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周末一大早,妻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起来。先是“丁丁当当”剁肉馅,剁香菇末,切葱姜末,然后就大展身手地包开了馄饨。妻北方生北方长,可能因为父母都是江南人,做北方人的饺子一点儿也不灵光。可做起鲜美可口的江南大馄饨却很是拿手。她的馄饨,不光我爱吃,孩子爱吃,老马一家也都很赏识。今天上午我们要去老马家送工资,顺带也给老马妻女俩带上些新鲜美味的馄饨尝尝。
等我们从老马家出来赶到岳父母家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一进门,小阿姨就告诉我们装修人员星期五就把空调安装好,还在岳母的指挥下把工程剩下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大的家具也都摆好了。今天我们可以休息一天。
妻的母亲正在在后院侍弄花花草草,那是她的乐趣。水灵灵的月季、香味浓郁的玫瑰、白紫相间淡淡的丁香、几株来自大洋彼岸的郁金香,还有墙角挺拔清翠的几丛绿竹把她的小小后院挤得满满当当。
妻的父亲正在他的书房接待一位女客。我们进来的时候好像他们谈兴正浓。孩子一见岳父,不管那里是不是有人,喊着“爷爷”就要跑过去,被我和妻一把拉住,打算一起先去花园加入岳母伺弄花草的行列。这可也是我的爱好。
不想,岳父却叫住了我们,把我和妻介绍给他的客人。
我和岳父涉猎的领域有交叉之处,但不是同行。看来访者的年龄,她一定是岳父研究领域中的晚辈。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不便插嘴也不愿意插嘴。我不需要在岳父面前逞强,显示什么。作为女婿,在岳父母面前,最好藏愚守拙。所以就连做学问,我也尽可能避开岳父可能涉猎的题目。
这位是杨蕙女士,是我的老朋友欧阳教授推荐来的。这是我的女婿和女儿。岳父为我们一一介绍。不知为什么,岳父说完又加了一句:我女婿对佛教很有研究,特别是禅宗。知道这是岳父对我的褒奖。听起来却像是很不经意的一提。
这位杨女士年纪轻轻,大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带着江南女孩特有的清秀美,属于那种一见面就能让人记住的女性。
我不知道她是否已和岳父谈完。听了岳父的介绍,可以明显看出她很兴奋,好象忘记她是来找岳父请教的,倒像和我是熟人。她丝毫没有拘束地跟我谈了起来。在岳父家,我怎么说也算是半个主人吧,可她倒好,反宾为主,弄得我倒像是客人,她成了主人。
岳父显然不愿意插进我们的谈话,当然更不愿意陪着我们聊天。那是他的身份。几分钟后,岳父很客气地说了句,你们聊着,我还有事。就牵着孩子乐呵呵地走了出去。妻紧随其后也客气地跟客人打了个招呼,对不起,我也不奉陪了。我去花园看看。
我知道,岳父肯定是带着孩子去享受他的天伦之乐了,同时也会顺带买回晚饭要吃的东西。
现在,岳父的书房里只剩下我和她,她的话更多了。
她越聊越兴奋。清瘦文雅的脸庞又添上了些许调皮和灵气。她的眼睛很亮,眼眸如水晶般清澈,全身洋溢着难以抑制的青春活力。
我们聊起了佛教,聊起了禅宗。
打开了佛教的话匣子,那便不是几分钟能够说完的。
她确实读过一些佛教的书,谈起来挺有自己的见识,不过显然只是爱好而已。因为她时不时把佛教各派的理论搅和在了一起。既然岳父说我对佛教“很有研究”,且又年长她几岁,我就做出了一种姿态。那姿态,似乎是专家在听刚入门的学生谈自己的读书体会。
她说起禅宗四祖传衣钵给神秀和惠能的故事,也背了一下神秀、惠能那两首很有名的“身是菩提树”、“菩提本非树”的禅诗。对“顿悟”和“渐悟”的理解也还不算出格。她还谈到禅宗六祖惠能在广州法性寺有关“风动”、“幡动”的故事,好像挺有心得。对苏轼的诗词文,她读得也真不算少。特别是苏轼与禅僧斗嘴的逸闻趣事,不说是了如指掌,至少也能说得头头是道。我估计,她可能翻看过《五灯会元》。
我虽不是什么禅学领域的专家,可与她相比,至少可以算是个先行者。她所说的对我来说,不免有些肤浅,但她的自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以及谦逊求教的热情,不知不觉地把我带进了自己也沉醉的佛教领域。她感染着我,也吸引着我。
毕业后的几年我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埋头做学问写文章。妻早就讥笑我未老先衰,成了古董,可我总是付之一笑。那不过是你的偏见罢了!
妻,整天和自己呆在一起,她的话听久了,听多了,耳朵起了茧子,不再把它当作一回事。所以我还照旧忘情地在散发着陈年典籍特有味道的书堆里爬着,码字,自我陶醉。
直到今天,我那好像原本已经老化了的心突然被一个外人,一个浑身散发出青春气息的年轻女性所唤醒。她,让我回想起自己读大学、研究生时的黄金时代;她,让我突然好想紧紧抓住自己青春年华的尾声。想当年读书时,自己不也是一样地不知天高地厚?写了几篇文章,读了几本书,就俨然以为可以跻身作家或者学问家的行列了。这就是年轻的魅力!
她不停地说着。我只适时地插进来对她所说的精到之处称赞几句。
下意识中,我想我有点儿装模作样,但装得还算不错,竟然误导了她,让她真把我当成了专家学者。而我自己也信以为真了,以为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一位崇拜者,一位知音。
看她说得兴致勃勃,我起身给她沏了一壶龙井茶,又续了两次。她说起话来的声音很好听,平静委婉中带着抑扬顿挫的节奏。
我没注意什么时候妻和岳母已经从后院回来,准备做晚饭了。
那时,我完全沉浸在我们的谈话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我原本是来帮岳母做事的。事后很久,我还一再地追问自己为什么和她在一起谈了两个多小时会以为只过了二十来分钟?我怎么会如此专心致志地聊天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后来我想起朱光潜在“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中说过的一段话,也是到现在我唯一还能记得的他说过的话。那段话的大意是,一个人对着一尊艺术成就极高的雕塑或一幅画看上二十分钟,你会觉得像是看了一个钟头那么长。而和一个血泽鲜丽的姑娘谈上两个小时,你会觉得只过了二十分钟。
这大概正是我当时心态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