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城之谜

第五章 生死之交

  风竹阁。

  乌子虚听毕有关季聂提方面的情况,从腰里掏出失去了光彩的夜明珠,交到辜月明手里,得意的道:“若我告诉别人,肯和我接赃的是地方大臣,保护我的则是皇上的御用悬赏猎手,接应我的是厂卫的大头领,肯定会被人当作疯子。”

  辜月明以指头捏着夜明珠,送到眼前细看。

  乌子虚凝视珠子道:“以前我要用小木盒子盛载这鬼东西,怕它大放光明时衣服都盖不住,现在随便塞在腰带处便成。”

  辜月明淡淡道:“这颗夜明珠该早失去在黑暗绽放光明的能力。”

  乌子虚反驳道:“当然不是这样,它是我见过钱世臣后才变成这样子,否则我如何在黑夜的云梦泽发现它。”

  辜月明平静的道:“你的反驳正是答案。如它一直如你形容般绽放金光,里外可见,它早被多次入泽搜索的厂卫发现,又或被薛廷蒿、戈墨等人捡去,怎轮得到你老哥去发现它。”

  乌子虚为之哑口无言。

  辜月明收起夜明珠,道:“相反的可能性当然存在,但我的感觉确是如此,夜明珠该在很久前失去了光辉,只是在某些关键时刻,云梦女神以他的神通重现夜明珠的光采。其中定有一些我们不明白的原因。”

  乌子虚沉吟道:“你拿这颗没啥特别的珠子去见季聂提,有甚么作用呢?会不会弄巧反拙?”

  辜月明微笑道:“我会告诉你季聂提的反应,就当这是对云梦女神的另一个考验。”

  乌子虚呆了起来,半晌后道:“我的天!这回肯定是我第一次见到辜兄的笑容,究竟是怎么回事?”

  辜月明道:“我的确变了,令我改变的因素异常复杂,一言难尽。让我选取其一来告诉你,故事的主角正是你的邻居双双姑娘。”

  乌子虚一头雾水的道:“双双?”

  辜月明遂把舆双双相遇的经过,她的出身来历,到红叶楼的目的,逐一道出。

  乌子虚听得眼睛不断瞪大,最后嚷道:“真教人难以相信。最古怪是你第一眼看到她,她正在看我的悬赏图,由那一刻开始,我们三个注定要到古城去。哈!有她加入我们,我们是如虎添翼,她的幻技更是在我们敌人的意料之外。”

  接着心急的道:“我们该何时起程?”

  辜月明苦笑道:“这轮得到我们决定吗?云梦女神已安排了七月七日这个逃往云梦泽去的吉日,你有别的日子吗?”

  乌子虚兴奋的道:“吉日虽择,良辰未定。例如宴会前、宴会中又或宴会后。最理想当然是众宾客离场的当儿,数百人一哄而散,我则浑水摸鱼,只要能出城,又有你和美人儿双双接应我,加上季聂提的超级快马,敌人只能在我们后面吃尘。”

  辜月明道:“你和钱世臣的交易又如何呢?”

  乌子虚露出古怪的神色,没有说话。

  辜月明道:“甚么事?”

   乌子虚吁出一口气道:“我真的是被鬼迷了。直至我拿夜明珠给钱世臣看的一刻,赚大钱仍一直是我唯一的日标,我为此甘冒最大的险。可是和钱世臣接头后,我 竟然把这个目标忘掉了,有钱或没钱,再不重要,最重要的事是到古城去,见我梦中的女神,祂才是我毕生寻觅的东西,其它一切再不相干,包括银两在内。”

  辜月明露出深思的神色。

  乌子虚压低声音道:“我又再次进入五遁盗的状态,有信心不论形势如何变化,我也可以逃出岳阳城,即使没有人帮我的忙。我倒担心一点,钱世臣如不顾一切要杀你,你的处境便非常危险。”

   辜月明仔细地审视他好一会,点头道:“恭喜乌兄,你现在的确登上了颠峰的状态,令我对你信心剧增。你不用担心我,钱世臣不会这么愚蠢的,如他动员官家的 力量来对付我,等于公开背叛朝廷,再没有回头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以后须仰大河盟的鼻息做人,钱世臣肯变成大河盟的喽啰吗?更何况在岳阳这么一座繁华大 城,那有这么容易杀我?一个不好,被我闹个满城风雨,对钱世臣筝夺楚盒一事肯定有害无利。钱世臣是个胆小鬼,他不敢这样做的。”

  乌子虚双目神光四射,欣然道:“辜兄看得很通透,我给你说服了。想想也好笑,我们一个是最了不起的兵,一个是从没有失过手的贼,不单聚在一起,还肝胆相照的并肩去做同一件事,去找一件被埋藏了过千年最神奇的宝物。”

   辜月明哑然笑道:“怎可能呢?可是你真的脱胎换骨般变成另一个人。坦白说,在这之前,我有信心如你变成我的敌人,我有十足把握干掉你,不论你逃到那里 去,都死劫难逃。但现在我的信心动摇了,我只有五成把握干掉你。唉!五成!五五之数,等于毫无把握。五遁盗确实名不虚传。”

  乌子虚道:“辜兄请去告诉双双,她表演完她那套幻术后,就溜到南城门外等我,我必不会教她失望。”

  辜月明长身而起,道:“说到逃走,没有人比你更出色,我是该信任你的。”

  乌子虚起立送客,送至大门,辜月明步下长阶。

  乌子虚喝道:“我们算是朋友吗?”

  辜月明不回头的扬声道:“如这还不算是朋友,该算是甚么呢?”

  乌子虚嘴角溢出笑意,目送辜月明消失在月洞门外。

  辜月明去后,乌子虚在门外站了片刻,享受“五遁盗”的状态。

  回顾过去的二十多天,一事接一事车轮般飞快转动,他的状态由高峰直掉至谷底,此刻终于重攀峰顶,他已准备好了。

   他并不明白自己,有时会怀疑自己是多重性格的人。当看着皇甫英死在眼前,晓得闯下弥天大祸,他攀上“五遁盗”的状态,故能在敌人势力最盛的区域,逃出重 围。到他渡过大江,甩脱追兵,他的状态便像滑下陡坡,变成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胆小如鼠的“逃亡者”。至拾得夜明珠,他的状态稳定下来,但心想的只是如何 利用这颗夜明珠去发大财,不顾一切的直闯岳阳城,致身陷绝局内。

  可是真正激起他斗志的,不是生机再现,而是百纯的传信。

  忽然间,他终于顿悟自己毕生寻觅的是甚么,令他立即攀上颠峰的境界。

  在他众多身份和性格中,“五遁盗”处于最顶端的位置,在这个状态里,他是古往今来最超卓的大盗,没有人能逮着他,直至眼前此刻仍没有人办得到,以后也不会有人办得到。

  到古城后会发生甚么事,他能否寻得一直在找寻的东西,他不愿分神去想。

  最重要是找到那消失了过千年的古城,届时一切自有答案。

  此时蝉翼出现在月洞门处,向他招手道:“快随我来,大小姐找你。

  乌子虚忙走下石阶,笑道:“小蝉翼你好,我还以为你是专诚来找我培养画情。”

  蝉翼的粉脸刷地红了起来,嗔道:“你何时才可以认真点?”

  乌子虚来到她身旁,欣然道:“我们好像定错方向,到晴竹阁最便捷是驾舟渡池,我们可以顺道欣赏湖光山色,亲近一下。”

  蝉翼讶异的看了他几眼,该是发觉他的状态异于平常。道:“人人都到了红叶堂去,为后天的晚宴作准备,大小姐正在那里打点,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偷懒。”

  说罢须他沿着小径往南朝主堂去。



  辜月明甫离红叶楼,遇上等候他的阮修真,后者走在他旁边,道:“找个地方坐下谈几句如何?不会花辜兄很多时间。”

  辜月明从容道:“边走边说又如何呢?”

  阮修真见他态度友善,颇有受宠若惊的荣幸,忙道:“当然没有问题。九师告诉我,辜兄故意错过了两个反击他的机会,这个该不符辜兄一贯的作风。辜兄为何要这样做呢?”

  辜月明道:“你们并不是我的敌人,我怎下得了手,而这才是我一贯作风。”

  阮修真苦恼的道:“我们在对五遁盗的立场上,刚巧相反,竟不足令辜兄视我们为敌吗?”

  辜月明道:“这又回到阮先生所说那个命运之局的问题。命运似将我们安置在对立的位置上,可是我们的心怎么想,却是每个人的自由。让我告诉你吧!你们现在的处境,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过我也好不了你们多少,大家同样身处险境。”

  阮修真傍着他走了十多步,沉声道:“季聂提?”

   辜月明道:“季聂提把最新的形势以飞鸽传书上报凤公公,这两天该收到回音。季聂提固是厉害人物,但比起凤公公,仍是差远了。希望你们已从钱世臣口中逼问 出楚盒的事,而凤公公对楚盒是志在必得,不容有失。在这件事上凤公公和季聂提并不是一致的,季聂提将对付你们的事摆在楚盒之上,并且已有完整的计划。你想 知道季聂提最令人害怕的是甚么吗?”

  阮修真大讶道:“辜兄为何这么照顾我们?”

  辜月明道:“原因容后再说。季聂提最令人惊惧处,是眼线遍天下,不但钱世臣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严密监察下,你们大河盟的情况亦不例外。譬如只要你们擒获五遁盗,皇甫天雄即让位予丘九师,他亦了如指掌,这该是贵帮的机密,对吗?”

  阮修真露出震惊的神色。

  辜月明淡淡道:“阮先生终于发觉情况不妙了。”

  阮修真神色凝重,道:“辜兄一语道破我们的危机,在于敌暗我明,而直至此刻,我们仍丝毫感觉不到季聂提的威胁,没有察觉他在兵员上的调动,真古怪。”

  辜月明神情一动,道:“阮先生有兴趣到蜗居详谈吗?情况可能比我猜测的更要恶劣。”

  红叶楼南院以红叶堂为主的三座宏伟建筑物,是名副其实的艳帜高张。不同颜色的彩旗,写上楼内姑娘芳名的二百多支旗帜,排列整齐的高高挂在三座楼房的屋檐处,登时色彩缤纷,充满旖旎浪漫的气氛。

  主建筑物临湖被名为“池台”的广阔亭台园林,更是彩带飘扬、花灯处处,变成一个彩色的天地,一片节日庆典的热烈情景。

  红叶楼由上至下,全体出动,姑娘美婢们的闹笑声,回荡于挂瓢池的广阔空间,那种莺莺燕燕追逐耍玩的醉人情景,没有见过,教人难以相信。

  乌子虚看得眼花撩乱,忙于找寻“有关系”的美人儿时,给蝉翼牵着衣袖,往红叶堂走去,警告道:“你给我规矩点,不准拈花惹草。”

  乌子虚发觉自己已成为众女的目标,人人向他抛媚眼,不问即知是看上他的画艺,换了以前的他,肯定失控,现在却似心有所属,乖乖跟随蝉翼的脚步。道:“蝉大姐的口气像足我的娘子,是不是爱上我了?”

  蝉翼放开他的衣袖,横他一眼道:“鬼才爱上你,你是个最花心的混蛋。”

  乌子虚大乐道:“蝉妹骂得好。哈!放心吧!我最明白女儿家的心事,口说不爱,其实心里爱得要命。真想看看我的小蝉翼穿起薄如蝉翼的单衣来助我培养画情的动人场面,肯定很爽。”

  蝉翼招架不来,玉颊霞烧,加快脚步直入红叶堂。

  入目的情景,更是壮观,近百张可坐十人的大圆桌排列左右,每边三排,每排十三张,腾出中间宽十多步长近七百步的广阔空间。

  不过最吸引的是立于中央空处的三十多个姑娘,红叶楼最美的姐儿全集中在队伍里,包括乌子虚认识的“七美”。见到乌子虚,数十双美目同时亮起来,那情景有多诱人就多诱人。

  乌子虚心神皆醉,晓得这是自己凭一枝秃笔赚回来的,大有不负此生的成就感,差点变回好色的郎庚。

  正在指挥排舞的百纯见到乌子虚,娇呼道:“先休息一刻钟,然后进行第二次的彩排。”

  接着先众女一步,迎往乌子虚,从蝉翼处把乌子虚接走,亲热地挽着他的手臂,扯着他往大门举步。

  乌子虚受此厚待,心迷神醉的道:“可否搂紧一些,身体靠贴些儿。”

  百纯白他一眼,没有答他,到正门处止步,然后拉得他和自己转过身来,面向大堂,道:“八幅画就挂在左右两壁,平均分布,画旁有题字板,供人题诗赋文,郎先生如有兴致,可作第一个题诗的人。”

  乌子虚正享受与她亲切的接触,叹道:“我虽是画仙,却不是诗仙,只能藏拙,因不想出丑。”

  百纯讶道:“还是首次见到你这么谦虚。好吧!题诗的事放过你,但我给你安排的工作,你却不可推托拒绝。”

  乌子虚道:“我的任务不是圆满结束了?”

  百纯道:“后天晚宴时,将由我率领一男七女的迎宾队,负责接待嘉宾,七女就是有图为凭的七美,男的则是你,由你现身说法介绍八美图,以你的口才,该胜任有余,可使我们的晚宴生色不少。”

  乌子虚苦笑道:“你这还不是害我吗?明知我是五遁盗,而众多嘉宾里,肯定有到过京城去的,甚至见过真的跛了一脚的郎庚,我岂非会被当场拆穿是冒充的。”

  百纯喜孜孜的道:“终逼得你原形毕露。你这小子真可恶,懂得装模作样,扮得全无破绽,最可恨处还是你愈自认是五遁盗,我反愈不认为你是五遁盗。”

  乌子虚道:“由昨晚密会钱世臣后,我已没打算瞒你,只是你不信我的由衷之言罢了。”

  百纯道:“那你是不会出席后天的晚宴了?”

  乌子虚笑道:“那个晚宴是我唯一的逃走机会,我怎肯错过。”

  百纯道:“明白了!我要套用胖爹常挂在口边的那句口头禅,就是我是站在你那一方的,你要我怎样帮忙,我便如何帮忙。”

  乌子虚道:“可以安排双双那场幻术表演到晚宴的中段吗?”

  百纯秀眸亮了起来,轻轻道:“双双!”

  乌子虚道:“如果百纯再没有其它事,我想返风竹阁去。”

  百纯两眼望向上方,作了个差点给气死了的顽皮表情,道:“这两天我究竟走了个甚么运。往日只有我赶男人走,现在却是男人喊着要走。多点耐性行吗?我尚未说完呢!”

  乌子虚凑到她耳朵旁道:“恰恰相反,我是怕抵受不了你的诱惑,背叛了云梦女神与百纯欢好,所以赶着逃跑。”

  百纯玉颊生晕,啐道:“休要唬我,早看穿你这个家伙,最会虚张声势。你还未告诉人家你的梦境。”

  乌子虚道:“事实上没甚么大不了,现在震撼已过,回想起来又不是那么可怕。”

  百纯嗔道:“快说出来,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总是吞吞吐吐,教人不耐烦的。”

  乌子虚道:“我梦到自己从一座古城冲出去,骑着战马,走在一条永远跑不完的路上。”

  百纯愕然道:“古城?”

  乌子虚叹道:“古城倒没有甚么,问题出在天气上,梦中的天黑如墨汁,雨暴风狂,雷电交加,视野模糊,我的心像被火烧灼着那样,只知策马拚命往前跑。不住有电火劈下来,耳朵里贯满雷鸣,路却是永远没有尽头,又不知为了甚么。咦!你的脸色为何变得这么难看?”

  百纯容色苍白的看着他,欲言又止。

  乌子虚讶道:“百纯不舒服吗?

  百纯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有甚么,唉!你昨夜去见钱世臣,说了甚么话呢?”

  乌子虚道:“我不是想瞒你,而是不想百纯被卷入此事内。嘿!我现在忽然画情充足,想赶回去画答应了蝉翼和艳娘的画,完成承诺。”

  百纯呆瞪着他,好半晌后,点头道:“好吧!”

  乌子虚连忙离去。
 
第六章 如梦初醒

  君山苑。

  阮修真对桌独坐,神色凝重,不再是一向潇脱飞扬的神态。

  辜只明从后进处回来,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道:“一切正常,没有人偷进来,没有被人做过手脚,我们可以放心说话。”

  阮修真沉重的道:“我和九师大有可能被皇甫天雄出卖了。”

  辜月明淡淡道:“不是可能,而是事实必是如此。阮先生该比我更清楚,这个协议乃最高的秘密,只限在皇甫天雄、丘九师和阮先生之间,如有外泄,便是由你们其中之一泄露出去。”

  阮修真点头道:“辜兄是旁观者清,我则牵涉到皇甫天雄对我的恩情,更不希望他是这样的人。”

   辜月明道:“皇甫天雄的威势等于朝廷的凤公公,长期居于权位的顶峰,不容任何人威胁。若失去权位,他们将变成一无所有。这种事是没有回头路走的。而你们 两人近年冒起极速,短短五年间,成为天下翘首而望的英雄人物,在帮中的影响力更比皇甫天雄犹有过之,等于当年的夫猛之于凤公公,后果可想而知。”

  阮修真深深思索。

   辜月明续道:“以季聂提的城府,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向我泄露如此关键性的秘密,一来因我刚和丘九师大战一场,令季聂提认定我和你们的关系水火不容,更 因当时并非一般的情况,季聂提正思索有关鬼神命运的问题,说不定他当时亦是鬼迷心窍,透露不该透露的事。阮先生想到了甚么?”

  阮修真深吸一口气,道:“好险!”

  辜月明大感兴趣的道:“指哪一方面?”

  阮修真道:“比起皇甫天雄,我和九师都及不上他的老谋深算。坦白说,我和九师都是少年得志,很多事会自以为是,认为理所当然。不过皇甫天雄对我们则是心情矛盾,一方面我们是他的左右手,另一方面却把他比了下去。可是真正让他心生警惕的是我们的志向。”

  辜月明道:“你们的志向是改朝换代,对吗?”

   阮修真道:“我和九师都对权位没有野心,只是看不过朝廷的腐败无能,希望能拨乱反正。我说的好险,是指皇甫天雄一直有除去我们两人的心,所以该早与季聂 提有密切的连系,却因儿子被五遁盗所杀,打乱了计划部署。我的奶奶,百纯今早和九师说云梦女神对我们是友善的,极可能是真实的情况。”

  辜月明欣然道:“另一个打乱皇甫天雄和季聂提部署者是钱世臣,忽然间季聂提发觉钱世臣变成叛徒,立即令他阵脚大乱,没法有效的收拾两位。”

  阮修真道:“这叫一窍通,百窍明。我终于明白为何丝毫未察觉季聂提调动兵员,因有皇甫天雄大力帮忙。唉!这回我是真的头痛了。”

  接着凝视辜月明,沉声道:“云梦泽内古城的宝物,就是楚盒,那究竟是甚么东西?”



  风竹阁。

  乌子虚看着艳娘的画像,大感满意。

  他画的正是第一次见到艳娘的情景,她刚睡醒过来,沐浴更衣后半躺在卧椅里,接见楼内执事级的人员,为繁忙的一夜作准备,那种慵慵懒懒的风情,不经意透露的风韵,才是最动人的一面。

  乌子虚把艳娘的画高悬壁上后,又取出另一张画纸,放在桌上,心中浮现蝉翼的诸般美态。

  正难于决定时,无双女来了。

  这位美女依然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毫不客气的直闯进来,径自拉开椅子,坐在圆桌旁,没有看他,只盯着空白的画纸。

  站在画纸前的乌子虚看看地,又看看画纸,把笔搁在笔架处,笑道:“双双来看我作画吗?”

  无双女冷冷道:“我没有这个闲情,不过你可继续画。”

  乌子虚到桌子另一边坐下来,微笑道:“我正想休息一会。哈!难道双双是来找我聊天?”

  无双女从怀里掏出一个长约一尺、直径两寸的铁筒子,一端安系着闪闪生光的十字钩,放在他身前的桌面处,若无其事的道:“你会用这个东西吗?”

  乌子虚登时双目放光,一把拿起,定睛细看,大喜道:“我的天!竟然是以弹簧机括发射的索钩。我原本有一个,却没法从藏处取回来。哈!绳索有多长?”

  无双女道:“筒上有掣钮,可以控制发射的长度,绳索以牛筋编成,可达二丈远。”

  乌子虚目光朝她投去,受宠若惊的道:“双双是不是要借这个宝贝给我使用?”

  无双女耸耸肩胛,道:“谁叫你比我更需要它呢?”

  乌子虚把索钩纳入腰囊里去,欣然道:“双双对我真好。”

  无双女没好气的道:“谁对你好?只因你现在是我合作的伙伴,不希望你未到古城,便一命呜呼。”

  乌子虚见她一副起身离开的神态,忙道:“不要走!我有件事想向双双请教。”

  无双女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皱眉道:“甚么事?”

  乌子虚斜眼兜着她,道:“月明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我时,双双正在聚精会神欣赏我的悬赏图像。嘿!双双为何对我的相貌那么有兴趣呢?”

  无双女的粉脸立即红了起来,不悦道:“辜月明还有说过甚么关于我的事?”

   若换了是百纯而不是无双女,乌子虚肯定戏称甚么都说了,但对无双女却不敢放肆,怕她拂袖而去。陪笑道:“只有一点点。嘿!我希望大家多了解些儿,因为直 至此刻,我仍百思不解双双凭甚么一眼看破我的伪装。现在进行的是一个解谜的游戏,似是毫不相关的事、拚凑起来或可成清晰的图像。而知道得愈多,对寻找古城 愈有利。”

  无双女垂下螓首,沉吟片刻,轻轻道:“我认识你,不论你变作甚么东西,我都认识你。唉!”

  乌子虚两眼瞪大,道:“你是真的认识我,还是感觉到认识我?”

  无双女生气道:“还要问这样的蠢问题!”

  乌子虚挨向椅背,喃喃道:“希望我们前世不是夫妻就好了。”

  无双女吃不消的双颊由微红变艳红,嗔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鬼才是你前世的甚么,一定不是这样的,你再胡言乱语,我揍你一顿。”

  乌子虚伸个懒腰道:“这样就最好,我安心啦!”

  无双女忍不住问道:“你在担心甚么?”

  乌子虚俯前煞有介事的道:“怎么不担心?虽然说前世归前世,今世归今世,可是若我们的前世曾为夫妻,今世却要看着自己的前世妻和最要好也是唯一的朋友相恋,感觉会非常古怪。对吗?”

  无双女大嗔道:“你在说甚么疯话?”

  乌子虚大笑道:“原来双双大发娇嗔的神态是这么动人。我不是说疯话,而是说事实,双双的心事我不清楚,但却敢肯定我的朋友辜月明对双双已是情根深种,孤独的剑客再不孤独了。”

  无双女面红如火,狠狠盯着他,好一会后摇头道:“告诉你的朋友,我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说罢离开。



  八阵园。后院方亭。

  “砰!”

  丘九师一掌拍在石桌上,大怒道:“大龙头竟是卑鄙小人。”

  阮修真道:“千万不要动气,我们现今的境况险恶至极点,动辄小命不保,更不要说甚么鸿图大计。”

  丘九师道:“大龙头真的是这种人吗?”

   阮修真道:“大龙头兵法武功,肯定及不上九师,论智计谋略,亦要逊我一筹,但有一方面我们永远追不上他,是玩手段弄阴谋,因为我和你都不是这种人。像他 纵容儿子横行霸道,做尽坏事,换了我们是绝不会容许的?但他偏是如此,可见他是个天性护短和私心重的人。我们曾奇怪为何儿子之死对他打击如此重,现在回想 起来,他该是将计就计。”

  丘九师点头道:“对!他平日满口仁义道德,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可是每次我和他提起百姓的苦难,他总处处回避,又或说时机尚未成熟。”

   阮修真道:“你想想吧!他把你调往鄱阳湖的分舵,说得好听点是扩展地盘,其实只是要你远离大江,好削减你的影响力。还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我们的猜测,就是 这次行动负责和我们连系的,正是他的心腹,只要此人提供假情报,我们定被蒙在鼓里,一点也不晓得真实的情况。如辜月明所说的,季聂提必然会调动人手,在正 常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瞒过我们的。”

  丘九师沉声道:“我立即到鄱阳去,召集人马,守稳阵脚,再设法串连和我们有密切关系的兄弟,然后和皇甫天雄算帐。”

  阮修真道:“千万不要鲁莽,如果我所料无误,我们离开岳阳,勿将落入季聂提的天罗地网中,最安全还是岳阳城,至少表面上是在钱世臣的控制下。”

  丘九师色变道:“情况真的如此恶劣?”

  阮修真叹道:“比你现在想的还要恶劣。辜月明说季聂提对城内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可知钱世臣的部队里有季聂提的人,我们的手下中也有皇甫天雄的人。如果不是辜月明提醒我们,我和你肯定不能活着离开岳阳城。”

  丘九师苦恼的道:“问题在我们根本没法离开岳阳城,岂非进不得退无路?”

  阮修真悠然道:“你又忘记了。”

  丘九师愕然道:“忘记甚么?”

  阮修真道:“当然是忘记了不论事情如何发展,我们仍是深陷在一个神奇的命运之局里。”

  丘九师不敢相信的道:“局还在吗?”

  阮修真一字一句的徐徐道:“此局不但仍然在,还比任何时候更强大,更扑朔迷离。最妙是我们没有选择的情况依旧,只是掉转过来,由不得不捉拿五遁盗,变成须助他逃离岳阳。”

  丘九师一头雾水的道:“我不明白。”

  阮修真道:“我们现今的唯一生路,是逃往云梦泽去,只有在这个离奇的地方,一个由云梦女神主宰的奇异境域,我们方有与季聂提较量的资格,那时进可攻退可守,至不济也可以逃往鄱阳。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只要保住小命,我们大有反击的本钱。”

  丘九师道:“是否我特别蠢呢?我仍是一知半解。”

  阮修真道:“你没法掌握真正的情况,是因不明白楚盒的事,不明白五遁盗在整件事里起着的关键作用,且听我详细道来。”

  丘九师精神大振,道:“我在听着。”



  花梦夫人坐在舱房内,还有两个负责监视她的粗壮佣妇。这辈子她尚是首次后悔没有像师妹百纯般跟师傅学习武技,只要她有百纯般的身手,便有机会打出甲板去,宁愿投海自尽也不愿面对凤公公,面对悲惨的将来。

  岳奇忽然来了,先命两个佣妇到门外去,还亲自关门,到她身旁坐下道:“累夫人久等了,不过我必须有大公公的命令,才能到这里来和夫人说话。”

  花梦夫人听他话中有话,大奇道:“岳大人……”

  岳奇截断她道:“长话短说,冀善不但仍然在生,还向辜月明发出飞鸽传书,警告他凤公公会亲率大军南下。”

  花梦夫人娇躯剧震,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岳奇目光投往靴尖处,沉声道:“我完全信任夫人,夫人亦不要怀疑我。善公公要我全力保护夫人,并告诉夫人我们仍有一线生机,所以夫人千万不要自寻短见。”

  花梦夫人颤声道:“岳大人……”

  岳奇道:“我明白夫人的心情,善公公已赶往岳阳,事情或许仍有转机。现在的凤公公等于离穴的毒蛇,是猎手也同时是猎物,并非无可乘之隙,夫人明白吗?”

  花梦夫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岳奇吁出一口气,长身而起,道:“大公公要我问夫人与辜月明的真正关系,我会直说夫人只是辜月明的红颜知己,没有其它的关系。夫人保重。”

  说罢匆匆离去。
 
第七章 第三封信

  岳阳城。

  君山苑。

  黄昏。

  辜月明正要出门去见季聂提,叩门声响,不由心中嘀咕谁会在此时来访,开门,赫然见到神色慌张的百纯立于门外,忙请地进屋。

  百纯迫不及待的掏出竹筒子,道:“是第三封飞鸽传书,这回没有师姐的盖章。”

  辜月明拿着竹筒回到圆桌去,先要百纯坐下,然后取出密函细读。

  百纯见他阅信时神态冷静,无忧无喜,稍为放心,到看着他点火烧信,才敢问道:“师姐没事吧!是不是她寄来的呢?”

  辜月明直至书信尽化飞灰,才往她看来,沉声道:“不论这封密函是谁交给你的,百纯须警告他,立即带同家小逃亡,如果凤公公一日在位,一日不要回来。”

  百纯花容失色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师姐呢?师姐怎样了?”

  辜月明道:“这或许是命中注定的,我本尽力避免百纯卷入此事内,可惜事与愿违。凤公公现正率领大军从水路开来,如若顺风顺水,可于大后天到达岳阳。”

  百纯凄然道:“师姐是不是出事了?”

  辜月明双目神光电射,冷然道:“可以这么说,但只要我辜月明命在,凤公公绝不敢动你师姐半根寒毛,还恐保护不周。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师姐正随凤公公一道南来。”

  百纯咬着下唇,好一会后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辜月明淡淡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现在要赶去见一个人,百纯先回红叶楼去吧!”

  百纯忧心仲仲的道:“凤公公是不是要收拾大河盟?”

  辜月明心中一动,道:“百纯回楼前,可顺道到八阵园去,知会他们这件事,并为我转告一句话。”

  百纯间道:“辜大哥要我转告他们甚么话呢?”

  辜月明轻描淡写的道:“告诉他们,机会来了。”



  岳奇进入花梦夫人船上的香闰,先令伺候她的佣妇避往外舱房,然后到床沿坐下,关切地看着拥薄被躺在床上的花梦夫人,道:“夫人服药后好点了吗?”

  花梦夫人睁开眼睛,道:“药很苦。”

  岳奇哄孩子般道:“良药苦口嘛!大夫说夫人只是因舟车劳顿,没有甚么事的。”

  花梦夫人柔声道:“摸我的额头。”

  岳奇依言伸手按在她秀额上,半晌后露出不解的神色,皱眉道:“很正常呵!没有烧。”

  花梦夫人嘴角溢出甜丝丝的笑容、道:“你的手又厚大又温暖,很舒服。”

  岳奇舒了一口气,抚摸一下后收回手,如释重负的道:“原来夫人在装病。”

  花梦夫人白他一眼,佻皮的道:“不这样你怎会来看我?”

  岳奇不以为忤的道:“我在这里了,夫人有甚么话想说的?”

  花梦夫人道:“我们是不是已进入大江?

  岳奇道:“夫人察觉了,船队在半个时辰前进入大江,今晚靠岸补充物资,大后天清早可抵达岳阳。”

  花梦夫人轻轻道:“我骗你来,如此不分轻重,你生气吗?”

  岳奇怜惜的道:“我怎会生夫人的气?夫人受苦了。”

  花梦夫人柔声道:“你会保护人家吗?”

  岳奇毫不犹豫的道:“夫人放心,岳奇会尽所能保护夫人,不让夫人受到伤害。”

  花梦夫人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徐徐吐出道:“岳大人今年贵庚?”

  岳奇露出笑容,道:“刚好三十岁,尚未娶妻,夫人喜欢这个答案吗?”

  花梦夫人双颊出现红晕,半张美眸浅嗔道:“你有没有娶妻,关奴家甚么事呢?”

  岳奇欣然道:“夫人未嫁,不才未娶,说起话来会少了很多顾忌,怎会不干夫人的事?”

  花梦夫人又闭上眼睛,柔声道:“奴家今年二十八岁,比岳大人少二岁。”

  岳奇感到自己的脉搏在剧烈跳动,深吸一口气道:“若换了另一个地方,千军万马也没法驱赶我离开,希望会有那么的一天吧。夫人好好睡一会,我要回去向大公公报告。”

  花梦夫人没有说话,仍是闭着眼睛,微一点头,表示答应。

  岳奇为她盖好被子,悄悄离开。



  辜月明把四弓弩箭机和剩下的箭矢放在桌面上,季聂提打个手势,两个手下过来拿起它们,退到厅外去。

  两人对桌坐下。

  季聂提定睛看着他,唇边挂着一丝令人莫测高深的笑意,神态明显和以前有点分别。道:“月明今天做过甚么事?”

  辜月明猜到他已收到凤公公寄来的飞鸽传书,却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收到冀善的讯息,故出言试探。冷冷道:“我从不会向别人报告我的行踪,季大人问错人了。”

  同时想到,对今日岳阳城发生的事,季聂提肯定耳目失灵,皆因钱世臣借搜捕五遁盗一事,全城搜索,季聂提和手下忙着躲藏,其广布城内的情报网处于瘫痪的状态,所以这句回答亦是有感而发。

  季聂提毫不动气,一副今时不同往日的姿态,平静的道:“月明想杀我吗?”

   辜月明没好气的道:“只听季大人这句话,便知冀善垮台了。季大人并不是今天才认识我,该清楚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不是要我重新声明,我接受这个任务,是 要脱离朝廷而不是要升官晋爵。季大人不要弄得本来简单的事变得复杂起来,我的任务是找到楚盒,亲自交给大公公,再从大公公手上接过解除军职的圣谕。其它一 切,与我无关。”

  以季聂提的城府,给他当面抢白,也为之脸色微变,狠盯着他道:“既然如此,为何收到冀善叛上造反的两封密函,竟不知会我一声?”

  辜月明理所当然的道:“我不希望花梦被卷入此事内。”

  季聂提嘿嘿笑道:“原来月明竟是个为别人着想的人,真是天下奇闻。不过月明不用为花梦夫人担心,大公公会好好的照顾她。”

  辜月明露齿一笑道:“我当然放心。”

  季聂提愕然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月明的笑容。”

  辜月明从怀中掏出没有光泽的夜明珠,递给季聂提,道:“人有七情六欲,我是人而不是鬼,亦不例外。就是这粒珠子,令钱世臣肯以重金作交易,还虚构天女玉剑被人偷了。”

   季聂提接过夜明珠,摩娑一会,然后拿到眼前仔细研看,不片刻眉头大皱道:“月明或许不知道,我对珍珠有特殊偏好。天下珍珠,莫过于合浦、南海、洞庭和太 湖出产的珍珠。此珠粒大珠圆,光滑润泽,质地细腻凝重,似合浦南珠,但却不像南珠的银白晶莹;其略带金黄色,似南海珍珠,又欠其虹彩艳丽;说是洞庭的出产 吗?则太大太重。来人,给我熄掉所有灯火。”

  四个手下闻召从后门走进来,执行指令,到厅堂陷入黑暗里,悄悄退回后门外去。

  夜明珠不现丝毫芒光。

  季聂提叹道:“我又猜错了,洞庭珍珠以夜明珠最罕有稀贵,日间光泽照人,夜间持续放射蓝色黄光,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相隔二、三丈犹见其熠熠光辉,但这颗显然不是夜明珠。”

  辜月明心忖若此时拔剑动手,凭自己夜视之能,说不定能以快制快,在数招内取季聂提的小命。

   冀善有个极有见地的看法,这个看法打动了辜月明,就是凤公公太老了,谁都说不准他会不会在明天归西,所以朝中人人心里有数,凤公公一去,权力大有可能重 归皇上手里去,唯一惧怕的是手握兵权的季聂提,故而不敢露出丝毫反对凤公公之意。可是如能成功除去季聂提,人人顾忌大减,又欺凤公公日渐衰老,局面将大大 有利皇上和冀善的一方。

  能否杀季聂提,实是整个权斗的关键。

  季聂提苦笑道:“还有是太湖的淡水无核珍珠,与此珠更是无一相似之处。我玩珍珠多年,还是首次没法一眼看出其产地和价值。钱世臣怎会为这么一粒珠出卖大河盟,确实令人费解。”

  辜月明道:“或许此珠的价值,就在它的与众不同,世所罕见。”

   季聂提把珠子交回他,点头道:“这的确是一颗非常特别的珍珠、我拿着它时,好像有某一种神秘的力量支配着我,今我心中一片平和,忽然不想再和月明斤斤计 较。我有一个猜想,是此珠乃一种极为罕有的灵药,像千年灵芝又或成形的何首乌般,有起死回生的功能,而钱世臣是识货的人,故不惜一切的去和五遁盗交易。”

  辜月明暗叫糟糕,因知道接踵而来的问题,非常难应付。

  果然季聂提接着问道:“五遁盗肯定也是识货的人,否则不会拿此珠向钱世臣漫天索价,一副不愁钱世臣不和他交易的态度。五遁盗怎样解释此珠的来历呢?”

  辜月明道:“我没有问他,因这牵涉到他发财的大计,而我们的信任亦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他助我找寻楚盒,我确保他挟财离开。”

  季聂提没有怀疑,点头道:“他是个聪明的人,晓得若惹上你这个敌人,逃到天脚底也会给你追上。”

  接着沉吟起来,欲言又止。

  辜月明心知肚明他想问冀善有没有第三封飞鸽传书,但又知如此将泄露冀善仍然在生的秘密,故犹豫起来。

  照道理,在那样的情况下,冀善能立即逃离京师,已非常难得,怎还有时间写信传信。可是辜月明的确收到冀善的飞鸽传书,由此可见冀善早预料到有此一天,故有应变的方法。

  季聂提道:“你猜大河盟的人会不会参加红叶楼的十周年晚宴呢?我必须弄清楚情况,方有办法助你们逃出岳阳。”

  辜月明记起今早见他时,季聂提拿着晚宴的请柬若有所思的情景,又记起季聂提说过或许不用担心丘、阮两人的话,明白过来。道:“只要五遁盗参加晚宴,丘、阮二人怎会缺席?”

  季聂提点头道:“好!一切依计划进行,我会在指定地点备妥速度最快的骏马。如果没有甚么特别的事,月明最好不要来找我,我自会去找你。”

  辜月明答应一声,起身去也。



  乌子虚跷起二郎腿,坐在艳娘和蝉翼两幅画像前,颇有大功告成的满足感觉。由这刻开始,他可以轻松地等待逃走的机会。

  不知是不是用尽了画情,他有一种以后再也不想动笔写画的念头。唉!他厌了。这正是他的个性,无法长期的耽在某一个行业。

  画中的蝉翼似喜还嗔,正是乌子虚最爱的神态,有种比真人更真的离奇味道,完全掌握了少女的动人神韵。

  就在此时,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幅戴着黑头罩、身穿水靠的人,灵巧的从挂瓢池攀上岸来的画面。

  乌子虚猛地惊醒过来,一时间尚未弄清发生了甚么事,异变已起。

  “嗤!”

  破风声响。

  乌子虚想也不想,连人带椅转动,变成椅背向着原本右手的一方。

  “笃!”

  一枝铁针插入椅背,深入盈寸,几乎透椅而出。

  灯火倏灭。

  画桌上的灯和另一盏壁灯无后被铁弹子击中,应弹熄灭。大厅陷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与阁外的黑夜浑融无间。

  乌子虚心忖难道是丘九师?在他认识的人中,除辜月明外,只有丘九师有此身手本领。更令他相信这个揣测的是,对方如不是一心生擒他,那么射来的就该是一枝弩箭,取的部位也不该是大腿。针上肯定喂了麻药。

  乌子虚夷然不惧,他再非那个卖蛇胆的小子,又或画仙郎庚,而是五遁盗,五遁盗是没有恐惧这回事的。

  双手反掌抓着椅背,就那么翻上椅背上,双脚朝后急撑,椅子仍是文风不动,尽显他平衡的功力。

  来袭者正从后扑来,哪想到他有此反守为攻的奇招,忽然间乌子虚双脚离胸口不到一尺,他也是了得,两手回护胸前,化拳击出。

  乌子虚身子弓起,就在敌人封挡前的一刻,放开双手,身体弹直,全身之力尽在脚上,撑中敌人的双拳。

  “蓬!”

  敌人往后鎗踉跌退,他不是劲力及不上乌子虚,而是吃亏在临时变招,没法用上全力,登时吃亏。

  乌子虚却借反震之力,来个正前翻,双脚触地,顺手提起椅子,一个旋身,追上敌人,椅子兜头照脑疾砸对手。

  那人怒哼一声,左手横肘挡格,下面一脚踢出,取的是乌子虚下阴。

  乌子虚哈哈笑道:“你肯定不是丘九师。”

  “砰!”

  椅子碎裂。

  那人被轰得再往后退开,下面的脚差寸许才可踢中乌子虚,非常狼狈。

  出奇地乌子虚没有趁势追击,连续三个翻腾,返回厅堂正中处,忽然消失不见了。

  那人顾不得手臂的痛楚,抢了上来,一脚往摆在正中的桌子撑去,桌子应脚滑开,撞得另一边的三张椅子东倒西歪,桌脚与地面摩擦,更发出尖利难听的噪音。

  乌子虚在暗黑里现形,两手捧着笔洗,把笔洗内混和墨汁的污水,就在桌子移开的剎那,朝对手照脸泼去,时间的拿捏妙至毫颠。

  即使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乌子虚仍可以善用环境的特性,把“随机应变” 的策略发挥得淋漓尽致,何况是风竹阁这个熟悉得像“家”的环境。

  这招确实挡无可挡。

  来袭者只好闭上眼睛,往横移开,但已给污水泼个正着,接着小腿剧痛,又被乌子虚贴地扫至的脚击中。那人惨呼一声,却没有应脚倒地,反一连两个后翻,往后退走。

  乌子虚以手法掷出手上笔洗,瓷碗旋转着追击敌人,自己又弹了起来,往敌人追去。

  “当!”

  那人刚站稳脚步,笔洗袭至,仍能不慌不忙,挥掌拍下笔洗。

  笔洗触地碎裂的当儿,乌子虚杀至。

  那人横移开去,接着穿窗而出,落往阁外地面。

  乌子虚扑至窗旁,往外瞧去,在星光下,那人半蹲地上,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双目奇光进射,一时间,他再看不到其它东西,心中模模糊糊的。

  这情况只维持了弹甲的剎那光景,脑袋像被灵光重燃点亮,眼前景象回复正常,唯一不同处是一团浓烟正扑面而至。

  乌子虚哈哈一笑,离开窗台,改由大门抢出去,刚巧见到那人投往挂瓢池去。

  乌子虚心旷神怡的走到那人投水处,伸个懒腰,长笑道:“不送啦!”
 
第八章 无敌组合

  百纯步入书斋,阮修真起立相迎,坐好后、百纯问道:“丘九师哪里去了?我有急事找他。”

  阮修真道:“九师出外办事,百纯姑娘有甚么事,可向我说吗?”

  百纯道:“这里说话方便吗?”

  阮修真露出讶色,喝道:“关门!”

  门外的手下应令把门关上。

  阮修真道:“没问题了,姑娘放心说话。”

  百纯俯前少许,压低声音道:“辜大哥要我来告诉你们,机会来了。”

  阮修真精神大振,道:“甚么机会?”

  百纯道:“凤公公正率大军从水路来,最快大后天抵达岳阳。”

  阮修真失声道:“这算甚么机会?”

  百纯尴尬的道:“我只是个传信人,辜大哥要我说甚么,我就说甚么。现在辜大哥去见季聂提,想找他问清楚也不成。”

  阮修真沉吟道:“辜兄怎会找姑娘来传话呢?”

  百纯犹豫起来。

  阮修真苦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百纯姑娘不须再有顾忌。现在我们和五遁盗不但并肩作战,且是同病相怜。命运真讽刺,以前我们千方百计去破局,现在却要竭尽所能去保局。”

  百纯听得一双眼睛亮闪闪的。



  辜月明进入风竹阁,入目的情景令他吓了一跳。

  “我在这里!”

  辜月明循声找到坐在登上二楼木梯最低一阶的乌子虚,沉声道:“是哪个恶客来访?”

  乌子虚微笑道:“是个懂妖术的蒙面人,你道是谁呢?”

  辜月明冷哼一声,道:“戈墨!”接着在乌子虚前方侧身挨壁坐下,曲起双腿,淡然道:“难应付吗?”

  乌子虚从怀中掏出无双女义赠的十字索钩,递给辜月明,欣然道:“尚未出动老子遁术的终极法宝,你说有多难应付?这家伙被我泼了一脸污水,又中了我两记重的。但坦白说,如果不是有女神助我,说不定已被他生擒掳走。这家伙的功夫很扎实,韧力惊人,非常难缠。”

  辜月明接过索钩,把玩半晌,道:“哪里弄来的?”

  乌子虚道:“是美人儿双双送的,肯定是看在辜兄份上。哈!我最明白女儿家的心事,口说不爱,其实心中爱得要命。”

  辜月明像没有听到他说话似的,看着手上的索钩,道:“你试过吗?”

  乌子虚得意洋洋的道:“正为试玩这个宝贝,我没有时间收拾这里的烂摊子。这个东西很棒,比我以前所有用过的更棒,可长可短,甚至可作暗器用。”

  辜月明沉声道:“即使被重重包围,你有把握凭此器突围逃走吗?”把索钩还给乌子虚。

  乌子虚露出错愕神色,边把索钩纳入腰囊去,边道:“我有十足的把握。我的天!事情是否又有变化呢?

  辜月明说出最新的情况,乌子虚听罢,大讶道:“竟会有如此曲折离奇的变化?如非由你说出来,我真不敢相信。现在事情是变好还是变坏呢?凤公公杀到时,我们该在往云梦泽的途中。”

  辜月明道:“事情要分几方面来说。首先是钱世臣的反应。凤公公应该是从海路来,所以钱世臣收不到任何风声,可是当凤公公的船队进入大江,大有可能惊动钱世臣……”

  乌子虚道:“为何只是有可能,而不是定会惊动他呢?”

   辜月明道:“这就要看季聂提的本领,能否清除钱世臣在岳阳外的眼线。在正常的情况下,所谓猛虎不及地头蛇,季聂提一时间亦没法办到。可是季聂提有皇甫天 雄这另一个地头蛇助他,将是另一回事。季聂提深谙斗争之术,肯定会设法封锁消息,不让钱世臣收到任何风声,直至兵临城下,始悔之晚矣。”

  乌子虚明白过来,点头道:“好了!假设钱世臣收到风声又如何?”

  辜月明道:“那就要看他知不知道丘阮两人的处境,如果清楚情况,只有立即弃城逃亡,如仍蒙在鼓里,钱世臣将立即起兵造反,首先杀我,接着把你抓出来,逼问楚盒下落,然后才将你转交大河盟。那时红叶楼的十周年晚宴肯定泡汤,因为岳阳城已进入备战状态。”

  乌子虚沉着的道:“这个可能性有多大?”

  辜月明道:“一半一半。”

  乌子虚道:“我们如何应变?”

  辜月明道:“我明早必须离城,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还要玩捉迷藏的游戏。所以我才问你,凭这个玩意,你有应付突变的能力吗?”

  乌子虚目光投往外面挂瓢池的方向,道:“只要挂瓢池东北方的出水口畅通无阻,我有十足把握脱身,何况城外尚有快马,又有辜兄接应,该没有问题。”

  辜月明道:“没有了丘九师和阮修真两个敌人,钱世臣该不难应付,剩下就是季聂提,如果对他没有防范,我们肯定吃大亏,甚至一败涂地。”

  乌子虚一呆道:“季聂提不是站在我们这边吗?至少在得到楚盒前,他是合作的伙伴而非敌人。”

  辜月明道:“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但现在再不敢如此天真。季聂提和凤公公最大的分歧,是前者着眼的是如何维持权势,后者则认为没有任何事比楚盒更重要。”

  乌子虚不解道:“这算是分歧吗?”

   辜月明道:“不但是分歧,且直接影响他们在此事上采取的立场和态度。要明白季聂提的立场,须先剖析他和凤公公的关系。表面看,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可是 像他们这类长期处于斗争的人,一切向利益看,那凤公公得到楚盒,或许对凤公公有利,但季聂提可以从中得到甚么利益呢?”

  乌子虚点头道:“不论盒内所藏何物,对季聂提的确没有好处。真古怪!辜兄对权力斗争似是很内行。”

  辜月明道:“能令凤公公动心的,当然不是一般凡宝,所以盒内的东西,亦非凡物。凤公公等于另一个秦始皇,世间珍宝任他予取予求,只有像不死药那类超凡珍物,方可令他动心,我敢肯定盒内藏的是类似的东西,否则他怎会长途跋涉的到这里来?”

  乌子虚点头道:“我也有这个想法,所以……嘿!所以才有神灵护盒的异事。”

  辜月明道:“像季聂提这种人,不择手段的向上爬,最终的目标不会是当个二当家,只要凤公公一去,便轮到他,说不定还可以谋朝篡位,过过做皇帝的瘾。现在凤公公忽然服下甚么仙丹灵药,寿命大幅延长,你说对季聂提是有害还是有利呢?”

  乌子虚色变道:“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

  辜月明道:“季聂提当然不会与凤公公对着干,却会阳奉阴违。他会干掉我,因为我不住的触怒他,更明指他不把凤公公的最高指令放在心上,犯了他的大忌。他现在肯容忍我,正因他有杀我的手段,故可暂忍一时之气。”

   稍顿续道:“他也会杀你,因为你是我口中寻找古城的关键,干掉你,凤公公或许在有生之年都没法找到古城。这个险绝对是季聂提值得冒的,谁都知道凤公公来 日无多,凤公公本身比任何人更清楚自己的情况,所以等十天半月的耐性都没有,亲自南下,拿到楚盒的一刻,就是他启盒享用里面灵物的一刻。还记得我来前凤公 公患了风寒,咳了好几天,他的身体是愈来愈差了。”

  乌子虚倒抽一口凉气道:“季聂提会于何时发动?”

  辜月明 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今早我回君山苑,季聂提在厅内等我,拿着红叶楼十周年的请柬用神的看,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时他心中盘算 的,该是如何利用晚宴的时机,完成他心中的杀人大计。他要杀的,是丘九师、阮修真、你老哥和我,至于钱世臣,反变为次要。”

  乌子虚道:“这么说,他该已成功截断岳阳城的对外通讯,不让任何有关凤公公南来的风声传入钱世臣耳里去。”

   辜月明道:“千万不要对季聂提掉以轻心,此人城府极深,做事谋定后动,令人在他出手前完全没法掌握他的虚实。在知己知彼上,我们已输得一塌糊涂,最可怕 是他没有任何顾忌,不像戈墨或丘九师般必须生擒你。现在他已知你是五遁盗,要杀你,一般手法肯定难以奏效,必须巧布陷阱,将你逼进绝地,始有杀死你的可 能。”

  乌子虚双目精芒闪动,完全进入“五遁盗”的状态,沉声道:“那匹快马!当我取马时,只要有几副四弓弩箭机瞄准我发射,我就必死无疑。”

   辜月明欣然道:“你终于明白了。我会在城外令坏事变成好事,待会我去向双双借些烟花火箭,作为与你远距连系的工具。这次你要使出真功夫了,幸好有女神保 护你,不论敌人用甚么手段,我深信你必能化险为夷。你若要和丘阮两人通消息,可透过百纯这个传信人,如此可掩人耳目。告诉百纯,晚宴后,红叶楼的人必须疏 散,撤往乡间去,以避无妄之灾。”

  乌子虚道:“明白了!”

  两人又商量了烟花不同色彩代表的意义,辜月明伸出手来,微笑道:“我们这个组合才是无敌的组合,对吗?”

  乌子虚伸手紧握辜月明的手,轻松的道:“绝无疑问,因为我们有神通广大的女神作为我们的组合成员,管他千军万马,最后的胜利必属于我们。”

  辜月明收回左手,两人四目交投,均有生命正烈烧着的感觉。

  辜月明道:“城外见。”

  飘然去了。



  离开风竹阁,辜月明思潮起伏。

  他有一个感觉,他对季聂提的猜测,是正确的,季聂提最想杀的人,不是他辜月明,不是丘九师,而是乌子虚。

  换句话说,季聂提最不想见的情况,是楚盒落入凤公公手里去,那是不测的变数,能令季聂提苦待多年的好梦成为泡影。

  也因为如此,季聂提故意泄露皇甫天雄与丘阮两人间的秘密协议,好坚定辜月明的信心,不疑他会设陷阱对付乌子虚。

  当年双双的娘选夫猛而不选季聂提,是不是因双双的娘看穿了季聂提的本性?

  他穿过雨竹阁的月洞门,双双淡淡的清香传入他鼻子里,令他记起双双红透了的脖子和耳朵。

  他没有踏上通往大门的石阶,绕过雨竹阁,双双优美的倩影出现在湖旁一块大石上,她背着他坐在石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美丽的塑像,更似乌子虚笔下的画中人物,背景是星罗棋布的深黑夜空。

  她的娇躯轻颤一下,该是从足音猜到是他来了。

  命运的确无比的神奇,当日津渡邂逅,第一眼看到她,已被她深深的吸引,从那一刻开始,他再不是以前的辜月明,对生命的体会和看法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辜月明来到她坐的那块大石旁,道:“我要走了!”

  无双女呆了一呆,讶道:“你要走了!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辜月明朝她看去,她清楚分明的轮廓在星空里如灵山秀谷般起伏,有种持久永恒的美态。道:“我要暂时离城,因为城外比城内更危机四伏,所以须到城外清扫障碍,好在大后天十周年晚宴时,在南门外接应你们。”

  无双女垂下螓首,轻轻道:“你要小心点。”

  辜月明道:“姑娘在想甚么呢?”

  无双女摇头道:“没有甚么,只是不想睡,想东想西罢了!”

  辜月明记起乌子虚说的话,甚么他最明白女儿家的心事,口说不爱,却是心中爱煞了。显然是双双曾向乌子虚说过没有爱上他辜月明诸如此类的话。

  他和双双的关系,不仅磨难人,更是不可思议,在前世中,他们究竟是甚么关系?确实耐人寻味。

  她曾和他说过一句甚么话呢?

  他从不相信爱情,但自与她相遇后,纵然最初时他不肯承认,但他正一点一滴逐渐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体会到爱情的全部魔力。

  眼前美女,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

  辜月明扼要地解释了最新的情况,来此的目的,然后道:“在晚宴前,姑娘不要离开红叶楼的范围……”

  无双女冷冷的截断他道:“我自有分寸,虽然我会随你们到云梦泽去,却不表示我要听你的指令行事。”

  辜月明愕然道:“我的语气用错了,惹姑娘不快,请姑娘见谅。当是我的请求如何?”

  无双女终朝他瞧来,眼神一触,又别转头去,目光投往湖水,低声道:“不知道为甚么,我受不了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辜月明苦笑道:“我的前世肯定是一身冤孽,更做过对不起姑娘的事。”

  无双女默然不语。

  辜月明道:“我要走了。”

  无双女移转娇躯,面向着他,柔声道:“我到屋内给你取烟花火箭,以后再不要提起前生,好吗?”



  丘九师进入红叶楼,南院一主二辅三座建筑物仍是灯火辉煌,婢仆们忙着布置。

  在红叶堂内遇上周胖子,后者截着他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百纯只告诉我要这样做那样做,偏不肯说出原因,我快给吓坏了。”

  丘九师随他穿过布置得色彩缤纷、美轮美奂的大堂,朝临湖的池台走去,心忖百纯确实有分寸,因为说到底周胖子和钱世臣关系不错,如他一时情急,把情况尽告钱世臣,便大大不妙。问道:“百纯在哪里?”

  周胖子道:“百纯回阁去了,她猜到九师会来找她,请九师到晴竹阁去。唉!九师尚未答我的问题。”

  丘九师迎上周胖子忧心仲仲的眼神,道:“周老板就当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开开心心的照计划举行十周年庆典,且千万不要向钱世臣探听消息,老天爷自然会为我们作主。”

  周胖子失声道:“老天爷?”

  丘九师欣然道:“的确关老天爷的事,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周老板不用担忧。”

  此时辜月明的身影映入眼帘,丘九师拍拍周胖子肩头,道:“我的老朋友来了,我和他聊几句后,再去找百纯。相信我!老天爷的确站在我们这一方。”

  辜月明和丘九师在湖边的小亭坐下,两人四目交投,均感有会于心,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丘九师欣然道:“想不到还能与辜兄坐下对话,人生的奇妙,莫过于此。”

  辜月明道:“长话短说,我明早会离开岳阳城,在南门外接应你们。你们必须和五遁盗保持紧密连系,但当然不可以直接去见他,须透过百纯互通消息。”

  丘九师点头道:“明白了!”

  辜月明略一沉吟,道:“我想找丘兄做一件事。”

  丘九师讶道:“甚么事呢?只要我办得到,必不会教辜兄失望。”

  辜月明仰望夜空,徐徐道:“我想托丘兄带百纯到云梦泽去。”

  丘九师一愕道:“不怕把她卷入此事内吗?”

  辜月明目光回到他身上,沉声道:“她已被卷入此事中。”

  丘九师露出坚决的神色,道:“辜兄放心,我会竭尽所能,送百纯到云梦泽去,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辜月明道:“还有是阮先生,最好是趁季聂提发动前,先一步离开。现在季聂提的主要目标,已移转到五遁盗身上,详情可让百纯去问五遁盗,在这样的情况下,凭阮先生的智慧,该可想出万无一失的逃亡大计。”

  接着长身而起,微笑道:“情况绝非如表面看般一面倒,只要能逃抵云梦泽,一切没不可能的事,都会变得有可能。”

  接着道别离去。
 
第九章 随机应变

  丘九师沿湖漫步,感觉古怪。

  照常理,他的心情应是恶劣至极。就在即将起义当头,忽然惊觉一切只是假象,摆在眼前是彻底的失败。他和阮修真经营多年的大好形势,已彻底毁在皇甫天雄手上。

  四分五裂的大河盟,更不是季聂提的对手。何况凤公公正率大军压境而来,他们则痛失迎头反击的时机,英雄无用武之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心情是不是该直掉进谷底,万念俱灰?

  可是他的心情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有阴霾尽消的轻松感觉。

  自阮修真提出无形对手的揣测,他就像被绑住了手脚,有力难施。令他更沮丧的是他要对抗自己的“心”,做违“心”的事,没法像以前般事事放手而为,那是一种折磨。

  现在使他困扰的“命运”已成过去,命运不再是与他们对着干,而是反过来站在他们这一方。不用终日疑神疑鬼,而是随心所欲,爱怎样做便怎样做。

  辜月明说得对,机会就在眼前。

  丘九师悠然止步,一艘小艇从对岸朝他驶至,艇上载的是令他梦萦魂牵的女子。

  百纯驾小艇运桨如飞的直抵他立处旁的湖边,丘九师一个纵身,四平八稳的落至艇首,欣然道:“让在下当船夫如何?”

  百纯双目射出炽热的艳光,嘴角含春的道:“你多事!快给我坐好。”

  丘九师心神俱醉,听话的坐下去。

  百纯操控小艇,往湖心驶回去,轻柔的道:“在人家最想见你的时刻,你却溜了出去,真气人。”

  丘九师清楚感到阻隔他们的高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微笑道:“请百纯见谅,我们必须先处理内奸的问题,不得不花点时间。后来我返回八阵园,晓得百纯来过,不敢怠慢,立即赶来见百纯。”

  百纯横他娇媚的一眼,嗔道:“吹牛!我不信你不先和阮先生好好商量,然后才来红叶楼,这怎算立即赶来呢?”

  丘九师深感与百纯打情骂俏的动人滋味,投降道:“我的确和修真说了一阵子话,算我说错,以后会老实些。”

  百纯喜不自胜的道:“我不要老实人,只要一个好情郎。我刚见过乌子虚,那是五遁盗为他自己改的名字,子虚乌有,真是古怪的人。他已把目前的情况告诉我,百纯可作你们互相间通消息的使者。”

   丘九师正容道:“修真已拟定助他逃出岳阳城的计划。表面上一切如旧,我们会虚张声势,布下罗网捉拿他,事实上我们的罗网最强大之处,正是他逃走的最佳路 线。百纯告诉乌兄,十周年晚宴举行时,我们会在挂瓢池置快艇,由四个膂力特佳的兄弟操舟,只要他能于晚宴脱身,登上快艇,可横过挂瓢池,由东北的出水口离 开,改乘快马出城。南北两个城门均有我们的人在打点,只要乌兄在登岸前易容改装,扮作我们的人,可轻易混出城外去。然后登上我们停靠洞庭湖码头的战船,任 对方千军万马,也要望湖兴叹。”

  百纯大喜道:“好计!谁能猜到你们忽然化敌为友。唯一问题是敌人如同一时间策马赶往南门,可先一步到达那里。”

  丘九师微笑道:“我们会随机应变,例如在广场制造混乱,堵塞外院门,尽力拖延敌人,可保证没有人能追上乌兄。”

  百纯轻描淡写的道:“好啦!说完别人的事了,我们又如何呢?”

  丘九师凝视着她,缓缓道:“百纯须作好一切准备,五遁盗离开岳阳城的一刻,就是我们全面撤走的时候。百纯和我一道离开,撤往云梦泽去,未来的命运已超乎任何人揣测的能力,包括修真在内。我们渴望一个奇迹的出现,而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奇迹。”

  百纯呼叫道:“丘九师!”

   丘九师沉声道:“现在于我来说,世上再没有任何事物比百纯更重要,为了百纯,我可以作出任何牺牲。我会竭尽所能送百纯到云梦泽去。如修真刚才和我说的, 云梦女神编排的命运迷局实妙至毫颠,绝不会变得虎头蛇尾。我丘九师再没有任何顾忌,一切遵从心的感觉去做。以前若有伤害百纯之处,我会在下半辈子好好补偿 百纯。”

  百纯叹道:“这是我听过最好的甜言蜜语,听一辈子都不会厌倦。”

  丘九师道:“我多么希望今晚能留在晴竹阁与百纯共渡良宵,可是我们必须克制。信任我,后天晚上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了。”



  花梦夫人拥被坐在床上,未来一片模糊,但又隐隐存在一点不敢深思、若有似无的希望。

  外面仍不住传来车马声,自个许时辰前船队靠岸,运送货物的声音从没有停下来。她不晓得这里是甚么地方,不愿费神去想,正如她不愿思索未来的命运,那已不由她控制。

  岳奇会是她的救星吗?可是她又怕连累了他。

  岳奇是个离奇的人,三十岁了仍未娶妻,是不可思议的事。除非他一直有图谋,怕因出事牵累家小。

  不知是不是因身处极端的情况里,她对岳奇的倾慕有如洪水决堤般发生,不但因他是个有吸引力的男子汉,更因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面对强权的勇气,在在显示他是个非常特别的人。

  月明你会为此而高兴吗?

  只恨她一直没有从辜月明身上得到的东西,却偏在这么一个不适合的情况下得到,而将来却陷于没有希望的暗黑里。

  船身抖颤,启碇开航。



  七月六日。晨。

  辜月明策骑灰箭,驰出红叶楼的大门。他昨夜没有返回君山苑,到马厩取马后,就到挂瓢池旁一块大石坐待天明。

  乌子虚说得对,自己对政治斗争确有异乎寻常的触角,否则这回肯定输个一塌糊涂。季聂提绝非等闲之辈,且他自当上厂卫大统领后,一直处于大大小小的斗争里,只看他仍能掌权超过十五年,便知他在这方面的本领。

  钱世臣肯定斗不过他。

  至于季聂提用甚么方法收拾钱世臣,他却是无从猜估,因为季聂提并没泄漏这方面的半点风声。

  辜月明纵骑飞驰,岳阳城仍处于半睡将醒的状态,路上行人车马不多,不虞碰撞。

  过去的几天,他每天都会骑爱马驰骋一番,风雨不改,所以即使他这次走了便不回来,谅季聂提也要到几个时辰后才会醒觉。

  季聂提势将错失杀他的机会。

  城门在望。

  蝉翼的赞叹声从楼下传上来,乌子虚在床上睁开眼,看看天色,快到午时了。昨夜临睡前,百纯来找他转告阮修真想出来的逃亡计划,乍看似是天衣无缝,但对他来说并不是最好的计划,因为说到“遁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蝉翼呼唤他的声音响起。

  乌子虚从床上跳起来,大声响应,心中充满愉悦的感觉,他可以想象到蝉翼在毫无心理准备下,骤然发现她美丽的画像高悬壁上喜出望外的情景。能令蝉翼开心,是他深切的愿望。

  除辜月明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面对的危机,可是他没有一丁点儿的畏惧。

  没有人可以阻止他离开。

  他的心是炽热的,燃烧着斗志,因为他终于晓得毕生追求的东西,就是在云梦泽的古城内,其它的一切再不重要。

  明天晚上,他会逃离岳阳,到古城去会他的云梦女神。衪在召唤他,他是应召而去。至于见到衪后会发生甚么事,他并不在意。



  斑竹楼。正午。

  丘九师和阮修真如常在乎台雅座进膳,此时百纯来了,坐下后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道:“最新消息。”

  两人精神一振,丘九师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百纯“噗哧”娇笑,白他一眼道:“不要紧张,消息本身不好不坏,只是计划有变。”

  阮修真皱眉道:“乌兄认为我们的计划有破绽吗?”

  百纯道:“恰恰相反,那家伙认为阮先生的计划天衣无缝,只是对他不适用。”

  丘九师不解道:“不适用?”

  百纯喜孜孜的道:“那家伙自有他的见解,他说自己惯了独来独往,而他的一贯策略是随机应变,令敌人无法揣测,如果忽然每方面都有人替他安排好,他会落于形迹,再非无迹可寻,这会使他没法纵情发挥,尽展所长。所以他不需要任何帮忙。”

  阮修真欣然道:“我们始终不是真正的了解他,幸好他现在再非敌人。”

  百纯道:“他又指出你们低估了季聂提,原因在直至昨晚,你们仍把所有人力物力和精神集中在他身上,致忽略了其它。”

  阮修真和丘九师为之动容,五遁盗的确是非凡之辈,一语中的指出他们现在的危机,就是阵脚大乱。

  百纯道:“季聂提最厉害的地方是能深藏不露,令人没法找到他行动的蛛丝马迹。事实上他一直在旁虎视,处心积虑的对付我们。以他一贯的作风,绝不容你们两人活着离开。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们停在洞庭湖的战船,必在他的算计之内,如果妄想登船从水路开溜,是死路一条。”

  阮修真击桌叹道:“一里通,百里明,我明白了。”

  丘九师神色凝重的道:“我们该不该今天走呢?”

  阮修真道:“绝不可行,这样我们如何向钱世臣交代?假如我们偷偷溜掉,钱世臣会立即派人包围红叶楼,然后入内捉人。”

  百纯道:“我也问过那家伙同样的问题,他的答案很古怪,说离开的唯一时机就是晚宴举行的时刻,那是命中注定的了。”

  阮修真道:“这该和他与钱世臣的交易有关。”

  丘九师问道:“百纯清楚他和钱世臣的交易吗?”

  百纯道:“他拿一粒玉珠去向钱世臣兜售,我也看过那粒珠子,是很普通的货色,真不明白钱世臣为何不惜一切也要得到这么一粒平凡的玉珠。”

  阮修真道:“其中定有我们不明白的道理。乌兄还有其它的话吗?”

  百纯道:“他说丘九师可以留下来,但阮先生必须在晚宴前离开,只要出南门,辜大哥会接应阮先生,只有抵达云梦泽,阮先生才算脱离险境。”

  丘九师苦笑道:“云梦泽真的是安全之地吗?”

  百纯心神向往的闭目道:“你不是说过希望奇迹出现吗?我深信奇迹会在那里发生。”

  丘九师和阮修真为之愕然,不是百纯说的话,而是因她若有所思、深信不疑的神态。

  百纯张开美目,见两人呆瞪着她,苦恼的道:“我知道有关云梦泽古城的事,远比你们想象中的多。云梦女神大有可能是为舜帝投河殉情的湘夫人,只恨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因为我曾立誓不泄露古城的秘密。唉!早知便不立誓了。”



  乌子虚送走了欢天喜地,携画去向艳娘报喜的蝉翼,回到厅堂坐下,无双女来访,在桌子另一边坐下,开门见山的道:“我想出一个令你逃离岳阳城的办法。”

  乌子虚大喜道:“有甚么妙计?”

  又忍不住的调侃道:“双双今天特别美丽。”

  无双女没由来的俏脸微红,嗔道:“不要打岔,你究竟想不想听?”

  乌子虚道:“当然想。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岳阳,到云梦泽去。”

  无双女瞪了他片晌,平静的道:“辜月明屡次强调你是找到古城的关键人物,好像只有透过你才可以寻得古城,究竟有甚么道理呢?”

  乌子虚双目闪闪生辉,微笑道:“双双想知道吗?”

  无双女被他逼得没法子,无奈的点头。

  乌子虚一副胜了一仗的神态,趾高气扬的道:“道理很简单,因为我和古城的女神正在热恋中。”

  无双女失声道:“甚么?”

   乌子虚俯前沙哑着声音,道:“这肯定与我的前世有关,我的前生该是说有多坎坷就多坎坷,下场悲惨,且痛失最心爱的女人。所以今生自懂事以来,我一直在寻 找她。当然我并不知道要寻找的是甚么,是人还是某件宝物。这个前世遗留下来的最大遗憾,主宰了我今生的方向。而我在找她,她也在找我。”

  无双女道:“她是谁?”

  乌子虚挨向椅背,摊手道:“她当然是云梦女神。衪正在召唤我到古城去与衪相会,老辜就是看中了我和女神的关系,认定我是可以寻得古城的人。”

  无双女不寒而栗的道:“你真是被鬼迷了。”

  乌子虚道:“我是被鬼迷,但老辜呢?你呢?不也是被鬼迷了?究竟是鬼是神,谁说得清楚?想象衪是个美丽的女神,怎都比想象衪是厉鬼有趣得多。何况你也看过他的法相,画中的衪似鬼多些还是似神多些呢?你来告诉我吧!”

  无双女说不出话来。

   乌子虚道:“想想吧!你、老辜、百纯和我的前世肯定在古城里发生,故此你凭那张四不像的悬赏图即一眼认出易了容的小弟;一向对女人没有兴趣的辜月明,看 到你半边脸立即心跳加速,这全是宿世的冤孽,是人力没法抗拒的。我们前世的纠缠,并没有解决,故要在今生来个大解决。至于要解决的究竟是甚么,答案就在古 城内。”

  无双女依然说不出话来。

  乌子虚得意洋洋的道:“我的分析精采吗?双双还有甚么疑问?”

  无双女道:“一切纯是你的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

  乌子虚哈哈笑道:“双双刚好说错了,我恰好有一件真凭实据,就是这个劳什子。”从腰间掏出夜明珠,放在桌面上。

  无双女愕然道:“这算甚么东西?”

  乌子虚道:“不要小看它,我在云梦泽拾起它时,里外远仍吋以见到它的金芒,我就是因它才到岳阳来想设法卖给钱世臣,而钱世臣见到它后,立即违背了对大河盟的承诺。”

  无双女不解道:“我仍不明白它是甚么凭据,这东西现在看来没有半点色光。”

  乌子虚道:“据我们猜测,这该是来自楚盒上七颗夜明珠之一,早已失去在黑暗里发光的能力。能金光四射只因云梦女神施展神通,回复常态后便是眼前这样子。”

  无双女皱眉道:“这和你能否寻得古城,有甚么关系?”

   乌子虚道:“当年令尊找得楚盒,放于革囊里,背在背上离开古城,于归途中遇伏。令尊虽然中了毒,但仍撑得住,逃返古城去,而伏击他的戈墨则在后穷追,就 在令尊快抵古城的当儿,戈墨眼看追不上他,出动他的弩箭机,隔远射了他一箭,没射中人却射中楚盒,令这颗夜明珠脱落掉在地上,接着令尊成功返回古城,随古 城一起消失。当时大雾弥漫,戈墨没有察觉地上失去光采的夜明珠,又心切找寻令尊,让夜明珠长留落地处,最后由我捡起来,致引发今天连串事情。双双明白吗? 我拾珠处肯定离古城入口不远,所以只要我带你们到那里去……噢!你怎么了?”

  无双女满脸热泪,摇摇头表示没事,又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乌子虚手足无措的道:“双双!”

  无双女以衣袖揩泪,平静了点,道:“我没有事。我……我要杀戈墨。”

  乌子虚道:“这个没有问题。要杀戈墨并不容易,幸好有辜月明,他会有办法找到他,再把他斩成七、八块。”

  无双女道:“我要亲手杀他。”

  乌子虚安慰道:“这也没有问题,让我和月明捉着他,由你亲自下手,包你满意。”

  无双女哭笑不得的生气道:“这种事也要拿来开玩笑。”

   事实上她的内心非常感激乌子虚。她的心结终于解开了,多年的积郁云散烟消。桌上这颗奇异的玉珠以它奇异的方式,说明了爹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最美妙的 是此珠更证实了辜月明和乌子虚的话,鬼神确实存在着,如此爹和娘岂非可以在冥界继续恩爱,这个想法令她感到无比的欣慰。

  乌子虚举手投降道:“我只是想代老辜哄你开心。”

  无双女俏脸红晕乍现,嗔道:“你究竟想不想听?”

  乌子虚抓头道:“听甚么?呀!对了!是听双双的逃走大计,双双有甚么好提议?”

  无双女深吸一口气,尽量令心情回复乎静,道:“我和你一起走!”

  乌子虚睁大眼睛,愕然道:“这算甚么计划?”

  无双女骂道:“没有耐性。试想想一个情况,当我表演幻术时,大堂内的灯一盏接一盏的熄灭,最后只剩下我双掌的火焰,像你见到的那次般,宾客们会有甚么反应?”

  乌子虚道:“当然是看得直瞪眼,奇怪双双的纤纤玉掌怎会生出火来,个个目眩神迷。哈!我就乘机开溜,对吗?”

  无双女冷冷道:“只说对一半,最后火焰熄灭了。”

  乌子虚大喜道:“原来还须多等一会才走。”

  无双女道:“又错了!我只是给你时间掉包。”

  乌子虚不解道:“掉包?”

  无双女道:“这是杂耍的一种戏法,以竹木扎成架子,穿上衣服,配戴假发面具,于关节处装上经特别手法处理的索钮,启动时能做出简单的动作,仿似真人。只要你能在陷进暗黑的剎那光景,换上假人,便可完成掉包。”

  乌子虚吁一口气道:“双双的计划大胆又有创意,但行得通吗?”

  无双女傲然道:“当然行得通,但你那一桌最好全是自己人,若能把丘九师和阮修真都安排和你同席,就更能令钱世臣或季聂提一方的人安心,他们怎猜到你们已关系大变呢?”

  乌子虚道:“我该何时走?”

  无双女道:“就在敌人以为你仍安坐原位时,我会移到大堂靠后门处,发放七彩缤纷的烟火,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你就从正门溜出去,我自有办法跟着来。只要坐上我的黑儿,我们可赶在所有人前先一步到南门。”

  乌子虚道:“季聂提会在广场上埋伏,这么硬闯院门,肯定被四弓弩箭机射成刺猬。”

  无双女道:“我给你的黑烟弹是白给的吗?那时广场上停满马车,只要你掷出黑烟弹,便可制造混乱,我们则趁乱逃走。有我和你一起,我会视情况发放烟火,保证没人拦得住我们。”

  乌子虚犹豫的道:“那我们岂非要共乘一骑。唉!能搂着双双,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是朋友妻,不可欺,我……”

  无双女大嗔道:“还要说废话!不要婆婆妈妈了,一句话,接受还是不接受?”

  乌子虚无奈道:“好吧!”



  布政使司府。

  黄昏。

  钱世臣来到戈墨的石屋,在戈墨对面席地坐下,道:“师兄回来了。”

  戈墨道:“办妥了!我已将银票埋在五遁盗在城外指定的地点,只要他打开盒子点算银票,会立即中计。”

  又道:“有辜月明的消息吗?”

  钱世臣忧心仲忡的道:“真头痛!这小子自今早策马离城后,一直没有回来。”

  戈墨道:“他到云梦泽去了。”

  钱世臣失声道:“甚么?师兄有感应吗?”

  戈墨叹道:“不是感应,这小子不知有了甚么法宝,我施展多种不同的道术仍没法找到他的踪影。”

  稍顿续道:“我只是凭空猜测。像辜月明这种人,没有朋友,生性孤独,又不买任何人的帐,他肯为五遁盗出力,肯定有甜头,大有可能是从他身上晓得寻找古城的方法。唉!我必须立即赶到云梦泽去。”

  钱世臣骇然道:“没有师兄在怎行?楚盒不是该在五遁盗手上吗?”

  戈墨沉声道:“若楚盒在五遁盗手上,早落在辜月明手里。刚才坐忘之时,我有一个清晰的感觉,就是楚盒仍在古城里,而古城更会在短时期内开启。”

  钱世臣道:“如果楚盒不是在五遁盗手上,他如何得到夜明珠?”

  戈墨苦笑道:“但愿我知道。我的感觉绝不会错,我必须立即赶到云梦泽去,以免被辜月明捷足先登。至于五遁盗,由你去对付他,双管齐下,便万无一失。”

  钱世臣大急道:“师兄!”

  戈墨神色坚决的道:“不要劝我。世臣你要知道,你再不是十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儿,而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有些事必须自己去承担,明白吗?”
 
第十章 谁主大局

  钱世臣在布政使司府的大堂来回踱步,思潮起伏。厅内厅外有超过三十个亲兵守卫,可是他却没有半点安全的感觉。

  他晓得自己犯了第二个错误。

  第一个错误,是十年前他请出戈墨去为他争夺楚盒,第二个错误是欺骗大河盟,同样是为了楚盒,弄得现在想找个人来商量也没有着落。由于心中有鬼,他此刻最怕面对的就是丘九师和阮修真。

  自认识戈墨后,他首次怀疑戈墨的话。戈墨说的甚么楚盒仍留在古城里,必须赶在辜月明前到达云梦泽,全是推托和借口,事实上戈墨是见他大势已去,不肯留下陪死。

  想到“死”,钱世臣从心底涌起寒意,忽然间,楚盒再无关痛痒。

  此时一个亲卫匆匆赶来,禀告道:“收到京师来的飞鸽传书。”

  钱世臣接过竹筒,扯断封条,取信一看,赫然是姗姗来迟有关画仙郎庚真假的消息。

  钱世臣登时精神大振,这封信肯定是修补与丘、阮两人关系的天赐恩物,既不用揭破自己说谎,又可立即入红叶楼抓起五遁盗,以后一切照协议进行。

  想到这里,哪还犹疑,正要喝令手下备马,立即去拜访丘、阮两人,门卫喝喏道:“指挥使胡广将军求见。”

  换了是另一个人求见,钱世臣根本不用理会,一句话便可打发。可是胡广却是岳阳城除他之外的第二号人物,也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大将,总揽全城的防御,如此忽然求见,当有紧要的事。忙道:“请胡将军进来!”

  足音响起。

  钱世臣虽然心神不属,仍保持警觉,当听出是两个人的足音,愕然瞧去,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喝道:“杀!”

  一个他熟悉的声音冷笑道:“世臣!太迟了。”

  “锵!”

  领头进来的胡广拔出佩剑,喝道:“来的是季聂提季大统领,谁敢动手,立杀无赦!还要诛家灭族。”

  厅堂内的十八个亲兵,闻钱世臣之令本已手握刀把剑柄,但当听到季聂提之名,人人如遭雷灵击,不敢妄动,过半人更松手离开兵器。

  季聂提神色平静,若无其事的从胡广身后走出来,越过胡广,朝钱世臣走过去,叹道:“世臣你太不自量力了。”

  门外惨叫声接连传来,瞬归于平静。

  兵刃出鞘。

  五个亲兵狂喊着朝季聂提杀去。

  “嗖”的一声,季聂提龙首刀已离鞘,先往后移,反手一刀,只见刀光一闪,从后侧提刀过头直劈过来的亲兵小腹溅血,打着转横跌开去。

  此时季聂提改往前冲,避过由两侧攻来的剑,鱼般滑进另两人中间的空档,在兵器临身前,龙首刀如迅雷激电,左右挥劈,一人面门中刀,另一人被划破咽喉,刀法之精妙,刀速之迅捷,下手的狠辣,教没有动手的其它亲兵看得目瞪口呆,直冒寒气。

  钱世臣狂喝一声,往主座退去,他的拿手兵器就挂在座后壁上。

  胡广则手持长剑,目光灼灼的监视其它人。

  季聂提一个旋身,长刀横扫一匝,“当”的一声,重重劈中后方紧追而至、搠背刺来的长剑。

  那人虎口震裂,被他劈得长剑脱手坠地,骇然退开之际,季聂提与他擦身而过,刀子顺势上拖,那人脖子现出血痕,颓然倒地。

  最后一人还未弄清楚发生甚么事,前面刀影滚滚而来,挡了两刀,被杀得左支右绌,忽然惊觉季聂提欺近身前,接着胸口剧痛,被季聂提的刀子破膛而入。

  钱世臣持矛往季聂提冲来,狂喊道:“我和你拚了!”

  季聂提好整以暇的从伏在他身上的卫兵拔出刀子,左手一推,被杀者仰天倒跌,忽然转身,刀光打闪,劈中攻背而来的长矛,又快又准。

  钱世臣的功夫确实远在众亲兵之上,脚踏奇步,矛往后收,接着幻出重重矛影,往季聂提攻去。

  季聂提摇头叹道:“太不自量力了!”

  龙首刀闪电疾劈,刀刀命中矛头,任钱世臣如何进攻,仍改变不了形势,更令钱世臣泄气的是竟没法逼退季聂提半步。

  季聂提任他施尽浑身解数,硬挡他十多下重击后,倏地施展精妙手法,借势绞击长矛。

  钱世臣长矛几乎脱手,骇然后退,退了三步,便僵在那里,不敢动弹,原来季聂提的厂卫手下已冲了进来,其中三副四弓弩箭机瞄准他。

  季聂提像没有干过任何事似的还刀入鞘,喝道:“世臣还不放下兵器?”

  钱世臣面如死灰,额冒冷汗,他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眼前像是个永无休止的噩梦,他再分不清楚甚么是真实,甚么是虚幻。

  “当!”

  长矛脱手坠地。

  季聂提欣然道:“坦白说,你落在我手上,可说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如果是落在大公公手里,你会后悔投胎做人。”

  接着喝道:“给我带走没有关系的人。”

  手下们应命押走其它亲兵,捡走钱世臣的长矛,抬走五具尸首。

  季聂提悠然从钱世臣身边走过,到主座坐下,胡广则移往钱世臣另一边,这才收剑入鞘。

  八名厂卫高手,分列两旁。

  季聂提上下打量钱世臣,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给我转过身来。”

  钱世臣抖颤着转过身来面向季聂提,往日的威风,没半点剩下来。

  季聂提扫视厅堂地上留下一摊摊血迹,道:“我可不是虚言恫吓,大公公现正坐船到岳阳来,随行的有五千精锐。世臣该清楚大公公对付叛徒的手法,例如每天割下一块肉,又为对方止血,以免因流血不止死掉,世臣说那是甚么滋味呢?”

  钱世臣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季聂提目光移到他脸上,微笑道:“我们终是相识一场,不忍心看到世臣如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吧!只要世臣乖乖的和我合作,我可以在大公公来前,让你选择死亡的方式,且放过你逃往岭南的家人,世臣意下如何?”

  钱世臣泪流满面,泣道:“一切依照季大人的吩咐。”

  季聂提欣然道:“这才是乖孩子。”

  再道:“给我送钱大人入房,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否则这副模样如何去见人。”

  四名厂街领命押钱世臣走。

  季聂提沉吟片刻,问道:“没有戈墨的消息吗?”

  胡广恭敬的道:“戈墨黄昏出城后,一直没有回来。”

  季聂提皱眉苦思道:“辜月明如此,戈墨如此,其中是否有关连呢?”

  胡广道:“四个城门均由我的人负责把守,如果发现他们的踪影,会立即上报统领。”

  季聂提沉声道:“记着我们不但须瞒过敌人,且要瞒过城内的将兵,以免军心不稳,枝节横生。表面上一切依旧,没有人晓得我在暗中主持大局。胡将军今次立下大功,我会向大公公推荐胡将军出任布政使司之位。”

  胡广大喜谢恩。

  季聂提从容道:“明天我的人会混在来参加红叶楼晚宴的宾客里,秘密潜进城来,负起杀敌之责,胡将军的任务是稳住军队,看紧城防,其它的事不用理会。”

  胡广问道:“由现在到明晚夜宴,尚有半天一夜,如果目标人物出城,属下该如何处理?钱世臣曾下令,凡持有红叶楼请柬者,我们不得阻挠其出入。”

   季聂提淡淡道:“我们的杀人名单上,有三个人的名字,就是五遁盗、丘九师和阮修真。三人之中,以五遁盗最为关键,只要五遁盗仍在城内,丘、阮两人绝不会 离开,而五遁盗唯一溜走的机会,是当宴会结束,部分宾客连夜离开的当儿,乘机出城。所以胡将军不用担心这方面的问题。”

  接着冷哼道:“我已有周详的计划,杀人名单上的人,没有一个可以漏网。从没有失过手的大盗,将会饮恨红叶楼内,而大河盟最出色的两个人,亦没法活着离开岳阳城。当大公公的船队停泊在岳阳城外,一切事情早已解决了,天下将回复平静。”

  胡广高声领命。

  季聂提长身而起,双目精芒闪射,平静的道:“我现在要和世臣好好的聊天,弄清楚一点事情。岳阳城的事,有劳胡将军了。”

  说罢离主堂去了。



  辜月明立在南门外一座山丘之顶,遥观紧闭的南城门,灰箭陪在身旁。

  他知道估计有误,城外并没有季聂提的人,形势比他想象的险恶。

  辜月明本以为因季聂提既清楚乌子虚明晚从南门离开,必在城外布下天罗地网,将乌子虚和随后追来的丘九师和手下们一网打尽。

  南门外虽是平野之地,一条笔直的官道穿过大片疏林,西面是烟波浩淼的洞庭湖,可是季聂提却有足够实力不让目标人物落荒逃去。如果乌子虚中计取马,更是必死无疑。

  可是不论如何,从以众欺寡的角度看,在城内动手,怎都比在城外动手有利。

  辜月明晓得钱世臣完蛋了。

  当他发觉城外没有季聂提一系人马的踪影,便知季聂提行动的场地是在城内而非城外。而在城内行动,先决条件是控制钱世臣,将他变为可任意操控的傀儡,置岳阳城于他的股掌之上。

   辜月明记起临别时季聂提说的话,要辜月明不要去找他,有事时他自会找辜月明。当时辜月明没有把这番话放在心上,此刻回想起来,才清楚其中别有深意。季聂 提是因要去收拾钱世臣,不想人去屋空的情况被他撞破,所以这么说。季聂提当然会去找他,不过却不是有事商量,而是要杀他。

  辜月明深吸一口气,压下波动的情绪。

  以前他从不会为任何人担心,不是说他没有同情心,而是有点像走肉行尸,感觉麻木。可是现在他已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体内流的血是热的,再不能对别人漠不关心。

  乌子虚、丘九师、阮修真、百纯,甚至无双女,全陷入极大的险境理,而最大的危机,是他们茫然不知再没有钱世臣来制衡季聂提,令季聂提可放手而为,将以众欺寡的战术发挥尽致,全面推展他的杀人计划。

  动手的场地将是红叶楼,十周年晚宴变成死亡的宴会。在全无顾忌下,季聂提将不容任何目标人物活着离开红叶堂。

  他已不可能返回城内去,且是最不智的行为。

  若以眼前的形势来判断,乌子虚等是必死无疑。

  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云梦女神身上,只有衪超乎凡世的无边法力,方有扭转败势的可能。

  这回衪有甚么回天之术呢?


八阵园。后园凉亭。

  此夜星月无光,层云低垂,看来明天天气不会好到哪里去。

  丘九师来到独坐亭内沉思的阮修真旁坐下,吁出一口气道:“希望今夜可以无惊无险的过去。”

  阮修真仰观天色道:“真古怪,每到关键的时候,天气便有突如其来的变异,例如那天你和百纯在斑竹楼决裂分手的狂风暴雨。”

  丘九师道:“该是事有凑巧吧!”

  阮修真道:“你又如何解释五遁盗密会钱世臣那场罕见的大雾。天气的变异似环绕着五遁盗的动向发生,大风雨肆虐之时,正是辜月明到红叶楼风竹阁见五遁盗的时刻,两人的会面,决定了以后情况的发展。你仍认为是巧合吗?”

  丘九师道:“这么说,云梦女神竟可以影响天气了?”

  阮修真苦笑道:“我不知道,但却希望云梦女神确有此惊人法力,不论是大雾弥漫,又或一场风雨,于适当的时候发生,对我们是有利无害。”

  丘九师道:“我该不该去见钱世臣呢?”

  阮修真道:“最好不要。你是个不擅撒谎的人,很容易被钱世臣看出破绽,明早我离开后,你避往红叶楼去,季聂提会误以为你和百纯打得火热,不愿分开片刻。哈!实情可能正是如此。”

  丘九师赧然道:“不要笑我了。”

  阮修真欣然道:“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有甚么好羞愧的。何况百纯确实魅力十足,又是名副其实的天赐良缘,其它一切,根本不用去想。”

  丘九师道:“如果你明早离城,而我又不向钱世臣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会不会令钱世臣起疑心?”

  阮修真道:“若他起疑,自然会向你查询,你便告诉他我要去调动人马,做好起义的准备,保证他只会高兴,而不会大发雷霆。”

  又叹道:“可是如果他没有任何反应,你要小心了。我的离开,可作为对真实情况的一个直接测试。”

  丘九师皱眉道:“那代表甚么?”

  阮修真道:“代表我最害怕的情况已经出现。我刚才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

  丘九师发觉自己的心似抽搐了一下,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难道自己的胆子变小了?隐隐中,他晓得实情确是如此,他害怕的是自己护花无力,百纯受到伤害。

  道:“甚么问题?”

   阮修真道:“凤公公这回率大军南下,并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夺得楚盒。如果钱世臣全力反抗,凤公公将难以脱身,被逼留在这里作攻城战,这是下下之策。 纵然凤公公能把攻城的战争,交给下面的人,自己抽身到云梦泽去,可是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会有很多变量,像凤公公般惯于把一切控制在手里的人,是绝不容这种 情况出现的。”

  丘九师色变道:“你是指凤公公会要季聂提在大军抵达前,先一步颠覆钱世臣,暗中控制岳阳城?”

  阮修真叹道:“钱世臣是甚么料子,我和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么一个只顾私利、反复难靠的纨袴子弟,比起季聂提,差远了。”

  丘九师露出坚决的神色,断然道:“明天不但你要离开,所有兄弟也必须一起离开。我们换个手法,明天派人主动去知会钱世臣,说你须立即去见皇甫天雄,以做好起义的准备。如此不论主事的是钱世臣,又或换了季聂提,都会放行,后者还会窃笑你是去送死。”

  又担心道:“最怕是季聂提派人在路上截击你。”

  阮修真道:“我会坐船离开。”

  丘九师愕然道:“五遁盗不是指出走水路最危险吗?”

  阮修真苦笑道:“所以我才这么关心明日的天气。”

  丘九师说不出话来。

   阮修真沉声道:“最理想是季聂提肯放我去见皇甫天雄,就算他在洞庭湖暗藏船队,走水路怎都比走陆路安全,我会佯作入江,然后忽然改向,凭我们对洞庭的熟 悉,设法摆脱敌人。真刀真枪的比拚,我当然不在行,但指挥一艘高性能的战船,我却有十足的把握。只要云梦女神肯助我一把,比如一阵狂风,我该可安然抵达云 梦泽。”

  丘九师道:“你何时离城?”

  阮修真道:“太早离开,有点作贼心虚的味道,更可能引起季聂提提早发动。我决定在黄昏前离开,出西门登船,那时宾客蜂拥而至,会令季聂提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愈混乱,对他愈不利。”

  丘九师点头道:“就这么决定。”

  阮修真吁出一口气,微笑道:“直到此刻,我们仍没有更好的选择,可知云梦女神仍是主宰大局的人,不是凤公公,不是季聂提,不是任何人,对吗?”

  丘九师苦笑道:“对!”

  阮修真双目熠熠生辉,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道:“你随口的一句话,启发了我,我要编造一个完美无瑕的借口,让季聂提放我离开。而对他来说,最顾忌的人是你而不是我,肯定中计。”

  丘九师不解道:“不是想好了吗?你是去见皇甫天雄。”

  阮修真道:“这是个好借口,却没法解释为何我不等五遁盗落网,突然说走便走。”

  丘九师恍然道:“我明白了。”

  阮修真道:“多么简单,只要我们说收到有船队进入大江的消息,怀疑是朝廷派大军来讨伐我们大河盟,我不立即离开才不合情理。但因捉拿五遁盗同样重要,故而你必须留下来对付五遁盗。假如辜月明所料无误,季聂提最想杀的人是五遁盗,为免打草惊蛇,只好眼睁睁瞧着我离开。”

  丘九师皱眉道:“这么严重的事,我不亲自去见钱世臣,说得通吗?”

  阮修真道:“当然说得通,我会修书一封,派人送去布政使司府,解释你须亲自到红叶楼监察五遁盗,如钱世臣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到红叶楼找你,便可解决了这个问题。”

  丘九师道:“但你又如何解释全体兄弟随你离开呢?”

  阮修真胸有成竹道:“谁晓得有多少兄弟随我们来?即使皇甫天雄也弄不清楚。这是我一贯处事的手法,令人难知虚实,这方面根本不成问题。」

  丘九师双目神光电射,点头道:“只要你们能安然离开,我再没有顾忌,最好是能遇上季聂提,看看他的刀是不是如传说般的锋快。”

  阮修真道:“你的任务是送百纯到云梦泽去,而不是与敌人斗胜争雄。明白吗?”

  丘九师欣然道:“明白了!只要能抵云梦泽,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两人对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季聂提离开钱世臣的卧室,来到长廊处,深吸一口晚夜清凉的空气,好让脑筋冷静下来,因为他大有刚从惊涛骇浪中脱身出来的感觉。

  钱世臣的话令人太震撼了。

  直至此刻,他终于相信楚盒是确有其事。

  那是一个多么曲折离奇的故事。没有人晓得服食湘果后的情况,因为没有人试过。但若他是凤公公。肯定甘冒这个险,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凤公公大限将至,提早些并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

  自效忠凤公公后,他和凤公公首次在同一件事上,利益出现明显的分歧。

  钱世臣不晓得开启楚盒的方法,只是深信当年颛城城主能破解楚盒的锁,自己也可以办得到。

  凤公公懂得启盒之法吗?

  他不清楚,只晓得绝不能让楚盒落在凤公公手上。他一直苦待凤公公归天的日子,然后接收凤公公的权力,成为朝廷最有权势的人,他是不容许这个梦想快要成真时突然出现任何变数。

  杀死五遁盗,顿成首要之务。第二个必须杀的是辜月明,丘九师和阮修真只能排在必杀名单上第三和第四的位置。

   辜月明没有骗他,五遁盗确为寻得古城的关键人物,因五遁盗曾向钱世臣展示来自楚盒在黑暗里金光四射的夜明珠。更让季聂提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辜月明昨晚给 他看的那颗珍珠,究竟是不是同一颗珍珠?如果是的话,为何珍珠没有半点光芒?如果不是同一颗珍珠,临急临忙辜月明如何找到这么奇异的珍珠来充数?

  他真的想不通。

  此时他最得力的手下韩开甲来到身旁,低声道:“请大人赐示如何处置钱世臣,属下怕他会寻死。”

  季聂提想笑,却发觉脸上肌肉僵硬,笑容变成一个古怪的脸部动作,道:“钱世臣是个永远不肯脚踏实地的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这种人是不会有自尽的勇气的。不过为防万一,喂他服药吧!让他好好睡上五个时辰,我不想他明晚满眼红丝、神情委顿的去赴红叶楼的十周年晚宴。”

  韩开甲领命去了。

  季聂提仰望廊外的夜空,只见层云低垂,心忖难道又有一场大雨?




  明天是七月七日,是观织女渡河与牛郎一年一会、穿针乞巧的七巧节。俗谚有云“七七不出门,出门被雨淋”,这个俗谚大有可能再次应验。

  红叶楼真懂得挑日子,七巧之夜,举城庆祝,大大限制了他的行动。幸好他已有周详的计划,一切会在红叶楼的晚宴场地红叶堂解决。当五遁盗和丘、阮两人进入红叶堂后,他们将永远不能活着离开。

  对此他有十足的把握。

  又作梦了。

  乌子虚发觉自己置身一个奇异的地方,不是在山城之内,而是一个世外桃源似的地方。

  他心中在狂叫,我又在作梦了,并感到心在忐忑跳动,似要醒过来的情况,竟是一个清醒的梦。

  他立在一个美丽的小湖旁,天上下着金色的雨,却是万籁无声,徐徐凉风轻拂湖面。他逐渐平静下来,深深陷入动人的梦域里,清醒的世界远远离他而去,变成一点模糊的记忆。

  金雨漫空里,湖景树色一片朦胧,湖岸枫林如火,低映水中。远处隐见翠峰峻峭挺拔,草木色彩斑斓。

  乌子虚纵目四顾,后方房舍若现若隐,密藏在林木之中,还有小路迂回而来,直抵他立足处。

  看得入神时,身后传来马蹄声。

  乌子虚立即转身,对岸隐约出现两骑,正沿湖朝他的方向奔过来。

  他的心神完全被来骑吸引,心中涌起自己没法明白的情绪。

  时间的流动缓慢下来,天地渐转暗黑,金雨化为点点金芒,照得天地一片金黄,金雨的下降也变慢了,像雪粉的缓慢飘降,似对从天而降的美妙过程恋栈不舍,不愿这么快落到草地上完成旅程。

  来骑的动作放缓,在点点美丽的金芒里似波浪般起伏着。

  娇笑声像一阵风般传进他耳中,乌子虚的血液沸腾起来,想往前奔去,却发觉没法动弹,那种感觉古怪至极。

  但他已忘记了自己在作梦,一切是如此理所当然,如此真实,纵然发生最不合理的事,他仍是不以为异。

  两骑终于进入他清晰的视野里,骑马的赫然是两个千娇百媚的女骑士,到看清楚她们的样貌,乌子虚脑际轰然剧震,景象立时变得模糊起来,像波平如镜的水面被投进一块石头,激发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乌子虚又记起身在梦域,正要醒转过来的当儿,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却听不清楚对方说甚么。

  乌子虚被扯回梦境里去,两个女骑士已消失不见,金雨仍是不住降下。

  乌子虚糊糊涂涂的,别头朝声音来处瞧去,一看之下,登时心神狂震,惊醒过来。
 
〖第六卷〗~第一章 爱的见证

乌子虚从梦中醒过来。

  风竹阁静悄悄的,像随他一起沉睡了。昨夜梦境发生的地方,既不是神秘的古城,也不是奇异的云梦泽,究竟是甚么地方?为何能予自己那么深刻的感觉?漫天金雨,仍是历历在目。

  乌子虚睁开双眼,重返人间。

  窗外的天空昏沉沉的,但没有下雨,太阳虽躲在垂云后方,仍有其一定的影响力,使他从其热力感觉到它的位置在中天偏西处。

  只是自己可安宁的醒转过来,对他已有很大的启示。他有点不想起床,留恋那懒洋洋的感觉。今天是在红叶楼最后的一天,不论将来发生甚么事,他永远不会忘记在风竹阁度过这段动人的时光。

  今天主宰岳阳城的是钱世臣还是季聂提,对他来说分别不大,皆因五遁盗式的思考方法,预期的是最恶劣局面的出现,绝不会有侥幸之心。

  乌子虚起来坐在床沿处,精神体力全处在五遁盗的颠峰状态。

  他直觉感到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岳阳城已落入季聂提的魔掌里。但直到此刻季聂提仍未能控制全城,否则便该调动兵马,在天明前收拾他和丘阮两人,不会待至双七的七巧节。黄昏后处处灯会,举城庆祝佳节,如被他逃出红叶楼,便只余下城门城墙的最后防线。

  蝉翼的呼唤声从楼下传上来。

  乌子虚摸摸藏在腰间的夜明珠,燃烧着斗志,从床上弹起来。

  证明他是古往今来最出色大盗的时刻,终于来临。



  丘九师策骑来到红叶楼的外院门,夕阳在城市西面破开云层,染红了小块的天空,为红叶楼的十周年晚宴送上第一份贺礼。

  贵宾们乘着华丽的马车,四面八方的驶向红叶楼,为佳节平添不少热闹的气氛,加上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颇有盛况空前之概。

  丘九师跟在一辆马车后,驰入广场,以百计的彩灯映入眼帘,过半被点着了,数目还不住增加,可以想象天黑后灯火辉煌的情景。

  数十健仆美婢,在艳娘指挥下,忙个不休的迎宾接客,安排车马停放在广场两边马车间的指定位置,又把来宾请进左右两座辅楼内去,等待晚宴吉时的来临。

  两座爆竹塔,被红纸封着,是正常不过的事。可是红叶楼大开的正门也被红纸密封,却使丘九师有点摸不着头绪。会不会是百纯出的主意?顿令红叶楼充满神秘兮兮的味道,也使人生出窥秘的渴望。无论如何,这一手耍得很漂亮,大收先声夺人之效。

  丘九师甩鉴下马,浮想联翩之时,艳娘迎上来道:“丘公子!终盼到你来了。百纯在红叶堂后的池台作最后的彩排,奴家为公子引路,马儿可交给我们处理。”

  丘九师从容道:“有劳大娘了,我想安置马儿到马厩去。”

  艳娘媚笑道:“没问题!公子请随我来,噢!胖爷来了。”

  周胖子从红叶堂和右辅楼间的廊道现身,隔远见到丘九师,挥手打招呼,又打手势要艳娘去招呼其它宾客,他会亲自伺候丘九师。

  丘九师牵着战马朝他走去,周胖子停步等候他,圆脸再没有似永远挂在那里的笑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到丘九师来到他身旁,他转身和丘九师并肩沿廊漫步,道:“老钱应该出事了,我刚才去布政使司府,却被他的手下胡广截着。胡广虽保证今晚一切依我与老钱原 先商定的方法进行,但我却知老钱应该出事了。胡广怎晓得我与老钱的关系?凭我和老钱的交情,老钱怎样忙也会抽空见我。”

  丘九师道:“你们作好了离城的准备吗?”

  周胖子一震止步,色变道:“真的这般严重?”

  丘九师随他停下来,道:“不用担心,周老板忘记了我曾说过老天爷是站在我们一方的?总言之当我们硬闯南门,你们便从北门撤走,就是那么简单。”

  周胖子沉吟片刻,点头道:“明白了!可是如果季聂提关上北门又如何?”

  丘九师沉声道:“百纯告诉你了?”

  周胖子道:“我这个乖女儿,怎会在这样重大的事上瞒我?”

  丘九师道:“季聂提只能透过胡广去控制钱世臣的人,谅季聂提绝不敢骤然逆转钱世臣的命令,免得引起钱世臣派系将领们的疑心,致横生枝节,所以只要我们能引走季聂提的人,北门该是畅通无阻。”

  周胖子轻松了点,道:“希望是这样吧!”又心情沉重的道:“我的乖女儿不会有事吧?”

  丘九师双目闪闪生辉,微笑道:“我可以向周老板保证百纯的安全,任他千军万马,也没有人可以拦得住我们。”



  布政使司府。

  大堂。

  季聂提坐在钱世臣往日的主座上,胡广和韩开甲分站两旁。

  胡广报上有关岳阳城的情况,最后道:“丘九师目送阮修真和随员登船离岸,然后孤人单骑的到红叶楼去,情况耐人寻味。”

  韩开甲道:“阮修真如此率数十人忽然离开,恐怕其中有诈,若真的去见皇甫天雄,实用不着这么多人一起离去。”

  胡广同意道:“最奇怪是这么重大的事,丘阮两人并没有亲来向钱世臣解释,只派人送一封信来,摆明敷衍了事。”

  季聂提双目杀机闪闪,沉声道:“要怪就怪世臣,捏造五遁盗偷去天女玉剑一事,令丘九师和阮修真对他失去信任,更怀疑世臣受我指示,布下陷阱。

  不过丘九师既然留下,显示他已中计。若我所料不差,丘九师已改变对五遁盗的策略,再不是要生擒五遁盗,而是要斩下其首级,如此亦可向皇甫天雄交代。“

  接着向胡广道:“有没有人对世臣的情况生出怀疑?”

  胡广恭敬道:“暂时仍没有异样的情况。周胖子在午后时分曾到使司府来求见钱世臣,由我代钱世臣见他,安他的心。表面看来,周胖子该没有起疑。”

  韩开甲道:“我方五百兄弟,已分批入城,集中在府内候命。”

  季聂提目光投往窗外,皱眉道:“今天的天气很古怪。”

  胡广道:“我还以为今早会有一场大雨,怎知直到现在仍没洒半滴下来。”

  接着又道:“我们有个难题,就是我们对五遁盗的认识,只限于大河盟的悬赏图,而看五遁盗可轻易化身作画仙郎庚,证实此人精于易容改貌之术,只要他化身为另一个人,混在众多宾客里,极有机会鱼目混珠的瞒过我们,成功溜出城外去。”

   季聂提胸有成竹的道:“如果我到现在才想这个问题?五遁盗恐怕早离城远去。这个难题由阮修真替我解决了,五遁盗被他以巧计下了神捕粉,而神捕粉亦是我们 用惯了的伎俩,我的亲随中便有人能纯以鼻子,凭气味千里追踪任何被做了手脚的人。所以即使五遁盗能化身千万,也注定没法逃出我掌心外。”

  胡广一听便晓得季聂提在丘阮两人的心腹手下里有内应,难怪对阮修真的离去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连忙闭口。

  韩开甲苦笑道:“可是若这场大雨下得成,会大大影响莫良这方面的能力。所以我们很担心天气的变化。”

  季聂提心中升起一股寒气,暗忖如果真有鬼神在背地里作祟,于自己最不希望下雨的时候下雨,自己会有甚么感觉呢?不过他再没有另一个选择,必须继续坚持下去。

  他同时记起辜月明说过“没人可以有另一个选择”的话。

  季聂提沉声道:“当爆竹轰鸣的一刻,就是行动开始的时间,一切依计而行,只要我们能在红叶堂内解决五遁盗和丘九师,任它狂风暴雨,对我们仍是没有影响。”

  韩开甲道:“我们应否把其它三道城门也换上我们的人呢?”

   季聂提道:“今晚的行动成功与否,关键在控制岳阳城。为免动摇军心,愈少变化,愈可掩人耳目。五遁盗这回冒险到岳阳城来,还混进红叶楼,不外是求财,可 知此人挥霍惯了,不可一日无财,这正是他不住盗宝的动力。他既然和钱世臣约好在南门外交易,不到那里看一眼岂会死心?所以如他能离开红叶楼,必闯南门。而 他到哪里去,丘九师会追到哪里去。”

  说毕长身而起道:“是时候了!”



  丘九师登阶从后门进入红叶堂,脑海仍充满百纯美丽的倩影。她正忙于在池台排练晚宴头炮的歌舞表演,没法分身和他说话,只遣蝉翼送来佩剑和内藏折迭起来的“云梦女神像”的小包裹,要他一并挂在马侧,令他生出与这美女“私奔”的动人感觉。

  他盼望今夜那一刻的来临,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未来虽仍是茫不可测,但命运却再次掌握自己手中,他会为百纯和他的未来奋斗。

  踏足红叶堂,更是精神大振,以百计的彩灯,从上方垂下来,悬吊在大堂的上方,照得红叶堂五光十色、富丽堂皇,又增加了空间的纵深感。

   一队由三十多人组成的乐队,分布在大门两旁,各种乐器齐备,正静待晚宴开始的隆重时刻。更引人注目的是两条长达四丈的金龙,并排放在大门后宴席中的空地 处,直延往大堂中央。龙旁各站着一组二十多个舞龙健儿,人人身穿黑色锦衣,腰绑金带,雄姿赳赳,可以想象当两组健儿举龙劲舞,破封而出八面威风的情况。

  丘九师从没想过红叶楼的晚宴如此大阵仗,尤其想到一切全是百纯想出来的主意,心中特别有微妙感觉。

  然后丘九师注意到挂在两壁的八幅高过人身的美人卷轴,看到唯一的观画者。

  丘九师一眼认出他是五遁盗,虽然五遁盗再没有丝毫“画仙郎庚”的感觉,不是因他没有了颊下的长须,也不是因他换上了黑色的长袍,而是因他从容不迫的神态和闲适潇洒的气度。

  这才是五遁盗的真正本色。

  丘九师信心陡增,有这样了得的战友,与敌人周旋时将更得心应手。至少他不须多担心一个人,可集中全力照顾百纯。

  不过,这感觉确实古怪至极。势不两立的死敌,忽然来个大逆转,变成自己的伙伴。

  五遁盗似察觉到他,别头过来向他招手,道:“丘兄请到我这里来,让我给你看爱的证据。”

  丘九师举步往他走去,不解道:“甚么是爱的证据?我不明白。”

  乌子虚微笑道:“证据就是这张画,你自己看看。”

  丘九师终醒觉他指的是百纯的画像,目光移往挂壁的卷轴,立即心神剧震,甚么心理准备都不管用。

  确是我见犹怜。

  乌子虚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是名副其实你们爱火情花的见证人,你们初次相遇一见钟情,我正在街边卖蛇胆,目睹整个过程,还羡慕得要命。百纯为你洒下情泪,又由我亲笔记录,作为证据,令老哥你不会因不在场而错过。”

  丘九师呆看着画中泫然欲泣的百纯,心神俱醉、热血沸腾。自懂事以来,从未如此神魂颠倒,如此心痛。



  钱世臣策马驰出布政使司府,虽然仍是前呼后拥,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有天壤之别。

  与他并骑而行的是季聂提,前后均为厂卫高手,在他们的外袍里,暗藏具有可怕威力的杀人武器四弓弩箭机。而自己仍受药物的影响,虚弱无力。不过纵使他情况如常,仍是绝没有机会。季聂提太厉害了,其快刀早摧毁了他的信心。

  钱世臣自知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乖乖的合作,还要装作一切正常,到红叶楼参加晚宴,做主礼的嘉宾,为红叶楼点燃爆竹塔。

  一切都完蛋了。

  现在他唯一的愿望,是能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这是季聂提亲口答应的。



  乌子虚的声音在耳鼓内响起道:“丘兄!情事暂停,让我们研究一下今晚的逃生大计如何?”

  丘九师清醒了点,目光仍然没法离开昼中动人心弦的美女,道:“乌兄有甚么好提议?”

  乌子虚道:“首先我们要掌握季聂提的实力。这次他到南方来,是要捉拿薛廷蒿,地方官府当然任他调动,不过厂卫是独立的系统,有他们行事的方式,不会随便夹杂地方的兵员,避免拖低他们的效率,这是贵精不贵多的道理。”

  丘九师完全清醒过来,望向乌子虚,讶道:“原来乌兄竟是精通兵法的人。钱世臣肯定成了傀儡,真正控制岳阳城的再不是他,而是季聂提。不过季聂提仍未能公然行事,只能以偷偷摸摸的方武暗算我们。”

   乌子虚道:“很高兴丘兄有相同的看法。照我估计,季聂提的精锐部队,今天才进入岳阳城,伏在暗处,当晚宴开始,将全面发动。第一步是进入红叶楼,然后趁 我和你都在红叶堂的时刻,重重包围红叶堂,完成部署后,就在堂内以四弓弩箭机射杀我们。以正常情况论,我和你肯定难逃毒手。”

  丘九师轻松的道:“乌兄有何应付之策?”

  乌子虚微笑道:“随机应变。”

  丘九师皱眉道:“随机应变?这是否说乌兄根本没有逃走的办法?”

   乌子虚道:“不是没有计划,但计划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对我来说,最佳的计划是随机应变。暂定的计划是这样子,宴会的头炮,是由百纯领导的歌舞表演, 肯定极尽视听之娱,只要是男人,绝不会在这时候发动袭击,亦不宜发动袭击。可是歌舞结束的一刻,最佳时刻便来临,季聂提为免夜长梦多,是不会干等下去的。 ”

  丘九师兴致盎然的问道:“我们如何应付呢?”

  乌子虚微笑道:“我们不会让表演停下来,轮到我们表演幻术的美人儿出场了,不过为免影响丘兄欣赏表演的乐趣,请恕小弟在这里卖个关子。”

  丘九师又好气又好笑的道:“乌兄不是在和我商量逃走的大计吗?现在似是有点本末倒置。”

  乌子虚理直气壮的道:“计划是表演开始了,就不会停下来,到小弟登场,表演我最拿手的遁术,就是丘兄和百纯离开的时刻。一切随机应变,如果丘兄能配合我共闯南门,又有月明在城外接应,一切将变得完美无瑕。”

  刚说毕最后一句话,轰天震地的爆竹声在门外广场处响起来,掩盖了所有声音。

  锣鼓声“砰!砰!砰!”的敲打,三十多人的乐队起劲吹奏,似要与爆竹声一争长短。

  两条金龙活了起来,破封而出。

  晚宴的时刻终于来临。
 
第二章 红楼夜宴

  悠扬的乐声中,在周胖子陪同下,钱世臣第一个踏足开封后的红叶堂。尽管他的心情恶劣至极点,仍看得稍振精神。左右各三排,每排十三张的大圆桌,罗列两旁,中间腾出宽十多步的宽阔空间,使人没有挤逼的感觉。

  钱世臣一眼看去,已认出自己的桌子。有别于其它筵席,主桌铺上金色的布,比对起众桌白地红叶纹的花布,更显得金碧辉煌,夺人眼目。位置则是红叶堂中央靠右的位置。

  由红叶楼八位最当红姑娘组成,以百纯为首的迎宾团,率领着十多位美婢,穿上时尚的华衣丽服,一起向他俭衽施礼,齐声唱喏道:“欢迎主礼嘉宾湖广布政使司钱世臣钱大人莅临。”

  那种天籁般的女声顷唱,个中的温柔滋味,在这个落难的时刻,让钱世臣分外有魂为之销的奇异滋味。

  百纯排众往钱世臣迎上来,周胖子则打了个手势,原本悠扬的乐音,忽然倍数般提高,变得鼓乐喧天,节奏强劲,登时满堂喜庆,一派节日的气氛。

  百纯此时来到钱世臣另一边,伸手轻挽他左臂,其它七美则迎向他身后紧随的季聂提、胡广等一众宾客。

  钱世臣醒觉过来,知道周胖子看穿他出了问题,特别为他制造求助的机会,这个时机眨眼即逝,只要胡广追上来,又与他同坐主席,他将错失时机。

  钱世臣低声在百纯耳边道:“给我见血封喉的毒药,千万拜托,我再没有另一个选择。”



  乌子虚坐的那席,全是红叶楼的人,包括艳娘和蝉翼,无双女更坐在他身边,其它则是执事级的人员。为方便工作,此桌位置是最靠近后门的一桌。

  此时宾客纷纷入座,更多人则去争看乌子虚的八美图,挤得插针难下,气氛热烈,可见其受欢迎的情况。

  蝉翼和艳娘的座位是空着的,两人直至此刻仍没坐下来的空间。

  乌子虚向罩上面纱的无双女道:“双双猜头盘是甚么呢?我真的很想知道,因为我今天没有时间吃东西,现在饿得要命。”

  无双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正要应他,一个声音在两人后方响起道:“这位是否郎庚先生?”

   乌子虚转头看去,见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一身商家打扮,瘦瘦高高的,眼神藏而不露,颇是个人物。微笑道:“正是小弟,不过刮掉了胡须,是否顺眼多呢?你 可以走了,因为已完成认人的任务,现在你整个大堂的兄弟都清楚谁是五遁盗了。请代我向季统领传一句话,就是尽管放马过来。”

  那人脸色微变,欲言又止,终于去了。

  乌子虚若无其事的转过来,向无双女道:“我们说到哪里了?”

  无双女以一种惊异的目光盯着他,像到此刻才认识他那副模样。

  蝉翼来了,在乌子虚身旁坐下,神色紧张的低声道:“有没有见血封喉的毒药?”

  乌子虚愕然道:“要来干甚么?”

  蝉翼道:“是大小姐要的,她没有说明原因。”

  乌子虚道:“问过丘九师吗?”

  蝉翼道:“问过了,他说从不带这种东西在身,还要我来问你。唉!大小姐怎会忽然找毒药呢?吓死人啦!”

  乌子虚道:“不用担心,肯定不是大小姐自己用的,而是应钱世臣的要求。现在整个红叶堂内,最希望有一颗毒丸在手的正是他。”

  无双女道:“我有一颗,能穿肠裂肚,本是留来自己用的,现在送他吧!他可以了结自己,是便宜他了。”

  丘九师坐的是主席,旁边是百纯,接着是钱世臣、周胖子、胡广和其它最有地位的几位宾客,共十人,此时有大半位子是空的,因为去看八美图了。

   他有点后悔选择在晚宴举行期间逃走,到这刻他才深刻体会到季聂提的手段。在他留心观察下,发现三个可疑的人,此三人分布在不同的筵席处,而混入宴会的厂 卫高手当然不止三人,由此可推论敌人广布堂内,随时可骤起发难,攻击他和五遁盗。令他不安的是威力惊人的四弓弩箭机,会误伤无辜。

  他并不认为五遁盗的计划是可行的。季聂提心狠手辣,绝不会因表演继续进行而暂缓发动,唯一决定他何时发动的因素,是部署完成与否。

  丘九师清楚自己和五遁盗正处于被动和下风,更没法逆转这个形势,最不妙是他仍未找到季聂提的踪影。

  周胖子正和钱世臣、胡广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钱世臣固是强颜欢笑,百纯也因钱世臣可悲的境况失去了说话的心情,令气氛很不自然。

  蝉翼来了,俯身凑在百纯耳边说话,丘九师晓得蝉翼完成任务,取来毒药,交予百纯。想起钱世臣往日权倾一时的风光,今日落得如此下场,不胜欷献。

  百纯手握盛有毒丸的小瓷瓶,犹豫片刻,猛一咬牙,从桌底伸手过去,轻触钱世臣手肘。

  丘九师则借机找胡广说话,引开他的注意。

  钱世臣摊开手掌,接着小瓷瓶。

  百纯并没有收回柔荑,顺势握紧钱世臣的手,钱世臣反握着她,粗壮的手掌轻微的抖颤,小瓷瓶夹在两掌之中,内藏能穿肠裂肚的剧毒。

  百纯垂下螓首,肝肠寸断,她虽然对钱世臣没有男女之情,可怎都是知交好友,且钱世臣从没有恃势欺凌她,赢得她的好感,想起他细说颛城旧事的风采,比对起今天他凄惨的下场,怎能无憾!

  钱世臣的手停止抖颤,似是瓶中的毒丸,令他感到再次掌握命运。

  钱世臣放手,把瓷瓶纳入腰带里。

  百纯又找上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个“逃”字。

  钱世臣在她的手掌先写个“不”字,然后再写“药”字,接着轻拍她手掌,表示感激。



  “叮叮叮叮!”

  入席的钟声敲响。

  乌子虚凑向无双女晶莹如五的耳朵旁低声道:“堂内有过百盏彩灯,真的会逐盏逐盏的熄灭,然后又回复光明?”

   无双女无奈的忍受他亲昵的行为,黛眉轻蹙的道:“我也希望可以办到,但时间只容许在大半的彩灯做手脚,集中在靠近后门的彩灯。我和百纯已尽量拿准时间, 希望效果不是太差。彩灯不是熄灭,而是转暗,失去了照明的作用,但时间只是十息光景,不用担心,我会有其它方法掩护你。”

  乌子虚坐直身体,吁出一口气道:“双双真的了不起。”

  无双女讶然朝他瞧去,道:“你这样公然挑衅季聂提,不怕激起他的凶性?”

  乌子虚耸肩道:“有分别吗?”

  无双女愕然无语。

  鼓乐声起:由百纯领导的歌舞表演,揭开了晚宴的序幕。

  “楼观岳阳尽,川回洞庭开。 雁引愁心去,山街好月来。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三十六个娇滴滴的美女,穿上各色鲜艳夺目的彩衣,手执长达两丈的飘带,不用载歌载舞,只是站出来亮相,已足令人颠倒迷醉,难以自己,何况其中八位美人儿,正是印像深刻的画中仙子,谁能不为之倾倒。

  温柔的歌声整齐划一,仿似荡漾在洞庭湖上月照下粼粼闪亮的微波,舒适得如美女深闺内的绣花床,爬了上去就永不愿意离开。她们唱腔独特,咬字和换气间逸出动人心弦的甜美,令颂赞洞庭湖的诗文清荡于红叶堂广阔的空间里,摇曳着难以抑制的深刻情怀。

  满堂数百宾客,人人鸦雀无声,呼吸屏止,像看着听着一个神迹的发生。

  红、橙、黄、绿的各色彩带,在众美女的手上像活了过来的神物,随着她们或进或退,交织出各式各样的美丽图案,筵席间的深长空地,变成她们表演的舞台,看得人人目眩神迷,目不暇给。

  大堂内所有观者人人看得如痴如醉,钱世臣和丘九师更是另有一番滋味,只有一个人例外。

  季聂提坐的是离开主桌三张桌子的一桌,一直背对着丘九师,他的桌子是靠近正门一边的外排筵席。

  到歌舞表演开始,他才转头望向主席的一方,因为他晓得胜利已来到他手里,丘九师即使发现他,仍是劫数难逃,所以他再没有顾忌。

  他从手下收到以秘密手法传来的讯号,他的人已进入攻击的位置,将红叶堂团团围住,并把堂外所有人,不论是宾客的侍从还是红叶楼的人员,全部隔离在左右两座辅楼内,完成清场的大业。

  红叶堂的内外全在他绝对的控制下。

  季聂提以冷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自加入厂卫后,他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而他之所以能攀上大统领之位,正因没有人够他狠。

  在这个能决定未来命运的一刻,他更不会手下留情,而不论他们的攻击杀伤多少无辜,都不在考虑之列,只要能杀死丘九师和五遁盗便成。

  他辗转迂回的从手下处收到五遁盗的口信,令他立即联想到辜月明,同样是那么令人恼火和可恨。他当然不会因此动气,在行动的时候,他是不会意气用事的。

  季聂提已下了决定,当歌舞表演完成的那一刻,便是他发动的时候,天王老子都不能动摇这个决定。

  他身上除四弓弩箭机外,还藏着一面小铜锣,只要以铜棍把敲响铜锣,堂外枕戈以待的兄弟会封锁前后两门和每一扇窗,堂内处于各战略位置者则同时发难。在三十七台四弓弩箭机的施射下,十个辜月明也没法活命,何况只是丘九师和五遁盗两人。

  铜锣敲棍,正分别拿在左右手处,在桌底静待那一刻的来临。




  辜月明和灰箭,立在一个小丘上,遥观城门的情况。

  自爆竹声从红叶楼的方向传来,他进入全面戒备的状态,全神贯注在城门的动静,好掌握时机对任何突发事件作出最适当的反应。

  天上乌云密布,厚重的垂云低压,令人心情沉重。出城的人大幅减少,入城者则是匆匆赶路。由于时间尚早,往岳阳城的行人车马,仍是络绎不绝。

  忽然感觉有变,再没有人出城,一队城卫,从城门出来。

  辜月明心叫不妙,飞身上马,奔下小丘,朝城门冲去。

  于此一刻,他晓得南门已换上季聂提的人,这队兵员是要截断入城的人流,然后把跨过护城河的吊桥扯起来,关闭城门。

  辜月明再没有另一个选择,只有硬闯城门,阻止敌人升起吊桥,还要守在那里,直至乌子虚、无双女、丘九师和百纯抵达城门。

  想不到曾和乌子虚说过的一句戏言,会变成现实。




  “帝子潇湘去不过,空余秋草洞庭间。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乌子虚尚是首次听到百纯开金口清唱一曲,此时鼓乐齐敛,百纯傲立红叶堂中央处,美女们众星拱月般以她为中心做出各种娇姿美态,疏密有致的团团流转,令百纯时现时隐,比任何一刻更引人人胜。

  百纯歌声甜美,美丽的诗文由她娓娓道来,有条不紊地把内蕴的诗情画意安置在音乐的奇异空间里,令人感到人声是最佳和无可替代的“乐器”。仅是百纯的歌声,已足以俘虏堂内每一位聆听者的心。

  旁边的无双女起身离席,提醒他歌舞即将结束,到她下场表演的时刻了。

  蓦地感觉有异,他腰腹处竟发起热来。

  乌子虚暗吃一惊,低头审视,差点失声惊呼。

  自让钱世臣过目后一直失去光芒的夜明珠,竟又绽放金芒,不理灯火通明的情况,腰带也掩盖不住。

  我的娘!难道云梦女神用这个别开生面的方法通知自己,现在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可是眼前此刻从任何角度看去,都该是最不适当的时机。

  云梦女神是要自己去送死吗?

  鼓乐倏起,这回节奏强劲,三十多人的乐队人人起劲地吹奏,没有任何保留。

  表演场上的变化更是没有人料想得到。三十六位美女一改刚才的作风,变得浑身是劲,就那么把彩带随意投往嘉宾席去,登时满堂飞带,嘉宾中年轻好事者连忙争相抢夺,大有抛绣球的热烈情况。

  然后众女脱掉罩身的华衣丽服,露出尽显她们曼妙曲线的各式紧身劲服,同时毫不吝啬的把外衣投往席上去,登时春色无边,引起更激烈的骚动,气氛攀上高峰。

  季聂提没有想过会出现如眼前般的混乱场面,不得不站了起来,以保持视野。

  主桌的一众人等,包括丘九师在内,没有人加入争夺彩带华衣的游戏,位于远处的五遁盗仍安坐不动。两个目标人物,似乎像他般对现在的情况感到意外。

  热闹的情况告一段落,不论得者失者,均兴高采烈的返回座位去,颇有尽兴而归的味道。

  季聂提坐下来时,场上又现变化,三十六个美女人人脱胎换骨似的变作野丫头,满场游走,乱蹦乱跳,充满动人的青春活力,看似各自表演,但混乱中又见统一,没有章法中见章法,极尽诱惑之能事,看得嘉宾们齐声叫好鼓掌,气氛沸腾起来。

  季聂提是见惯场面的人,也看得心中佩服,如此别开生面的歌舞表演,表演者与观众打成一片,他还是首次得睹。

  蓦地众女潮水般退往中央靠近后门的一方,合拢起来,使人忽然醒觉他们衣服的颜色,是经过精心的计算,配合得天衣无缝,由外缘的紫色,渐转为红、橙红、橙黄至中间百纯的雪白色,刚巧是一朵色彩夺目的鲜花的色相形状,教人看得叹为观止。

  鼓乐齐歇。

  全场静得鸦雀无声。

  众女悠悠清唱。

  “湖水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季聂提知歌舞表演已是尾声,作好准备,左手的铜棍可在任何一刻敲响铜锣。

  果然众女往四面散去,各自回席,喝采叫好声震堂响起时,忽然两柱蓝色的焰火从众女原先围拢处冲天而上,高至两丈,登时又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火焰起处赫然俏立一位姿色不在百纯之下,千娇百媚的美女,身穿宽大的黑袍,蓝焰竟是从她平肩侧举两旁向上的掌心喷发,情况诡异至极。

  她乌黑的秀发自由写意的垂在肩膊处,仿如瀑布。乌发黑袍,衬托得她更是肌肤胜雪,夺人心神。

  季聂提心神剧震,手拿的铜棍怎也没法击向铜锣。

  多年来再不受情绪支配、冷酷无情的铁石心肠,骤然间被破开一个缺口,久违至忘怀了的感觉决堤而来,占据了他的心神。

  眼前美女,活生生就像当年薛娘,连神气秀色也有八、九分肖似。

  一股莫以名之的哀伤,狂风般掠过心海,掀起滔天巨浪。

  值此剎那之间,甚么权力财势、王侯霸业,再没有半丁点儿的意义。
 
第三章 特备节目

  乌子虚在蝉翼、艳娘等整桌人疑惑的眼神盯视下,长身而起,朗声道:“各位来宾,各位贵人贤达,看过精采的歌舞表演后,轮到小弟和我的美丽女拍档登场了。”

  无双女此时由两掌掌心升起的火焰由蓝转黄,再由黄转红,焰火收缩至两尺许高,乌子虚的声音从后传来,她却完全不明白他在搞甚么鬼。

  她和乌子虚的约定根本不是这样子,可是在目前的形势下,她却没法反驳他,阻止他,最大的问题更是不知如何配合他。

  坐在主席的丘九师和百纯,见乌子虚起身离席,大声发言,惊愕得头皮发麻。在他们眼中,乌子虚这样做与送死没有任何分别,季聂提绝不会错过如此良机。他等于变成了一个活靶,以敌人的身手和超级武器,保证每一箭均可命中红心。

  季聂提回神过来,猜到无双女真正的身份。从他的角度看去,乌子虚从大堂的另一边走过来,中间隔着无双女,而后者离他只有十多步的距离。只要他敲响铜锣,弩箭可从四面八方射向五遁盗,肯定他死得很惨,偏是没法敲下去,因会殃及无双女。

  自加入厂卫后,他首次拒绝从利害关系去决定一件事。薛娘是他最爱的女人,他怎也没法下毒手杀害薛娘的女儿,何况她活脱脱是薛娘的另一个化身。

  乌子虚看着无双女的香背举步,此时藏在腰间的夜明珠再没有绽放金光,他的心神处于晶莹剔透的境界,完全掌握到环境对他有利的诸般因素,唯一不明的是敌人为何不乘机发动,却晓得其中必有因由,此正为云梦女神提醒他采取行动的道理。

  随机应变。

  全场数百人屏息静气,听他说话,看他葫芦里卖甚么药。

  乌子虚道:“我们这回的表演别出心裁,保证各位不但没有看过,想都该没有想过。既是妙趣横生,又是惊心动魄,不但有大群伙伴兄弟合力制作,还有两位神秘表演嘉宾通力合作,各位最要紧是安坐位子上,不论箭来剑去,斧往枪来,千万不要乱动。”

  丘九师和百纯听得面面相觑,这家伙竟当众提醒他们把握逃走的机会。

  丘九师心忖这个“惊喜”实在太过份了。刚才季聂提站起来,被他发现,其后季聂提的心神变化,亦收入眼里,隐隐感到季聂提与场上表演幻术的美女有微妙的关系,登时令他联想到云梦女神巧妙的安排布局,信心陡增,仰天笑道:“敢问乌兄这个表演有甚么名堂?”

  此时乌子虚神态轻松地来到无双女身后,笑应道:“当然是我天下无双的遁术。”

  说毕倏地从无双女背后抢出,傲立无双女前方。



  季聂提早把铜锣铜棍挂回腰间,从席位闪出,手往后背拿着四弓弩箭机,移往胸前,大喝道:“动手!”

  全场哗然下,乌子虚举手向天,机括声响,十字挂钩电射而出,掠过主梁两寸许后,倏地回缩,巧妙的嵌入横梁去,同时往上跃起,藉回收的力道,就那么冲天而去,直上横梁。

  季聂提弩箭机往上瞄去,连珠发射。

  杂在宾客中的厂卫高手,见头子动手,哪敢犹豫,人人弹跳起来,手上的弩箭机瞄准乌子虚发射。

  嘉宾们怎想到表演有此突变,如斯刺激紧张,看得呼吸屏止,瞠目结舌。

  “笃笃笃笃!”

  季聂提的四枝弩箭全射入横梁去,差一点才追得上翻上横梁的乌子虚。

  乌子虚大嚷道:“轮到拍档你表演幻术啦!”

  边说边手脚并用,灵活如猫般爬往横梁的西端去,弩箭像飞蝗般从下方射上来,一些插入横梁,一些射空直上屋顶,随着乌子虚移到哪里去,弩箭就追到那里去,总差一步才能命中他,当乌子虚抵达尽端的一刻,主横梁由中央至他处的一截箭矢布阵似的排列着,情况既惊险又滑稽。

  眨两眼工夫,季聂提一方的人已射尽弩箭机上的弩箭,这时哪来时间装上另一机弩箭呢?

  众嘉宾采声雷动,如此精采的表演,的确从没有人想过。

  无双女闻乌子虚之言,如梦初醒,就地旋转起来,烟花弹不住从衣内飞出,射往敌人。谁站着,谁就是敌人。

  灯光转暗,原来有几盏彩灯忽变得暗淡无光。

  烟花弹爆开一团又一团的彩烟,红叶堂登时烟雾弥漫,情景瑰丽诡艳,乌子虚似已遁得无影无踪。

  丘九师看得豪气干云,拉着百纯跳将起来,大喝道:“神秘嘉宾就是在下和百纯姑娘,这台遁术加幻术的表演,真正的戏目是逃出红叶堂。”

  封神棍来到手上,照面往对席的胡广捣去。

  季聂提已完全回复了一贯的冷静,心忖一个都走不了,放开弩箭机,任它垂挂腰际,从腰带取出铜锣敲棍。

  蓦地乌子虚出现在大堂半空之上,头下脚上荡千秋般荡向无双女,大叫道:“双双!”

  无双女看得心中佩服,这家伙的身手实不在自己之下,再一个旋身外袍像一片乌云般往季聂提罩过去,自己则往上全力跃起,心中祈求索钩可支持他们两人的重量,玉手上探,送入乌子虚往下抓来的手里。

  四手紧握。

  百纯伸手用力抓了钱世臣肩头一记,以这方武向钱世臣告别,然后追在丘九师身后,离席往后门的方向冲去,此时丘九师扫得胡广跆踉跌退,百纯忙补上一脚,撑在他小腹处,胡广应脚滚跌入另一边的两席间处。

  季聂提后退避开无双女的衣袭,铜棍朝铜锣重重敲去,只要锣声连续响起,他的人会从每一道门窗扑进来,最后胜利将肯定属于他的。

  坐在位子里的钱世臣目光没有离开过季聂提,见状人急智生,向周胖子喝道:“击鼓!”

  周胖子连忙向前门的乐队打出击鼓奏乐的手势,可惜烟雾处处下,乐队没有反应。

  乌子虚和无双女表演半空杂耍般往东面一扁窗子荡去。

  铜棍重击铜锣。

  “轰隆!”

  一个惊雷在红叶堂上方爆出震慑全场的激响,轰得人人耳朵欲聋,一时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酝酿多时的暴风雨终于来临,以一响轰天震地的霹雳揭开序幕。

  季聂提的锣声被轰雷掩没,连他自己都听不到锣声,更遑论其它人。更惊人的是彩灯一盏接一盏的转暗,分外使人感受到堂外电光打闪、恶雷吼鸣的惊人威力。

  季聂提全身发麻,一时没法作出反应,自懂人事以来,他从未如此震撼,就像被鬼神捏着了咽喉,生出力不从心的无奈感觉。

  雷暴终在他最不想它发生的一刻发生。

  “啪喇!”

  窗架破碎,乌子虚和无双女先后破窗而出,落到主堂与辅楼间的长廊去。

  后堂的一截空间全陷入暗黑里去,丘九师和百纯隐没其中。

  季聂提清醒过来,抛开此刻等同废物的铜锣铜棍,大喝道:“追!”领先奔往正门。

  众厂卫人人身经百战,闻言分头追往前后门。胡广亦从地上爬起来,追在季聂提身后。

  剎那间红叶堂回复平静,一盏灯接一盏灯回复明亮,堂外雷雨交加,特别比对出大堂的灯火辉煌,安全热闹。

  周胖子惊魂甫定时,全场喝采声雷动,盖过了堂外的雷响雨声,不知谁先站起来,接着人人起立鼓掌,为刚才惊心动魄,精采绝伦的“表演”喊破喉咙。

  钱世臣神色平静的向周胖子道:“还不上酒菜?希望菜色不会太差,最后一餐希望可以吃得好点。”

  周胖子长身而起,记起丘九师说老天爷是站在我们一方的这句话,兴奋的振臂道:“多谢各位欣赏。上酒菜。”

  钱世臣掏出小瓷瓶,在这一刻,他诚心希望丘九师可带百纯逃出岳阳城,逃离季聂提的魔掌。



  辜月明在离吊桥百多步外飞身下马,要灰箭留在城外,自己朝吊桥奔去。

  此时登桥处众集了近百想人城的人,骡车马车排成长龙,部分人更与阻止他们登桥的厂卫据理力争,场面混乱。

  辜月明望向城门,城楼城墙站满了厂卫,过半人手执长弓,这一关绝不易闯,以他的剑术亦没有绝对的把握,何况还要应付守门的敌人。

  城楼上一个武官正向他指指点点,显是发现他的行踪,下令阻止他。

  武官旁一个手下举起号角,正要吹响。

  狂风刮至,卷起漫天尘土,粗大的雨点无情的打下来,接着一道闪电裂破了厚重的乌云,火蛇般从天而降,在城楼顶上爆开电火,轰隆激响,整座岳阳城都似摇晃了一下。

  城楼城墙上的敌人东倒西歪,狼狈至极。

  苦待登桥的人生出恐慌,雨打事小,雷劈事大,趁截路的厂卫惊惶失措的一刻,突破封锁,蜂拥登桥,后面的人还以为挡路者看在雷雨分上,格外通容,忙争先恐后的驾着骡车马车,登桥而去,就像堤坝被破开缺口,水势冲奔,一发不可收拾。

  辜月明大叫天助我也,白露雨出鞘,混在慌忙登桥的大队里,往城门杀去。



  电闪和激雷交替着,令人睁目如盲的烈芒后是令人失去视力的黑暗,一时对面不见人影,一时又竖耳听不到任何声音,在狂风暴雨的鞭挞下,一切再不能以常理视之。

   乌子虚晓得他的女神已为他制造出最佳的逃生形势。无双女和他破窗而出,廊道的彩灯已被狂风吹熄,一道闪电在附近闪耀,连一向自翔视力过人的乌子虚也看不 到东西,更不要说守在那里苦待近半个时辰的一众厂卫。到乌子虚和无双女来到他们中间,他们已失去了原有的优势。值此雷电交加敌我难分的情况下,人少的一方 肯定占上便宜。

  乌子虚想也不想,朝挂瓢池的方向闯,硬切入四个手持武器的敌人中间,接着弹旋而起,两脚连环踢出,分别命中四敌的下阴、丹田、胸口和面门,身手之灵活狠辣,追在他后方的无双女也自叹弗如。这个家伙绝对是徒手搏击的宗师级人物。

  无双女连翻两个觔斗,赶过乌子虚,长鞭左右挥打,另两敌立即惨叫,掩面跌退。挂瓢池在望,两人暴露在长廊外的风雨下。

  乌子虚越过她时顺手拍拍她香肩,还有时间说笑道:“双双了得!你负责殿后。”

  下一刻他已迎上前方池台杀来的敌人,就以一双手对付白刃,竟没有人是他三合之将。无双女的长鞭在如此乍暗乍明的情况下,更是神出鬼没,威势倍增,追来的其中两敌直至面门中招,仍弄不清楚被甚么东西打中。

  长廊的厂街陷于极度混乱中,较远者根本不晓得目标人物已脱身出来。

  蓦地长廊通往广场的一端传来叱喝声,无双女抢到乌子虚身旁,长鞭如毒蛇吐芯,专点敌人面门的脆弱位置,向另一边向乌子虚叫道:“还要表演吗?敌人来了。”

  往前攻去。

  乌子虚知她指的是季聂提,心中叫妙,季聂提是一错再错,误以为他们会闯到广场,遂从正门追出来。眉头一皱,计上心头,藏在袖里的十颗黑烟弹往长廊通往广场的方向投去,然后抢到池台与无双女并肩作战,此时后方陷进浓烟里去。

  “轰隆!”

  电芒直击而下,触地时爆开眩目的火光,骇得前方敌人四散逃开,溃不成军。

  下一刻乌子虚和无双女已脱出重围,衣发尽湿。

  无双女一把抓着乌子虚的衣袖,娇呼道:“这边走!”

  乌子虚见她扯着自己朝辅楼的东廊奔去,几乎喝采叫好,这一着是他没有想过的,当季聂提从辅楼西廊追来,他们则从另一边溜往广场去,值此大乱的形势下,他们确有可能从外院门杀出去,赶在所有敌人前方,先一步到达南城门。



  “当!当!当!”

  神勇盖世的丘九师封神棍拉长至极限的六尺,见刀劈刀,见枪挑枪,骤然发难下,把守后门的厂卫又是仓卒应战,登时吃了大亏,不是兵器吃不住他的神力甩手飞脱,就是被他击中要害,抛跌倒地。

  丘九师冲出后门,再来个横扫千军,惨叫声和兵器落地声连续响起,本稳如铁桶的封锁线登时缺口大开。

  雷电风雨对敌人最大的影响,是彻底破坏了敌人的指挥系统,令敌人遇变时无从变阵和组织有效率的反击,整队训练有素的厂卫,沦为各自为战的乌合之众。仿如一个孔武有力的巨人,竟没法控制四肢的动作,只余捱揍的分儿。

  而丘九师的封神棍却最擅攻坚,可长可短,远攻近击,均是威力无俦。他更惯于应付群战,根本不惧对方人多,敌人愈多,他的斗志愈是昂扬,感觉愈痛快。此时封神棍缩为三尺短棍,破入敌人丛中,确实挡者披靡,无一合之将。

  追在他身后的百纯轻松自在,帮不上忙,亦不用她帮忙。横风竖雨、雷电交加里,池台人影幢幢,但通往马厩一方的防守却最是薄弱,心中一动,领先往马厩的方向冲去,一把长剑迎面劈至。

  百纯娇叱一声,避过剑劈,矫捷如龙的闪到那人身旁,先给对方丹田气海处来一记埋身膝撞,痛得那人弯下腰去,再劈手夺了对方长剑,顺手挡格从左旁刺来的长枪,大嚷道:“九师!随我来!”

  敌人滚地翻跌下,丘九师已来至她身旁,大笑道:“百纯到哪里去,我丘九师奉陪到底。”



  辜月明越过吊桥,抢着入城的人群车马仍是争先恐后,蜂拥而来。原来在吊桥上的厂卫被逼退返城内去,在这样仿如末日的混乱情况下,不要说扯起吊桥,关上城门都是不可能的。

  辜月明在城门旁贴墙站立,等待时机。

  豪雨像一片笼罩天地的超巨大瀑布,没头没脑的倾泻下来,激雷在低压的云层咆哮怒鸣,盖过了一切的声音,闪电不住划破黑暗,似能威胁到每一个人,远近的树木在风雨中狂摇乱摆,岳阳城只能默默忍受。

  他心中一片宁静,记起乌子虚说过的话。

  他和乌子虚的组合肯定是无敌的组合,因为有云梦女神加入。

  他见到进城的队尾了。

  他会是最后的入城者,并守在那里,直至乌子虚、双双、百纯和丘九师抵达城门。
 
第四章 逃出岳阳

  百纯策马从马厩靠外院墙的一方驰出去,转右沿墙疾奔,朝西门的方向赶去。丘九师坐在她身后,与她共乘一骑。此时他的封神棍已收入背囊里,左手提弓,满载箭矢的箭筒挂在背后。

  狂雷暴雨里,平时恬静安宁的美丽园林化为充满暴力的世界。在震耳的雷响和滂沱大雨中,天和地再没有区别,远和近也失去了一向的意义,短短的一截路,却予人永远跑不到尽头的奇异感觉。树木东倾西斜,叶子抖颤沙沙鸣叫,一道雪亮的电光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又吞噬一切。

  两人浑身湿透,寒气彻骨,但他们的心却是火热的。不论敌势如何强大,他们都有逃出红叶楼、逃出岳阳城的信心。

  在这一刻,他们的心已连结在一起,无分彼此。

  乌子虚和无双女奔至长廊尽头,朝广场望去,除东西两边的车马间停满车马外,只有倾盆大雨和雷鸣电闪,不见人踪。

  外院门已被关闭。

  乌子虚凑到无双女耳边道:“这是敌人最重要的防线,不论如何慌乱,季聂提不可能没留一手,你的马儿在哪里?”

  无双女道:“我选这边走正因我的黑儿放在左边的车马间,取马该没有问题。”

  乌子虚当机立断,道:“你去取马,我去打开大院门。”

  无双女一把抓着他的胳膀,关切的道:“小心对方的箭手。”

  乌子虚的心几乎被她亲切的动作融化,豪情奋起,欣然道:“没有门是我五遁盗开不了的。”

  话犹末已,电光闪亮,紧闭的外院门处隐见金属物的反光。

  两人面面相觑。

  无双女一震道:“外门是死锁了的。”

  乌子虚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是女神对我的考验,我稍微修正我的话,没有锁是我开不了的。”

  “轰隆!”

  一道闪电直劈而下,在广场上方低空处爆裂成树根状的烈芒,一时间两人失去了视物的能力。

  乌子虚把握时机,冲出廊外的风雨里,朝外院门全速奔去。

  无双女也立刻行动,朝车马间扑去。

  “轰隆!轰隆!”

  雷电倏趋激烈,一个接一个响起,老天爷变得像个顽童,掷下超劲的鞭炮,一时间再没有人能区别雷先响还是电后至,每一声雷鸣后,闪电便撕裂广场的上空。

  乌子虚不顾一切的朝外院门狂奔,一股没法形容的感觉占据他的心神,如斯情景,似在不久前发生过,不只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发生。他的心充满某种莫以名状的强烈情绪,令他忘掉了一切,只知向某一目的地狂奔,天地间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倏忽闾他已抵达外院门,一条粗铁链穿过两边门环,以一个铁锁头扣起来,换作别人,只有对门轻叹,无计可施,乌子虚则精神大振,从腰带取出开锁的工具,虽只是十多条粗细形状有异的钢枝,但凭他天下无双的开锁绝技,却可以开启任何顽锁。

  “啪喇!”

  一道特大的闪电,从上空直劈而下,整个广场似被电焰填满了。

  雷电加剧,风雨愈急,他的心神却如波浪峰上一艘安稳的小舟,左手坚定的拿起重达十斤的铁锁头,钢枝一枝接一枝插入锁孔,心无旁骛的试探着。

  于此一刻,他把命运全托付在云梦女神的手上。

  “喀嚓!”

  锁头应手解开。

  乌子虚岂敢犹豫,一把扯开大铁链,转身看去,登时吓得全身冰寒,头皮发麻。只见主楼辅楼的石阶上屋檐下,密密麻麻全是敌人,似是此刻方被他扯铁链的尖锐摩擦声惊动,人人弯弓搭箭,朝他射来。纵然以他的身手,也万万没法避过近百箭手的同时施射。

  乌子虚大叫我命休矣,本能地往后退避,重重撞在外院门处。“砰”的一声外院门往外张开,乌子虚仰后倒跌,箭矢在上方疾掠而过。

  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无双女和她的黑马街门而至,俯身探手,大喝道:“快上来!”

  乌子虚回复神智,伸手紧握无双女的五手,从地上凭腰力弹起,再借她的拉力飞身上马背。

  两人一骑,转入直通南门的通衢大道,第二轮箭矢全射在空处。



  丘九师和百纯几乎是与乌子虚、无双女同时转上通往南门的大街,却落后了二千多步,见两人成功逃出红叶楼,那种欣慰的感觉实非任何笔墨能形容,同时夹杂着对两人的感激,如果没有他们的“精采表演”,他们这一刻就不是在风雨雷电中策骑飞驰,而是伏尸红叶堂内。

  百纯催马直至马速攀上顶点,后面的丘九师则从背后箭筒拔出三根箭,以独特的手法夹在指隙间,轻松的将其中一箭上弦,瞄准外院门。

  丘九师冷静的等待着。

  离红叶楼外院门只有五百步了,蹄起蹄落下,距离不住缩短。

  两骑并肩从外院门驰出,正要转入主街,丘九师的弓已拉成满月,劲箭离弦而去,接着是第二枝,第三枝,速度之快,比得上厂卫的终极武器四弓弩箭机,只是少了一箭。

  “喇!”

  一道激电,撕裂头顶上的黑暗,丘九师和百纯一时甚么都看不到,到两人能再次见物时,已越过外院门。

  三人中箭坠地,战马惊跳嘶鸣,乱成一团,堵截了出口,后至的骑士留不住势,碰撞下人仰马翻,制造更大的混乱。三枝劲箭,配合神射妙技,精准的策略,完全瘫痪了追兵。

  风雨迎头照脸的打来,又疼又冷。

  在这一刻,百纯忽然明白了丘九师这个人,也看到未来的命运。

  丘九师在射出三枝箭前的冷静和沉着,令她感到心颤。在战场上,他绝对是冷酷无情的统帅,不会动感情,唯一的目标是赢取每一场战争。也只有他这种人,才有资格成为纵横不败的统帅。

  他为的不是私利,而是天下万民。丘九师正是个以天下为先的人,故此面临江山美人的选择,他可以忍心为远大的目标而不选择她。她尊重他的品格和情操,心中对他的爱火有增无减。可是她更清楚自己厌倦战争。

  “嗤!嗤!嗤!”

  弓弦震响,另三枝劲箭又从丘九师手上往后射去,百纯不敢回头去看,怕看到敌骑中箭倒地的凄厉场面。

  百纯暗叹一口气,她爱的是丘九师的人,却不是他刀头舔血的生活,如果他们要在一起,其中的一方必须改变。

  她这辈子尚是首次遇上战斗流血的场面,之前闯出红叶堂时,根本不容她多想,可是刚才出现在外院门残暴可怕的情景,仍是如在眼前,中箭的三人纵然没伤及要害,但肯定会命丧于马蹄的践踏下。

  战争是绝对的无情和残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是她的命运已与身后英雄盖世的男子挂钩,情况一如眼前,她只有一条路走。

  百纯生出抛开一切,豁了出去的感觉。只要曾轰轰烈烈的真心相爱,明日天塌下来,也是明日的事了!

  南门在望。



  辜月明是最后一个进城的人。

  甫进门道的剎那,从没想过的异事发生了。他再不是在黑暗的门道里,而是置身在一座小丘之上,后方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山城,左右是以千计的战士,布成阵式。前方里许外处是数之不尽的敌人,战车骑兵步兵,列阵排列,旗帜飘扬,阵容鼎盛。

  辜月明心神剧震,心忖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由记起乌子虚说过的“清醒幻觉”,这个念头才起,另一股情绪又占据了他的心神,令他忘掉了是真是幻的问题,只想赢得眼前的战争。

  战鼓声响,敌人开始移动。

  有人似在他身旁说话。

  辜月明自然而然往身旁说话的人瞧去,乌子虚的容颜进入眼帘。乌子虚正全神贯注遥观敌阵,神情肃穆,完全不像这家伙平日游戏人间,把生死视作玩意的神情。

  辜月明剧震醒来,电光在身后爆闪,照得黑暗的城道明如白画。

  十多个如狼似虎的敌人,提刀持枪般蜂拥杀过来。

  辜月明心中涌起壮烈的情绪,如此感觉,他在此生中从没感受过,以往他杀人时,心神常保持在冷若冰雪的状态。他隐隐感到这前所未有的感觉,来自被遗忘了的某一前世的回忆。

  辜月明厉喝一声,以灵动的身法,趁电光消失、光明被黑暗吞噬的一刻,左宛剑右白露雨,先挨向墙,待敌人经过后,再切入敌人中间处,敌人中剑的惨叫声,立即响个不停。

  论以寡敌众,没有人的经验比得上他,而他拿手绝技之一,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制敌取胜。黑暗的城道提供了他最理想的作战环境,令他全无顾忌,剑法全面展开。

  “当!当!当!”

  左手宛剑如有神助般连续挑开两枝长枪和一把大刀,右手白露雨已划断另一敌的咽喉。蓦地压力骤减,原来已杀入城里去,后方伏尸处处。

  辜月明一个旋身,转回城道内,害得从前方拦截他的敌人扑了个空,后面追来的四个敌人则立即遭殃,东跌西倒,没有一合之将。

  辜月明去了后顾之忧,又往前冲杀,表面看似气势如虹,但他自己知自己事,他不但身上多处伤口淌血,气力更透支得厉害,已是强弩之末。

  左右城门开始合拢起来,敌人则且战且退。岳阳城南城门除吊桥外,还分内外两重城门,敌人现在意图关闭的是内城门,如果合拢起来,乌子虚等不得其门而出,肯定完蛋。

  就在这成败一线之隔的关键时刻,乌子虚的声音传来道:“辜兄多撑一会,我们来了。”

  辜月明精神大振,似回复了气力,剑芒暴涨,杀了出去。

  嗤嗤箭响,推门的敌人纷纷倒地。

  丘九师和百纯也及时赶到,敌人最后的一道防线,终于被他们突破。


  云散雨收,雷暴已成过去,月儿在深黑的夜空露出仙踪。

  季聂提立在南门,三十六个亲随高手在一旁候命,人人面露疲态。这绝对是个劳而无功,又令人疲于奔命的夜晚。

  韩开甲和胡广神情沮丧的站在他身前,后者被百纯踢中的地方,仍隐隐作痛。

  坏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令季聂提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无情打击。最令他难受的,是被无双女掀起的情绪,直至这刻仍未能平复下来。

  而最使他意想不到的,是钱世臣的绝地反击,以自尽向他作出报复。只要对政治有点认识,便晓得他是不可能让钱世臣有自由选择死亡方式的,当初那么说只是随口的谎言,只有凤公公可以决定如何处置钱世臣。可是谁想得到,情况竟会失控至如此地步。

  天杀的雷暴。

  这么让钱世臣死掉,他如何向凤公公交代?如何解释?

  他真的想不到妥善的办法。

  事实上季聂提心知肚明,他已公然背叛了凤公公,只要凤公公弄清楚昨晚发生了甚么事,将心里有数。以凤公公的一贯作风,找他算帐是早晚间的事。

  唯一的生机,是要凤公公永远弄不清楚昨晚发生过甚么。

  即使要把钱世臣交给凤公公,他也会先喂钱世臣服下特制的药,令钱世臣变成半个疯子,没法有条理的说出真实的情况,只要凤公公不晓得钱世臣与五遁盗交易的是金光灿烂的夜明珠,便没法联想到五遁盗与楚盒有关系。

  唉!他真的不明白,辜月明拿来让他看的珠子,会不会是同一颗珠子?为何却暗淡无光?

  季聂提沉声道:“照当时的情况,该有足够的时间扯起吊桥,为甚么竟没有这样做?”

  韩开甲颓然道:“他们不是没有试过扯起吊桥,只是当他们这么做时,一道闪电直劈入城楼内去,震得负责的兄弟跌在地上,到回复清醒时,丘九师等人已逃往城外去。”

  季聂提听得毛骨悚然,说不出话来。

  胡广道:“下属该怎么办?”

  季聂提振起精神,道:“我们走后,岳阳城就交给你,一切以稳定为主,明天大公公船队抵达岳阳,胡将军开城迎接他,一切向他如实报上,再由大公公决定该怎么做。”

  胡广无奈答应,看他的神情,便知他因要独力伺候凤公公,心中害怕。

  季聂提暗叹一口气,如果可以有选择,他肯定会留下来向凤公公报告,由他的口中说出来,当然比藉由他人妥当得多。可是他必须先一步赶到云梦泽,凭莫良的鼻子寻得五遁盗。而找到五遁盗,等于找到辜月明和丘九师,只要能杀死这三个人,一切难题可迎刃而解。

  他办得到吗?

  现时若世上有一个他最不想踏足的地方,那就是云梦泽,可是正如辜月明说的,他根本没有另一个选择。

  如果有选择,他会把调来的手下全带往云梦泽去,可是他必须留下他们,协助胡广镇压岳阳城。

  季聂提心中再叹一口气,踏镫上马,领着韩开甲等三十六个亲随高手,出城而去。
 
第五章 枭雄末路

  晨光里,一道溪涧蜿蜒流过疏林,水清见底,岸边长着高低有致的花木,鱼儿在水里忘忧的天地里活动,令人暂忘人世永无休止的斗争仇杀。

  三匹马儿在溪涧旁的青草地优闲徜徉,间中低头大嚼嫩绿湿润的青草,空气清新甜润,坐下来后没有人愿站起来。

  辜月明、乌子虚、丘九师和百纯一块儿坐在岸旁的石块处,各自选择最舒适的位子,无双女却坐在下游离他们足有两丈远的一方大石上,背着他们,一副离群独处的模样。

  此时乌子虚向辜月明道出了昨夜晚宴的惊险情况,道:“这个命运之局确实巧妙无伦,没有一个捆节能从云梦女神的指间漏过,我的夜明珠忽然发热发光,提醒我行动的时刻来临,我还以为女神衪出错了,哪知老季他真的下不了手,不用说,肯定他认出双双是……”

  无双女的声音传来道:“不准谈论我!”

  乌子虚连忙闭嘴。

  丘九师大感愕然,使眼色要百纯去和无双女说话,百纯摇摇头,只露出深思的神色。

  辜月明瞥了无双女熟悉的背影一眼,道:“我看到你了。”

  三人给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丘九师皱眉道:“辜兄看到谁呢?”

  辜月明望向乌子虚,道:“我也开始生出幻觉,就在我进入城门门道的一刻,忽然间发觉自己置身战场上,面对的是古代以战车为主的奇异兵种,我自己也穿上古代笨重的盔甲,你老哥就在我身旁,还在和我说话,可惜我听不清楚你在说甚么,或许你说的是古楚语。”

  三人中只有乌子虚明白他在说甚么。

  无双女没有一点反应。

  乌子虚苦笑道:“我的情况更离奇,不但见到你,还见到女神和百纯。唉!究竟发生了甚么事,那肯定是我在古城那一世的轮回发生过的某一片段,可是为何我们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我们不可能在两个不同的生命里,仍保持那个模檬的。”

  百纯神情一动,道:“你们可以说清楚点吗?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们解开谜团。”

  三人闻言瞪着她看。

  百纯忽然道:“钱大人该去了。”

  丘九师疑惑道:“这和钱世臣的生死有甚么关系?”

  百纯闭上美目,似在哀悼钱世臣凄惨的下场,然后睁眼道:“钱大人告诉了我有关古城和楚盒的故事,而我曾答应过他,除非他死了,否则不会告诉任何人。”

  辜月明和乌子虚精神大振,连似漠不关心的无双女也娇躯轻轻抖了一下。

  乌子虚迫不及待的问道:“楚盒里装的是甚么宝物?”

  百纯白他一眼,道:“这个故事必须从头说起,多点耐性行吗?”

  接着把与钱世臣在书香榭的两次有关古城的对话详细道出,到她说罢,辜月明和乌子虚的神情都变得非常古怪。

  丘九师倒没甚么,吁出一口气道:“如此神奇怪诞的故事,真教人难以相信,辜兄和乌兄有甚么特别的感觉?”

  乌子虚苦笑道:“没有一件事是偶然的,我们的女神是要透过钱世臣的口,让我们弄清楚自己的前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唉!我和辜兄当时肯定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其中一个还是那个第二代的新城主。唉!辜兄有甚么看法?”

  辜月明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茫然道:“不要问我。”

  百纯道:“那我是谁呢?”

  乌子虚忽然跳将起来,找着附近一棵高达五丈的树,迅速攀上高处,往北望去,嚷道:“敌人追来了!真了不起!”

  丘九师歉然道:“了不起的不是季聂提,而是阮修真,我们在你身上下了神捕粉,而季聂提则从皇甫天雄布在我们身边的内奸得悉情况,他是凭神捕粉追来的。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乌子虚道:“我只见到尘头,没有一个时辰,他们休想赶到这里来。”

  辜月明沉声道:“我们不可能跑得过他们,先不说我们五个人只得三匹马,光是季聂提沿途换马这一着,已足可在我们到云梦泽前追上我们。”

  无双女的声音传过来道:“乌子虚你凭甚么发觉季聂提正追来”

   乌子虚目光投往她的香背,欣然道:“当然是我们的女神通风报信。只要辜兄肯借出你的灰箭,我保证可以引开敌人。你们则采另一条路线到云梦泽去,大家在云 梦泽斑竹林内的湘妃祠碰头。让我来做一次英雄吧!但我绝不是逞英雄。我是五遁盗,最擅逃遁,又有我的女神和我并肩作战,我是不可能被季聂提干掉的。”

  辜月明点头道:“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佳对策,也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接着向丘九师道:“丘兄?我们中以你最懂兵法战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是不是有机会布局杀死季聂提?”

  丘九师向乌子虚问道:“他们大约有多少人?”

  乌子虚道:“看尘头该不过五十骑。”

  百纯道:“这回女神竟没有告诉你吗?喂!你见到我和女神在一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尚没有说清楚。”

  乌子虚苦笑道:“你好像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多么危急。”

  丘九师忍俊不住的笑道:“来日方长,待我们收拾季聂提后,百纯可以再向乌兄逼供。”

  转向辜月明道:“辜兄最熟悉季聂提,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辜月明道:“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表里不一的性格,表面可以容忍你,但暗里却在算计你,要到栽在他手上,方晓得是怎么一同事。这回季聂提对付我们的行动功亏一篑,不是败在我们手上,而是败在云梦女神手上。”

  丘九师点头道:“辜兄分析得很透彻,令我大有同感。这么说,季聂提在调动手下时,该不会忽略云梦泽,不但沿途布下驿站,还会于湘水临时渡口处囤驻足够的兵员。所以若要杀季聂提,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在他到达云梦泽与手下会合前,在途中杀死他。”

  百纯看得芳心颤荡,这刻的丘九师像变成另一个人,双目闪着慑人的亮芒,神态从容不迫,使她可想象到他在战场上谋定后动、指挥如神的统帅风范。

  乌子虚和辜月明都露出佩服的神色,听他说下去。

  丘九师续道:“当季聂提追近至两里的距离,我们装作分散逃走,在没有选择下,季聂提会集中人马,全力追赶乌兄,只要我们晓得乌兄逃走的路线,可以跟在敌人后方,再于约定地点围击敌人。”

  辜月明点头道:“好计!”

  无双女此时离开坐处,朝他们走过来,神色有点古怪,似是有些儿羞涩,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从怀里革囊掏出一个帛卷,交给丘九师,道:“这是云梦泽一带的地理形势图,希望对我们的行动有帮助吧!”

  丘九师展卷一看,登时双目熠熠生辉,道:“季聂提恶贯满盈,我们为千千万万受他戕害的无辜者讨回公道的日子,终于到了。”

花梦夫人站在舱窗前,看着洞庭湖美丽的景色,心中一片茫然。终于来了。
  船队在个许时辰前抵达岳阳城外洞庭湖的码头,凤公公留她在船上,自己登岸入城。此刻的她只能默默等待,且不抱任何希望。可是苦候本身已是令人饱受折磨的一种酷刑,她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岳奇来了,揭帘入房,立在她身后道:“我们立即起程。”

  花梦夫人平静的道:“到哪里去呢?”

  岳奇压低声音道:“到云梦泽去。事情有很大的变化,昨夜辜月明逃出岳阳,往云梦泽去,季聂提已率人追去,目前谁都没法预料未来的发展。”

  花梦夫人叹了一口气。

  岳奇凑到她耳边道:“辜月明似乎已与大河盟的丘九师结成联盟,等于背叛了凤公公,其中还牵涉到名闻天下的传奇大盗五遁盗,情况耐人寻味。”

  花梦夫人问道:“百纯呢?”

  岳奇道:“百纯姑娘随辜月明、丘九师和五遁盗一起逃往云梦泽。”

  花梦夫人喜出望外,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岳奇道:“凤公公也不明白,所以我们必须立即赶往云梦泽去。”

  花梦夫人垂首道:“我们有机会回京师去吗?”

  岳奇苦笑无语,好一会后,轻轻道:“未来的事,谁敢保证呢?夫人可以做的,就是不要胡思乱想。我要走了。”

  花梦夫人轻轻道:“假设我能返回京师,继续以前的生活,岳大人会到怜花居来陪我喝酒聊天吗?”

  岳奇心中一热,道:“夫人放心,只要我们死不了,我们可以过新的生活。”

  花梦夫人柔声道:“我并不想改变我已习惯了的生活方式,亦不相信甚么山盟海誓,只希望岳大人有空时能到怜花居陪我聊天解闷,听我弹琴唱曲。情人是永远的,岳大人明白吗?不阻大人去办正事了。”

  季聂提立在溪涧旁,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众亲随散立四方。

  莫良来到他前方,敬礼道:“报告大统领,敌人分三路逃走,从蹄印的深浅看,只有五遁盗是孤人单骑,其它两骑都多负一个人。”

  旁边的韩开甲道:“最重要先捉着五遁盗,然后再慢慢收拾其它人。”

  季聂提淡淡道:“你们太不明白辜月明了,他绝不会被我们区区三十七个人吓得抱头鼠窜,还任由五遁盗自己一个人去应付我们。再说我们能追到这里来,已明着告诉他们我们凭的是神捕粉,以丘九师的为人,怎会看着五遁盗一个人去冒险呢?这摆明是个陷阱。”

  韩开甲和莫良同时脸色微变,他们面对的,极可能是当今之世,最超卓的三个人物。

  季聂提有不知自己在做甚么的感觉,似走肉行尸。被薛娘女儿勾起的伤感回忆正蚕食着他的魂魄,还有蓦然惊觉鬼神存在的震撼。

   失去薛娘后,他加入厂卫,投入最激烈的派系斗争里。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为求成功,不择手段,凡挡着他往上爬者,他必毫不留情清理掉。以前那个他离他愈来 愈远,到夫猛和薛娘同时失踪,他生出与以前所有关系一刀两断的感觉。现在当然清楚那只是一个错觉,他看到薛娘女儿的一刻,以前的那个他又回来了。

  那是一种没法告诉别人的痛苦。

  季聂提沉声道:“让我看地势图。”

  韩开甲取来图卷,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摊开。

  季聂提要好一会后,才能勉强自己集中精神在图里的山川形势上。以他一贯的才智,加上丰富的经验,要设计出一个将计就计的反击方案,该是易如反掌,可是现在他的脑袋却是一片空白。原因在他不但失去信心,也失去斗志。

  昨夜的行动,是经过精心的部署,考虑到每一个可能性,几可说是完美无暇。可是一个女子,一个轰雷,所有苦心便被彻底破坏,变成一场闹剧。正如辜月明所说的,即使最冥顽不灵的人,也要臣服在“天意”之下。

  季聂提伸手指着地势图上一处山脉,道:“这个地方叫相思谷,草树茂密,山势险奇,位于湘水西面三十里处,是敌人最理想的伏击地点。”

  韩开甲和莫良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在这种地理形势下,光是一个五遁盗已极难应付,何况还有辜月明和丘九师两个可怕的高手。

  季聂提收回手指,道:“若我们到相思谷去,肯定是去送死。”

  韩开甲和莫良听得大为错愕,呆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季聂提整个人轻松起来,因为他已为自己的将来下了决定。

  韩开甲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可以藉沿途换马的优势,赶在敌人前面先一步到云梦泽去,与驻在湘水渡口的兄弟会合,然后静待敌人投入罗网,如此将可稳操胜券。”

   季聂提暗叹一口气,韩开甲提出的,该是最妥善可行的办法,自保肯定有余,能否杀死敌人,却要看老天爷的心意。这辈子他还是首次感到命运不在自己掌握之 内。而最大的问题,是杀了三人又如何?他如何向置楚盒于最重要地位的凤公公交代?他匆匆离开岳阳,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面对凤公公,其它理由全是借口。

  他明白权力斗争的游戏是怎样玩的,清楚自己已完蛋了,过往的所有努力,辛苦挣回来的成果,已尽付东流。现今进退两难的情况,正意味着失败,彻底的失败。

  季聂提道:“你们诈作全力追赶五遁盗,到抵达相思谷前,改入谷为折往湘水,到那里与我们的兄弟会合,此时大公公的船队也该抵达湘水的临时渡头,一切自有大公公拿主意。”

  韩开甲和莫良愕然以对。

  季聂提平静的道:“你们如实的向大公公报上确切的情况,不可以有任何隐瞒,否则后果是诛家灭族的大祸。”

  韩开甲急喘了几口气,压低声音道:“情况真的这般恶劣吗?”

  季聂提淡淡道:“你们追随我多年,多少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任何失败,总有该负起责任的人,这回负责任的人就是我。”

  莫良道:“我们该如何向大公公交代大统领的情况?”

  季聂提心忖韩开甲关心的是他,而莫良只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不过此时已没有心情计较,道:“告诉大公公,五遁盗是能否寻得古城的关键人物,而我则单独去追捕他了。对付五遁盗,人多并不管用。”

  韩开甲一震道:“大统领!”

  季聂提断然道:“我意已决!你们立即依我之言行动。大公公会明白我在做甚么,现在正值用人之时,大公公不会留难你们。去吧!”
 
第六章 无上法器

  辜月明在前,无双女牵着黑儿在后,沿着一条小径朝丘顶走上去,两旁草深林密,路上满是斑斑驳驳的苔藓。

  两人共乘一骑,赶了半天路,直到这刻仍没有说过一句话。令辜月明啼笑皆非的是坐在他身后的无双女,以单手抓着他的腰带,一副唯恐碰触到他身体的姿态。

  登上丘顶,眼前豁然开朗,西南面是一列山峦,耸立平野之上,著名的相思谷,就藏于山峦深处。从他们的位置看下去,峡口入谷的情况尽收眼底。

  辜月明负手立在丘峰处,凝望远方落日的霞彩,本来雪白的浮云像被烧着了,片片火红。

  无双女来到他身后,轻轻道:“你是不是在害怕呢?”

  辜月明被她的话勾起深埋的情绪,不知如何,她的一动一静,沉默或说话,总能触动他的心弦。

  沮丧的道:“双双晓得我害怕甚么吗?”

  忽然间,辜月明感到一切不真实起来,眼前此刻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再没法像以前般清楚分明。他感到自己正徘徊于崩溃的边缘,他真的有点忍受不了正面对的情况。

  无双女平静的道:“我也见过你。”

  辜月明愕然道:“你像乌子虚般在梦中见到我吗?那告诉我,我是否就是那个为了私利,牺牲他人的第二代城主?”

  无双女没有直接答他,道:“我本不想和你谈及前世今生的问题,但听过百纯姑娘的故事后,我晓得根本无法逃避,怎么逃都逃不了。每一世的轮回,都有那一世轮回的目的,我们今生的目标就是去解开古城的谜,也从而解开我们自身的谜。”

  辜月明失魂落魄的颓然道:“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没关系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没法挽回。我正是那个断送了全城人性命的人,罪孽缠身。若今世的轮回确如姑娘所说是有目的的,我该是还债来了。”

  说到这里,他感觉着插在腰间的宛剑,凤公公大有可能是从牟川的族人那里夺得此剑,而此剑正是当年颛城第二代城主为收割湘果而铸制的神兵利器。自己握剑那种熟悉的感觉,皆因自己曾是它的物主。这个想法把他推往绝望的深渊,最后一线希望泡影般幻灭,胸臆填满噬心的痛苦。

  无双女轻轻道:“你不是说过要带我到古城去吗?”

  辜月明虎躯剧震。

  无双女续道:“你说出这句话后,我便知道我的未来与古城连结起来,纵使要付出生命作代价,我也希望能踏足古城。正如你说过的,死在那里,总比死在别的地方好。”

  辜月明说不出话来。

   无双女放开黑儿,移到他身旁,与他并肩俯瞰夕阳下被上晚霞的平原山岭,满怀感触的道:“眼前的情况,似曾在以前某一段时间发生过,你被羞惭和内疚折磨, 失去了斗志,但我却没法帮得上忙,心中充满无奈和痛苦。我不希望当时的情况重演一遍,前世解决不了的事,或可在今世解决。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在甚么情况下 见到你吗?”

  辜月明一震往她瞧去。无双女没有回望他,径自深情鸟瞰山丘下远近美丽凄艳的日落景象,徐徐道:“我看着乌子虚画的云梦女神,忽然发觉置身于一个神庙似的地方,手上拿着个小瓶,却不知道瓶子盛的是甚么东西,感觉很不好受,偏又没法清楚为甚么这般不快乐。”

  她美丽的轮廓在夕照下格外分明,灵川幽谷般起伏着,令辜月明看得入神,波动的情绪逐渐平复。她说的事亦深深吸引着他,不但是因她说话的内容,更因她细诉心事的动人情态,她本身对他的吸引力。

  辜月明记起乌子虚述说过的一个梦境,正是在山城最高处一座神殿外发生,不知无双女是否到了这座神殿内去。

  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每一个梦境,每一个幻觉,每一个零碎的前世片段,即使发生在他们各自的身上,其间亦有微妙的连系。

  无双女垂下螓首,柔声道:“我弄不清楚自己在那里干甚么?有甚么目的?忽然感到有人进庙里来,我回头看去,见到的是你的影子,我绝没有看错,那个影子肯定是你。”

  辜月明沉默半晌,目光没有离开她片刻,心情和刚才已有天渊之别,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这一世轮回的目的,就是要弄清楚在前一生,她究竟和自己说过怎样的一句话。这句话肯定对自己非常重要,所以在另一世的轮回里,仍忘不掉有这么的一句话。

  忽然间,这句话外的一切事,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更令他难以自己的,是他清楚晓得,她已成了他最后一片净土。失去了她,将会失去一切。

  辜月明道:“然后你做了甚么呢?”

  无双女轻描淡写的道:“我服下瓶内的东西,接着回到百纯的晴竹阁去。”

  右方里许外,尘头大起。

  夕阳斜照。

  百纯从后紧紧抱着丘九师,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世上再没有其它人事能令她分神,生命攀上最炽热的沸腾点。

  至少在这一刻,她可以暂忘他俩之外凶险的世界,战马以充满动力的四蹄,似背负他们走向天之涯、海之角,远离人世。

  蓦地丘九师勒马收缰,马速减缓。

  百纯不明白的坐直娇躯,从丘九师的肩膊上往前方瞧去,登时大吃一惊,清醒过来。

  一骑从左方山坡驰下来,马背上的骑士竟是当今朝廷最有实权的第二号人物季聂提。

  丘九师表面仍是神态从容,但正紧靠着他的百纯却感觉到他的身体变硬,显是进入戒备状态。她的江湖经验虽远比不上丘九师,也知主动权操在敌人手上,而追击敌人的计划,已被敌人反过来设置陷阱,让他们踏进去。

   季聂提看着这对热恋中的男女,心中满是感触,如果当日薛娘没有移情别恋,他今天就不会有这番局面,一切是否注定了呢?冷然道: “我多么希望来的是辜月 明,那便可以还我的心愿,看是我的龙首刀快还是他的白露雨快。可惜命运注定如此。九师敢不敢和我单打独斗一场,我保证没有人插手,因为我的手下已赶往相思 谷去。”

  丘九师反手搂上百纯的小蛮腰,轻拍一下,要她留在马背上,然后甩锾下马,傲立马旁。

  季聂提也翻身下马,一手搂着马颈,凑到马耳处喃喃说了几句话,放开手时,战马意会的溜往一旁。

  百纯不想影响丘九师,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丘九师往前举步,到离季聂提三丈许处立定,从背囊拔出名震天下的封神棍。

  季聂提叹了一口气,有点意兴阑珊的道:“如果我不幸战死,请九师照顾我的坐骑。”

  丘九师皱眉道:“我不明白!”

  季聂提平静的道:“你不用明白。现在对我来说,死亡再非可怕的事,而是一种解脱。不论是我先走一步,还是九师先行,最后都没有分别。九师大势已去,只看凤公公何时收拾你。事实总是令人难堪的,但我已没有撒谎的兴致。动手吧!”

  “锵!”

  龙首刀出鞘。

  “喀唰!”一声,封神棍在丘九师手中变成长达六尺的铁棍。

  后方的百纯看得芳心忐忑乱跳,假设丘九师有甚么差池,她也不愿活下去。

  季聂提握刀在手,登时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所有颓唐之气一扫而空,目光像刀锋般锐利,倏地前冲,刀化长芒,往丘九师照头劈去。

  丘九师棍往刀锋挑去,岂知季聂提刀光一闪,再不是迎头劈下,而是随季聂提移往他右侧的位置,从上而下斜斜砍往他肩臂,其变招之灵活,刀势的凌厉迅快,确比得上辜月明。

  丘九师长棍像活了过来的灵蛇般,一缩一吐,堪堪挡着季聂提的长刀。

  “铿!”

  刀劈铁棍,爆起激烈的金属撞击声。

  丘九师长笑道:“好!”往横移开,单手执棍,朝季聂提捣去,只要逼开敌手,棍势将全面展开,以长兵器制短兵器,肯定可杀得季聂提全无还手之力。

  岂知季聂提一个错身,竟以身法避过长棍,再随手一刀砍在棍端处,震得长棍往外荡开,然后欺近丘九师,长刀横扫他颈项,狠辣精微,又是奋不顾身。

  此时只要丘九师回棍扫劈,可扫得季聂提骨碎肉裂,但自己的脖子肯定不保。

  丘九师暗叹一口气,他不是没有应付的方法,但会是两败俱伤之局。换过以前,他将毫不犹豫的施出封神棍后二十一路棍法,以命搏命,可是为了百纯,他是绝不能与敌偕亡,他死了,百纯怎么办?

  但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丘九师抛开生死的顾虑,往后翻腾,封神棍回收,化作万千棍影,护着全身。

  “当!”

   季聂提的龙首刀硬被震开,发自真心的叫了一声好,如影随形的追上去,趁丘九师阵脚未稳之际,把对手卷入重重刀影里,不让这个天才横溢的超卓年轻高手全力 施展。在这一刻,季聂提终于明白辜月明的可怕处,正在于辜月明不惧死亡,才能掌握对手的生死。现在的他,对死亡再没有半丁点儿的害怕,还期待死亡的来临。

  百纯控制不住自己,抽出佩剑,跳下马背,朝两人恶斗处冲去,再不理甚么单打独斗的江湖规矩。

  刀棍交击声鞭炮般爆响,战情激烈处,两个人影乍合倏分,你追我逐,在太阳没入西山的昏暗里作生死恶斗,凶险情况层出不穷,百纯奔至近处,一时竟没法插手。

  “砰!”

  一声闷响,两人分开。

  丘九师跆踉跌退,十多步后方勉强站稳。

  季聂提则往后抛跌,背脊狠狠撞上一棵大树,然后滑坐地上,龙首刀甩手掉下。

  百纯抛下佩剑,朝丘九师奔去,丘九师让百纯投入怀里,一手持棍,另一手环抱百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季聂提,道:“我不明白!”

  季聂提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长长吁出一口气,辛苦但平静的道:“没有人可以完全明白另一个人,除非你可经历一遍我的生命。唉!我怎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呢?”头无力地垂往一侧,就此断气。

  百纯惊魂甫定的颤声道:“你赢了!”

  丘九师摇头道:“我没有赢,他是故意死在我手上,否则就是两败俱亡的结局。我们捡起他的龙首刀,送给皇甫天雄,好向他作出最严厉的警告,夺其心志。”

  乌子虚站在一块位于山腰的大石上,呆看着敌人过谷不入,折往东去,完全没法掌握眼前发生的事。

  左方一处山丘亮起火光,忽明忽暗,是辜月明向他发出的信号。乌子虚连忙取出火折子,发出召唤辜月明来会合的讯息,接着坐了下来,心中一片茫然。

  在古城那一世的轮回里,他究竟和辜月明是怎样的关系呢?

  云梦女神又是谁?

  贵姓芳名?

  最后的一个梦,为何不是发生在山城内,而是那么一个美丽的湖泊?事实上答案已呼之欲出,只是他有点不敢去想,怕想出来的东西是他没法接受的。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辜月明听毕百纯述说古城之秘后,睑色为何变得那么难看。他是感同身受,没有人可以接受前一世的自己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只恨他和辜月明其中之一,肯定曾是颛城那第二代的城主。

  他当然不希望自己中选,可是如果不是他,就是辜月明,他又怎忍心看着自己唯一的朋友因前世的冤孽而饱受煎熬?

  这是个没法解开的死结。云梦女神为何这么残忍?他究竟是为爱而来?还是恨海难填在一千五百年后的另一世来算帐报复?

  乌子虚首次怀疑云梦女神是居心不良,这令他生出不寒而栗的惊怵感觉,非常难过。

  云梦女神呵!你听到我说的话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辜月明和无双女现身谷口处,正北方亦传来灯火信号,显示丘九师和百纯也到了。

  花梦夫人进入舱厅,向对桌独坐的凤公公行礼请安问好,再在这老妖怪指示下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岳奇和手下退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人。

  花梦夫人已多天没见过凤公公,这个老太监出奇地精神奕奕,容光焕发,没有半点衰弱之态。使她忍不住怀疑他为了云梦泽之行,服下何首乌、灵芝、人参一类能催发生命潜力的灵药,否则怎可能如眼前般神采飞扬,也令她感到他更可怕。

  花梦夫人猜不到凤公公因何事召她来见,只知不会是甚么好事。

  凤公公没有朝她瞧来,目光投往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有点心事。好一会后,凤公公叹道:“终于到洞庭来了!”

  花梦夫人只好听着,这句开场白后,会是甚么呢?

  凤公公往她望来,沉声道:“季聂提背叛了我。”

  花梦夫人大为错愕,一向对凤公公忠心耿耿的季聂提,竟会背叛凤公公,固是石破天惊的事,更令她不解的,是凤公公为甚么要告诉她?

  凤公公再叹一口气,道:“我的确老了,老得害怕起寂寞来,幸有夫人作伴,仍有个说话的对象。今晚我们将到达湘水,只要登上东岸,东行两个时辰,渡过无终河,明早可抵达云梦泽,希望月明所料无误,楚盒仍留在古城里。”

  接着双目杀机大盛,缓缓道:“对聂提的信任,我是毫无保留的,唯独在楚盒这件事上,我没有全盘告诉他,所以才劳烦月明,现在证实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从没有一刻,我感到楚盒离我这么近,几乎伸手可触。”

  花梦夫人明白过来,凤公公既不是感到寂寞,也不是感到无聊,而是心情紧张,因快到云梦泽而生出患得患失之心,所以找她来说话。强如凤公公者,说到底仍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有他软弱的时候。

  道:“古城不是有厉鬼作祟吗?”

  凤公公长长吁出一口气,点头道:“对!古城确有鬼神在背后主事,幸好我是有备而来,古城的神灵或许能蒙蔽其它人的耳目,却没法影响我。看!”

  凤公公从怀中掏出一尊高约五寸铜杵似的东西,细看才察觉是个造型优美,雕工精细的神像,身体成尖锥状,仿似矛头。精采处在神像头部的形相,有六张脸,每脸生三日,作极愤怒状。

  凤公公密藏眼睑内的眼睛熠熠生辉,憧憬般悠然道:“这是密藏至高无上的法器金刚橛,数百年来一直供奉于西藏的大日寺,拥有不可思议的神力,功能辟邪降魔,我肯定它不会令我失望。”

  说罢把金刚橛珍而重之纳回怀里去。然后微笑道:“人老了,心也软了,有机会夫人帮我好好劝月明,我并非像他想象般那样,聂提虽视他为敌人,我只会当他是子侄,说过的话,绝不会食言。”

  花梦夫人苦笑道:“我有劝他的机会吗?”

  凤公公淡淡道:“我会为夫人制造这么的一个机会。”
 
第七章 仙心难测

  丘九师策马沿湘水西岸朝南驰去,好与在黑树渡的阮修真会合。百纯在后面抱紧他,令他尝到前所未有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拥有了全世界。三匹马追在他们身后。

  只恨他仍不能忘掉他们之外的一切,因为最大的危机正不住逼近。凤公公是比季聂提更厉害的人物,现时其掌握的实力更在季聂提十倍之上。如正面硬拚,他们等于螳臂当车,所以必须智取,负责去想的当然是阮修真。

  百纯忽把小嘴凑上来,在他耳边道:“他们该渡过无终河,到达云梦泽了。”

  在湘水东岸分手后,辜月明、无双女和乌子虚留下马儿由他们照顾,泅水过对岸。辜月明三人会立即去寻找古城,希望可以抢在凤公公大军抵达前,先一步把楚盒拿到手上。

  丘九师“嗯”的应了一声,他虽然看不到百纯的神情,却可在脑海中自然而然想象到她的模样,甚至她小嘴说话的动作。

  百纯又道:“我现在有作梦的感觉,非常古怪。当日钱世臣说甚么无终河、殉情石,我只当古时的神话来听,怎想得到他说的确有其事。九师呵!无终河另一边就是云梦泽,一个由云梦女神主宰的地方,这是多么奇妙呵!你开心吗?”

  丘九师坦然道:“我从未如此开心过,生命竟可以如此奇妙。看!那不是修真的超级战船吗?”

  百纯目光越过他宽阔的肩头,投往前方去。

  两枝船桅在远方一片林木顶上冒出来,嵌进星空去。

  无双女的啜泣声从密林传出来,在林外等候的辜月明和乌子虚,可以想象到她在薛廷蒿埋尸处伤心欲绝的情况,心情更是沉重。

  辜月明低声道:“从相思谷到这里来,你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唉!第二代颛城城主肯定没你的分儿,那个只为一己私利的人就是我,我正因背负着前世的罪孽,这一世才如此害怕战争,如此孤独痛苦。”

   乌子虚伸手振着辜月明的肩头,沮丧的道:“朋友!见到你这么痛苦,我可以好过吗?现在我最大的恐惧,是这个命运之局只是个天衣无缝的复仇计划。我们一厢 情愿的去想衪是甚么劳什子的云梦女神,事实上衪可能只是个冤魂不散的超级厉鬼。我和你都曾开罪了衪,衪诓我们到古城去,为的是讨债。”

  辜月明感到他的手冰冷抖颤,可知乌子虚是多么失落痛苦,沉声道:“我们是否着了她的道儿,仍是言之过早,找到古城大概可得个清楚明白。告诉我,你在梦中见到我时是怎样的情况?”

  乌子虚道:“对这个梦我想了又想,到百纯说出古城的故事,我才想通了点。梦境发生的地点,该就是我们发现楚盒的小诸侯之家。唉!我的老天爷,我们恐怕是世上首次这么去讨论前世轮回的人。”

  辜月明道:“那就是苍梧。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在那一世我们没有到苍梧去,就不会有后来的事,那是不是另一个命局呢?”

  乌子虚放下抓着他肩头的手,道:“梦境发生在一个美丽的湖泊旁。女神!唉!该说是画中的美女,正和百纯骑马朝我走过来,我感觉胡里胡涂的,只知在那一刻我并不认识她们,然后又记起她们是女神和百纯,从服饰看,她们该是主从的关系。在那一世的轮回,百纯是女神的婢女。”

  辜月明的脸色又难看起来,惨然道:“这么说,所谓女神,就是那个小诸侯的女儿,而我为了楚盒向小诸侯逼婚,要他把女儿嫁给我。我对不起她。”

   乌子虚道:“她们消失后,忽然有个人在身旁对我说话,那个人就是你,接着我醒过来。你现在该掌握到我的心情,如果你是新城主,我肯定是帮凶,好不到哪里 去。是我们恃强凌弱害了她,经过千多年,她化为厉鬼后仍然怨恨难平,故诓我们到古城去来个大报复,我们是死定了。唉!我们可以掉头走吗?以后永远不再踏足 这鬼地方半步。”

  辜月明道:“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吗?”

  乌子虚颓然摇头。

  辜月明道:“冤有头债有主,她要报仇,来向我报复吧!我已认命了!”

  乌于虚道:“你若有不测,双双怎么办?她这世的轮回岂非比你和我更凄凉?”

  辜月明听得呆了起来。

  乌予虚道: “如果可以选择,我会选由我来承担一切。你还有双双这个希望,想知道她在前世对你说过一句甚么话,为何隔了千多年仍耿耿于怀。我则连最后一个希望都破灭了,生命对我再没有半丁点意思,真正的生无可恋。”

  足音响起。

  两人连忙闭口。

  无双女低着头从林木间走出来,直抵两人身前,道:“可以走了!”

  乌子虚望向辜月明,由他决定究竟是出发去寻觅古城,还是掉头有多远溜多远。

  辜月明沉吟片刻,道:“你们有没有被人跟踪监视的感觉?”

  无双女终仰睑朝他看来,双目红肿,但神色平静,可见刚才的痛哭,发泄了心中的怨郁。

  乌子虚苦笑道:“这是女神的地盘,衪当然会在暗里虎视眈眈。”

  无双女奇怪的瞪他一眼,显然不明白他为何以“虎视眈眈”这个充满敌意的词语去形容云梦女神。

  辜月明道:“我不是指女神,而是指某个人。”

  乌子虚道:“难道是戈墨?他不是在季聂提收拾钱世臣时,一并被收拾了?”

  辜月明道:“要杀戈墨,谈何容易,季聂提当时的实力肯定办不到,戈墨只要施展妖法,可从容脱身。”

  无双女双目杀机剧盛,道:“让我们无干掉戈墨。”

  乌子虚记起曾向无双女说过,由他们抓起戈墨,好让无双女亲手杀他的话,不过此刻他已失去说笑的心情,道:“既然晓得他跟在后面,我们要布局杀他该是十拿九稳。凭我们联合起来的力量,戈墨是在劫难逃。辜兄意下如何?”

  辜月明正要答他,野狼走动喘息的声音从密林深处传出来,听声音至少在十头以上。

  三人同时色变。

  他们置身处位于云梦泽边缘区,尚未渡过无终河,怎想得到会遇上野狼群。辜月明和乌子虚更是面面相觑,大家都晓得对方心中所想,就是云梦女神已掉转枪头来对付他们,不让他们有反击戈墨的机会。

  云梦女神为何要站在戈墨的一方呢?

  辜月明低喝道:“走!到无终河去。”

  丘九师和百纯在离战船百步许处下马,领着马儿往靠在渡头的船走去。

  船上没有半点灯火,这是理所当然的,因要避开敌人的耳目,但肯定有人十二个时辰轮番放哨,一发现敌人,立即启碇起航,迅速溜走。

  百纯挨着他身旁走,喜孜孜的道:“阮先生见到我们无恙而来,会喜出望外。”

  倏地船上大放光明,甲板船楼上全是弯弓搭箭的射手,闪亮的箭全瞄准他们两个人。

  丘九师和百纯哪想得到有此变化,骇然止步。

  一阵长笑声在他们身后响起,火把光从后方照过来。

  丘九师色变大喝道:“大龙头这是甚么意思?”

  百纯不用回头去看,便知在后面长笑者是大河盟的龙头皇甫天雄。他们已踏入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有死无生。

  皇甫天雄冷冷道:“九师你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吧?前后共二百多人以劲箭瞄准你,你竟来问我是甚么意思?”

  丘九师回复冷静,他虽然自负,但也知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能智取不能力抗,否则他、百纯和四匹马儿都会死得很惨。深吸一口气,道:“修真在哪里?”

  皇甫天雄不屑道:“你想知道那个自诩才智过人的小子的情况是吧?告诉你又如何?他正在船上,五花大绑着等待你。”

  丘九师平静的道:“敢问大龙头,我和修真究竟做过甚么对不起大河盟的事?只要你能列出一件,我就在你眼前自尽谢罪。”

  皇甫天雄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道:“密谋造反又如何呢?我们大河盟成立的目的,是大家团结在一起,为美好的将来奋斗,盟内所有兄弟都明白这是我皇甫天雄建立大河盟的宗旨,你和阮修真违背了我盟的宗旨,还不罪该一死吗?”

  百纯望向丘九师,只见他神情冷静,双目闪动着慑人的异芒,就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心中的害怕登时大幅减退。她不敢插口,这可说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较量,拚的是两人对帮众的影响力。丘九师的对策,正是要动摇帮众对皇甫天雄的信任。

  丘九师哑然笑道:“大龙头你刚嘲笑我是初出茅庐的雏儿,怎么自己却说出这么幼稚可笑的言辞?现在不是我们想造反,而是官逼民反。我们做顺民又如何?朝廷就会可怜我们,放过我们?难道我们大河盟立帮的宗旨,竟是做任打任宰的狗奴才吗?这算哪门子的美好将来?”

  百纯于丘九师说这番话时,观察船上面向他们的一众箭手,发觉人人听得动容,有小半人更把弓箭移动少许,再非对准他们。显见丘九师这番话打动了他一众兄弟的心。

  皇甫天雄“呸”的一声,大怒道:“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来妖言惑众,我和季聂提早有协议,只要交出你和阮修真,季聂提保证绝不会干犯我们。”

  丘九师大喝道:“协议已在今晚取消了。”

  皇甫天雄愕然道:“你在说甚么废话?”

  百纯听得头皮发麻,忽然间又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命运之局,一切似早被安排好了。

  丘九师摇头叹道:“人都死了,协议还存在吗?为证实我不是胡言乱语,让我给各位兄弟看证据。”

  说罢伸手去解系在腰间的长刀。

  皇甫天雄暴喝道:“不准动!”

  丘九师不理会他,笑道:“不解下季聂提曾令人闻之丧胆的龙首刀,如何让大龙头你验明正身?各位兄弟你们看!”

  接着将龙首刀连鞘高举。睁眼突目、栩栩如生的龙形刀柄,反映着两边的火把光芒,仿佛在下一刻会忽然从剑鞘冲天而上,翱翔于九天之上。

  包括皇甫天雄在内,人人看得呼吸顿止,目瞪口呆,一时怎也没法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只余火把猎猎燃烧的声音。

  丘九师抖手将龙首刀连鞘后抛,然后转过身来,面向皇甫天雄。

  龙首刀精准无误落到皇甫天雄的位置,后者自然而然地双手接个正着。

   丘九师知道已反客为主,控制大局,从容道:“大龙头认得季聂提的龙首刀吗?他从岳阳追来,被我斩杀于相思谷附近。以季聂提之能,如果仍然在世,此刀怎会 落在我的手上?有一件事恐怕大笼头尚未弄清楚,凤公公已亲率大军,从水路开来,正是要歼灭我们大河盟,大龙头你仍未醒悟吗?”

  皇甫天雄看着手捧的龙首刀,面如死灰,双手微颤,可见丘九师此着对他的震撼力是如何猛烈巨大。

  百纯乘机别转娇躯,看皇甫天雄的反应。

   丘九师叹道:“狡兔死、走狗烹,此理千古不爽。大龙头你未战先降,还来个兄弟相残,自毁长城,又连累了一众兄弟,有比这更愚蠢的做法吗?大龙头对我和修 真不仁,我们却不会对大龙头不义,大家曾滴血结盟,怎可以兄弟相残?各位兄弟,先给我收起弓箭,再商量应付凤公公的办法。”

  百纯紧张得心儿几乎要从咽喉处跃出来,是生是死,将在眼前此刻决定。

  皇甫天雄清醒过来,厉喝道:“发箭!”

  天地像停顿了,却没有任何箭矢离弦的可怕声响,接着人人收起弓箭,像没有听到皇甫天雄的命令。要知这群箭手,均直属皇甫天雄,是他的嫡系人马,现在没有人依他的命令行事,可知皇甫天雄已是众叛亲离,被众人唾弃。

  皇甫天雄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般,脸上血色尽褪,双手抖颤得更厉害了。

  “当!”

  龙首刀掉在地上,发出触地震响。

  丘九师冷冷看着他,淡淡道:“只要皇甫天雄你肯和朝廷画清界线,我们仍奉你为大龙头。”

  皇甫天雄看着他,又看着身旁的手下,满面羞惭的道:“罢了!罢了!”

  话犹未已,他已朝前冲出,用脚挑起季聂提的龙首刀,左手抓个正着,右手拔出刀鞘,朝丘九师迎头劈去。

  众人均想不到有此突变,齐声叱喝叫骂。

  丘九师往身后一抹,封神棍来到手上,抢前两步,先架着皇甫天雄来势凶猛的龙首刀,发出“当”的一声激响,然后封神棍蓦地伸展成六尺长棍,狂风暴雨般向皇甫天雄反击。

  重重棍影,把皇甫天雄杀得不住后退,左支右绌,竟无一点招架之力。丘九师倏又收棍退后,皇甫天雄的胸口明显凹了下去,再退两步,仰天倒跌,就此了帐。
 
第八章 水泽迷城

  星空消失了,夜雾像一面无所不包的网,笼罩着整个云梦泽,一个拥有无数水潭,令人迷惑不解鬼域似的地方。在这里发生的事,再不可依常理去猜测。

  狼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忽远忽近,似乎在泽内的野狼,正成群结队的四出觅食,更添危机处处的感觉。

  乌子虚领着辜月明和无双女登上小丘,来到一堆乱石处,道:“我就是在这里找到夜明珠,珠子当时放在这块大石上。”

  辜月明左手高举火把,照亮了方圆数丈之地,怀疑道:“你不会记错吧?在大雾里,这里处处都差不多是那个样子。”

  无双女纵目四顾,迷雾处处,令人看不通,看不透,只隐隐看到丘坡下水潭密集。

  乌子虚苦笑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又不敢太肯定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认路上我有特殊的天赋,到过的地方绝不会忘记。”

  辜月明朝东望去,道:“如果我们的推测正确,双双的父亲应是在这里被戈墨的弩箭射中背上的楚盒,致其中一颗夜明珠脱落掉在石上,那古城就该在丘坡对面不远处。就算我们找不到古城,也可看到古城所在的山峦,除非鬼神的力量,能令整座山消失。那怎么可能呢?”

  无双女向乌子虚道:“云梦女神不正和你在热恋中吗?是不是现在已移情别恋了?”

  这两句无心之言,狠狠刺中乌子虚的最痛心处,他的脸色立转苍白,沮丧的道:“不要再提了,我极可能被衪欺骗了感情。”

  无双女愕然道:“你在说甚么?”

  辜月明露出坚决的神色,道:“站在这里不是办法,我们往东搜索过去,希望女神玩的只是一种障眼法,纵然看不见古城,也可凭碰触感觉到它的存在。”

  乌子虚摇头道:“没有用的,否则早被凤公公派出的人把古城碰撞出来了。”

  无双女失声道:“难道我们就站在这里发呆吗?”

  乌子虚看看无双女,又看看辜月明,忽然放开喉咙,朝东狂喊道:“云梦女神,我们依约来啦!你究竟见不见我们?”

  刚说完最后一句话,蓦地狂风大作,周围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被从四面八方刮来的强风,吹得盘旋卷舞,仿如形状干变万化的妖魔鬼怪,也吹得火把欲灭。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是头皮发麻。从没有一刻,他们如此清楚明确地感觉到云梦女神的存在,感觉到他的力量。

  乌子虚直勾勾的望着前方,惊呼道:“我的天!你们看!”

  风平息下来,火把回复光明。

  透过旋舞如神的飘雾,一座古城若隐若现的出现在三人眼前。

  这座曾矗立在战国时代的坚固古城,现在只剩下被烈火烧焦了、历尽沧桑的黑色废墟,长满了树木和杂草,成为虫蚁栖居之所。

  刚才他们看过去,见到的是一座大湖,古城就筑在此湖中心冒起的一座小山处,山城被湖水包围,一条驰道从山城最外围的城墙缺口延伸出来,到离岸数尺许处止,大半浸在湖水里。

  山城筑建三重城墙,一重比一重高,还留下城楼角楼的残余痕迹,依稀看得出当时威武的模样。最外围的城墙,伫立岸边,崩塌得最厉害,再没有任何防御的作用。

  三人不眨眼地呆瞪着眼前令人意想不到的奇景。

  船舱内,刚被松绑的阮修真惊魂未定的道:“幸好我不懂武功,否则皇甫老贼肯定会挑断我的手筋脚筋,你能救的只是个废人。”

  百纯心中暗抹一把冷汗,如果丘九师不能扭转局面,被挑断手筋脚筋的就是丘九师。

  丘九师以推拿助他行气活血,问道:“你听到整个过程了?”

  阮修真点头表示听到,怀疑的问道:“你真的杀了季聂提吗?”

  丘九师道:“他的确死在我手上,但其中的情况异常复杂,不是几句话就能交代。随我们到岳阳去的兄弟情况如何?”

  阮修真愤然道:“谅皇甫老贼不敢伤害他们,我们昨天登船后,方发觉皇甫老贼和他的人密藏船上,是我命令各兄弟不可反抗,因为我深信云梦女神有更巧妙的安排,现在终证实我没有看错。

  丘九师走出舱外,片刻后回来道:“他们给关在下层的货舱里,我已命人放他们出来。”

  又向百纯道:“害百纯受惊了。”

  百纯还他一个甜蜜的笑容,道:“算甚么呢?”

  此时一个手下扑进来道:“有船来了。”

  丘九师三人大吃一惊,难道凤公公这么快赶到,又知道直寻到这里来?

  三人踏足通往古城入口的驰道,心中都涌起难以形容的感觉。云梦女神是不是正在城内恭候他们的来临?

  此时山城的上方出现星空,城墙依山势盘绕螺旋而上,直至山顶,最高处是一座崩塌了的建筑物,整座山城就像一个底阔顶尖的法螺。

   在火把光照耀下,驰道尽处的城门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门洞,仍可看出城门突出于墙体外部,有里外两门,呈瓮形。可以想象颛城兴盛之时,整个城池以位于最高 的神殿作山城的中心,然后由层层盘旋而下的城墙和山道组成城池的骨干,所有宗祠、市楼、街巷、民宅便安置在这个设计严谨、形体完整的环境里。

  无双女的心忐忑跃动,如果辜月明没有猜错,进入门洞后当可发现爹的遗体。

   辜月明则是一步一惊心。换作以前的他,是绝不会有任何畏惧的,但现在的他,真的不愿就这样死掉,为的正是跟在后面的无双女。乌子虚说得对,他再非生无可 恋的孤独剑客。如果这是云梦女神的手段,先令他对生命生出恋栈之心,然后才置他于死,那云梦女神对他的恨意,真是倾尽天下江河之水,也难以清洗。

  乌子虚的目光从长满藤蔓的城墙,往上移向坍塌了大半、搭满了燕子窝的城楼,满怀感触的道:“真难想象我和你曾在这座城池并肩作战,力抗敌人达八年之久。打这么久的仗,只要是人,都会厌倦战争和死亡。唉!你的心情如何呢?”

  辜月明苦笑以对,道:“楚盒能难得倒你吗?”

  乌子虚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只要给我这个机会,我保证你可以看到里面盛装的仙果,关键处肯定在七颗夜明珠上。问题在仙果只有一个,我们却有三个人,分开作三份,不知会不会影响它的效力?”

  辜月明道:“你够胆量便服下它吧!你既已一无所有,生无可恋,值得试试看。”

  乌子虚双目亮了起来,道:“或许我毕生找寻的东西,不是云梦女神,而是湘果,谁弄得清楚呢?”

  无双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低声骂道:“花心鬼!别忘记这是谁的地盘。”

  辜月明岔开道:“终于来了,双双有甚么感觉?我从未见过双双心情这么好。”

  乌子虚起哄道:“对!让我来猜猜看!双双之所以心情转佳,是因发现了当今之世唯一一个不花心的男人。”

  谈笑间,三人进入门洞,踏足古城。

  一阵阴寒的风从后刮来,火把被吹得明灭不定、仍隐约照见门洞后是个广场似的地方,但已长满杂树野草,一个人正俯伏地上,背上负着个背囊。

  无双女娇躯剧震,街口叫道:“爹!”

  三人朝夫猛伏尸处举步。

  来的只有一艘船,比他们的鹰船小上一半,长四丈许,是在底部装上四轮的车轮轲,只要派人转动底轮,在水上灵活如鱼,滑行如飞,最适合在内河行走。

  此时车船闪亮灯号,隔远向他们打招呼。

  丘九师皱眉道:“是岳阳帮的船,他们来干甚么?”

  阮修真也来到舵楼上的指挥台,道:“小心点,他们或许是来见皇甫天雄。”

  丘九师喝道:“叫来人减慢船速。”

  手下应命向来船打出灯号。

  丘九师向挨在他身旁的百纯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微笑道:“百纯害怕吗?”

  百纯含笑摇头,还白他一眼,怪他问这个问题,但对丘九师的关怀,心中却涌起甜丝丝的滋味。

  车轮轲船速骤减,缓缓靠近,一个声音传过来道:“船上的是不是丘兄和阮先生?”

  丘九师和阮修真认得是岳阳帮帮主马功成的声音,交换个眼色后,丘九师喝道:“正是我们,马帮主何事来访?”

  马功成嚷道:“谢天谢地,终找着你们。”

  丘九师和阮修真愕然以对,不明白马功成找着他们为甚么这般兴奋雀跃。

  辜月明和乌子虚走在前头,无双女跟在两人身后,朝夫猛伏尸处步伐沉重的走过去。

  城内阴风阵阵,吹得火炬忽明忽暗,也令一切变得疑幻疑真,错觉丛生。

  光是古城本身已有足够的慑服力,令三人不敢弄出半点足音,怕冒渎了古城神圣的宁静。

  这绝对是有别于外面人间世的异域,使人有走进一千五百多年前世界的奇异滋味。颛城绝不是一座平凡的城池,它是被下了毒咒的城池,因一棵奇异的树而诞生,最奇妙的是它的故事并没有完结。

  他们又回来了。

  乌子虚失望的感觉愈趋强烈,他是对云梦女神失望。他已应召而来,衪既是这么神通广大,应该多少有些欢迎仪式,应应景儿。可是他确切的感觉到,云梦女神的态度是漠然不理的,还刮起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风,绝不友善。

  他的希望真的幻灭了。

  失去了云梦女神,也失去了一切,甚么灵丹仙果都难偿其万一。

  乌子虚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要的是“她”。

  辜月明开始明白自己,他这么期待死亡,正因不想面对眼前的情况,不想面对前世的罪孽。这座古城,每一方砖石,从城墙到街道,城楼房舍,都铸刻着古城当年的深刻记忆,令他心中撞击着隔世的回响。那是没有人能承受的重担,没有人能抵御的痛苦。

  辜月明但愿自己从未曾活过。

  古城庞大的感染力,一重又一重的冲击着他,从没有一刻,他是这般渴想了结自己的生命。

  无双女虽见两人失魂落魄的模样,却没有深思他们异样的情况,因为自顾不暇。她盼望的一刻终于来临,但她并没有预期的欢欣,她心中有一根刺。

  眼前的局面,正是由她爹引发。如果乌子虚不是拾到由爹背上楚盒掉下来的夜明珠,乌子虚是不会到岳阳去的,这刻也不会进入古城。没有乌子虚,她和辜月明根本没法寻得古城。而在这个命运之局里,爹是牺牲者,被凤公公抄家减族,始作俑者正是云梦女神,这一切究竟何苦来由?

  她感到迷茫。

  二十步。

  辜月明忽然停步,一阵风迎面吹至,送来熟悉的气味,可是因他正处于神伤魂断的情绪低谷,脑袋似不能运作,一时间心中一片空白,没法作出有效的反应,只是纯凭直觉的停止前进。

  乌子虚踏前一步,才停下来,愕然望向辜月明。

  后方跟着的无双女则差点撞上辜月明,出于自然反应的一双玉手按在辜月明背上。

  俯伏的夫猛动了,猛地翻过身来,机栝声同时响起,“嗤”的一声,劲箭从他手中的弩箭机疾射而出,瞄准辜月明的心窝射来。

  戈墨!

  即使以辜月明之能,在全无戒心兼又神魂颠倒大失水准的情况下,根本无从挡格,唯一方法是往旁闪开,但要命的是无双女正在他后方,若他移开,捱箭的肯定是她,更何况死亡在此刻对他有惊人的诱惑力。

  乌子虚凭眼角的余光看到戈墨的动作,最初一剎那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到机栝声响,始骤然惊醒,晓得戈墨先他们一步入城,巧布陷阱,扮作夫猛来对付他们。他更掌握到辜月明即将中箭的情况。

  时间不容他多想,只知自己的死亡没有甚么大不了,但辜月明却绝不可以死。

  乌子虚闪电横移,挡在辜月明前方。

  辜月明惊骇欲绝时,乌子虚惨哼一声,全身剧颤,弓着身体往后撞在辜月明处,痛得痉挛起来。

  辜月明似从一个梦苏醒过来,旋又陷进另一个最可怕的噩梦去,左手仍举着火把,右手抓住乌子虚的肩头,目光从乌子虚的肩头往下移去,见到一枝小弩箭没入乌子虚左边的胸膛,只余箭镞。

  这是他没法接受的残酷现实。

  无双女此时才反应过来,从两人身旁冲出来,抽出腰间长鞭。一个觔斗,落地时长鞭往仍躺地上的戈墨狠鞭下去。

  戈墨一声冷笑,往右方翻滚开去,鞭子猛抽他刚才躺卧处,激起草屑尘土。

  无双女悲恸欲绝,怎肯放过他,如影随形的追去,忽然机栝声再响,戈墨竟趁翻滚的时间,为弩箭机上箭。

  无双女知道不妙,在这样的距离下,要躲避弩箭是不可能的,娇叱一声,长鞭依然挥击戈墨,人却往右来个大侧翻。才到半空,大腿传来椎心裂肺的痛楚,害得她触地时舱踉倒地,血流如注,再没法站起来。

  “喀喇”一声,长鞭狠抽在戈墨举起挡格的弩箭机处,坚实的弩箭机立时报销,可见无双女含恨出手下,这一鞭的力道是如何狂猛。

  戈墨凭腰力弹起来,不理倒在一旁的无双女,祭出重剑,朝辜月明扑去。

  乌子虚靠着辜月明滑坐地上,颤声道:“这样能消你的恨吗?”

  辜月明知道乌子虚说这句话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云梦女神,同时想到不但乌子虚完了,无双女也性命难保,因为从戈墨弩箭机射出的是淬了毒的箭。

  在这一剎那,他重新进入万念俱灰、无情孤独剑手的境界。

  重剑照辜月明额头疾劈而来。

  辜月明高举在手的火把,倏地落下,扬起百干点火屑,整个古城门后的广场忽被燃亮了,然后直捣戈墨眼睛的位置,漠然不理能夺命的敌兵。

  戈墨怎想到辜月明有此一着,若招式不变,肯定可劈得辜月明脑袋开花,可是自己也双目不保,整张脸给烧烂,那时他倒情愿死掉。更清楚若勉强变招,当辜月明白露雨出鞘的一刻,他的落败身亡只是早晚间事。先后数次交手,他已清楚辜月明的厉害。

  戈墨狂喝一声,施展独门奇技,以赤脚拇指之力,硬生生煞住冲势,重剑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往旁侧跌,直滚开去。

  到离辜月明三丈远处,戈墨从地上跳起来,身后破风声起。

  戈墨转身回剑劈去。

  “当!”

  重剑击下投背而来的白露雨。

  戈墨朝辜月明看去,他单膝跪在乌子虚旁,右手扶持他躺到地上去,左手仍举着火把,目光先落在倒地的无双女处,再往戈墨看过来,神情无忧无喜,但眼神坚定,亮起戈墨从未见过的异芒。

  辜月明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拔出宛剑。

  戈墨不知如何竟心生寒意,知道自己欲杀他而不得,泄了锐气,故被他视死如归的气势所慑,心中一动,忙掉头往沿墙而建、螺旋而上直通山顶的驰道奔上去。
 
第九章 隔世对决

  舱厅里,五人围桌而坐,一边是百纯、丘九师和阮修真,另一边是马功成和从京师逃来的冀善。

  经马功成介绍后,三人已清楚冀善的立场和身分,明白他和辜月明的关系。冀善这一方亦知道他们此时的处境。

  冀善道:“凤公公的先锋部队已抵达湘水,并在无终河殉情石的位置架设浮渡,好让大军抵达时可以迅速渡河。”

  阮修真道:“你们刚才有没有被凤公公的人拦截?”

  马功成道:“公公早猜到会遇上险阻,故而要我找来车轮轲,凭其灵活轻快的特性,趁黑闯关,成功抵达此处。”

  丘九师皱眉道:“你们怎晓得寻到这里来?”

   冀善道:“我从马帮主处得悉阮先生在红叶楼晚宴前,忽然乘船离开岳阳,丘兄却留下来,猜到形势出现变化,而我更清楚季聂提与贵盟的皇甫天雄关系密切,到 季聂提包围红叶楼,月明和丘兄等杀出岳阳去,红叶楼的人则从北门撤走,我已掌握事情的大概情况。阮先生的船先一步到云梦泽附近等待,也是合理的猜测。”

  丘九师道:“公公勿要见怪,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就是公公凭甚么认为我们会帮你的忙呢?”

  百纯心中打了个突,丘九师这番话直截了当,毫不客气,但也看出丘九师是个有坚定立场的人,对是非黑白绝不肯含糊。

   冀善微笑道:“问得好!我代表的是皇上,代表的是新兴改革的力量,希望能铲除以凤公公、季聂提为首的腐败势力。丘兄和阮先生千万勿以为我要取凤公公而代 之,事实上我身为宦侍,最清楚宦侍乱政的情况,对此深恶痛绝。皇上和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即使凤公公南来的大军里,亦有我们可以绝对信任的人,现在季聂提 已死,只要能除去凤公公,我有把握扭转整个局面,为天下万民争取一个新的起点,拨乱反正。我在此代表皇上诚邀两位入朝辅助皇上,为国家的未来同心合力。这 是皇上亲口说的,他对两位闻名久矣,非常欣赏。”

  阮修真道:“听公公的话,似在暗示会功成身退,我有没有猜错呢?”

  冀善道:“为了取得凤公公的信任,这十多年来我满手血腥,罪孽深重,如果真能扳倒凤公公,我会遁入空门,为自己过去的作为作补赎。”

  百纯不解道:“公公为何要这样不惜一切的扳倒凤公公?”

  冀善道:“此事说来话长,简单的说,我本是名臣之后,被凤公公抄家灭族,我和亲弟侥幸逃生,矢志报仇,我入宫为太监,亲弟则加入厂卫,事情就是如此。”

  四人同时动容,马功成到此刻才晓得冀善的出身来历。

  百纯忧心的道:“我师姐是不是随凤公公一道南来?”

  冀善道:“这个可能性极大,凤公公清楚月明的本事,对他颇为顾忌,以凤公公一贯稳健的作风,有你师姐这张好牌在手,不会放过不用。不过百纯姑娘请放心,我在厂卫的兄弟就是仅次于季聂提的岳奇,他会尽力照顾花梦夫人。”

  听到冀善的亲弟竟是岳奇,丘九师和阮修真大感意外,难怪冀善这么有把握在除去凤公公后,可扭转形势。

  阮修真道:“公公有甚么好提议?”

  冀善道:“我现在仍苦无对策。在目前的情况下,要杀凤公公是不可能的,他不但有忠心死士伴随左右,本身更是武技惊人,恐怕辜月明也奈何不了他,不过也知道云梦泽是个奇异的地方,不可能的事到了那里会变成可能。现在当务之急,是到云梦泽去,与月明等会合,静待良机。”

  丘九师朝阮修真望去,后者微笑道:“这个正是最好的办法,由老天爷作决定。”

  丘九师断然道:“我们立即到云梦泽去。”

  夜空在上方无限的扩展,广辽壮阔,浓雾至山腰而止,似把山城分作上下两截。

  在破毁不堪的神殿外的广场上,戈墨剧烈的喘息着,以他过人的体能,这一口气绕山狂奔上来,亦感到吃不消,此刻只希望体力能迅速回复过来。

  他晓得自己犯了三个错误,只恨他没有别的选择。

  第一个错误严格来说是失误,天衣无缝的杀人陷阱,因五遁盗的牺牲令他功败垂成,痛失杀辜月明千载一时的良机。

  第二个错误是他不该和辜月明比拚脚力。奔上这道连起来足有数里长的陡斜驰道,抛掉其它东西后,背囊里的楚盒仍重逾三十斤,加上他二十七斤重的剑,他负重近六十斤,没有停留的奔上来,当然比只拿宛剑的辜月明吃力多了。可是不论楚盒或重剑,都是不能舍弃的。

  第三个错误是此刻身处的广场,等于一座悬空的孤崖,四边全是笔直下削的崖壁,离下方最近的驰道仍超过七、八丈高,跳下去肯定断脚,唯一的出口是登顶的驰道,辜月明正沿道而来,堵截了逃路。

  戈墨解下背囊,双膝下跪,伸出双手松脱扎紧囊口腐朽了的系索,把内藏的楚盒捧出来,他梦萦魂牵的远古神物,终于落在他手上。

  眼前的楚盒是个半尺的正方形盒子,盒身镶嵌着七颗黯然无光的玉珠子,分布于盒子不同的壁面,巧成北斗七星的天象,其中一颗珠子没有了,空余凹下去的痕迹。

  整个盒子遍布精致的暗纹,暗红色泽将纹理与盒身的铜金色区分出来,花纹似花非花,似果非果,细腻得使人难以相信,更赋予盒子无限秘异的感觉。

  戈墨只愿能立即打开宝盒,取出湘果服食,只是此盒无缝无隙,令他无从人手,时间亦不容许他埋首研玩。

  看得入神时,奇异的感觉由双手流入他体内,戈墨脑际像被闪电击中,登时天旋地转,忘记了一切。

  辜月明高举火把,手提宛剑,脚步不徐不疾的登上山顶。天地倏地阔展开来,深邃的夜空星罗棋布,山风拂来,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夺去他唯一朋友和他最爱惜女子性命的大仇人戈墨,跪在秘不可测来自远古的神奇盒子前,浑身抖颤,泪流满面。

  辜月明单膝跪下,把火炬插入两块破裂的方石条的间隙里,然后长身而起,冷喝道:“戈墨!”

   戈墨停止抖颤,像此刻方发觉辜月明追至,呆看他好半晌,不再淌泪的双目眼神逐渐凝聚,最后化为深刻的仇恨,射出火焰般的杀机,缓缓起立,忽然仰天悲啸, 接着又往辜月明凝望,拔出背上重剑,点头道:“好!好!真的很好!这是一场延迟了的生死决战,我等了足有一千五百年。”

  辜月明朝他笔直走过去,至离他二丈许处始停下来,宛剑遥指对手,淡淡道:“你是谁?”

   戈墨无限欷歔的看着放在地上的楚盒道:“刚才我首次触摸楚盒,前世最深刻的回忆倒流入我的脑海内,当时我跪在楚王宫门外,由刽子手斩首,我的心中充满了 恐惧、怨恨和愤怒,那种感觉任何言辞仍不足以形容其万一,更清楚自己为何落至此等田地。在那一世我正是奉楚王之命围攻颛城八年之久的楚军主帅。事实上,世 臣当日找我帮他夺取楚盒,告诉我有关颛城的事,我心中已有奇异的感觉。坦白说,当年如果我夺得楚盒,我会毫不犹豫设法开启楚盒,取果服食。不过楚盒终于来 到我手上,上一个轮回办不到的事,在这个轮回我终于办到了。”

  辜月明平静的道:“这是否一种宿命呢?上一世你是因没法取得楚盒而被斩首,今世却因得到楚盒而饮恨于我剑下。你不用藉说话来拖延时间,你的体力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复元的。”

  戈墨摇头道:“我是经过苦行修练的人,愈艰苦的环境,愈能发挥我的潜力。且我怎舍得走?你现在知道我是谁,我也清楚你是谁,我们这一战可以再延期吗?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是宿世的死敌,只有以一方的死亡来解决,这更是决定楚盒谁属的唯一办法。老朋友!动手吧!”

  辜月明惨然笑道:“老朋友!好一句老朋友。既是老朋友,我也坦白告诉你,你错得多么离谱吧!此仗你必死无疑,因为我根本不想活了。”

  说毕就那么随意地笔直朝他走过去。

  戈墨狞笑一声,重剑侧劈辜月明肩头处,仍然是闪电般迅快,举重若轻,偏又劲道十足,尽显他曾在此剑上下的苦功和他的韧力。

  辜月明看也不看他的剑,径自一剑朝他心窝搠去,狠辣凌厉。

   戈墨大吃一惊,开始明白辜月明说“不想活了”那句话的意思。问题在自己此时比任何时候更想活下去,因为楚盒已在伸手可及之处。在古楚那一世的轮回里,他 一直存有私吞湘果之心,更为知悉开启楚盒之法,逼问不果下,尽屠苍梧小诸侯一家上下二百多人。为了楚盒内的仙果,他可以做任何事。

  戈墨如继续劈下去,辜月明当然没命,但他亦会被辜月明的古剑洞穿心窝,无奈下只有往后疾退,重剑回收,使出精妙绝伦的手法,绞击古剑,力图凭重兵器的优势,令辜月明古剑甩手。

  没剑在手的辜月明,只是一头没有牙的老虎。

  “呛!”

  清响在山城之颠的广场激荡。

  辜月明的宛剑坚如岩石,不动分毫,反之戈墨竟被宛剑的惊人劲力,连人带剑送得踉舱后退,离开了楚盒。

  戈墨心叫糟糕,晓得自己临时变招,故没法用足力道,更要命是体力的消耗远比辜月明大,现在只能藉精妙的剑法,扳回上风。这个念头刚起,辜月明凌空一个觔斗跃过来,宛剑照他面门劈至。原来辜月明足踏楚盒,故跳跃的速度和高度,登时令戈墨的预估出现误差。

  要知高手相争,胜败只是一线之隔,绝不容许任何失误,戈墨已落在下风,现在更估计错误,此时想来个同归于尽也办不到,忙乱中只好横剑上方挡格。

  “当!”

  宛剑狠劈在重剑上,溅起火花。

  戈墨闷哼一声,朝后跌退,整只持剑的手臂酸麻疼痛,重剑几乎甩手坠地。

  辜月明落往地上,右手宛剑交到左手,一个旋身,来到戈墨左前方,横剑疾扫。“当”的一声,硬把戈墨连人带剑劈得往旁跌退,没法扳平劣势。

  辜月明进入剑手万里一空的至境,没有胜,没有败,生死再不放在心上,唯一的目的是斩杀这个宿世的劲敌于剑下。

  此时他脚踏奇步,来到戈墨后方,宛剑如水银泻地般向戈墨发动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剑剑不离敌人要害,杀得戈墨左支右绌,全无还招之力。

  不过正如乌子虚所说的,戈墨韧力惊人,纵然处于如此劣势,仍能苦苦支撑,没有崩溃。

  宛剑与重剑不住交击,剑触声不住震鸣,火花激溅。这场延迟了一千五百多年的生死对决,正在古城的核心处激烈进行。

  戈墨再挡一剑,发觉辜月明的力道开始减弱,心中大喜,掌握到在体能的比拚上,终于由他胜出,心忖只要再多挡几剑,令辜月明的体力进一步消耗,便可反攻,杀死这个宿世的大仇家,遂往后急退,岂知脚跟竟碰到重物,醒悟是自己亲手放在地上的楚盒时,悔之已晚。

  本应指向辜月明的重剑,往后向上扬起,身体不自然不应该的往后仰,步履跆踉,一时没法保住平衡。

  辜月明一声长啸,闪电移前,就趁戈墨空门大露的一刻,宛剑划破他咽喉。

  戈墨重剑脱手,双目射出无法置信的惊惧神色,往后仰跌,“蓬”的一声掉在地上,当场毙命。

  云梦泽南端斑竹林湘妃祠外,丘九师、阮修真、百纯、冀善和马功成在一处丘坡上眺望雨雾迷茫的神秘泽地。天上下着毛毛细雨。

  百纯担心的道:“他们是否出了事呢?大家说好只要找到楚盒,就到这里会合。”

  丘九师道:“或许他们找到了古城。”说罢习惯性的瞧着阮修真,看他有甚么办法。

  阮修真长长吁出一口气,欣然道:“我们仍是没有别的选择,对吗?”

  众人只有他明白阮修真这句话背后的含义,点头道:“对!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深入泽内寻找他们。”

  冀善苦笑道:“这确实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且是眼前唯一的选择。”

  丘九师道:“现在离天明不到两个时辰,天明后,我们遇上敌人的机会大增,由于敌我悬殊,我们多几个人少几个人没有分别,我提议由我和公公去找他们,你们则留在船上,遇事时可以起帆开航,逃往远处。”

  百纯断然道:“我也要去,此事没得商量。”

  丘九师求助的目光投向阮修真,后者微笑道:“你既没法说服百纯,我又有甚么办法?这样吧!我们四个人一起去,马帮主留下来坐镇,一切由老天爷来决定。我怎也不相信到云梦泽来是送死,最后的结果会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包括自以为控制了一切的凤公公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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