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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凡人愚蠢至极,如邓士载之流狂妄骄矜丶器量短浅;如魏丶蜀两国百姓彼此仇视丶一丘之貉;如天下人迷信神祇,妄言正道丶优越自夸,幻想奖赏,魂魄升天,永生不死。愚人处世非黑即白,非善即恶,鼓吹战争如儿戏,视彼此如妖魔;盲从随众,追求权威,不问真相,只见表面,醉生梦死,因循茍且,意志薄弱,覆辙重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顽劣无可救药。”配乐:Faure - Cantique de Jean Racine.mp3
(十九)
汉军六万七千,定於正月十八发兵,兵分三路,两路行金牛道北上至汉寿,我率众将与主力走大道,过阳安关城;护军蒋斌率军一万五千,走古阳平关小道,会於沔阳汉城之下。监军王含率军一万五千,先至巴西阆中,再行米仓道北上,过汉昌,兵向成固乐城。而锺会於成都统合十三万魏军,期於二月底会於汉中,三月自斜谷等多路北上。
身为汉臣,我理应乐见魏将自相残害,有利日後汉室复兴;但我既与锺会定约,又必须诚心辅佐。两相折衷,我直言正谏,却点到为止。我走之後,只有任凭锺会处置胡烈与其馀魏将。
卫瓘就座後,深吸一口气,摀嘴吐出。
「伯玉为何迟归?」打从卫瓘回殿,锺会便一直瞪着他瞧。
「肠胃不适。」
「外头碰见了谁?」
卫瓘不住摇头:「没,谁也没碰见。」
锺会双眼微眨。我观察锺会已久,知他多疑,时常自眼神间流露出来。
方才杜预离席片刻,被锺会盘问,也是同样藉口。
酉时已过,夜深人静,锺会双目微红,众将已有倦意,理应宣布散席,各自安歇。但杜预才说要为锺会效命,而卫瓘一向深藏主见,锺会显然放不下心。莫非锺会要「软禁」我等於前殿,形影不离?
锺会之侄锺邕走向殿後石雕,点燃墙角一盏半人高的花树灯台。花树灯旁是一面彩纹板屏,金铜朱雀立於屏上,玄铁蟠龙托於屏下。
看见这板屏,我回忆起昨日午後。
「士季,请回答我最後一个问题。」
「请。」
「为何不做王佐之臣?」
锺会嘿笑数声,微微摇头:「伯约为何做大将军,不做尚书令?」
「将才凋零,强敌不灭,尽瘁鞠躬,舍我其谁。」
锺会鼓掌:「好理由!我亦是如此!」
我本以为锺会要揭露野心:「人生在世,何不登上天下极致,人间顶峰?」奇怪的是,锺会也自诩同样的使命。
锺会步向殿後,低头看着龙榻。龙榻是张带屏大床,两个四尺方榻合并,上铺彩绮锦绢三层,再置坐垫。
「诸葛孔明天下奇材,理应坐此龙床,可惜他不明天道。」
「天道为何?」
锺会弯身,俯摸锦绢:「王佐之材,人臣也;屡屡受制於律法丶名教丶庸主丶劲敌丶妒臣,是以四面楚歌,心力交瘁。英雄当吞吐宇宙,岂可为人下?诸葛孔明遇刘玄德父子,全权委任,是大幸也。我即使欲为魏相,司马子上却不愿为刘玄德。」锺会哼笑两声:「非不愿也,不知所谓也。」
锺会乍听有理。即使他愿为诸葛丞相,司马昭的确不算仁德宽厚丶也不信任他。
而锺会行事也远不及诸葛丞相公允,诡计多端,於是君臣彼此猜忌。
锺会见我神情有异,又道:「伯约,是他们先怕我,不把我当自己人看。」
「但士季先发制人,更进一步。」我指着锺会腰上宝剑。
「呵呵哈哈哈!」锺会仰面连声狂笑:「最好!最好我先发制人!世道纷乱,被动受制,便是自寻死路!不先发制人,落於被动,还剩多少胜算?蜀臣一而再,再而三犯同一个错误,还自以为坚守『正道』。前有汉儒『天人感应』邪说迷漫朝廷,後有五斗米教迷信盛行益州,还真信天地有情,善恶有报?掌权者决定谁得什麽报!命运得掌握在自己手上,岂能受制於天下狭隘小人!那样注定失败!」
锺会说完,要亲手搬开龙榻後的红漆板屏,三番用力,然而板屏厚重,分毫不动。
他出身魏晋名士,清谈成风,自然不谈善恶报应。我争战一生,也明白天地不仁,草木无情,人间纷乱,自求多福。我不信善恶有报,只想跟随丞相脚步--用丞相的话说,延续无数古圣先贤一点一滴累积的文明。这些文明,恰好与「善」有诸多雷同。今後,也许我要跟着锺会脚步;唯有如此,我才能终止沉沦世道,实现丞相丶汉室理想。若锺会真有汉高帝般的雄才大略,能识萧何清白丶顺从张良忠告丶容忍仇家雍齿,开创下一个四百年炎汉盛世,天子姓刘丶姓锺,我也不该强求。
但锺会肯定没有汉高帝的度量。我必须改变他。
「我愿与士季定下『君子之约』,争战天下,创建基业。我只有一个条件。」
锺会双目有神:「此话若出自卫伯玉之口,只怕是『恳赐一面免死金牌』!若出自伯约,别说一个条件,十个也成!」
「就一个:请接受我苦口良药丶逆耳忠言,体恤不如己者。」
「这可不只十个条件!」锺会大笑,依然点头同意。於是我与他合力搬开龙榻板屏,露出石墙飞龙浮雕。
龙榻已连夜撤去,板屏依旧竖立一旁,五人坐於龙榻之处,第六人锺邕终於点亮花树灯台,板屏前红烛二丶三十,分上中下三层,交相辉映,花树青白云纹相间,树座走兽陶俑各异其趣,讲究非常。在丞相主政年代,如此奢侈饰物必然深藏高阁,以免玩物丧志。
「我就弄不懂。」锺邕回座,阔步生风:「为何众将不欣然随司徒起兵,建立功名?」
杜预微笑眨眼,卫瓘消沉无语。
「因为无能。无能便缺乏自信,心生恐惧。」锺会回答。锺邕抿嘴点头。
锺会自视甚高,却也不无道理。先前他率二十万中原大军南征,气势如虹;如今局势逆转,攻守易势,即使锺会与我推算北军将材短缺,兵力丶补给不继,西南军胜算颇大,但魏将如胡烈却不见得明白。
忽然我想起一个办法规劝锺会,不滥杀魏将。
我直视锺会:「司徒才识卓越,自信充足,不惧众将不从。」
锺会斜眉不悦:「伯约又替他说情?我绝不怕他们,但千万别低估了人的求生意志,别等他们先发制人!」锺会一掌「啪!」拍在几案上:「不行,今夜必须动手!」
「司徒勿忧。」杜预和气拱手:「将兵皆已安寝,有事可待天明。宫殿良宵,名士齐聚,一生能碰上几回?何不清议畅谈?来,请伯约兄点题;上天下地,纵古贯今,花鸟禽兽,玄虚缥缈,随意。」
方才我不劝还好,一劝反而令锺会心生恐惧,担心软禁魏将先发制人。而杜预倒有机变之巧,我该配合他分散锺会心神。
平日我事务烦忙,总嫌清谈虚耗时光。谈玄虚缥缈,不如谈国政大事。
「好,主题是:开创天下长治久安之基业,是否应注重善恶分际。」
杜预一听,双目紧闭,若有不忍。看来我又再一次提醒锺会杀胡烈。锺会对此似乎早有定论,我无法影响他。
「好!就谈它!」锺会抖擞精神:「古谚道:『成大事者不居小节』。圣明之主洞悉天道,深明善恶无凭,全为人定,於日理万机之中,必有取舍,两害相权取其轻。」
杜预微笑点头:「司徒天纵英明,奈何与贾公闾丶荀公曾立论相似?」
锺会一听,嗤之以鼻:「哼,短浅小人,目光如豆,纵有锱铢取舍,何足道哉?汉室亡於固守儒学,愚昧不化;魏室衰於唯才是举,显贵失德,圣明之主借鉴前车,必不重蹈覆辙。」
「敢问司徒,圣明之主当以何治天下?」杜预又问。
锺会得意冷笑:「善恶道德不能约束君主,但教喻人民尚可,因人民资质愚鲁,判断失准,进退失据,若效仿圣明之主,离经叛道,仅为一己之私欲,必然害人害己,众叛亲离,悔不当初。因此百姓须以教条丶刑律层层约束。」
「哦,司徒提起法律。」杜预眯眼:「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圣明天子犯法,应当如何?」
我早知杜预绝非简单人物,谈笑间,接连与锺会针锋相对。那一贯的笑容下不知藏有多少心机。
「呵呵。」锺会振奋起身,站到众将身前,直指杜预:「元凯欲陷我於非法?律法乃小人之准绳,而大人见识卓越,远超其时,甘犯天下不韪。大人犯法,不必同罪;而大人不犯法,亦可能有重罪。圣明之主必须审查时势,制定新律,沙汰旧法,自须凌驾律法。岂可为区区繁文末节自捆手脚?元凯岂不见商君当世英才,秦孝公病危,欲传位於他,他推辞不受,旋及因功高而震新主,作法自毙,车裂惨死?不受大位,不能自免於法,商君接连两次大错,安能免祸!」
锺会提起公孙鞅,他重战尚武的变法奠定了秦国制度,终於攻灭六国。
的确,若公孙鞅接受秦孝公传位,或许便能免於杀身之祸。
「圣明之主不守法,如何服众?」杜预追问。
「以超凡之才智,过人之见识,静时洞察机先,动时雷霆万钧,於是万民景仰钦服,奉为神明。」
「岂有将凡人奉为神明之理?」
「哈哈,哈哈哈!」锺会仰面狂笑:「元凯久居京兆名士之间,故不知太上老君丶西王母本为何人。百姓因无能而恐惧,因恐惧而信畏神明,化人为神,不足为奇。」
杜预轻声长叹,不再反驳。
的确,当百姓将圣明之主奉为神明,神明自然凌驾人间的法律丶道德。
方才锺会屡屡用「圣明之主」比喻自己,但我不认为他做得到。他也会犯错。我应劝他虚怀纳谏。
「司徒,即使百姓奉凡人为圣明神祇,但真正圣明之主只活在传说中。圣贤亦会犯错。」
「伯约言必称诸葛丞相,敢问诸葛丞相可曾犯错?」
「当然。因此他遍访贤能,动辄请教,损益得失,从善如流。若丞相自比为司徒口中『圣明之主』,只怕已犯过累累。」
锺会摇头喟叹:「可惜!蜀相太过谨慎,因小失大,因全名而失全局!智者千虑,仅有一失,圣明之偶尔犯过,瑕不掩瑜。至於凡人百姓不知天高地厚,妄言圣明之主累累犯过,实乃语冰夏虫,愚者千虑一得,绝不在此。」
也许锺会当真天纵英明,纵观全局,不计较保全名节。而他也应致力圣贤教化,使百姓不再愚闇。
「司徒,百姓愚鲁,为何不经营教化?有所理想丶追求?」我问。
「伯约兄问得好。」另一边杜预点头。
「伯约所问,奈何与小人贾公闾丶荀公曾相似?」锺会举起宝剑,指向大殿正门:「北方急於恢复名教,首重孝道,但成效有限,百姓只是嘴上应付。教化百姓,自是动听,事实上百姓只能教,不能化。试看,天下共主只有一人,但圣明之主丶才德兼备者或有十人,彼此争夺权位,或降伏丶或败死丶隐遁。圣明十人之下,又有一百王佐之臣,虽不能统御天下,亦有勇有谋,忠勤国事,位至显贵,福泽一世。王佐再下,有一千能人贤士,求道问理,广智增慧,或为郡守将校丶或为山林隐逸。再下,有一万追求道德之善良儒生,信仰良善,坚守正道,可为郎署丶干吏丶军侯,忠勤公干。再下,有十万庸碌俗人,汲汲营利,攀连显贵,不辨是非,但凭人情,只可为书佐小吏丶伍什之长。再下,百万丶千万百姓朝不保夕,命贱如豚犬,只知累积田产丶财富,但求熬过荒年丶盗匪劫掠。伯约谈理想丶追求,於百万中人之中,有几人能听懂?」
「民智不开,正显教化重要。」我回答。
锺会连连摇头:「伯约必须认清真相。天下凡人愚蠢至极,如邓士载之流狂妄骄矜丶器量短浅;如魏丶蜀两国百姓彼此仇视丶一丘之貉;如天下人迷信神祇,妄言正道丶优越自夸,幻想奖赏,魂魄升天,永生不死。愚人处世非黑即白,非善即恶,鼓吹战争如儿戏,视彼此如妖魔;盲从随众,追求权威,不问真相,只见表面,醉生梦死,因循茍且,意志薄弱,覆辙重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顽劣无可救药。」
杜预乾咳两声:「如此正说明要教化。」
锺会面露不悦:「我愿与伯约丶元凯打睹,天下再过千年丶万年亦是如此。人的才智丶寿命有限,好不容易得道,须臾人死灯灭,子女又是一个个轻妄蠢材,重新来过。若自恃圣明,为何不亲登大位,遍寻王佐之材,甘受士人尊为正统,以性命维护子孙?诸葛思远眼高过顶,却不能制一小臣黄皓,亦不能制愚顽百姓,因此身死沙场;劝伯约丶元凯认清世道,别心存幻想!若不愿做圣明之主,便为王佐之材,当世名将,圣明之主求之不得,奉为上宾!」
锺会说得兴高采烈,满脸通红。
杜预作揖再问:「司徒,身为王佐之将,如邓士载,尊从圣明君王,平定海内,扩土四方,争战不休?」
「元凯有何不效法卫青丶霍去病成就汉武大功?」
「先诈力,後仁义,对於王佐之将丶边疆之国,似乎诈力永无止息。」
「若不愿意,就内调做王佐之臣,同样奉为上宾。」
杜预微笑不答。
锺会不愧中原名士之首,言辞锋利,立论不破。若我自诩王佐之将,为何锺会不能自命为圣明之主?
如他所说,野心帝王超凡出世,凌驾律法丶道德;而愚闇百姓不可数计,夏虫不可语冰。
而王佐丶贤能丶忠义之臣夹在中间,不断奋斗丶失败,长此轮回,永无止息,自称世道漫漫黑夜,原来正是人间常态。
我只有一个疑问:难道诸葛丞相天下奇材,就没想过作圣明之主?
难道诸葛丞相像商君一样连犯大错?不,锺会想得到的,丞相必定也想得到。
姜伯约区区夏虫,自知无能,唯有将凡人丞相奉如神明。
依丞相的话,圣贤建立的文明传承到我们这一代,我们不能妥协,不能垮下。
我们是自愿的失败者,只因我们不愿重覆前人百试不爽的成功,因为那样的成功,要让文明付出惨痛的代价。
即使再过千丶万年,我们也要走在这条路上,直至百姓教化,天下大治。。
我仍应尽力监督锺会,如果可能,一点一滴改变他。
但我又不禁怀疑,若锺会真被我改变,也许他又当不了汉高帝,而像我们一样「注定失败」,这岂不是害了他?但至少我们未将天下推回野蛮洪荒。
锺会归座不久,忽然殿外黑影晃动,一名瘦小武将踩红毡飞步入殿,倾刻立於九阶之下,这是锺会亲信丶帐下督丘建。丘建後头两名护卫上殿,抱着青瓷兽尊丶拖着红漆托盘,漆盘上是六个玉石酒杯,晶莹橙黄。锺会一个眼神,锺邕下阶,接过酒瓶丶漆盘。
「司徒。宫内众将饥饿,口出怨言。」丘建低头。
「哼,瞧这些没出息的。」锺会转头看我:「伯约,你想要教化人,何不对他们试试?」
原来锺会没替软禁的魏将预备饭菜,从早上饿到深夜。
圣明之主,为何不以仁义感化众人?
丘建顿首禀告:「末将乞请派数十亲兵出城,令城外灶营备齐粥饭,带回城中。」
忽然锺会双目微眨:「让亲兵入内宫灶房做饭便是。何必绕路费事?快去张罗。」
丘建脸色大变,呆立原地。
「啊呀,不好!」杜预神色痛苦:「方才我用了内宫粥饭,闹肚子,片刻又要出去。卫伯玉不是也肠胃不适?」
方才清议正酣,卫瓘一言不发,闭目养神,忽被杜预提及,乍然惊醒,一脸茫然。
「不好,我也用了内宫饭菜。」锺邕与夏侯咸纷纷学杜预揉起肚子。
丘建支吾言语:「或许是水土不服。还是末将派人出城好。宫中牙门将以上有几人,便派几个。」
锺会叹气摇头:「你等一个个舍近求远,能否认清现实?人多口杂,易节外生枝。若怕宫中饮食不洁,丘督只挑一个信得过的亲兵通报,以绳索放下城墙,城外亲兵备了饭菜,再以绳索拉上城墙便是,别开城门。饭菜丶酒肉带来前殿,我自有主张。去吧。」
「是,是。」丘建唯诺退出。
丘建出了殿门,锺会举起玉杯,与众将敬酒:「懂得利用人心,方能成功。凡人忘恩负义,却也恩仇不分。等饿急了,托名粮官疏漏,我再赏赐酒食,他们便懂得感恩戴德。人不必与天道对抗,与人对抗即可。」
锺会果然是曹操这样的人,利用人性,似乎无往不利。而姜伯约正被他利用,七万汉军出兵在即,为他攻城略地。
他真能听我劝?我不知道。
酒过一巡,众人谈笑,锺会忽然放下玉杯:「不妥。丘建识人不清,或有差池。必须再找个信得过的人盘查。」
「我去!」杜预迫不及待起身。
锺会双眼圆睁,直视杜预:「元凯腹痛在前,丘建请命在後,二人一搭一唱,其中可有隐情?请坐。」
被锺会这麽一说,杜预忽然不能言语,面无人色。
这样的民众不正是统治者“教化”出来的结果吗,“醉生梦死,不问真相,盲目从众,追求权威”的民众更容易被统治,无论谁当上统治者都会希望多教化出一些愚民顺民的。人人都明心见性,都独立思考了,统治者就该喝西北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