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城之谜

第十章 古城迷梦

  在雨雾难分的茫茫烟雨里,辜月明手握楚盒,回到城门广场,经过弃置地上的白露雨,没有瞥上一眼的兴趣,他的心早已死去。背上仍背着宛剑,只是用来了结残生。

  如果能够开启楚盒,他会取出湘果,分作两份,让乌子虚和无双女服食,看看湘果是否真的是名实相副的仙果,可惜无锁无缝的楚盒,令他根本不知从何着手。而最擅长破解巧锁的乌子虚,已失去尝试的机会。

  他多么希望如戈墨般前世的回忆可倒流入他的脑海里?那他便可晓得启盒的秘法。

  在雨雾漫漫里,破毁的远古城池被转化为迷离的天地,就像一个永远不会醒过来的梦,甚么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已变成无足轻重的事,失去了其在现实中应有的意义。

  本该躺在广场上的乌子虚和无双女消失得无影无踪。

  辜月明丝毫不以为异,他的感觉早麻木了,再没有事情能令他的情绪产生波动。他举着火把,朝广场向着城门的另一边走过去,在火光映照中,前方出现门道,无双女的声音传来道:“我们在这里!”

  辜月明的脑筋似被闪电击中般,猛震后活跃起来,急步赶去,无双女和乌子虚挨壁坐在窄长的门道里。

  薛廷蒿的声音似在他耳鼓内响起。

  “在山城的底部,我们发现一条通道,尽处是一扇完整的铜门,门内是个纵深达五丈的广阔空间,该是凿开山城底部的石层扩建出来的。”

  就是在铜门后的石室里,夫猛等找到传说中的楚盒。

  辜月明将火把插在门道外的地上,来到两人身前蹲下,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无双女只是脸色苍白了点,眼神仍是明亮坚定。

  乌子虚的情况恶劣多了,血色褪尽,皮肤泛起可怕的靛青色,不但失血的情况严重,还中毒极深。小弩箭仍留在他左胸口处,露出的箭镞怵目惊心,血虽停止淌流,但已流出的鲜血染缸了他的衣衫。

  他仍有呼吸,胸口微微起伏,双目紧闭,纵使没有辜月明的经验,也知他返魂乏术,大罗金他都救不回他正消逝的生命。事实上他能捱至此刻,已可算是个奇迹。

  无双女呜咽道:“他不成了!他刚才醒过来,还问我你回来了没有,他最关心的是你。”

  辜月明的视野模糊起来,热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在这一刻,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回乌子虚的性命。

  想起乌子虚说过他怕死,更使他肝肠寸断,悲恸欲绝。

  云梦女神呵!你召他到古城来,竟是为了毁灭他吗?你的真正仇人,该是我辜月明而不是他。

  “杀了他吗?”

  辜月明朝无双女望去,清醒了少许,道:“杀了!你觉得怎样呢?”

  无双女狠狠道:“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是不会让他杀我的,幸好毒箭是射进我的腿侧去,我趁他忙着对付你,取出匕首忍痛把毒箭连皮带肉剜出来,敷上有解毒功能的刀伤药,包扎好后,见乌子虚拚命朝这个通道爬去,只好追着他爬进来,扶他坐好后,我也没有气力了。”

  又闭目流出苦泪,喃喃道:“天有眼!你终于杀了他。”

  辜月明不知是喜还是悲,但知自己已失去振作的力量,一种从心深处涌起的劳累和失意,蔓延全身,不论做任何事,都似再没有半丁点的实质意义。

  无双女道:“你为何不闪避,你该可以办到的。”接着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是不是因我在你身后呢?”

  辜月明呆看着她,哽咽道:“双双!”

  无双女张开美眸,凄然道:“你们两个都是傻瓜,你为我挡箭,他为你捱箭,这算是哪门子的宿世冤孽?”

  又轻柔的道:“爹就在里面,你看到了吗?”

  辜月明感到此刻做任何事,包括动脑子想东西,均要比平常加倍费力,茫然往深进的廊道看进去,在火光映照范围的边缘区域,隐见一人俯伏地上,显然夫猛的遗骸被戈墨移到那里去。

  辜月明一阵晕眩,知道自己因体力消耗得太厉害,加上伤心过度,自然而然的爬到乌子虚另一边,挨墙躺着。

  三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落的在廊道里响着。

  无双女的声音传过来道:“辜月明!你是不是受了伤?”

  辜月明道:“我没有受伤,但很倦。”

  无双女叹息道:“我也很累很累,希望可以就这么睡着了,水远不用醒过来。”

  辜月明心忖这或许是他们最理想的结局,他真的不想活下去,这个念头刚起,他的神志迷糊起来。

  丘九师举着火把在前领路,沿着一个水潭前进,忽然一震止步。

  跟在他身后的百纯随他停下来,正要问他,丘九师打出不要说话的了势。

  在后面的阮修真和冀善还以为发现敌踪,连忙移前,一看下骇然止步,心中发毛。

  在离他们二十多丈远水潭的另一边,聚集着三十多头野狼,或坐或站,正朝他们瞪望,在火把光映照下,牠们的眼睛莹绿闪闪,阴森可怖。

  百纯颤声道:“怎么办?”

  冀善道:“我们可绕道走。”

  丘九师见牠们没有攻击的动作,放心了点,低声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先往后退。”

  四人试着后移,狼群中几头本是坐着的野狼立即站起来,脊毛竖起,喉咙呼呼作响,站着的野狼则往他们的方向移动,一副作势欲扑的凶猛姿态。

  四人不约而同的停止后移。

  出乎他们意料之外,野狼群竟回复平静,站起来的又坐回草地去。

  冀善失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丘九师也道:“这是不合情理的,牠们不攻击我们或许是因早喂饱了肚子,但我们又不是往牠们走过去,而是要离开呵!”

  百纯瞻颤心惊的道:“或许牠们不准我们这四个美食佳肴离开,待休息够了才动口。”

  冀善沉声道:“九师有把握应付多少头野狼?”

  丘九师苦笑道:“我虽从未和牠们交过手,但十头八头该应付得来,问题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将没法保护百纯和修真,这是绝不适合和野狼恶斗的地方。”

  冀善道:“我们试试继续前进如何?”

  丘九师道:“你们留在这里!”说毕往前踏出一步。

  两头野狼又站起来,吓得丘九师连忙缩脚,野狼再坐下。

  丘九师无奈的道:“我看百纯的推测最有道理,此战是无可避免,修真你为何不说话?”

  阮修真好整以暇的道:“我在观察。”

  冀善不解道:“阮先生看出甚么道理来呢?”

  阮修真道:“我在观察牠们,看牠们究竟是处于正常的状况,还是被主宰云梦泽的某一股力量操控着。”

  丘九师明白过来,道:“真的这么玄吗?”

  阮修真从容道:“就是这么玄。我们仍然在局中,而这个局的谜底快要揭晓,但时候仍未到,我们须稍待片刻。明白吗?坐下吧,我们必须养精蓄锐,方可应付任何突变。”

  辜月明醒转过来。曙光从门道入口射进来,原来就这么一阖眼,已是天亮了,一时胡里胡涂的,忘记了自己为何会在这么一个奇异的环境里,旋即记起入睡前的情况,猛地睁开双眼,往挨躺身旁的乌子虚瞧去。

  乌子虚在揉眼。

  辜月明剧震道:“你没事了吗?”

  乌子虚若无其事的别头朝他望过来,双目异芒闪动,不解道:“我有甚么事?”接着猛烈的抖颤了一下,朝自己的胸口望去,惊异至张大口却说不出话来。

  辜月明也呆瞪着他胸口,不但弩箭没有了,衣衫竟没有半滴血的遗迹。

  本躺在乌子虚另一逼的无双女却消失了,不知到了哪里去。

  乌子虚朝辜月明瞧来,骇然道:“我不是中了戈墨的弩箭?是云梦女神施仙法救了我吗?”

  辜月明游目四顾,道:“你对古物的认识比我多,告诉我,这像一座被大火熏过的古城吗?”

  乌子虚伸手抚摸身后的墙,呻吟道:“我的娘!你说得对!这根本不是一座古城,而是刚建成的一座新城。”

  辜月明说不出话来。

  乌子虚往门道看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头枕到墙上去,喘息道:“城门仍在!城门仍在!唉!老辜!看那道城门。”

  辜月明头皮发麻的朝门道看去,入目的赫然是完整的城门,两边城墙,如翼般由它左右伸展,其情景像一道闪电般击入他的脑袋,令他脑袋只余一片空白,失去思索的能力。

  乌子虚喘息道:“很邪门!对吗?”

  辜月明也不敢再看,头靠着墙,把目光定在对面崭新的石壁,点头道:“我们可能已被女神送回千多年以前的颛城去。楚盒也不见了。”

  乌子虚兴奋的道:“对!一切都没有变,真正的我们仍躺在千多年后古城废墟一条门道内,我中了毒箭,已是出气多入气少,就在我死前一刻,衪把我们的魂魄送返前世去。现在我们等于一起作梦,而在这个前世梦中,我们将会找到答案。”

  辜月明想到醒后又要面对那可怕得不能接受的现实,登时心情大坏,颓然道:“甚么答案?”

  乌子虚道:“你要寻找的答案,就是双双在这一世里,究竟说过怎样一句能令你隔世难忘的话;我的答案,就是要明白云梦女神为何要杀我?”

  辜月明心中一动,朝他望去。

  乌子虚完全回复了活力和斗志,欢天喜地的道:“你明白了!对我们来说,死亡当然可怕,可是对衪来说,或许是完全另一回事。衪召我们到古城来,就是要解决纠缠了一千五百年的宿世冤孽。现在时辰已到,我们付诸行动如何?”

  话犹未已,城外传来千军万马喊杀的声音。

  漫天雨雾里,凤公公立在殉情石上,凝望对岸的云梦泽。无终河两岸被以百千计的火炬映照得亮如白昼,战士从临时搭建的四道浮桥渡河。他的部队仍源源不绝的从湘水靠岸的战船开来,场面壮观。

  四个心腹将领伴在他身旁,包括为他举伞挡雨的岳奇在内。韩开甲则诚惶诚恐的恭立在他后方,报上季聂提追捕五遁盗、丘九师等人的情况。韩开甲说的大致上是实情,却是避重就轻,尽量为季聂提开脱,把责任推到辜月明身上。

  凤公公根本无心听进,心中想的是当年颛城被楚国大军进攻的情景,大概该是眼前的气派威势,对楚盒渴望之情,愈趋强烈。

  谁背叛他,谁对他忠心,并不放在他心上,现在只有楚盒能令他动心,其它一切均无关痛痒。

   直至韩开甲说到莫良能凭神捕粉追踪五遁盗,而五遁盗则是能否寻得古城的关键人物,他才霍然动容,旋风般转过身来,向韩开甲道:“你立即率领二百个兄弟, 保护莫良,让他以殉情石的对岸为起点,往东搜索,如果找到五遁盗,又或辜月明,便以烟花火箭向我报信,但绝不可以动手伤人,只准将他们重重围困。明白 吗?”

  韩开甲暗抹一把冷汗,知道暂时保住了性命,连忙大声接令,下石执行任务去了。

  凤公公双目闪闪生辉,沉吟片刻,忽地仰天哈哈笑了起来。

  岳奇等均不明白有甚么好笑的地方,不过发笑者既是凤公公,四人只有恭敬地听着。

  凤公公收止笑声,叹道:“这叫天助我也。月明这孩子相当不错,没有辜负我对他的期望,连聂提也斗不过他。

  四人听得似明非明,当然没有人敢问个清楚明白。

  凤公公目光落在岳奇处,欣然道:“立即给我把夫人请到这里来,要她穿多件衣服,以免受寒。她抵达后,就是我们渡河的时候了。”

  无双女睁开秀眸。门道、垂危的乌子虚、辜月明和楚盒全消失了,展现在眼前是壮丽辽阔的河原景色,她站在古城之颠,在城墙上俯瞰伸展无限的大地。

  无终河横互在五里许外的平野,明月孤悬在大地的边缘处,月晕外星光点点,天和地被月色融合,再无分彼此。

  无双女心神震颤,晓得自己又被云梦女神以无上神通送往幻境里,而这回与以往不同,更清晰,绝不含糊。

  她心中充满一片没有止境的宁静,宁静的底下却是澎湃激烈的情绪,感觉就像被烈火烧灼着却永不会沸腾的清水,她不明白这种矛盾的情绪,她不明白自己。

   忽然她似有所觉,往旁望去。云梦女神现身眼前,像她般正凭墙鸟瞰无终河原,宝石般的眸神看得深情专注,秀发随山风飘扬拂舞,彷佛一片金光闪闪、变幻无方 的彩云。她的俏脸晶莹如美玉,从内部深层处绽放出令人目眩的青光,与地平处的明月互相辉映。衪穿上似是由羽毛编织而成的雪白霓裳,流动着没法形容的色光, 无双女没法看得确实。

  无双女有点失控的冲口问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甚么呢?”

  一个天籁般动听感人的女子声音在 无双女耳鼓内响起道:“每一个生命,每一段旅程,都自有其使命和目的,只是我们不了解,才会为失败而沮丧,为死亡而悲泣。你所置身的人世,只是生命的一种 形式,在这种形式之外,还有无数的生命形式,等待你去经验,等待你去品尝。只要你能真正掌握我这番话的含义,徘徊在你脑海中的问题可一一迎刃而解。”

  云梦女神的香唇没动半下,声音却可一字不误的送入无双女的耳朵去,神奇至极点。不过无双女已见怪不怪,丝毫不以为异。

  对云梦女神这番话,无双女似明非明,一时没法消化掌握,但不知如何,她感到舒服了很多。

  无双女有失声痛哭的冲动,那种莫以名之的悲伤情绪正支配着她,哽咽道:“你要我到这里来,为了甚么呢?既然一切由命运决定,做人还有甚么意思?”

  云梦女神的声音似从她内心最深处传来,道:“命运当然不是如你猜想那般,亦不用妄加揣测,一天你被局限于生死之内,任何努力只是徒耗精神。驱使你到这里来的并不是我,而是藏在你心中的爱,很快你会明白我说的话,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千万不要错过!千万不要错过!”

  她最后两句话声量转大,变成震动摇晃天地的巨响,回荡在山颠的广阔空间。

  皎洁的明月亮度陡增,一如黄昏的夕阳,山坡被奇异的月芒笼罩,大地在山城四面八方延伸无尽。

  无双女发觉自己在旋转着,夜空的星辰似从天上降下来,绕着她翩翩起舞,奏出寂静的伟大乐章。

  她心中充盈着从未有过的感觉,似是一种深沉的爱,那种爱是没有边际的,无限地扩展了她心灵的天地,爱底下又隐藏着更深广的爱,爱令一切事物都变得完美无瑕,生命再没有丝毫遗憾。

  一时间她把所有曾困烦她的人事全忘得一乾二净,好像这些人事从没有存在过。天地只剩下她一个人,单纯而永恒。
 
第十一章 生离死别

  辜月明和乌子虚奔上城墙,目光越过城垛,往城外瞧去,齐齐大吃一惊。

  “咚!咚!咚!”

  战鼓声中,以千计的敌人正排成完整的阵式,朝他们身处的城墙推进,撞城的檑木车、攀城的云梯、挡箭车、投石机随着敌军不住接近。

  乌子虚低头下望,失声道:“我的老天爷,护城河给填平了,我们可以怎么办?”

  辜月明细察敌人以步兵为丰的军队,约略估计对方的兵力在五千人之上,头皮发麻的道:“我们一个手下都没有,根本是座空城,可以怎么办?

  乌子虚看着来势汹汹、如狼似虎的敌人,倒抽一口凉气道:“我们只是作梦,醒过来便没事,对吗?”

  辜月明惨然道:“对一般人来说该是这样子,不过你的情况很特别,梦醒的一刻,可能是死亡的一刻。”

  乌子虚道:“现在不要提这么大杀风景的事,你比我有主见,告诉我,眼前的情况该如何应付?可以把他们全当作幻影吗?他们由云梯爬上来时我们该不该动手?”

  “喀卡”一声,一颗巨石从城外抛掷而来,照着他们砸下去。

  两人不约而同往两旁滚开去,值此真假难分、晕头转向之际,预期中巨石撞上城墙的可怕声音并没有发生。

  城外一片静寂,听不到任何异响。

  两人胡里胡涂的爬起来,移到城垛往下看去,刚才杀气腾腾的攻城场面已消失不见,草野上不见人踪。

  两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乌子虚吁一口气,惊魂甫定的道:“没有说错吧!只是一个梦境,一个能令我们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无法分出真假的梦。”

  辜月明远眺数里外的无终河,道:“对!你说得对!我猜错了。”

  乌子虚奇道:“猜错甚么?”

  辜月明颓然道:“我们并没有回到千年前的颛城去,只是梦游到云梦女神记忆里的颛城。事实上,颛城已变成一个废墟,这是云梦女神也改变不了的现实。”

  乌子虚讶道:“现在于我来说,孰真孰假没有分别,只要我的感觉是真实,便是真实,管它是千年前初建成时的颛城,还是云梦女神的记忆。可是你为何因此而失落伤情?”

   辜月明伸出双手,用力的抓着他两边肩头,惨然道:“我本仍存有一线希望,云梦女神可凭仙术令你起死回生,可是刚才的明悟,使我认识到云梦女神的法力也是 有限的,事实上衪并没有能力改变已发生的事。唉!我的朋友,你明白我的痛苦吗?死的本该是我,你是不应该为我捱箭的。”

  天色转暗,两人讶然上望,白云飘浮的蓝天已被星夜代替,明月在城的后方升起,月色洒遍孤寂的山城,情景诡异。

   乌子虚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朋友!你不用为我悲伤,现实的我虽伤重垂危,但在这里我却比任何一刻更强壮,更是生机勃发。死亡算甚么呢?人总会有死的一 天,我只是比你先走一步。我很开心,我毕生找寻的正是云梦女神,衪正在召唤我,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朋友!我们分手的时候到了,云梦女 神在催促我们,故把白昼变成黑夜。”

  辜月明骇然下抓得他更紧了,道:“分手?你要到哪里去?”

  乌子虚脸上散发着神圣的光辉,坚定的道:“就是门道尽处铜门后的秘室,寻宝团是从那里寻得楚盒,云梦女神正在里面等我,答案就在那里。”

  辜月明惨笑道:“让我陪你到那里去好吗?”

  乌子虚拿起他抓着肩膊的手,与他四手紧握,欣然道:“真的不要为我悲伤,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况是黄泉路上。我死后,就把我葬在那个密室里。”

  辜月明热泪盈眶,凄然道:“我怎可让你这么走呢?”

  乌子虚道:“若我告诉别人辜月明会哭,肯定没有人相信,不过我大概没有这个机会。朋友!好好的活着。”

  辜月明泪流满面,道:“你走了!我怎么办?”

  乌子虚笑道:“我们各干各的。双双肯定在这座空城的某一处,你去找她,我去找我的女神。别辜负我为你挡那一箭的苦心和盛意。”

  辜月明终于放开他的手。

  “走啦!走啦!”

  丘九师第一个跳起来,看着狼群远去。

  冀善忙起立,有点难以置信的看着狼群安静的离开。

  丘九师道:“现在离天明不足半个时辰,我们要赶快点。”

  冀善道:“左方是无终河,离我们不到三里,如果我们直线前进,遇上敌人的机会很大。”

  丘九师道:“修真有甚么好提议?”

  阮修真尚未说话,百纯插入道:“让我带路如何?”

  三人愕然看她。

  百纯美眸异彩涟涟,轻轻道:“我有个很奇怪的感觉,似是晓得古城的位置,更对这片泽地似曾相识,让我试试看如何?”

  阮修真欣然道:“请百纯带路!”

  雨停了,雾却愈趋浓密,丈许外已视野模糊,看不真切。


  凤公公坐在从船上搬来的太师椅,在无终河的束岸,等待搜索的结果,更期待曙光的来临。

  花梦夫人坐在另一张太师椅处,神情木然,低垂着头,似是认命了。

  一人从浓雾处匆匆而来,进入火把光能及的范围,来到凤公公座前下跪道:“禀告大公公,发现目标的踪影了。”

  凤公公从椅上弹起来,大喜道:“全军起行!”

  辜月明沿着依城墙而筑的绕山驰道,朝位于山颠的神殿举步。在此生中,他是第二回踏足此道,上一次是找戈墨算帐,发生在现实中已成废墟的古城里,现在却是云梦女神记忆中初建成的颛城。

  他此刻的心神全被与乌子虚的生离死别占据,勉强记起无双女曾向他提及曾于幻觉中在神庙内遇见他,遂姑且一试,心中没有抱任何期望。

   可是快到山腰之时,环境骤变,山道再不是平坦的,而是满目疮痍,道上遍布乱石箭矢,地面也凹凸不平,城墙再不是完整的,多处崩塌,随处可见一摊摊焦黑的 血迹,粘在地上和墙头,怵目惊心。到处是毁坏了的推车、投石机,还有马尸人尸,令人惨不忍睹。道旁的房舍部分更冒出黑烟,一片末日的荒凉情景。

  辜月明生出想呕吐的感觉,想到眼前的景象,正是由他一手造成,心中充塞着惭愧、自责和悔疚,更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失落。

  忽然间,他发觉身穿的再不是刚才的劲装便服,而是沉重的古楚盔甲,腰挂连鞘的宛剑,明月已攀上中天,光照大地。

  他忘掉了乌子虚,忘掉了这只是云梦女神一手制造的幻影,心中充满绝望的情绪,深深为自己的行为忏悔,对战争生出彻底的厌倦。下一刻他已站在神殿紧闭的大门前,位于山城之颠的广场杳无人踪,他茫然抬头朝大门上的横匾看去,石匾雕了“湘夫人殿”四个大字。

  辜月明急促的喘了几口气,脑海中浮现无双女的如花玉容,从模糊转为清晰,一股从心中最深处决堤般涌出来的悲伤,洪水般把他吞噬。

  倏忽间无数景象闪掠过他的脑际,他大喝一声,撞门而入。

  神殿广阔的空间展现眼前,尽头处供奉着一座高达丈半的湘夫人神像石雕,神像前燃亮了油灯,火光掩映里,一个女子正跪在神像前,还转首往他看过来,赫然竟是无双女,手上似拿着一个小瓶子。

  辜月明明白了,前世的记忆潮水般倒卷而回,撕心裂肺的痛苦紧攫着他,辜月明狂喊一声,往无双女扑去。

  无双女把瓶内的东西尽倾口内,倒入辜月明的怀里去。

  辜月明心如刀割,痛哭失声,只是看着她不住摇头。

  无双女仰首看着他,平静的道:“我曾经恨她入骨,后来才知道她比我更可怜。不要悲伤,死亡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解脱,我怎忍心看着我最心爱的男人身陷绝境,惨淡收场。”

  辜月明哭道:“不要死!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无双女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轻柔的道:“如有来生,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螓首无力的靠往他肩头,玉陨香消。

  辜月明抱尸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他双目露出坚决的神色,珍而重之的把她的尸身平放地上,然后跪在她身旁,面向神像。

  辜月明此时脑袋只有一个念头,缓缓拔出宛剑,双手握着剑柄,剑锋抵着心窝,急促的喘息着。

  “轰!”

  一个惊雷在神殿上方爆响,殿门外电光闪耀。夫人树开花结果的时候到了,可是他却是万念俱灰,悔不当初。为了湘果,他抛弃了从小相爱的女子,现在她以死亡向他作出无言的控诉。

  狂风从敞开的大门卷进来,神坛的神灯熄灭,殿堂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辜月明用尽全身气力,把剑反插入胸膛里去。

  “轰!轰!轰!”

  雷暴倏趋激烈,似是苍天为这对男女奏起悲绝的丧曲。
 
第十二章 成败得失

  辜月明睁开眼睛,曙光从门道的入口射进来,乌子虚仍靠墙躺在身旁,无双女则呆瞧着乌子虚,见辜月明醒过来,轻柔的道:“他去了!”

  辜月明明知如此,仍忍不住猛坐起来,伸手抓着乌子虚的肩头,接触到他冰冷而失去了生命活力的遗体。

  乌子虚双目轻闭,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容。

  无双女俏睑露出无可名状的哀伤,轻轻道:“他去得很安乐,希望他已找到梦中的女神。”

  辜月明感到自己的心剧烈而痛楚的跳动着。他知道,他已永远失去了唯一的朋友,从此阴阳相隔;又知道他或仍然“活着”,还找到他一直寻找的东西,只是再没法和自己说心事,开玩笑。

  辜月明百感交集,放开抓着乌子虚的手,回头朝通道尽处闭上的铜门瞧去,道:“他最后这个笑容,正是要告诉我们不用为他哀伤,他已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功德圆满地完成今世轮回的使命,再没有任何遗憾,他的生命虽然在这里结束,但他另一个生命,却在另一个神奇的天地展开。”

  无双女垂下螓首,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你所说的,为何这么像女神曾向我说过的话。”

  辜月明沉吟片刻,问道:“双双见过女神吗?”

  无双女低声道:“我不但见过女神,还回到前世服毒自尽前的一剎那,死在你的怀抱里,对生死我已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辜月明长身而起,来到无双女身前双膝跪下,诚心诚意的道:“双双!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无双女娇躯剧震,仰起螓首,朝他望来,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

  辜月明不顾一切的把她拥入怀里,用尽全身气力抱紧她,心中充盈着这一辈子从未有过的激情。他并不是只为前世的罪疚对她作出补赎,而是深深的爱上她,爱上她的一切,没有了她,他将会变成一无所有的人,生不如死。

  她在他怀里颤抖着,毫无保留的反搂着他,前世和今生融合在一起,再没法区分开来。

  昏暗的廊道明亮起来,金芒绽射。

  辜月明首先察觉,在无双女耳边道:“夜明珠亮了。”

  无双女“呵”的一声离开他的怀抱,满脸红晕的看着金光四射的楚盒。

  藏在乌子虚腰带的夜明珠亮起来,透过腰带金光迸射。

  辜月明用手托着无双女巧俏的下颔,让她面对着他,信心十足的道:“这是云梦女神对我们的提示,凤公公来了。双双不用担心,云梦女神已为我们安排妥当。这绝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话犹末已,乌子虚腰带内的夜明珠黯淡下来,楚盒上其它六颗就更明亮了。

  凤公公立在湖旁,聚精会神看着笼罩湖面的浓雾,不发一言。

  花梦夫人和一众将领立在他后方,大军已把整个大湖重重包围。

  莫良跪在一旁,禀告道:“小人在此湖南面处嗅到神捕粉的气味,追着气味到这里来,小人敢肯定五遁盗投湖去了。”

  凤公公冷然道:“五遁盗不会在另一边离湖登岸吗?”

  莫良惶恐的道:“小人怎敢疏忽,已沿湖搜了一次,没有再嗅到神捕粉的气味。”

  凤公公道:“退下去!”

  莫良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起立退往一旁。

  凤公公伸手到怀里去,众人都看得不明所以,只有花梦夫人晓得他是要掏出金刚橛,只不知此橛能否如凤公公所说般能辟妖降魔。

  凤公公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举起金刚橛,喝出没有人明白他在说甚么的藏密咒语。

  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事发生了,密咒仍在湖面回荡之际,蓦地狂风大作,湖上的浓雾被吹得随风四散,由浓转薄,朝阳在对面地平远处现出朦胧的红影,愈趋清晰。

  不但湖上的雾开始消散,整个云梦泽的水雾也开始消失。

  湖心的山城废墟逐渐出现轮廓,晨光取代了雾气,云梦泽显露出它的真面目。

  人人头皮发麻,看得目瞪口呆。

  凤公公则面露喜色,握橛的手不受控制的抖颤起来,可见他的心情是如何激动。

  云散烟消的一刻,丘九师、百纯、阮修真和冀善推进至离古城半里许处的疏林区,到此刻他们才看到前方百多步外便是一组敌人,阻着去路。

  四人像其它人般呆瞪着湖心山城逐渐暴露在日光之下,心中的震撼实是难以形容。纵然古城现形于光天化日之下,仍无损其神秘分毫

  它本身已是个谜。

  丘九师喃喃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阮修真向冀善问道:“凤公公懂法术吗?”

  冀善神色凝重的道:“他一向醉心藏密的手印和咒语,至于他有没有暗地里修练,我便不清楚了。”

  丘九师盯着远方高举金刚橛的凤公公,皱眉道:“这算不算破掉云梦女神的仙法呢?”

  百纯低呼道:“我看到师姐啦!谢天谢地,她仍然安然无恙。”

  阮修真道:“九师!还记得吗?曾经有一个时间,我们想到破法的办法,但破法却等于彻底的失败。”

  冀善和百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说话的是以智计著称的阮修真,遂用心聆听,不敢打岔,以免扰乱他的思路。

  丘九师点头道:“当然记得!”

  阮修真又道:“你们之所以能逃出岳阳城,全因气候突变,狂风雷暴配合得天衣无缝,令不可能的事变成事实。由此可见云梦女神有能操控天气的神通,也只有衪有这个能力。”

  冀善明白过来,道:“阮先生是指现时大雾散去的局面,是云梦女神一手造成,与凤公公没有半点关系,却令凤公公以为自己已降服主宰云梦泽的女神。”

  阮修真欣然道:“正是如此。现在我们唯一应该做的事,是静观其变,看云梦女神如何收拾凤公公,只有衪能使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辜月明有个古怪的感觉,夜明珠由明转暗的“提示”,不是来自云梦女神,而是来自乌子虚,他仍在与自己并肩作战。

  辜月明捧起楚盒,仔细研究,又用手触摸镶嵌在盒面的夜明珠,道:“双双你看!留在盒面的六颗夜明珠,都是不可能拔出来的,而掉下来那颗夜明珠空出来的凹痕较其它浅些和大些,故只要受到震荡,便会脱落。可见七颗夜明珠,有一颗是活的,可以取出来,其它都镶死了。”

  无双女讶道:“这么奇怪!”

  辜月明目光投向乌子虚,道:“他说过开启楚盒的方法,肯定与七颗夜明珠有关,这颗活的夜明珠,当是关键所在。”

  此时一阵阵狂风卷进门道里来,吹得两人衣发飘扬。

  辜月明向乌子虚的遗体微笑道:“朋友!我说得对吗?”

  乌子虚仍是那副含笑而逝的模样。

  无双女低呼道:“月明!浓雾升上去了。”

  辜月明没有朝门道看去,伸手到乌子虚怀里,掏出夜明珠,藏到自己腰带里去。

  “咚!咚!咚!”

  城外鼓声鸣响。

  辜月明爱怜地看着因腿伤靠墙坐着没法移动的无双女,道:“这是招降的鼓音,如果我不去向凤公公献宝,他会攻进来。双双安心在这里休息,等我出去应付凤公公后,然后回来照顾你。”

  无双女骇然道:“月明!呵!”

  辜月明重重吻上她香唇,与她热烈缠绵片刻后,神采飞扬的道:“我是首次去求生而不是求死,双双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

  说毕一手抱起楚盒,断然起立,又解下宛剑,朝出口走去。

  辜月明左手挽着楚盒的一边底部,让另一边抵着腰,神态优闲的走出城门,踏足朝阳斜照下山城直抵离岸半丈许处的驰道,凤公公就立在驰道尽端处的岸边,身后是花梦夫人和一众将领。

  以千计的战士,重重包围着山城,除非他能胁生双翼,否则已陷身无路可逃的绝地。

  数千双眼睛,箭矢般落在他身上,更被他挽着的楚盒吸引。

  楚盒上的夜明珠收敛了,不再是大放金芒,但仍是闪烁生辉,夺人眼目。

  只要是有眼睛的,便知此盒非一般凡物,光是其介乎金和铜的质地,反映着从山城一方斜射而下的阳光,已令人生出异样的感觉,虽然除有限几个人外,没有人晓得那是甚么东西。

  辜月明见凤公公的眼睛瞇得更形窄长,知道他因自己将楚盒公开示众,触犯了他不可泄漏楚盒一事的天条,心生杀机,心中暗笑。同时脚步不停的涉水走到驰道中段的位置,不论离山城入口又或凤公公立处都是约二十五步的距离,肃立敬礼道:“月明向大公公请安问好。”

  站在凤公公身后的花梦夫人心中大讶,她从未见过辜月明这副神态,不但意气飞扬,且充满生机斗志,像天下间再没有能难倒他的事,一时间失去了的希望又被燃着了,虽然她完全不明白辜月明凭甚么去和凤公公争一日之短长。

  四周鸦雀无声,只有数千人的呼吸声,辜月明说话的声音远传开去,丘九师等四人亦可听个清楚。

   凤公公压下心中怒火,事实上近三十年来,他的修养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极少动气,但不知如何,见辜月明拿着令他梦萦魂牵的宝盒走到半途止步,摆明是要 玩手段,登时怒火攻心。当然!他绝不可以动气,在斗争中这是愚蠢的行为,特别于此楚盒即将到手,于此生命最重要的时刻。

  凤公公淡淡道:“月明不必多礼,还不过来给我看清楚你一点。自月明离京之后,公公一直在担心你的生死安危,现在见到你神采犹胜当日,可以放心了。”

  辜月明从容道:“这个容易,只要大公公肯答应我几件事,并表示出诚意,月明会立即把大公公命我寻找的东西献上,好完成此行的任务。”

  包围古城的部队由上至下人人动容,哄动起来,敢以这种口气和态度,向凤公公说出充满谈判意味的话,辜月明是不是嫌命长了?

凤公公举手,起哄的吵声立即敛收,回复先前人人屏息静气的情况。
  凤公公垂手,哑然笑道:“我的确看错了月明,指的却不是月明曾向我说过不畏死亡的话,而是想不到月明竟是个蠢材。纵然月明有剑在手,但只要我一声令下,保证月明万箭穿心而亡,何况月明身上烂铁也没有半把,凭甚么来和我谈条件呢?难道月明以为可空手毁掉宝盒吗?”

   辜月明好整以暇的双手捧起楚盒,以本抵着腰际的一面向着凤公公,赫然是只余一个凹痕的那一面,欣然道:“公公的确看错我了,恰恰相反,我现在不但害怕死 亡,且是怕得要死,怎敢做出惹来万箭穿心的蠢事?大公公看到吗?此盒现在只余六颗夜明珠,第七颗在我的朋友五遁盗手上,他正在城内密切注视我的情况,只要 我有甚么不测,立即捣碎第七颗夜明珠。哈!楚盒虽毁不了,不知夜明珠是不是同样水火不侵,兵刀无功呢?”

  凤公公一双长而细的眼睛张了开来,露出内里杀机剧盛的眸神。

  辜月明暗地里紧张起来,如果乌子虚所料有误,夜明珠与开启楚盒没有丝毫关系,那他将要赔上性命,输掉一切。

  好半晌后,凤公公长笑道:“好一个辜月明,不枉我这么看得起你。月明说吧!有甚么心事尽管说出来,你为我立下大功,只要公公办得到的,公公都会依你的话。”

  人人心中大讶:疑惑难解。以凤公公如日中天的权势地位,怎会向任何人屈服?

  辜月明悠然道:“我有三个条件,首先大公公须恢复夫猛大将军的声誉,还他一个清白,他不但没有挟带私逃,且为保护楚盒牺牲性命,他的遗体就在古城内。”

  凤公公欣然道:“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我全无异议,夫大将军和薛廷蒿的声誉由这刻开始恢复了,我还会请皇上追封他们。第二个条件又是甚么呢?”

  辜月明道:“第二个条件是大公公不得在得到楚盒后向月明和有关人等算帐,包括花梦夫人、五遁盗、夫大将军的女儿和我的族人在内。当然!由今天起,我再没有军职在身,甚么官将之位,一概与我无关。”

  凤公公微笑道:“月明太多疑了,你为我立下大功,公公宠你爱你还来不及,怎舍得杀你呢?这样的条件,根本不成条件。”

  辜月明道:“第三个条件,就是大公公必须为以上条件,当着云梦泽的神灵和包围古城的将兵立下誓言,以示诚意。”

  凤公公狠盯着他,缓缓道:“月明不嫌自己太过分了吗?”

  辜月明回敬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城湖区静悄无声,只有一群飞鸟横过上空振翅拍翼的微响。

  凤公公显然拿他没法,仰望晴空,半晌后,一字一句沉声道:“我谨在此立誓,只要月明你交出完整的楚盒,刚才答应的两件事,会如实执行,如有违此誓,教我生则受尽病痛折磨,死则永不超生。天上的神灵,尔等在场的每一个人,可作明证。”

  辜月明唱喏道:“多谢大公公恩赐。”说罢就那么举步朝凤公公走过去。

  簇拥着凤公公的将领亲随,人人紧张起来,谁都晓得辜月明的厉害,虽然是赤手空拳,怎知他还有没有别的手段,如非凤公公打出勿要妄动的手势,恐怕已有人刀剑离鞘。

  辜月明轻松的跨过驰道和岸边的空隙,直抵凤公公身前,躬身双手奉上楚盒。

  凤公公双目射出炽热的神色,双手接过楚盒时,竟抖颤起来,可知他内心的激动。

  花梦夫人明白,岳奇明白,其它人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么一个盒子,对见惯奇珍异宝的凤公公有何吸引之处。

  凤公公沉声道:“第七颗夜明珠呢?”

  辜月明伸手入怀,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要紧张,因为直至此刻,他仍不知自己是不是做对了,还是大错特错。唯一可令自己安心的想法,是直至此刻仍没有另一个选择,从而推测出一切仍是在云梦女神的控制下,每一个人仍深陷在那个命运的布局中。

  他以两个指头捏着夜明珠,递给凤公公,夜明珠又回复金光灿烂的本色。

  他的行动立时引起一片哄闹,人人晓得精明如凤公公者,也被他愚弄了。

  凤公公此时哪来闲情与他计较,一手抱着楚盒,另一手接过辜月明递来的夜明珠,身体挺得更笔直了,一下子像年轻了数十岁,眼睑内的眸珠闪闪生辉,脸上生气勃发,喝道:“所有人全退到三丈之外去,月明留下来。”

  众人潮水般往后退开,凤公公盯着辜月明,压低声音道:“月明晓得开启楚盒之法吗?”

  辜月明坦然道:“不知道!”

  凤公公喝道:“搭帐!”

  闻令亲兵蜂拥而至,搬来帐幕支架,就在凤公公身后手法纯熟的架设一个方帐。

  凤公公把夜明珠纳入怀里去,改以双手捧着楚盒,看情况他即使累死也不会交给手下代劳,让楚盒离手。

  凤公公显然正处于最颠峰的状态下,没有丝毫倦容,精神奕奕,目光回到辜月明身上,点头道:“我相信月明。”稍顿又道:“我为何肯相信月明呢?”

  辜月明又再面对凤公公的问题,又是不能不答,苦笑道:“大概因我是个不贪宝物的傻瓜吧!”

   凤公公哑然失笑道:“月明真风趣,公公怎会为这个原因相信你?坦白说,我根本不相信任何人,而若我不是这样的人,早给冀善宰了!对吗?正因为我不相信任 何人,所以我知道站在我身后的岳奇,是冀善布在厂卫的内奸,我还故意让他去接触你的红颜知己花梦夫人。月明该比我更明白男女之间的事,在那样的绝境里,俊 男美女,同病相怜下,最易生情愫。干掉岳奇该没有违背我对月明的誓约,月明同意吗?”

  凤公公反击了。

  辜月明生出非常古怪的感觉,似在这一刻才真正返回现实里去,而在此之前一直有种如在梦中、难辨真假的感觉。

  凤公公的心肠实在坏透了,对敌人像猫戏耗子般摆布捉弄。

  幸好辜月明没有一刻比此刻更清楚他和乌子虚、云梦女神所组成的无敌组合,仍是所向无敌,凤公公也不是对手。若无其事的道:“一切依大公公的意思办。”

  华丽的巨型方帐,已矗立在凤公公身后,在这个背景衬托下,这个当朝最有实权的老太监,益发有不可一世的气概。

  凤公公喝道:“布防!”

  丘九师等看着凤公公的人竖起方帐。

  百纯不解道:“辜大哥怎可以把湘果交给凤公公呢?”

  阮修真道:“辜月明这么做,肯定有我们不明白的原因。”

  丘九师道:“这头老狐狸怎会忽然失去耐性?不可以回到船上才慢慢享用湘果吗?”

   冀善神色凝重的道:“他是逼不得已。这几个月来他的健康情况急转直下,不时出毛病,可知他大限将至。所以纵然他清楚身体的状况不宜舟车劳顿、长途跋涉的 南下洞庭,仍不得不亲身赶来。我敢肯定他离京前服下人参灵芝一类大补之药,以催发潜能,但利等于弊,一旦药力消失,他的生命也会被掏空,大有可能立即倒 毙,所以楚盒到手,一刻都不愿浪费。”

  阮修真双目亮了起来,道:“这么说,凤公公也是没有另一个选择。”

  冀善叹道:“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盒内盛装的不是仙果而是毒果,让这大奸贼自作自受。”

  丘九师等不由紧张起来,聚精会神遥观情况的发展。

  三十多个凤公公的心腹手下,把丈半见方的帐幕团团围着,守护四方。

   凤公公盯着辜月明,双目射出残忍冷酷的神色,摇头叹道:“月明太低估我了,要和我作对,你还未够资格。本来你为我立下大功,我只会对你宠爱有加,你却公 然来下我的面子。要整治你,方法多不胜数,你开出的两个条件管甚么用呢?我会让你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滚!给我滚回城道中间你刚才的位置去。”

  辜月明洒然一笑,掉头便走。

  直至他回到刚才的位置,凤公公捧着楚盒,进入方帐,门幕垂下。

  数千人的目光,全集中到竖立岸旁的方帐去,气氛诡异,众兵将只以为凤公公是要在帐内开启盒子,以检视内藏的珍宝,只有辜月明等几个知悉内情者,晓得凤公公要在帐内的隐蔽空间服食湘果。

  一阵长风从湖心的远古城池刮过来,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掠过水泽荒野,望无终河的方向吹去。

  辜月明立在驰道中段的位置,盯着方帐,心忖这个命运之局,已到了最后的一刻,一切将见分明。

  没有人敢呼一口大气,没有人知道帐幕内的情况。

  蓦地帐内传出凤公公疯狂了般的嘶喊怒叫声,人人听得胆颤心惊,不明所以时,楚盒破开门幕给掷了出来,“当”的一声落到帐幕丈半外的地上,还翻了两转,差点砸中其中一个守卫,可见凤公公大怒泄愤下,用的力道是多么狂猛。

  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追着楚盒,几乎认不出是同一个盒子。镶在盒面的夜明珠再没有半点光泽,盒子核心的部分凸离盒面,只有底部处与盒子相连。

  楚盒内竟是空无一物。

  众人的目光又回到帐幕去,瞪着幕门,预期的是暴跳如雷的凤公公从帐幕冲出来,大发雷霆,看谁遭殃。

  守护帐幕的亲兵呆立不动,不知该如何反应,没有凤公公的指示,连打开幕门这样简单的事也没有人敢去做。

   在万众期待下,凤公公枯瘦的手伸出幕门外,似要抓着甚么似的,或许只是想掀帘而出,倏地抖颤起来,还抖颤得很厉害。众人仍末想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时, 凤公公冲幕而出,其容颜像忽然衰老了十多岁般,脸上再没有半点血色,发了疯似的两手往头上不住乱抓,步履跆踉,“蓬”的一声直仆往地上,抽搐了几下,再没 有任何动静。

  全场数千人,由上至下,包括辜月明在内,人人呆若木鸡,只知瞪眼看着。

  “圣旨到!”

  值此人心惶惑、军心大乱之时,没有一句话比这三个字更有镇慑力。

  众人循声瞧去,冀善一手高举代表皇上亲临的龙符,另一手执着圣旨,从包围网的后方急步走来,战士们认得他是凤公公的心腹太监,连忙让路予他通过。

  辜月明心中一阵激动,乌子虚说过的话在他心中响起,因为有云梦女神作他们组合的成员,所以最后的胜利,必属于他们。

  现在胜利已降临他们这一方。楚盒竟然是空的,活活气死了凤公公。

  湘果究竟到了哪里去呢?为何凤公公深信不疑湘果藏在盒内?

  这些疑团,大概永远也没有人能弄清楚。

  岳奇大声应道:“圣旨到!全体人员下跪接旨。”

  说罢领头下跪,他两旁的将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谁先跪下去,接着其它将领亦曲膝跪地。数千战士慌忙跟随下跪。

  辜月明长吁一口气,含笑向一脸惊喜的花梦夫人举手问好后,掉头返城去了。

  一切将重新开始。
 
第十三章 湘果之谜 (终)

  乌子虚策马冲出城门,过吊桥,走上通往无终河的驰道。

  守不住颛城了。

  他一直不相信敌人能攻下颛城,可是这个信念已破灭了,刚才在城颠的湘夫人殿内,他找到城主以宛剑自戕的尸身,还有服毒自尽的可怜妹子。一切都完了。他自己的生命亦在消逝中,疫毒正侵蚀他的身体,唯一的希望是能支持到返回城去。

  “轰!轰!轰!”

  惊雷闪电充天塞地,狂风肆虐,暴雨无情的鞭挞着无终河原,箭矢般迎头照睑朝他射来。

  天空变得昏黑浓浊,乌云疾走,风势短促而疾劲,林木疯狂的摆动,地面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天地的狂暴像全聚集到这片河原区,他感到自己完全孤立无助,倚赖的只是心中燃烧着的爱火。

  自从在苍梧见到她,他对她的爱从没有减退过,只是九年来他只能把对她的爱埋藏在内心深处,他怕看她怨郁的眼神,他知道她明白自己,他亦明白她。

  现在城主死了,他对她的爱像山洪爆发,再没有人力能抵挡。可是死神正紧紧攫住他们,如果没有回天之术,她会死得很惨。

  唯一可改变她悲惨命运的,就是湘果。

  闪电下劈,在离地面只有半丈的近处爆闪电火,天地煞白。乌子虚犹如一个盲人,纯凭感觉策马奔驰,狂怒的风雨在四周咆哮,雨水刺痛他的脸,迷住了他双眼。

  河水激流奔腾的声音传入耳中,乌子虚策马收缰,终抵无终河旁。

  对岸本是绵延无尽的敌人营地,现在见到的只有电光和暴雨。

  乌子虚拔出插在马侧的宝剑,想到城主正是以此剑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用来采摘仙果,不由百感交集。

  狂暴的湍流里,闪动着一团忽明忽暗的奇异金芒,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如此奇景,上一次已是十年前的事。

  湘果湘果!你是否真像传说般神奇,能起死回生,令人变成天上的神祇?

  乌子虚奔到河边岸旁一块大石处。

  他知道对岸的敌人正注视着,任谁都不肯错过眼前壮丽诡异的情景。

  乌子虚狂喊一声,投进无终河去。

  “轰隆!” 一道电光劈在他刚才立足处,大石立化粉碎。

  乌子虚携剑投入冰寒的河水里,湍流的力量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入水不到半丈便被急流冲得身不由己,不辨方向位置的翻滚,正心叫完了,倏地撞上大片柔软的东西,化去了冲击的力道,当醒悟被水冲得撞上夫人树时,肩膊已撞在树干处,痛得他连喝几口水,一阵晕眩。

  下一刻他已凭惊人的意志力往上攀去,金光闪现,他不顾一切的伸出左手,一把抓着湘果,一股水流把他冲得双脚再缠不住树干,立要离树而去,值此成功失败系于一线的剎那,右手宝剑顺水而挥割断了果茎。

  还未看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时,急流已带得他往下游去了,人的力量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的神智渐转模糊,但心中似有个声音,在鼓励他千万不要放弃。

  忽然他又到了水面上,贪婪的吸了几口气,背脊传来剧烈的痛楚,令他清醒过来,原来水流把他冲到岸边去。眼看水流又要冲得他离开岸阜,乌子虚不知从哪里生出神力来,举起宝剑,硬插入岸边的泥石里去,借力登岸,全身乏力时,马嘶声传入耳内,竟是爱骑追着他来了。

  乌子虚急忙爬起来,顺手拔出宝剑,扑到马侧,喘着气呕吐着河水,把湘果放入挂在马侧预先开启了的宝盒,然后把突出的部分按回原位,再把宝剑插回马侧的剑鞘内去。此时他已接近虚脱,喉咙像被烈火烧着,那种被疫魔活生生折磨的感觉,是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的。

  忽感有异,原来宝盒上的七颗夜明珠,竟变得金光四射,夺人眼目。

  乌子虚回过神来,不敢多想,辛苦的爬上马背,再支持不住,伏在马身处,死命搂着马颈。

  健马长嘶一声,放开四蹄,朝山城全速奔回去。

  乌子虚的神智介乎清醒和昏迷间,只知雷暴正逐渐收敛,其它的事一概不知,一概不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马速转缓,最后停了下来,他睁目一看,已回到城内去。

  乌子虚回过气来,连忙下马,宝盒仍是金光灿烂,光芒照人,乌子虚想也不想,取下楚盒,奔进通往石堂的门道。

  走在门道时,他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似在不久前,在这里曾发生过一些事,偏是没法记得清楚。

  石堂铜门往内张开,乌子虚忘掉了一切,直入石堂。

  石堂的中央处,他最心爱的女子就躺在石床上,头靠竹枕,如云的秀发散垂两旁。

  乌子虚一看之下登时苦泪泉涌,她本是秀美清丽的花容布满可怕的红斑,睁而不闭的长眸再没有半点生命的迹象,如此情况他近日来已见惯了,这是每个因疫症而亡的人的死相。

  乌子虚在床边坐下,无意识的取出盒上唯一能活动的夜明珠。

  北斗九星,七见二隐。开启宝盒之法,关键处正在二颗隐星,恰在盒上花纹两朵花蕊的位置。

  他拿起夜明珠,用力按入其中一个花蕊去,起始时盒面全无变化,忽然盒内传来吸摄的异力,夜明珠随盒面凹陷下去,发出“得”的一声。乌子虚又对另一个位置如法施为,发出另一响音。最后他把夜明珠送回本位去。

  宝盒的锁开启了。

  他不知自己在做甚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喂她服食湘果。

  乌子虚伸手到盒底,用力往上推,盒子中央的部分徐徐上升,突出盒面,令人不敢直视的湘果出现眼前,登时满堂金光。

  乌子虚取出湘果,温柔的用手张开她的小嘴,把湘果送入地口中。接着一阵晕眩,从床边翻落地上。

  他无意识的把宝盒突出来的部分按回去,两个凹陷的位置立即回复原状。

  此时他的皮肤出现死亡的红斑,心疲力累下,他挣扎着跪起来,爬到石床边,朝石床上心爱的人儿瞧去。

  她毫无动静。

  乌子虚心叫完了,时间停止下来,生死对他再没有丝毫意义。

  就在他呼出最后一口气当儿,床上美女的秀发无风自动,露出衣服外的玉容和手足均泛起奇异的金光,整个人像会发光发亮的样子。

   她倏地从石床坐起来,金光笼罩,似晓得所有事般把乌子虚的遗体搂进怀里去,玉容平静,香唇凑到他耳边,情深如海的轻轻呼唤道:“纵然沧海变成桑田,高山 化为平地,日月失色,天地崩塌,但我们的爱却会永远燃烧,直至宇宙的尽头。有一天,我们会重逢,你将再从这道铜门走进来。”

  说毕整个石堂被强烈的金光填满,厚重的铜门自动关闭起来。



  「全书完」
 
妙得很,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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