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的口气语调与前面三章比起来都苍老了许多,是从诸葛瞻的角度来写了吗?诸葛瞻到底死没死啊?把我都给看糊涂了。《炎兴》第四部 寒星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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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我亲眼所见的最後景象,是金色的夕阳丶歪斜的地平线,爱子与黄尚书身负重创,奋勇拼杀於千军之间。
视野渐暗,喊杀声淡去。
在完全失去意识前,我有个想法:
有张一望无际的画纸,天下千万人立於画纸上,每人一生只画下一笔。有人定下格局,有人增色修饰,或是若有若无,有的不幸成为疵病败笔,却又被後至的神来一笔补救,巧夺天工。这一幅画永远无法完成,无论怎麽扩充,边界总有无尽的空白。
诸葛瞻远离了拥挤的山水,朝向一片广大无际的空白,添上一道若隐若现的紫毫淡墨,留待後人增补修改。
这一幅画有个名字,叫作「天下文明」。它是天下人生存的轨迹,前仆後继,世代交替。
诸葛瞻的这一笔,比起整幅画,自然微不足道。每一笔都微不足道。
思路在这里中断。
我死了。
……
死,原来是这麽回事。
意识尚存,便是魂魄。我的魂魄不具备色彩丶形状丶气味,寄身於虚无,无法显灵丶化作坟堆上一道青烟,无法托梦控诉冤情,也无法操纵师婆的唇舌,断言敌军是否会打来。
无目,自不见风光景物;无耳,故不闻钟鼓瑶琴;无手,亦触摸不到丝帛毛毡丶肌肤发丝;唯一的例外,是我感受得到人心--情感丶思索丶毕生追寻的欲望与梦想丶不可告人的秘密与回忆。通过澎湃激昂的感动,我再见壮丽河山;透过舒坦安宁的静思,我再闻丝竹仙乐。当人们伸出指尖,我再次碰触到爱欲与亲情;当人们洗耳恭听彼此的话语,心头涌现七情六欲丶漠不关心,我再次贴近智慧与哲理。
原来,人死之後,肉身回归尘土,魂魄回归人心。
每当人怀念起诸葛瞻,我便融入他的心灵,随他思潮起伏,与他沉溺回忆。我无法宣判是非丶论断曲直--我既融入了他,我便是他,但他还是他。我只是一名永恒的参与者,无声无息。
的确,死者依然活在人们心里,并成为他们的一部份。
※※※※
我想起一段往事。约三十年前的某个冬日,我拜访诸葛丞相,在结冰的江水边找到他们父子。
当时的诸葛思远只有六丶七岁,聪明可爱。记得他那时正像我这麽蹲坐着,伸手轻按上江面上的浮冰,一小片薄冰破裂,载沉载浮,随江飘流。
「大将军,印绶丶符节已交付护军胡烈。锺会候於涪城东门。」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清柔悦耳的女声,我心中一阵温暖。她是诸葛丞相之女的养女,熟人都喊她「小玉」。我在心里也这麽叫她。
小玉仁义果敢丶忠勤国事,每每让我想起年轻的自己。我自知来日无多,只愿即时培养她,成为栋梁之材。
汉室坍毁,只要栋梁仍在,便能再撑起它。
我起身正立:「兴汉将军,妳传我将令,三军就地放下兵器丶仪仗,牙门将丶都尉以上随我入城。」
「是。」小玉领命,正要转身,又被我叫住。
「昔日卫将军领军至涪城丶之後妳回成都,可曾接到我亲笔公文?」
「在涪城时,我等只接到辅国董将军的亲笔军情。喔!」小玉突然眉头一皱:「还收到锺会的伪书。这小人,竟敢模仿大将军的笔迹,被卫将军慧眼视破!」
是了,诸葛思远工书画,强识记,我虽出征在外,历年多次上表,他在尚书台必然熟悉我的笔迹。锺会这是班门弄斧,自不量力。
「锺会在伪书里说什麽?」
小玉眼眸一转:「锺会要成都军提防邓艾『攻敌之必救』,偷袭成都,令我们出城阻击邓艾。」
我脚下轻轻一踩,一片碎冰断裂丶随水飘流。
我早习惯了战争的冷酷与诡谲,却仍不免对锺会增添一丝厌恶--不为锺会模仿自己笔迹,我甚至感到些许荣幸;而在他刻意泄露机密,驱虎吞狼,使汉军与邓艾杀得两败俱伤,好成就自己的功业。如此一来,无论这伪书是否被识破,汉军都洞悉了邓艾的动向。局势也正如锺会所预料,成都军与邓艾在绵竹关大战一场。锺会唯一失算的,是短短数日之内,成都朝廷竟向已是强弩之末的邓艾投降。
「敢问大将军的公文内容是什麽?末将可转告蒋太仆,带回成都。」
公文写了什麽?
大约十日前,我从心病昏迷中苏醒,军帐外仍是漫天大雪。我坚持前军即刻进发,自梓潼走郪道下广汉,再北上涪城,与成都军夹击邓艾。
山道积雪即膝,举步维艰,才走了一半,探子回报,卫将军已率成都军在涪城小胜一阵,击退邓艾。我与众将商议,认为邓艾後军尚未出阴平,这前哨战只是邓艾的缓兵之计。他无法进占涪城,深入敌境,有进无退,极可能冒险一搏,只带数日军粮,直取成都。这麽一来,汉军只须用汉中围守之法,分兵坚守成都丶涪城,迁入临近诸县百姓,坚壁清野,不留半粒米粮资敌,则邓艾必败无疑。
我连夜写就公文,盖上大将军印,星夜飞马,送往涪城。
三日之後,探子回报,汉军已经弃守涪城,在绵竹关大战邓艾,全军覆没;卫将军父子丶尚书张遵丶尚书郎黄崇丶羽林督李球等为国捐驱!我压下消息,强忍悲痛,又上表奏请天子亲率成都数十万百姓坚守城池,待邓艾粮尽退兵。自己对付了进占涪城的锺会,便率军回援,消灭邓艾。
想不到,下一次听见成都的消息,便是朝廷的投降敕令。郪道十里汉营,咒骂丶号哭连绵不绝。
我深吸一口气,顿觉冰凉清新丶醒目提神。小玉正耐心等候答覆。
我想起诸葛丞相的告诫:
「分享悲伤,乞求安慰;独享悲伤,转念无畏;往者已逝,来者可追。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兴汉将军放眼将来,传令去吧。」现在我把它传给丞相的外孙,希望她终身受用。
「是!」小玉回身便走。她头後有箭伤,不戴钵盔,仍缠着一圈白布,长发飘逸於刻痕累累的金色鳞甲上。
看着涪江边上的浮冰,我又回忆起三十年前的那一日,诸葛丞相告诉自己一个比喻:
「天下人事,好比这岁末江水,无分贵贱贫富,人人都是一滴水。当他们紧密团结,便凝聚为一层薄冰,权且浮出水面。而当人们稍有不慎,凝聚不力,便要落入黑暗深渊,混入无数水滴,随波逐流。」
三十年後,我已体会丞相的真义。这团结的薄冰,是人性里互助丶关怀丶同情丶包容所累积出的知识丶道德与制度。而冰下的深渊,是自顾不暇的翻滚丶苦难丶孤独丶自求多福,转瞬之间没入尘土。
如今,我与当年丞相同身为汉臣之首,我得团结众心,再兴汉室,不叫他们沉沦於黑暗的世道里。
这便是我馀生的使命。
青袍银甲,大丈夫威武不屈,我昂首阔步,走在两万馀人队伍的最前头。
我後头紧跟着两位老将军--左车骑将军张翼,右车骑将军廖化。他们随军征战多年,在我面前为无奈的投降难过;但从他们以往的言谈看来,他们也许正庆幸着杀戮与苦难的结束。
我心里闪过一丝怀疑--复兴汉室,是否意味着苦难再起……
涪水对岸,十万魏军营寨错落离散,涪城东门悬起一面巨大的青色「锺」字纛旗。纛旗下,魏将左右排开,正中这位清秀潇洒的中年魏将,想必是锺会。
「伯约!相见恨晚!」锺会笑得灿烂。
我年过六十,阅人无数,自认看得穿一切矫情的伪装--锺会这笑容暗藏侥幸。
或许他没想到姜维与汉将会立刻放弃抵抗,并朝自己投降。或许他看上汉将丶汉军的实力,毕竟当今魏国拜将领军者,大多是锺会这样的世家大族子弟,缺乏挫折磨练心志。锺会手下的魏军战力也十分低落,汉中的汉丶乐丶黄金三城围了几个月也束手无策,十几万大军在汉寿也疲於奔命,不敌汉军不到半数兵力的袭击,还烧了他大半屯粮。
「镇西将军。」我长揖不拜,肃容正色:「国家精锐皆在,今日相见,犹嫌太早。」
锺会双眼一亮,嘴角上扬,显露出自信:「伯约凛然大义,成就全汉之功,不负天下盛名。再动干戈,千万人死无葬地,非仁人君子所愿。」
传闻锺会绝顶聪明,如今一见,他话里果然暗藏玄机。
受侵攻而亡国,君子只须以直报怨。我点头拱手:「据闻将军自淮南以来,算无遗策;中原安定兴盛,多赖将军之谋。将军聪慧过人,必能禁止将士掠夺,并广纳丶重用前朝贤良。」
「哈哈,哈哈哈!」锺会纵声大笑:「肯定!今後不分彼此,当世雄杰,理当结为知己至交!先为伯约介绍魏将!」
锺会先招来镇西长史--京兆人杜预丶字元凯。杜预长锺会三岁,高大丰腴,双颊泛红,满面春风。
「楚材晋用,戮力壹心。伯约兄顺时而动,从善如流。在下今後多有请益,烦请赐教。」杜预作揖。
「哈,瞧这个『左传癖』!为这四句,想了老半天吧?」锺会冷笑两声。
杜预连连点头,眯眼微笑。这微笑单纯无邪,杜预若非天性善良,便是极具心机之徒。
锺会再介绍镇西护军--安定人胡烈,字玄武。胡烈长锺会五岁,粗壮雄武,方脸上胡渣横生,肩上受了创伤。胡烈身後是他十七岁的儿子,浓眉细眼,名渊丶字世元。
「伯约争战无敌,士季谋略无双,你二人正是绝配,辅佐魏室丶晋公!」胡烈溢美称赞我俩,豪爽中倒有几分逢场作戏。言过其实者,不可大用。
还有另一个镇西护军--右北平人田续。他身形矮胖,肤色黝黑,两道凤眼上挑。
「将军,今後都是自己人,多谢关照。」田续谦卑低头。他没有一般武将的刚气,却颇似市集里和气生财的商贩。
就在两个月前,胡烈丶田续这两个护军领军两万,为锺会强攻阳安关,锺会大军随後赶到。我为了对付雍州刺史诸葛绪,救援迟了一日。倘若阳安关尚在,今日投降的只怕是锺会,不是姜维。
「二位护军,相见恨晚。」我拱手作揖,目光如炬;胡烈客套还礼,田续竟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不晚,不晚,如田护军所言,今後都是自己人,一同为魏室丶晋公效力。」锺会毕竟聪明,听出了我的意思,又话锋一转:「说到这,征西将军不请示朝廷,便擅拜巴蜀故将,不可一世。田护军,你随邓征西发兵阴平,直至涪城。依你看,若非魏军主力与伯约相持於剑阁,邓征西哪来的好运?」
「征西将军刻薄狂妄,急切求功,将士操劳,苦不堪言。」田续唯唯诺诺:「此外,邓征西命投降的江油汉军诈降,挑拨离间汉军中的益州人丶荆州人,又散布汉大将军姜伯约病发身死的谣言,终使得绵竹关数千汉军连夜逃亡。」
我身後一班汉将听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邓艾。
邓艾如何得知季汉荆丶益不和,又晓得我心病发作?只怕他有季汉降将相助。
我欲复兴汉室,除了慎选精忠信实之士,还须深明魏国内情的帮手。人才何处寻?
「若伯约与诸将得以回救成都,邓征西还不粉身碎骨!」锺会跟着汉将愤愤不平,一对眼睛却盯着我瞧。
我直与他四目相交。由此,我大概摸出锺会的为人。
而锺会也能从我的缺乏反应中看出我的为人。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锺会点头称是,再介绍帐下魏将数十,大多似胡烈夸口不实丶田续拘谨慎言,照面而过,乏善可陈。其中一个高大的南安人丶中尉将军庞会满面凶光,竟於众汉将面前大言不惭,愤恨不能领军杀进成都,被锺会以道义劝止。如此器量狭小之人,安能为将?荒谬至极。又有一个瘦小的帐下督丘建,战场上失去右手数指,他思辨敏捷,与锺会丶胡烈二人谈笑风生,乍看推心置腹,实则满口虚浮,空洞夸大。魏国世道如此,我自幼领教,不足为奇。
换我向锺会等介绍汉将。左车骑犍为张翼丶右车骑襄阳廖化名震中原,锺会率众以长者之礼相待。而身肩天子敕令的太朴蒋显应答如流,不卑不亢,锺会连连称奇。
「这位是兴汉将军,蜀郡诸葛玉。」
「巾帼须眉,久仰盛名!」
小玉默默仰望晴空,不作回应。我暗敬她的胆气。
「汉寿中军的粮仓丶主帐,都是妳烧的啊?」
「……」
锺会的热脸贴上冰霜,依然莞尔逗笑:「好,各为其主而已,不必妳赔了!今後都是同僚!」
「……」
小玉始终没瞧锺会一眼。锺会身後的一群魏将却已怒气冲天。
「降将安敢嚣张!」
「无知妇人,别把自己当回事!」
叫得最大声的是庞会:「她害我多员大将性命,请斩之,以谢诸军!」小玉狠狠瞪着庞会,双拳紧握。
「无妨,大国上将,须有仁厚之风。」锺会安定了众将,转身又道:「四百馀年汉室过眼云烟,风骨尚存,正附在诸位身上。佩服!」锺会垂头拱手。
小玉终於开口:「长夜漫漫,众人皆睡,醒者期待天明。闻镇西将军深算多谋,左右朝政,举足轻重,若为天下长治久安奋斗,玉自效犬马之劳。否则视同陌路,多言无益。」
魏将无言以对,锺会怔了片刻,正色回答:「汉室忠义者多如羽毛。国祚迁移,付之天命,叫人如何不惋惜……」
锺会语重心长,长叹一声。
我无法确定锺会是否发自真心。他饱读诗书,理应深明圣贤道理。但身为权臣,他又有充足的动机与必要,拉拢这一班心存忠义的汉将,与他们麾下能争善战的五万大军--这都是锺会将来纵横魏国朝廷,维持翻腾不坠的宝贵资本。大功虽让邓艾夺去,锺会若能拢络汉臣汉军,也不枉此行。
而昔日汉大将军姜维,也有充足的动机与必要,利用锺会这样的想法,一步步复兴汉室。
说实话,我毫无把握;但我自知继承历代圣贤遗志,虽任重道远,也永不孤独。
謝謝,我回去弄清楚一些。第四部說穿了是 "多個第一人稱",但合理化之後就是諸葛瞻的鬼魂第一人稱。这一篇的口气语调与前面三章比起来都苍老了许多,是从诸葛瞻的角度来写了吗?诸葛瞻到底死没死啊?把我都给看糊涂了。
这嵇萦是怎么跟诸葛茂闹翻的啊?我咋就给MISS掉了呢?配乐:三国志 V:故山之夏 by 服部隆之.mp3
(一)
大清早做了个怪梦,大骂数声惊醒,汗湿被褥。
梦中的我胡言乱语,什麽大同治世,一千户出两百个太学生,人人终日玩喝玩乐,比那庸材天子还快活!
喔,我还梦见自己迷上诸葛瞻呢。都天人永隔了,还指望他托梦?
脱了湿衣服,找套乾襦裙换上,花青远胜秋黄。我随口编了四句:「岁末日上竿,乾坐青城山;身灭魂若在,再寻诸葛瞻。」
黄绢琴袋褪下,我展开一卷卷诸葛瞻的遗作,挑了几幅比较完整的挂在墙上,又给瑶琴调弦定音。
「书画有琴合,何必树白幡?」我自言自语,拨下久违的一弦。
「咚--」
在绵竹战场上,我答应诸葛瞻,要将季汉改革的想法带回成都尚书台。现在要我带给谁?邓艾?
可恨的老贼邓艾!匹夫得志,气焰嚣张,老娘总有一日扯烂你的黄锦袍,割掉你嘴下那撮白毛!
可恨的小人锺会!奸险诈伪,竟骗到了姜维丶小玉!老娘总有一日要你身败名裂,给後世亿万人唾骂!
可恨的益州人!亡国了,开心了吧?怎麽不再提什麽「外来政权滚出去」,「益州人当家作主」,「益州话是最美的语言」?吐着舌头丶摇着尾巴期待新主人封赏是吗?老娘早该抓把松脂,黏住你们一张张臭嘴!
还有最可恨的诸葛茂,老娘要拿鱼肠剑,把那段三寸不烂之舌割下来!
老娘再也不相信臭男人!
好个青城山,道观里全是大娘大婶道姑;嵇萦年方十六,风华正茂,只能夜夜双手搂着自己睡觉……
我不甘心!我不能一辈子留在这里!
「崩」弦断。
瑞雪漫山,人烟罕至,我第一百零八次周游女道观,忽闻一阵男客笑声,那吱吱喳喳的杂音我认得--臭男人上司的上司的上司,老猴子郤正!
「师娘早。」我随意点头行礼。
师娘便是小玉的娘--诸葛果。她说既然是女人,何必叫「师父」,又免去了拜师之礼。她年近五十,不食人间烟火丶不服五石药散,肌肤光滑红润,举止清淡高远,颦笑优雅风韵,鹤氅羽扇,周身洁白,真如仙女……二十年前下凡一般。而她医术精湛,治好了我那咳血的风寒,手背刀伤也只留下淡淡的小疤。
我要学到她一生智慧,踩扁邓艾,捏死锺会!
「徒儿早,给妳介绍,这位是郤秘书令。」
「介绍过了。」郤正一对圆眼珠滚了滚,猴腮鼓动:「方才琴声中有澎湃杀气,是否出自姑娘手笔?」
「……我想杀的人可多了。」
师娘微微皱眉:「徒儿已上山七七四十九差一日,还未消除暴戾之气?」
「嘿嘿。」老猴子尖嘴一斜:「大禹治水,改防堵为疏导。我且疏导姑娘一二:据说嵇姑娘与诸葛子茂并肩作战,历劫归来呀?」
「谁?我不认识。」
郤正与师娘对望一眼,笑容诡异。
「别气了,师娘替妳教训这不肖子。」
「是,别理他了。来,上天下地,古往今来,嵇姑娘随意定题目,我三人屈膝畅谈!」郤正端起茶盅,径自举杯便饮。
青城山道观摆设从简,却相当精巧:坐垫绣花绵软,砂罐松柏雕绘,几案黑漆油亮。
定什麽题目好?
如何消灭老贼与小人?只怕她们不感兴趣。
如何应付十居七丶八的俗人?已经知道了--青城山!
我答应了诸葛瞻,让尚书台请益州隐者出山相助。结果呢,自己反而先躲上青城山。我怎麽对得住他?他做了鬼会不会来缠着我?
不,那都是迷信!
郤正乾咳两声:「嵇姑娘慢慢想。我先出一题:『名教』者,人伦秩序也。而当今有识者多不喜欢名教,该用什麽替代它?」
师娘不假思索,脱口便出:「名教者,以教化之名,行律法之实也。律法宽松,则天下纷乱;律法苛刻,则百姓动辄得咎,手足无措。故名教之弊不在名教,而在条目繁苛,宽松些即可,不必废弃或全盘取代。」
郤正连连点头:「居士此言甚好。正如我等今朝於青城山上快活,有话便说,有屁便放。」
老猴子反应敏捷,双唇动得飞快,一阵劈哩啪啦,我似乎闻到一股异味。这厮未免也太宽松……
不行,隐者只知高谈阔论,颓废至极,怎对得起卫将军!
「我想到问题了!」擒贼先擒王,我鼓起勇气,朝师娘叩首便拜:「徒儿不敬,敢问师娘为何隐居不出,继承令弟遗志,教化天下?」
诸葛果一愣:「继承思远遗志?」
我从头说了:人的心智逐渐成熟,从第一等求美的俗人,过渡到第二等求善的士人丶再过渡到第三等求真的隐者。卫将军是揉合了真善美的第四等王佐之材,为天下的长治久安努力。但他这样的人太少,必须得到第三等人隐士的支持。
师娘耐心听完,一个轻摇羽扇,片语不发;郤正频挠猴腮,抢先答道:「有意思!求美乃基本人性,却常流於空泛想像丶荒诞堕落;求善较难,又常流於妄自尊大,言行不一;求真最难,仍要流於隐居避世,毫无作为。那麽揉和真善美,大约是回归本性的过程:人若具备广博的知识,便不易陷入僵化的名教丶迷信丶与世俗的标准,如此掌管国政,便能实现美好富足。」
「对,正是这样!」我不禁为郤正的领悟力鼓掌:「秘书令即是出山的隐士,第四等人,带领天下走向大治!你帮忙劝劝我师娘!」
「哇哈哈哈!」郤正突然仰头大笑:「卫将军天真啊,这离天下大治差得远了!」
师娘羽扇忽停。三十七年姐弟,一整个月憔悴伤感,老猴好生无礼!
「卫将军天府之国治理得好!我是魏国人我知道!」
师娘朝我点头致意,羽扇再动:「请郤令先赐教,离天下大治还差什麽?」
郤正面有惭色,整襟危坐:「先明白天下大治究竟是什麽,才知道距离天下大治还差什麽。请问嵇姑娘,妳是见识过战场的:三国鼎立,争战不休,可否算天下大治?」
「当然不算。」从牛头山到鹿头山,我目睹了成千上万人死去,活下来的往往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奸险之辈,与抛弃战友的贪生怕死之徒--嵇萦自己都算一个呢。这怎说是大治?「孙子云:『兵者非君子之器。』多数人上了战场,与禽兽无异。」
「很好。」郤正抠抠鼻头:「乱世逼人抛弃知识丶道德,却屯积自己一时用不到的权位丶金钱,以备生存之需。要天下大治,必须平息战争。但即使季汉丶魏丶吴皆是卫将军与出山隐士,三国依然冲突不断丶禽兽泛滥,对吧?」
郤正说得也有理,即使第四层人与第三层人都出来了,三国的战争也不会平息。天下照样大乱。
那怎麽办呢?
「若季汉吸引到三国人材,蒸蒸日上,而魏丶吴不治身亡,倒还能统一天下十三州,实现大治。」
「也对。」郤正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似乎在理清杂乱思绪:「从头说起。儒家的理想是回归尧丶舜丶禹三代之治丶天下为公。是不是?」
我摇头:「那是传说,就像佛祖丶太上老君那样的东西。」
师娘这间厢房不设神几,不置神像。但青城山也有些道姑早晚参拜神像,师娘要我别干涉她们的信仰。
「是的。但有一件事可信。」郤正一手指天:「禹的後人建立了夏代,距今约两千年。夏的辖地,在河水丶伊水丶洛水一带,方圆数百里,只怕比成都周围千里沃野还要小。方才承蒙嵇姑娘夸奖,我们天府之国治理得好。或许再过两千年,天府之国还真被传说得像三代之治,成都广场之乱根本没发生过呢!季汉的天府之国是否比得上三代,今人无从得知;但我们确切可知,今日成都人不说自己达成了『天下大治』,为什麽?」
这简单。我脱口回答:「千里沃野,不过益州二十馀郡其中三丶四郡,而益州仅仅天下十三州之一。」
「没错。但为什麽儒生总说三代时候『天下』大治呢?」
「因为第二等人是书呆子。」
师娘「噗」一声,笑在羽扇後头:「因为今之『天下』已非昔之『天下』。」
郤正扭扭脖子:「正是。今日之天下十三州,在夏代初始时,大多仍是蛮夷之邦--青州有莱夷,徐州丶扬州有九夷,荆州有三苗等,譬如今人北抗鲜卑,西拒氐丶羌,南平山越。夏代天下纵横百里,汉魏天下纵横千里,两千年间发生了什麽怪事,竟让天下扩大百倍?」
我一时没了主意。师娘静思片刻:「郤令先这是在歌颂战争?」
「岂敢!」郤正自己斟茶,再乾一盅:「洪荒时代尚无国家,仅有氏族部落,各占山头,首领不过南蛮一洞主。我等祖先能争善战,并吞了隔壁山头,说『天下为公』,只不过是屠杀了隔壁部落之後,女人丶粮食拉回来,在自己这一小片『天下』平均分配而已。」
我早知道三代之治是骗人的!
郤正大概是爬山出了许多汗,又乾了一盅茶:「於是大部落并吞丶驱逐小部落,譬如轩辕黄帝大战蚩尤,传至三代,成为夏丶商丶周这样的王朝丶再传至秦丶汉这样的帝国,又有武皇帝灭东瓯丶南越丶闽越丶夜郎丶卫满朝鲜。居士担心我歌颂战争,是因为天下疆界的确随着成功的侵略而扩张。弱肉强食,理所当然。但战争破坏道德丶秩序,使人退化为禽兽,同是事实。」
师娘眨眨眼睛:「两千年後,天下的范围或许更大了,鲜卑丶羌丶氐丶山越已是天下的一部份,都是自己人,不是挺好的。」
「那是苦难换来的大天下啊。而胡僧言称身毒,西域传说大秦,外族外头还有外族。」郤正叹了口气:「战争总是不断往外打下去。自称『天下』大治的,都是蒙着眼睛不看外族说的。『天下』真正大治,还早着呢。」
郤正又喝了一盅茶,摇着头,起身如厕去了。
尽管夏人可能对九夷丶三苗恨之入骨,两千年後他们都成了「自己人」。如师娘所说,今日胡人看来毫无人性,两千年後可能也是「自己人」,而他们又有新的外患。战争还得不断打下去。在并吞的漫长过程中,生灵涂炭,一代代的坏人活下来,好人死光。正因为嵇萦有曹操那样的先人,她才存在於世上。卫将军那样的好人反而留不下多少後代。
可恶!难道无尽的战争就是天道?难道好人不长命就是天道?去你的天道!
「师娘,如果全天下就剩下一个国家,再让大量的第四等人治理,是不是就能实现天下大治了?」
师娘放下羽扇,纤滑的手背靠上我的额头:「徒儿是不是还发烧?怎麽妳也歌颂战争?姑且不说要死几亿兆人才能统一全世界;以战争消灭全天下的异族,还有多少妳的第四等人剩下来?消灭战争,或许更简单。」
师娘这麽一说,我想起诸葛瞻的确想消灭战争--他上表要招姜维回来,不再北伐。
接下来,他与他的国家被战争消灭了……
诸葛瞻这一代的汉室精神被消灭了,传承到我们这一代身上。
我也得追求天下长治久安啊!怎麽消灭战争?如果我能弄明白,传给後世,我也不虚此生,诸葛瞻在坟墓里也要笑醒!
……弄明白这个我就出山!
「正确!」郤正回座,在土色襦服上抹乾双手:「天下为公者,天下人为天下人,不必靠战争消灭天地宇宙一切外族,光消灭战争也成!但这谈何容易啊!怎麽让汉魏不做仇敌之国?如何叫胡人丶中原人不相侵?」
师娘淡淡低语:「融合。」
「怎麽融合?」我追问。师娘隐居这三十年,难道已经悟出了消灭战争的秘密?
「就说汉魏。徒儿是魏国人,身在季汉,妳为两国着想,做出对两国有益的事。这便是融合。」
「我巴不得魏国沉到海里去。」
郤正一口新茶刚入口,「哺呜」一声吐在地上!
师娘一脸正经:「徒儿,修道即修性,控制情绪。情绪控制了,便讲道理,自然能悟道。」
「居士,嵇姑娘家世特殊,不共戴天的事,怎麽要人控制情绪呢?」郤正弯身,拿衣袖抹乾地上茶水:「嵇姑娘虽是魏人,来季汉数月,已把我们当『自己人』看,总不希望季汉沉下去吧。且说千万年前,青城山丶成都相隔百里,各有各的部落,也可能是彼此攻伐,不共戴天,今日却如胶似漆,因为两地共用文字丶口音,中间铺了二丈宽的石板路,通牛车丶马车,直驶至山下,又有石阶上山。汉魏虽然语言相通,相去千里,极少往来,所以互称『国贼』丶『蜀贼』,彼此憎恨。如果全部魏国人都能到天府之国住上半年,还会成天想着发兵消灭季汉吗?如果全部季士都到洛阳住上半年,还会想着光复汉室吗?」
「会。魏人一心建立功名,照打不误;季汉将士把汉室当成宗教信仰,不光复汉室绝不放弃。」
郤正擦去额角汗珠:「倘若魏人丶季汉至少是姑娘的第三等人呢?」
「再两千年都做不到。」
郤正沉默了,倒是师娘开口:「徒儿,两千年後的天下若融合了胡人,华夏与胡人想必能彼此包容理解,共享天下。」
「或许其中一个给屠杀灭族了。後人自求多福。」
师娘无言以对,郤正又挠挠耳根:「希望不是。迈向真正的天下大同,必须使天下人有共通的信念,这些共通的信念来自彼此沟通,而沟通来自於车马往来,语言互通。洪荒时代的祖先去哪里都是两条腿,文字就是绳子打结丶画些日月牲口,沟通的范围小,天下范围也小。後来发明了车轮,秦皇统一语言丶文字,修筑道路,加速融和,天下疆界因此扩张。但道路修得再好,牛车丶马车也无法日行万里,华夏与异族风俗差异太大,交流不易啊。」
「郤令先此言甚妙。」师娘慧眼灵动:「天下扩张,表象是战争,实质却是民族肉体丶心思精神的融合,往来沟通愈快,融合愈快。未来如果出现了比车轮丶飞马还快的交通,比竹简丶草纸上写字还能广为传播的文字,天下人更追求知识丶追求理解外人的想法,更大的融合将自然发生。但在那之前,国与国之间还是禽兽般的激烈丶残酷角逐。」
「师娘与秘书令说了半天,天下长治久安还要等人飞得比鸟快,这边一说话,千里外都能听见?这不是做梦嘛……」
卫将军,你继续安息着吧。
忽然我想起诸葛瞻的名言:「没关系,一步一步来。」心里一阵温暖,
对,汉室精神就是永不放弃!
消灭不了战争,好歹消灭那些酷爱战争的,邓艾拉千万人做枯骨,成就自己的功名,锺会视天下人为草芥,这种人都要消灭!
郤正原本愁眉苦脸,忽然两眼发光:「天下融合,不必做梦!眼下有一人,虽不如卧龙丶凤雏深不可测,却已经修炼为第五等人,若得此人,亦可安天下!」
师娘忽然「噗嗤」一笑。
第五等人?什麽时候发明出来的?有什麽高明之处?
「如此大贤,先前何不引荐给卫将军?」
「可惜,卫将军已得此人多年,却不能用。」郤正摇头叹息。
「他还活着吗?我这就下山去请他!」
郤正猴眼圆睁,露齿而笑:「嵇姑娘说话算话,此人正是妳那茂子啊!他完美地融合了汉魏,立志让这两国的善人丶明白人联合起来,压制日益狂妄的恶人丶庸俗人,重建治世!妳看,光一个茂子,差不多就终结了两国的战争,这不是安天下嘛?我劝妳看开些,妳想追随卫将军,追求天下长治久安,很简单的!」郤正振臂高呼:「生些小茂子,派到吴国丶胡人那里去,数十年後天下自然太平!」
怎麽突然冒出这一句?可恶!
「他不够资格评等!他这样消灭战争太恶心丶太没良心!他对不起卫将军!」
师娘开怀大笑:「哇哈哈,我隐居三十年就收一个徒儿,郤令先竟想哄她下山?」
「岂敢!只是忍不住逗弄这小俩口!」郤正狂笑失声,整个人歪瘫在地!
他们还笑得出来?为什麽不痛骂这个无心无肺之人?
「师娘应与他断绝母子关系!他是诸葛氏千古罪人!」
「唉呀,姑娘一激动,犯了第二等人的毛病。」
「别分等了,徒儿换个观点……」师娘正要解释,观外突然传来一声低沉浑厚的问候:
「诸位相得甚欢。介意多一人?」
师娘一听,顿时收起开朗笑容,回归优雅的仙女形象;郤正挺胸危坐,又似顽皮的猴子遇见手握皮鞭的主人……
八卦,八卦,原来师娘还有这么许多心思....呵呵,其实我觉得她拿把白扇子特傻...配乐:三国志 V:桃天之地 by 服部隆之.mp3
(二)
观外铁甲森森,护卫分列左右,青袍大将跨进门槛,威武庄重--久违了,大将军姜维!
「居士。秘书令也在!还有嵇姑娘!」
我真怀念这清朗中夹带糙哑的嗓音。姜维一见是我,脸上一贯的坚定严肃忽然消失,还剩柔情关怀。我继承了他的兵法笔记,成为小玉身边的「智将」,却辜负了他的厚望--全军覆没,以至亡国。一夜,小玉在朝真观告诉我,她已杀到邓艾面前,只差一剑便能取他性命,结束绵竹之战丶保全汉室,却被一个赏千金的无名魏卒一箭射倒。我气得全身颤抖,眼泪沾湿了小玉肩头。
我恨。
我恨一只微不足道的羽箭左右了天下大势,害死多少王佐之臣,成就多少暴发匹夫。为什麽总是他们得势?就因为他们是卫将军丶是竹林七贤的千倍丶万倍?我逃离魏国,他们又不远千里追杀而来,贪婪丶骄傲地吞没这最後一片净土。我无力阻止。
君子已死,小人得志,而嵇萦这没出息的,竟躲在深山道观里,毫无作为,终老一生?
「大将军,万分抱歉,死罪!」我伏地认错,像个犯了军法的伏诛罪犯。马谡失街亭而伏法,失了国家,怎能自辩无罪?
忽然一只粗壮的大手扶起我:「是我失期未至,与妳无关。汉军只晚了半日进江油;涪城丶绵竹之战中,汉军阵法调度都占优势。妳已尽力。」
我不敢抬头,泪水滴在茶盅边:「我没有尽力!我没陪卫将军战到最後,更该随小玉杀进邓艾中军!只须再添一人之力,便能杀掉邓艾!」
「但妳活下来了。」姜维坐在我身边,轻拍我的背,就像父亲安慰悲泣的女儿:「妳还年轻。不断修己精进,可为大事。」
擦去眼泪,抬头一瞧,姜维比十月剑门关看见又苍白许多,神采消退。英雄的馀生正飞快流逝。
「居士丶秘书令有所不知,嵇姑娘连破邓艾三阵,我愿拜她为师!」
大将军见我又哭出来,好言安慰,郤正客气地乾笑几声,而师娘面无表情。
姜维仍不放弃:「再过几年,锺会都不是妳对手!」
「他从来就不是我对手。」
姜维放声大笑,我有些耳鸣,道观屋檐上积雪滑下一大片。郤正跟着鄙笑锺会:「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等姑且待之。」
但师娘依然不笑,彷佛一尊木像:「欣见大将军上青城山清谈论道。据说锺会喜谈玄学,怎麽没来?」
「怎能玷污道观圣地?」姜维正色回答。
「大将军久居鲍鱼之肆,就不怕玷污?」师娘不假思索。
「汉室颓倾,日夜不忘,降锺会仅是权宜。此次上山,恳求居士指点迷津。」
大将军庄重恭敬,就地行了师生之礼。
师娘脸色一沉:「道观是修心养性之处,大将军请勿提起俗事。」
怎麽把复兴汉室当成俗事?幸好姜维面无愠色,不以为忤。
日上三竿,师娘索性闭目养神,观内一片沉寂,只听见屋檐融雪打在地上。
师娘是诸葛丞相之女,而大将军又是丞相的传人,她为何如此冷淡?
或许她们是老熟人,说话冲撞只为嘻闹?不像。
难道她们过去结了仇?师娘挺有度量,应该不至於。
莫非她们曾经暧昧……始乱终弃,因爱生恨?《诗经》不是有句:「寤寐无爲,涕泗滂沱」?我要是抱着自己睡觉三十年就变这样了……
「良药苦於口而利於病。」郤正打破沉默:「大将军守身持正,缓缓改变锺会丶众魏将,谋苍生之富足丶教化丶智慧,便是复兴汉室最佳药方。」
「感谢赐教。」姜维朝郤正恭敬作揖:「实不相瞒,一个半月以来,我与锺会丶涪城魏将格格不入。中原人久习於乱世,在下奴颜媚骨,在上不可一世,锱铢计较,睚眦必报,积重难返。小事可忍,但违心丶违法,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不得不发,却常遭魏国将校反唇讥笑,妄言世间本无高下是非,仅有利益与冲突。汉臣迂腐守缺,自取灭亡。我等区区降将宾客,言论未足轻重。而魏人中不明事理者,常恨汉将入骨。」
郤正摇头叹息,正要喝茶,先敬大将军一盅。
苦了姜维丶小玉,成了鱼乾铺里两株芝兰,龙游浅水,虎落平原。
我忍不住开口:「师娘,容我大胆插嘴。小玉必定让魏将气哭的。」
「那是她的选择,她的磨练。」
这娘怎麽当的?
「师娘,小玉是妳的女儿啊!妳的锦囊妙计这麽多,也给大将军一个多好?」
「青城山大门敞开,随时欢迎大将军领汉将上山修道。」
这哪有欢迎的热忱?姜维与小玉哪里像隐者?
不行,我得再说两句!
「都是自己人,师娘为何如此冷漠?当年诸葛丞相隐居隆中,先帝请他出山,复兴汉室。诸葛丞相为汉室奉献一生,收了大将军为徒,大将军又继承诸葛丞相遗志,同样为汉室奉献一生。师娘既然继承了诸葛丞相的血脉与明智,虽不为汉室奉献一生,偶尔为大将军出谋画策,不也是美事?」
师娘凶狠地瞪了我一眼,随即又恢复冷淡:「没徒儿的事了。妳回房忙去吧。」
「怎能没有我的事?我继承了大将军的兵法阵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我也差点为汉室奉献一生了,师娘何必矜持?」
「兵者,不祥之器!」师娘语气激动。
「师娘,计谋分战场里丶战场外,复兴汉室不必动兵,我们一起做大将军的军师,如何?」
「安天下者,民师;乱天下者,军师!」白羽扇「啪」一声摔在地上。没见过诸葛果这麽生气。
「啊呀。」郤正一对圆眼转动:「嵇姑娘,方才我口渴,一壶茶喝乾了,妳领我去火灶房,再烧一壶热茶给大将军丶居士。」
老猴子没等我答应,起身便走,让客人烧水总是不敬,再说他未必找得到灶房。
灶房在尾殿,靠近丈人山绝壁。我在前领路,只见诸道观香烟缭绕,又听郤正赞叹青城山岩洞幽深,深潭恬静,清静无为,外修内炼,自然快活,何必成仙。
说到成仙,我给郤正讲了个故事。火灶房相当宽敞,共有小灶七丶八个。但原本就一个大灶,道姑闲着没事就下厨,谁也不听谁。争吵不修。师娘提议分大灶为小灶,反对声音不小,说当年张道陵丶张天师在青城山建观丶又在这灶房里羽化登仙,一切设置不宜更动。传闻是,近百年前某个严寒冬日,张天师紧闭门窗,升灶下厨,许久没有动静。徒儿开门进来,只见他倒在地上,手中陶碗还有饭菜,遍体肌肤樱红通透,已经羽化升天,差不多就倒在我现在站的地方。师娘却说大灶害了张天师,甚为不祥。道姑这才一致同意分灶,自此相安无事。
郤正呵呵大笑,拆开一捆乾柴,扔进灶里,一阵「劈劈啪啪」响。
「师娘怎麽这麽大脾气?」
「哎呀,妳活到那年纪就明白了。」
「什麽?」
「嗯……我是指姑娘一片好意,居士必然明白。」老猴子黯然低头:「可惜啊,大将军要复兴的汉室,不是嵇姑娘丶卫将军要复兴的汉室。妳纵使当了大将军的军师,也帮不上。」
「怎麽说?」
「姑娘心中的复兴汉室是什麽?」
旧茶叶没捞乾净,懒了,直接扔把新的进去。
「唤起意志坚定的志士,追求天下为公,万世太平,世代传承,永不放弃。」
「哦?」郤正拱手作揖:「以人为本啊?高见。但大将军心中的复兴汉室不一样。」
「那是怎样的?」
「妳猜?」
「我十六岁多,大将军六十多岁,我怎麽看得透他?」
郤正嘿笑数声:「大将军说妳连邓艾都能看透,妳认识大将军这麽久,还不了解他?不急,坐着慢慢想。」
老猴子提着木桶,去外头打井水了。一阵阵刺骨寒风吹上脚,我索性脱了木屐,坐在地上,两腿平伸在灶前取暖。火势不够,又拿脚趾夹了几条树枝扔进去。
小时候住在云台山上,冬天冷,我的脚踩进雪里麻了,也是这麽伸腿,晾在爹打铁的砖炉前面。
爹恨死了魏国官场,宁可打铁,躲着他们。大将军讨厌锺会那些魏将,我理解他的痛苦。
他何必投降锺会?要是我就带兵回成都,投降邓艾。但大将军与邓艾是棋逢对手的宿敌,手上兵力又是邓艾的十倍,也很难忍下这口气吧。
对了,锺会兵多将广,大将军想利用锺会光复汉室。
但锺会对汉室一点感情也没有。当然,这小人对魏国丶对司马昭也没什麽感情。
所以说,如果锺会与司马昭翻脸,搞不好就会投向「汉室」这边?
掌握了大军,复国也不是妄想。
「想到了吗?」郤正倒出井水,注满陶壶,架在灶上。
「大将军在等锺会与司马昭反目成仇,好拉拢锺会复国?」
「不错!」老猴子抚掌而笑:「但他不愿再等下去。」
我「啊」一声,恍然大悟,大将军无法让锺会与魏将喜欢上「迂腐守缺」的汉室精神,这才来求计。
「但锺会这人绝对靠不住。」
「原来姑娘还看得透锺会呀?先前成都不战而降,旧臣气馁,军民志丧,再谈复国,何其容易。」郤正突然压低了声音,笑得诡异:「大将军甚得军心,他自立称帝还容易些呢。」
我知道他说笑,索性接下去:「对了!师娘是诸葛丞相之女,也得到民心支持。如果师娘丶大将军拼作一对,虽然老了些,仍有相当号招力!」
老猴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秘书令同是明白人,何不试试自己的能力?做个萧何丶陈平什麽的?」
郤正一听,却像梁柱一般站直了,连连拱手:「岂敢!姑娘千方百计,要请隐士出山,我本已出仕,今後量力而为。我若要替大将军出计,便是请锺会上表,推荐大将军持节守边,好歹吸纳丶蔽护一班汉臣。可惜,替司马昭打仗,离大将军心中的复兴汉室也太远了。」
「你劝我师娘出山嘛。」
「妳师娘绝顶聪明,她若下青城山,或许真能中兴汉室,但接下来的事肯定避免不了。」
我明白了。她不希望看见战争丶千万百姓死亡,而且好人丶明白人死得更快。
「难怪她说军师乱天下。」
「那是气话。诸葛丞相曾任军师将军,不至於吧?」
「军师也分贤与不肖。」我挺直腰杆。
眼看水沸,郤正随手抓来一只陶碗,先给自己倒了,盘坐於地:「我先留在这里品茶,瞻仰张天师。姑娘送茶回去,最好忍着不开口。妳总归年轻气盛,偶尔思虑不周。」
什麽思虑不周,臭老猴子。
我拎着热茶往回走,近了师娘厢房,听见里头正说话,一时好奇心起,轻手蹑脚,躲在墙後偷听:
「季汉君臣丶魏国将兵仍在益州,而锺会丶邓艾内部不睦,魏将彼此猜忌。严冬将过,君臣北归,只怕良机易逝。」这是大将军的声音。
「军民涣散,贤良折损,何必复兴空壳?」
「两川志士尚多,何言空壳?浊世翻滚,受辱沉沦,若得汉室再兴,远近依附,旋即壮大。」
大将军总是给人希望,可惜事情往往不这麽顺利。
要真这麽顺利,应该放眼统一天下。姜维说服邓艾丶锺会,三人联合差不多二十万大军,反攻司马昭易如反掌。但这怎麽可能呢?先说邓艾丶锺会不睦。而邓艾父子口口声声推崇晋公父子大恩,简直像走狗忠於主人一般,极难说服。再说邓艾兵力不足锺会的十分之一,作用也不大。所以眼下之计,应是拉拢锺会,除去邓艾。
「你就甘愿做枝长矛,只知进攻冲锋?」忽然师娘抬高嗓子。
「是,做长矛丶刀剑,馀生奋斗不懈,直至摧折。」
「你是汉臣之首,不是兵器!身为决策人,你得全盘考虑,做最困难的决定。复兴汉室,得再牺牲多少人?」
「吏民沉沦,世代颓废,又得牺牲多少人?长痛不如短痛。只望居士赐教,尽量减少死伤。」
是啊,怎麽减少死伤?邓艾人再少,也有五丶六千人。除非趁他睡觉,半夜绑走……
他的部将丶护卫不会阻拦吗?也只有司马昭的亲信有这本事。邓艾丶锺会身边都有不少吧。
魏人彼此不信任,司马昭让邓艾丶锺会各自持节,就是希望他们彼此牵制,深怕他们独当一面,轻易谋反。
一旦解决了邓艾,锺会独大於益州,司马昭肯定不放心,锺会与司马昭反目也是顺水推舟。
锺会若反,就只能帮大将军「复兴汉室」了。当然那贱人更可能自立为帝,到时候再想办法解决他。
打败邓艾丶锺会,这不正是我期待的吗?
辅佐成都军太窝囊,若能替姜维出谋划策,随天下英雄而辅之,学习精进,大展所长,岂不是天下智囊的荣幸与梦想?
「你精力大不如往昔,张丶廖丶董将军年事更高,谁还接下去主持复国?」
「蒋斌兄弟丶郤正皆一时俊杰,王含丶柳隐皆难得将材,还有令女丶嵇姑娘丶居士。」
「他们离你还差得远。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论可为,只知应为。我追随丞相父子,复兴汉室,不知其他。」
如此真男子汉,师娘怎麽对他这麽冷淡!
「你复兴的未必是汉室!你明知锺会利用汉将!」
「请居士出计,对付锺会,只要复兴汉室,我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到头来,你只追求一个慷慨壮烈的结局?一个配得上姜维的结局?」师娘的声音又颤抖了。
「不敢。我从不认为自己配得上什麽,我的智虑远不及丞相丶居士。但我明白,有一份无比重大的责任正落在自己肩上。我也知道,天下有今日的制度丶道德,是多少人的牺牲奉献换来的。文明火光微弱,如今传到姜维手上。我只是尽自己渺小的本份,追随丞相与古今圣贤,竭心尽力。希望後人稍微被我们的奋斗感动,重拾火炬,继承我们的信念与精神,勇者无惧。」
我想起爹的遗言,原来天下志士的信念都是相通的。
正要擦眼泪,忽然室内一阵脚步声传来,我急忙隐身侧墙。
「望居士若回心转意。」姜维跨出门槛,大步走了,一班护卫尾随其後。
我真想冲上去叫住大将军,请他带我下山;但师娘有活命之恩,好歹也教了我许多道理,不告而别未免太过份。
得编个理由下山去……
厢房里师娘眼眶泛红,勉强喝了两口新茶。
我猜,师娘不帮大将军,是心疼他,不愿他粉身碎骨。三十年前,她这麽送走自己的父亲,三十年後,她又失去亲弟弟。
「师娘……嗯……从前是否错过一段姻缘?」
「别瞎猜!」师娘差点又把羽扇拍在地上:「道姑最喜欢传这些。」
「不不,我怕自己错过姻缘……嗯,方才师娘与秘书令劝我原谅……茂子。我恨他背叛汉室,但转念一想,其实他也帮过汉室丶救过自己几次。他不告诉我实情,是怕我泄露消息,害了他性命。我俩都是魏人,彼此不信任……也合乎常理。」
我努力挤出这段话,似乎挺有道理。
「师娘,我下山去,找他谈谈好吗?」
师娘轻叹口气:「妳想做的事,谁拦得住?妳心里若有师娘,就尽快回来。我还有很多教训传给妳。」
「晓得!多谢!」我连连叩首,当初拜师都没这麽激动。
一个半月,我在青城山学到什麽?不是《孙子》,也不是《太平清领书》,就是听师娘说教。
师娘说,修道就是修性。但在心如止水之前,我要替大将军丶卫将军丶替所有奋斗牺牲的汉将汉军讨回公道!
但愿大将军多活几年,撑到汉室中兴,撑到打败邓艾丶锺会丶司马昭!
謝謝~~ 故事裡諸葛果生於 217 年 (263-17+1 = 47,嵇縈說她年近五十),234 年諸葛亮過世,她開始隱居。姜維大她 15 歲。八卦,八卦,原来师娘还有这么许多心思....呵呵,其实我觉得她拿把白扇子特傻...
师娘30岁,姜维多大年纪啊...
這個主意好。百度這麼說:道姑应该拿个佛尘什么的,没事还可以掸掸灰尘,赶赶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