银两去令人快乐。而他一掷千金的豪爽作风,正是基于这种性格。只有如此,他方有短暂的满足和快乐。

  忍不住问道:“蝉大姐怎会到红叶楼来干活的呢?”

   蝉翼道:“能到红叶楼来为胖爷办事,是我的福气。郎先生千万勿以为胖爷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事实上他是个好心肠的人,从来不责备我们,不会强逼我们去做不 愿意的事,而只会护着我们。在这里干活的姑娘,勤力的二、三年便可以回复自由身,那之后胖爷只抽一点佣金,其它赚来的都归自己,爱何时离开都可以。”

  乌子虚立时对周胖子大为改观,心忖红叶楼大有可能是天下间最有道义的青楼。问道:“蝉大姐又如何呢?”

  蝉翼娇羞的道:“我十三岁时卖身到红叶楼来,初来时整天哭哭啼啼的,胖爷可怜我,让我当婢女,我真的很感激胖爷。”

  乌子虚问道:“蝉大姐赚够了吗?”

  蝉翼嗔道:“你说到甚么地方去?”

  乌子虚歉然道:“是我说错话。蝉大姐对将来有甚么打算?”

  蝉翼雀跃道:“十周年晚宴后,我会回乡去,过新的生活。”

  乌子虚讶道:“胖爷肯放你走吗?”

  蝉翼道:“怎会有问题呢?还是他要我回乡的。胖爷说岳阳现今的势头很不好,乡下比较安全点。”

  又垂首轻轻道:“如果我可以带着先生的画回乡,每次看画时,都会记起先生你啦。”

  乌子虚心中流过一阵暖流,又怕保不住小命,没法玉成她的心愿,一时说不出话来。

  蝉翼压低声音道:“先生是个好人来的。”

  乌子虚摸不着头脑道:“为何我会忽然变成好人呢?蝉大姐不是不住骂我吗?”

  蝉翼不好意思的道:“大小姐说先生好色的模样只是装出来的,事实上不知多么守规矩,她还说……唉!先生要小心点啊!真希望可以帮得上先生的忙。”

  乌子虚心中叫苦,看来自己五遁盗的身份已是路人皆知的事。同时心中一动,道:“蝉大姐可以帮我一个小忙吗?”

  蝉翼露出坚决的神色,道:“只要先生说出来,我定会为先生办到。”

  乌子虚生出豁了出去的感觉。心忖这回事情的成败,已不是操控在自己手上,而是跟着云梦女神的旨意去行事,她最后若是要亡他五遁盗,他只好认命。

  辜月明在厅堂对桌独坐,足有一个时辰,没有任何动作,像具没有生命的雕像。

  这是他一向的习惯,可以坐足整天,脑袋内一念不起,也是他特殊本领之一,可以心无杂念的藏在暗处,守候猎物的出现。

  辜月明是天生的猎人,盯上目标,可锲而不舍、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的追捕猎物,直至猎物落入他的手上。

  不过他今天的脑袋,醒来后有点不受他控制似的,继续昨夜临睡前的思考。

  他想的仍是前世今生的问题,一石激起千重浪,浪潮在他思海中扩展着,波及他思海中神秘阴暗的区域。

  云梦城被楚王派出来的大军,围城达八年之久,可以想象攻防战之激烈、人命的贱如草芥、攻守两方的苦况。

  他辜月明对战争的厌恶,是否起因自那场八年之战?今生不住的梦魇,正是前生残余的记忆,令他今世饱受折磨。

  辜月明倏地喝道:“谁?”

  “是我!”

  一人从后门闪进厅内,移到桌子对面坐下,赫然是季聂提,厂卫的头子。

  他神情严肃,双目闪闪有神,似带点不悦,狠狠盯着辜月明。

  辜月明毫无表情的回看他。

  季聂提沉声道:“辜月明,你实在太过分了。上回薛廷蒿的事,我已忍了你。这次说好不可向钱世臣透露任何风声,你偏要去恐吓他,这算甚么呢?”

  辜月明双目杀机剧盛,凝望季聂提,语气却冷酷似不含半点人的情绪,道:“季大人最好检点你对我说话的语气,天下间只有两个人有资格这样对我说话,一个是皇上,另一个是凤公公。”

   季聂提深悉辜月明为人行事的作风,知道一言不合,便是火并的局面,立转冷静,点头道:“好!我会说得客气点。我们动手,只会便宜钱世臣。不过月明很难怪 我动气,月明的行为的确是打草惊蛇,这几天钱世臣不但私下拜会丘九师和阮修真,又四处争取支持,还把家小秘密送往岭南,这对我们有甚么好处?对月明又有甚 么好处呢?”

  辜月明淡淡道:“我们之所以出现分歧,皆因我们目标有异,季大人更是偏离了凤公公定下的目标,那就是寻找楚盒。”

  季聂提脸现青气,显是心中震怒,道:“我们只有一个分歧,就是我着眼的是全局,你着眼的只是一件东西。让我告诉你,钱世臣并非等闲之辈,丘阮两人更是难缠,若你只逞匹夫之勇,不但会搞砸整个行动,还会让你赔掉性命。”

  辜月明瞪视他好半晌,从容道:“告诉我,夫猛是否曾是季大人最好的朋友?”

  季聂提双目精芒暴闪,缓缓道:“这消息从何而来?”

  辜月明轻描淡写的道:“当然不是凤公公,他根本不知道。这问题季大人爱答便答,不答也没有关系。”

  季聂提目光投往窗外,平静的道:“若你不是辜月明,现在该已身首异处。我真的不想和月明冲突,算我惹火了你,是我语气重了。我想听你答我一句话,我们仍可以合作下去吗?”

  辜月明道:“我曾对凤公公说过,若想寻回楚盒,只可依我的方式去办。季大人明白吗?没有人能干涉我,包括皇上和凤公公在内。”

  季聂提点头道:“多谢月明对我这么坦白。然则你对找到楚盒又有甚么心得?”

  辜月明道:“楚盒仍在古城内。”

  季聂提愕然朝他瞧去,道:“月明怎能如此肯定?”

  辜月明道:“因为戈墨此刻正在岳阳城内,且曾在外面的湘君桥伏击我。”

  季聂提沉吟道:“我不明白。戈墨在这里又如何?”

  辜月明平静的道:“道理很简单,事情要追溯至十年前的云梦泽血案。季大人该清楚夫猛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确得到楚盒,还依计划派薛廷蒿到无终河知会钱世臣,如果夫猛有私吞宝物之心,他该派另一个手下去,而不是与他有密切关系的人,那等于害死薛廷蒿。”

  季聂提道:“薛廷蒿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一流好手,竟会于如此关键性的时候迷路,说出来会有人相信吗?”

  辜月明淡淡道:“如加入鬼神的因素,不可能的事可以变成可能。”

  季聂提道:“你是指薛廷蒿被鬼迷?”

  辜月明没有直接答他,道:“云梦泽血案之所以发生,是一个有心算无心的成功例子,却非完全成功,而是功亏一篑。”

  季聂提冷静下来,道:“月明可否说得清楚点。”

   辜月明道:“整个对付寻宝团的阴谋,是由戈墨想出来的,此人医术高明,用药的手段更是天下无双。凡用药的高手,均懂用毒,戈墨是此中能手,该无疑问。不 过夫猛绝非等闲之辈,即使高明如戈墨,要毒杀他也是近乎不可能的事。但若有钱世臣配合,加上云梦泽的独特环境,不可能的事便变成有可能。”

  季聂提一震道:“混毒!”

  混毒指的是用毒高手的一种手段,把本来没有毒性的两种药物,配合起来可成剧毒,难度极高。

  辜月明道:“戈墨和钱世臣打的如意算盘,是毒杀所有人,取楚盒,再今夫猛的尸首失踪,营造出夫猛私吞宝物,挟带私逃的假象,如此他们可推卸所有责任。”

  季聂提沉声道:“你怎知他们的计划没有完全成功?或许楚盒正在他们手上。”

  辜月明叹道:“季大人和我的分歧,不只是意见上的分歧,更是信念上的分歧。如果楚盒已被人取去,那守卫古城的神灵为何仍留在那里?”

  季聂提愕然无语,看他的神情,并非同意辜月明的话,只是话不投机的无话可说。

  辜月明道:“夫猛毕竟是夫猛,他虽然像手下般中了戈墨的暗算,却非全无还击之力,且带着楚盒突围逃去。”

  季聂提以带点轻蔑的语气道:“他逃到那里去了?”

  辜月明轻松的道:“他逃回古城去了,因此戈墨没法追上他,因为古城和夫猛一起消失了。夫猛回城后毒发身亡,如果我们现在进入古城,会发现楚盒被他的骨骸背负着。”

  季聂提露出深思的神色。

  辜月明道:“我是个不相信鬼神存在的人,可是即使像我这种最冥顽不灵的人,也不得不屈服在事实之前。薛廷蒿既证实了古城和楚盒的存在,那古城究竟在哪里呢?为何你们多次大举入泽搜寻,仍找不着古城半点的影子?只有一个解释,对吗?”

  又道:“或许薛廷蒿在说谎,那季大人请告诉我,你该比我更清楚,薛廷蒿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夫猛又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吗?何况他们根本不知盒内藏的是甚么东西。”

  季聂提道:“纸包不着火,钱世臣为何这么愚蠢?他知道盒内藏的东西吗?”

   辜月明摇头道:“季大人说错了,钱世臣不但不愚蠢,还非常聪明。又或许他只是够胆色,聪明的是戈墨。他们的毒计本是天衣无缝,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有也 没法把古城的神灵算计在内,至功败垂成。钱世臣本人是南方最大的收藏家,对古物有渊博的认识,又是古楚地的人,知道古城和楚盒的事毫不稀奇,如果让我严刑 逼供,我肯定可从他身上得悉盒内藏的是何物和知道开启楚盒的方法。季大人相信吗?”

  季聂提再次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续道:“我是旁观者清,季大人是当局者迷。季大人陷身的局是因你根本不相信鬼神之说,不相信古城确实存在,计算的只是现实的情况,心想的是如何连根拔起大河盟,因而疏忽了其它。”

  季聂提吁出一口气道:“古城的神灵为何肯让夫猛带走楚盒呢?”

  辜月明平静的道:“夫猛带走了楚盒吗?”

  季聂提为之愕然。

  辜月明道:“正因楚盒尚未落入戈墨手上,所以他才屡次动手杀我,这代表他对找寻楚盒,仍未死心。戈墨并非寻常之辈,而是一个有灵通懂邪术的妖人,他会感应到一些常人触感以外的事,例如古城即将再次开启诸如此类。”

  季聂提沉声道:“今年的七月十四?”

   辜月明道:“钱世臣并不足惧,季大人顾忌的只是大河盟。大河盟现正全力对付五遁盗,无暇去理会其它事。我们要收拾钱世臣,也不急在一时。现在的当务之 急,是要在七月十四进入古城,取得楚盒,这是凤公公派给我的任务。凤公公曾亲口答应依我的方武去办理此事,我的方式就是单独行事,戈墨由我去收拾他,我们 只可以这样的方式合作。”

  季聂提沉默了一阵子,最后点头道:“我可以暂时答应月明的要求,不过最后仍须由大公公决定。我已把整件事以飞鸽传书上报大公公,几天内会有回音。”

  又道:“月明为何不揭穿郎庚是五遁盗冒充的?”辜月明对季聂提的神通广大不以为意,他不是对岳阳城内发生的事了如指掌才是奇事,道:“揭穿他对我们有甚么好处呢?”

  季聂提长身而起,苦笑道:“月明确实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不过亦不得不承认月明看这件事有独到之处。现在离七月十四还有点时间,我们可以静待大公公的回音,再决定该如何处理这件事,行吗?”

  辜月明沉声道:“就这么办。”

  花梦夫人坐在舱房里,脑袋一片空白。

  十八艘巨舰在天亮前起航,扬帆出海,到后方陆岸变成一道横线,始折南而行。她虽然不懂军事,也明白这是最好的保密方法,到舰队忽然进入大江,凤公公要对付的敌人肯定手足无措,猝不及防,悔之已晚。

  花梦夫人弄不清楚舰队载有多少战士,只知数以千计,观其行动的迅捷、整齐和效率,可知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

   凤公公对她非常客气,派来两个壮婢伺候她,入住的舰房不但在凤公公的帅舰上,还与凤公公为邻。不过她对将来再没有任何期望,更清楚自己的下场,而辜月明 也将难逃一死。事情不但关乎神奇的楚盒,更牵涉到皇上、冀善与凤公公的激烈斗争。像辜月明这种永不会向凤公公投诚的人,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凤公公是不 会容他活着的。

  她便是辜月明的陪葬品。

  她已当着凤公公面前把两封寄往岳阳予辜月明的飞鸽传书默写出来,不敢有丝毫犹豫,免受皮肉之苦。问题在她不清楚冀善的情况,照道理冀善应已落入凤公公手上,如果冀善已招出一切,她却试图隐瞒,会是非常愚蠢。

   辜月明曾说过,不论如何坚强的人,在酷刑逼供下,谁都有个崩溃点,只是早与迟的分别。讽刺的是正因她一直记着辜月明这番话,所以没有经过任何内心的挣 扎,便出卖了辜月明,也使凤公公非杀辜月明不可。但她并没有后悔,因为她没有另外的选择,而她知道辜月明是不会怪她的。只是她却没法自制的有点憎恨自己。 那种憎厌来自对自己更深入的认识,又无可奈何。

  足音响起。

  岳奇的声音在只有一帘之隔的外进小厅堂响起道:“你们到门外去。”

  两个仆妇遵命离开。

  岳奇揭帘而入,微笑道:“夫人你好。”

  花梦夫人没有答他。

  岳奇来到她身旁隔几坐下,吁出一口气道:“风浪似对夫人没有影响,大公公可以放心了。”

  花梦夫人叹了一口气,这个岳奇还像个人,不像凤公公般,简直是个老妖精,教人无从揣摩心意。

  岳奇朝她瞧来,道:“夫人为何不上床休息?船队还有好几天要在大海上航行。”

  花梦夫人万念俱灰的答道:“副统领若没有其它事,妾身想一个人独处。”

  岳奇道:“我是奉大公公的命令,来看夫人的情况。坦白点说,我的工作,是负责审核情报。”

  花梦夫人皱眉道:“岳大人的话真古怪,你的工作和我有甚么关系?”

  岳奇好整以暇的道:“表面看,的确没有甚么关系,但如果夫人晓得先前默写出来的两封信,是由我去作出评核和辨别内容的真伪,或许再不会持这个想法。”

  花梦夫人听得心中直冒寒气,仿如置身噩梦里,她的肉体固是失去了自主权,但最大的折磨,是来自精神的凌迟。只要这个昨天仍是毫不相干的男人的一句断语,她立即万劫不复。

  岳奇道:“夫人可以放心,我已向大公公报上我的判断,夫人该已吐露实情。”

  花梦夫人暗松一口气,道:“岳大人还有甚么话要说呢?”

  岳奇道:“大公公最担心的,是怕夫人自寻短见。表面看来,夫人该不是这种人,但照我的经验,有很多事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潜藏于性格之内,这正是我来见夫人的目的。”

  花梦夫人苦笑无语。

  岳奇紧盯着她道:“不管一个人表面上如何不露声色,如何镇定自若,总会在某些地方泄露出心里的感觉,例如脸色、眼神的变化,会变得有迹可寻。”

  花梦夫人没奈何的道:“那妾身现在是那情况呢?”

  岳奇道:“夫人此刻是陷入失去了一切希望的情况里,不但对将来没有任何期盼,还失去了斗志,情况不能再坏。”

  花梦夫人讶然朝岳奇瞧去。

  岳奇避开她的目光,若无其事的道:“我想奉劝夫人一句话,即使在最绝望艰难的处境里,千万不要失去希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东西是人没法逆料的,不管他是谁。”

  花梦夫人大奇道:“这些话是大公公要岳大人向妾身说的吗?”

  岳奇站了起来,道:“不打扰夫人了!夫人好好休息。”

  没有答她的问题径自掀帘去了。

  看着珠帘重新聚拢,花梦夫人产生奇异的感觉,有点像在绝对的黑暗中看到一点光芒。
 
第三章 梦城之秘

  丘九师在阮修真对面坐下,阳光普照下花园内一切变得清晰分明,无形敌人的阴影也似被彻底驱散。不过丘九师的内心世界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阮修真道:“有眉目了吗?”

  丘九师道:“怎到钱世臣不说实话,而他说出来的故事,肯定大部分是真的,因为临急临忙下,除非他是这方面的天才,否则休能想出如此离奇怪诞的故事,偏又暗暗吻合我们奇异特殊的情况。”

  阮修真精神大振道:“有没有如拨开迷雾见青天的震撼,快说出来。”

  丘九师道:“十年前,钱世臣忽然接到皇上的密旨,令他全力协助从京师来由夫猛率领的一个寻宝团。至于寻的是甚么宝,钱世臣就说他一概不知。”

  阮修真大感兴趣的道:“寻宝团?”

  丘九师道:“夫猛到达岳阳后,向钱世臣询问一个叫小云梦的地方。”

  阮修真皱眉道:“没有听过,是否与洞庭湖有关?”

  丘九师点头道:“可以这么说。洞庭湖是古代的大云梦,现今的云梦泽位于洞庭湖南、湘水之东,是一个辽阔的水泽沼地,野狼群出没其中,最勇敢的猎人都不敢进入那奇异的地域,附近的居民更相信云梦泽内有厉鬼作祟。”

  阮修真双目亮了起来,道:“厉鬼作祟。”

  丘九师接下去道:“有一道河由北而南流过这个区域,叫无终河,与湘水并肩而流。据一个来自远古的传说,无终河旁曾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古城,建于战国的年代。夫猛的寻宝团,就是奉旨到云梦泽去找一件藏在此城内的宝物。”

  阮修真道:“给你说得满脑疑问,又有点不知从何问起。说下去!”

  丘九师道:“夫猛于七月十三进入云梦泽,约好不论结果如何,会于七月十四最后一个时辰,派人出来通知钱世臣,而钱世臣则于搭建了临时渡口的无终河接应他们。”

  阮修真思索道:“为何是七月十四?”

  丘九师道:“因为那日是鬼门关开启的时刻。”

  阮修真摇头道:“说不通,据古老相传,整个七月都是鬼门关开启的时候,所以称为鬼月。”

  丘九师道:“这个恐怕连钱世臣也没有答案。到过了约定的时辰,钱世臣按捺不住入泽搜索,发觉除了夫猛和薛廷蒿外,寻宝团所有人均被毒死泽内,夫薛两人自此变成在逃的钦犯。”

  又苦笑道:“我知道你听得满腹疑团,当时我也是这样,似明非明。不要心急,请听我详细道来。”

  阮修真道:“我可以试猜一下吗?”

  丘九师道:“不要浪费时间了,你是不可能猜中的。”

  阮修真道:“钱世臣是不是说整个行动是一个阴谋,凤公公藉此计杀死夫猛,粉碎皇上反击凤公公的实力。”

  丘九师不能置信的道:“你怎可能猜中的?”

  阮修真道:“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把责任推得一乾二净。古城根本是虚构出来的,当然没有甚么宝物,只是不知如何,薛廷蒿却逃过了凤公公的毒手,被凤公公天涯海角的缉捕,因为只有薛廷蒿清楚当日发生的事。钱世臣这个谎很能自圆其说,只有一个破绽,就是辜月明。”

  丘九师皱眉道:“辜月明?”

   阮修真道:“打开始我已不相信辜月明是来杀你的。辜月明是个有原则的人,只杀恶行昭著、头有悬赏的人,即使凤公公在其它事上也差不动他,而薛廷蒿正是头 有悬赏的人。可是辜月明这次南来,却不是要杀薛廷蒿,而是要从薛廷蒿身上揭开当年寻宝队惨案的真相,以追查宝物的下落。”

  丘九师一震道:“如此岂非古城的传说竟是确有其事。”

   阮修真点头道:“古城是真的,宝物是真的,只有这样才合理。当季聂提想尽一切办法,仍摸不着薛廷蒿的影子,凤公公只有寄望于辜月明。如果五遁盗是从未失 过手的大盗,辜月明便是空前成功的悬赏猎手,从没有被他追捕的人能在他手底下逃生。凤公公出动辜月明,正表示他对城中的宝物志在必得,证明了十年前的惨案 与他无关。”

  丘九师沉声道:“难道是钱世臣干出来的?”

  阮修真道:“这个可能性极高,据我猜辜月明的确名不虚传,已找上薛廷蒿,弄清楚当年发生的事,矛头直指钱世臣,而钱世臣束窗事发,走投无路,遂把心一横,连结我们造反,否则将是死路一条。”

  又欣然道:“现在我们终于明白辜月明为何在五遁盗一事上忽然改变立场的原因。”

  丘九师愕然道:“你凭甚么扯到这方面去,我不明白。”

  阮修真道:“记得吗?五遁盗连赢七局的地方,刚巧在洞庭湖之南,湘水的西岸,正是在云梦泽附近,五遁盗肯定到过云梦泽。”

  丘九师道:“或许只是巧合。”

   阮修真摇头道:“没有一件事是巧合。我们的敌人,正是在泽内作祟的厉鬼冤灵,在以千年计的日子里,一直在守护泽内神秘莫测的古城,所以尽管凤公公权倾天 下,到今天仍没法找着古城。而五遁盗因要躲避我们的追捕,误闯云梦泽,与泽内的厉鬼沾上关系,也成为寻找古城宝物的关键人物,令辜月明改变立场。”

  丘九师吁出一口气道:“你似乎在捕风捉影,太令人难以置信。”

  阮修真道:“我不是捕风捉影。辜月明不是指出我们没有选择,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吗?他为何没得选择?因为五遁盗正是他能否寻得宝物的关键。”

  丘九师道:“如果十年前的惨案是钱世臣一手造成,宝物该已落入钱世臣手上,对吗?”

  阮修真道:“照常理该是如此,可是当牵涉到古城的厉鬼,便不可以常理猜度之。”

  丘九师无言以对。

  阮修真道:“我们不可失掉大方向。这是一个局,由古城的厉鬼一手策划出来的命运之局,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深陷局内,由泽灵摆布。辜月明得我启发,由于他清楚古城的事,故比我们更能掌握全局,他的话是有感而发,他并不是个爱说废话的人。”

  丘九师苦笑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阮修真陪他苦笑,道:“我想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龙头的指令在一个时辰前送到我手上。他斩钉截铁的说在我们擒得五遁盗前,不可以轻举妄动。”

  丘九师颓然无语。

   阮修真道:“我现在可以完全绝对的肯定郎庚就是五遁盗。辜月明是个没有朋友的人,怎会认识郎庚?他肯去找郎庚,因为郎庚是五遁盗,且与古城宝物有微妙的 连系。这个想法非常重要,关乎到我们大河盟的生死存亡,我们是在与时间竞赛,你早一天坐上帮主之位,我们多一分和凤公公恶斗的本钱,事不容缓。”

  丘九师道:“你有甚么好主意?”

  阮修真道:“钱世臣在现今的形势下,变成我们可靠的盟友,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谁也没有别的选择,我们要好好的利用他。”

  丘九师点头同意。

   阮修真道:“五遁盗的八美图,两天内完成了三幅,只剩下五幅。照我看五遁盗亦在与时间竞赛,虽然我仍没法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但我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 错。九师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尤其对方是百纯,更不会食言。五遁盗何时完成八美图,我们何时动手擒人。我们绝不可以低估五遁盗的遁逃能力,何况他是准备充 足。我们现在城内的兄弟只有五十人,实不足封锁全城,一旦让五遁盗溜出红叶楼,便很难捉着他,所以必须借助钱世臣的力量,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丘九师道:“我会向钱世臣说出五遁盗的重要性,不愁他不全力配合。当五遁盗完成第八幅美人图,我们便布下天罗地网,再由我亲自入楼擒人。哈!任云梦泽内的厉鬼冤灵如何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这回肯定没法护着那小子。”

  阮修真道:“我们不但要监视五遁盗,还要严防辜月明插手,所以事情必须秘密进行,当米已成炊,辜月明也要徒呼奈何。”

  丘九师起立道:“我立即再去见钱世臣。”

  乌子虚踏入雨竹阁的厅堂,中央的圆桌满是大包小包的东西,尚未拆开,厅子的一边摆了张长木桌,放着各式工具,由切刀、捣盅、炭炉到大的石磨,顿令厅堂变成了个临时工场。

  却不见伊人踪影。

  乌子虚直抵桌旁,待要查看,无双女的声音从楼梯处传下来道:“你用那只手去碰,我就把那只手斩下来。”

  乌子虚尴尬缩手,朝正拾级从楼上下来的她看去,登时眼前一亮,只见无双女如云秀发垂在肩后,一身紧身武士装,脚蹬长靴,令她英气勃勃,又不失女儿家妩媚之态。

  乌子虚吹响短口哨,赞道:“姑娘真美!”

  无双女面无表情的来到桌子另一边,皱眉道:“你来干甚么?”

  乌子虚堆起笑容,道:“我叫乌子虚,姑娘如何称呼?”

  无双女不悦道:“休想和我攀交情,你给我立即滚蛋,否则责任自负。”

  乌子虚嘻皮笑脸的道:“为何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现在我的小命危如累卵,朝不保夕,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给我一点同情好吗?最多浪费姑娘几颗烟雾弹,对我却是功德无量。所谓救人一命……”

  无双女打断他道:“休想我会供应你任何东西,要逃命须凭自己的本事。不要怪我没有警告你,少去一颗黑烟弹我都会去告发你。”

  乌子虚苦笑道:“用银两交易又如何,大家出来行走江湖,不外是求财,姑娘请开个对我公道点的价钱。”

  无双女没好气的坐下,道:“不卖!”

  乌子虚趁势在她对面坐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以独家情报交换又如何?我不是夸大,而是相信姑娘像我以前般,因为不明白局势,在以为没有选择下,胡里胡涂的到红叶楼来当画师,变成真的没有选择。”

  无双女皱眉道:“你在胡绉甚么?”

  乌子虚见她没再坚持要他滚蛋,心中暗喜,更知这番话是对症下药,打动了她的心。道:“姑娘是不是同意交易呢?”

  无双女闭上美目,好一会后再睁开来,道:“先说来听听。”

  乌子虚心中大喜,忙道:“让我先透露一点儿,姑娘看看够不够斤两。先让我来猜姑娘的情况,姑娘本是不会到红叶楼来的,可是偏偏情况的发展,却完全失控,令姑娘感到来红叶楼当幻术师,是唯一的选择。对吗?”

  无双女呆看他好半晌,冷冷道:“你凭甚么这般猜的?”

   乌子虚从她眼神的变化,看出她内心的惊骇,知道辜月明的判断分毫不差,她也是这个命局中的一分子。耸肩道:“不是猜的,而是推想出来的,从自身的情况, 推断出姑娘的情况。当然!我晓得的远比姑娘多,只要我把情况道出,姑娘会对自己现今的处境,有全新的认识,对姑娘最后要达致的目标,肯定大有帮助。嘿!这 样够分量了吗?”

  无双女的呼吸急促起来,然后平静下去,想了想,道:“十颗黑烟弹。但仍要看你说的话值不值,不值要扣除,希望不是根本不值一弹。”

  乌子虚大喜过望,胸有成竹的道:“姑娘坐稳了。”

  无双女嗔道:“还要说废话。”

  乌子虚首次见她的女儿娇态,登时忘记了一切般紧盯着她。心忖她和百纯可说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若要他二中挑一,他肯定自己没法下决定。

  无双女神色不善的道:“你看甚么?”

  乌子虚道:“姑娘不要误会,我只是在观望姑娘的气色。”

  无双女怒道:“不准看气色。”

  乌子虚过了关,那有看气色的兴趣,也不会看,否则第一个看的绝对是自己。道:“洞庭以南、湘水之东的云梦泽,是天下间最奇异的地域,泽内深藏着自远古留传下来的一座神秘山城,在城头可俯视横过无尽丘原的无终河。”

  无双女色变道:“你到过古城?”

  乌子虚神气的道:“可以这么说。”

  无双女难以置信的道:“不可能。告诉我古城在哪一个位置,附近有没有地理上的特征,古城所在的山是甚么形状,有多高和多大?”

  乌子虚苦笑道:“我只是在梦中到过那里去,这算不算到过古城呢?”

  无双女为之气结,冷冷道:“一颗都不给你。”

   乌子虚气定神闲的道:“所以我说是独家情报,就是这个道理,除非有人作一样的梦,当然不可能,对吗?我要说的本就是超乎常理的事,由我在无终河东岸梦会 从古城走出来的云梦女神后,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女神一直依附在我身上,我现在说的话,我真的不知那句是我说的,那句是衪说的。说得难听点,我现在的情况 就是鬼上身,令我写画如有神助。如果我的画工真的如此了得,怎还有兴趣去偷东西,当画仙爽多了。”

  无双女听得全身寒飕飕的,如果没有昏迷后幻象丛生的经历,她会把他轰出去,此刻却有感同身受的感觉。乌子虚没有胡诌,他说的正是自己的情况。

  乌子虚很满意她花容转白的反应,同时心生怜意,道:“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多事,例如我可以在赌场纯凭运气连赢七局,每晚睡觉都会回到古城去。我到红叶楼来绝不是偶然的,而是经云梦女神精心安排的,至于衪为甚么这么做,有何目的,我一概不知。”

  无双女吁出一口气道:“这和我有甚么关系?”

  乌子虚叹道:“这恰是最精采的地方。乍看确实没有关系,但只看姑娘对古城这么介意,又对画中女神查根究柢,便知姑娘不是没有关系的人。让我肯定的告诉姑娘,你到红叶楼来就像我般绝非偶然的,而是云梦女神计划的一部分,明白吗?”

  无双女沉声道:“老实的答我,你有和辜月明提起我这方面的事吗?”

  乌子虚当然不会透露辜月明对她的看法,道:“辜月明是个对女人没有兴趣的人,怎会有兴趣谈你。噢!我说得太坦白了,姑娘勿要见怪。”

  无双女想起在津渡他多次向自己搭讪,肯定不是甚么正人君子,却苦于无法揭穿辜月明的真面目。

  乌子虚又讶道:“姑娘是不是很在意辜月明如何看你呢?”

  无双女话出口已非常后悔,因为等于告诉乌子詹她怕辜月明晓得她与古城有关系,幸好乌子虚误会她看上辜月明,勉强胡混过关。也不解释,沉声道:“今天我和你说的话,不准泄漏出去,你做得到吗?”

  乌子虚拍胸道:“姑娘不揭穿我,我怎会泄漏姑娘的事?姑娘可以绝对放心。”

  无双女道:“你要言而有信,否则我会杀了你。”

  乌子虚道:“绝不会有这种情况。嘿!姑娘现在有甚么感觉?”

  无双女淡淡道:“没有感觉,说下去,你已说的最多只值三颗黑烟弹。”

  乌子虚失声道:“三颗?”

  见无双女冷冷的瞅着他,苦笑道:“姑娘可能仍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该怎么说呢?我和姑娘……”

  足音在门外响起,由远而近。

  乌子虚转头瞧去,百纯凤目含嗔的走进来,道:“果然在这里,还以为你溜了。”

  接着向无双女歉然道:“妹子定给这家伙烦死了。”

  乌子虚抗议道:“我和双双不知谈得多么投契。”

  无双女冷冷道:“谁和你谈得投契。”

  乌子虚想不到她翻脸不认人,愕然朝她瞧去。

  百纯来到乌子虚身旁,扠着小蛮腰,喝道:“今天你不用工作吗?还不随我走。”

  乌子虚苦笑起立,心忖费尽唇舌,只赚得三颗黑烟弹,这个叫双双的美女真的不好相处。
 
第四章 兵贼之情

  辜月明策骑灰箭,从小径转入风竹阁,在挂在两旁的风灯照耀下,乌子虚坐在大门外的阶台处,见到辜月明,鼓掌道:“好马!”

  辜月明从马背翻向地上,拍拍灰箭,要牠随意走动,步上长阶,来到乌子虚身旁坐下,道:“乌兄该是童心未泯的人,屋内有椅子不坐,却到门外来坐地上。”

  乌子虚看着灰箭在林木间溜达,欣然道:“我今天工作的成绩很好,一口气完成两幅美人图,已让人拿去给周老板过目。原来写画可以让人这么满足,比甚么花言巧语更可令美人们倾心,早知入行当画师算了。”

  又向辜月明道:“见到辜兄真好!”

  辜月明道:“我把马寄养在红叶楼,黄昏时骑牠到城外让牠活动筋骨,回楼时顺道来看你。坦白说,我见过真郎庚画的肖像画,他拍马也赶不上你的妙笔,根本不能比较,你老哥才是真的画仙。”

  乌子虚叹道:“实不相瞒,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可以画出这么动人的画作,每当我拿起画笔,云梦女神就像上了我的身般,昼情画意黄河长江之水般倾泻而来。我现在没有奢求,只希望能保持这种状态,直至离开红叶楼。”

  辜月明一呆道:“竟有此事?”

  乌子虚道:“的确如此。女神是特别关照我,一方面使我做尽蠢事,另一方面却是威风八面。辜兄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辜月明平静的道:“要知道是怎么回事,须看衪肯不肯在梦中告诉你答案,我们凡人如何去揣测呢?”

  乌子虚鼓掌道:“对!辜兄说得好。”

  辜月明道:“我这回来见你,是要告诉你两个消息,一个是坏的,一个是好的,希望你的女神在这样的情况下,仍能保佑你。”

  乌子虚色变道:“不要吓我。”

  辜月明讶然看他,皱眉道:“名震天下的五遁盗,胆子竟然这么小,说出来肯定没有人相信。”

  乌子虚苦笑道:“不要糗我了!先说好消息吧!我真的想不到可以有甚么好消息,坏消息我倒可以想出一箩筐来。"

  辜月明从容道:“你已猜对了,好消息有等于无,是你的胖老板故意泄漏给我知道,好让我转告你。周胖子不愧老江湖,帮你帮得不着痕迹,事后又可置身事外,不会惹祸上身。不过以他这样的一个人来说,对你是有情有义啦。”

  乌子虚胡涂起来,问道:“究竟是甚么事?为何有等于无?”

  辜月明道:“周胖子告诉我,七月七日红叶楼十周年晚宴举行之夜,岳阳城南北两门会彻夜开启,任由来赴会的宾客出入,只要能出示请柬,门卫绝不会阻挠或搜查,此事已得钱世臣点头答应。你说这算是个好消息吗?”

  乌子虚苦笑道:“明白了!问题在我能否捱到那一晚。”

  辜月明道:“如果我是丘九师或阮修真,会于你完成第八幅美人图的一刻,下手捉你这个贼,那样红叶楼将没话可说,最好是手上拿着一封从京师寄来的飞鸰传书,那就更是师出有名。”

  乌子虚道:“若出现那样的情况,辜兄会拔剑助我吗?”

  辜月明坦然道:“有用吗?我是个不喜欢逃避的人,因为我爱面对死亡,如果在特别的环境下,例如一座城门,我可以发挥最大的作用,死守城门,直至你远离。可是红叶楼是四通八达的地方,我想帮你也帮不上忙。”

  乌子虚感动的道:“为何对我这么好呢?”

  辜月明默然片刻,道:“或许是我前世欠了你。”

  乌子虚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仰望夜空,沉着的道:“阮修真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聪明的人,比你和我都更聪明,他若要对付你,会把我计算在内。他可趁我不在附近时向你发动雷霆万钧的攻势,令你没法溜掉,只是一个丘九师,你已很难应付。”

  乌子虚喃喃道:“你是旁观者清。但为何明明我落入绝境,却仍感到前路充满生机和希望?”

  辜月明道:“你想我说甚么呢?又是云梦女神,对吗?可是除非衪能把你变成三头六臂,力大无穷,刀枪不入,一跳可以跳十丈远,否则你必无幸免。你不能因有云梦女神,而不去面对现实。何况你根本不知道衪在帮你还是害你。对吗?”

  乌子虚垂头丧气的道:“我知道辜兄句句金石良言,可是我可以怎办呢?唉!我真的不想死,我刚好与你相反,我最怕面对的就是死亡,更不愿是被皇甫天雄逐片肉咬下来的那种死法。”

  辜月明不解道:“你是否真的被鬼迷了,这么简单的办法竟想不到,在写最后一张画前逃走不行吗?只要我们计划周详,肯定有成功的机会。”

  乌子虚一呆道:“我们?”

  辜月明沉声道:“我陪你一起逃走,直扑云梦泽,凭阁下的慧觉寻得古城,起回宝物,完成我的任务。”

  乌子虚嗫嚅道:“辜兄太看得起我了,最怕我没办法寻着古城,教辜兄失望。”

   辜月明道:“乌兄小觑自己了。事实上在这个局里,乌兄是最关键性的人物,与云梦女神最接近,关系最密切。而正因为你,红叶楼成为了云梦泽那座古城外的另 一个核心地点,黑白两道都把注意力集中到红叶楼来。所以女神对你是另眼相看的,衪最后仍是想你回古城去,衪在召唤你。明白吗?你已成了进城的唯一宝匙。我 有把握这个想法错不到哪里去。”

  乌子虚沉吟道:“最后的一幅画,岂非是写百纯的那张画。唉!我怎可以令她失望呢?”心中同时想起艳娘和蝉翼,却不敢说出来。

  辜月明没好气道:“有时你会变得很蠢,你又不是即席挥毫,可装神弄鬼,私下成画,最好写百纯的画是第七幅而非最后一幅,只要你不交出来,可瞒天过海,事后以五遁盗之名留言,让百纯去寻宝,还可尽显你老哥的盗王本色。”

  乌于虚双目亮了起来,拍额道:“辜兄骂得好,如此简单的办法,我怎会想不到。”

  又道:“我们如何突围离城?”

   辜月明胸有成竹的道:“我们能否到古城去,就看我们能否尽展所长。我可说是天下间最擅长捉贼的人,而你则是最精于遁逃的大盗;如果我是锋利的矛,你就是 坚硬的盾。所以只要我把生擒你的方法说出来,你便可以针对我的擒盗大计想出破解的办法。这方面我当然及不上你,而你想出来的逃生大计,肯定是最好的计划。 ”

  乌子虚拍腿道:“好绝!你会如何对付我?”

  辜月明道:“刚才我出城驰骋,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试想如果处于阮修 真的位置,如何可以十拿九稳的活捉你。首先,我会在城内布下天罗地网,这个罗网要简单而有效,主要集中在三重防线。最外的第三重防线,是四道城门和城墙。 城门驻快马重兵,墙头则于关键地方设置岗哨,藉高墙环绕的形势禁止你离城。且在晚间大幅增加墙头的灯火,令你没法借黑遁逃。”

  乌子虚道:“这么大规模的封城行动,须钱世臣点头才成。”

  辜月明道:“这方面你不要存丝毫幻想,钱世臣必定全力配合大河盟,且是全心全意,不会阳奉阴违。”

  乌子虚心中打了个突,忙问道:“老钱为何这么听话?”

  辜月明道:“这个你不用理会,只要知道情况必是如此便成。”

  乌子虚心中叫苦,钱世臣这般和大河盟合作无间,大增他拒绝交易的可能性,却不敢说出来,知道辜月明会大力反对,但不狠赚一笔,又绝不甘心,一时矛盾至极。

  辜月明讶道:“你的脸色为何变得这么难看,不是对这重外围防线,已无计可施吧?”

  乌子虚有苦自己知,岔开道:“第二重防线又如何?”

   辜月明道:“这是监察红叶楼的防线,于楼外广置暗哨,只要守着几个视野广阔的制高点,四周的民房外增加照明的风灯,如果你逾墙出去,将无所遁形。第一重 防线是在红叶楼内,我到这里来见你,或你离开风竹阁,全落在敌人眼中。你可以推想,以阮修真那么心思缜密的人,掌握了城势楼势后,整个监察网会是完美无 瑕,没有任何可供你钻的空子或破绽。再由丘九师亲率贵精不贵多的擒盗团,以快马代步,十二个时辰候命,他们截上你的一刻,就是你落网之时,清楚了吗?”

   乌子虚露出思索的神情,好一会后,道:“本来我的确是无计可施,顿有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之慨。不过现在有辜兄作同党,立即生机乍现。最难破的一关,是最 外围的防线,如果城门关闭,城墙加上护城河,除非女神可令我长出一双翅膀来,否则必被困死于城内。所以我们的逃遁大计,必须于城门关上前进行。”

  辜月明道:“你如何破红叶楼内外的两重防线?”

  乌子虚道:“凭的当然是遁法,这回叫借水遁。红叶楼挂瓢池的东北方,有水道贯通城内的河道网,以水闸封隔,只要我在行动前先一步锯断水闸底部的铁枝,可以潜入城中的河道,那时我要到那里去都可以。”

  辜月明摇头道:“阮修真怎会疏忽这条水道的防线?我敢肯定他会在那里屯驻重兵,说不定还在水闸外设有拦河网。”

   乌子虚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早在我偷东西前,我便设计出一套令我能在水中潜游的办法,这回到红叶楼是有备而来。办法简单有效,首先是在背后绑 上充了气的革囊,令身体不用花气力便可保持浮力,再在腰间系铅铁,沉进水里去,然后调较铅铁的数量,可把自己固定在水面下某一深度,再以串接伸出水面的铜 管吸取空气,要在水内仰潜多远便多远。届时双脚将穿上像船桨般以皮革制成的桨鞋,大幅增加我潜游的速度,我的水靠则是水纹状的外相,只要把铜管藏在身后, 即使对方以灯光照河,发觉我的机会仍是微乎其微。”

  辜月明听得呆了起来,半晌后叹道:“我现在才明白甚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城门于每晚戌亥之交关闭,由天黑的时间算起,你大约有个半时辰的行动时间,你有把握在这段时间内抵达南城门吗?”

  乌子虚道:“一个时辰已足够有余,但却要麻烦辜兄提供河道的详情。”

  辜月明道:“这个没有问题,明晚我会把有关河道的形势详图,送到你手上。但城门的一关又如何过呢?”

  乌子虚道:“那要靠我们幻术美人的法宝了。只要从她身上弄得十颗八颗黑烟弹,我和你一人一半,算准时间你入城我出城,烟弹齐放,凭你我的身手,又是骤然发难,任对方如何人强马壮,也拦我们不住。你如能在城外为我另备坐骑,丘九师只能在后方吃尘。”

  辜月明道:“不!阮修真一定派了人监视我,不论我在那里弄得马儿,都瞒不过他。相信我,我的坐骑负重力强,多一个人仍不会影响牠的速度,我们共乘一骑好了。”

  乌子虚道:“就这么决定。明晚同一时间我在这里等你,再研究逃走的时间和细节。”

  辜月明以带点自嘲的语气道:“我是破题儿第一遭和人合作去做一件事。乌兄保重,希望明晚来时你仍是安然无恙。”

  说毕召来灰箭,策骑离开。

  丘九师从河面冒出头来,双手攀上船边,轻巧灵活的离开河水,登上快艇。

  坐在船头的阮修真打个手势,艇尾的四个手下齐齐落桨,打进河水里,快艇离开红叶楼唯一贯通楼外河道的出水口。

  一身水靠装备的丘九师到阮修真对面坐下来,道:“铁闸已完全封锁出水口,只有鱼儿能通过,若要破闸而出,须大费工夫,且必然发出刺耳的响声,只要我们派人日夜轮番把守,该是万无一失。”

  阮修真道:“我们绝不可低估五遁盗的能耐,待我回去后设计简单的机关,布置在闸外水底处,只要五遁盗从闸底潜游过来,触动机关,会被从水底弹起来的罗网罩个结实,那时根本不用你出手,即可将五遁盗手到擒来。”

  丘九师佩服的道:“好计!”

  阮修真露出思索的神色。

  丘九师讶道:“我们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算五遁盗能逃出红叶楼,仍没法逃出城外,你还有甚么不放心的。”

  阮修真道:“不怕一万,却怕万一,五遁盗加上辜月明,任谁都不敢掉以轻心。我另有一个万全之计,就是在五遁盗身上做点手脚,那他即使逃往天脚底,我们仍可以捉着他。”

  丘九师沉声道:“神捕粉?”

  阮修真道:“正是神捕粉。此为江南已故名捕邝天南发明的东西,给我们用在钱世臣的天女玉剑上,只要我们设法让那叫郎庚的家伙沾上点儿,他可以逃到那里去呢?”

  丘九师道:“这家伙如此机警,又独居于风竹阁,恐怕很难在他身上弄手脚,除非买通楼内能接近他的姑娘。”

   阮修真微笑道:“穷则变,变则通。例如他总要洗澡的,只要趁他离开风竹阁的时候,偷进风竹阁去,于浴盆底涂抹神捕粉,药粉遇水速溶,从他的毛孔渗进他体 内去,他想洗都洗不掉。开始时药粉的气味会被皂味掩盖,他很快习以为常,不感异样。如此他的命运将注定,甚么厉鬼凶灵也回天乏力。”

  丘九师点头道:“事关重大,明天我会亲自处理此事。”

  艇速减缓,原来已抵八阵园的码头。

  蜂翼进入风竹阁的外院门,乌子虚仍坐在阶台上发呆,想不通该不该冒不测的风险与钱世臣交易,又怕两袖清风的去过下半辈子,心中矛盾。

  蝉翼见他坐在地上,皱眉道:“还不站起来,门阶这么肮脏。”

  乌子虚收拾心情,道:“不如蝉大姐来试试看,保证有意想不到的妙趣。”

  蝉翼不屑的撇撇嘴,从他身旁走过,直入厅内,道:“我有你要的消息了!快进来。”

  乌子虚跳将起来,拍拍屁股,追在她身后,见她在桌子坐下,忙坐到她身旁去。

  蝉翼又皱起眉头,道:“你为甚么坐得这么近?”

  乌子虚耸肩道:“我们的关系不同了,当然要亲近些儿。”

  蝉翼大嗔道:“谁和你关系不同了?”旋又愁眉不展的道:“你这人啊!从不肯正正经经的,真教人担心。”

  乌子虚心中一动,问道:“有甚么好担心的?”

  蝉翼低声道:“听说城内由正午开始,紧张起来,休勤的兵士都要回布政使司府报到,城门和巡逻的军士多了起来,我们红叶楼外更出现很多生面孔的人。他们摆明是冲着你来的,而你仍是这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气人。”

  乌子虚道:“你真当我是五遁盗了?”

  蝉翼理所当然的道:“不当你是五遁盗该当是甚么?”

  乌子虚给她一句抢白,平时口若悬河、雄辩滔滔的他反而无言以对。又想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道:“有甚么消息呢?”

  蝉翼道:“钱大人在初四日来见大小姐。”

  乌子虚心忖今天是初二,那就是钱世臣后天会到书香榭去,只要他明天完成两幅画,便可以进行计划,心中不知是惊是喜。把半边身子挨过去,凑到她耳旁道:“你怎会知道的?”

  蝉翼俏脸微红,垂首轻轻道:“不要靠得这么近行吗?”

  乌子虚几乎失去自制力,想香她娇嫩的脸蛋一口,苦苦克制着,挪开了一点,道:“移开了,说吧。”

  蝉翼别头瞪他一眼,道:“是大娘告诉我的。事情很古怪,大小姐一向对钱大人没有甚么好感,今天却派人送了封信给钱大人,接着钱大人派人回话,说初四晚到红叶楼来赴大小姐之约。你知道这件事有甚么用呢?照我看钱大人像大河盟般,都想捉着你。”

  她的话说中乌子虚的心事,颓然道:“我准备向他自首。”

  蝉翼吃惊道:“不要!”

  乌子虚色心又起,笑道:“蝉大姐很关心我。嘿!我改唤你作蝉妹好吗?”

  蝉翼嗔道:“又来了!我们在说正经事嘛!告诉我!你真的要去自首吗?”

  乌子虚苦笑道:“但愿我晓得自己在干甚么。记着,这是我们间的秘密。”

  蝉翼俏脸露出坚决的神情,道:“我怎样都不会把你的事告诉任何人。”

  然后朝他瞧去,又道:“你的逃跑本领不是很了得的吗?快逃吧!”

  乌子虚坐直身体,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吉人自有天相,蝉大姐不用担心我,我正是这么的一个吉人。”

  蝉翼怎知他心中想着的是云梦女神,焦急道:“你这人啊!怎可寄望神仙来打救的,快想办法逃走。”

  乌子虚喑叹一口气,自己真的变了,辜月明骂得好,自己确实有点失去面对现实的勇气。叹道:“天无绝人之路,待我好好的想一想,想不到便去睡觉,说不定可在梦中找到答案。”

  蝉翼拿他没法,起身道:“我们的生意很好,我不可以逗留太久,我会求菩萨保佑你。”说罢去了。

  乌子虚心中苦笑,蝉翼刚责他别只会指望神仙打救,这边便说求神庇佑他,由此可见自己处境之劣,只有神仙才有办法解救。
 
第五章 女神心意

  七月初三。黄昏。

  乌子虚回到风竹阁,颇有头脑昏沉、心力交瘁的感觉,可怜他今晚还要写画三大张,包括百纯那一幅。要完成的事不止于此,这晚是他最后一个在水闸下弄开一个可容他通过的缺口的机会。

  他必须振作起来。

  刚才与两个美人儿欢众,他又回复风流浪子的本色,在两女刻意逢迎下,被迷得晕头转向,明知不可喝醉,仍是多饮了两杯,加上饭气攻心,令他这时最想的就是倒下头来睡他奶奶的一大觉。

  可是当然不可重蹈昨夜的覆辙,昨晚他倒在床上,立即人事不知,直至午后才醒过来,白白浪费了大好光阴。

  迷迷糊糊间,他发觉自己来到后进的澡房,正奇怪自己到这里来要干甚么,然后清醒了点。看着放在澡房中央齐腰高的大浴桶,心中叫妙,只有一个冷水浴,才可解去酒意,回复状态

  想到这里,那还犹豫,注水解衣,到浸在冰寒的水里,脑筋果然渐转清明。

  忽觉有异,一时又想不到异处在那里,思索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喝道:“留在桶里,不要动。”

  乌子虚愕然瞧去,无双女闯了进来,直抵浴桶旁,盯着他道:“说下去!”

  乌子虚生出昨天和此刻驳接起来的古怪感觉,其中的时间分隔似不再存在,道:“待我起来穿上衣服才谈好吗?”

  无双女冷冷道:“我没有时间,你还想赚另外七颗烟弹吗?”

  乌子虚立即屈服,集中精神想了想,道:“姑娘对古城的认识有多少呢?”

  无双女深吸一口气,反问道:“你又对古城有甚么认识,说些来听听看。”

   乌子虚早习惯了她问而不答的蛮横作风,亦显示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辜月明肯定清楚她的秘密,只是不愿说破。不情愿的道:“我只知此城建于战国时代, 城里藏有异宝,千多年来,主宰云梦泽的女神,一直在守护着它,现在这位女神却随我到岳阳来,还把我摆在这么一个深陷绝地的位置。其它就一概不知。”

  无双女露出伤感的神色,道:“你知道的已比我多。十粒黑烟弹已放在你的桌面上,祝你好运。”

  乌子虚见她转身欲去,嚷道:“不要走!算我求你。行吗?”

  无双女止步,回复一贯的冷漠,淡淡道:“既然你知道的只有这么多,我又不想看你光着身子的模样,留下来有甚么意思?”

  乌子虚道:“我们现在是进行交易,一卖一买,卖家当然希望买家对买到的东西满意。可是姑娘却像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似的,我仍有很多话想对姑娘说呢。”

  无双女平静的道:“我不是不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如果是这样,我根本不会来找你。不论对五遁盗又或你这个人,我完全没有兴趣,吸引我的是有关古城的事。现在我已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明白吗?你是你,我是我,我自己的事,我会设法应付,无论成败,都是我自己的事。”

  说罢不顾去了。

  初更。

  辜月明进入红叶楼,给周胖子截着,请到贵宾室去。

  坐下后,周胖子道:“百纯有要紧事要见辜大人。”

  辜月明点头道:“我立即去见她。”

  周胖子道:“大家是自己人,我也不客气了,老钱暗中通知我,丘九师已认定郎庚是五遁盗。他们凭甚么这么肯定呢?”

  辜月明淡淡道:“你相信我这个自己人,还是相信他们呢?”

  周胖子苦笑道:“月明生气了。我是没有丝毫恶意的。我喜欢郎庚那家伙,欣赏他,更感激他。希望月明和郎先生都清楚,我是站在你们那一边的。”

  辜月明起立道:“周老板绝不可投靠任何一方,最聪明是保持中立,否则必定惹祸上身。告辞!”

  无双女有哭的冲动。

  自那晚后,她一直没有哭过。娘过世时,她也没有哭过。

  她只知泽内有座只能在七月十四进入的古城,却从不晓得古城的来龙去脉,直至乌子虚说出来,她才清楚古城有过千年的历史。

  她现在究竟处于那一个位置?

  她没有怀疑乌子虚的话。云梦女神不但确切存在,且随乌子虚到了岳阳来。因为她见过云梦女神,或该说云梦女神让自己见到衪,就在观画昏迷的片刻光景里发生。

  这是否一种宿命?

   从她来到这世上的一刻,她的命运已注定朝这个方向走,爹的不知所踪,娘的积郁至死,舅舅被逼服毒身亡,全是命运的一部分。但她晓得自己和乌子虚有一点是 不同的。乌子虚是没有选择,而她则可以作出选择,但却不愿去改变已决定的选择,因为她已一无所有,失去所有活下去的理由。杀死辜月明后,她会去寻找古城, 在那里以携带在身的毒丸终结她的生命。

  这是不是云梦女神施于她身上的命运恶咒呢?

  她再也不在乎了。

  辜月明坐在晴竹阁厅堂对着云梦女神像的另一边,接过花梦夫人寄给他的第二封飞鸽传书。

  百纯坐在一旁,看着他展信细读,俏脸流露出用神察看他动静的表情。

  辜月明神情冷漠,似乎手上密函的内容与他没有半丁点关系,看罢取出火石,点燃密函,直至它烧成灰烬,仍没有任何要向百纯提供蛛丝马迹的表情。

  百纯忍不住问道:“师姐没有事吧!”

  辜月明朝她瞧来,平静的道:“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甚么吗?”

  百纯抗议道:“辜大哥呵……”

  辜月明截断她道:“此事百纯绝不要理,不可插手。”

  百纯见他一副立即离开的姿态,忙道:“百纯可以问辜大哥另一些问题吗?”

  辜月明淡淡道:“百纯想问甚么呢?”

  百纯轻轻问道:“辜大哥是不是早已认识双双姑娘?”

  辜月明暗叹一口气,知道被他看破自己与双双微妙的关系,表面却不动声色,沉声道:“这些事百纯最好不知道,更千万不要问双双姑娘,终有一天百纯会明白我的话。”

  百纯不依的道:“辜大哥呵!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百纯真的不明白。辜大哥对双双态度异常,又明知郎庚那家伙是五遁盗冒充的,却不肯揭破他,还像他真是好朋友般不住去见他。”

  辜月明沉声道:“我仍是那句说话,百纯不要理。”

  百纯道:“那告诉百纯吧!郎先生能逃生的机会有多大呢?”

  辜月明的目光投往对面的云梦女神,凝神注视,好一会后,缓缓道:“我可以给百纯一个肯定的答案,不论郎庚是画仙还是五遁盗,他最后会安然无恙的离开岳阳城,因为他仍然命不该绝,否则就太没有道理。”

  说完离座去了。

  辜月明进入风竹阁,乌子虚正捧头坐在一角,地上满是撕烂或搓成一团的废画纸,与之相映对比的是另一边墙上挂起两幅美人肖像画,各有娇姿妙态,呈现出画中美人最动人的某一剎那,形神俱备,堪称画中极品。

  圆桌面上放着毛笔、墨砚、笔洗和颜料等各式作画工具。

  辜月明毫不讶异,不慌不忙的径自来到“画桌”处,拉开椅子坐下。

  乌子虚以近乎哭泣的语调呻吟道:“我失去了画仙的能耐。”

  辜月明仍在欣赏两幅美人图,颔首道:“这两幅肯定是画仙画的,你的问题是不是出在百纯的画上?”

  乌子虚痛苦的道:“我画这两幅时,如有神助,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一举笔画百纯,脑中就一片空白,下笔比以前更差。我的娘!这是发画瘟了。”

  辜月明若无其事的道:“衪不想你走。”

  乌子虚猛然抬头,失声道:“不想我走,岂非明着害我?你不是说过衪正呼唤我,召我到古城去吗?我现在这么听话,衪为何为难我?少画一幅画,老子照样可以开溜,有甚么事,比保住小命更重要?”

  辜月明道:“你会吗?”

  乌子虚微一错愕,冷静下来,也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后,把脸孔埋入一双手掌里,哭丧着道:“辜兄确是我的知己,很明白我。”

  辜月明轻描淡写的道:“乌兄已着了阮修真的道儿。”

  乌子虚吓得再次抬头,双目射出惊惧的神色,道:“着了他甚么道儿?”

  辜月明从两幅画处移开目光,往他投去,好整以暇的道:“乌兄身上多了点气味,似有若无,从皮肤渗出来,历久不散,你坐过的地方,残留有这种气味。只要有一头受过训练的猎犬,乌兄走到天脚底,阮修真仍可找到你。”

  乌子虚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在我身上做手脚,我怎会不知道?或许是沾上美人儿们的香气吧!”

  辜月明道:“别忘记我是谁,这种手段怎瞒得过我。你仔细想想,在甚么地方出楼子呢?”

  乌子虚一震道:“定是有人在浴盆做了手脚,当时我已感觉不妥。唉!幸好给辜兄发觉,仍有办法可想。”

  辜月明叹道:“着了道儿就是着了道儿,这气味已与你结合,变成你的体味,告诉我,对自己的气味谁能有办法呢?这气味会伴随你一段日子,没有除掉的方法。”

  乌子虚额冒汗珠,骇然道:“那怎么办?”

  辜月明道:“要凭气味追踪你,除我之外只有猎犬办得到,只要你逃到云梦泽去,那是猎犬裹足的地方,你便安全了。”

  乌于虚怀疑的道:“猎犬为何不敢进入云梦泽?”

  辜月明淡然道:“因为那是云梦女神的地盘,有恶狼供衪驱策,可以令你横行直走遇不上半头狼,也可以使你怎样躲也避不开。明白吗?现在天下间,只有衪有能力保护你,我只是沾你的福荫。”

  乌子虚惨然道:“这样的福荫,不要也罢。真多谢衪.”

  又沉吟道:“衪想我怎么样呢?”

   辜月明道:“这正是阮修真头痛的问题,也是我们头痛的问题,但我们的情况要比阮修真好些,因为我们知道的比他多。我们当然不会真正明白鬼神,只能猜估, 例如人会做无聊的事,鬼神怎会有这种闲情,所以他要你作的每一个梦,背后都有个目的。我认为衪的目的,是要唤起你前生的回忆,至于这样做有甚么用,就只有 衪知道。既然衪千方百计要令你到红叶楼来,使我们相遇,当然不会是害死你那么简单。衪是要你从我这里得悉古城的秘密,然后没有选择的随我到古城去,阮修真 的手段更进一步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

  乌子虚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我愈来愈觉得你的看法有道理,更很愿意相信。河道图带来了没有?”

  辜月明道:“河道图再没有用了。”

  乌子虚呆看着他。

   辜月明叹道:“昨夜离开红叶楼后,我一直藏在挂瓢池去水道附近,直至刚才,没有离开过片刻,看着在阮修真亲自监督下,大河盟的人把一个机关装置在水闸外 的水底下,如果你从水闸底下游出去,肯定掉进这个陷阱去,给网子罩个正着。大河盟又征用了最接近的民房,部署快马队,你的逃生出口,已变成一条死路。”

  乌子虚难以置信的道:“你真的十多个时辰在那里静观其变?”

  辜月明道:“时间不算长了!我最长的时间是五日五夜不眠不休的监视同一个地方。”

  乌子虚倒抽一口凉气道:“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否则我必死无疑。”

  辜月明默然不语。

  乌子虚想了想,道:“我现在该怎么办呢?除了打出岳阳城去,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辜月明道:“当然有更好的办法。”

  乌子虚露出绝处逢生的表情,大喜道:“辜兄教我。”

  辜月明道:“就是甚么都不做,看我们的女神有甚么好安排。又可以说甚么都可以做,只要你觉得应该做的便去做。明白吗?”

  乌子虚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后回复过来,道:“你昨晚骂我不肯面对现实,现在又教我不要去面对现实,我胡涂了。"

   辜月明轻松的道:“昨晚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不清楚女神他的心意,现在弄清楚了,当然放心。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不论阮修真如何骢明,但怎能和神通广大 的女神比较。若女神不愿你这么一走了之,当然有他的巧妙安排,不会要你受苦受难的。如果衪的目的是要害死你,就不用在你身上费这么多工夫。”

  乌子虚道:“如果丘九师入楼来把我生擒活捉,谁来可怜我?”

  辜月明淡淡道:“当然是我。在大河盟押你回总坛的途中,我会出手救你。不论他们的行动如何秘密,绝没法瞒得过我,也没有人能拦得住我,包括丘九师在内。那和逃出岳阳没有分别,难易却有天渊之别。因为我在暗,他们在明,主动将操控在我手上。”

  乌子虚露出感动的神色。

  辜月明长身而起道:“放手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现在好好的睡一觉,希望你的女神今晚会入梦来开解你。”

  辜月明离开红叶楼,在灯火辉煌、人来车往的繁华大街悠然举步。与街上火热的情景相比,他的心就像冰天雪地。

  情况绝不容乐观。

  他担心的不是乌子虚,而是花梦夫人。

   第二封飞鸽传书虽由花梦夫人执笔,内容却是由冀善决定的。这个凤公公手下的头号杀手和执行者确是深藏不露,略耍手段,已把他和花梦夫人同时卷入皇上与凤 公公残酷无情的政治权斗里去。冀善看得很准,他是不会置花梦夫人不理的,而不论他怎样做,如何解释,凤公公也不会容他和花梦夫人活下去,他只有一个选择, 就是选择站在冀善的同一阵线,如此他们方有一线生机。

  自懂事以来,他尚是首次为生存而战,更是为一个女人而奋斗。

  冀善斗得过凤公公吗?

  这个可能性极低,凤公公毕生处于朝廷波谲云诡的斗争里,历经三朝而不倒,人老成精,一旦冀善从暗走到明,后果堪虞。

  冀善信中指出唯一能扳倒凤公公之法,就是杀死季聂提,而天下间只有他辜月明办得到。凤公公与季聂提利益一致,他们间的关系是没有人能动摇的。他们一个掌握朝政,一个掌握兵权,要击破他们的无敌组合,须由其中一人入手。

  在一般情况下,要杀死季聂提近乎不可能,可是若季聂提进入神秘莫测、充满变量的云梦泽,不可能将变成可能。

  辜月明面对的是前所未遇的生死抉择,在这种形势下,只有生和死的选择,其它的都不在考虑之列。

  如果机会来临,他会毫不犹豫斩杀季聂提。只不知这一切是否云梦女神鸿图大计的一部分。

  他凭直觉隐隐感到,最后所有事会在衪主宰的奇异地域内作最终的了断。

  八阵园。

  丘九师呆坐花园凉亭内,神情落寞。

  阮修真到他身旁坐下,叹了一口气。

  丘九师讶道:“出了问题吗?为何唉声叹气呢?”

  阮修真道:“我是因你而伤感。刚才我一路走过来,见你一副愁怀难解、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我从未在你身上见过的情况,不由感到沉重起来。为了理想,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丘九师苦笑道:“人是奇怪的,愈不愿去想某一个人,愈会去想。”

  阮修真道:“这叫情难自禁。自古以来,诗人词客,几写尽男女之情,却肯定没有人明白情是何物。只知爱火一旦燃起,可成燎原之势,天崩地裂般发生。”

  丘九师道:“不要说了!我和百纯的分歧是没法解决的,所以她没有再来找我说话,因为根本没有甚么好说的。我刚才在想,为何老天爷要将我摆在这个位置,如在加入大河盟前遇上她,我定会不顾一切的投向她,现在只能默默承受失去她的苦果。”

  阮修真见他无阻止自己说下去,但又忍不住大吐苦水,已明白他的心情。道:“男女之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只会愈陷愈深,像九师般不轻易动情的人,一旦动情更不得了。”

  丘九师道:“你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不来开解我,还一直煽风点火。”

  阮修真道:“因为后天就是我们行动的日子,不可以延迟,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干甚么,不会后悔。”

  丘九师道:“有甚么最新的消息?”

  阮修真道:“五遁盗今夜交出了第六和第七幅美人图,按他写画的时序,明天他该动笔画百纯的肖像。后天清晨时分,将是我们最佳行动的时刻,辜月明不会于这时分到红叶楼去的,而红叶楼大部分人,包括五遁盗在内,仍该沉醉在梦乡。”

  丘九师道:“如果他不肯动笔为百纯画像又如何呢?”

  阮修真道:“今日是七月初三,四天后就是红叶楼十周年晚宴的大日子,美人画装裱需时,如果五遁盗没法完成,便来不及于晚宴时张挂,且显示出五遁盗是故意拖延,那我们还用对他客气吗?行动的时间是铁定了的,计划绝不可以改。”

  丘九师沉吟不语。

  阮修真道:“擒人后还要防止被拦途劫人,钱世臣会派出一团五百人的部队,沿途布防,直至我们把五遁盗送上船,立即扬帆,教敌人无机可乘。”

  丘九师双目杀机剧盛,沉声道:“辜月明!”

  阮修真点头道:“对辜月明,我们必须提防,不要看他只是孤身一人,从来他都是以寡胜众,最凶悍的盗贼集团,遇上他也要变成和稀泥,不堪一击。此人的厉害处,不仅是剑快,其战略更是出色高明,不可低估。”

  丘九师道:“我们可以当场挑断五遁盗的手筋脚筋,如此可万无一失。”

  阮修真苦笑道:“你狠得下那个心吗?”

  丘九师颓然摇头。

  阮修真道:“折衷的办法,是喂五遁盗服下迷药,效果相同。”

  丘九师同意道:“就这么办!”

  阮修真沉声道:“决定了吗?”

  丘九师静默片刻,断然道:“决定了。”

  阮修真道:“好!就这么决定。这是一条没得回头的路,擒下五遁盗,我们就只有坚持下去,直至最后的胜利来临。”

  又叹道:“坦白说,现在我抱着与你相同的想法,就是看云梦泽内的厉灵还有甚么办法,可以改变事情发展的方向。”

  丘九师没有说话,但眼神变得更坚定,亮芒闪闪。任谁都可以看出,即使鬼神的力量,也没法改变他钢铁般不屈不挠的强大意志。
 
第六章 大盗本色

  乌子虚从床上坐起来,全身血液沸腾着,一股莫以名之、突然而来的喜悦充满他的心神。

  久违了的五遁盗又回来了。

  就像他每次进行盗宝行动时那样,所有疑惧一扫而空,他的脑筋变得冰雪般冷静,脑袋以远超于平时的速度运转,似可预知一切,一切尽在他掌握中。

  他正处于五遁盗式的颠峰状态,每当他有这种感觉,便晓得行动的时候到了,就像他下笔去画那七幅美人图的感觉,心与神会,意与神通,每一笔都是得心应手。

  他感觉着自己年轻、健康和强壮的身体,感觉着每一个动作。

  未来再不是模糊不清。正如辜月明说的,一切可以放手去干,天塌下来有云梦女神为他承担,既然衪不想自己走,自有他的道理。或许衪怜悯自己,让他从钱世臣身上狠赚一笔也说不定。

  昨晚没有任何事发生,睡得又甜又熟,充足的安眠,更令他充满着生机和斗志。

  蝉翼的呼唤从楼下传上来,看看天色,已是午后时分,时间无多,他必须为今夜的行动作好准备。

  百纯站在女神像前,柔肠寸断。

  郎庚在期限前完成了七幅美人图,幅幅杰作,在在显示他绝对是这方面的天才,只是他的画工,已深深的打动她,令她感到任何对他的伤害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因为天才是没有也不可能替代的。

  丘九师真的很残忍。

  可是她仍感到心深处对他的爱。爱一个男人,可以不爱他的理想吗?她既明白他,也不明白他。

  她直觉感到当郎庚完成她的肖像画,丘九师就会进楼来下手擒人。她怕看那情景,不知如何去面对。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她是绝不容丘九师把郎庚捉走的。

  她更不明白的是郎庚,假设他真是五遁盗,现在便是干着最愚蠢的事。

  他究竟是不是五遁盗呢?

  辜月明答得更古怪。

  “我可以给百纯一个肯定的答案,不论郎庚是画仙还是五遁盗,他最后会安然无恙的离开岳阳,因为他仍是命不该绝,否则就太没有道理。”

  百纯心湖中浮现辜月明凝视着这幅画说这番话的情景。

  画中的云梦女神似在向她亲切的微笑。

  百纯惊醒过来,定神再看,画中女神神态依旧,双眼射出那种令人难以明白的神色。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印象是那么的鲜明深刻,就像她忽然活了过来似的。

  周胖子步入厅堂,见状叹道:“我的乖女儿,你究竟是被这幅画迷倒,还是被郎庚迷倒?”

  百纯仍不肯挪开目光,道:“甚么都好!胖爹你来告诉我,郎庚是画仙还是五遁盗?”

   周胖子来到她身旁,目光投往女神像,道:“看这幅画,便知郎庚有一双天下最灵巧的手,而这正是五遁盗之能成为五遁盗的先决条件,能打开任何顽锁,破掉所 有机关装置,若郎庚不是五遁盗,我真不知谁有资格当五遁盗。大河盟出面的虽是丘九师,却由阮修真在暗中主持大局,他认定郎庚是五遁盗,错不到那里去。”

  百纯幽幽道:“我该怎么办呢?”

  周胖子道:“现在你最该办的事,就是到前院去主持三天后晚宴会演的彩排,表演场地已安排好了,如何布置则要我的乖女儿花心思。不要担心郎庚,他如真的是五遁盗,肯定有个完美的逃走计划。看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便知他一点不担心自己。我们为他担心,也只是白担心。”

  百纯苦涩的道:“真的是这样吗?”

  周胖子道:“但愿我知道答案。不过辜月明对他的友善态度,的确令人百思不解,照我看辜月明是站在郎庚一方的。唉!这件事有老钱参与,我们绝不可以插手,老钱对我们算很不错的!”

  又压低声音道:“五遁盗加上辜月明,大河盟说不定这回要阴沟里翻船呢!”

  百纯更是愁肠百结,凄然道:“任何一方有伤亡,都是我最不想见到的。”

  接着朝周胖子看去,道:“胖爹是不是知道一些事,却不肯说出来?”

  周胖子避开她的目光,道:“你的辜大哥昨晚警告我们,要我们不要理郎庚的事,否则会惹祸上身。事实上任何一方我们都惹不起。现在所有人都在红叶堂等你的大驾,我们一起去吧!”

  百纯心知钱世臣已向他打过招呼,通知了他何时动手拿人,更怕她暗中知会郎庚,故问也是白问,而自己总不能放着正事不做,坐困愁城,只好随他去了。

  乌子虚边吃早点,边构思交易失败后的应变计划。水道出口本确是自投罗网的绝路,可是经辜月明提醒,反变成生路。如果钱世臣高喊捉贼,他会横渡挂瓢池,凭他的身手破闸而出。阮修真的机关算甚么?要破掉只是举手之劳,只要一直在水底潜游,恶犬也嗅不到他的气味。

  早在第一天抵达岳阳城,他已摸清楚岳阳城的情况,如何从河道潜至南城门,他有十分的把握。如果城门未关,他可凭五颗黑烟弹,破闯城关。城门若关闭了,他便以索钩攀墙越河逃走,到时随机应变,区区城街,是他应付得来的。

  只要逃到城外,他有方法对付恶犬的追踪,万无一失,然后逃往云梦泽去,在那里等待辜月明来会合。这才显得出他五遁盗的超凡本领。

  至于百纯、艳娘和蝉翼的三幅画,只好待将来奉还,她们会谅解他的。

  这么简单的事,为何直到这刻才想个清楚分明,感觉挺古怪的。

  “郎先生在想甚么呢?”

  乌子虚迎上坐在圆桌对面蝉翼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微笑道:“当然在想你。”

  蝉翼嗔道:“你在撒谎。郎先生昨晚定是睡得很好,今天看你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还像心情非常好的样子。真不明白你,一点不担心的吗?”

  乌子虚欣然道:“担心?当然担心!担心的事情很多,例如蝉大姐会不会忘记我。”

  蝉翼不依道:“亏你还有说笑的心情,胖爷要我们来问你,今天要怎样为你安排?”

  乌子虚轻松的道:“只要把水香榭留给我独家享用便成,但今夜有点特别,我不要任何人伺候,只要蝉大姐陪我便成。”

  蝉翼立即霞烧玉颊,垂首道:“郎先生不是要为大小姐画像吗?”

  乌子虚道:“这个当然,不过要看我当时的画情。蝉大姐见到大小姐,记着提醒她曾答应过我的事。”

  蝉翼为难的道:“可是今夜大小姐约好了钱大人,恐怕要等钱大人离开,大小姐始可分身来见你。”

  乌子虚耸肩道:“没有问题,只要蝉大姐转告大小姐我这番话便成。”

  蝉翼有点依依不舍的离开。

  乌子虚从位子上跳了起来,时间无多,尽够他忙的了。

  八阵园。

  钱世臣在大厅中央的桌子摊开红叶楼的鸟瞰图,画工精细,凉亭小桥均展示无遗,看着图卷,像看着具体而微另一个真实的红叶楼。

  丘九师目光不由自主首先寻到书香榭所在处,想起那晚动人的情景,此情难再,心似被狠狠重鞭了一记,方醒觉虽挥剑斩情丝,却仍是藕断丝连。

  阮修真赞道:“画得非常好。”

  钱世臣道:“是我派人向周胖子借来的,我答应周胖子行动会干脆利落,绝不惊扰楼内的人。我负责重重包围红叶楼,你们负责入楼擒人。”

  丘九师手指落在红叶楼束门,道:“这是离风竹阁最近的入口,从这里进去,快马片刻可抵达风竹阁。不过为免打草惊蛇,我们会徒步到那里去。”

  阮修真道:“我们分两组进入红叶楼,一从东门入楼,由九师率领;另一组人我负责指挥,从西门入楼,在挂瓢池西岸登上快艇,横过挂瓢池,到封锁了风竹阁水陆两路,才入阁擒人。”

  丘九师道:“我会一个人进去生擒他,人多反坏事。”

  阮修真道:“就这么决定。为防万一,我先在楼内所有战略位置广设岗哨,即使他能突围而去,仍是无所遁形。”

  钱世臣道:“希望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否则我很难向老周交代,对我们的面子也不好看。”

  丘九师道:“钱大人放心,只要他当时在风竹阁内,我保证他没法逃出风竹阁半步。”

  钱世臣沉声道:“现在轮到最后一个问题。”

  丘九师道:“辜月明?”

  钱世臣点头道:“正是辜月明,既然我们早晚起兵讨伐凤公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铲除凤公公的头号走狗。”

  阮修真从容道:“凤公公的头号走狗是季聂提而非辜月明,至少名义上辜月明是皇上御用的悬赏猎手,不论在朝在野,辜月明的声誉相当不错,杀他对我们有损无益。”

  钱世臣不悦道:“可是他现在摆明站在五遁盗的一方,是敌非友,不杀他后果难料。”

  阮修真道:“直至此刻,我们和他仍保持河水不犯井水的局面,依江湖规矩,我们不可因他多次造访五遁盗而指他插手我们的事。硬要去惹他,会令我们的捕盗行动横生枝节,实属不智。”

  丘九师从未见过阮修真和人说话这么不客气和直接,由此可见阮修真对辜月明大有好感,而对钱世臣为一己之私,硬要将他们扯进他和辜月明的恩怨里去,非常不满。

  为免钱世臣下不了台,丘九师道:“如果我们行动之时,辜月明身在楼外,由钱大人处理;但如果他在楼内,交给我们应付他,钱大人认为这个安排如何呢?”

  钱世臣明显是把心中不满压了下去,沉声道:“这个安排很合理。”

  阮修真淡淡道:“自昨晚辜月明离开红叶楼后,一直没有返回君山苑,且不知所踪,钱大人知道他在那里吗?”

  钱世臣双目杀机大盛,缓缓道:“不论他躲到那里去,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辜月明缓缓划艇,穿过一座又一座的跨河拱桥,心中一片平静。

  整个岳阳城全在他的掌握里,不用去看,已猜到钱世臣和大河盟联合行动的大概情况,就像战场的主帅,因了解敌阵主脑的谋略作风,加上对形势环境的掌握,明白对手的战略目标,故可掌握全局的发展。

  岳阳城自未时中开始,天空变得朦胧昏暗,下起毛毛细雨,两岸的景物似溶化了,蒙蒙细雨把岳阳城笼罩在无尽的雾帐烟霞里,整座城池的节奏变得缓慢起来。

  辜月明晓得自己正进行一场豪赌,赌的是云梦女神的意向。

  最危险的时刻,是天明前的一段时间,如果敌人于这段时间发动,他将别无选择的出手帮助乌子虚。那时再没有人情可说,谁敢阻他,谁便要死。

  而不论敌人是否向乌子虚采取行动,今夜于他来说可是非常危险的一夜,更是敌人杀他最好的时机。

  他热切期待那一刻的来临,生命愈来愈有趣了。

  红叶楼主楼红叶堂,不但是红叶楼空间最大、装修最精美的建筑,也是岳阳城最宏伟的厅堂,比之钱世臣布政使司府的主建筑尤有过之。

  布政使司府的主堂是五间七架,红叶堂却是七间九架。

  所谓间和架,指的是建筑物的宽度和深度。横向两柱之间称为“间”,纵向檩梁之数称为“架”。间不须相等,凡厅堂中一间宜大,傍间宜小,如此方能尽得空间之用。

  在平常时候,红叶堂以高达丈半的屏风分开,从大门起,依次排分为轿厅、正厅和贵宾厅。

  为了举行晚宴,周胖子把分隔三厅的屏风全部移走,还红叶堂的本色,回复庞大、通透,开敞的宽阔堂间。

  漫漫雨丝里,周胖子和百纯抵达红叶堂,入目的是自红叶楼建成后从没有出现过的热闹场面。姑娘、婢仆等超过二百人众集在主堂、环绕主堂的回廊和主堂后临池的池台处,恭候两人到来主持大局。

  无双女是其中之一,她一个人站在池边,穿上宽阔的黑色外袍,似溶入了雨粉里去,像即将举行的晚宴彩排,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百纯向周胖子道:“胖爹先把所有人召集到主堂内,女儿和双双妹子要说句话。”

  不待周胖子答应,径自来到无双女身前,道:“妹子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无双女喑叹一口气,道:“我只可给大小姐五颗黑烟弹。”

  百纯愕然道:“妹子怎可能一猜即中?”

  无双女冷然道:“小姐是否爱上了郎庚?”

  百纯忘了追问下去,双目射出哀伤的神色,轻轻道:“我或许尚未爱上他的人,但肯定爱上了他的画,更希望看到他画我的画。却又知道他完成最后一幅美人图时,就是他末日来临的时刻,心情矛盾至极。妹子是如何晓得他是五遁盗呢?”

  无双女轻描淡写的道:“他是谁,已是全城皆知的事。”

  百纯盯着她道:“该说全城皆知大河盟认定了他是五遁盗,更知大河盟没法拿出真凭实据来指证他,可是妹子的语气,却透出一种深信不疑的味道,似乎妹子早清楚郎庚是五遁盗。”

  无双女冷冷道:“大小姐还要我的黑烟弹吗?”

  百纯出奇地没有生气,凝视她片刻,道:“妹子与人交过朋友吗?”

  无双女道:“我从来没有朋友。大小姐,所有人都在等你了!”

  百纯沉声道:“妹子是否曾受过严重的打击呢?”

  无双女丝毫不露出内心的情绪,道:“大小姐愈址愈远了!”

  百纯拿她没法,转身朝大堂走去。

  乌子虚知道自己最享受的时刻来临了。

  现在他再非郎庚,而是五遁盗。

  天地被漫空雨粉连接起来,视野再难及远,他立在风竹阁临池的平台上,感觉着绵绵细雨的湿润,遥观对岸若现若隐的水榭美景。

  “变”为五遁盗后,他会处于颠峰的状态,一直保持至远离险境,到绝对的安全后,他才会放松。那时袋里银两愈多,他愈感失落,只有醉生梦死的堕落生活方式,始能勉强填补他心灵的空虚。那或许并不是最好的方法,但他的确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他晓得这回的情况,与以往任何一次大不相同。

  与钱世臣成功交易,只是整个行动的开始,他的目标是云梦泽神秘古城内的异宝,且这次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压抑不住的好奇心,为了古城内的女神。

  他毕生都是追寻某一样东西,直到此刻,他仍不知道那是甚么,只知每次当他自以为快要成功时,最后都是无比的失落。

  这回会不同吗?

  答案是不是密封在那古城之内,等待他去揭晓。

  他的盗宝生涯从未如此精采。

  鼓乐声从红叶堂的方向传来,晚宴的彩排开始了。

  辜月明来到一座普通不过的民房正门前,扣响门环。

  好一会后,大门内一个声音喝道:“找谁?”

  辜月明道:“告诉大统领,辜月明求见。”

  又过了半晌,大门拉开少许,有人在里面道:“辜大人请进来。”

  辜月明亳不犹豫从仅可容一人通过的门缝侧身挤进去,门内两旁的厂卫仍未看清楚他,他已从两人间走过,来到了厅中央,沉声道:“季大人在那里?”

  另一名把守后门的厂街目光闪闪的打量他,道:“辜大人请随小人走。”

  那人领他走过前中进间的天井,在一个侧厅见到季聂提,两人对桌坐下,手下把门关上后,季聂提冷冷道:“月明怎知我在这里?”

  辜月明神色诤若止水,道:“这正是我的专长。”

  季聂提双目掠过惊异的神色,似在重新估计他的能耐,道:“为甚么来找我?”

  辜月明道:“我是来找支援。”

  以季聂提的喜怒不形于色,也禁不住露出错愕的神情。

  辜月明续道:“我不是要人手的支持,而是武器的支持。希望季大人能借我一副四弓弩箭机,另两筒弩箭。”

  季聂提兴致盎然的问道:“月明要对付谁呢?”

  辜月明平静的道:“是戈墨和钱世臣旗下的好手,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世上将再没有戈墨这个人。”

  季聂提叹道:“月明行事,总是出人意表,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吗?”

  辜月明道:“我不知道有那一方面的事,是季大人尚未知道的?”

  季聂提道:“没有关系,月明就当我甚么都不知道好了。”

  辜月明从容道:“钱世臣和大河盟已连成一气,天明前会进红叶楼擒拿五遁盗。今晚更是戈墨杀我的最好机会,因为猜到我会插手五遁盗的事。钱世臣现在再没有任何顾忌,可以放手对付我。”

  季聂提不解道:“我真不明白月明,月明这回的任务,不是要找寻楚盒吗?为何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五遁盗,竟这么热心,硬要踩一脚进去。”

  辜月明淡淡道:“五遁盗并非毫不相干的人,只有他能带领我们到古城去。”

  季聂提一呆道:“竟有此事,这又从何说起?”

  辜月明道:“终有一天,铁一般的事实会证明我的看法没有错,但现在说出来,季大人肯定嗤之以鼻。”

  季聂提道:“但你怎能凭这几句话要我接受你的看法,总要有些实在点的事,我才较易接受。”

  辜月明若无其事的道:“寄藏在古城内的神灵,正依附在五遁盗身上。”

  季聂提失声道:“甚么?”

  辜月明重复了一次,然后道:“这是我非常个人的判断,没有任何事实支持,也不可能有事实支持。”

  季聂提苦笑道:“月明要求我提供武器,这方面完全没有问题。可是甚么神灵附体,恕我没法同意。”

  辜月明道:“要季大人改变信念,当然不是易事。但过了今夜后,季大人或会重新考虑我的看法。”

  季聂提道:“我不明白,为何明天我会有不同的看法?”

  辜月明道:“告诉我,季大人认为五遁盗有机会安然逃去吗?”

  季聂提沉吟半晌,摇头道:“绝对没有机会。”

  辜月明道:“对!五遁盗正身陷绝境,可是季大人明白以五遁盗如此高明的人物,为何会将自己放进这么一个局面去呢?”

  季聂提道:“人是会犯错的,五遁盗亦不例外。”

  辜月明道:“假如今夜大河盟的人全力出手,仍奈何不了五遁盗,季大人会怎样想?”

  季聂提道:“有可能吗?”

  辜月明从容道:“此正为关键所在。照牌面看,五遁盗必无幸免之理。如果事实恰好相反,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有鬼神在撑五遁盗。”

  季聂提点头道:“我可以接受月明这个验证鬼神的方法。可鬼上身是鬼上身,与能否寻得古城有甚么关系?怎知上了他身的是不是没相干的游魂野鬼,目的只是找替身。”

  辜月明沉声道:“因为五遁盗为躲避大河盟的追捕,逃进云梦泽去,在一个不知是梦还是幻觉的情况下,遇上穿楚服的美丽女神,自此女神不断入梦,每个梦都与古城有关。”

  季聂提倒抽一口凉气道:“竟有此事?”

  辜月明道:“我是个说谎的人吗?”

  季聂提呆瞪他片刻,深吸一口气道:“月明想我怎样帮忙?”

  辜月明道:“除了供应我四弓弩箭机和弩箭,甚么都不要做,直至深信我的判断而不疑,到时机来临,设法拖住大河盟和钱世臣的后腿,让我和五遁盗可安然到云梦泽去。七月十五,季大人可在无终河东岸等待我,希望届时楚盒已落入我的手中。”

  只有在云梦泽,辜月明方有机会杀死季聂提,亦只有楚盒,方可诱季聂提深入进云梦泽。

  季聂提沉吟半晌,终点头道:“月明的提议合情合理。不过如果你判断失误,大河盟成功活捉五遁盗,立即押人上船,扬帆远去,我岂非要白白错失杀丘九师和阮修真的天赐良机。”

  辜月明道:“我正是怕季大人冒这个险,因为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今晚的岳阳城,将置于钱世臣的绝对控制下,只有他来对付我们,而我们只能设法求生。”

  季聂提道:“月明认为钱世臣晓得我藏身这里吗?”

  辜月明淡淡道:“这个很难说,可能性是存在的。戈墨是个懂妖法秘术的人,故能屡次像未卜先知般伏击我。季大人考虑这方面的问题,必须把戈墨计算在内。”

  季聂提凝视他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道:“好!我答应月明,现在立即撤往城外去。月明随我走吧!明天再回来看看五遁盗是不是继续在红叶楼内扮演画仙。”

  辜月明冷冷道:“如此良宵,我辜月明怎会错过,何况这或许是杀死戈墨的另一个好机会。”

  季聂提道:“我有一个古怪的感觉,就是月明每次提起戈墨,双目总闪现杀气,似乎你们之间有解不开的深刻仇恨,为何如此呢?”

  辜月明徐徐呼出一口气,道:“自接下大公公的任务后,我不明白的事多着呢!更要不住改变修正自己以前的信念和思考的方法。我不清楚戈墨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宿世大敌,只晓得我们两人间,只有一个能活下去。”

  季聂提无言以对。
 
第七章 话说当年

  钱世臣策马离开布政使司府,十八骑亲卫前呼后拥的,沿大街朝红叶楼驰去。

  漫漫雨粉从灰蒙蒙的天空洒下来,落在他脸孔上,有种豁了出去的痛快,更是他此时心情的写照。

  因东窗事发而来的恐惧已一扫而空。

  大河盟的声誉在长江一带确实如日中天,手下将领和邻近的地方大臣,晓得有大河盟参与义举,无不反应热烈。

  现在他已送走家人,再没有牵挂,被酒色财气消磨了的雄心壮志,又在心里活跃起来。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是寻常地方官员,体内流的是古楚皇族高贵的血液,值此朝廷腐朽不堪的当儿,好应振臂而起,成就大功业。

  粮货正从各地源源不绝的送到岳阳城来,一批本应运往京师的粮货亦被他扣在岳阳不发,即使朝廷大军压境,凭他兵精粮足的实力,随时可守个一年半载,待大河盟援军杀至,长江以南将尽入他手里。那时只有凤公公怕他,他再也不用惧怕任何人。

  钱世臣再没有任何顾忌。

  乌子虚把小艇划离风竹阁,望水香榭的方向驶去。

  他的心境平静安详,因为再不会三心两意,一切依计划而行。在满湖烟雨里,天地间似剩下他一人一艇,其它的人事与他再没有关系。

  这场烟雨非常邪门,来时没有任何先兆,转眼间已把楼内楼外转化为如梦如幻的世界,一切变得不再真实。

  黑夜加上烟雨,彷佛是云梦女神为他度身打造的。他是最懂利用环境的人,而这正是最有利他行动的环境。

  湖岸四周亮起点点灯火,在烟雨笼罩下,化为一个又一个的大小光蒙,充盈水意。

  自第一次进行盗宝行动,他已清楚不论如何精密的计划,总有百密一疏的地方,必须依赖一点运气。而那是没有任何凡人能控制的,须看老天爷的心意。

  现在他已做好他的部分,准备十足,就看云梦女神是不是站在他这一方。

  他从来没有失过手,这回会是唯一的例外吗?

  辜月明把小艇停在一座拱桥下,静待黑夜的来临、杀戮的开始。

   对死亡他早已感到麻木了,不论是自己的死亡,还是别人的死亡。他没有蓄意去美化杀人的行为,赋予杀人正义的装饰。自懂事开始,他便知道这是个立场的问 题,因处境的不同,双方处于对立的位置,当冲突尖锐化时,两方各走极端,只有凭武力来解决。他和钱世臣、戈墨的情况正是如此。

  今晚他会杀人,大部分是从不认识的人,每个人的死亡,都会带给亡者家人沉痛的打击,可是这个情况,自有历史以来一直继续着,以后也不会停下来。大大小小的战争,此起彼继。人的历史,是一部战争的历史。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厌倦战争,却沉醉于杀人或被杀的生涯。他的体内流动的是不是好勇斗狠的血液?只有面对死亡、接触死亡,方能减轻生命沉重的负担。

   桥外烟雨漫漫,从不受天气变异影响的他,自这场突如其来、漫无休止的毛毛雨丝从天降下,他一直被一种从未有过,莫以名之的情绪支配,心湖不住浮现那叫双 双的女郎美丽的倩影。彷佛在这充满斗争仇杀的人间世里,从她身上看到这丑恶的世界里唯一美好的东西,找到沉重生命里的避难所。

  他是否爱上了她?

  他不知道,也不想弄清楚。

  有一个他没有向人透露过的秘密,就是他憎恨自己,厌恶自己满手血腥。

  他只懂得恨,绝不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他根本没有爱上人的资格。

  爱是与他无缘的,只有死亡完全属于他。

  如果可以凭他的命,去换取双双的快乐和幸福,他会毫不犹豫的那样做,那并不是牺牲,而是救赎,对自己的救赎。

  无双女推开花窗,湿润芳香的空气随着一阵风从静谧沉睡的挂瓢池流进雨竹阁的小厅堂。对岸的水榭亭台隐没在烟雨之中,只余点点昏暗无力的灯光。

  她想到乌子虚,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他口口声声说有神灵附体,致身不由己,自己总不肯去深究。是不是怕知道真相后,会改变想法,而她压根儿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或许因为她的心太累了,没法负荷其它东西;又或是她不想面对现实,只愿躲在习惯了的那个由自己织出来的茧内。在那个封闭的天地里,一切简单明白,清楚分明,只有她自己和背负着的秘密。

  可是乌子虚那幅云梦女神图,已在她本密封起来的茧破开了一个缺口,她安稳的世界被动摇了。

  她不明白为何忍不住的帮助乌子虚,她对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为何会有这样古怪的感觉。

  她是不是须改变自己呢?

  百纯站在书香榭临池的乎台上,凭栏眺望凄迷的湖景。

  丘九师现在是否正抹拭他名震天下的封神棍,等待向五遁盗出手的最佳时机?据传闻他的封神棍在与人搏斗时,可长可短,变化万千,有鬼神莫测之机。

  自从在斑竹楼大雨倾盆下分手后,她曾暗暗期待他的改变,可是随着时间慢慢地过去,她的希望逐渐黯淡下来,到这刻,再不抱任何希望。

  他一定会来,却不是为了她。

  丘九师让她认识到同一件美好东西外的另一面,却不敢怪他,只可委之于造化弄人。

  婢女的声音从水榭下层的入口传上来道:“布政使司大人到!”

  丘九师感到非常无聊。

  他很想找些东西来做,让精神有专注的方向,让时间过得快一点,调剂一下,却总是心神不宁,没法在任何事上多磨点时间。

  他拿起过最爱读的兵法书,岂知翻了几页便放弃了;又到花园里耍了一会棍,可总没有往常那股劲儿。

  如果阮修真在,还可以找他聊天,天南地北甚么都好,只恨他又去找岳阳帮的人安排擒拿五遁盗的事。

  忽然间,他明白自己是感到寂寞了,一种令人无比孤独的寂寞。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以前他只会忙得不可开交,能偷得半日空闲,就已是难得的开心事。

  这是一种令人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失去了自己最深爱女子的寂寞,而他更清楚他会背负着这个感觉,度过下半辈子。

  今夜将是他一生中最难捱的一夜,正如阮修真形容的,在他们前方是一条不归路,过了今夜,他再没法走回头路。

  书香榭临池平台上,放置一张圆桌子,覆以大罗伞,挡着落个不休的毛毛雨,风灯从罗伞中央吊下来,映照着桌面的杯壶碗筷、冷盘美食,别具风味。

  钱世臣的随从,伺候的婢仆全退到楼下去。在这水雾笼罩的天地里,钱世臣颇有天地尽被他踩在脚下的感觉,不但因一切都在控制之下,更因有仰慕的绝色陪伴。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百纯先敬他一杯,撒娇道:“大人真会吊人家的胃口,说故事那有说一半的道理,还处处卖关子,语焉不详。今夜若还是这样子,百纯宁愿不听了!”

  钱世臣呵呵笑道:“百纯放心,今夜不同啦!”

  百纯讶道:“有何不同呢?”

  钱世臣踌躇志满的道:“百纯很快会明白。”

  百纯嗔道:“又卖关子了。”

  钱世臣欣然道:“这个关子定要守着,否则会大煞风景。看!这是多么动人的一个夜晚,我会引领百纯回到千多年以前神秘的年代去,继续古城凄怨迷人的故事。”

  百纯柔声道:“奴家在听着呢!”

  钱世臣心花怒放,百纯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千依百顺的,令他感到他们间的关系又亲密了点儿。欣然道:“百纯的承诺仍有效吗?”

  百纯轻轻道:“大人放心,誓言当然仍然生效。不过这么一个动人的故事,竟在我们间失传,大人不觉可惜吗?”

  钱世臣心忖怎会失传,至少我钱家的子孙会知道,可是却没法说出口来,因为会破坏故事不传之秘的感人气氛,随口道:“只要有我钱世臣的一天,百纯不可向任何人说出来。”同时想到,若连他钱世臣都找不到楚盒,他的儿孙更没有希望。

  忽然间,他感到说甚么也没有关系,即使百纯泄漏秘密,仍影响不到事情的发展。一切已成定局。

  水香榭厅堂的圆桌上,放满了作画的工具,看着乌子虚兴致勃勃的把画纸摊开来,以纸镇压着,蝉翼皱眉道:“先生准备即席挥毫吗?可是……”

  乌子虚截断她道:“我当然明白,大小姐正在陪钱大人风花雪月嘛!雨倒有一点点,风和月都没有。哈!八幅美人图的最后一幅,要搞搞新意思,这才会成为千古流传的美事。”

  蝉翼生气的道:“你不是搞新意思,而是搞破坏。你的脑袋是用甚么做的,不知道使司大人是开罪不得的吗?大小姐是绝不会在这时候过来的,你枉费心机了。”

  乌子虚把手指竖起,按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移到蝉翼身旁,道:“蝉大姐忘了我是谁吗?”

  蝉翼愕然朝他望去。

  乌子虚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我是五遁盗嘛!非常人自有非常的行为,若做的事可让常人想到,还叫甚么非常人。哈!蝉大姐若要帮我的忙,须依我的话去做。”

  蝉翼反怀疑起来,道:“你真是五遁盗吗?”

  乌子虚神气的道:“当然是如假包换的五遁盗,从头到脚都是那个从未失过手的五遁盗。”

  蝉翼被他争着认五遁盗的夸张言词惹得疑心大起,道:“为何我扯不掉你的须?”

  乌子虚昂然道:“因为我黏须用的药汁黏上去便扯不掉,五遁盗用的东西当然不是寻常的东西。对吗?”

  蝉翼一呆道:“那岂非没法弄下来?”

  乌子虚理所当然的道:“剃掉不就成了吗?”

  蝉翼“噗哧”笑了起来,还轻拍胸口,欣然道:“几乎给你吓死,原来你根本不是五遁盗,害得人家为你白担心。你真的混帐,这种事怎可以拿来开玩笑的。”

  乌子虚凑近她笑嘻嘻的道:“难得蝉大姐这么关心我,真令我感动。”

  蝉翼左右玉颊各飞起一朵红云,大嗔道:“谁关心你!”

  乌子虚心痒起来,愈凑愈近,在她耳朵旁道:“蝉大姐不关心我,怎会为我担心呢?”

  蝉翼往旁挪开娇躯,不依道:“不准靠这么近。”

  乌子虚无可无不可的耸耸肩胛,回到桌子旁坐好,道:“蝉大姐请坐。”

  蝉翼道:“人家站在这里好了。”

  乌子虚皱眉道:“隔开一张桌子还有甚么好怕的?”

  蝉翼步步为营的移到桌子对面坐下,见他目光灼灼的打量自己,不自然起来,嗔道:“有甚么好看的?”

  乌子虚微笑道:“我在培养画情。”

  蝉翼双眸亮起来,垂下螓首。

  乌子虚心中一动,明白她误以为自己要立即动笔画她,所以按不住心中的喜悦,同时把握到她最美丽的一面。

  论美色,蝉翼比起媚艳的百纯,如星光之于皓月,可是蝉翼对他的吸引力,却不会比百纯逊色,原因在她的“真”,一种发自内心真挚诚恳的气质。

  如果他能掌握她这个特质,体现于画纸上,便像完成了的七幅美人图般,成为另一杰作。

  可是此刻他的脑海仍是空白一片,未能如先前七幅画般,如有神助似的在脑中形成清晰的画像,然后妙手天成般写而成画。

  他从自己的情况,一丝不误地掌握到云梦女神的“心意”。

  他更清楚知道,辜月明的想法是对的。今夜的成功与失败,不在于他五遁盗的本领,而在于他能否遵从云梦女神的意旨,所以他必须“顺心而行,不可勉强”。

  辜月明缓缓脱下外袍,挂在十字形竖在艇子中间的木架上。在黑暗的桥底里,任谁骤然看进来,都会误以为他仍坐在艇上。

  他身穿水靠,腰插宛剑,背挂佩剑和一筒弩箭,四弓弩箭机则挂在胸前,完全进入战斗的状态。

  他感觉着敌人的接近。

  如敌人来犯,必乘艇循河道顺水向他发动攻击,陆上当然会有配合,但初时会以水路的攻击为主。不发动则已,发动时将是雷霆万钧之势,采弩机大弓等远距离攻击,一下子置他于死地。

  假如他侥幸不死,被逼撤离桥底,埋伏陆岸的敌人会予他致命的突袭。

  当戈墨凭妖术掌握到他的位置,这个情况将无可避免的出现,没有别的可能性。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辜月明冷静地拿起放在脚下连着长索的铁钩,将绳索一端绑在腰间,一个翻身沉入艇旁的河水去。

  无双女登上小艇,朝晴竹阁的方向摇去,她的借口是送五颗黑烟弹给百纯,真正的原因则是要看那幅女神图,最好是一个人独自观赏。

   这是自那个大祸临头的晚上后,她首次纯粹为了自己去做一件事,要弄清楚的是乌子虚所形容的命运之局。她真的是这个命局的一部分吗?在这个命局里,她究竟 处于甚么位置?一切是否注定了的?爹注定要在云梦泽失踪,舅舅注定被逼服毒自尽,而她则注定要杀辜月明。一切又是为了甚么?

  她想知道。

  只有直接接触云梦女神,她或可以得到一个答案。

  百纯喝了钱世臣回敬的酒,两颊现出红晕,有点不胜酒力的模样,令她更是娇艳欲滴,像朵盛开的鲜花。

  钱世臣看得眼都直了,百纯一双眸子正燃烧着渴望和期待,虽然他晓得她之所以会这样子是为了云梦泽的故事,可是怎都是对他的故事感兴趣,登时心生豪气,决定要令百纯感到不负此夜。沉声道:“上回的故事,我在两处地方卖了关子,百纯记得是哪两处吗?”

  百纯喜孜孜道:“终于肯揭晓了。当然记得,第一处就是无终河湘夫人投河自尽处,究竟发生了甚么怪事呢?另一处是云梦城第二代城主,凭甚么发觉盒子与无终河里的异物有关系?”

  钱世臣发自真心的道:“百纯确实冰雪聪明,完全掌握到故事的重点。”

  百纯柔声道:“大人为何要卖关子呢?”

  钱世臣道:“因为这牵涉到一个可为任何人惹来杀身之祸的秘密,辜月明正是为此远道到岳阳来。百纯和辜月明究竟是甚么关系?为何他甫抵岳阳便来见你,跟着又多次造访红叶楼。”

  百纯露出难以相信的神色,道:“大人说的故事,竟然不是故事,而是确有其事?这怎么可能呢?你说的不可能是真的。”

  钱世臣非常满意百纯的反应,符合他的预期,道:“百纯无答我的问题。”

  百纯打量他半晌,道:“我的师姐是辜大哥的朋友,师姐寄信来我处,由我把信转交辜大哥,就是这样。”

  想到辜月明,他心中立即充满杀机,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今晚辜月明肯定性命不保。戈墨加上五十个对岳阳城熟悉得像对自己家般的高手,辜月明怎可能应付得来。

  欣然道:“如此辜月明就是个没相干的人,我们以后不要再提起他。”

  百纯芳心一震,直觉感到钱世臣心中对辜月明的仇恨,又记起辜月明屡次警告她不要理他的事,现在更从钱世臣泄漏的口风大概知悉辜月明因何事南来,但仍没法明白钱世臣怎会和辜月明结下解不开的梁子。

  钱世臣露出思索的神色,徐徐道:“不知过了若干年,在湘夫人投河之处,一株怪树从河床长出来,高达一半水深,先被到那里狩猎的猎人发现,然后广传开去,人人均认为此树是湘夫人死后的化身,称之为湘妃树。”

  百纯的心神被他说的话吸引,惊异的道:“世间真的有如此异事?”

  钱世臣道:“此事千真万确,后来楚王还亲自远道从都城到那里看个究竟,把那河段画为禁地,派人在无终河之东筑城看守。”

  百纯深吸一口气道:“这株树有甚么特别之处?”

  钱世臣道:“湘妃树当然不是寻常的树,是独一无二的,其形如伞,树干粗至两人合抱,色红,叶黑,大如人的手掌,似五指箕张之状,茎被尖刺,呈钩状向下。不论河水如何暴涨冲奔,都不能影响其分毫。”

  百纯道:“这株树仍然在吗?”

  钱世臣像没有听到她的话般,目光首次从她身上移开,投往烟雨迷离的挂瓢池,吁出一口气道:“这还不是最奇妙的地方,最奇怪是此树每十年开花结果一次,却只得一果。花是金黄色的,形状奇特,灿烂盛放时美至不可方物,异香四溢,远传十里。”

  百纯兴致盎然的道:“从这株树长出来的,肯定是仙果。”

  钱世臣点头道:“曾见过果实的人都会像百纯般有这个想法。此果大小如拳,从树顶长出来,浑圆通透,晶莹如玉,名为湘果。”

  百纯好奇的道:“是不是在采摘上出了问题呢?”

  钱世臣的目光回到她发亮的俏脸去,沉声道:“此果长得极快,不用一天的工夫,便可熟透,且每次都是由正午开始,那时天见异象,忽然雷电交加,雨暴风狂,至当夜子时才止,然后是浓密的大雾,令人更感到此果绝非凡果。”

  百纯往左右看去,骇然道:“给大人说得我心都发毛了。”

  钱世臣双目射出火热的神色,道:“任谁见到此果,都希望能据为己有,毫不犹豫的服食,看会不会变成神仙。百纯会这样做吗?”

  百纯摇头道:“我不知道。”

  钱世臣叹道:“百纯猜对了。此树刀斧不入,一般凡兵根本没法把湘果割下来,且其时河水暴涨,风雨雷电下水流如万马奔腾,要到这样的河里取果,谈何容易。”

  百纯咋舌道:“子时后又如何呢?”

  钱世臣道:“湘果会迅速萎谢收缩,消失得无形无踪。”

  百纯瞠目以对。

  钱世臣道:“但湘果的吸引力太大了,数百年间,冒死采果的人不计其数,为此送上性命的人亦不计其数,更有人想出在水中把湘果吃掉的方法。”

  百纯道:“成吗?”

  钱世臣点头道:“确有人曾在水中成功服食。此人是个水性极佳的勇士,他以粗索绑在腰间,另一端绑在河旁大石上,精确的算准长度,然后在结果时投进河水里,就在水中吃掉湘果。唉!”

  百纯紧张的道:“发生了甚么事?”

  钱世臣沉声道:“他胀死了。”

  百纯失声道:“甚么?”

  钱世臣道:“刚服食时没有异样,到他回到岸上,忽然全身发胀,直至胀死,死状极惨,从此再没有人敢这么做。”

  百纯说不出话来,记起钱世臣说过“那是非常神异的东西,同时非常可怕”的两句话。

   钱世臣道:“此时湘果的事终传入楚王耳中,楚王按捺不住,亲自南来,目睹湘妃树开花结果的奇景,偏是毫无办法,又不甘心,遂命手下心腹大将在河旁筑城看 守,并责令这个大将想出采果之法。到颛城矗立河旁,已是十多年后的事,大将成为第一代的城主,可是对如何采果,仍是一筹莫展,更为此郁郁不乐,城建成后三 年,竟一命呜呼,其子继位为第二代城主。”

  罗伞外的细雨愈下愈密,在风灯映照下,变成一道道银丝,封闭起罗伞内的小天地,灯光不能及远,他们似置身在由苍天吐出来的雨丝编织成的雨茧内,回荡着来自远古悲壮荒凉的故事。

  河弯处两艘不见灯火的快艇转出来,朝辜月明处身的桥底顺流驶至。从辜月明的角度看去,见不到艇上的敌人,因为目光被竖起在船首的盾牌封隔,只能肯定敌人密藏盾后,弯弓待发。

  辜月明别转头往桥底另一端下游方向瞥了一眼,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立即松开抓着艇沿的手,潜入贴近河底的深度,在漆黑的水中灵活如鱼般接近敌艇。

  剎那之间,他掌握了敌人的虚实。

  大河盟并没有参加这个针对他的行动,否则如有丘九师这个精于兵法战略的人主持大局,绝不会用这种看似周详缜密,事实上非常愚蠢的方法向他发动攻势。

  丘九师或阮修真会看破他藏艇桥底,是诱敌之计。他们会先把他从桥底逼出来,才慢慢收拾他。

  在一般情况下,敌人现在采用的战术,对付任何人都是绰有裕余。但若对付的人是他辜月明,与自寻死路全无分别。

  主持的是戈墨,此人武功虽高,更懂妖法,却不是行军打仗的专才,碰上他只有吃大亏的份儿。

  河面倏地灯火通明,敌人拉下掩盖风灯的布罩。

  箭矢离弦的声音密集响起。

   一切尽在辜月明计算中,辜月明从水底升起,手中利钩挂入左边敌艇船头处,钩个结实,接着从敌艇旁敌人看不到的角度冒出头来,换气,又再潜入水里,四弓弩 箭机来到手中,扭身仰潜。此时敌艇在上方驶过,站在敌艇中间的箭手完全暴露在他弩箭机的瞄射范围里。连接挂在敌艇船首的钩索绷个笔直。

  机括声响。

  弩箭连环射出,从河水斜冲而上,惨叫声应箭而起,四枝弩箭,准确无误的命中四个敌人,伤的都不是要害,而是肩臂的位置,不是因他忽然心软,而是策略上的考虑。

   辜月明今夜的战略目标是戈墨,只有杀死戈墨,他今晚才算大获全胜。杀人只会激起对方拚死之心,可是伤人,却可削弱敌人的战力,令对方不得不拨出人手,去 救护伤者。就以现时的情况说,两艘敌艇各有两个受箭伤的人,立可瘫痪了两艇的战斗力,为了迅速救治伤者,两艇必须立即撤离战场,而这正是辜月明计划的部 分。

  两岸杀声震天。

  劲箭雨点般从埋伏两岸的敌人手中强弓盲目的射往辜月明原先发射的水段,而辜月明已先一步被系在腰间的绳索扯得随艇去了。

  手握宛剑剑把。
 
第八章 迷离雨夜

  无双女推开晴竹阁虚掩的大门,步入厅堂,在左右两座灯台映照下,画中的云梦女神似欲从墙上走下来。

  她有点战战兢兢的走到离画六、七步许处,怕自己又像上回般忽然晕厥。

  四目交投。

  无双女在看画中女神,女神也像回敬她的目光,情景诡异之极。

  晴竹阁静悄无人,可是她却知自己并不孤独,云梦女神在伴着她,这是没法形容的感觉,令她全身寒毛倒竖,不寒而栗。

  她听到自己问道:“你究竟是谁?”

  一股莫以名之的恐惧紧攫着她,她感到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直至抵着后方靠墙的长椅,双腿一软,坐了下来。

  画中的云梦女神仍是那个样子?那个姿态。但不知是错觉还是幻觉,她感到女神的眼睛明亮起来,生出变化,正以一种充满怜悯的神色注视她。

  无双女想以双手遮眼不看,偏是浑身乏力,没法做到这个简单的动作。

  灯火逐渐暗淡。

  她再不是在晴竹阁的厅里,仿佛由一种存在,变成了另一种存在,而这两种存在是并行不悖的,一切是那么自然转化,她丝毫不感异样。

  脑袋一片空白,似在等待着被某些思想或情绪填补。

  乌子虚闭上双目。

  蝉翼不解地看他,呼唤道:“郎先生!郎先生!”

  乌子虚张开眼睛,微笑道:“有劳蝉大姐到邻榭请大小姐到这里来。”

  蝉翼坚定的摇头道:“不!我绝对不会这样做。”

  乌子虚道:“蝉大姐想清楚了吗?”

  蝉翼断然道:“当然想清楚,如果我在这时候去打扰大小姐和钱大人,即使大小姐不怪我,胖爷也会把我骂死。”

  乌子虚毫不着急微笑道:“蝉大姐并没有真正想清楚,这是大小姐的吩咐,答应完成七幅美人图后,何时想见她,她会立即来见我。蝉大姐忘了吗?”

  蝉翼娇嗔道:“这怎可以一概而论。大小姐是指她可以分身时才见你,现在她怎可以离开呢?何况这回是大小姐主动邀约钱大人,中途告退于礼不合。”

  乌子虚心中生出荒谬的感觉,如果他辛辛苦苦营造出来的大好形势,竟因蝉翼的不肯合作而使整个交易大计就此夭折,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叹了一口气,道:“蝉大姐只要通知大小姐,说我乌子虚想立即见她,至于大小姐来与不来,由大小姐去决定。”

  蝉翼坚决的道:“你要胡闹,自己去胡闹,我是不会陪你发疯的。”

   乌子虚心忖唯有使出撒手鐗,至于能否劝服蝉翼,须由老天爷或云梦女神去决定。诚恳的道:“我不是吓唬蝉大姐,我刚培养得画情充足满溢,亟待宣泄,写之成 画。如果大小姐不能立即来见我,画情受阻,我会好几天都画不出任何东西来,八幅美人图将会功亏一篑,欠缺大小姐的一幅。如果胖爷和大小姐怪罪下来……”

  蝉翼道:“你在耍无赖,竟威吓人家。”

  乌子虚陪笑道:“我怎敢威吓蝉大姐,又怎么舍得。好吧!现在我回风竹阁去睡觉,有甚么事,我会一力承担,绝不会向任何人说我的小蝉翼半句。”

  蝉翼一脸不依的站起来,踩踩莲足,狠狠瞥他一眼后去了。

  乌子虚软摊在椅子处,心叫侥幸。

  雨愈下愈密,雾愈来愈浓,雨和雾再分不开来,书香榭似已与人世隔绝,如云梦泽里的荒域般被世人遗忘了。

   钱世臣双目射出深切缅怀的神色,道:“继位的第二代城主是个非常杰出的将领,自十八岁开始,多次奉令领军出征,战无不胜,且对采摘湘果的热情不在其父之 下,为的却非楚王,而是自己。他曾遍访楚地著名的卜筮师,得出一个结论,采果的时刻非常关键,过迟或过早都不成,必须是雷电收止的剎那。”

  百纯同意道:“这个人很聪明,那就是子时前的一刻,接着湘果会萎谢变质。他叫甚么名字呢?”

  钱世臣道:“事后楚君视此为奇耻大辱,所以有关颛城的一切,不载于楚史之内,第二代城主的名字从此湮没。我们姑且称他为新城主如何?“

  百纯兴奋的道:“就这样称呼他。这个故事真刺激,峰回路转,离奇曲折。新城主最后能否采摘湘果呢?”

  钱世臣道:“怎会这么容易。不过如百纯说的,新城主确实是个聪明的人,在他平定南蛮的战争里,意外得到一种奇异的铁矿,心中生出主意,特地到当时楚地最著名的铸剑中心,找到最有本领的铸剑大师,穷三年之力把顽铁打制成锋利无比的旷世神兵,以之为采果的利器。”

  百纯紧张的道:“成功了吗?”

  钱世臣吐出一口气,道:“成功了!同时也是彻底的失败。”

  百纯不解的蹙起黛眉。

  钱世臣续道:“新城主依前之法,腰缚绳索,另一端绑在岸旁大石处,亲自下水,经历一番惊险后,成功割断果茎,捧着湘果回到岸上去。”

  百纯道:“不是成功了吗?”

  钱世臣道:“新城主当时肯定是这么想,可是湘果离水后立即迅速溶解,没有在新城主手上留下半滴。”

  百纯可惜的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液汁也可以服用嘛!”

  钱世臣道:“若百纯是新城主,敢服用吗?”

  百纯为之语塞。

  钱世臣道:“真正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只知事实如此。新城主功败垂成,懊丧得不得了。就在采果失败的半年后,事情有新的转机。”

  百纯欣然道:“定是与大人说过的怪盒子有关,对吗?”

  钱世臣赞道:“和百纯说话不用花气力,果是如此。新城主采果不成,郁郁不乐,遂到处游玩散心,路经苍梧,拜访当地一个小诸侯,见到这个奇异的宝盒,遂有后来的事。”

  百纯好奇的道:“这个盒子究竟有何特别呢?钱大人呵!”

   钱世臣给她软语央求,心都融化了,道:“这个盒子乍看不见一缝,只因开启之法非常奇妙,那个小诸侯找遍远近巧匠,仍一筹莫展。到宝盒落入新城主之手,又 遇上一个精通天文的贤者,才能破解。奇怪是盒内空无一物,不过盒子本身已是价值连城的奇宝,如果五遁盗活在当时,偷的肯定是这件宝贝。”

  稍顿续道:“新城主问起宝盒的来历,小诸侯不防有他,坦然说此盒是来自舜帝的遗宝。”

  百纯娇躯猛颤道:“湘夫人不正是舜帝的妃子吗?竟会这般巧合。”

  钱世臣道:“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述,舜帝南巡,正是崩于苍梧之野,葬于九疑山,是为零陵。小诸侯居于苍梧,近水楼台先得月,得到此宝物毫不稀奇,至于其中详情,就没有人知道。”

  百纯不解道:“即使是舜帝的遗物,但又与湘果有甚么关系呢?”

  钱世臣吁一口气道:“世事的奇妙,往往出乎我们的想象之外。我不是曾告诉百纯,此盒满布纹理,窍妙正在纹饰上。纹饰是具象的,是花的形状,此花不是一般常花,而是湘妃树开的花,新城主一看立即辨认无误。若百纯是他,会有甚么联想?”

  百纯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此盒肯定与湘果有微妙的关系,更是湘夫人指定盛湘果的容器,如果把湘果放进盒子里,会发生最奇异的事,更可能是服食湘果的唯一方法。”

  钱世臣讶道:“百纯比我更有想象力,或许新城主当时亦有类似的想法,但又不能强夺,不是他没有能力,而是怕惊动楚王,遂想出恃强逼婚之计。”

  百纯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的问道:“新城主既有能断湘妃树坚茎的宝刀,又有能盛装湘果的奇盒,且硬挡楚军于城外八年之久,最后湘果是不是落入他腹中去呢?”

  钱世臣正要回答,足音在登楼处传过来,两人愕然瞧去。

  戈墨从马背上跳下来,心中有一塌糊涂的感觉。

  两艘快艇横七竖八的搁浅在河岸处,岸上躺着二十多个受伤呻吟的战士,包括四个早先中了辜月明弩箭的伤兵。

  雨雾笼天罩地,十多步外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

  随他闻呼喊声赶来的另二十多名战士纷纷跳下马背,去救护倒地不起的伤者。

  不用问,戈墨已晓得发生了甚么事。

  即使辜月明是敌人,戈墨心中也不得不佩服,难怪辜月明能纵横天下,最凶悍的盗贼团遇上他仍只有俯首伏诛的分儿。

  辜月明伤人后,跟着两艇直抵此处,趁两艇战士拯救中箭者上岸没有防备的当儿,骤起发难,凭他的快剑尽伤没有中箭的人,中剑者只伤不死,不但无法追他,还变成急待疗治的负累。

  论战略,辜月明是占尽上风优势。

  最令他无计可施的,是他花心力施展“通灵大法”后,一直准确地掌握到辜月明的位置,可是自辜月明发箭后,辜月明在他灵觉的罗网上消失了。

  他再没法探测到辜月明所在处。

  在眼前的雾雨里,要在岳阳城内寻找一个像辜月明般精通跟踪和反跟踪之术的高手,与大海捞针没有甚么分别。

  一个手下气急败坏的来到他身前,慌张的道:“戈爷……”

  戈墨不待他说下去,截断道:“今晚的行动至此为止,你们立即把伤者送返司府。”

  说毕转身便去。

  赤足踏在石板地上,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明白辜月明,不只是对一个敌人的了解,而是某种超越了常理,超越了一般人与人之间普通关系的了解。

  雨粉漫天降下,深夜的街道杳无人迹。时间、地点、甚至天和地,再无关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清楚辜月明正在等候他,他和辜月明的决战将无可避免。

  辜月明今晚的种种手段,最终目的正是逼自己和他进行一场生死决战。

  自从第一次向辜月明施展“通灵大法”,他隐隐晓得自己和辜月明的关系大不简单,大有可能牵涉到前世的宿怨,虽然他的道行仍末足勘破隔世的业障,但他清楚自己不杀辜月明不罢休的心意。

  他从未这么憎恨一个人,这么想杀一个人。

  一道人影出现在长街雨雾深处,若现若隐似有似无。

  “锵!”

  戈墨拔出重剑,以坚定不移的步伐,朝平生最大的劲敌前进。

  四周逐渐亮起来,无双女发觉自己置身在一个殿堂似的地方,空空荡荡的,陪伴她的只有自己的足音。

  整座大殿被仅可让她见物的靛青色柔和光芒笼罩,却没法看到光源,后方是敞开的殿门,透门可看到漆黑的夜空,诡异莫名。

  前方的殿壁似有一幅长宽达两丈的巨大石浮雕,可是怎么看也看不清楚浮雕上的刻像,感觉怪异至极。

  无双女心中模模糊糊的,似是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偏是没法记起任何事情。这刻的她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拥有的只是这一刻的存在,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是行尸走肉般的存在。

  她的脚在往前走,忽然间她又感觉到身体,感觉到手上拿着个小瓶。

  此时她来到供奉在墙上的巨大石浮雕前,浮雕凹凹凸凸的,凹的地方像陷进黑暗里去,没法与凸起的部分组成有意义的画像。

  无双女全盘接受了眼前一切不合理的景象,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如在梦中。

  她举起小瓶,移到眼前,既不明白这小瓶如何会来到手上,更不知道小瓶内装着甚么东西。

  足音在后方响起,似是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但总听不清楚对方在呼唤甚么。

  无双女转过娇躯,一道人影映入眼帘。

  一股肝肠寸断的悲哀,填满胸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的汨汨流下,接着她发觉自己拔开瓶盖,把瓶内的东西尽倾嘴里去。

  钱世臣看着百纯与蝉翼说话,不旋踵已是满脸娇嗔之状,接着朝他走回来,道:“大人请稍候片刻,我要立即去处理一件事,就在隔邻的水香榭,不会花很多时间,说两句话立即回来。”

  钱世臣虽有点不高兴,却没法向百纯发作,还要装出不介意的神态,道:“我会在这里等百纯。”

  百纯感激的送他娇媚的一眼,偕蝉翼匆匆去了。

  钱世臣心忖能否夺得百纯的芳心还是言之尚早,不过百纯对他好感大增,却是不争之实,就看自己能否掌握机会。想到这里,颇有飘然云端的动人感觉。

  就在此时,水榭临池处传来呼叫他的声音。

  “钱大人!钱大人!”

  回过神来,大感错愕,跳将起来,同时生出戒心,喝道:“谁在大呼小叫?”

  那声音道:“小人五遁盗,有宝物请大人过目。”

  钱世臣心神剧震,又大感难以相信,他不去寻五遁盗的晦气,五遁盗好该还神答谢神恩,现在还主动来惹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钱世臣胡涂起来,也不由大感好奇,想到在自己全力戒备下,即使五遁盗强如辜月明,亦难在数招之内有何作为,那时只要他大喝一声,保证五遁盗要吃不完兜着走。

  想到这里,钱世臣步步为营的直抵栏杆处,朝下望去。

  在雨雾弥漫的湖面上,漂荡着一艘小艇,一个身穿水靠,整个头被黑布罩盖着,只露双目的男子,坐在船尾处,左手举起,指头间捏着一颗光华夺目的明珠,朝他望上来。

  明珠散发着奇异的金黄色光,映照得方圆半丈的空间黄蒙蒙的,在光晕里一切都变得晶莹通透,包括神秘的五遁盗,和进入光晕范围的雨丝,情景诡异迷人。

  钱世臣再没法挪开目光,打量的不是五遁盗,而是揑在其手指间的稀世奇珍。

  他心中翻起滔天巨浪,这不正是家传秘史中所形容镶嵌于楚盒上的夜明珠吗?其亮芒更与家史上的夜明珠吻合无间。

  可夜明珠怎会与楚盒分离?更令他难解的是夜明珠怎会出现在五遁盗的指头间。

  乌子虚的感觉更是难以形容。

  最决定性的一刻终于来临,他未来的命运全系于钱世臣的反应。只要钱世臣高喊捉贼,他的赚钱大计不但泡汤,五遁盗更要破天荒第一次“失手”,还得立即逃亡,至于能否逃出岳阳城,则是未知之数。

  钱世臣此刻的反应,是他最希望见到的。

  自今早他进入五遁盗的行动状态,他变得冰雪般冷静,思想的天地无限的扩展,不但想到很多从没有考量过的事,原本模模糊糊的念头亦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通了。

  这个局既然是由神通广大的云梦女神精心布置,那就没有道理他从云梦泽拾得的夜明珠,是无关痛痒的局外之物。

  没有夜明珠,他根本不会窝在红叶楼,陷入绝境,现在更不会在这里和钱世臣谈交易。

  所以夜明珠肯定是整个命运之局里起着决定性作用的东西。

  一切已安排好了。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云梦女神在衪主宰的地域,将夜明珠交给他,令他变成整个局的核心人物,带动整个命运之局的发展。

  正因他勘破云梦女神的手段,所以今夜毫不犹豫的依原定计划行事。至于会引发甚么效应,他一概不知,没有猜测,也不担心。人算又怎及天算呢?

  钱世臣双目射出糅集了渴望、惊异和怀疑的灼热神色,乌子虚看在眼里,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夜明珠对钱世臣来说,绝不止于一件有收藏价值的宝物,而是牵涉到其它事情,否则钱世臣不会有这般异乎寻常的反应。

  乌子虚当然不清楚钱世臣与夜明珠的瓜葛,却晓得如何利用。

  乌子虚道:“五万两一颗夜明珠,铁价不二,钱大人有兴趣吗?”

  钱世臣吃力的从夜明珠移开目光,朝乌子虚瞧去。

  此刻的他只能以一句心乱如麻来形容。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最令他困扰的是五遁盗和辜月明的关系。辜月明晓得夜明珠的事吗?这颗夜明珠是不是由辜月明交给五遁盗的?这是个陷阱吗?想想 又觉得多此一举,辜月明早认定自己是十年前惨案的主谋者,还有甚么好试探的。何况若楚盒落到辜月明手上,辜月明怎会硬把其中一颗夜明珠剜出来?

  沉声道:“依阁下一向的规矩,该先告诉我此珠得自何处?”

  乌子虚毫不犹豫的道:“当然得自云梦泽,钱大人认为可从别的地方得到此珠吗?”

  事实上这是他唯一能提供的答案,更深信不会错到那里去。

  钱世臣闻云梦泽之名抖颤了一下,内心震荡难止,五遁盗这句话,似显示他知道楚盒的事,难道辜月明告诉了他?这是不可能的,辜月明没理由这样做。

  冲口而出道:“其余六颗夜明珠呢?”

  这回轮到乌子虚心神大乱。

  竟然还有另外六颗这般的夜明珠,真教人难以想象。若每颗能以五万两卖出,岂非是三十五万两?如果不去赌,十辈子都花不完。

  乌子虚勉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头皮发麻的道:“一宗交易归一宗交易,时间无多,大人买还是不买?”

  钱世臣几乎扑下艇和五遁盗火拚,又知这是最愚蠢的做法。能否胜过五遁盗尚是未知之数,要生擒他更是难比登天。所谓人的名字,树的影儿,只要精于遁术的五遁盗投入湖水去,凭他一个人到哪里寻五遁盗?

  更糟糕是惊动了大河盟的人,事情肯定失控。

  忽然间,五遁盗燃起了他寻得楚盒的希望,而五遁盗变成了他能否好梦成真的关键人物。

  要得到楚盒,唯一的方法是生擒五遁盗,再从他身上拷问楚盒的去向。

  钱世臣道:“买!不过五万两不是个小数目,你要给我一些时间。”

  说了这句话,头立即痛起来。哪来二、三天呢?大河盟将于天明前展开捕盗行动,真教他为难得想自尽。

  五遁盗长身而起,左手合拢藏夜明珠于掌心内,另一手从背后掏出一封信函,递上去予钱世臣道:“一切交易细节全在函内,大人一看明白。”

  钱世臣接过信函,此时足音在登榭的楼阶处传来,暗叹一口气,头脑发胀的离开栏杆,再没有任何说故事的心情。
 
第九章 宿世之仇

  长街漆黑一片,两旁宅舍间有的在门外悬挂风灯,灯火在雨雾中欲照无力,只能让人辨认出宅舍的约略轮廓。而辜月明立处左前方的宅舍大门外,挂着个最能照亮远近的大灯笼,或许因此而被选作决战的街段。

  戈墨以稳定有力的步伐朝辜月明推进,重剑搁在右肩,以有点蛮不在乎的轻蔑姿态接近敌手。事实上他丝毫不敢托大,正全神贯注的找寻辜月明的破绽弱点。

  辜月明仍是那身水靠装束,没有携带弩箭机和弩箭,从戈墨的角度看去,他的佩剑从背后斜伸出来,似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双手下垂,予戈墨的感觉是处于绝对松弛的状态下,也只有像辜月明那般的高手,始可以在发动攻击前不露丝毫紧张情状。

  辜月明冷然自若的看着戈墨接近,平静的道:“戈兄别来无恙!”

  戈墨于离辜月明丈半许处止步,微笑道:“托福托福!戈某还死不了。”

  辜月明淡淡道:“敢问戈兄和钱大人是那种关系?”

  戈墨洒然道:“甚么关系都好,今夜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人死了,连与这阳间人世的关系都没有了,还说甚么谁和谁的关系呢?”

  辜月明点头道:“戈兄看得很透彻,不过仍被我听出戈兄言外之意,就是与钱世臣只有利害的关系。钱世臣可以给戈兄这样不追求荣华富贵的墨门行者甚么利益呢?当然是楚盒,对吗?

  戈墨冷冷道:“真希望能够与辜兄交个朋友,只恨老天爷却把我们摆在这么一个位置上。辜兄不是要杀我吗?为何却像要聊至天明的样子,不过我得警告在先,今夜巡城的骑队增加了几倍,当有骑队刚巧路经此地,单打独斗会变成以众凌寡,我和辜兄又要开始另一个捉迷藏的游戏了。”

  辜月明轻松的道:“我这个人向来无求,最爱的是随遇而安,今天杀你,又或明天杀你,对我分别不大。戈兄若不想明天今晚此时作忌辰,大可以返家睡觉,我绝不拦阻。”

  戈墨心中大懔,愈感辜月明的难缠。

  戈墨剑道的精华,在于“以静制动”四个字上,就像一座城高墙厚的坚固城池,任敌人军力倍胜于他,如何狂攻猛打,也难以动摇其分毫。只要敌方气势稍衰,他便开城出击,保证可杀敌人一个片甲不留。

  他不是不想主动强攻,偏在气势上没法压倒辜月明,又清楚辜月明的厉害,所以出言激辜月明出手,岂知对方看破他的意图,摆明不会出手,登时令他陷于进退两难之境。

  辜月明讶道:“原来戈兄并不准备施展妖法,而是要老老实实的过招较量,真的非常可惜,令我失去破戈兄妖法的乐趣。”

  换了任何一个人说这番话,戈墨绝不会放在心上,偏是由辜月明的口中说出来,以戈墨的修养,也大感吃不消。湘君桥一战,辜月明不但破他道法,更令他元气受损,是戈墨的奇耻大辱。

  戈墨本无懈可击的气势,登时削弱了几分。

  辜月明冷笑一声,朝他逼来。

  高手相争,胜败只是一线之差,此消则彼长。戈墨清楚眼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往后退走,一是抢先出击,否则若让以剑快称雄天下的辜月明欺至近处出手,他将先机优势尽失,只余捱揍的分儿,岂敢怠慢,喝道:“找死!”

  说话时,倏地前移,以灵巧如舞蹈的步伐,眨眼间已离辜月明不到半丈,重剑从肩上弹起来,像耍弄一根绣花针般毫不费力的迎头朝辜月明疾劈过去。

  辜月明出奇地没有拔出佩剑,左手往背后一抹,一柄只尺半长的短剑来到他手上,横扫而去,划向戈墨胸膛,丝毫不理他从上劈至的重剑。

  虽只是二人对决的单打独斗,可是双方一往无回的气势,却营造出千军万马对仗冲锋的惨烈感觉。

   由于戈墨的重剑比辜月明的短剑长上一倍,当劈中辜月明时,辜月明的短剑应尚未及胸,可是当辜月明掣剑在手的剎那,戈墨脑海中忽然浮现辜月明当日以铁护腕 硬生生击下他射出弩箭的情景,历历在目,更感到重剑肯定会被辜月明以藏在水靠袖内的铁护腕挡格,那时将是被对方破膛剖腹的命运,连忙变招,重剑从上方落下 来,改劈辜月明的短剑。

  戈墨本来的如意算盘,是逼辜月明拔出白露雨,硬拚一招,那他可凭重兵器之利,最理想是可劈断辜月明的拿手兵器,至不济也可劈得辜月明手臂酸麻,难以施展精妙的剑法,岂知辜月明奇招突出,登时乱了阵脚。

  更骇人的是辜月明划来的剑,说是兵器,看起来更像古董,却似能隐隐克制他的道心,非一般凡器。

  “当!”

  两剑交击,火花激溅。

  两人臂力相当,本应拚个旗鼓相当,可是戈墨是临敌变招,没法使足力道,这些微差异处立即显现出来。

  两剑同时被震得往外荡开去,但戈墨的重剑荡开的幅度却大了数寸。

  辜月明就此占得些许先机,欺身而上,宛剑如毒蛇出洞,朝戈墨胸口插去。

  戈墨闷哼一声,回剑自救,眼看不及,忽然往后弹开,重剑恰好扫在辜月明宛剑剑锋处,不但化解了辜月明必杀的一招,还瓦解了辜月明占得先机的优势,妙至毫颠。

  辜月明横剑止步,看着退至丈半以外的戈墨,暗叫可惜。自己千算万算,却算漏了戈墨赤足的奇技,戈墨刚才纯凭长而有力的脚拇指的力量,反向弹开,扳回平手。

  戈墨以重剑柱地:双目厉芒大盛,看着辜月明手持的宛剑,脸色忽晴忽暗,沉声道:“我该见过此剑!”

  辜月明淡淡道:“戈兄该说曾见过此剑。”

  戈墨摇头道:“不!我确实见过此剑。”

  辜月明讶道:“听戈兄的语调,戈兄虽见过此剑,却忘掉何时见过,在哪里见过,对吗?”

  戈墨叹道:“如果我们不是势不两立的敌人,肯定可成知己。辜兄猜个正着,实情确是如此。”

  辜月明正容道:“戈兄可知此剑的来历?”

  戈墨道:“正想向辜兄请教。”

  辜月明道:“此剑得自凤公公,他蓄意隐瞒此剑的来历,皆因此剑大有可能出自古楚铸剑师之手,且与云梦泽内神秘古城有关,否则凤公公不会珍而重之的赠我此剑,还深信此剑可助我寻得楚盒。”

  戈墨露出震骇的神色,迅又回复平静,点头道:“若我能杀死辜兄,定会给辜兄一个痛快,事后好好安葬,不会说半句侮辱的话。”

  辜月明沉声道:“刚才戈兄联想到甚么呢?”

  戈墨叹息道:“我想到甚么,再无关痛痒,我只知此剑激起内心最深刻的恨意,令我比任何时候更想斩下辜兄的首级。”

  辜月明笑道:“戈兄仍那么有把握吗?”

  戈墨沉着的道:“每和辜兄多过一招,我便多一分杀死辜兄的把握。辜兄高明之处,是凭战略压制我,每次均令我没法发挥全力,不过对辜兄的认识不断加深,这种情况会逐渐改变过来。”

  接着提起重剑,斜指辜月明。

  辜月明平静的道:“戈兄是否想到前世今生的问题?”

  戈墨正要答他,忽然左方天际传来一声爆响,两人循声瞧上,只见雨粉茫茫的夜空隐现红芒。

  烟花讯号。

  辜月明目光回到戈墨脸上,后者露出掩不住的惊讶。

  辜月明尚未有机会说话,戈墨一声“失陪了”,往后退开,瞬即没入街道茫茫暗黑里去。

  辜月明并不追赶,并非他不想杀戈墨,而是因后方传来大队骑卫马蹄触地的声音。

  无双女“醒转”过来,发觉自己仍置身在晴竹阁的厅堂里,面对着画像,却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十年来,她还是首次痛哭。

  好一会后,她逐渐平复过来,神智回复清明,也更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事。

  她是不是像乌子虚般被鬼迷了?

  厉鬼不是附在乌子虚身上,而是附在这幅画上。

  她记起刚才见到的男子身影,自己为何见到他的反应这么激烈?她是不是为他哭泣?小瓶内装的是否毒药?没有一个问题,她可以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她感到疲倦,一种来自心底的倦意,令她失去做任何事的动力,令她不愿花精神去想。

  无双女缓缓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五颗烟弹,留在几上,离开晴竹阁。

  百纯以大兴问罪之师的姿态,登上水香榭,乌子虚的背影映入眼帘,正优闲地坐在临池画桌处,面向雨止雾收的挂瓢池。

  不知如何,百纯的气忽然消了,向随在身后的蝉翼道:“你回去休息,我要和郎先生说几句话。”

  蝉翼不情愿的去了。

  乌子虚没有回头瞥一眼,只是对着挂瓢池发呆。看得入神,想得入神。

  百纯来到桌子另一边坐下,隔断乌子虚的目光,叹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你在玩甚么把戏?”

  乌子虚像此刻方发觉百纯的存在,回过神来,目光灼灼的打量百纯,耸肩道:“我不明白百纯在说甚么?”

  百纯嗔道:“还在诈傻扮懵?明知我在接待钱世臣,偏要在这个时间找我,我匆匆赶来,你又不知溜到那里去。”

  乌子虚喊冤道:“百纯怎会不清楚我到那里去了,我留下的便条不是清楚写着我到茅厕去了,请百纯稍待片刻吗?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为何我方便完回来见不到百纯呢?”

  百纯无名火起,怒道:“还要满口谎言,你肯定是趁我过来的空档,从水路去见钱世臣,又不知和他说了甚么话,令钱世臣立即离开。你再不说真话,我会把你五花大绑的押出去,送给大河盟的人。”

  乌子虚举手投降道:“我说我说!实情是这样的,我就是五遁盗,被大河盟的众混蛋逼得走投无路,只有到红叶楼来当画师,幸好我身上还有一件值钱的东西,而付得起钱的只有钱世臣,刚才就是和他交易去了。现在钱世臣赶着去筹钱,当然失去了留在这里和百纯风花雪月的间情。”

  说出这番话,乌子虚大感快意,也有极之荒谬胡闹的感觉。正如辜月明说的,一切有云梦女神在背后“当家作主”,做甚么都不用有顾忌。

  百纯想也不想的娇叱道:“还要胡说八道!你有甚么宝贝,可以令钱世臣置大河盟不理,还要与一个贼作交易?真是荒天下之大谬。让我给你这个家伙来个当头棒喝!不但大河盟的人要拿你,钱世臣亦不会放过你,正是钱世臣下令加强城防,不让你逃离岳阳。”

  乌子虚拍拍大腿,嘻皮笑脸的道:“百纯还不到我这里来?”

  百纯愕然道:“为甚么要到你那里去?”

  乌子虚理所当然的道:“你不走过来我如何抱你?”

  百纯失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乌子虚道:“我的确是疯了,是爱得发疯,我毕生追寻的就是这个时刻,终于有位能令我心仪的美人儿爱上了我。”

  百纯大嗔道:“谁爱上你?”

  乌子虚好整以暇的道:“你不是说过爱上了五遁盗吗?你刚才已承认我是五遁盗。你爱上了的人正坐在你眼前,你不来投怀送抱,到那里去投怀送抱?”

  百纯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盯着他。

  乌子虚一脸陶醉的道:“只有在亲热缠绵的时候,我才可以看到百纯最动人的一面,并写之成画,然后千秋百世的传下去。”

  百纯轻描淡写的道:“拿出来给我看看。”

  乌子虚疑惑的道:“拿甚么出来给百纯看?”

  百纯道:“你不是说过还有一件宝物吗?拿出来证明你没有说谎。”

  乌子虚呆了一呆,记起自己一时冲动下的确说过这句话,登时犹豫起来,心忖若让百纯看到夜明珠,天才晓得会有甚么后果。

  百纯得意的道:“拿不出来了,对吗?因为你只会吹牛。”

  乌子虚把心一横,伸手入怀。
 
第十章 没有选择

  布政使司府。

  花园。石屋。

  戈墨和钱世臣对坐说话,戈墨听毕夜明珠的事后,难以置信的道:“这是不可能的,你是不是看错了?”

  钱世臣肯定的道:“绝没有看错!现今流传的所谓夜明珠,根本不可与之相比。只有嵌在楚盒的夜明珠,才有这种亮度,真的是光芒四射,且是金光。看别的东西我或许会看走眼,看古物珍玩我是不会看错的。”

  稍顿续道:“何况五遁盗说夜明珠是得自云梦泽,你说夜明珠不是来自楚盒,来自甚么地方呢?师兄定要帮我这个忙。”

  戈墨沉吟道:“如果拥有夜明珠的人是辜月明,尚勉强可以说得通,因为已给这小子寻得楚盒,但……”

  钱世臣焦急的打断他道:“时间无多,只有师兄有本事捉着那个小子,再从他口中逼问出楚盒的下落。”

  戈墨沉吟道:“你倒想得天真,现在大河盟的人正虎视眈眈,我如何闯进红叶楼动手擒人,还要把他带离红叶楼严刑逼供?而且你叫的五遁盗有名字,正代表精于逃遁之术,如果他名实不副,早落人大河盟手上。”

  钱世臣忧心如焚的道:“怎办好呢?离天亮只剩三个时辰,一旦大河盟发动进攻,我们以往的所有努力,将尽付东流。”

  戈墨道:“我们现在和大河盟关系良好,只要找个借口,借五遁盗一用,我保证可在半个时辰内令他招出楚盒的去向。”

  钱世臣摇头道:“任何借口都不管用,大河盟因怕辜月明拦途劫人,擒得五遁盗后,会立即喂他迷药,然后押上大河盟的船,立即开走。师兄这个提议,是行不通的。”

  戈墨露出苦苦思索的神色,道:“只要我们能说服大河盟,郎庚并不是五遁盗,便可以立即解决这个燃眉之急,让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想出周详的办法。”

  钱世臣道:“阮修真和丘九师都不是容易欺骗的人,他们从一开始便认定郎庚是五遁盗,现在更证明他们没有冤枉郎庚,我们凭甚么去说服他们?”

  戈墨道:“凭从京城来的消息又如何?”

  钱世臣苦恼的道:“今天丘九师才问过我这件事,我答他消息最快也要在后天才来到我手上。这事情闹得最凶的时侯,我忽然拿着假信去告诉他们消息到了,他们不起疑心才怪。”

  戈墨一双眼睛蓦然亮起来,道:“还有一个办法。”

  钱世臣大喜道:“甚么办法?”

  百纯瞪大美目,瞧着乌子虚捏在指头间的夜明珠,大讶道:“这样一粒玉珠子,算甚么奇珍异宝,你试试拿到当铺去,我肯定当不到十两银。”

  乌子虚大感不妥,把夜明珠送到眼前细看,不解道:“怎会变成这个样子,定是沾了灰尘。”

  百纯看着他以衣袖拭抹玉珠,叹道:“如果此珠能令钱世臣不惜与大河盟反目,肯定是天下奇闻。不过也算难得,这么劣质的珍珠我还是首次得睹。”

  乌子虚又把夜明珠拿到眼前,无法置信的瞪视,原本晶莹通透的明珠,仍像蒙上灰尘似的,怎么也拭不掉。

  百纯道:“还敢自认五遁盗吗?如果五遁盗像你般不识货,专偷不值钱的东西,五遁盗将变成蠢贼的代号。”

  乌子虚把夜明珠收入袖内,信心十足的笑道:“让我变戏法给百纯欣赏。看!”

  百纯见他向自己举起手,模样古怪,忍不住“噗哧”娇笑,道:“看甚么呢?你的臭手有甚么好看的。”

  乌子虚缩手,自己朝袖内看去,不能相信的道:“我的奶奶!怎么没有一点光芒?”

  百纯忍俊不住笑得花枝乱颤的道:“你的奶奶又如何?你当是会在黑暗中发光的夜明珠吗?唉!胡闹够了,快收起你的奇珍异宝,不要再拿出来丢人现眼。”

  乌子虚傻兮兮的纳珠入怀,说不出话来。

  百纯勉强忍住不笑,道:“你这家伙至少有一项长处,就是惹人发笑。感觉相当不错,我很久没有这么笑过,又证实你不是那甚么劳什子的五遁盗,待会我去找丘九师,免他擒错人出丑。”

  见乌子虚仍在发呆,嗔道:“还有甚么好想的,你不是要为人家画像吗?”

  乌子虚喃喃道:“这是不可能的。”

  百纯嗔道:“你被鬼迷了吗?还在胡言乱语。”

  乌子虚苦笑道:“其它我不清楚,但被鬼迷却是肯定的。”

  百纯喜孜孜的道:“可以开始了吗?”

  乌子虚一脸胡涂的神色,问道:“开始甚么呢?”

  百纯没好气道:“当然是开始写画,你已害人家没有故事听,若又写不成画,我会宰了你。”

  稀世奇珍变成凡珠,乌子虚完全失去了做任何事的兴致,正要藉词推托,蓦地脑际轰然一震,景物突变。

  百纯仍然在那里,可是再不是面对着他,而是背着他立在城墙垛缘处。前方是广阔的穹苍,金黄的太阳正没入地平线,火红的晚霞,染遍天空,柔风一阵一阵的吹来,百纯垂在背后的秀发轻轻拂动。

  接着百纯缓缓转过身来,面向着他,美丽的花容露出不可名状的哀伤,满脸珠泪,正哭得梨花带雨。

  乌子虚定一定神,震撼人心的景象消失了,一切回复原状。

  百纯仍坐在那里,地方仍是水香榭,后方是雨后的挂瓢池。

  深黑的夜空星罗棋布,壮丽迷人。

  百纯俯前道:“你没事吧?为何脸色变得这么难看。”

  乌子虚呆瞪着她。

  百纯关切的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你是不是感到身体不适。”

  乌子虚嗫嚅道:“我看到了……唉!我看到百纯……”

  百纯愕然道:“你看到我怎样了。”

  乌子虚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似要挥走甚么似的,伸手拿起画笔,道:“百纯准备好了吗?我要动笔了。”

  辜月明换回平常的装束,宛剑插在腰后,用外袍罩着,背挂长剑,沿街朝红叶楼走去。

  今夜虽没有完成杀死戈墨的目标,他却毫不介怀,正如他所说的,他们是命中注定的宿敌,终有一天会分出生死。早一天,晚一天,没有分别

  事实上,他需要像戈墨般的劲敌来点缀枯燥乏味的生命。像戈墨般的顽强对手,岂是容易遇上。

  戈墨更是他生命里第一个没有绝对把握杀死的人。

  红叶楼在望。

  他要去见乌子虚,与他共度此夜,直至天明。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知道自己想这么做。他感到自己喜欢与乌子虚一起面对这个危险的一夜,至于这是否愚不可及的行为,他并不计较。

  或许真的是前世欠了这小子甚么的。

  他感觉着腰后的宛剑。

  为何自己握着此剑时,感觉比握着白露雨更顺手呢?这是没法解释的感觉。宛剑似比白露雨和他有更密切的关系。

  戈墨说他该见过宛剑,却又没法说出见宛剑的时间和地点,确实耐人寻味。

  辜月明停了下来,离红叶楼的大门不到二十步之遥。

  一个魁梧轩昂的年轻壮汉从横巷走出来,拦着他的去路,哈哈笑道:“敢问辜兄,是不是要到红叶楼去呢?”

  赫然是丘九师。

  辜月明若无其事的道:“我要到那里去,该不用得丘兄同意吧!”

  丘九师神态从容的道:“辜兄可以破例一次吗?”

  辜月明淡淡道:“我从不会因任何人而破例。”

  丘九师伸手向后,取出名震天下的封神棍,本是长只两尺的短铁棍,给他两手拉开,左右手各执一端反方向锁紧,顿成长达六尺的长棍,像变魔法似的。

  丘九师仰天笑道:“好!就让我来领教辜兄的快剑。辜兄可以放心,我们动手期间,绝不会有人插手,如果辜兄够本事杀我,我的人收尸便走,不会多半句话。”

  辜月明点头道:“好汉子!”

  “锵!”

  白露雨出鞘。
 
〖第五卷〗~第一章 决战长街

  原本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忽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不用问也知大河盟的人早有准备,拿准时间封锁了两端,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让这截宽敞的街段,成为两人决战的场地。

  今夜的岳阳城,再不是以往的岳阳城,雄霸大江的龙头帮会,已与当地的官府结合,为它订立临时的新规条。

  辜月明神态优闲的走向车马道的中央,丘九师手握封神棍,反手竖直伸后,随他举步,骤眼看去,还以为他们在漫步闲聊。

  抵达长街中央处,辜月明卓立不动,丘九师却往外移开,到离辜月明二十步许的距离,转过身来面向辜月明,接着以辜月明为中心绕圈漫行。

  双方虽未交手,但各具其神态气势,气氛登时紧张起来,充满两军对垒,山雨欲来前的迫人气氛。

  丘九师体型雄伟,临敌神态从容不追,没有丝毫畏缩,半了点的畏惧,顾盼间双目电光闪射,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魄、王者的风范,其力拔山河之概,换过对手不是辜月明,恐怕早给吓得心寒胆颤,不战而溃。

  到了丘九师这个级数的高手,身经百战,在千锤百炼下,其武技早到了无懈可击的境界,更讲求天分才情,及从之而衍生的独特心法,如此才能进窥大家之境。

  丘九师的心法正是“无惧”。

  无惧并非只是不害怕那么简单,而是超越恐惧,达致面对敌人时一种精神上绝对平衡的状态;一种不偏不倚、晶莹剔透的心境。不缓不急,无胜无败。

  正是在这种状态下,他能一丝不漏、半分不差的掌握对手的动静,只要辜月明稍露破绽弱点,丘九师将以强风卷落叶的强横攻势,全面撼击辜月明,直至辜月明臣服棍下。

  辜月明进入了静止的状态,左手握剑,横在胸前,目光贯注剑体,不动如山,就像丘九师并不存在般。只是这镇定的工夫,足教人生出诡异莫名、难测其高深的感觉。

  当丘九师重回起步处,完成一个完整的圆圈的一剎那,丘九师发动了。

  他先弓步矮身,接着收在背后的封神棍举至头顶上方,以右手握着封神棍正中处,舞起重重棍影,带起呼呼棍啸,倏忽后棍影落往前方,从辜月明的角度看去,他像深藏于棍影内,看得人眼花撩乱,神乎其技至极,有如表演棍的幻术。

  辜月明喝道:“好棍法!”

  白露雨往上提起,闪电般朝前疾劈。

  同一时间,丘九师箭步前冲,万千棍影似满溢的江河,遇上崩堤的缺口般倾泻腾奔而去。而事实上他只是单手拿着封神棍的一端,直捣辜月明,可见他这发动主攻的起手式,气势是如何强横,劲道何等惊人。

  由巧化拙,虽只是简单的一招,却是他蓄至颠峰集全身之力的一击,尽显他的功力。

  “当!”

  白露雨命中封神棍锋端处,发出回荡长街的金属撞击声。

  丘九师长笑道:“辜兄才是好剑法!”

  封神棍借撞击力自然回收,丘九师没有丝毫停滞,不容对手有半分喘息的空间,使个漂亮的手法,改为双手握棍,风车般再往辜月明旋去,左手那端从下往上朝辜月明挑去。

  由于丘九师占上长兵器和重兵器的便宜,且是主动出击,白露雨虽劈中封神棍,看似瓦解了丘九师的攻势,事实上辜月明却吃了暗亏。

  白露雨被震得往上扬起,虎口酸麻,变化后着,一时无法施展。

  辜月明估计,丘九师膂力之强,尤过戈墨。

  自出道后,辜月明还是初次没法在一个照面后,占取上风。

  辜月明冷哼一声,往前踏步,移往丘九师右侧前的位置,剑交右手,硬以剑柄狠挫向由下挑来的棍头处、动作行云流水,步法妙至毫颠。

  丘九师哪想得到他有此奇招,登时大失预算。

  他的八十一路封神棍法,前二十路是近身搏击的招数,以双手握棍中央,等于把六尺长铁棍一化为三,长变为短,把短棍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以快打快,天下间能捱过这二十路棍式者,数不出多少个人来,更从未像此刻般进退失据过,立即被辜月明扳平他仅有的一点优势。

  “当!”

  丘九师雄躯一震,再没法以另一端棍头如车轮急转般连环攻敌,兼且辜月明的白露雨正朝他咽喉抹来,忙往后疾退。

  辜月明白露雨幻出朵朵剑花,正要趁势追击,忽然封神棍消失了剎那,原来给丘九师以精妙绝伦的手法收到后方,一时间以辜月明之能,也看不破对方的下着,不敢冒进追击。

  如此妙着,辜月明还是首次遇上,不由暗赞丘九师确实名不虚传。

  封神棍再次现形。

  丘九师往前弓背,封神棍就从背上横空而至,扫击辜月明左臂,刚好是辜月明剑势难护之处。

  辜月明暗叫厉害,改攻为守。

  他也是不得不采守势,丘九师肯定是他所遇的敌手里,除戈墨外,最天才横溢的超卓人物,其棍法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如果他以攻对攻,胜负可决于十招之内。

  问题在他绝不想杀丘九师。

  只要他能捱得住丘九师的八十一路封神棍法,以丘九师的骄傲,肯定不会瞎缠下去。

  他能挡得住丘九师八十一路封神棍法吗?

  “叮叮当当!”

  棍剑在眨几眼工夫交击了百多记。

  丘九师展开前二十路近身拚搏棍式,棍法细腻,棍棍强攻,粗中有细,精微中尽显豪强之态,配合其身法步式,无隙不觑的朝对手狂攻猛打。

  辜月明施尽浑身解数,他的白露雨再不是一把剑,而是变化万千的神物,不论剑首、剑茎、剑珥、剑脊、剑锷和剑锋,均能各自发挥其特性和妙用,随着对方的攻势干变万用,化腐朽为神奇,总能恰到好处的封挡敌棍,令人叹为观止。

  更神奇的是辜月明的步法,移动的范围不离方圆半丈之地,可是他每一个挪移闪跃,总能令对手没法扩展优势,还要变化来迁就。

  攻的固是如水银泻地,守的也是泼水难进。

  丘九师大喝一声,往后移开,手中长棍却没有闲下来,一改近身搏击而为大开大阖的隔远硬攻,从短改为长,以两手握着棍的一端,万千棍影,狂风暴雨般朝辜月明卷打。

  辜月明收小移动的范围,双脚只在两尺之地移动,剑势暴涨,每一剑都是从不同的角度击出,每一剑都是别人意想不到,每一剑部精准无误的击中封神棍,刁钻灵动至极点。

  丘九师又大喝一声,再不是只从一方发动攻势,而是绕着辜月明游攻,忽进忽退,倏左倏右,登时漫空棍影,摇撼着位于中央的辜月明。

  辜月明大感痛快,自剑术大成后,不论任何原因,还是首次有人能令他一直处于守势,没法反击。不过他知胜利已靠向他这边,当丘九师气势稍竭的一刻,如果他有意取丘九师之命,把握时机改守为攻,丘九师只余捱揍的份儿。

  值此棍来剑去的一刻,蹄声骤然传来,由远而近,竟没被阻拦。

  阮修真的声音隐约可闻的传来道:“住手!”

  丘九师攻势倏盛,接着往外退开,刚巧回到发动攻击前的位置,仍是脸不红气不喘,像没有动过手的样子,可知其底子极厚,气脉悠长,确是天赋惊人的豪勇之士。

  “锵!”

  白露雨回鞘。

  辜月明微笑道:“八十一路封神棍法,果然名不虚传。”

  丘九师棍收身后,讶然道:“我还是首次见到辜兄的笑容,却是在这等情况下。不瞒辜兄,我是第一次耍足六十路棍式,仍没法奈何对手,亦有一事不解,想请教辜兄。”

  辜月明淡淡道:“最好不要问,我不习惯回答问题。敢问丘兄,余下的二十一路棍式,与前头的六十路棍法,有何不同之处呢?”

  丘九师沉声道:「余下的二十一路棍式,我名之为生死二十一式,全是与敌偕亡的招数,就看谁伤得更重。“

  辜月明双目亮了起来,有点感触的道:“太可惜了!”

  丘九师愕然道:“辜兄肯定是视死如归的人,因为我感到辜兄这句话真的是发自内心,但也使我更为不解,辜兄在动手之初,至少有两次全面反攻的机会,为何竟故意错过?”

  阮修真在离他们百步远处,勒缰收慢马速,来到两人旁,在马上喘着气道:“幸好我及时赶来,现在见到两位,始能放下心头大石。”

  辜月明不答丘九师的问题,向阮修真道:“发生了甚么事?”

  阮修真神情古怪的道:“五遁盗偷了钱世臣的天女玉剑。”

  辜月明和丘九师同时失声道:“甚么?”
乌子虚神色沮丧的进入风竹阁,在辜月明对面坐下、道:“差点给辜兄吓死,还以为丘九师在等我。”

  辜月明轻描淡写的道:“钱世臣为何肯帮你解围?”

  乌子虚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道:“钱世臣为我解围?解甚么围?”

  辜月明道:“他告诉大河盟,天女玉剑给你偷了。”

  乌子虚呆了起来,好一会后道:“我的奶奶!钱世臣对与我的交易是认真的了。”

  辜月明愕然道:“原来你交易的对象,竟然是钱世臣。”

  乌于虚从怀中掏出夜明珠,放在桌子中央处,道:“只有钱世臣付得起钱,用几万两来买这颗鬼东西。”

  辜月明伸手拿起夜明珠,送到眼前审视,讶道:“这只是颗平凡不过的玉珠,有甚么特别的地方?”

  乌子虚苦笑道:“这鬼东西原本不是这样子的,当我让老钱看货时,这鬼东西金光四射,照得方圆丈许的范围纤毫毕现。唉!自从我在云梦泽拾得这鬼东西后,它一直是能在黑夜里绽放金芒的稀世奇宝,直至见过老钱后,它忽然变成这个没精打采的鬼样子。”

  辜月明一震道:“夜明珠?”

  乌子虚把得到夜明珠的经过道出来,然后道:“老钱是晓得此珠的来龙去脉,还问我其余六颗夜明珠在那里,又答应去筹银票和我交易。这鬼东西肯定是女神给我的,没有它我根本不会到岳阳来,幸好女神算有点良心,在我最走投无路时让钱世臣出手打救我。”

  辜月明回复乎静,沉默片刻,道:“钱世臣不是要打救你,只是不想你落入大河盟手上,而要自己对付你,再从你口中逼问出楚盒的下落,因为他以为楚盒在你的手上。”

  乌子虚一头雾水的道:“楚盒?”

   辜月明沉声道:“事情的发展,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云梦女神打开始便牵着所有人的鼻子走。我这回的任务,正是要找寻楚盒,此盒密不见缝,有特别的开启 手法,盒面仿北斗七星之象,镶嵌了七颗夜明珠。此盒固是价值连城,但真正珍贵的东西,却密藏于此盒之内。不要问我那是甚么东西,因为我不知道。”

  接着把所知有关楚盒的一切,毫无遗漏的说出来。

  乌子虚听得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语。

  辜月明叹道:“我们一直想不通你如何可绝处逢生,现在答案终于揭晓,衪早为你作了妥善的安排。事情当然尚未完结,最后的结果亦没有人知道,但我们总算有个新的起点。”

  乌子虚长长吁出一口气,道:“钱世臣肯定知道盒子内藏的是甚么东西,否则十年前不会冒灭族毁家之险,强夺楚盒,现在又出卖大河盟,为的仍是盒中之物。”

  又道:“我现在算不算脱离险境呢?”

  辜月明道:“只是个假象。大河盟的阮修真是个有智慧的人,很快会醒悟钱世臣的谎话漏洞百出,只是没法在这种情况下硬指你是五遁盗。”

  乌子虚失声道:“那我的情况岂非不但没有改善,还多了老钱这个敌人?”

  辜月明道:“可以这么说。但形势已出现转机,大河盟和钱世臣再不是合作无间的伙伴,而是同床异梦、各怀鬼胎、互相牵制。你不是说过怕没法捱到七月七日的晚宴吗?现在不可能的事已变得大有可能。”

  乌子虚苦笑道:“老钱怎肯放我走?”

  辜月明道:“他一定要放你走,因为不敢开罪大河盟。如果在大河盟的眼皮子下活捉你,不是明着告诉大河盟他对你另有企图吗?要生擒你,只有在城外进行,负责的是戈墨。别人没办法追踪你,却难不倒戈墨,因为他精通妖法。”

  稍顿续道:“不过戈墨若要拿你,有个先决的条件,是先除掉我。”

  乌子虚叹道:“我被你说得头昏脑胀。唉!画好百纯那幅画后,我从颠峰状态直掉下来,变回一条胡涂虫。”

  接着又道:“辜兄说得对!不但双双与古城有关系,百纯也是如此。天!我真希望弄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辜月明心中一动,问道:“你凭甚么肯定百纯与古城有关系?”

   乌子虚道:“是女神告诉我的。”见辜月明一脸狐疑的神色,解释了当时的情况,最后道:“我把幻觉中见到的她,忠实的画出来,只是不敢配上古城的背景。百 纯看后感到非常震撼,肯定被画中自己泫然欲泣的悲伤神情勾起前世的记忆。这幅画与其它的七美图截然不同,更为感人,代表着我最高的成就。”

  辜月明喃喃道:“百纯?我真的没想过。

  乌子虚不解的道:“百纯不是比双双陷得更深吗?百纯是直接被卷入此事内,我反而不明白双双在这件事中处于甚么位置。你认识她吗?可是你们那晚却像首次相遇的模样。”

  辜月明心中不受控制的浮现无双女的美丽倩影,随之而来是令他感到内疚的歉意。他是不是太自私呢?凡事只从自己的立场去想,却没有为别人着想。

  辜月明长身而起。

  乌子虚失声道:“还有很多事未说清楚,夜明珠为何会失去在黑暗里照明的能力,你不是说过女神只能影响人的精神,不能影响实物吗?而夜明珠不正是实物吗?”

  辜月明把夜明珠放到他身前的桌面处,苦笑道:“或许夜明珠是唯一的例外,因它直接来自楚盒。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不用在一夜间讨论所有事情。上床睡觉去!看女神今晚又有甚么新的动作。”

  说罢径自去了。


  丘九师和阮修真并肩走出布政使司府的大门,前者心情沉重,后者则仍是一贯的洒脱飞扬。

  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和陪伴着他们的足音。

  是阮修真的提议,要手下带着他们的坐骑先一步返八阵园,让他们可漫步夜阑人诤的岳阳城。

  丘九师奇怪地瞥阮修真一眼,不解道:“你不认为这是严重的挫败吗?我们一直摸错了门路,认错了人。”

  阮修真微笑道:“我们今夜的行动的确是彻底的失败,但并不代表整个追捕五遁盗的行动失败了。让我告诉你,事情变得更离奇,这个命运之局愈见精采,我们掌握到的东西,则愈趋全面。坦白说,我很享受现今的情况。”

  丘九师叹道:“亏你还有这么好的心情。”

   阮修真欣然道:“只要你用心想想,该知钱世臣在说谎。想想吧!从来没有人能预知五遁盗会来偷东西,这回是破题儿第一遭。而知道的人是江南最有实力的地方 大员,在戒备最森严、防守力最强的官署布下天罗地网,严阵以待,偏偏被五遁盗在不惊动任何人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去自如,不单识破真品伪制之别,且没沾上 半点神捕粉,这个有可能吗?唯一的可能性,是钱世臣偷自己的东西。”

  丘九师皱眉道:“钱世臣维护五遁盗,对他有甚么益处呢?”

  阮修真双目闪着智慧的亮光,负手而行,道:“先不说动机的问题,我还有一个更有力的理由,支持我的看法。”

  丘九师讶道:“还有甚么理由?”

  阮修真悠然道:“今晚可说是最不利五遁盗行动的一夜,城防大幅加强,巡兵以倍数增加,我们则广布明暗哨,五遁盗若真另有其人,绝不会舍易取难,于这个最不适宜的时间下手盗宝,得手后更没法连夜遁离岳阳,这不符他宝物到手,远扬千里的一贯作风。”

  丘九师终于同意,点头道:“有道理!”旋又大惑不解,道:“钱世臣为何这么愚蠢呢?他是否活得不耐烦了?”

  两人步上一座石桥,阮修真停下来,凭栏俯视下方淌流的河水,水波反映星光月色,闪闪生光。

  丘九师站在他身旁,不知如何心中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隐隐感到该与百纯有关系,因为天明前再不用到红叶楼内拿人,当那样的事情发生后,百纯永远不会原谅他。

  阮修真道:“这个问题待会我给你一个答案,现在先说郎庚的情况。”

  丘九师叹道:“郎庚!唉!郎庚!他又如何了?”

  阮修真冷静的分析道:“今夜的红叶楼,置于我们最严密的监视下,虽然天不作美,雨雾交集,影响了我们监视的能力,但从不太完整的情报,仍可以大概地掌握到整体的情况。”

  丘九师振起精神,道:“郎庚有没有完成百纯的肖像呢?”心忖如有机会,定要看看百纯在他笔下变成甚么模样,想到这里,心中充满难以排解的愁绪。

   阮修真道:“钱世臣天黑后到书香榭会百纯,同一时间郎庚到了隔邻的水香榭去,陪伴郎庚的只有婢女头领蝉翼。最奇怪的事于这期间内发生了,蝉翼忽然到书香 榭去,然后百纯抛下钱世臣,随蝉翼返水香榭。更奇怪的是百纯在水香榭打个转便赶回书香榭去,没有逗留,而此时钱世臣竟不理百纯的挽留匆匆离开,返回布政使 司府后,接着派人来通知我天女王剑失窃了。”

  丘九师愕然道:“竟有此事?”

  阮修真微笑道:“百纯这么留下钱世臣一个人在书香榭发呆,于礼不合,于理也不合,可见郎庚有百纯没法拒绝的理由,令百纯中途离开,而郎庚则乘此时机,从水路去密会钱世臣,触发了后来一连串的事。”

  丘九师心情矛盾的道:“这么说,郎庚是五遁盗一事没变,变的只是钱世臣。可是五遁盗凭甚么改变钱世臣呢?”

  阮修真道:“肯定与古城的异宝有直接的关系。十年前,钱世臣为此宝犯下欺君大罪,十年后,也为此宝不惜一切,甚至牺牲与我们的关系。我的老天爷!我真的希望弄清楚那是甚么玩意,竟然有这么惊人的诱惑力。”

  丘九师苦思道:“古城的异宝,怎会忽然落入五遁盗手里去,五遁盗和古城,该是风马牛不相关的。”

  阮修真道:“异宝是不是已入五遁盗之手,仍是言之尚早,肯定的是五遁盗成为了可寻得古城异宝的关键人物,所以辜月明须维护他,钱世臣则不肯让他落在我们手上。如果异宝已在五遁盗手中,钱世臣可以和我们谈条件,人由我们带走,异宝归他所有,不用向我们撒谎。”

  丘九师点头道:“对!那究竟是甚么鬼东西?”

   阮修真双目闪闪生辉,兴致盎然的道:“现在整个命运布局愈来愈分明了。这个布局可追溯至十年前的云梦泽惨案,分两路发展,一路是辜月明奉命南来,另一路 由五遁盗引发,最后聚焦于岳阳城,就是我们目前的处境。我最初的看法没有错,表面看来没有关连的事,其实事事相关,一个环节紧扣另一个环节,现今与我们接 触交手的人中,没有一个能置身事外。”

  丘九师倒抽一口凉气道:“我和你在这个局内究竟扮演甚么角色?”

  阮修真 道:“那要老天爷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五遁盗杀小龙头,是掀起整件事的重要环节,我和你则身不由己的被卷进这个漩涡去,到大龙头明言只要我们生擒五遁 盗,他会让出大龙头之位,我和你再没有其它选择。而这个命运之局最巧妙的地方,是每一个被卷入的人,都没有别的选择,而如果我们可以有选择的话,等于成功 破局。”

  丘九师苦笑道:“我们可以放过五遁盗吗?”

  阮修真道:“问题正出在这里。我终于想出破局之法,可是破局 却与彻底失败没有分别,可知我们直至这刻仍是被古城的厉鬼牵着鼻子走,明知如此,却无计可施。最令人无奈的是大祸已迫在眉睫之前,如果没法向大龙头交人, 就没法动员反击季聂提,只有坐着等死。可是另一方面,我却感到生趣盎然,人世之外,冥冥之中,竟然有能操纵人世的力量,你想想这是多么奇妙的情况。”

  丘九师叹道:“我现在头部痛了,告诉我该怎么办?”

  阮修真道:“我们立即撤去所有监视五遁盗的人,表示深信不疑钱世臣的谎话,你还要亲身去向百纯请罪。可是当郎庚离开岳阳的一刻,将是他自投罗网之时,任他遁术如何高明,这次势将插翼难飞,是真正的插翼难飞。”

  丘九师记起神捕粉,登时精神大振,燃起新的希望。
 
第二章 前世今生

  坐在厅堂暗黑的角落,无双女心中一片迷惘。

  胸口如被大石压着,闷痛难忍,身体虚乏无力,呼吸困难。她现在最希望是忘掉在晴竹阁发生的一切,忘掉乌子虚的云梦女神,离开红叶楼,离开岳阳城,永远不再回来。

  只恨她知道自己绝不会于这个时候离开。

  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她在晴竹阁经历的是否只是幻象,因为她病倒了,还是如乌子虚所说的,牵涉到前世的冤孽。如果一切都是由云梦女神安排的,这又说明了甚么?云梦女神对她有甚么企图和目的。

  大门被轻轻推开。

  无双女有点六神无主,不明白正在发生甚么事似的朝厅门望去,在模糊的视野里,一道修长的人影出现门外。

  无双女的心脏差点从口中跳出来,恐惧像痉挛般蔓延传遍全身,攫住了她,令她没法说出话来,似陷入清醒的梦魇里去。

  这个人,不正是之前出现在幻觉里的人吗?印象如此深刻,她绝对不会认错。

  那人目光落在她身上,歉然道:“刚巧有巡夜的人在外面经过,我不想被看到,所以避进屋里来,幸好门是虚掩的,否则如我穿窗进来,更教姑娘误会。姑娘没事吧!”

  无双女回过神来,看清楚些,赫然是杀舅仇人辜月明,心中的震荡更是有增无减。

  辜月明皱眉瞧着她道:“姑娘是否身体不适?”

  无双女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如波涛般汹涌澎湃的情绪,摇头道:“我没有事!这么晚了!辜先生有何贵干?”

  辜月明淡淡道:“我从来不是个按章法出牌的人。如果姑娘不反对,我想先把门关上。我可以保证,听过我将要说出来的话后,姑娘绝不会后悔让我留下来。”

  无双女冷然道:“不论你说甚么,我都不感兴趣,请你立即离开。”

  辜月明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平静的道:“薛廷蒿是服毒自尽的。”

  无双女娇躯猛颤,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轻轻掩上大门,然后转身朝她走过来,到她身旁隔几坐下,没有作声。

  鼻中充满熟悉的芳香,他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宁洽,好像自懂人事以来,他首次领悟到生命的真谛。星空从两边的花窗映进来,忽然间,这个雅致的厅堂变成了宇宙的核心,其它的一切,在这个时空,都环绕它慢慢旋转着。

  无双女一颗心直往下掉,晓得辜月明不但认出她来,还猜到她是夫猛的女儿。比起辜月明,她实在太嫩了。

  辜月明轻轻道:“那晚我追踪姑娘深入云梦泽,被薛前辈以火光引得直追到泽南斑竹林内的湘妃祠去。如果我没有猜错,薛前辈该早见到姑娘,他对云梦泽是暸如指掌的。”

  无双女冷冷道:“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呢?你不是奉命追捕我舅舅吗?我也是钦犯。有本事来拿我吧!”

  辜月明淡淡道:“姑娘想知道十年前发生在云梦泽的事吗?这正是薛前辈要和我倾诉心中冤屈的原因,而他这么做,不单是为姑娘着想,更希望我能恢复夫将军的清誉。”

  无双女娇躯剧震,终往他望去。

   辜月明直勾勾的望着前方,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徐徐道:“这件事须由十年前说起,夫将军奉皇命到云梦泽找寻古城里一个奇异的盒子,此盒名为楚盒,盒面镶上 七颗金光四射的夜明珠。楚盒固是价值连城,但真正的异宝,却密藏于盒内。至于那是甚么东西,凤公公或许知道,钱世臣也该清楚。除他们两人外,牟川亦肯定是 知情者。姑娘有兴趣听下去吗?”

  无双女听得全身发麻,心神抖颤,辜月明的每一句话,都像惊涛骇浪般朝她直冲过来,她再没法按捺得住心中的情结,街口问道:“究竟我爹是生还是死?”

  辜月明心中充满怜惜,他深切感受到她内心的惶恐和悲苦,体会到她的心情,而他从未这么着意过另一个人的感受。

  道:“令尊的确成功进入古城,找到传说中的楚盒。不幸却在离开古城途中,中了处心积虑的敌人暗算。照我的估计,令尊虽亦中了毒,但仍有能力护着楚盒逃返古城去,然后在城里毒发身亡。”

  泪水不受控制的从眼睛汨汨流下,满布无双女脸颊,她以抖颤的声音道:“我怎知你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辜月明往她瞧来。

  无双女避开他的目光,垂下螓首。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个自己一直视之为仇人、恨之入骨的男子面前变得这么脆弱。

  辜月明诚恳的道:“姑娘该知我说的话句句属实,因为我没有骗你的理由。如果我是姑娘想象的那种人,我不会依你舅舅之言,把他的遗体留下来,让姑娘处理他的身后事,而会把他的遗体交给厂卫大头子季聂提,好邀功领赏。

  无双女心中一震,辜月明说得对,为何这么简单的道理,白己偏没有想过。想到这里,她心中悲痛稍减,举袖拭泪。

  同时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道,爹真的不是那种见利忘义、抛妻弃女之徒,而是个英雄。这个想法理该解开了命运加诸于她身上的毒咒,可是她仍没有把背负多年的重担子卸下来的感觉,心情反更沉重。

  无双女沉声道:“是谁害死我爹的?”

  辜月明目光投往窗外挂瓢池上的夜空,道:“指使的是钱世臣,出手的是戈墨,就是那个从水里向我发冷箭的人。记得吗?我还问姑娘有没有看到淬了毒的箭头。戈墨不但长于伏击刺杀,且是用毒的高手。”

  若本来仍有一点怀疑,此时这点怀疑也消失了。无双女在湘妃祠外遇上戈墨,脱身后一意向辜月明报复,并没有放戈墨在心上,没有思索戈墨拦路的企图和动机,到此刻辜月明说出钱世臣和戈墨才是她真正的仇人,她豁然明白当日戈墨为何出现在那里,又要检看马背上是何人遗体。

  无双女道:“你现在说的,该是机密的事,为何却肯向我透露呢?我们不是处于对立的位置吗?”

   辜月明一字一句的缓缓道:“那天我抵达津渡,见到姑娘对着悬赏五遁盗的榜文看得入神,我生出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一世的轮回里,姑 娘曾和我说过一句话,只是我怎都记不起那句话,所以忍不住向姑娘搭讪,被姑娘误会是登徒浪子。事实上我是个孤独的人,从不兜搭陌生的女子,更不喜欢和别人 说话。”

  无双女心中一阵抖颤,若她不是认得辜月明正是出现在她幻觉中的男子身影,没有听过乌子虚说的话,她会认为辜月明这番话是追求 她的手段,而她是绝不会有任何感觉。可是现在辜月明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的打进地心坎里去。她知道他没有说谎,由踏进雨竹阁开始,这个独来独往的可怕剑手 没有一句是谎言。

  她感到无比的困感。像明白了一切,又甚么都不明白。

  辜月明乎静的道:“早在姑娘于云梦泽外袭击我前,我已猜到姑娘是夫将军的爱女,我晓得在冥冥之中,有双无形的手,把我和姑娘的命运缚在一起,我们今天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到一块儿,并不是偶然的。”

  无双女听到自己软弱无力的应道:“怎会有这样的事?”

  辜月明轻柔的道:“两个本是毫不相干的人,却因十年前发生的事,不约而同朝同一目的地进发,相遇于途中某一点处,姑娘当时看的是大河盟缉拿五遁盗的悬赏,而五遁盗此刻正在邻近的风竹合作着奇怪的梦,姑娘可以有别的联想吗?”

  无双女立即有联想,想的是乌子虚,她为何从看到悬赏图开始,竟然感到熟悉乌子虚?即使他变成郎庚,仍可一眼认出他来。隐隐中她掌握到答案,却不愿接受。

  一时间她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朝她瞧来,问道:“姑娘看五遁盗那幅云梦女神图,有没有特别的感觉?”

  无双女言不由衷的道:“没有感觉。”

  辜月明目光移往窗外,喃喃道:“快天亮了!这是漫长的一夜。”

  无双女心乱如麻,没有答话。

  辜月明轻轻道:“姑娘有甚么打算?”

  无双女道:“我要一个人静静的想想。”

  辜月明吁出一口气,道:“千万不要把行刺的目标改为钱世臣,现时的形势错综复杂,牵一发则动全身,即使姑娘成功,也没法活着离开岳阳城,何况姑娘还有一个仇人,戈墨才是直接下手害死令尊的人。”

  无双女回复冷静,道:“死有甚么大不了的。”

  辜月明转过头来,凝望着她,道:“姑娘没有想过进入古城吗?只有在城内寻得令尊的遗体,始能确切证明令尊是英雄而不是叛徒,平反冤案,姑娘更可以让令尊入土为安。”

  无双女娇躯猛颤,朝他望去,一双美丽的眼睛满载迷茫的神色。

  两人目光终于直接接触。

  一股莫以名之的感觉同时袭遍两人全身。

  目光分开。

  无双女感到自己的心在忐忑狂跳,她不明白自己,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辜月明的眼神似勾起深深埋藏的某一记忆。

  辜月明亦是心神颤动,心中没来由的充满怜惜和歉疚,甚争感到噬心的痛苦,感到受不了。

  辜月明长身而起。

  无双女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辜月明步伐沉重的朝大门走去,到了门前,止步停下,没有回头的道:“若有一个人能领我们到消失了的古城去,那个人就该是五遁盗,因为他被云梦女神看中 了。只要姑娘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到云梦泽去碰运气。我有个感觉,在云梦泽开始的事,最终也可以在云梦泽结束。那是个离奇的地方,死在那里总比死在外面好。 ”

  无双女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你为何要帮我呢?”

  辜月明转过身来,深深望进她的眸子里去,诚挚的道:“为了知道姑娘曾对我说过的那一句话,我辜月明愿付出任何代价。”

  说毕步伐轻松地洒然去了。

  晨光照射下,舰群在海面破浪前进。在内河声势浩大的战船队,在汪洋里变得微不足道,还有点战战兢兢的模样。

  花梦夫人被请到旗舰宽敞的舱厅去,凤公公坐在中央桌子处,与恭立一旁的岳奇说话。当她踏入舱厅的一刻,凤公公朝她望来,反是岳奇像没注意到她的样子。

  凤公公脸上挂上一个慈祥的笑答,亲切的道:“夫人坐!”

  接着向岳奇打个手势,岳奇低下头去,听凤公公在耳旁低声吩咐两句后,施礼离开,与花梦夫人擦身而过前,向她展露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

  到花梦夫人坐在凤公公对面,岳奇的微笑仍在心湖内浮现。这是她第二次接触岳奇。

  凤公公的声音传人耳中道:“夫人昨夜睡得好吗?”

  花梦夫人收摄心神,道:“还算可以。不知大公公召奴家来,有甚么吩咐?”

   凤公公道:“夫人不用多心,我只是想闲聊两句。人老了,愈怕寂寞。人是很奇怪的,最希望能长生不死,可是如真的不会死,却看着身边的人逐一离开,别的人 会当你是老妖怪,愈来愈少人明白你,想找个说心事的人都不知到那里去找,那死不了等于活受罪,还不如早早离开,一切眼不见为净。”

  花梦夫人不知该如何回答,同意的话,不是等于希望凤公公快点归西,而凤公公正是所有人心中的老妖怪。

  凤公公显然谈兴甚浓,道:“夫人不用拘谨守礼,就当这里是家般,可畅所欲言,不论夫人说甚么,我都不会介意,不会放在心上。让我看看月明为何只愿意向夫人倾诉心事。”

  花梦夫人感到完全没法捉摸这个老太监,弄不清楚他是真的想聊天,还是耍手段消除自己的戒心,以遂某一目的。不过想到肉在砧板上,自己又所知有限,连那有限的所知亦早招了出来,有甚么好怕的。

  道:“假如大公公手上有一颗长生不死的灵丹,大公公会毁掉它还是立即吞服呢?”

  凤公公哑然失笑道:“好问题!好问题!且是一针见血,胜比千言万语,难怪月明爱和夫人说话。唉!我真希望夫人说的情况,可以出现,让我作出选择。我自打嘴巴也要做一次,我会毫不犹豫的服下灵丹,将来如何后悔是将来的事。当然!我期望的是更好的东西。”

  又岔开道:“我教人炖了个以冬虫夏草为主料的补汤,有补虚益气的神效,且可以治虚劳咳嗽、痰血气喘和腰痛膝酸,待会我让人送一盅到夫人舱房去。”

  花梦夫人心中大讶,凤公公的坦白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最后一句更是意有所指,连忙道谢。

  凤公公一脸思索的神色,半晌后道:“目前在这支舰队上,只有我、夫人和岳奇三个人晓得楚盒的事。夫人告诉我,你相信有这么一个盒子存在吗?”

  花梦夫人摇头道:“我不知道。”

  凤公公欣然道:“这是最合理的答案,就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月明有告诉你关于牟川这个人吗?”

  花梦夫人心中一颤,换了在别的情况,她会依辜月明的吩咐死口不认,现在说出来或不说出来,均没有分别。坦然道:“听月明提过,可是他没有解释牟川是谁,还叫我忘记这个人。”

  凤公公轻描淡写的道:“牟川的真正身份,现在天下间只有我一个人清楚。当年牟川透过夫猛向皇上求恕死罪,只说自己是古楚遗臣,这个形容也的确离事实不远,但却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花梦夫人叹道:“我可以不听吗?”

  凤公公讶道:“夫人竟然害怕了?我还以为夫人像月明般是视死如归的人,否则怎敢和我作对?”

  花梦夫人控制不住的打了个抖颤,垂首道:“大公公杀了我吧!”

  凤公公微笑道:“夫人误会了,我真的没有丝毫伤害夫人之意,找你来真的是为了聊天,现在要告诉你的,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不会因此必须杀夫人灭口。夫人还想听吗?”

  花梦夫人想到听与不听,根本没有分别。不论事情如何发展,除非辜月明能击败这队战船载着的精锐部队,杀死凤公公,而那绝对是没有可能的,所以最后自己仍是难逃一死。

  想通了后,花梦夫人把心一横,道:“牟川究竟是甚么身份来历?”

   凤公公好整以暇的拿起桌面处的黄金烟枪,塞满烟丝,燃着后吞云吐雾起来,悠然道:“这要从颛城说起,楚王为夺取楚盒,派出头号猛将,率领八千大军,于颛 城西面无终河的东岸设立坚固的营寨,搭建八道浮桥,全力攻打颛城。这场仗是当时楚境内有史以来最惨烈残酷的战争,却没有片言只字载于楚史之上,因楚王视此 为奇耻大辱,任何人敢宣之于口,都小命不保,当然更没有人敢写下来。”

  花梦夫人听得一知半解,可是却敢听不敢问,现在的情况,她是耗子,凤公公是猫,只看凤公公何时玩够了,赐她一死。

  凤公公却是愈说愈有兴致,神驰意飞的道:“一场长达八年的山城攻防战,究竟是怎样打的,真教人难以想象。颛城之主确实了不起,凭二千兵力,有限的资源,硬撑八年之久,只恨老天爷不站在他这一方,否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花梦夫人只有听的分儿。

  凤公公凝视着她道:“夫人听过有一种疫病,病发后全身起红疹,呼吸困难,不到十二个时辰便一命呜呼?”

  花梦夫人骇然道:“这是甚么病?”

   凤公公道:“没有人知道。以前没有发生过,以后没有发生。这是有惊人传染性的可怕瘟疫,没有医治的方法,没有接触过病人也会染上,奇怪的是瘟疫只在山城 内传播,在短短十日间,几乎杀尽了城内所有人,令山城变成死亡之城,颛城像受到了天谴,于数天内城防崩溃,但围城的楚国部队却只能在城外干瞪眼,没有人敢 攻进城内去。”

  花梦夫人可以想象当时城内令人触目惊心的可怕情况。不论城墙上、屋舍内,处处均是死于疫症之人。

  凤公公续道:“城内侥幸没染疫的余生者不足十人,他们仓皇逃走,借夜色的掩护悄悄离城,逃离楚境。他们能成功逃命是必然的,因为围城部队全撤往无终河西岸,在那种情况下,谁敢靠近山城?”

  花梦夫人道:“他们没有带走楚盒吗?”

  凤公公摇头道:“肯定没有。这批颛城的浩劫余生者,正是牟川的先人,他们一代传一代,把颛城的秘密保留下来。”

  花梦夫人皱眉道:“那楚盒岂非落入了围城部队手上?”

  凤公公道:“理该如此,但事实却非如此。这样一座瘟疫之城,谁敢贸然进入?围城的楚将想出了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就是放火烧城,大火连续烧了七日七夜,直至城内房舍坍塌,人畜尸骸化为灰烬,始敢入城搜索,却没法寻得楚盒。”

  花梦夫人不解道:“牟川的先人既然逃离楚境,怎晓得后来发生的事?”

   凤公公道:“颛城被毁三年后,牟川的先人中有人潜返楚境,打听颛城的情况,却没法接近颛城,因为无终河一带,变成了野狼横行的险地,只从附近的人得悉焚 城之事。这个人肯定胆大包天,竟敢到楚都去,更打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就是当围城的部队返楚都后,其主帅被楚王斩首,由此可知这个可怜的大将并没有寻得楚 盒。”

  花梦夫人倒抽一口凉气道:“真古怪!”

  凤公公道:“真的非常古怪,楚盒如在破城里,怎会找不到呢?若是一般的铁盒子,或许会被烈火熔掉,可是楚盒却是水火不侵、刀斧难损的神奇盒子。”

  接着叹道:“事实上我一直怀疑楚盒是不是确有其事,幸好有月明消除了我这个怀疑,牟川虽然隐瞒了部分事实,但大致上说的都是真话。”

  花梦夫人道:“大公公为何这么紧张一个盒子?”

  凤公公微笑道:“我差点忘了告诉夫人一件事,就是牟川的先人,既已逃抵安全的地方,为何又要冒死返楚国打听古城的情况?”

  花梦夫人愕然以对。

   凤公公道:“夫人没有想及这个问题,皆因夫人不把楚盒放在心上。这个牟川的先人,可说是牟氏家族最早一代的寻宝者,因为他晓得开启楚盒之法,更清楚盒内 藏有甚么东西。现在牟氏已绝子绝孙,没有一个人留下来。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个人懂得开启楚盒之法,所以楚盒落在任何人手上都没有用,只有落在我的手上,楚 盒的秘密才有机会大白于世。”

  花梦夫人问道:“楚盒内藏有甚么秘密呢?”

  凤公公密藏眼睑内的眸珠射出炽热的异芒,沉声道:“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其它的都无关痛痒。”
 
第三章 情有独钟

  辜月明返回君山苑,不出他所料,季聂提坐在厅堂里,拿着他放在桌面红叶楼十周年晚宴的请柬,神情若有所思。

  辜月明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季聂提放下请柬,朝他望来,道:“发生了甚么事?”

  辜月明耸肩道:“我早说过甚么事都不会发生,季大人相信了吗?”

  季聂提苦恼道:“和月明说话是很辛苦的事,月明总是要我难堪似的。我和你虽不算朋友,但怎都可算是合作的伙伴。我对你相当不错了,你要我不惊动薛廷蒿的遗体,我照办了,昨晚又借四弓弩箭机给你,你还想我怎样呢?”

  辜月明淡淡道:“或许因我性格孤僻,不懂得待人接物,但又或许是季大人惯了发号施令,惯了别人言听计从,不敢有违。所以问题极可能是双方面的,对吗?”

  季聂提哑然笑道:“有道理!很少人……不!是没有人会对我这么坦白。不过真的希望能和月明衷诚合作,因为眼前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辜月明斩钉截铁的道:“除了与楚盒有关的事外,其它我绝不会理会。”

  季聂提默然片刻,点头道:“好!我尊重月明的决定。我就只问月明关于楚盒的事。那个假冒郎庚的人,是不是五遁盗?

  辜月明道:“绝无疑问。至于为何又忽然出现另一个五遁盗,还偷去了钱世臣的天女玉剑,那就连真正的五遁盗也莫名其妙,不明白谁肯这样帮他的忙。”

  在此事上,他必须为乌子虚隐瞒。如果季聂提晓得楚盒上其中一颗夜明珠落在乌子虚手上,那任他辜月明如何解释,也没法说服季聂提不去动乌子虚,因为季聂提会断定乌子虚已得到楚盒,而这肯定亦是钱世臣的看法。谁会相信乌子卢的夜明珠是“拾”回来的呢?

  只有两个人会在此事上相信乌子虚,一个是他辜月明,另一个是阮修真,只有他们明白,在云梦女神的巧妙安排下,甚么怪诞离奇的事都可以发生。

  季聂提沉声道:“根本没有另一个五遁盗,失窃的事是钱世臣故布疑阵,为的是令大河盟失去捉拿五遁盗的理由。对吗?”

  辜月明点头道:“非常合理。”

  季聂提道:“可是钱世臣为何要维护五遁盗,这样做对他有何好处?”

  辜月明暗叫糟糕,季聂提这么抽丝剥茧的追问下去,如何招架。云梦女神这招固然巧妙,却害苦了他。更不妙的是季聂提实操控着乌子虚的生与死,只要季聂提向大河盟证实乌子虚是五遁盗,乌子虚肯定完蛋,他辜月明也不会好到那里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

  辜月明道:“现在没有一件事是合情合理的,季大人该明白原因。正如我说过的,因为五遁盗有神灵护着他,所以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他,明明劫数难逃,偏又安然度过。”

  季聂提木无表情的道:“真的奈何不了他吗?”

  辜月明漫不经意的道:“季大人有甚么办法呢?”

  季聂提沉吟片刻,脸色微变的道:“你说得对。我要收拾他,说句话便成,可是偏偏我却不可以说这句话,且还要维护他,不可让他落入大河盟的手上,因为皇甫天雄和丘、阮两人有秘密协议,只要把五遁盗交到皇甫天雄手上,皇甫天雄会把大龙头的位子让予丘九师。”

  辜月明暗抹一把冷汗。他是很少为人担心的,但他现在真的是为乌子虚又度过一个难关而欣悦,不单是为了楚盒,更因他感到乌子虚极可能是他第一个,又或是唯一的“朋友”。

  云梦女神再一次显示衪超凡的智慧,无有遗漏。所有人都没有选择,包括季聂提在内。

  他明白季聂提色变的原因,源于内心的恐惧。像季聂提这类大半生处于权势高位的人,惯于操控别人的生杀之权,忽然发觉真正能作主的人并非自己,而是冥冥中某股力量,命运再不是由自己控制,那感觉就像从高高在上的云端直摔下来,绝不好受。

  事实上,季聂提极可能已“注定”死在他手上。他与季聂提并没有私怨,不过在现今的形势下,他必须杀季聂提,当机会来临时,他会毫不犹豫的这样做。

  道:“季大人直至此刻,仍是把找寻楚盒放在次要的位置。”

  季聂提往他瞧来,沉声道:“楚盒内盛的究竟是甚么东西?”

  辜月明道:“肯定不是普通凡宝。到了凤公公这把年纪,已没有甚么奇珍异宝能打动他。且如是一般凡物,怎能劳动神灵?”

  季聂提一副深思的神色。

   辜月明清楚掌握到他的心态。一直以来,季聂提都不把古城楚盒放在心上,他的精神集中在现实的问题,离不开争权夺利。到昨夜乌子虚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安度难 关,季聂提又发觉连自己都奈何不了乌子虚,不得不认真思索鬼神的问题。这正是辜月明曾经历的过程,由不相信变为深信不疑。

  季聂提沉吟道:“月明认为大公公晓得楚盒内藏的是甚么东西吗?”

  辜月明平静的道:“季大人比我更熟悉大公公,这方面该比我清楚。”

  季聂提显然非常不习惯与别人谈论凤公公,叹了一口气,点点头,然后朝他望来,道:“大公公对楚盒的渴望,确实异乎寻常,内中的情况,也轮不到我们去理,亦不该理。好吧!我们各自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在五遁盗一事上,你想我怎样助你?”

   辜月明道:“大河盟肯定不会就此罢休,现在唯一逃离岳阳的机会,就是后天红叶楼十周年晚宴的晚上,南北城门彻夜开放,只要出示请柬,可以出入自如。不论 钱世臣因任何理由维护五遁盗,甚至晓得五遁盗是能否寻到古城的关键人物,都绝不会阻止五遁盗离城,而大河盟亦因顾忌钱世臣,不会在城内动手抢人。所以只要 大人在城外约定地点,为五遁盗准备第一流的战马,我们将抢在追兵之前,到达云梦泽,到那里后,一切问题可迎刃而解。”

  季聂提皱眉道:“为何到云梦泽后,可解决所有问题?”

  辜月明一字一句的沉声道:“因为那是古城神灵力量最强大的地方,衪是云梦泽的主宰。”

  季聂提呆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淡淡道:“季大人感到难以接受,是吗?”

  季聂提吁出一口气,苦笑道:“难以接受也要接受,因我遇上过异事。唉!坦白说,我真的不想你们找到古城,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接着回复冷静,道:“战马的事没有问题,说不定连丘九师你也不用担心,一切会在七月七日的晚上解决。最后我只想问一句话,五遁盗和钱世臣昨夜是不是曾在红叶楼内碰头说话?”

  辜月明轻描淡写的道:“这个是肯定的,因为五遁盗现在最需要的是银两,而他手中还有一件宝物,钱世臣则是最有资格的买主。五遁盗曾给我看过此宝,只是粒玉珠,我一点也看不出它的价值,钱世臣当然比我识货。我现在和五遁盗关系极佳,可向他借来给大人过目。”

  季聂提不解道:“钱世臣竟会为这么一颗玉珠出卖大河盟?”

  辜月明道:“事实就是这样子。”

  季聂提起立道:“好!今晚月明来归还四弓弩箭机时,顺便把玉珠拿来给我看看。”

  说罢离开。

  “郎先生!郎先生!”

  百纯进入风竹阁,见不到乌子虚,遂扬声呼唤。

  “我在这里!”

  百纯来到登楼处,见乌子虚坐在阶梯最顶的一级,手肘枕在腿上,脸埋入双掌里,一副委顿不振的姿态。

  百纯往上走去,讶道:“发生了甚么事?”

  乌子虚颓然道:“果然有新花样,我作了个很可怕的噩梦。”

  百纯来到他下三级处,黛眉轻蹙道:“甚么新花样?作噩梦有甚么大不了的,人人都会作噩梦啦。”

  乌子虚痛苦的道:“你不会明白的啦。”

  百纯没好气的就在那位置坐到阶梯上,生气道:“说出来听听,看有甚么难明白的?这么没有男子气概。”

  乌子虚抬起头来,讶道:“现在尚未到午时,百纯睡够了吗?”

  百纯微耸香肩,道:“昨夜我没合过眼。”

  乌子虚苍白的脸立即多了点血色,试探道:“是不是想着我呢?所以天一亮便来找我。哈!我都说了!看了我为你写的画后,百纯定会情不自禁的爱上我。”

  百纯甜甜一笑道:“我确是情不自禁,但爱上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画。我从未见过像你般自作多情的人,可是我总感到你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只是习惯了对漂亮的女孩子贫嘴薄舌。我有没有说错?”

  乌子虚沉吟片刻,点头道:“真古怪!你是真的明白我,以前从没有人这么说过我。因每一次当我和美女有肌肤之亲后,我会后悔得要命。所以我愈喜欢百纯,愈不敢和百纯有肌肤之亲,怕的就是另一个希望的破灭。”

  百纯两边面颊各飞起一朵红云,令她更是娇艳欲滴,大嗔道:“你现在耍的是第九流的激将法,我绝不中计。”

  乌子虚叹道:“第几流都好,能令百纯脸红的便是第一流的爱情手段。八美图完成了,我随时会离开红叶楼,可是我在红叶楼还有一个梦想,就是百纯陪我一夜,看看自己醒来时,是否永远不想离开。”

   百纯露出用心思索的神色,半晌后,柔声道:“你是第一个这么直接要求百纯献身的男人,若依我一向的脾性,大概会赏你一记耳光。可是我真的没有生气,还忽 然感到你那副游戏人间的模样完全是装出来的,只是用来掩饰你内心的痛苦。不过,我敢肯定自己并不是你一直在找寻的那个人。你晓得我为何大清早来找你吗?原 因是我想来告诉你,我已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人是谁了。”

  乌子虚失声道:“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百纯,还有何人?即使有,那个人也尚未出现。百纯能预知未来吗?唉!不要想那么多了,百纯大有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机会,如何冒险我都不想错过。”

   百纯一双妩媚诱人的大眼睛放射着光与热,不理他说的话,望着上方径自道:“昨夜你驾舟离开后,我看着自己的画像,感到那的确是有神秘魔力的画,与其它七 美图有明显的分别,拥有其它七幅画没有的感觉,高上不只一筹。我想到很多东西,想到我从没有想到的事物,更从未这般心情激动过,哭了又哭。我是个很易哭的 人,直至蝉翼来把画拿走,我仍没法回复过来,心中充满某一种自己没法明了的情绪。”

  乌子虚呆看着她,在晨早的光线下,她一双美目漾出慑人的采芒,眸珠像两个炽热的火团,可让你看进她芳心深处。他敢肯定她坠入了情网,只不过是与他的画擦出爱火,与他本人没有一点关系。

  百纯完全沉醉在某一种情怀里,神驰意飞的道:“当我回到晴竹阁,忍不住又看你的云梦女神图,不知是否受你写我那幅画启发,这回我看得特别用心和仔细,竟强烈地感到两幅画的分别。你知道分别在哪里吗?”

  乌子虚茫然摇头。

  百纯道:“你写我的那幅画,成功捕捉了我曾向你显示过某一剎那的神情,像能看进我的内心去。可是最感动我的,却是这幅画似完全超越了当时的我,超越了我向你展示那个神情的时地,与某一种更具永恒意义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神秘凄美,令我深深被打动,不能自己。”

  乌子虚道:“那正代表我对你的爱。”

   百纯目光往他投来,凝视着他,缓缓摇头道:“在没有比较下,我或许会相信你这句话。当我再欣赏你的云梦女神,立即掌握到两幅画的分别。我那幅画,肯定是 神来之笔、不朽之作,但仍及不上你的云梦女神。因为你画你的女神时,投入了你的全副心灵,贯注了你海样的深情,没有压抑的表达了你内心热切的渴望。相较之 下,画我时你只是个旁观者,可是画你的女神时你却和自己笔下的美人热恋着。我敢肯定这个感觉绝不会错,忽然感到必须立即来告诉你,你就当我是云梦女神的传 信人,特来传达女神给你的最重要的讯息——你这辈子不住找寻的,正正是她,你不用再去苦苦寻觅,因为你永远不会在其它女子身上寻到你想找的东西,包括我百 纯在内。”

  乌子虚露出震惊的神色,张大口,却说不出话来。

  此时蝉翼匆匆赶来,嚷道:“大小姐!大小姐!你在那里?”

  忽然发现两人坐在梯阶处,惊讶得说不下去。

  百纯嗔怪的白乌子虚一眼,美丽的大眼睛似在说:“无话可说了吧!给我拿到真凭实据,你爱的根本不是我。”接着向蝉翼道:“有甚么急事?”

  蝉翼喘着气道:“丘九师公子来找大小姐。”

  百纯“呵”的一声站起来,颇有点手足无措。

  乌子虚提醒道:“我还未把梦里可怕的情况告诉你。”

  百纯不理他,径向蝉翼道:“我要在晴竹阁见他。”

  蝉翼狐疑的瞪乌子虚一眼,领命去了。

  百纯伸手拍拍乌子虚的脸颊,笑道:“好孩子乖一点,待大人去做完正经事后,再回来听你梦中的动人故事。”

  说毕匆匆去了。

  布政使司府。

  钱世臣进入石屋,在戈墨对面坐下。

  戈墨道:“情况如何?”

  钱世臣道:“大河盟似是没有怀疑,撤走所有监视红叶楼的人手,我则装模作样,一边加强城防,一边派人挨家逐户搜寻五遁盗,其实是乘机清除季聂提留在城中的眼线。”

  戈墨道:“有季聂提的踪影吗?”

  钱世臣担心的道:“自季聂提那晚离城到云梦泽后,我一直没有他任何消息。”

  戈墨道:“季聂提肯定回来了,否则辜月明手上怎会有四弓弩箭机,令辜月明一下子将形势扭转过来。可是现在我们却没法找到季聂提的踪影,可见他一直有防你一手的准备,故而可来去自如,隐蔽形迹。”

  又沉吟道:“若阮修真这般容易被你愚弄,大河盟就不会有今天的声势,所以大河盟目前只是诈作相信你,我敢说他们另有手段。”

  钱世臣叹道:“我们是否又做了蠢事呢?”

  戈墨没好气的道:“我早说过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目标是不让五遁盗落入大河盟手上,并没有说过此计可促进你与大河盟的情谊。十年前的钱世臣到那里去了?十年前是你亲口告诉我,为得到楚盒,你愿付出任何代价。昨夜你也是那副神气,为何现在又后悔?”

  钱世臣面如死灰的道:“我的心很乱,师兄教我该怎么办吧。”

  戈墨默然片刻,道:“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滚去见阮修真和丘九师,向他们忏悔,说以后都不敢了,郎庚的确是五遁盗,大家立即冲入红叶楼内拿人,希望阮、丘两人看在你诚心改过分上,把五遁盗让出二、三个时辰来,由我们大刑伺候。”

  钱世臣色变道:“那我的颜面放到那里去?以后他们还看得起我吗?”

  戈墨淡淡道:“比起身家、性命,面子只是小事一件,对吗?”

  钱世臣苦恼的道:“但如此他们岂非知道我一直不老实,我们间的盟约还有甚么意义?”

  戈墨叹道:“你仍未掌握问题重点。最大的问题,是让大河盟看穿你的底子,朝廷要对付的是你而不是大河盟,大河盟的起义再没有急切性,准备充足怎都比仓卒应战有利,对吗?”

  钱世臣骇然道:“那我岂非根本没有选择?”

  戈墨道:“打开始就是这样,从来没有改变过。你的一线生机系于楚盒上,只有得到楚盒,事情方或有转机。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究竟你是继续干下去,还是落荒而逃,我再没有闲情把时间白白浪费在废话上。”

  钱世臣的脸色变得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忽阴忽晴,最后握拳挥手道:“我决定了,一切依师兄指示去做。”

  辜月明抵达红叶楼,一个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情况出现眼前。

  往日的红叶楼,在午前一切是处于近乎静止的状态,要过了午时,楼内才开始有动静,像个沉睡的人逐渐苏醒过来。

  可是现在离午时尚有个多时辰,外院的广场已是闹烘烘一片,超过一百个工匠和婢仆正忙个不停,到处张灯结彩,又于主堂两旁筑构高达五丈的爆竹塔。

  正在指挥的周胖子见到辜月明,连忙迎上来打招呼。

  辜月明道:“周老板满意郎庚的八美图吗?”

   周胖子赞叹道:“〝满意〞两字已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应该用〝感激〞才对。对郎先生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幅幅不同,各具特色,每幅都极尽诱惑之能事。尤 其是百纯那一幅,肯定是最高境界,任何男人看到那幅画,都会生出怜香惜玉的高尚情操,真的是我见犹怜,而这正是吃青楼这口饭的姑娘能达至最高明的手段。 哈!男人一旦动了怜意,甚么都肯奉上。哈哈!月明这回来,是不是要见老朋友呢?”

  辜月明道:“我想先去看我的马。”

  周胖子欣然道:“这边走,让我们穿过红叶堂。这三天我们会暂停营业,全力准备后天的晚会。月明给点意见,让我们弄得更尽善尽美。”

  两人步上门阶,进入红叶堂。

  大堂的热闹,比之外面的广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以百计的人正为大堂的布置和装饰在努力着,十多把长梯挨在四壁,让人攀向高处张挂彩灯,连最高的横梁都有人在上面工作。

  临湖园林人潮汹涌,气氛像天气般火热。

  艳娘正指导手下在适当位置安放大圆桌,忙得香汗淋漓,见到辜月明,不忘送上媚笑,转眼又投进工作去。

  辜月明清楚感受到上下人等对红叶楼一致的拥戴,令所有人团结在一起,为目标尽心尽力的融洽盛况。

  周胖子压低声音道:“昨夜究竟发生了甚么事?老钱忽然遣人来告诉我,说郎庚不是五遁盗,大河盟又撤去了监视我们的人。丘九师正登门找百纯,现在该在晴竹阁和百纯说话。”

  辜月明与他一起穿过北大门,到达临湖的花园,闻言道:“五遁盗昨晚偷了钱世臣的天女玉剑,当时郎庚该正为百纯作画,成为最佳的不在场证据。”

  周胖子失笑道:“郎庚真的不是五遁盗,这个笑话闹得太大了。”

  辜月明止步道:“周老板不用送了,我想一个人到马厩去。”

  周胖子一脸古怪的神色,道:“郎庚真的不是五遁盗吗?”

  辜月明道:“这个你要亲自问钱世臣,才有确切的答案。”

  说罢道别去了。
 
第四章 对手现身

  蝉翼领丘九师来到晴竹阁外院门,施礼道:“小婢就送公子到这里,请公子移驾入内,大小姐在等你呢。”

  丘九师很想问蝉翼“郎庚”凭甚么可令百纯“中途离场”去见他,可是今天红叶楼内人人兴高采烈,蝉翼更是一副喜翻了心儿的可爱模样,为免吓坏她,话到口边仍没法说出来,只好回礼。

  看着蝉翼逐渐远去的背影,丘九师心忖郎庚肯定是五遁盗无疑,弄清楚百纯去见他的原因于事情并没有影响,且可能有反效果,可是自己真的很想知道。想到这里,心中一震。

  难道自己竟起了妒忌之念,怕百纯是因爱上五遁盗,故而这么听五遁盗的话。又想到自己根本没吃醋的资格,暗叹一口气,踏进院门内去。

  他是首次探访百纯的香闰,心情没由来的紧张起来。

  在晨光的照射下,晴竹阁坐落挂瓢池西岸,众树围抱,建筑古朴秀雅,三面有围墙,墙上镂空的砖花,予人开扬通爽的感觉。

  丘九师踏足直通正门门阶的碎石小径,心中没由来的生出倦意,想到昨夜没阖过眼,如果能在百纯的香闰睡上一觉,醒来时听着她在附近活动的声音,该是人世间最惬意的事。接着心中再暗吃一惊,他是怎么了?

  在任何人眼中,包括阮修真在内,他都是一个坚强的人,不屈不挠,有钢铁般的意志。但事实上他也有不为人知脆弱的一面,他怕看到人的苦难。即使对着敌人,他也没法用上残酷的手段,只会给对方一个痛快。他向百纯说过,如果有选择,他会放过五遁盗,绝非违心之言。

  “你来了!”

  丘九师感到莫名的痛苦,他再不怀疑百纯对他的爱,只从这句话,他完全掌握到百纯此刻的心情,那种渴望和期待,内中又隐含犹豫和不安,怕再一次被伤害。

  他也不怀疑自己对这个动人女子的爱,只恨与他们较量的是以凤公公为首的势力,乃当今天下间最庞大、最有实力和最残忍的集团,稍有错失,将带来无法弥补的可怕后果。忽然间他有点弄不清楚自己到这里来见百纯,究竟是为了甚么?

  他怎可以蓄意的欺骗百纯,向她说违心之言?

  阮修真太高估他了。

  不过他真的很想见百纯,否则他会打开始便拒绝阮修真这个建议。

   百纯坐在面对女神像另一边靠壁的长椅处,乌黑的眼睛脉脉含情,丰润的红唇挂着盈盈笑意,有一些儿羞涩,偏是目光大胆直接;似是陷入了情网,又像完全超然 其外。只是那 娴静端庄的坐在那里,已充满令人无法抵御的醉人风情。但真正使丘九师倾倒的,不仅是她美貌诱人,更因他晓得她内在尚有无尽的美好涵蕴,正等 待他去发现,等待他去分享。

  他对她的认识,只限于皮毛,可是只是这点皮毛,已足教他回味无穷。百纯宛如一座宝库,只是部分珍藏,已教他拜倒在她的脚下,而极可能凭一辈子时间,他仍没法尽览群珍,偏偏他不得不白白错过,这个想法,令他更感神伤魂断,不胜欷献。

  百纯柔声道:“丘公子坐下前,须先答我一个问题。”

  丘九师勉力振起精神,提醒自己只动脑筋,不动感情的大原则。移到她身前道:“是不是若我答得不对,又或不肯作答,百纯立下逐客令呢?”

  百纯平静的道:“丘九师你太多疑了。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是来擒人,请先收拾我;如果是来道别,那不要说一个字,立即头也不回的离开。”

  丘九师脑际轰然一震,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紧攫着他,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事情怎会发展至如此地步?百纯表现的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情怀,比严词斥责他令他更感羞惭,迷迷糊糊间,他坐到百纯身旁。

  倏地前方似有一美女正驾车往他冲过来。丘九师吓了一跳,清醒过来,看清楚点,始知对壁挂着一幅画。

  百纯正朝他瞧来,道:“你看到甚么?”

  丘九师呆瞪着云梦女神,道:“我刚才一时眼花看错,还以为厅内多了个驾战车的女子。”

  百纯道:“看你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有没有其它特别的体验呢?”

  丘九师沉吟片刻,道:“就是如此,再没有别的感觉。我失魂落魄不是为了那张画,而是因听到百纯那几句话。幸好我今天来,既不是要拿人,更不是道别,而是想告诉百纯,钱世臣的天女玉剑昨夜失窃了。”

  百纯道:“怎么可能呢?”

  丘九师微笑道:“百纯是不是因真的五遁盗既在红叶楼,布政使司府又戒备森严,而天下间,只有五遁盗或许有此能耐,故而大惑不解?”

  百纯双目闪闪生辉,显然是想到某一个可能性。

  丘九师晓得她猜到钱世臣在搞鬼,因为她晓得的,当然远超过他和阮修真,比他们更有资格猜到真相。

  百纯确是灵巧伶俐的女子。

  百纯目光投往对壁的云梦女神,柔声道:“真的没有想过,竟然可以和你这个小子并排坐在这里,共赏郎庚的作品。”

  丘九师还是平生第一次被女性唤自己作小子,且是出自像百纯般如此美女之口,感觉是火辣辣的。

  百纯正向自己展现她的魔力。

  丘九师苦笑道:“我终于明白百纯为何这么欣赏他了,这幅确是了不起的杰作,我还是首次把画像错认作真人。”

  百纯轻轻道:“你知道每次我看这幅画,看出甚么来呢?”

  丘九师好奇的道:“真的是无从猜估,百纯看到甚么?”

  百纯美目深注画上,梦呓般道:“我看到了希望。”

  丘九师欲语无言。

  百纯闭上美目,柔声道:“我现在比任何时刻,更清楚他的心意。”接着睁开眼睛,目光移往丘九师,看进他眼里欣然道:“画中的女子被命名为云梦女神,过去几天幸得衪一直陪伴我,否则都不知怎样过日子。”

  丘九师一头雾水的道:“我不明白百纯在说甚么?”

  百纯白他一眼,道:“你真的不明白吗?可是你不是说过你们的对手是无形无影的神灵?现在让百纯介绍你认识她吧!”

  丘九师一震后朝云梦女神瞪视,道:“我仍是不明白。”

   百纯轻柔的道:“整个命运之局最巧妙的关键正是这幅画,没有衪,不会有八美图,不会有我们的八天之约,辜月明不会去找郎庚,现在你不会和我坐在这里谈论 衪.这幅画来历离奇,是衪在郎庚的梦中显露真身,让郎庚绘之于画纸上。你说过有神灵在保护郎庚,那个神灵正是你在看着的云梦女神。”

  丘九师难以置信的道:“为何百纯唤袍作云梦女神?”

  百纯悠然道:“这个你要亲自去问郎庚才成。丘九师你明白我在衪身上看到的希望是甚么吗?”

  丘九师颇有一塌糊涂,头昏脑胀的感觉,茫然摇头。

  百纯淡淡道:“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就是愈来愈熟悉衪,明白衪的心意,郎庚不单是受衪庇护的人,更是衪钟情的人。不论任何人,以任何手段对付郎庚,最后终究是白忙一场,如此我和你的矛盾再不复存,丘九师你现在该明白我看到的是怎样的希望。”

  丘九师剧震往她望来,道:“百纯!”

  百纯耸肩道:“你现在或许不相信,但我敢肯定云梦女神对我是充满爱心和善意的,对你和阮先生亦是如此,否则昨夜我们该〝乒乒砰砰〞的打起来。不要说话,回去好好的想想。记着!没有人强逼你去做不情愿的事,勉强你是没有意思的。对吗!”

  辜月明来到位于西北角的马厩,无双女优美的背影出现眼前。

  她穿上粗麻制的工作服和长革靴,正忙碌地为两匹马洗刷梳毛,一匹是她的黑马,另一匹竟是辜月明的灰箭。旁边有个水井,取水方便。

  粗线条的马夫装束,却完全无损她的天生丽质,反赋予她充满生气的动人美态。秀发挽在头顶上成一个髻,以长钢针固定,有十多绺不受管束的散垂下来,露出的玉颈雪白粉嫩,令从不对女性动心的辜月明都生出想香一口的欲望。

  灰箭见到辜月明,引颈长嘶,却没有走过来和他亲热,显见牠非常享受这个美女的悉心照料。

  辜月明来到她身后,发觉她玉颈满布红霞,晶莹的小耳朵都红透了,如此情况出现在这个一向冷漠的美女身上,分外诱人。她没想到会被辜月明撞破“好事”,羞得手足无措,怕的肯定是辜月明误会她爱屋及乌,而她现在的行为,正是百词莫辩“爱屋及乌”的行为。

  辜月明不想她尴尬难堪,淡淡道:“真古怪,灰箭很少这么顺从的,只肯我照料牠。”

  无双女没有回头看他,“嗯”的应了一声,然后提起身旁尚余半桶的清水,泼往灰箭和她的黑马,接着呼啸发令。

  两马齐声欢啸回应,跑到马厩的另一端,毫不客气的放怀大嚼堆在那里的草料。

  辜月明看到沾在她鬓发的汗珠,心中掠过从未有过的动人感觉。天地或许仍是以前那个天地,但他的心改变了,所有过往没有相干的事,变得充满着某一难以言喻的深切含义。

  无双女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你的马儿很乖,我横竖闲着无事,天气又这热……你明白了。”

  辜月明道:“我当然明白。”

  无双女语气不善的道:“你明白甚么?”

  辜月明欣然道:“我明白姑娘是爱马的人,加上灰箭是姑娘马儿的好朋友,就是如此这般的明白,没有其它意思。”

  无双女缓缓转过身来,脸上仍挂着未完全褪掉的红霞,没有看他的眼,轻垂臻首道:“昨晚发生了甚么事?听说你和大河盟的丘九师在楼外街上动手。”

   辜月明道:“为的正是五遁盗。丘九师八十一路封神棍法,前二十路是近身搏击的招数,中四十路是远攻和游斗,后二十一路最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偏偏在丘 九师不得不使出压箱底最后二十一路棍法的一刻,阮修真来叫停,说钱世臣被五遁盗偷了镇宅之宝天女王剑,让我和丘九师息止干戈,不用分出生死。”

  无双女呆了一呆,接着露出深思的神态。

  辜月明亲切的道:“所以红叶楼今天气氛宁静和谐,大部分人忙于准备后天的晚会。事实上多方势力较量角力的紧张情况一点没变,只是由明转暗。有点像前几天那场大雨,来前天气好得出奇,来后却一发不可收拾。”

  无双女没有说话。

  辜月明关切的道:“姑娘有决定了吗?”

  无双女终朝他望来,一触他的眼神,目光游移往别处去,道:“决定甚么呢?”

  辜月明道:“决定是不是和我们到云梦泽去碰运气。”

  无双女浅叹一声,以带点无奈的语气道:“我可以有另一个选择吗?”

  辜月明心中一阵悸动。

  她说得对,被卷入此事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另一个选择。

  眼前的美女是个不幸的人,过去的十年,她一直在流亡,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生命对她是难以承受的重担,所以她觉得死没有甚么大不了的。可是她是如此美丽动人、青春焕发,大好的生命正等待她去品尝。

  事实上他的处境比她好不了多少,他们俩都曾陷入绝望的深渊,快乐在重重阻隔之外,可是“命运”却把他们撮合在一起,为共同的目标奋斗。

  辜月明暗下决定,不论前路如何艰苦,他誓要带她进入神秘的古城,洗刷她父亲和亲舅蒙受的不白之冤。

  道:“现在我去找五遁盗,和他商量逃往云梦泽的大计,有结果后,会到雨竹阁见姑娘。”

  说毕去了。



  丘九师回到八阵园,直入书斋见阮修真,后者见他神情古怪,讶道:“发生了甚么事?”

  丘九师在他对面坐下,道:“我见到我们的无形对手了。”

  阮修真失声道:“甚么?”

  丘九师把见百纯的情况道出来,道:“我直到这刻仍有胡里胡涂的感觉,不过你的猜测没有错,五遁盗肯定和云梦泽的古城有关系,否则他不会把笔下的美女命名为云梦女神。唉!愈知道多一点,我愈感迷失方向。”

  又道:“百纯提出一个我们没想过的想法,就是云梦女神可能不是我们的敌人。”

  阮修真苦笑道:“朋友也好,敌人也好,于事何补?抓不到五遁盗,大河盟主事的人就不是你和我。季聂提会先收拾钱世臣,然后轮到我们。在这种情况下,神仙都没法打救我们。”

  丘九师道:“可是如百纯猜对了,我们只是白忙一场,我们该怎么办?”

  阮修真道:“如果抓不到五遁盗,我和你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公开脱离大河盟,然后分头逃亡,有多远走多远。再由大龙头去向季聂提谈条件,解散大河盟,能保住多少兄弟就看大龙头的本事。”

  丘九师颓然道:“这岂非无路可走。”

  阮修真道:“这正是我们的处境。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我们真的没有选择。没有五遁盗,甚么都没有。”

  又道:“你是否因百纯失去了斗志?

  丘九师苦笑道:“说百纯对我没有影响是违心话,不过我会懂得分辨轻重,你拟定了对付五遁盗的大计吗?”

  阮修真道:“我有一个新的策略,就是完全不去想这方面的事,令守护古城的美丽女神无从捉摸我们的计划,来个兵来将挡,水来土堰,这或许是唯一能赢取最后胜利的方法。”

  丘九师愕然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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