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高盖主,鸟尽弓藏...邓艾不读史书的啊..(四)
新春大喜,张灯悬彩,烈日高照,贵人云集。
季汉的最後一个年号「炎兴」只维持了三个月,便并入大魏「景元」四年。
而「景元」五年正迎来它第四个春节。怎麽不是第五个春节呢?
原来景元元年始於六月。临时改元,就像「景耀」改「炎兴」,皆因意外大事。
那件大事,便是司马昭命贾充率兵攻入皇城,迎战魏帝曹髦;贾充又授命成济,一枪刺穿曹髦胸膛。皇帝死了,必须改元。
曹髦被杀後,司马昭以曹叡郭太後名义下诏,追废曹髦为庶民,但朝野多有不服,最终以王礼下葬曹髦,再诛成济一族。
成都太学广场已改作新春市集,万头钻动。成都太学告示榜前停着邓艾的黑漆大轿,八个轿夫或站或坐,旁边整齐停着马车丶牛车,上百家丁。其中一辆四驾马车彩旗飘荡,长竿悬吊五串白丝符节--原来是监军卫瓘远自涪城赶来。但其馀魏将丶汉将如锺会丶姜维都缺席,不能共襄盛举。他们自然知道这「盛举」是什麽,不来也是意料中事。
「诸葛茂!」昔日长官--秘书令郤正远远挥手,另一肩扛只鼓胀的麻袋,一身补丁褐服。
很久没人这麽喊我了。
不少季汉旧臣知道是我劝降季汉天子,像小玉丶嵇萦,恨不得亲手掐死我,但郤正却一脸善意。
「秘书令别来无恙?」强颜欢笑,这我擅长。
「嘿嘿。」郤正放下麻袋:「有美一人,伤如之何!美人找到你了吗?」
「美人?」
「别装傻!我已在张天师羽化宝位修炼半日,算出你有艳福,可瞒不过我。」郤正挤挤眼睛。
「真没有美人。」
「哦?」郤正一歪脑袋,轻声哼笑:「好,我信你。原来去了涪城。可别与小玉争风吃醋……」
郤正说话最爱卖关子,我不明原委,也无心追问。
我只惊讶--竟然有季汉遗臣愿意相信自己。
「茂子,你对这块大红布有何感想?」
郤正说的大红布近在眼前,仰头便是。它正罩着昔日的白玉蟠龙华表,如今的二丈高方尖石碑。
成都不再是皇城,像徵君王纳谏的华表也该拆了。数日来,十几名工匠忙着磨去蟠龙,截去两翼,刻上碑文,一座尖石碑突兀地插在太学广场上,正对着皇宫外门。今日石碑前搭了座木台,一个多人高,据说是卫将军丶小玉十月底练兵的点将台,木台漆成大红。
「黄皓的主意,拉来十几家蜀郡大户出资。绵竹战场上还建了座更大的。」
「啧,你变狡猾了。」郤正搔搔脸颊:「我本想害你说错话,笑你两句。」
我的想法?
忽然一辆四驾马车飞快驶上广场,百姓慌忙走避,车上威武银甲大将厉声斥喝,恨不得马车插翅飞天。
这是新任的益州刺史--昔日的征西司马师纂。师刺史自车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向木台边一班穿着华贵丶红黄相间的大员--邓艾父子丶监军卫瓘丶调任蜀郡太守的牵弘等等数十人。
郤正窃笑:「这臭小子迟到了!」
「邓艾性急,但师纂总是迟慢。」
「果然!你瞧邓艾恨的……」
一群大员鱼贯步上木台,排成「众星拱月」的半圆,正中的月亮是两名身材娇小的老者。右首那恨不得用眼神鞭打师纂的,便是黄锦袍邓艾。左首老者一身大红,圆脸无须,慈目白眉,正是黄皓,他还带来许多蜀郡大户。
看热闹的百姓迅速聚集,待得一班大员站好,黄公公白麈尾挥动,大呼一声:「恭贺邓太尉!恭贺成都父老乡亲,时来运转,大吉大利!」众人跟进高呼,台下百姓也跟着鼓掌叫好。黄皓又率台上一群大户给邓艾拜年,邓艾与众魏将还礼。
邓艾手持长竿,揭开白玉石碑的红盖布,群众「哗哗……」一阵赞叹惊叫。
白玉石碑上刻着碗大的隶字,是魏帝十二月初飞马送来的诏书。
黄皓放声朗诵,咬字清晰,抑扬顿挫,感情丰沛:「征西将军邓艾耀威奋武,深入千里虏庭,斩将夺旗,枭其凶暴鲸鲵,使僭号之主稽首系颈,历世逃诛,一朝而平!兵不逾时,战不终日,云彻席卷,荡定巴蜀,昔白起破强楚,韩信克劲赵,吴汉擒公孙述,周亚夫灭七国,计功论美,不足以比勋也!今诏艾为太尉,增邑二万户,封子二人亭侯,各食邑千户!」
「恭贺太尉!功高盖世,千古流芳!」台上齐声讷喊,邓艾作揖称谢,围观百姓多有跟进,其乐融融。
郤正问我的想法?
我想把这石碑推倒,碾成细粉,喂在黄皓嘴里,喂在每一个跟着呼喊的人嘴里。
但我又想起卫将军一句教诲:「原谅他们。他们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就让始作俑者--邓茂全吞下去吧。
「邓艾不该放过黄皓。」这便是我的想法。也许说错了话,要笑就笑吧。「秘书令或许不知:黄皓广结善缘,六百石丶六品县令以上人人一份年礼。」
郤正轻叹口气:「黄公公手段高明,还攀上了邓艾的左右手。你猜是谁?」
邓艾的左右手?邓艾双手都长在他自己身上--亲力亲为,别人做的他老不满意。
如果问的是征西将军的左右部下,首推统率精兵的邓忠丶师纂。
邓忠虽然偶尔鲁莽草率,总归是「嫉恶如仇」……
「益州刺史师纂?」
郤正嘿笑两声:「你再猜,新任益州刺史家住哪里?」
郤正语气有异,我明白了。
「秘书令紧隔壁。」
郤正刻意揉揉眼睛:「士别三月,刮目相看!不错,不错。」
原来黄皓把那「金玉满堂」的大宅送给师纂了。
但我怎能怪黄皓丶师纂?邓艾丶我自己还不是住进了成都大户府邸?
「唉……」郤正搔了搔脖子:「师刺史搬进来,我反而怀念起黄公公。」
「怎麽说?」
「师刺史数次当着面嫌我家穷酸,要我把房子卖给他,两块地连着,他要合起来建一座更大的刺史府邸。再说黄公公说话轻柔细语,而师刺史日夜痛斥家丁,把人当狗看了。入夜後还扰人清梦……我就不说了。」
师纂在邓艾军中差不多也这样,不招人喜欢。其实邓艾不也蛮横傲慢?
即使是司马昭安插的副将,师纂也常遭邓艾痛斥,他也只有忍气吞声,再回头虐待下属,下属回头再虐待下属……
魏军将士并不追求人的尊严,只要打仗赢,论功行赏丶升官发财就行了。
他们心里尽管暗恨邓艾丶师纂,还是抢着巴结他们。
我怎能怪他们?我自己不也巴结着邓艾,身居豪宅,官运亨通?
郤正一向不理会黄皓。他过得怎麽样?
「秘书令现居何职?」
「闲着快活,上青城山论道。」
「那怎麽生活?」
「嘿,别怕!」郤正提了提地上丰满的麻袋:「新碑落成,开仓赈民,见者有份。挤着好多人!幸亏早到。」
郤正才识过人,至少官拜大夫,或出为大县县令。我该替他救救急。
「秘书令……喜欢釉瓶吗?」
郤正苦笑两声:「还不拿来砸吵闹的邻舍?你留着活命吧。」
「秘书令因公忘私,理应出仕,不如我……」
「不必,不必……」郤正连连摇头:「不要害我。」
「秘书令打算追随谯大夫,拒绝出仕?」
「嘿,才不是,我这辈子是打定了主意做官的。」郤正暧昧一笑。
「那好,我找邓太尉……」
「你这个小黄皓!万万不可!」郤正微微招手,示意要我附耳过去。
「邓太尉高调行事,在他身边,你凡事小心啊。」郤正轻声细语。
我正要追问,郤正已扛起米袋:「茂子这麽会说话,总能化险为夷吧。若真碰上麻烦,可到我家避祸--如果我那破屋子还没被拆掉。不多说了,回家开饭!」
郤正摆摆手,摇摇晃晃走了。为什麽郤正不恨我这个小黄皓,还要好意提醒我?
我凡事小心?邓艾位极人臣,难道有人眼红?
打自受降以来,邓艾厚待季汉天子与遗臣,表奏数十人为官,又提拔部将,师纂这样的人都能当益州刺史了。
还有广结善缘的黄皓,拉拢蜀郡大户依附邓艾,邓艾还不能高枕无忧吗?
邓艾深明魏国官场精要--站在赢的那一边,安全至上。别人孤舟翻覆,自己这一片连环船却稳如泰山。
如今黄皓这一个船队脱离了季汉,又连上了师纂,师纂连着邓艾。
整个魏晋官场都是黄皓,黄皓入魏,如鱼得水。
其实我这个小黄皓也差不多:邓艾丶锺会丶姜维丶诸葛瞻……一个个都把我当自己人。
我究竟与黄皓有什麽不同?我凭什麽总是强迫自己「原谅」黄皓呢?
如果黄皓该死,我这厚颜无耻的季汉谏议大夫不是也该拔剑自刎,鲜血溅在白玉纪念碑上?
我叹了口气,看着另一个厚颜无耻的汉臣--弃了阳安关的蒋舒,穿着一身龙纹黄丝朝服,雄伟高壮丶志得意满地走来。
「邓兄弟!」
「蒋督!」
「快不是蒋督了!」蒋舒拍拍我的肩头。
我都忘了:邓艾已经答应蒋舒,要表奏他做沔阳令。朝廷诏命未下,因此他暂留成都。
「啊呦……邓太尉了不起啊!我还得到风声,他要收你当义子?前途无量!今後多多关照!」蒋舒连连作揖。
「不敢,不敢。我就个是说好话丶打圆场的。蒋督有什麽事我能做?」
蒋舒「唉--」了好长一声:「上头益州师刺史交待,要在汉中定军山建一座纪念碑。兄弟可知去年争战,一共死伤多少?」
左一个纪念碑,右一个……烦不烦?
如果能给後人一个警惕也好。
「呃……这我问过邓太尉。算进民夫,魏军三路一共发兵约二十万,伤亡约五万五千。汉军我没想过。一起算算?」我掰起手指:「大将军姜维在沓中有三万,汉中汉丶乐丶黄金丶阳安关守军共两万,左车骑张翼丶右车骑廖化丶辅国大将军董厥各领一万,再加上忠义校尉丶卫将军约一万五千。南中丶巴东援军没上战场,就不算了。参战汉军一共九万五千。最後大将军在涪城投降锺会,据称还有五万三千,再加上汉中三城守军一万五千,一共伤亡两万八千。两军合计伤亡八万三千,就在定军山立个『八万三千人冢』吧?不分汉魏,共同埋葬。」
蒋舒瞪大铜玲眼:「同葬好办,反正挖个大坑埋下去,谁晓得呢。但『八万三千人冢』听起来太阴暗消沉。师刺史交待要彰显战役宏伟丶王师光明丶正必胜邪。该怎麽解释魏军损失更多?」
「我能解释:因为蒋舒这样的人不多。」我忍住没说。
且看邓茂又挤出虚伪的微笑:「呃……巴蜀地势易守难攻,壮士多牺牲,後人多享福。再说魏军一百个里头死伤二十七丶八个,汉军一百个里头……也差不多是这个伤亡比例。」
蒋舒大笑:「兄弟真会说话!不如你替我写篇祝辞。有油水就分你一些……」蒋舒挤挤眼。
魏国的伟大光明我真承受不住,随口答应蒋舒几句,就说邓艾有事找我,一路拨开百姓,挤到前面。
此刻邓艾一行大员已经走下高台。老太尉身前是一群年轻的季汉官吏丶太学生。邓艾正指着他们鼻子教训:「你们这些百无一用的书生,多亏遇到老夫,才有太平日子过!前朝吴汉攻破公孙述,大掠成都。你等若遇吴汉,早已大难临头!」
「幸赖太尉保全!」黄皓那群人在一旁起哄。年轻士人愤愤不平,其中一个挺身而出:「若姜大将军在此,安有邓太尉?」
邓艾回头,制止身後邓忠拔剑,面露得意:「哼!姜维自称英雄,不过一介武夫,不巧遇见老夫,势穷力孤,自取其辱!」邓艾与身後人群一齐大笑。
我身前应该是季汉的华表啊,天子本该直言纳谏,站在这里,说的都该是肺腑直言。怎麽变成这样了?
我多希望自己还是秘书台的书佐,这一切从未发生...
那群太学生还不服气,正与邓艾对阵叫骂,监军卫瓘却把邓艾拉到一边,正朝我这里走来。卫监军身材高瘦,面容苍白,细须轻摆,凤眼微挑,一副仙风道骨--离羽化不远的样子。
卫瓘恭敬行礼,低声道:「我有一言,太尉明鉴。太尉欲以蜀主为扶风王,又大封麾下部将丶蜀国遗臣,传闻洛阳多怨太尉出言不逊,似有反意。有事须报朝廷,不宜凭己意行事,如此可塞众口。」
「诬陷老夫造反?」邓艾变了脸色,大骂一声:「小人乱国!」
这一骂,後头黄皓那群人给吓得面如土色。
原来这就是郤正的担忧--邓艾大封季汉君臣,做了司马昭份内的事情。
其实我明白邓艾绝没有反意。他善待汉臣,只是一心立德丶又为伐吴作准备。
卫瓘被邓艾这一吼,也倒退一步,沉默片刻,才吐出一句:「太尉还自诩为大人?」
邓艾怒目圆睁:「小人最擅罗织罪名!」
不好,卫瓘是司马昭的眼线。
管不了礼教,我只有插嘴:「监军,邓太尉忠心为国,日夜以平定天下为念!」
邓艾朝我点头,徐徐缓过气来:「监军,老夫受命於朝廷丶晋公,合军聚众,持节出征,平定大恶。益州地尽南海,东接吴土,归命军民数以百万,宜承袭前制丶拜将封官,镇定初附文武,此举亦是权宜之计。若待朝廷诏命,往复道途千里,虚耗日月,只怕生变,思念旧朝。依《春秋》之义:大夫出疆界,若可以安社稷丶利国家,专断亦可也。今东吴未宾,势与西蜀相连,不可拘於常法而失事机。老夫进不求名,退不避罪,虽无古人名节,亦不避嫌,不愿放过平吴丶统一天下大计。」
卫瓘默默听完,脸上不见喜怒:「所以太尉还要主持伐吴?这是朝廷任命的?」
「天下统一,只差一步!太尉乃武官之首,出策平吴,有何不可?」
卫瓘微微点头:「太尉好自为之。」说完便登上马车走了。
邓艾要择善固执,要立德,但如果真因为这样被谗言诬陷丶被司马昭误解,值得吗?
如果他是大将军姜维丶卫将军诸葛瞻,面对黄皓的诬陷丶季汉人的误解,我想他的坚持是值得的,因为择善固执本就是他们一生的追求。
而邓艾若为了自保而放弃伐吴,放弃他的新理想,做一个「急流勇退」的邓太尉,我会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
这样看来,我该支持邓艾走上姜维丶诸葛瞻的路--即使可能重蹈覆辙,对的事就要做。
「邓太尉毫无私心,一心为国!」我话已到嘴边,竟被黄皓抢了。
「太尉圣明!天威浩荡,仁义之师,百战百胜!」众魏将丶蜀郡大户随後应和。
我懒得加入他们了。也许我是黄皓那样的人,但我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区别在哪里?
謝謝~~功高盖主,鸟尽弓藏...邓艾不读史书的啊..
「破而後立。人一路成长,会发现自己明白的道理已经不足以解释世间的事物。他们可以忽视不理,也可以强迫自己面对,苦思求解,以观察到的事物丶亲身的经历,回头检视道理,该破则破。破除成见之後,靠着特立独行的思考,融合知识与经验,亲手重建完整圆融的世界观,并且随时改正既有错误,随时完善自己对世界的认识。这需要子路『闻过则喜』的志气,否定自己的勇气,以及包容丶吸取反对意见的胸襟与能力。若只做了前半,自然落入无所适从丶行尸走肉般的虚无。若连後半一起做,便不怕失去信念。身为修道者,每次悟出一个新道理,便是『得道』。得道不会成仙,只是为自己的智慧又有突破而激动。事後虽然可能发现从前悟出的道是错的,也该为自己再次进步而满意。」(六)
娘让我提上一桶烧热的井水,引我出火灶房,径往厢房去。
我问她为什麽邓艾大祸临头,天下便生灵涂炭。娘解释,藉时锺会手握二十万大军,兼有汉军丶邓艾强将,极易令司马昭疑惧。而大将军要复兴汉室,自然要鼓动锺会联合汉将,起兵反司马昭,往後伺机再反锺会,这必然是嵇萦下山去找大将军的原因。娘又说,此时嵇萦的心计已经相当成熟,足以离间司马昭与锺会,再说他们也可能自己斗起来。
即使锺会反司马昭,魏将丶魏兵家室仍在北方,必不对锺会效忠。若锺会起事失败,汉将必然陨命;锺会若胜,汉将终究是少数,复国的机会也相当渺茫,更可能先一步让锺会藉口杀掉。
而邓艾锋芒耀眼,甚至压过锺会二十万大军;只要邓艾仍在,锺会必不反。所以娘要我次日清早下山,保住邓艾。
「娘,邓艾是咎由自取!我绝不离弃大将军!」
「好,娘不会逼妳。」娘未再回应,一路领我入厢房。
厢房墙上竟挂满舅舅的画作--挂在正中间的,是前朝太傅陈蕃奋不顾身,率领太学生攻入承明门,欲诛灭内宫祸国宦官,却被害身死。这幅画不是舅舅送给嵇萦的吗?而地上书简横陈,卧榻皱褶,换下的衣物也堆在一旁未洗,应是嵇萦住的没错……
娘微微摇头,与我弯身收拾,逐一清理:「娘明白小玉不喜欢邓艾。但为了大将军,小玉也得委屈一次。」
「只要不背叛大将军,娘尽管吩咐。」
「好。涪城魏将里头,锺会除外,最有器量的人是谁?」
「器量?什麽意思?」
「才学丶见识丶度量。」
「……娘这题太难。我天资愚鲁,读书不多,识人不明……」
「千万别这麽说。」
终於收拾整齐,娘让我提着热水,到屏风後擦洗身体,预备就寝。
「小玉阅历丰富,辨得出贤愚高下,只须充沛自信。妳仔细回想,涪城魏将里头,谁的学问最大丶眼界最高?谁喜怒不形於色?」
一边擦身子,一张张魏将的面容闪过心海,不是獐头鼠目丶就是脑满肠肥,一个个言之无物,欺世盗名。
我左肩的伤已经痊愈,战场上反覆使劲,留下一道突起的疤痕。对於一般女子,疤痕或许有损完整;对於武将,战争的伤疤却是荣誉。我运转左臂,灵活如昔。忽然我想起一人--
「镇西长史杜预总是笑脸迎人,锺会叫他『左传癖』。他是司马昭的亲信。」
「《春秋左氏传》虽是史书,却以情节丶人物见长。此人与和小玉一样,喜欢听历史故事。小玉说说,妳为何喜欢历史故事?」
我喜欢史上的人物,因为他们往往有智慧丶有理想,是做人的模范。
我常希望自己回到过去,做一个打扫的小僮,亲近那些伟大的圣贤。
「我喜欢许多古人。他们有雄心壮志,脚踏实地,勤劳工作,贡献才学於天下。」
「小玉有这感悟,器量也不小。」娘递进来一件乾净的粉色襦裙:「娘猜,杜预酷爱《左传》,也想在史书里找到处世的榜样。此人能力如何?」
涪城魏将闲着没事,时常比武,我清楚记得杜预的武艺--
「杜预有些肥胖,骑马总跨不上去,射箭又碰不到靶,常被魏将笑话。」
「无关紧要。他谋略如何?」
「十月中,我与廖老将军丶张老将军出兵葭萌关,被杜预截断退路。後来知道,他只有一千人马,却在山上大张旗鼓,瞒过了我们。」
擦洗已毕,心神舒坦,穿上衣裳出来,娘已经铺了张新卧榻。
娘让我解开发束,钻进被褥,又坐在我身边,就像小时候说故事哄我睡觉一般。
「娘今夜修书一封,小玉回涪城交给杜预。」
「但杜预是司马昭的妹夫……虽然丧妻了。他信得过吗?」
「汉臣自然信不过魏将。所以小玉必须忘记自己是汉臣,忘记他是魏将,同是天下明白人,自然信得过。」
「但杜预忘得了吗?」
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也许他已经忘了,也许得看娘这一手文章如何。」
自从知道杜预是司马昭的亲戚,我对他一直没好感。
而他每次见了我还是有说有笑,直夸汉将有「董狐直笔」的气节。我道他想再娶,藉机说我好话。他都快上娘的年纪了……
「娘,杜预远在涪城,他怎麽保护邓艾?」
「是。他最多让锺会不害邓艾。小玉还得再找个邓艾亲信,劝邓艾收敛些。娘知道小玉气妳兄长……」
我已有预感娘要找他。但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他的脸!
「他早改回本姓了!他是我们家的耻辱!是我的错,把他带进家门!我宁可找邓忠说去!」
「邓忠有杜预的器量吗?」
「……没有。但那人就有吗?」
娘沉思片刻:「小玉,妳生父丧於战乱,所以妳从军上战场,继承遗志。茂子的生父同样亡於兵乱,而他想从根本上结束乱世,阻止兵祸。这正是特立独行的思考,这样的人器量必定不小。」
我气得坐起来:「不管器量多大,他背叛了我们的信任!是他花言巧语,劝天子投降!天子已经决定去南中,如果当夜只有谯周,那套天命鬼话谁也听不去!」
「你兄长不只是魏国细作。」娘替我披上被褥:「娘都听说了:他在沓中烧毁圣旨,不为难大将军;在阴平桥头骗过诸葛绪,避免小玉率汉军夜袭血战;在阳安关提醒嵇萦,防备邓艾走阴平小道;在江油城给妳们通风报信,当心马邈已经降魏;最後他又在绵竹关丶邓艾面前救出妳。小玉,如果茂子只是一个魏国细作,他不会为季汉丶为妳们做这麽多。他劝季汉天子投降,是为了他心中的理想--他要救大将军丶救妳,不希望妳们像他父亲一样,死於战祸。这小玉也是明白的。他夹在两国之间,又超越国家,不分汉魏,坚持走自己的路。这样的胸怀值得小玉学习。」
「这条路我不屑走!」
娘点头:「可以。娘只希望妳顺路去找他一次,提醒他邓艾气焰太盛,结交非人,要他想办法保住邓艾,也保住他自己。他对妳有活命之恩,这也是妳该做的。」
是的,我无法否认「兄长」曾经救过我几次。成都投降那日,邓艾父子要杀我,他还把断掉的雄剑架在自己脖子上,要一命抵一命。即使我恨他入骨,但我也必须报答他屡次活命之恩。这是基本做人的道理。
但今後井水河水,两不相欠!
「好吧。」我一股脑躺下,看着朴素的屋梁。
本以为娘要出去写信了,她却轻摇羽扇,慈祥地看着我。
「小玉,妳跟着嵇萦丶妳舅舅,是不是说人的智慧成熟,第一求美丶第二求善丶第三求真?」
「是,邓艾自甘堕落,自降为第一等人,求取功名这样肤浅的美……要不是为了大将军,我才不想理他。」
「从邓艾善待季汉遗臣丶上表伐吴看来,他是想做第二等人的。其实大将军丶小玉不也是自降为第二等人?只知有国,不知其他?」
怎麽会不知其他?大将军绝不会为了复兴汉室而不择手段。
「娘,大将军不是自降为第二等,他是第四等……」
「好,好。」娘轻拍我的肩头:「娘不喜欢谈等级。人人境遇都不同,成长的道路也不一样,却约略是殊途同归的,只要才智在中人之上丶有些阅历丶有上进心,最终都会变成有智慧丶有器量的人。天下智慧一共有几等,娘不清楚,悟一等是一等。但娘听嵇萦说,妳们把第四等人分两种,一种是揉合真善美,一种是放弃真善美。这後一种人是怎麽回事?」
「放弃真善美的是疯子。他们的失去任何信念,不吃不喝而死。」
娘怕我冷,又替我盖上一层被褥:「娘倒以为,所谓揉合真善美,不过是尝试用知识丶阅历证明从小被尊长丶师友丶甚至朝廷灌输的道理。反而是放弃了真善美的疯子境界更高,他们踢上第五等的门槛,不幸摔了一跤,如果有人伸手,扶着爬起来就圆满了。」
放弃了一切的疯子是第五等人?怎麽可能呢?
娘又坐回身边:「破而後立。人一路成长,会发现自己明白的道理已经不足以解释世间的事物。他们可以忽视不理,也可以强迫自己面对,苦思求解,以观察到的事物丶亲身的经历,回头检视道理,该破则破。破除成见之後,靠着特立独行的思考,融合知识与经验,亲手重建完整圆融的世界观,并且随时改正既有错误,随时完善自己对世界的认识。这需要子路『闻过则喜』的志气,否定自己的勇气,以及包容丶吸取反对意见的胸襟与能力。若只做了前半,自然落入无所适从丶行尸走肉般的虚无。若连後半一起做,便不怕失去信念。身为修道者,每次悟出一个新道理,便是『得道』。得道不会成仙,只是为自己的智慧又有突破而激动。事後虽然可能发现从前悟出的道是错的,也该为自己再次进步而满意。」
听完这段玄之又玄的话,我只觉头昏眼花,昏昏欲睡。
娘又接着说:「小玉爱听故事。娘就说两个妳熟悉的第五等人。妳舅舅想替季汉走出一条新路,包容黄皓这样的第一等人,要从根本上防止他们再出现,藉此维护丶光复汉室。妳兄长也走出一条新路。当小玉心怀汉室,他心怀汉丶魏两家,又不忠於任何一方,只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
「一个姑息黄皓,一个出卖情报,季汉都灭亡了!」
娘摇头:「季汉灭亡有太多原因,少了他们,情况说不定更糟。即使是当世圣贤,思虑也有极限。娘不强迫小玉模仿舅舅丶兄长,妳必须特立独行,走出自己的道路。在娘看来,妳的舅舅丶兄长都很有勇气,建构世间的新原则。他们绝不是我们家的耻辱,只是他们走得太远,世人不了解他们,没关系。他们所做的傻事,也许几千年以後的人才会懂;如果他们不那样做,也许几千年以後的人还不能懂。」
兄长岂是这麽伟大的人?他一点也不像。娘期望我也做第五等人?那对我太遥远了。我不是第二等人吗?能摔在第三等的门槛上就谢天谢地了。
娘似乎明白我的疑惑,轻抚我的额头。我闭上双眼,享受难得的母爱。
「娘,第四等人已经很少,第五等人多吗?一千户里头有几个?」
「只要愿意,人人都能做第五等人。天下所有的重大变革与进步,背後必然有一群先行者。先行者提出新的思考丶制定出新的规则,再由小玉口中的第四等人带头施行丶完善。多数人一生至少能当上几个时辰的第五等人,只可惜他们未能用剩下的一辈子宣传丶贯彻这些信念。当然,要具备那样的条件也很不容易。机会来了总是不要放过。」
「所以娘忙着建构新思考,隐居在青城山丶朝真观清谈论道,影响世人?这第五等人就是娘想出来的?」
娘忽然放下羽扇,呵呵大笑:「第五等人是郄秘书令发明的!娘之所以隐居,是诸葛丞相之女干政,这种先例对後世影响太坏。」
「……汉室都完了,还谈後世!娘这麽聪明,如果即早出山,必能阻止这些惨事发生!」
「也许娘出山要多害死好几十万人。」
「不出山还不是一样?娘不是担心天下又要大乱吗?」
娘轻叹一口气:「也许娘当初判断有误。过去无法改变,现在与未来却可以。小玉好好休息一夜,娘这就去写信给杜预。记得先去成都找妳兄长。」
既然娘说了这麽多,也许我真该「原谅」兄长。在娘看来,也许是他原谅我,我这个凡妇俗女只晓得搬出国家大道理,眼界低下……
如果娘早发现他是细作,想个方法避免战争,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究竟娘知不知道他是细作?我所有心事都瞒不过他,难道兄长就行?
「呼」娘吹熄白烛,厢房顿时一片漆黑。只听见木门拉动……
「娘请等等!我还有个问题……」
「娘的答案是,娘一直不知道妳兄长是细作。有时候心里怀疑,也没追问。」
「何不调查丶逼问他?现在许多汉将恨不得剥他的皮丶吃他的肉,说他受乡愿愚人误信包蔽。娘的名声也蒙尘……」
「名声?那是第几等人关心的事?」
「第一丶第二……但娘是诸葛丞相之女,妳养着个大细作……这麽重要的事……」
「娘当时觉得那不重要。」
隐士真就这麽清高吗?
在娘所说的第五等人看来,国家大事也微不足道?
「娘,国家是千万百姓的聚集。千万百姓丶天下苍生也微不足道?隐士难道不该关心天下苍生的一部份?」
「娘这不是除旧布新,找了妳和一群人,一同关心天下苍生了嘛?娘与妳一同进步。睡吧。」
「哗」一声,木门拉上,只听见远去的脚步。
謝謝。炎興提到到的 "第五等" 差不多是現代 open-mindedness 的思考習慣。第五种人说来很玄妙,却可遇不可求,感觉像在练吸星大法,先把自己固有的思想(内力)给放空了,再去百纳海川,博采众长,大多数人放空的时候就混乱了,要想重建出一套全新的智慧,非常人可为之,“悟道”“得道”,能先破后立的都是大师级别的人物。
邓艾谋反,正是「欲加之罪,其无辞乎」。接下来还要「其无辞乎」发生什麽大事?(八)
涪城县府数十大员,目光齐聚姜伯约一人身上,等我判断邓艾是否谋反。
「邓太尉虽有收买人心之实,但我以为他暂无反意。其一,当今二十万将士聚於涪城,而成都可用之兵不足一万,即使徵募离散士卒,亦不过两万。邓艾一生征战,深明兵势强弱,不致以卵击石。其二,邓艾出身寒微,对下强横,对上不敬,惯於粗鄙言语,却总归发自肺腑,不必引以为忤。其三,邓艾自诩上将之才,志在开疆扩土丶立碑记功,即为满足,不似心怀社稷丶谋取大位之人。」
魏将低头不语,忽然右首一员高大武将起身,却是中尉将军庞会:「姜伯约,邓艾是你宿敌,亡你国家,你必想趁此机会除掉邓艾,以报大仇,何必矫情替他说话?你妻小尚在成都,是否投鼠而忌器?」
我实在不想搭理庞会这种「以管窥天」之辈,就说他也出身寒微,不必引以为忤吧。我也该趁机表明心迹,做汉臣榜样:
「的确,邓艾与我有宿怨。十年来,我远比诸位更期望他一败涂地,亲自击败他最好。但锺司徒问我邓艾是否谋反,我即使不喜欢邓艾,也不能因个人恩怨影响判断。以一己之见,质疑他人行事动机,此为祸乱之兆,望将军明察。」
庞会气得高声大呼:「败军之将,亡国之臣,忍气吞声,有仇不敢报,还故作清高,算什麽大丈夫!只叫後世嘲笑!」
我正要厉声斥驳庞会无知无识,忽觉胸口一紧,只得吐呐调息。若被此等人气死,真活该让後世嘲笑。
锺会急命庞会坐下,朝我恭敬作揖:「伯约胸怀坦荡丶磊落光明,佩服!可惜啊,邓艾配不上伯约信任。我等已掌握了邓艾谋逆铁证!」
既有铁证,何必罗唆问众将意见?原来方才只是试探。也好,我又一次遍观魏将,也再次展现汉臣风骨。
须臾,锺会左右请入一名长者,衣着华丽光鲜,忽然汉将大哗,指手唾骂!
「黄皓小人!」
「祸国奸佞,百死不惜!」
「斩!速斩黄皓!」
对邓艾,我只要他一败涂地;对黄皓,我要他粉身碎骨千万遍,但自从患了心病,我已渐渐学会控制愤怒。虽然黄皓不再有天子保护,此刻他未犯魏律,又是邓艾谋反的「铁证」,一时也杀不了他。
大约十年未见,黄皓依旧红光满面丶慈眉善目,毫无衰老之相。面对汉将辱骂,他视而不见,只对锺会问候行礼。俗谚有:「千人所指,无病而死」,这只能用在明义知耻的士大夫身上,对黄皓是无效的。黄皓的党羽常吹捧他「广结善缘,朝野无敌」,又说姜伯约「自命孤高,众叛亲离」。这是他们的想法。在姜伯约看来,庸俗如黄皓者,自然无法理解心系天下的志士慷慨心交。
黄皓走到身前,也与我四目相接片刻:「伯约兄,别来无恙?我也追随你投奔锺司徒,今後多多关照!」
人之无耻,竟已至此。汉将一听,纷纷起身痛骂黄皓,锺会连忙离席上前,解释黄皓是重要人证,先请入客席坐定。锺会问黄皓邓艾如何谋逆,黄皓朗声回应:
「邓艾与蜀郡大户来往频繁,收礼品丶纳宅邸;分封蜀臣,收买人心,又要蜀民感激他非吴汉之徒,有活命大恩。又说……」黄皓忽然语塞:「下头不方便说。」
「无妨,说吧。」锺会伸手邀请。
黄皓低头:「邓艾说,姜维只是一个武夫,遇到他自然连战连败,自取其辱!」
「邓贼可恨!」一帮汉将破口大骂。
惭愧,姜伯约未能彻底打败邓艾。我自认比邓艾善战,可惜再无机会证明。
「武夫见谁都是武夫。」锺会摇头,却一脸得意:「怎麽,伯约可信邓艾谋反?」
忽然我有个熟悉的感觉。早先在军帐中,嵇萦问我食邑,想刺激我恨邓艾;而方才黄皓转述邓艾毁谤,何尝不是锺会要我同意邓艾谋反?
黄皓见利忘义丶善巧便佞,绝不可信,再说他的证词仅是侧面补风捉影,怎能称为铁证?
我依然摇头否定:「小人臆测,花言巧语,不应采信。」
黄皓一听我骂他,却指着我大呼小叫:「姜伯约为何含血喷人!武夫见谁都是武夫,那麽小人见谁都是小人!老奴发誓,以上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句句实言!若有虚假,甘受军法处置!喔!老奴又想起邓艾说,他梦见自己独坐在山颠,一览天下!邓艾谋逆之心,千真万确!」
「连这都梦见了,必不冤枉他。」
「错不了。」众将点头同意。
汉室沦亡後,许多内臣留於内宫,随侍天子,黄皓党羽却随即攀附邓艾。为何黄皓突然离开新主人,到二百里以外的涪城告发他?莫非邓艾真要谋反,黄皓为求自保,不得不说?还是黄皓自认邓艾狂妄,难免失势,转而巴结锺会?黄皓依附在锺会身边,必生後患,锺会虽也有小人之名,却待汉将甚厚,对我言听计从,我必须直言劝谏,不如今日便杀了黄皓。
我上前一步:「君子傲然独立,忧国忘身,小人枝连攀附,祸国殃民,留之必为大患。黄皓弄权,以致我等今日分坐司徒左右,蜀鉴不远,正在魏室。黄皓当诛则诛,以免後悔。若司徒不忍,我替司徒就地杀之!」
我刚跨出一步,黄皓连滚带爬,钻到锺会身後:「老奴还要作证!别让武夫姜维冤枉好人!司徒主持公道!」
「杀了他!」丶「杀了黄皓!」身後一群汉将纷纷离座,左右包抄,堵住门口,三面围定,锺会满口「重要人证丶先抓了邓艾再说!」又压制不住,最後黄皓竟在卫士保护下,一溜烟逃出县府。
锺会连忙安抚汉将:「黄皓当世奸佞,我在魏国时有耳闻,总恨不得亲手除之!正如伯约所言,国家大事当前,不可为私人感情影响判断。我在此承诺各位,一等邓艾伏法,我便以祸国重罪诛杀黄皓!但邓艾谋逆一事,还须诸位明察。」
县府里议论纷纷,监军卫瓘丶护军胡烈丶田续皆要与锺会联名上奏邓艾谋反,汉将纷纷叫好,只道邓艾一除,便杀黄皓。
但我感到一丝不对劲。汉将虽恨邓艾,倒不见得相信他谋反。今日黄皓这麽一闹,锺会已得涪城汉将支持。难道黄皓的背叛是锺会安排的?他极工心计,难保不会暗自买通黄皓,充当人证,又利用汉将痛恨黄皓,收买人心。
对了,锺会既然能模仿我的笔迹,先前传阅的「邓艾上表」,难保不出自锺会手笔?成都至洛阳,必经金牛官道,途经涪城,军营横跨官道,门禁森严,锺会拦截邓艾表书,绝非难事。邓艾年已七旬,绝不是头一次上奏,总不至无礼至此。臣子表书,必留抄本,若怀疑锺会造假,可取邓艾抄本对质。
正疑惑间,外头又进来飞马:「晋公手喻到!」
司马昭的手喻?
顷刻,锺会跪拜接下手喻,待汉将坐回席位,大声宣读:
「晋公手喻曰:太尉邓艾擅行承制,独断专事,逆乱犯上,今命司徒锺会丶监军卫瓘等引军捕缉,以槛车押归洛阳,清查发落!」
众将传阅司马昭手喻,县府里人声嘈杂。
我越想越不对劲:涪城诸将才刚决定联名上表,指称邓艾谋反,洛阳远在千里,而司马昭手喻已到?
第一个可能--司马昭不等魏将上表,已迫不及待要抓邓艾。但司马昭才封邓艾太尉丶食邑二万户,宠爱有加,出尔反尔,有损威信,这不合理。
第二个可能--司马昭手喻根本是锺会手喻。锺会深怕夜长梦多,假造司马昭手喻,刻意使飞马送进县府,先下手为强,抓捕邓艾。锺会亲近司马昭,必熟悉司马昭笔迹。但司马昭是实质国君,锺会这胆子未免太大。卫瓘出於书法名门,或许能看出端倪,但他既已同意联名上表,又无意揭发伪书。
还有第三个可能--锺会丶胡烈丶田续,甚至卫瓘等一早便告发邓艾,仅管证据多属臆测,众口铄金,多人所指,司马昭也不得不信。方才传阅的「邓艾上表」丶黄皓进来告发,只是锺会掩人耳目,纠聚众将丶尤其汉臣之心,实际上他们早等着司马昭下令抓邓艾。
无论手喻是真是假,锺会都是用尽心机。为何他一定要扳倒邓艾,就为了邓艾比他多一万户食邑?在我面前,锺会虚怀若谷,颇有名士大将之风,难道他私下心胸如此狭窄?这也不合理。究竟为什麽?
晋公手喻传到自己手上,字体软绵乏力丶只见其肉,不见筋骨,不似有坚决主见之人。
司马昭有何权职,竟能以手喻抓邓艾?他虽拜大都督,加督中外军事,但三公位极人臣,班次不亚於大都督;槛车抓邓艾也非「军事」。司马氏权倾朝廷,无视律法,可见一斑。
「伯约有何想法?」锺会又瞪着我瞧。
虽然显得迂腐,我总得代表注重律法的汉室说句话。
「邓艾尚未起兵,槛收三公,须由天子或郭太后下诏。若持晋公手书,只怕邓艾以律例抵抗。」
「伯约不必忧心。」锺会以手指天:「岁末郭太后病重,而圣上年幼,未满二十……事态紧急,晋公不及请示,相信数日内必有天子诏书。」
看来锺会十分了解洛阳情势,连郭太后病重都晓得。
也是我多虑:若邓艾忠於司马氏多於曹魏,司马昭的手喻或许比天子诏书还能让他就范。
邓艾位列三公,司马昭不让锺会丶卫瓘就地处死他,却送回洛阳调查发落,也算慎重。若邓艾在洛阳恢复名誉,或许还要请司马昭严惩诬告者。而锺会等必不希望邓艾回到洛阳,反咬自己一口。对了,若手喻是假,邓艾一见了司马昭,不就当场拆穿?
由此看来,这手喻极可能是真迹。洛阳至涪城,即使飞马送信,冰雪未融,至少须十日。因此,司马昭早在十二月二十三之前便决定要抓邓艾。那时卫瓘尚在涪城……这麽说来,卫瓘早在去成都「视查邓艾反意」之前,便已随锺会告发了邓艾。他去成都,难道在收集邓艾谋反的罪名--例如黄皓?
我心中一寒。
转眼间,众将遍览司马昭手喻,都说要抓邓艾。
邓艾位极人臣,不可一世,转眼大势已去,即将沦为槛车囚徒,还不如一宾客姜伯约。在魏人看来,邓艾树大招风,矜骄自负,咎由自取;在姜伯约看来,却是魏人上下猜忌,但求自保。
汉室复兴,必须重建世人信义。
「诸位以为,怎麽抓邓艾才好?」锺会又问。
「邓艾兵少,二十万大军南下成都,无往不利!请命本将为先锋!」庞会率先大叫。
「庞将军勇壮,单领本部军却不是邓艾对手。」锺会摇头。
「那便让姜伯约与七万蜀兵去!让他们报仇!」
在座汉将多有应和。
让我领七万汉军进攻成都?天子仍在内宫,降臣也多在城中。若邓艾反抗死守,岂不要季汉军民自相残杀,甚至危急天子?此外,邓艾为求自保,也可能拿我的妻小要胁。若锺会这麽建议,自是阴险毒辣;但此言出自庞会,一姓之差,却是匹夫之见,不必多虑。
锺会摆摆手:「战事已经结束,只为一人,同室操戈,死伤千万,大可不必。可用智取。卫监军,成都兵力分布如何?」
监军卫瓘起身:「邓艾擅封司马师纂为益州刺史,陇西太守牵弘为蜀郡太守,此二官职治所皆在成都,邓艾仍就近掌握兵权。」
「田护军,师纂丶牵弘为人如何?是否忠於邓艾?」锺会再问田续。
「师纂卸责诿过丶暴虐少恩;牵弘刚愎自用丶焦躁冒进。邓艾时有责难,二人私下深表不满。」
在座诸将交头接耳,都说若师纂丶牵弘不阻扰,便可兵不血刃,擒住邓艾。
「依伯约之见,擒邓艾需要多少兵力?有何计策?推荐何人?」锺会又看我。
出帐前,嵇萦要我别让邓艾翻身。这是说,如果邓艾全身而退,日後复兴汉室,邓艾必为强敌。
不让邓艾翻身,邓艾必须有谋反之实。
抓补邓艾,得用多少兵力?
若大军南下,邓艾死守成都,便坐实谋反。这是我极不愿见到的。若邓艾立即出城投降,回到洛阳,又少了谋反之实。
若少带军士,邓艾轻言抗命,倒可以坐实罪名,但少带军士的将领便凶多吉少。若邓艾服从司马昭手喻,束手就擒,又无法入罪。
也罢,何必算计邓艾?他再狂妄可厌,国家总该给他一个公道。汉室复兴,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落入黑暗深渊,随波逐流。
多带兵士太危险,不如少带,但无论推荐谁都是害了他。那麽姜伯约只有一条路走--
我再次挺胸起身,朗声说道:「方才庞将军提议让我去,也好。我精选数十护卫,亲自回成都找邓艾,劝他回洛阳从实交待。」
众将哗然,锺会连忙制止:「不不,太危险!大国之重器,岂可轻毁於匹夫之手!」
忽然一旁长史杜预微笑起身:「伯约兄度德量力,深入险地,令人敬佩,但邓艾偷渡阴平,做恶梦都撞见伯约兄麾下的虎狼大军!伯约兄即使只带数十人,邓艾只道涪城大军在後,还不退避三舍,甚至拔刀相向,拼个死活!不如我一人去,乔装百姓,两名亲兵假扮为家丁即可,先找上师纂丶牵弘,出示晋公手喻,再向邓艾晓以大义,让他自愿坐上槛车。九月时,雍州刺史诸葛绪作战不利,放了伯约兄大军过了阴平桥头,同是在阳安关自愿坐槛车回去,也未见晋公责罚。」
想不到杜预平时嘻笑,武艺拙劣,竟有此胆识智计,单以口舌说服邓艾。他明知此行凶险,又自愿挺身而出,实是特立独行之人。锺会说杜预本是尚书郎,并非朝廷大员,被司马昭选为妹婿,入为丞相府参军丶出为镇西长史,也算司马昭丶锺会有识人之明。诸魏将多碌碌不足论,若能得到杜预,复兴汉室也更进一步。只可惜他是司马昭亲信。
锺会听了杜预建言,又是摇手:「杜长史虽有智谋,邓艾气焰凌人,连我都轻视如小儿,谁也无法说服。只有一个例外:在场唯一压得过邓艾气焰的,正是持节监军卫伯玉。监军手下不是有一千人吗?一千人抓一人,足够。」
就在这一刻,我瞧见了卫瓘一闪而过的神情--怨恨不平。
一千人,怎麽抵挡邓艾数千大军?若邓艾抗命,卫瓘小命可就不保,邓艾谋反也成为事实。
卫瓘想必是不满锺会举荐。就算卫瓘令邓艾就范,诬陷邓艾的罪名也必然牢牢绑在身後,而卫瓘与锺会休戚相关,势必更加亲近。在锺会看来,卫瓘持节监军,是涪城唯一可以否决自己权威的魏将,他必须拉拢。但在姜伯约看来,卫瓘拘谨怕事,但求自保,即使拉拢了也没多大用处。
「不成不成。」卫瓘的脸色已经白如死尸,使劲推脱。但锺会丶胡烈丶田续又猛力劝进。最终是杜预再次自荐,随卫瓘一千军士一道去成都抓邓艾,锺会与众将几近逼求,卫瓘才勉强答应。
两个月前,涪城魏将还因为邓艾抢了平蜀大功,愤恨不平;而汉将新附,也多有不服。时至今日,二十万将士一致同意抓邓艾,团结在锺会手下。
如果锺会一早就与胡烈丶田续丶卫瓘密表邓艾谋反,而早先卫瓘去成都,只是去刺探邓艾虚实丶连络黄皓,那麽今日锺会出示邓艾口气狂妄的奏章,藉杀黄皓一事拉拢汉将,奉司马昭之命抓邓艾,派卫瓘只带一千人去成都,也极可能是锺会老早就计画好的。这一连串的事件环环相扣,我深感不安。
邓艾谋反,正是「欲加之罪,其无辞乎」。接下来还要「其无辞乎」发生什麽大事?
锺会智计深不可测,必然在我之上,似乎一切人心已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间,一切事态发展都如他预料。在他身边,姜伯约这老头顶多算後知後觉,尚有许多事不知不觉。我活了一辈子,仅有一人--诸葛丞相给我如此感慨。想当年,年轻姜伯约纵有满腹心思,都暴露在丞相敏锐的目光下。也许锺会也早看穿了老头姜伯约。
其实我很容易看穿,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不幸,锺会把聪明都用在谋略算计上头。我不禁担心汉将委身在涪城,是否真能复兴汉室,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成为锺会的爪牙,任他摆布。
而姜伯约代表汉室,不能退缩,不能胆怯。我努力地看着锺会的眼睛,再次与他四目交接--直视他的精明丶深沉丶自信,年轻,他今年刚满四十。我急於遮掩恐惧不安,也许锺会已经看出来了。我只能挺直这老朽的身驱,撑到最後一刻。
无论如何,邓艾坐上囚车,汉室复兴也迈进一步。
眼前虽有锺会深不可测,虽有魏将畏首畏尾丶以管窥天,虽有黄皓攀援趋附丶朝野无敌,姜伯约也必须一步步走下去。
我仍有许多交心的朋友,我不孤单。
我可能无法替他们中兴汉室,但我必能传给他们一件事:一个人可以无视艰难,奋斗不息。世代如此,炎汉必然再兴。
“到底我比黄皓好在哪里?”配乐:Danny Boy.mp3
(九)
在屋里闷了好些日子,实在憋不住了,傍晚从後门溜出来透透气。迎面走来一大队军士,枪戟如林,耀武扬威,打的是益州刺史师纂旗号。百姓纷纷躲避,紧闭门窗。我站在路边看着他们过去,虽是自己人,心里难免有些惧怕。
走在街上,我总得低着头。好几次被成都人认出来,朝我吐口水。人活得这麽窝囊也是少见的吧。有句话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麽看来,邓茂的下场就是抑郁而终了。我不禁想起另一个邓茂--传说的黄巾贼将。八十年前他被张飞一枪刺死,还痛快些。
「啊!」光顾着看脚,忽然被个大汉迎面撞了一下!他看上去挺面熟,又记不得在哪见过。我连忙道歉。
「去茶馆!」他瞪了我一眼,头也不回走了。
成都有许多茶铺,茶馆只有一家,就是以前听嵇萦弹琴丶每月与田续接头的地方。馆主经营茶铺丶客栈,合而为一;成都人不仅喜欢喝茶,又爱闲聊丶听琴,生意挺好。但为什麽去茶馆?难道要我请他喝茶,赔伤药费不成?
我一摸怀里,身上没带多少铜钱,就一个平凡的小木盒子,夹层里是诸葛果半年前给我的锦囊。
走进门可罗雀的茶馆,只有四个客人丶两桌窃窃私语,帐台就馆主一人。茶馆看来快倒闭了。挺好的新尝试,可惜啊。
「来客可是邓子茂?」茶馆馆主问。
我点头,看来有人等我。
馆主上了茶,新春天寒,还贴心加了盖子,怕茶凉了。夕阳从窗口照进来,茶碗的影子拉到了茶几外。
我无心喝茶,只是左右张望,没见到方才的大汉。只好发呆,胡思乱想。
绵竹关之战後,数十万百姓被吓得逃离成都,散於山野之间,或去临近县城避难。两个月过去了,还有许多没敢回来。当下的成都仍处於战时戒备,军屯往来巡逻;入夜之後,更是四门紧闭,严禁出入。百姓即使回来,也吓得不敢出门,男的怕被拉去充军,女的怕被拉去成亲。我老听见魏军将士思念北方,却又想讨个美貌的成都姑娘回去。
忽然想起,据说从前张飞在外行军,半路上见到一位十三丶四岁的砍柴姑娘,当下便带回家做妻子。总不能说十四岁就才德兼备吧?应该是颇有姿色的。但这一娶回去,才知道她是敌人夏侯渊的侄女!要是我,肯定怀疑她有二心了。
但张飞与夏侯氏生了两个女儿,先後都是季汉皇后。张皇后……人老了,不必要求太多。张皇后生了公主,其中一个许配给诸葛瞻,而我叫诸葛瞻舅舅。所以说我与前一个邓茂还是有点渊源的。
人还没到?再等下去茶都凉了。
对了,还有夏候渊之子--夏侯霸。论辈份,夏侯霸是张皇后的堂舅。夏侯霸是个魏人讨厌的名字。夏侯霸入益州避祸,官拜车骑将军,随姜维北伐。我生父殉国的洮西之战,对手里头也有夏侯霸。
两个邓茂相隔八十年,彼此不认识,竟有这麽多关连。
我左右张望,刚才的四个客人都走了。
突然我又想到一个关连:前一个邓茂被张飞杀了,张飞生张苞,张苞生张遵,张遵被後一个邓茂害死了。後一个邓茂更害死了诸葛瞻。
看来,邓茂替邓茂报了仇。
我双手端起茶碗,举向屋顶。倒不是敬前一个邓茂,他不过是个强盗首领……
舅舅,我对不起你。你是个好人。
你不只是个好人,你想做的事前无古人,这样算是伟人吗?我也不清楚。你的敌人丶朋友大半不了解你,我却隐约明白你的想法。只要百姓变得更聪明,他们一定会明白律法保障的正是他们,明白普及教育造福的也是他们。你包容黄皓,因为你不恨他庸俗,你说他「非不为也,不能也」。当其他人想着治标,一剑杀了黄皓,出来一个杀一个;你想着治本,让黄皓这样的人永远不再出现--因为他们已经成为更好的人。
其实两个都治不是挺好?
一直等不到人,我打开茶碗盖,正要品尝,里头竟然没茶,是个红色的圆珠,差不多人的眼珠大小,吓得我几乎跳起来。
定睛一瞧,是个红腊丸。干我这一行都知道的,出远门送密信,为了避免被城门盘查的搜出来,得把小字条封在腊丸中,吞进肚子里,到了目的地,见了接头人,请他等等……多吃点东西,取出腊丸,洗乾净了,再交给接头人。如此一来,即使信使事後被捕,也不可能供出腊丸里头的内容。
我不禁闻了下红腊丸,没异味。也许是个新人,不敢吞下去;也许是个敬业的老手,洗得特别乾净。我不禁瞄了茶馆主人一眼--若无其事,正在帐台算帐呢。我馆主讨了间角落厢房,他很大方,不要钱。
进了厢房,拆了红腊丸,里头是一小卷草纸,细细展开草纸,有行工整小隶。
「初九夜 祸临 勿归 涪城寻叔」
初九夜,不就是今夜?祸临,勿归?什麽祸?别回什麽地方?怎麽不写清楚点呢?
涪城寻叔倒是挺明白,就是去涪城找……田叔?除了他,也没人送腊丸给我。
田叔真是个好人,人都回去锺会那里了,还惦记着我。
忽然,我想起来方才撞到的大汉是谁了--是田叔的亲兵护卫,经常装成他的家丁丶扛蜀锦木箱。
我一颗心噗噗跳,自从年初一到广场,我一直呆在家里,才刚出门,就被人警告别回去。田叔的亲兵可能已经等我很久了,好不容易见到我出来,走上去撞我一下。
田续说的「祸临」,究竟是什麽?
有刺客想杀我?我头一个想到嵇萦。广场之乱前夜,我还与她坐在这间厢房里弹琴呢。她飞刀厉害,我躲不了,要杀便杀吧,抑郁而终太痛苦了。
若有人恶意纵火,我现在回去,也许能抢救出什麽东西……譬如老头子。邓艾刚封太尉,印绶都没摸到,被烧死就太冤了。
会不会是兵乱?邓艾是成都之主,师纂丶牵弘的部队常在大街上巡视,没什麽好怕的吧。但田叔是镇西护军,熟悉军情,莫非锺会大军南下?那可不得了。
正疑惑间,包厢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嗓音--
「没见到?这人说邓茂一定在这里!」
「哇啊!兴汉将军饶命啊!」这是田续亲兵的惨叫!
「你们两个必是同夥!你不说,我带兵抓你们回涪城,请姜大将军从重发落!」
馆主苦叫连连:「将军好说,好说,最里头的厢房,直走到底,左首!」
馆主你太不敬业了!
完了完了,小玉这是来报国仇。原来田叔「祸临」指的是她!
但怎麽说「勿归」呢?我回了家,反有邓忠和一屯的亲兵替我挡着,来了茶馆我反而没命。
……死就死吧。
转眼,脚步声已到门外,小玉认真起来走路丶出手都很快。
「哗--」木门拉开,粉色衣裳,长发盘髻,宝剑玉佩,怒目横眉。
「小玉。」我轻叹口气,已经端坐榻上。「我等妳很久了。」
小玉睁大眼睛,她总是藏不住惊讶。
「我也等了六日,你才出门。我还怕你不在了。」
「妳先听我说几句话……」
「你满口花言巧语,我不想听!我只要……」
「等等!」我有篇遗言,练习了很久。我抢先说了下去:「小玉,我只想让妳知道,事情演变为今日的局面,我非常难过。我想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尽量不辜负信任自己的人。我喜欢季汉远胜魏室。我喜欢妳丶喜欢娘丶舅舅丶尚弟,远胜邓艾丶邓忠。老实说,如果绵竹关那日是邓艾死在妳剑下,汉军胜利,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到汉军,与妳们一起赶走锺会,再也不做魏国细作。但很不幸,就差了那麽一点。於是我想让大将军丶让妳丶让成百上千的季汉志士活下来。救不了舅舅丶傅都督我很遗憾,但好歹有妳们继承他们的志向。祝妳们成功。」
小玉又哭了,但我不能再当兄长安慰她。
我深吸一口气:「好了,动手吧。」
我紧闭双眼。也许是始终改不掉的怯懦,也许是不想再看见小玉难过。我太对不起诸葛氏,死在小玉手上,也是我应得的结局吧。
「……你误会了。我只是来替娘传话的。」
「……喔。」
真难为情,我这压箱底的遗言都说了,下一次还得编新的。
我睁开眼睛,小玉正挥袖拭泪。
原来田续字条的「祸临」不是小玉。那是什麽祸?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但愿你刚才是真心的。但别以为我会轻易相信你,你得用行动证明。」小玉拉了块坐垫,离我一丈远:「你救过我,我现在也救你,今後我们扯平!这是我娘的话,听仔细了!」
我点头。
小玉转转眼珠,「我娘说:邓艾气焰太盛,结交损友,大难临头。你回家以後,劝邓艾别再狂妄自大,并且远离黄皓。尽力保住邓艾,也保住自己。」
奇怪,田叔要我出城,小玉要我回家。该听谁的好呢?若要两全……自然是在到城外劝邓艾。
养母诸葛果一向眼光精准,就说她那一条条锦囊妙计,比师婆灵验丶受用多了,她说谁有难,谁也要无疾而终吧。
邓艾俨然是当今蜀王,但大年初一在广场,监军卫瓘已经说了:洛阳传闻邓艾有反意。这不就是邓艾的大祸?
当时邓艾正在气头上,顶了回去,说他一片忠心,才上表提议伐吴。
怎麽劝邓艾别再伐吴?也许我可以这麽说:「邓伯伯啊,不战而屈人之兵,准备一年是不够的,得用许多年打入他们内心。建董卓坞供养季汉天子也嫌浪费,他已经吃得够胖了。也不必封他做扶风王,不好比晋公位阶还高啊。」
黄皓是该远离,越远越好。季汉就栽在他手上。
但我不是黄皓这样的人吗?邓艾是不是也该远离我呢?
我背叛成性,走到哪里都害人。
好在,我自认这两个月来都没背叛邓艾。
「明白了吗?」小玉脸上有些不耐烦。
「是。我立刻回去劝邓艾。多谢提醒,希望再会。」我行了长揖,准备起身告别,小玉却一脸难过,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我。
「小玉还有事?」
「……你救了我两次,我再帮你一次吧。」小玉起身,把坐垫铺在我隔壁,紧挨着坐到身边。我闻到她身上的花香--清淡高远,青城山鸡舌丁香。
以前把她当妹妹看,倒不觉得什麽特别,如今几乎是敌人,看她反而是天仙下凡。妙龄仙女坐得这麽近,还真不自在,要嘛躲得远远的,要嘛抱得紧紧的。
小玉压低了声音:「汉军复国之日,邓艾必然一败涂地。你既然心系汉室,何不弃暗投明?我替你向大将军丶汉将说情,说你已经洗心革面,诚意悔改,刻意安排你留在邓艾身边。你若有重要情报,可以连络汉寿亭侯关彝,让他带来涪城,也算戴罪立功。」
背叛邓艾的任务来了……
「妳们要复国?锺会答应吗?」
「大将军正身清心,以言行感化魏将。实在不行……只有除掉锺会。」小玉的声音细到听不见了。
原来这就是姜维投降锺会的目的。汉军主力尚在,姜维等汉将不甘心亡国是必然的。
但我不希望他「除掉锺会」,各为其主而已。
姜维如果成功感化魏将,算得上是「不战而屈人之帅」吧?但魏将是一片巨大的连环船,姜维即使登上锺会的主船,也不见得能阻止整片连环船随波逐流,更别提要他们逆江而上。也许姜维丶小玉真办得到,不必踢锺会下水。
我希望姜维成功。有什麽办法既帮姜维复兴汉室,又帮邓艾保住魏室?
对了,邓艾说我影响了他,也许我能再说服邓艾实现诸葛瞻的理想。这就回去试试。
该怎麽回答小玉好呢?就说实话吧。
「谢谢小玉。我……实在很想帮妳们,也诚心希望妳们成功。但我不想背叛邓艾,他对我也是真心的。但我可以说服邓艾,请他实现舅舅的理想。我这就说去。」
忽然小玉抬高了声音:「邓艾老贼,怎可能实现舅舅伟大的理想?你为何执迷不悟丶自甘堕落,与黄皓同流合污,一再败坏我家名誉?」
不试试怎麽知道不行呢,邓太尉说话总有人听吧。而我什麽时候与黄皓牵扯在一起了?
唔,也对……黄皓靠上了师纂,又替邓艾立碑,而我跟着邓艾,自然是黄皓党人了。我房里那些瓶瓶罐罐,总有几个是黄皓收贿丶又转送过来的。我虽然不喜欢,也没拒绝啊。我果然是黄皓党羽!
「小玉,我的确是黄皓那样的人。别强求我了。」
「不!你比他好多了!快醒醒吧!」小玉激动大叫。
我感到一阵久违的兴奋。小玉极少说违心话,不像邓茂。
「我比黄皓好在哪里呢?黄皓总是希望调合各方利益,我不也这样吗?我不选边站,只做自己。黄皓也是这样。」
小玉眨了眨眼,忽然皱眉:「……总之你远比黄皓好,好在哪里我说不上来。你跟着邓艾丶黄皓,就是……一只翠玉发钗滑进粪池里!求你赶紧远离他们!」
我倒不觉得邓艾是粪池,他也是被人污染的。其实天下没有人是粪池吧,总是彼此污染着,渐渐全变得又臭又硬了。
不,黄皓的确是无可救药的粪池。到底我比黄皓好在哪里?
小玉见我没答应,又是一脸严肃:「总之,你先完成我娘的任务。我警告你,方才的机密,你胆敢泄露半句--」小玉举起宝剑:「我绝不手下留情!」
这不是天子御赐的雄剑吗?
「这剑不是断了,怎麽还带着?」
「……涪城有许多优秀铁匠,接上了。」
小玉拔剑出鞘,一道熟悉的刚健杀气。多少好人死在这剑刃上啊……拜托别再杀来杀去了。
小玉起身走了。而我早闻不出花香--什麽事情,一习惯就不知道了。
难道我习惯了黄皓粪池?那些神兽瓶我看习惯了吗?也许。
无论如何,我得赶紧回去,说服邓艾。
一路往回走,天色已黑,街巷静无人烟,一路没再碰见巡逻军士。我双手冰凉,频频往里头吹气,仰望夜空,只见片片乌云飘来,正要盖住天边几颗寒星,明日只怕又要下冻雨。
原来断剑也可以修复。小玉这麽善良的人,还能再做兄妹多好。但她的条件必然是我帮汉军杀魏军。这我做不到啊。
诸葛果也是个良师慈母,但自己一辈子都没脸见她了。
我愿意用我自己的方式,尽量帮小玉与大将军实现理想。至於她们怎麽看我,就不是我能强求的。
再怎麽被女人讨厌,我在洛阳还有一线希望不是?那清淡的梨花香丶双眼中闪烁的星辰……
“到底我比黄皓好在哪里?”
我尝试回答一下,邓茂是为了天下苍生早日安居乐业,黄皓是为了一己私欲保住荣华富贵...
相隔80年两个邓茂的因果相报是lfe自己编纂的吗,还是确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