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原創長篇歷史寓言小說 《炎興》 (完)

(十一)

听成都人说,举目不见日的午後是最热的。
大街上的行人早躲回家了。天如盖,地如锅,我与小玉就像两个蒸馒头,汗流浃背。
早知道就不绕过来了,但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

「萦,洛阳街到了!」 小玉指着路边一块小破木牌。

成都的街道多采用中原地名,时时刻刻提醒百姓光复汉室。
口号喊了四十年,只剩下街名。百姓各过各的幸福日子,光复汉室成为「无谓的牺牲」。

秘书令郤正的房子很好认。院子里杂草过膝,野花缤纷,藤蔓给外墙套了件绿大衣,是洛阳街上的异类。
成都的富人似乎全住在这条街上。一座座深宅大院,各有各的高尚风格。郤正家左边紧隔壁就是黄公公那巍然耸立於丈高石墙之上的三层巨宅--端正的格局完美地利用地皮,考究的建材充足地展现品味,挑高的梁柱间龙飞凤舞,紧密的屋瓦上金光闪耀,黑漆厚门上打满了拳头大小的金色卯钉,两侧各雄据一只比人还高的吐珠石狮。抬头一看,悬梁大匾上是雄浑厚重丶红底金漆的四个大字。

「金玉满堂。」小玉皱着眉。
「我舅舅的字写得比这个好。」

洛阳街两侧各种了一长排鸡舌香树。盛夏是花季,令人窒息的浓郁香气铺天盖地而来。

「庭中有奇树,绿业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

小玉的歌声有如黄莺出谷,如果音能再抓准一点就好了。
只见她利落地从树上跳下,手上是一把刚从树顶采下的淡紫色鸡舌香花。

「含在舌头下面,口齿留香呦。朝廷大臣见天子都得这麽做。要不要试试看?」
「谢谢,不用了。」
小玉笑得灿烂,捏下几朵紫花放在嘴里,剩下的当作发钗,别在头上。

远远过来两个男的,四只眼睛没离开过小玉,都走过去了还回头继续盯着看。
人漂亮,怎麽弄都美。我还是安份当绿叶陪衬吧……

「萦,我们再交换一个秘密好吗?」
「好啊。妳先问吧。」
「好。我兄长告诉我说……等等,萦不要告诉他我这麽问妳呦……」
「他告诉妳,我是嵇康的女儿?」
「哇,萦妳好聪明!」

可恶的大嘴巴诸葛茂……

「是。但对不起,我实在不想多谈我爹。」
「我明白,我明白。对不起,让妳想起妳爹难过了,但我本来绝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的是,萦以前一直住在中原?」
「是的。」
「我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成都,无法想像中原到底是什麽样子。羽林军那帮人说中原民不聊生,万民引颈盼望着我们大汉义师去拯救。但我的直觉是他们说大话……」
「呵呵。妳的直觉是对的。中原人就算民不聊生,也不会盼望汉军来拯救他们。」
「对,我的直觉一向很准。哇哈哈哈……」

我的直觉准不准呢?不知道。
我对小玉的直觉是,这是一位落入凡尘的仙女。现在看来,这污浊的俗世也不能腐蚀她的纯真。
或许是成都水土好吧?

「萦说说,中原人和成都人有什麽不一样,好吗?」
「嗯,就说人际关系吧。成都人信任彼此,陌生人刚认识也不设心防。但中原人总觉得陌生人不安好心,深怕被骗,被陷害,被告密。」
「告密?」小玉歪着头。
「譬如向官府打小报告,冤枉妳是敌人派来的奸细。」
「冤枉好人?这麽可恶?」
「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多疑,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呵呵呵……」
「那活着多痛苦……」
「能活着,总比被害死强些。」
「那,像成都人这麽安心的活着,不是更好吗?」
「是啊。以前在中原,我晚上常从恶梦中惊醒,就怕有人杀到家里,要害我们。现在不会了,夜夜一觉到天亮。」
「呵呵。我好怀念朝真观,凉泉梳洗,清风入梦,好舒服啊……哪天晚上我来妳房里,通宵聊天好吗?」
「好啊。」

成都的生活更好,让大汉义师拯救中原百姓於水火,也是一件美事吧。
但不幸的事实是,大汉百姓可能即将陷於水火之中,家里「金玉满堂」的或许能靠银子免祸,没有金玉满堂的却首当其冲。

「萦,我有个想法,妳比我聪明,帮我看看有没有道理。」
「说来听听。」
「其实,小心一些也是好的啊。汉军有细作在中原,那麽魏国也应该有不少细作混进成都了吧?如果抱着『宁可错杀一万,也不错放一个』的谨慎心态,那麽中原人喜欢告密,也是莫可奈何的。」
「为了抓一个细作,一万个无辜的人死了,难道他们就是活该倒楣吗?」
「当然不是!我更喜欢『宁可错放一万,也不错杀一个』!嗯,会不会奸细看我们成都太好了,心里感动,回头来帮我们呢?」
「不容易吧。十年前大将军费禕不是被郭循,那个魏国的细作杀了吗?」
「唉,可恶!我们对他这麽好,为什麽还欺负我们?」
「世上的好人永远是被坏人占便宜欺负的。」
「那可不行!」

小玉停下脚步,两手插腰,挺起胸膛。

「好人必须要反击!好人比坏人多,团结起来一定会赢!邪不胜正!老天有眼!」

在中原,对老天喊出这些话会让人嘲笑无知幼稚的。

「靠小玉,靠我们了。」
「嗯!不能泄气!一定要有信心。」小玉紧握着我的手。

在益州,汉是正,魏是邪;但不幸的,在中原这个说法要倒过来。
其实两国之内也各有好人与坏人。凭什麽说一整个国家都是好人或坏人?
凭什麽细作杀了敌国的人就是英雄?

「好,换萦问我了。」
「嗯……小玉一定说实话,对吗?」
「没问题!」
「好。妳会不会怕,我其实是魏国派来成都的奸细?」
「哈哈,一点也不怕。我兄长以前也是魏国人啊。而且他告诉我说:『嵇姑娘恨死司马昭了,千万不要在她面前提……』啊呀,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呵呵。」

头一次,我听见司马昭的名字没生气。
诸葛茂这人也真罗唆。

「但我娘和我弟弟还在魏国啊,难保他们不是人质,逼着我当奸细。」
「萦不要吓我啊!不会吧?那……萦和我去打仗,妳的亲人会不会有危险?」
「所以请小玉务必帮我守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
「当然,当然。我现在对天发誓!」

小玉说到做到,闭起眼睛,口里念念有辞。
我愿意像成都人一样凭直觉相信她的诚意。不必提心吊胆,怕一把刀插在背後,这个感觉真好。

「但是……萦,毕竟魏国才是妳的老家。和魏军打仗,妳会不会心里有顾忌呢?」
「我是这麽想的。我打仗不是帮着汉去打魏,是帮中原的百姓都能过上成都百姓的安心日子。」
「哦?所以说我们不是恨魏人,而是想帮魏人,对不对?嗯,这样想真好!」

我真的想帮魏人吗?
那些渴望着坐拥大房子大田产丶出门乘三驾马车丶做官前呼後拥丶妻妾左拥右抱的魏人,真的喜欢成都人平淡的生活?
不,他们会争先恐後地搬到這条洛阳街上。

「萦,我相信魏国百姓都是好人。但羽林军那帮人说魏军很坏,攻陷城池就抢劫财物,屠杀满城百姓,真的吗?」
「听过,但不会每次都这样吧?但自己军队干了什麽坏事,一般百姓是不会知道的。」
「军队也是百姓组成的,如果百姓都是善良的,怎麽可能军队都是狠毒的呢?对不对?」
「百姓里有好的坏,军队里也是这样吧。见钱眼开,见色心迷的总是有的。」
「那以後我上战场,万一杀了个正经规矩的好魏国人,这怎麽办呢?他不是好可怜吗?」
「战场上刀箭不长眼,妳不杀他,他就杀妳了。」
「为什麽好人要自相残杀呢?好人不应该团结起来,对付坏人吗?好可惜。唉。」

小玉走向路边,坐在最後一棵鸡舌香树的树荫底下,抱着膝盖不说话。
这些富有的屋主总是团结起来了,都住在同一条街上。

汉军里也有好坏之分吧?广场上那些贪生怕死的,真上了战场,还不拔腿就跑,陷友军於绝地呢?这些人才真应该给推上前线去当箭靶子。
小玉说的羽林军,是立誓以生命护卫皇宫的全国精锐之师吧,应该是汉军里最好的人了。
而他们拼死护卫的皇宫里面,有家里金玉满堂的黄公公。

「小玉,妳舅舅这时候应该已经面见了天子吧?」
「嗯。希望天子相信前线军报,相信姜大将军,不要相信那个坏宦官,尽快解散广场上闹事的太学生,同时紧急下令发兵,各路兵马驰援前线,据守战略要地……」

小玉越说越小声。

「小玉,这是妳的直觉?」

小玉低下头来。
和小玉在一起久了,我竟也学会了一些温柔。
我轻拍着她的背,看着她湿润的双眼。即使她不说,我也明白她的答案。

「萦,我小时候,每次过年皇宫里都举办好开心的宴会,我都随舅舅去参加。每年我都会见到天子。天子的笑容慈祥和蔼。他看见我,会摸摸我的头,说我长高了,更可爱了……」

「把希望寄托在今天晚上吧。」
「好。我对舅舅有信心!他很善良,只是一时被那个臭阉人蒙蔽了理智。我们一定能说服他!我的直觉一定没错!」
「我们早些去他家吧。」
「嗯!」

小玉精力十足地一跃而起,还伸手拉我一把。

李密的前线军报六月初传回成都,转眼已是七月中。他推测魏军不可能拖到冬天行动,十几万魏军随时可能自关中南下。
而如果郤正的预言可靠,我们还有一线机会,在敌人大举进犯之前,即时阻止大将军姜维被召回成都。

联合反对黄皓的人,要仰仗李密与陈寿此刻的努力。
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正交给北地王刘谌招集人手。

小玉说成都大半的兵权都在她舅舅--行都护卫将军诸葛瞻手上。要掌握兵权必定要得到他的支持。
但郤正说诸葛瞻是站在中常侍黄皓那边的……

我对诸葛瞻的直觉也是下凡的仙人啊,仙人怎麽会被宦官玩弄在掌心上呢?
不管如何,今晚我们必须一试。我们之外,没有能打动诸葛瞻更好的人选。
 
最后编辑:
(十二)

成都城西有许多织锦作坊,数十户机杼相连,走在街上都听得见此起彼落的「嘎嘎」声。诸葛瞻家住西城郊,没有富贵显赫或不修边幅的邻居,只有一片浓密清幽的桑树林作伴。小玉说,这片桑树林是她外公诸葛丞相留给後人养蚕织锦丶自给自足的遗产。建兴年丶四十年前栽种的树苗,今日树干已有大腿这麽粗了。

「二位姐姐要留下来住一晚当然欢迎。但我爹和兄长还没回来,请先进来坐坐。小玉姐姐还是喝龙泉山茶?」
「没关系,京弟你读书吧。这位嵇姐姐喜欢审美品物,我们参观一下妳爹的大作,好吗?」
「怎麽可以冷落了客人?我陪着妳们吧。」
「萦,如果任何有问题请不要客气啊,京弟什麽都知道。」
「不敢当,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接待我们的是诸葛瞻次子,「京弟」诸葛京。
京弟一身宽松的丈青书生圆领袍,细眼厚唇,但说起话来像大病初愈似的,没有他兄长诸葛尚的英俊和自信。

诸葛瞻家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字画,活像洛阳腰缠万贯的大官人炫耀收藏品似的,但这些都是诸葛瞻自己的作品。总领国事的卫将军诸葛瞻竟有如此雅性啊?我第一眼看他,也觉得他像艺术家。而这些字画横竖挂放也颇有章法,墙上的留白恰到好处,既没有压迫感也不做作。

「萦,看看我舅舅的字。是不是比那黄公公门口那『金玉满堂』写得好?」

我略通音律,却对书法没有研究。乍看之下,诸葛瞻的隶书结构庄重,却超脱了古朴;字体浑圆,却隐含着一股苍劲,自成一家。
看他写的内容吧。厅堂中间最醒目的两副字是「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和「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令尊的书法很特别,我喜欢这几句的内涵。」
「谢谢嵇姐姐夸奖,这是先祖对我们後人的遗训。」
「京弟,我很早以前心里就有个问题,趁你爹不在正好。你爹字思远,是不是受了这『非宁静无以致远』家训的影响?」
「是的。家父八岁的时候先祖离世,因此十分珍惜先祖的遗训。」

看来我要知足了,父亲好歹活到我十五岁。
诸葛思远因宁静而致远,将眼界放在千秋万世的子子孙孙,是好事。
既然这样,为什麽他还要和一个不能指望後代的宦官黄皓一鼻子出气呢?真不明白。

「萦在想什麽呀?快来看这幅画,我最喜欢的。」
「小玉姐姐就喜欢看工笔人物。」
「那是,你爹画的人物最有神韵。但这幅特别,里面有当年的我啊,就在这里!这个刚学会走路的是尚弟,这个爬在地上的是京弟!」

帛画里一群孩子正围着小池塘放风筝丶扑蝴蝶,年纪更小的也凑着热闹。当年白白胖胖的小玉则顶着两块大馒头似的发髻。
看着有点羡慕,我的童年是和一群大人们过的。

嗯,旁边这一幅山水不俗,叠嶂奇峰,深潭幽谷,大量的留白营造了缭绕云雾,彷佛仙境。

「京弟,你爹这画的是实景吗?」
「是的,青城山。」
「青城山?」
「在成都西边大约一百里。」
「萦,五斗米道张天师的本坛就设在青城山上呀,妳住的朝真观是他们在成都的分坛。」
「是的。在先帝平定汉中之前,张天师张道陵的孙子张鲁已经割据了汉中三十年。至今汉中仍有非常多人信奉五斗米道。」
「京弟知道的真多呢。」
「不敢……」

乱世里人民苦难深重,纷纷寻找精神寄托。父亲对我说过这个五斗米道。那创道的张天师以老子《道德经》喻民,而父亲也喜欢老庄思想,师法自然。
於是喜爱自然的父亲搬去了与这画里同样云深雾浓的云台山,与一群志同道合的隐士结为知己,就是人称的「竹林七贤」。
还记得竹林上面有片宏伟绝伦的红岩峭壁。日落的霞光使它鲜艳如火,叫人热血澎湃。

「唉!可恨!可恨!」

热血澎湃的青年回来了,那沉重的脚步简直要把墙上的字画震得歪倒下来。诸葛京有些无奈的看着我们两个。
唉,小玉的直觉应验了吧。

「可恨!天子被那阉人的谗言蒙蔽了心智!」
「尚儿不可无礼!」
「姜大将军屡次要除去这个奸诈小人,为什麽爹总是护着他?」
「你还年轻,天下事没你想的这麽简单……」
「简朴清廉丶大公无私的姜大将军比起贪腐奢侈丶拉帮结派的阉人黄皓,善恶立分,有什麽不简单的?」
「唉……」

在云台山,父亲也这麽说我:「萦儿,妳个性刚烈,又天真的很……」
而有一次我生气地顶回去:「那是爹太世故,想得太复杂!」 父亲无言,只是呵呵苦笑。

一个月不见,又是夕阳西斜时分;诸葛瞻的清秀五官依然像朱玉雕出来的,但他眉心与眼角的皱纹在光影下特别明显,又看出了几分苍老。
一见了我,他收起脸上的失落。

「欢迎嵇姑娘光临,上回在城墙上不知道姑娘是远来客人,有失尊重。希望妳喜欢成都。」诸葛瞻温和客气。他只见过我短短一面,竟然还记得我。

「舅舅,天子究竟是怎麽说的?」
「爹连天子一面都没见上!就那可恨的老阉人出来唐塞两句,天子龙体欠安,前线军情他会转告!放屁!」
「嗯?连舅舅丶天子的女婿都敢挡下来?」
「这阉人无法无天了!爹何不请来天子的尚方剑,把黄皓一刀斩成两半,大快人心?」
「尚儿……」

诸葛瞻低下头,额角出汗。他呼吸沉重,摇头长叹。
这里不愧是成都。在中原,哪有人敢说要借皇帝尚方剑斩奸臣的?先祖曹孟德肯定把他灭门了……

「是啊舅舅,为什麽老帮着黄皓呢?连我们晚辈亲戚都不能接受。」
「唉,小玉丶尚儿,你们看世界还是黑白分明,很多事要你们再长大些才能了解,说了你们现在也不会懂。」
「我倒也有些疑惑,想请教爹。」
「诸葛大人不说,怎麽知道我们不懂?」
「舅舅,天都快黑了,可不能赶我们两个女人家回去吧?既然我们整晚都在,何不试试我们懂不懂,一边吃一边说,大家说好不好?」
「好!」
「赞成。」

诸葛尚丶诸葛京兄弟,加上小玉和我四面围攻,诸葛瞻招架不住了吧?

「妳们想听,我就从头说起吧。希望你们冷静的听,仔细的思考,不要妄加判断。」

诸葛京端来四碟自家田产小菜,就是我们五人的晚饭了。
若论及护卫蜀汉京城丶总领国事的诸葛瞻的身份,这饭菜绝对谈不上别致,但吃上去倒也新鲜可口。我也十分习惯丶喜欢这样自给自足的生活。

「你们应该都知道,先父诸葛丞相治蜀,依靠的是严刑重法。许多儒生甚至认为先父是法家的代表人物。这是为什麽?谁说说看?」

诸葛瞻抛出问题,四个晚辈分别做出思考的样子:小玉眨眼睛,诸葛尚左手拖腮,诸葛京低头看饭碗,嵇萦闻风不动,脑中一片空白。

「当时天下纷乱,污吏贪赃,横徵暴敛,土豪枉法,恃强凌弱,先前的益州牧刘璋执法松驰,不能厄制歪风,因此先祖反其道行之。」
「京儿说的不错。但你们再想深入一点,为什麽峻法严刑能够整治贪官土豪?法家是怎麽看人性的?可以从这里出发。」
「法家认为人性自私为己,必须用重法压制人性之恶,安定社稷。」
「嗯。京儿说的很好,你瘦,多吃几口饭。我再问其他人一个问题。」

诸葛京年纪虽小,却非常有见识,表面谦和,深藏不露啊。

「法家说人性本恶。你们同意吗?小玉说呢?」
「不同意。我觉得人性是好的。天下善人多,恶人少。还是我太天真了……」
「小玉姐姐说得很对!现今天下士人以儒学为主流,儒学大宗孟子也支持人性本善,人皆有恻隐丶羞恶丶恭敬丶是非之心。如果天下恶人多,儒家怎麽还能是主流呢?」
「兄长,这并不能说明人性本善,只能说明在大多数人的人性里面,善的部份比恶的多。」
「嵇姑娘,人性本恶,妳认为对不对呢?」

人性是善还是恶?我问过父亲。
父亲说,人性既有精诚相爱,也有勾心斗角。他还说……

「人性有善也有恶。事实上,所有人都希望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像虫鱼鸟兽,一物克一物,本性其实无所谓善恶。儒家压抑人性之恶,法家忽视人性之善,都称不上全面的观点。」
「呵呵,嵇姑娘得到亲嵇中散的真传了。对不起,我先前看扁了妳们。」
「萦真厉害呀!京弟,你总在道理上欺负我和你兄长,把我们唬得一愣一愣的。你在嵇姐姐面前不敢了吧?」
「当然,当然。」
「呵呵。其实,我常觉得嵇姑娘的父亲是对的,人性本没有善恶可言。」

诸葛瞻给了我一个慈父般的微笑。父亲的「邪说」远征蜀汉,真让我受宠若惊啊。
当年父亲总说老庄的境界远高於其馀诸子百家,现在诸葛亮的女儿也选择在道观修行。难道诸葛亮的下一代已经弃孔韩而从老庄,改学道家了吗?

「让我们假定人性兼有善与恶,善多或恶多则因人而异。而且俗语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因此一个人的善恶本性变动不大。这样说各位同不同意?」
「嗯。」
「同意。」
「好。我们看看今日中原的司马氏,他们正大力推崇儒学孝道。效果如何呢?嵇姑娘亲眼所见,可以谈谈吗?」
「呵,表里不一,嘴巴上说说而已。朝中依旧是奸党横行,百姓心里也多向着功利。」
「萦,中原真这麽差啊?我还以为这又是羽林军那帮人骗我……」
「嗯,这麽说吧。中原大多数人是这样,但仍有少部份清流挣扎着生活。」
「谢谢。所以说现今司马氏在中原推广儒道,尤其是孝道,寄望能教喻人心从善,扭转歪风,是不是?」
「……嗯。」

诸葛瞻是站在为政者的角度说话。但老实说,我根本不屑猜司马昭心里怎麽想。

「我们刚刚同意了人性里兼有善恶。现在中原以性善的儒道为先,设定了一个很高的孝行标准,动辄冠上人『不孝』的罪名。但这已经偏离了人性兼有善恶的本质。人性当然有孝,但没有那麽孝。於是,人们只好在人前装出仁义道德里的至孝样子,但大多数人一回到人後,就原形毕露了。你们想想看是不是。」
「爹,孩儿不明白。推广礼教道德是好事啊,怎麽会失败?这是司马昭上梁不正吧。」
「尚儿说的也是其中原因之一,但我们现在不管执政者个人的品行,只关心他政策的得失。如嵇姑娘所言,中原推广道德的政策阻止不了不道德的漫延扩张,朝廷里暗结朋党,横行谋私。即使是百姓,表面上可以装出那样高尚道德,但本质也都是伪善。」

当然伪善,伪善得令人作呕。

「但其实我们也不能全怪司马昭。对不起,嵇姑娘,下面这话在妳面前说是很无礼的,妳可以回避……」
「没关系,礼教算什麽?诸葛大人尽管说。」
「姑娘有令尊之风,好的。其实中原的伪善问题也不能全怪司马氏。但在说那件事之前,你们先想想,我们称作善的事情,是不是常与增进其他人的利益有关?我们称作恶的事情,是不是常与增进一己的利益有关?」
「是的。善可说是仁爱,推己及人,爱人如己,都是关乎他人。而恶是自私为己,伤害他人。」
「谢谢京儿补充。那麽当年丞相曹操大力推行『唯才是举』,只要有能力就可以做官,不必管他的德性,即使是传统上说的『恶人』也要提拔。结果呢,後来许多魏家士人看见司马家得势,毫不考虑的择木而栖。中原官场已被用人唯才的政策从制度根本上丢失了道德,这一群有才无德的官吏自然拉帮结派,营私为己,造成魏室的迅速衰弱。」

诸葛瞻的这些话,比起他家的饭菜要难吞进肚子一些。
小玉在几案下碰了碰我的手,对我微笑。放心,我才不会像诸葛尚那样,动不动气得声音发抖呢。

唉,「用人唯才」好比是一帖猛药,短期内的确能得到许多人才,确立魏国在天下三分之中的霸主地位。
而这些无德的人才也迅速腐化,就像黄皓的党羽一样,侵蚀国本,可以说是猛药的副作用。曹家赢了一时,却输了长远。
这样看来,诸葛丞相当年用人不唯才,还要观其廉信,正是宁静以致远的长期战略啊。
可惜英雄的时代过去了。如郤正所说,当今蜀汉小朝廷里有一半是陈祗与黄皓的党羽,距离司马氏权倾天下或许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如果他们还有那个时间。
 
最后编辑:
(十三)

晚霞替天边的浮云镶上一条金边,桑树林上倦鸟归巢,吱喳不休。

「小玉姐姐再来一碗吗?」
「好,舅舅家的菜真好吃!」

小玉的饭量这麽大,身材怎麽还保持得这麽好呢?是勤练体能的关系吗?
爱读书的京弟没怎麽动筷子,一边回答他爹的问题,还勤快的为我们添茶。

京弟总是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没有诸葛茂给长官们添茶时,那皮笑肉不笑拍马屁的恶心样子。
这个时候,诸葛茂大概和李密丶陈寿拍上了侍中樊建的马屁吧?
我们今晚的任务也必须达成。且先听听诸葛瞻解释,他为什麽要帮着黄皓……

「好的,刚才讨论了许多人性。我们再退一步想。贪腐是怎麽来的呢?」
「因享乐的引诱而堕落!」
「兄长,这还是儒家人性本善的观点。但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人性是兼有善恶的。贪爱享受应也是本性之一。」
「对。人生来就关心自己的感受。不能再说这是堕落,只是从教化回归本性而已。」
「难道贪腐也是人性?怎麽可能呢?譬如说小玉姐姐这麽善良,怎麽会贪污?」
「我们讨论的是天下人性,个体本性的善与恶是因人而异的。」

「啊呀!」小玉突然大叫一声,诸葛京反应最大,几乎从席上跳起来。

「我犯罪了!」
「怎麽说?」
「今早我爬上别人的树顶,摘下一串紫花当作发饰。那时也没想太多,只觉得他们有钱人也不会在乎这几朵花。现在真後悔……怎麽办?」
「什麽,小玉姐姐也偷东西?」

就这点小事,真想跟着诸葛瞻叫一句「尚弟,不得无礼!」

「真对不起……」
「小玉别难过,人性本来就有自私的一面,只是程度多少不同。妳这个情节轻微,不算什麽。妳在部队里或许看不到贪腐;但是在官场上,人情丶礼品会自己找上门来,如果官吏不能严加拒绝,便自然滑向贪腐,越陷越深。为官者需要严格的自律,以姜大将军的清廉为模范。但天下做得到姜大将军这样,衣服饮食皆按配给,随手用尽的人非常少。他是一个极端,好的极端。」
「爹,我们家也不贪啊!比爹官低十等的佐史丶小尉都住得比我们家好!」
「尚弟这是在影射我们兄妹吗?」
「不不不……」

「尚儿,我们家不收非份之财,朝廷赐封之物外一切自己自足,这是我们的矜持。但前提是我们必须正视丶提防与输导本性里的私心,才能克服外界的诱惑。但我们无法要求四万国家官吏都像我们家这样。绝大多数的他们没有爹这个等级的秩等俸禄,没有诸葛家的名声维持呵护。尤其在朝不保夕的乱世里,人总想抓住点什麽,图个安稳。《诗经》上说:『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累积钱财,为艰难的日子准备,也是自保的本性吧。绝大多数的人随波逐流,钻小漏洞丶贪小便宜,他们能够容忍丶加入丶甚至带头腐败。他们或许已经认识到人性的自私,却放弃克制;但更可能的是他们根本没有自身道德的追求,也没有兴趣谈论本性。」

「爹太善良了,还帮着恶人着想……」
「爹违反了本性对不对?但这是爹的选择。要求别人作用不大,但要求自己还是有效的。」

记得郤正说,若没有诸葛亮这类的英雄人物创造潮流,任何国家都免不了被逐渐扩张壮大的贪腐集团吞噬。
当年诸葛亮事必躬亲,鞠躬尽瘁,支撑着官场风气不坠。而近年来姜维频频出兵,国事基本不管;而管国事的诸葛瞻又留在家里写字作画,只满足於要求自己……

「说来惭愧,我的才智远不及先父,配不上两川百姓的厚爱与期望。当季汉的官吏开始内结为朋党,我未能即时发现并阻止。当姜大将军对陈祗与黄皓发出第一声警呼,我仍未能醒悟,还乡愿地以为八面玲珑的尚书陈祗才是真正的有德之人,辅国良材;反而是姜大将军反应过度,心胸狭窄,得罪太多人。现在太迟了。黄皓与陈祗留下的朋党已经枝附叶连,漫布朝廷,不与他们往来的反而是少数。而天子对他们非常信任……」

「可恨,为什麽天子不看明白些呢?」
「我自己尚且被一时蒙蔽,以什麽要求天子?」
「但舅舅现在清醒了,应该直言进谏呀!」
「你们以为我没说过吗?有些事,人臣能做的就这麽多了。剩下的是天命。」

诸葛瞻咬着嘴唇,有些话不是人臣该说的。

当初谁劝得动宠信十常侍的桓丶灵二帝呢?
父亲也说过,天子这东西本来就是很荒谬的。都是凡人,谁能代表老天?

是啊,都是凡人。英雄也不过是极端的凡人,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出现一个。而平凡丶贪腐的君臣与老百姓却是亘古常新。
诸葛瞻丶姜维坚守自持,也无力阻止英雄的时代消逝,回归平凡。

「爹,黄皓的势力与日俱增,何不与尽早与他们拼得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已经太迟了。现在与黄皓对抗,必定搅坏朝政,国家不战而乱,重蹈後汉末年生灵涂炭的惨剧,这绝对是最坏的情况。我将无颜面对你祖父,无颜面对为季汉牺牲奉献的千万忠魂英灵。」
「所以爹宁可与黄皓这帮孙子同流合污?助纣为虐,爹不就是他们的帮凶?无所作为是耻辱!」

本以为诸葛瞻会左手「砰」怒拍桌子,右手「啪」搧他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但他没有。诸葛瞻竟然点头了。

「尚儿,你很有正义感。我们可以追求自己本性以外的正义,我们可以呼吁,但却很难强迫别人也这麽做。我也不喜欢黄皓和他的党羽,但我心里并不恨他们。他们顶多是非不分,但也能处理一些公务,也会替国家着想……」
「爹,拉党结派,已经是误国重罪!」
「交朋友也是本性。官场上大家都是朋友,就是坏人吗?」
「全都是坏人,是非不分,都该抓起来治罪!」

诸葛尚咬牙切齿,喷出几颗碎饭。
如果标准定得这麽高,官场上真不许交朋友,能做到的人应该很少。

「尚弟,你爹的意思是,拉党结派的是正常人,我们不能要求太多。人性善恶兼有,不能说做不到那样高的标准就是坏人,否则就像中原滥用『不孝』的罪名了。」
「尚弟要听嵇姑娘的话呦。」
「兄长,虫鱼鸟兽也是凭着本性而活,蝼蚁筑巢群居,小鱼结队栖息,他们也是非不分,该恨他们吗?」
「人与动物不一样!爹,这群人的自私本性正令国家走向衰亡,难道就这麽放过他们吗?这样不也无颜面对为国家奉献牺牲的千万人?我们站在正义的一方,必须世世代代与对奸邪小人丶是非不分的人抗争到底!」
「尚儿,你可知道,自陈祗掌权至今景耀六年,十年之间,我朝的官吏数目已经从两万馀上升到四万?多出来的一万多官吏是怎麽进来的?」
「可恨!当然都是靠关系进来的!」
「不都是,但加上原本带进他们的亲朋好友,好歹也有一两万个。尚儿怎麽对一两万人抗争到底?嫉恶如仇的少数或许能一时管束是非不分的多数,但这也是违反人的本性的事,是注定要势微失败的。」
「不能因为管不住就完全不管了!打不赢就不打吗?先祖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正因为如此,他才堪称为英雄!」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结果呢?你看看姜大将军继承先祖遗志,连年北伐,两国加起来总共白死了多少人?」
「人生都是要死的,宁可死得其所!」
「尚儿这样说我很安慰,但绝大多数的人不是这麽想的。他们性命第一,再来想多赚点钱,多经营些田产。这就是世道。你还年轻,长大了你就会明白。」

诸葛瞻站了起来,走近小木窗。
天色已暗,昏沉的地平线上悬着几颗孤独的亮星。

果然,去年诸葛瞻上表招姜维回来。
郤正说这是因为诸葛瞻受黄皓蒙蔽利用,但现在看来,这其实是诸葛瞻的本意。他把一般百姓最关注的性命放在国家大义之前。

「天下兴衰的命运传承到我们这一代手上。我们自认不是英雄,却也不能撒手放弃。几年来我反覆苦思,要怎麽超越眼前的颓废,甚至造福十代丶百代後的子孙。哪怕只是做个开端,跨出艰难的第一步都行。妳们有什麽想法?欢迎提出来。」

诸葛瞻已经跨出了艰难的第一步,他不怨恨一个八面玲珑的老宦官与其党羽把持国政,只当他们是有些私心的正常人,了解而体谅他们。
而我不可能把司马昭与锺会当成正常人。他们比正常人坏太多了。

「爹,我有个想法。」
「说吧。」
「孟子说:『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即使是主张性善的孟子,也认为法家拂士是必要的。律法绝不能弛废,倒不是非得祭出重典酷刑,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营私的自然本性凌驾於律法之上。这就也是先祖所说的『尽忠益时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
「京儿说得很好。我们努力维持着先人立下的典范。四十年来,不敢说两川人民尽皆奉公守法,但至少依靠人情而蔑视法律的只是少数。」
「但爹,这些少数人往往能飞黄腾达!」
「兄长此言不假,在利益的诱惑下,人性往往会战胜後天的教化。」
「不必管这些。站在统治者的立场,我们要求公平,让所有百姓有均等出仕的机会。这就是为什麽我们不像魏丶吴两国与世族土豪妥协。」

不能否认,蜀汉的法治教化颇有成效,成都人常把「不要以身试法」放在嘴边。
而在中原,规矩就是让人打破的,法律是强者约束弱者的工具。弱者无权无势,命如草芥。
或许还有希望。那些洛阳太学生帮助弱者,替已经打入大牢的父亲自发请愿,请求天子让父亲到太学执教。
在现实的残酷与诱惑之下,三千人之中究竟有多少能坚持下去?

「诸葛大人,我也有个想法。」
「嵇姑娘请说。」
「与其期待英雄,不如培养英雄。诸葛丞相不是说过:『集众思,广忠益』吗?英雄不必是一个人,也可以是很多人才智的集合,代代传承。太学生读的书多,是下一代的中坚力量。他们更有理想抱负,更能克制本性,是一时之选的俊才。国家兴办更多太学,未来便能取代这些是非不分丶顺着本性腐败的贪官污吏。」
「嵇姑娘说得很好。」

诸葛京起身,在墙角点上几根红蜡烛。
成都近郊的千里沃野已经进入梦乡,桑林边上的这间农庄还守着些许灯火。

「在思想的碰撞下,真理愈辩愈明。为什麽我不阻止广场上太学生的自发请愿?综合方才嵇姑娘与京儿的意见,其实妳们已经明白了。我希望太学生培养出主见,思考出志向,给他们机会为理想奋斗,并亲眼看到他们的付出开花结果。有朝一日,他们将成为国家新的中流柢柱。我绝不能以暂时的稳定,换取国家的下一代的集体消沉。妳们同意吗?」

「诸葛大人的理想是好的,只怕学生们不能理解。」
「爹被可恶的小人利用,正中黄皓下怀了!」
「尚儿,爹虽然不太聪明,但至少看得出来黄皓想讨好我,要利用我丶拉拢我除掉姜大将军。但想远一些,培养未来大量的人才,才能从根本上制衡黄皓他们。」
「诸葛大人,理论上太学生要比普通人更能明辨是非,但事实上,太学生也能被煽动得暴怒,失去理智。」
「年轻人容易情绪激动是正常的,但了解并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是成长必须学习的功课。我相信这些乱象只是暂时的。给学生们一些时间,他们终将明白。」
「大人的道理我明白,但前几天,我与小玉的哥哥就坐在广场中心。学生领袖根本是黄皓安插进来的。太学生被利用了,是非不分,陷入疯狂。他们已经把对连年战争的厌恶转化为益州人对外地人的极度不信任,撕裂了两川融和五十年的族群。再说现在魏军即将来犯,还要招回姜大将军,国家危在旦夕,还谈什麽百代千代呢?这有意义吗?」
「萦说得太对了。舅舅再不下令驱散学生,成都的军士都要哗变了!」

看来小玉还不放弃她的直觉。
没用的,诸葛瞻的心意坚定。他只是在解释自己的理想给我们晚辈听,希望说服我们,却不是请我们去说服他。

「嵇姑娘批评的是。我是很理想化,常常忽略了现实。我承认这一直是我的弱点,在这里我远不及先父。但请你们原谅我坚守的原则底线,只要太学生们不触法,成都的五千驻军就不会对付他们。小玉,请你转达我的想法,让将士们忍一忍。」
「舅舅讲的深奥大道理,我都听得头昏了,哪记得这麽多呢。部队里那些大男人也不见得比我高明到哪去。」
「那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爹也知道魏军就要打过来了,这时候还要换下姜大将军吗?」
「如果这是人民的意愿,他们必须承受他们意愿的结果。」
「不行,爹身肩国事重任,不保护国家就是失职!」
「如果天子不知情,那麽舅舅和董大将军丶樊侍中三个人也能作主,下令派援军到前线吧?好歹尽快派重兵驻守阳安关口和阴平桥头。」
「重大调兵需要经过天子,这是另一个原则问题。如果我擅作主张,与司马昭又有什麽不同?」
「情急之下为了国家啊!」
「原则也是可以变通的!」

诸葛瞻没再回话,只是站在窗口,静观繁星点点。
信道的有个说法:每个伟人都是一个星君下凡,最後为世人殉道,完成了使命,就回归天庭。

在诸葛瞻自己看来,他坚持着理想与原则,他这盘棋下的是千秋万代。
但在我们看来,他已经接近道家的清静无为,非「宁静」无以致远。

蜀汉小朝廷坚持不唯才是举,不给世家豪族更多的仕官机会,都是眼光长远之计。
但也因为如此,他们面临着短期内更多现实的困境。他们错了吗?

其实,诸葛瞻的回答大多在前晚郤正的预料之中。但我觉得他没有郤正说的那样不堪。
的确,他远远不及冲破乱世丶力挽狂澜的奸雄与英雄,但他应该是一个治世的能臣,不仅以身作则,也规画着千秋万世的基业。
很不幸,他活在天下分裂的乱世之中,外有强敌压境,内有庸臣枉法。诸葛瞻勉强的守成先人传下的法度,但不能阻止自私的人性逐渐吞噬掉自己的国家,他的温和与固执使他沦落到被一个老宦官利用来打击政敌。

蜀汉小朝廷如果撑不过这一场战争,诸葛瞻再长远的计画也是泡影。但我知道,他不会向现实妥协。

是时候做我们该做的事了。
我对小玉眨眨眼,她会意微笑。

「舅舅,所以说,只要学生们不触犯国法,舅舅就不会动用成都的武备,是吗?」
「是。请小玉谅解。」
「那如果发生了暴力事件,军队就一定会行动了,是这样的吗?」
「当然。军队的任务是保护人民的安全,自然要即时控制住局面。」
「好的。我们理解诸葛大人的原则与理想。也希望大人能遵守以上诺言。」
「谢谢。当然。」

有了诸葛瞻的信任与承诺,我们需要的兵权已经到手了一半。尽人事,听天命吧。

腐败的极致是怎麽样的呢?桓丶灵之世宦官酿祸,接下来又有黄巾作乱,董卓丶李傕丶郭汜接踵而起。据说那时庙堂上朽木为官,禽兽食禄,当朝的是狼心狗行之辈,秉政的是奴颜婢膝之徒。今日的中原又快沦落到这般田地了;蜀汉还有好一段距离,但内忧外患已令他们摇摇欲坠……

我倒希望诸葛瞻的理想成真。希望有一天,人人能正视本性而克制之,以法治取代人情,有原则理想者纷纷投身国政。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哪一天再也没有嫉恶如仇的英雄负隅顽抗天下自私为己的人性,善与恶的战争才不会以悲剧收场。
 
最后编辑:
先對讀者說聲抱歉,以上兩節有點 "重口味",如果有改善的建議還敬請指教。
諸葛瞻的思想原則是創作時比較大膽的假設,讀者若有疑義或不同的見解,也歡迎提出討論。
 
(十四)

青天上几块浮云遮日,闹街两边店家吆喝叫卖。假日的城南市集总是特别热闹,今天早上更是堵得前胸贴後背,别人湿黏的臭汗沾在手臂上,浓烈的蒜味鼻息喷在脸上,躲不掉,无奈。

闹市中心搭了座简单的小讲台,远远就听见讲台上下鼓噪呼应,连成一片。
随着缓缓移动的人群一步步挤过去,一个大嗓门的大哥正好在我耳边吼口号:「除贪官,抓污吏!」震得我耳膜发麻。

这里,代号是「第二广场」。

「要廉洁,要公平!」
「要廉洁,要公平!」

「明善恶,辨忠奸!」
「明善恶,辨忠奸!」

讲台旁有一左一右两个高架子,架上各挂一副红布底丶大粗黑字的对联。右边上联是:「前线急报魏贼引兵二十万」;左边下联是:「後方无能贪官拥田千百顷」。

呵,成都乡下人呐。拥田千百顷,在中原只是小县官的水准而已。见识过一天吃饭花费一万钱的中央大员没有?

「上前线,拒魏贼!」
「上前线,拒魏贼!」

「齐心力,赴国难!」
「齐心力,赴国难!」

台上领头喊口号的是个女将。深水色的百炼钢铠与青天相接,皎白的披肩与齐胸秀发在薰风里飘扬。即使扯开嗓子呐喊,她的声音仍如出谷新莺般清脆;即使高高在上,她灵秀的容貌仍令台下的男女趋之若鹜,如醉如痴。

我无法想像自己能像小玉这样,站在面对台下成千的群众。

「各位,我们请诸葛丞相的长孙,诸葛尚为各位说几句话!」

在群众一片叫好声中,小玉一把将尚弟拉上讲台。

「各位。首先让我们感谢身在各处前线奋不顾身丶保家卫国的将士!」
「好啊!」
「因为他们的尽忠与奋勇,我们掌握了重要的魏贼情报!魏贼司马昭今夏拜锺会为镇西将军,正在长安集结近二十万大军与大量的兵器粮草!各位,景耀六年是大汉的危急存亡之秋!血性的青年们,请随我勇敢的站出来!」
「好啊!」

配合台上的口沫横飞的诸葛尚,台下的支持叫好声非常宏亮整齐,叫人精神振奋。

「但可恨朝中的贪官污吏,只顾着敛聚钱财,拉拔亲友,结党营私,毫不顾国家与百姓的安危。各位,他们竟然不理会如此重要的军报!几乎两个月了,仍然毫无作为!」
「可恨呐!」
「把贪官全抓起来!」
「被魏贼收买的小人!」
「各位!太学广场上的那些人贪生怕死,不敢上战场,不敢保卫自己的亲人!他们自私自利,逃避一生,最终也难逃一死!我们不怕死!我们要死得其所!」
「对!」
「请各位乡亲父老尽快转告亲友!明朝破晓时分,所有心怀家国,愿意挺身而出的壮士义士,我们在这里集合用早饭,然後前往皇宫前面,向天子发声请愿,迅速发兵,支援前线!」
「好哇!」

诸葛尚平常说话就是脸红脖子粗的,现在上了讲台毫不胆怯做作,激愤的群众正是他的知音人。

「萦!妳来啦!」
「啊,小玉。」

在群众的注目下,小玉一把拉起我的手,往讲台後面走。
讲台後面有个小棚子,里面站着十来个人。

「萦听了刚才这些口号,觉得怎麽样?比起那些太学生的臭屁连篇更好记丶更响亮丶更正中要害,是不是?」
「呵呵。三个字是比较响亮。」
「哈哈!好几句是我想出来的!」

小玉插着腰仰天大笑。
今天她脸上的白粉抹得特别厚,粗眼线,浓腮红,混身还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花香。
远看她美如天仙,面对面看却连真人都不太像了。

「谁帮妳上的妆啊?」
「谁会呢,自己画!萦可别笑我丑啊,上台要让多点人看见,才画得像妖怪一样。」
「不丑不丑,很好看。才一天,妳们就吸引到这麽多人了?」
「呵呵。嘘……」

小玉眨了眨眼,嘴巴凑到我耳边。

「很多是自己人,五王爷朋友的家丁,还有军队里的战友。为了不叫人起疑,我们化整为零,来来去去,先撑起个场面,又不叫让敌人有警觉心,明早全员集合,饱餐一顿,攻向第一广场,杀他个措手不及!哦呵呵呵……」

配上这浓妆,小玉的笑容像朵盛开的粉色牡丹。
但愿她只是比喻,皇宫前面血流成河……

「成都的驻军也来?妳舅舅批准吗?」
「那些臭太学生不须批准,我们军人放假丶请假来有何不可?将士被这群臭学生气得憋不住,都要闹兵变了!昨天在部队里一宣布,消息就传开了,整伍整什的响应呢。」
「《蜀科》里没规定军人不能干政吗?」
「不知道……但我们不是干政,是百姓关心家国安危的自发请命!我们不会冲进皇宫,强迫天子下令。唉,真能这样也就好了。」

军队杀进皇宫?我想到三年前司马昭手下一枪刺死了皇帝曹髦。
诸葛瞻他们家走的不是权臣的路子,无法不择手段。他们这条路比较好……

「太学那里聚集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我们这里估计有多少人?」
「少说两丶三千吧?」
「他们夜夜守在广场,我们的人却不一定一大早爬得起得来吧。」
「管早饭呦!而且萦可别小看了训练有素的军人,说天亮的时候集合,没一个日出之後才到!那些文弱书生丶逃兵降兵的破料子怎麽可能是职业军人的对手?以一敌三没问题!」

小玉握紧拳头,指关节竟发出「喀喀」的响声。
几千个职业军人拿着五王爷家里的刀枪剑戟,恶虎扑羊群,铁锤打鹅蛋……去年洛阳镇压三千太学生的事不就会重演?

「不会打死人吧?」
「不会!军民一家,只是轻轻教训一下最可恶的那几个。我们绝不用伤人的兵器,但也不会赤手空拳让人欺负。」
「控制得住场面吗?」
「军纪如山,可不是乌合之众。我们打不还手,骂必还口,等他们先动手!嘿嘿。」
「万一他们先下重手,为了自保不也……」
「萦别担心这个,我舅舅会带兵即时出现!我们计画缜密,准备周全,还有这麽多人帮忙,一定会成功的。萦,对不起,我负责招呼新来的人,不能走开太久。妳先和他们聊聊。」

即使谈的是成千上万人打群架,小玉还是一如往常的纯真无邪。
拳脚棍棒无情,性命攸关的时候,又有谁愿意下手轻点?是不是太乐观了……

「哈哈!嵇姑娘!」
「啊……五王爷。」
「呦,上次在寒舍不知道妳的身份,有幸听到令尊嵇中散的《广陵散》,实在是三生有幸!」

北地王刘谌那外凸的双眼比上次看更加明亮,或许是他家里太暗。
他看来比上次更削瘦了。或许是计画「谋反」太紧张,晚上睡不着觉。

「王爷客气了。等这次忙完了,我再上贵府去弹两曲。」
「嘿。这次忙完了,那还有的忙呢!把黄皓後面那一大帮狗贼一个个拉出来!」
「王爷这麽恨那宦官呐?」
「嵇姑娘不知道那老阉贼的可恶啊?」
「王爷说来听听。」
「好!就先说我们自己家里的事!老贼胆大通天,离间天子兄弟,我亲叔叔给赶出成都,已经十年没见过天子一面!现在就连我进宫面圣,他都敢挡下来!格老子的恨不得亲手劈了他!」

刚才小玉握拳,喀喀作响,现在王爷挥掌,虎虎生风。
连天子的亲兄弟丶亲儿子都离间,这老宦官黄皓还真不是什麽好人。

「再说民间的事!老贼与许多益州大户土豪私下往来,收了他们的好处,给他们的子弟安排官做,搞得这十年来,益州平白多出一万多个好吃懒做丶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官吏!这混帐东西是各种恶势力後台的後台!他竟还敢污染乾净的太学,叫人忍无可忍!」

但正如郤正与诸葛瞻所说,一个老黄皓身後还有成千上万个小黄皓。对付一万多个黄皓,我们只有一线希望……

「反对贪官污吏是好,但受影响的官吏太多,阻力很大。如果只把目标只放在黄皓一个人的恶行身上,而先不说要查办所有的贪官污吏,或许比较容易成功吧?」
「是没错。但嵇姑娘有所不知!」
「怎麽?」

刘谌开口,先「呸」了一口痰在地上。王爷要注意一下形象啊……

「这阉贼善於经营形象!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小官吏都有好处打点,而且益州的大户都为他撑腰。你看连卫将军都站在他那一边,更别说天子了!而且一般百姓并不认识这个老阉人,即使认识他,也只以为他只是一个老好人,对百姓多费口舌也不见得奏效。我们这招在武学里面叫『借力』,借民间普遍厌恶贪官的力量,取得集会请愿的正当性,扑灭小人黄皓的气焰!」

「原来如此。」

我打架从不知道「借力」。对手一拳打过来,看准了他起势,提早躲开就是了。

第一广场上的太学生受到黄公公暗自控制,「借力」人民对姜维连年争战的厌倦,用来打垮姜维所属的外来势力,既是自保,也能让被外来势力一视同仁,但私下支持自己的益州土豪进一步得势。

那麽第二广场上的家丁与军士受高人背後指点,「借力」人民对贪官污吏的憎恨,取得人民请愿的正当性,促成朝廷不招回大将军姜维,发兵支援前线。

原来这就是郤正当晚说的 「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高明,高明。

「现在我们有荣幸请到五王爷,为我们说几句鼓励的话!」
「好啊!」
「啊呦,换我上台了!再聊再聊!」
「好好。王爷请。」

北地王在群众的欢呼拥戴中上台。

「各位!我即使是王爷,也与百姓站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好啊!」
「大汉属於所有人,不只是权贵!不只是土豪!」
「说得好!」
「对!」

中原的王爷如果这麽招摇,让太子的脸往哪摆呢?先密告他聚众谋反,然後下狱上刑,屈打成招,最後弄成畏罪自杀。
天真的成都人啊……

「啊,李主簿也在。等着上台吗?」
「嵇姑娘说笑了。我这不体面的长像,比起英明神武的武侯孙子丶孙女差得太远了。」
「呵呵……不会。李主簿一看就知道是说实话的人。」

其实李密比我还瘦小,站在小玉和诸葛尚旁边,大概只到他们的肩头。
糟糕的是他说话起话来很斯文丶很冷静,最好安排在晚上散会前最後一位上台,直接催人入梦。

「谢谢夸奖。那我就说一句实话吧。我这个身份太敏感。不能上台去。」
「为什麽?」
「姑娘妳想,第一广场上的那帮人已经把姜大将军全身彻底抹了污泥,再把益州人全部牵扯进来为他们撑腰。这几天我观察成都民心,是非不分,被牵着鼻子走的本地人很多。姜大将军的主簿自然是极不受欢迎的。」
「但李主簿不正是益州人吗?表达另一种益州人的想法,不是更好?」
「理论上是这样的。但姑娘也见识到了,广场上群众会说我是吃里扒外的益州人,下场就像陈令史当天被砸那样。」
「……但明早在一号广场,两边迟早是要为姜大将军的事摊牌的吧?」
「我们的诉求是正视魏军威胁,尽快派援兵北上。这样一来也不可能招回姜大将军了吧?」
「嗯……但万一群众还说魏军威胁是谣言呢?」
「就用我们职业军人雄壮的声音压过他们吧。」
「他们很多人的,光比声音或许不行……」

突然,李密瞪大眼睛,嘴角露出诡异的欣喜。

「看来嵇姑娘喜欢战略呀?」
「啊?别开玩笑了,我什麽都不懂。」
「听妳说话,活像军中的参谋一样。很少人是这麽说话的。」
「真的?」
「既然姑娘有兴趣,我就透露一些吧。我们这次的行动是完全军事化的,一旦出手,必定能迅速压制学生。不必担心。」
「但会不会造成学生的重大伤亡?这可不好。」
「不会。冲突升级的时候,我们的人会即时向卫将军报信,促成成都驻军即时到达,控制住局面。」

听来不错。但黄皓如果真是那样厉害的人,会坐视他亲手培植的几千个学生被驱散吗?就怕节外生枝……

「但第二广场明着摆出来了,黄皓也会知道吧?他会不会有什麽动作呢?」
「呵呵。就说嵇姑娘有战略眼光。姜大将军前线需要姑娘这样的人。」
「怎麽可能?」
「将相本无种,很多人才都是无心挖掘出来的。姑娘的先祖不是曹丞相?有种的啊!」
「别……别说了。我不行的。这些不都是秘书令郤大人的主意吗?何不让他去当参谋。」
「郤大人如果生在先帝的时代,就是庞士元丶法孝直这样杰出的军师吧?现在这世道,他宁可隐居在秘书台里面,也能发挥些作用。姑娘,我们不是不认识郤大人吗?」
「嗯?郤什麽?」
「呵呵。刚刚姑娘怕黄皓有什麽反应,这我们也考虑到了。还有最後一招,但不到紧要关头不会用出来。内容是最机密的事,请姑娘谅解。」

「李主簿!」 小玉远远的大喊。「请过来一下,这边有前线的老朋友想见你!」
「对不起失陪了。」
「没关系。」

最後一招?前天李密丶陈寿与诸葛茂不是去找那个不与黄皓往来的侍中樊建?或许与他有关。
但侍中只不过是站在皇帝提建议的,手上没兵啊?

「啊…… 嵇姑娘!」
「陈令史。」
「感谢姑娘的调养,在下的伤口已经不碍事了。」
「不客气。陈令史弃暗投明了?」
「呵呵。姑娘这是在挖苦在下。我心里支持学生,但已经被误会,上了黑名单,没法再去广场。就来这里吧。」

可怜的陈寿,大白脸上面一道暗红色的痂。
而今天他的嗓音像一把粗砂子混碎石头,是不是受了风寒?

「唉。老实说,在下有点担心。」
「担心黄皓吗?」
「嗯?在下担心的是,以激愤的群众对抗同样激愤的群众,真的达得到目的吗?」
「看目的是什麽吧。」
「是的。让朝廷发兵前线,这目的或许能够达成。但给予太学生与百姓自由表达意见的机会,目的是让他们能够和平思考出未来。但两派群众激烈对立,最後以暴力收场,却断送了和平,新生了内部仇恨与对立。即使赢了一时,也是输了长远。」
「嗯……现在情况这麽危险,如果不赢一时,长远也别指望了。」
「姑娘这话真有先祖之风啊!」
「谁?」
「曹丞相『用人唯才』,不就是赢在一时的策略吗?请恕在下说句极不礼貌的话,现在中原还属於曹氏吗?」

为什麽老挖人祖宗出来说话呢?好烦啊!就说我自己行不行?

「但至少没有被『用人唯德』的季汉北伐成功,对不对?」
「唉,姑娘,天下事不能只看几十年内的变化。我们在乎的是千百年的演进。做人要有理想。没有理想,活着也是行尸走肉。在下言语冲撞,多有得罪。」
「……没关系。」

陈寿是一个标准的谈理想的读书人,就像诸葛瞻那样的。
於是他们先是被黄皓利用打击姜维,现在又被我们利用去反击黄皓。

唉,诸葛思远若是我祖上曹孟德那样的狠角色,今天就不必那麽麻烦了。
带甲将士杀进皇宫,把姓黄的宦官拖出来斩了,夷三族,满堂金玉充公!就是天子也不敢吭一声,嘿。

「要实现理想必须靠手段吧,没有手段也不行。」
「姑娘说手段,这太毒辣了,不如说妥协。」
「妥协?」
「实现理想必须适当的妥协。」
「要嘛坚持理想,要嘛不能坚持理想,有什麽妥协的呢?」
「呵呵。两个极端中间可大着呢。如果能扭转一些局势,在下愿意当那个妥协的人,背负点骂名也不算什麽。今天陈寿这书呆子不是自愿当『益奸』来替诸位站台了吗?但愿在下能发出一些和平的声音,缓和一下群众的情绪。让事情不在暴力下收场。那是最坏的结局。哦,对不起,换在下上台了。再聊。」

陈寿撩起袖子,有些吃力的爬上讲台。

「各位乡亲,在下巴西陈寿!也是益州人!我支持你们!」
「好啊!」
「益州人与荆州人不必区分彼此!」
「对!」

原来陈寿的嗓音是给自己喊破了。
先前,他为了理想,去广场支持太学生;现在他又为了理想而妥协,来这里反对那些太学生。
在外人看来,陈寿就是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吧。但他还是有自己的理想。
陈寿告诉我,坚持理想与不坚持理想是两个极端,中间还有很多空间。这倒是个新鲜说法,回头再想想……

「嵇姑娘!妳也来啦!来来,天热,喝杯凉茶!」
「谢谢。」

诸葛尚满脸通红,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站在台上太兴奋。

「尚弟,你很适合站在台上,能带动气氛。」
「谢谢!但我爹老要我们做人低调!我说我们只是像太学生一样的请愿,他才让我来。」
「你弟弟没来?」
「哈。他晒半个时辰太阳就晕倒了!他是个好读书人,将来出息一定比我大。我只想上战场杀魏贼,光复汉室!」
「……」
「对不起,我忘了嵇姑娘是魏国人。但妳现在与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对不对?小玉姐姐信任妳!我也信任妳!」
「……谢谢。军人的出息也很大吧?像姜大将军那样的。」
「嘿,我有自知之明。我只甘心做个小校偏将,与一群交心的战友并肩作战,铲奸除恶,保家卫国,就是平生最快乐的事了!哪天战死沙场也无所谓,我们诸葛家还有我弟弟继承香火!」

诸葛尚说得起劲,他的眼角竟有些湿润。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喜欢这个尚弟,嫌他粗鲁莽撞。那天在北地王家他还差点砍我一刀,回家忍心剪去另一边的头发才对称!
但现在我信任他又多过其他人。天下多一些这样热情丶无私丶傻头傻脑的青年也不错。

「请问有什麽忙我可以帮的?」
「谢谢嵇姑娘,妳可以去敌人那边帮我们刺探一下军情!据说他们人又更多了,今晚有大会,有重要人物到场!有状况可以即刻回报!」
「我去?」
「李主簿与陈令史很容易被认出来,而小玉姐姐与我又是第二广场的中坚骨干,也不好去。嵇姑娘想帮忙的话去那里最好,毕竟已经有经验了。另外一个有经验的茂子哥已经先去了。」
「怎麽又是跟他啊?他一个人不够吗?」
「一个回报,一个继续刺探,合作无间!对了,妳们可以假装是一对情人,如果有人起疑,假装亲密一下就可以混过去了!麻烦妳就为民族大义牺牲!」
「……」
「茂子哥还没有成亲!印象中他始终没交过女朋友,是个纯情男子。哈哈!」

这还是人说的话吗?我怎麽可能喜欢诸葛茂?
真要找对象也要像诸葛瞻这样的,潇洒英俊,挺拔雄伟,懂艺术,有涵养,坚持理想……稍微妇人之仁了点。
他怎麽有诸葛尚这样的儿子?
 
最后编辑:
(十五)

七月上旬到中旬,太学广场群众的声势迅速壮大。白帜黑旗丶长短布条在和风中招展,由太学正门一直延伸到皇宫前的二丈白玉蟠龙柱。新人扶老携幼地抵达,卷着草席丶包着乾粮丶提着茶壶,整家的出动。小玉「第二广场」真的应付得了这麽多人吗?

晒红了脸的诸葛茂站起来朝我招手,一脸没睡饱的样子。

「小心,地上很烫。」他把垫子让给我坐。我摇摇头。

啊呀呀呀!石板烫得像红热铁砧!坐定!坐定!
可恶的诸葛茂似乎看出我神色有异,又要把垫子让给我。「不用。」正色拒绝。

「诸葛茂,怎麽来这麽多人?」
「晚些光禄大夫丶太学博士谯周丶谯允南老先生要亲临现场,给学生们支持打气。」
「谯周?他面子比你舅舅还大?」
「呵呵,姑娘不知道。谯老在成都太学就像……令尊在洛阳太学这样的受人敬重。呃,这样类比不好。就说谯老很受『一些人』欢迎吧。」
「什麽意思?」
「就是不受全部人欢迎的意思。不能和令尊相比。」
「不是说不再提我父亲了吗?还有你这人说话为什麽不直接点?」
「不能武断地批评人啊!」
「……」

耍嘴皮子的无赖,活该只是小文吏一个。

「为什麽另一些人不喜欢谯周?」
「嗯……我想想怎麽说比较直接。」
「快,简单的说。」
「但直接下结论不太能让人信服。」
「我就爱听结论!」
「好吧。先说了,这不代表我个人的意见。我只是陈述一些人的看法。」
「烦呐,快说!」
「好!」诸葛茂压低了声音。「谯周其实是个迷信糊涂丶迂腐浅陋丶误人子弟的太学博士。」
「啊?为什麽?」
「什麽,姑娘再说一遍?」
「为什麽谯周是迷信糊涂丶迂腐浅陋丶误人子……」

诸葛茂眉开眼笑,咧嘴不动,摆出一副恶心的胜利者姿态。
竟被这无赖言语调戏了,可恶,可恶……

「但个人认为谯老是个努力治学的史学者,不辜负太学博士的名号,只是他对不懂的事说太多……」
「算了,我不想知道。」

可恶。
谯周误人子弟?他是陈寿丶李密的老师。这两个都是温文儒雅的读书人,一个上了前线战场,谈实际;一个留在後方管图书,讲理想。

「来啦!」 广场中心一阵骚动。人群像池塘边伸长了脖子的鹅,注视着群众簇拥着一帮人上台。

「废除北伐,审判姜维!」
「废除北伐,审判姜维!」

上次台子周围坐的都是青皂色衣服的太学生,但今日都是些穿得光鲜亮丽的。太学生反给挤到外面去了。

「巴蜀自决,两川抬头!」
「巴蜀自决,两川抬头!」

和上次一样,有十来个领袖站在台上呼口号。益州马胖子很好认,就站在离我们最近的边上。但今天不是他领头喊口号,他只是几百几千只举向苍天的拳头中的一个。领头的是中间一个胡须大汉,怒眉圆眼,身形壮硕,有点像中原传说的蜀汉车骑将军张飞的形象。说他是太学生没人信吧?

「各位益州的父老乡亲!你们可知道,魏国的『九品中正制』评价出身与家世,支持魏国的世族前途因此有公平的保证!而我们两川子弟为了荆州来的官人们出生入死,我们的保障又在哪里?」
「没有!」
「可恨啊!」

大汉的声音非常宏亮,一个人抵一百人。选他呼口号是对的。

「诸葛茂,这带头喊的是谁?」
「汉中大户蒋公子,名叫……忘了。他爹好像叫蒋舒吧,姜大将军的部将。」
「那他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或许这样一来有空缺,他爹就可以升官了?」
「……」

这应该让李密知道,让姜维把他爹以扰乱军心罪收押。

「各位益州的父老乡亲!」大胡子又喊了。
「你们可知道,吴国朝廷大员尽皆是江南士族!我们两川人为这个外来的朝廷卖命五十年,我们得到了什麽?没有!朝廷所有的重要官职都被外地人把持了!」
「不公平!」
「混蛋!」

零星的群众激愤地站起来,但左右看看没人跟进,又坐了下去。

「重要官职都是外地人,这是真的吗,诸葛茂?」
「巧合吧。嗯,其实也不是……」
「你舅舅是徐州琅琊人我知道。他不是和另外两人共掌国政吗?」
「辅国大将军董厥丶侍中守尚书令樊建都是荆州义阳人。」
「军事方面呢?」
「姜大将军是凉州天水人,右大将军阎宇是荆州南郡人。还有就是上面的辅国大将军董厥。哦,还有征西大将军宗预,荆州南阳人。都不是益州人。」
「益州人里面官最高的是谁?」
「武官最高是左车骑将军张翼,犍为人。文官最高就是光禄大夫谯老了,巴西人。这只是谘询国事的名誉职。」
「封爵的呢?」
「嗯,现在还活跃着的益州人,似乎只有左车骑将军张翼,都亭侯。」
「上谥号的呢?像你外祖父谥『忠武侯』这样的。」
「呃,前候十几位,好像都不是益州人。」
「搞什麽嘛?文武官最高的丶封爵上谥的几乎没一个益州人,亏你们还只有益州一州。你舅舅怎麽没想到平衡一下呢?」
「用人不论出身,这是规矩。谁行谁上,谁立功谁封爵嘛。嗯,其实机会也不完全均等……」
「也要考虑一下益州人的感觉啊!」
「公平最重要,其他次之。实际做起来也要看人……没有完美的。」
「不重用益州人,益州百姓当然觉得不公平。」
「律法之前人人平等,出身家世忽略不计。而且公平这东西,对一般百姓来说,宁可我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欠我。呵呵。」
「……」
「呵呵。其实前一个掌政的董侍中就是益州人,不过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百姓早忘了。」

小朝廷怎麽……不妥协呢?
唉。就是诸葛丞相遗训,计画长远的未来吧。这样的人委曲在蜀汉小朝廷真是可惜了……

「热爱益州的乡亲啊!」蒋大胡子又喊了。

「姜维北伐几次?你们都记不清楚!你们为谁辛苦,为谁忙?姜维断送了多少益州子弟的宝贵的性命?让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姜维听不听得见,我们益州父母的血泪控诉?听不听得见,我们益州人爱好和平的愿望?」

「爱益州!」
「爱益州!」

「益州人帮益州人!」
「益州人帮益州人!」

又是一帮激动群众站了起来摇旗子,对天挥拳。

「外来人口,不爱益州!」
「外来人口,不爱益州!」

「不爱益州,滚出益州!」
「不爱益州,滚出益州!」

才几天,怎麽越喊越偏激,变成外地人滚出益州了?
豫州人嵇萦滚出益州,徐州人诸葛瞻滚出益州,幽州人刘禅滚出益州?这成吗?

「诸葛茂,在皇宫前面喊这个,不怕杀头吗?」
「哈哈,不会的。欢迎来到成都。」
「没人管吗?」
「现行的《蜀科》说只要不动手,不咒人惨死,不骂人祖宗,嘴上叫叫都随他便。再说这是汉中豪族蒋公子,有许多人在後面挺着他。」
「成都人就这麽包容?」
「姑娘此时此地说成都人包容,太包容啦!说卫将军坚持原则好些。嵇姑娘不是与舍妹找过卫将军了吗?想必领教过了。」
「你舅舅这麽有理想丶有操守,这麽好的一个人,竟被这帮小人如此利用欺负,太可恶了!」
「呃,换个角度说,我舅舅能体谅他们的心情,不计较。希望他们发泄发泄就过去了。」
「那广场上的荆州丶凉州学生为什麽不反对?讲公平穷人受惠,穷人为什麽不站出来?」
「可能怕丢人丶怕被排挤?也可能真心觉得益州人需要出头机会。也可能他们已经黯然离去,加入舍妹那里。或者心灰意冷丶事不关己,没太学去就闲在家里……」
「皇宫近在咫尺,天子听不见吗?有人要他滚出益州,他做何感想?」
「问得好,我刚刚也在想这个问题。这说来话长……」
「直接说结论。」
「不在乎为什麽?」
「快说!」
「好。天子完全不在乎。」
「不在乎?」
「我们天子自从登基以来没管过事的,据说比较关心嫔妃的数量。呵呵。」

诸葛茂眼珠子朝上滚了滚,无奈地微笑。

「你们季汉就一个益州,益州人都不效忠天子了,魏国大军打过来,益州人还不直接投降?」
「就让外来将士负责扛着吧。」
「荒谬!你们蜀汉朝廷是怎麽搞的,这麽失民心?你诸葛丞相不是弄得挺好吗?」
「种什麽因,收什麽果吧。」
「什麽意思?」
「如果我们不一贯坚持公平,而是学习魏丶吴两国,使劲拉拢当地大户土豪,今天成都也许会像洛阳那样,出来个本地益州权臣,把外地带来的旧臣一个个除掉,急了把天子一枪刺在马下了也不一定。对不起,无意冒犯。我也生在魏国。」
「……益州人难道没有一点起码的是非观?他们难道不知道蜀汉比中原和平稳定?不知道这里是天府之国?」
「呵呵。姑娘,平均一千户里面才一个太学生,妳我都是好几千人里面的一两个幸运儿,有机会读书,知晓一些天下局势,还在两个仇敌国家亲自生活过。一般百姓才不管这些,谁承诺好处就去哪里。」
「那为什麽不让不懂天下的百姓,听我们懂天下的?」
「这问题如果问我舅舅,他大概会说:『懂天下的人永远那麽少,永远敌不过不懂的,那麽天下的悲剧就会一遍遍重演。我们要找出治本的办法。』他是不是这麽说的?」
「理想是好,但魏军就要打过来了!国家分裂了丶亡国了不又是一场悲剧吗?」
「嘿嘿,姑娘才来成都两个月,就这麽帮我们季汉说话啊?」
「比魏国好得多!魏国上下全都是奸臣小人!」
「没那麽坏吧?季汉里也有千万个收钱送钱的黄公公,千万个热爱益州的益州人,也有陈祗当年提拔的荆州人亲信呀。呵呵。或许还是比魏国的现况好些。」
「天壤之别!你现在回祖国去看看!」

旁边的群众好奇的看过来,似乎警觉到我们是魏国人。诸葛茂的脸色就像瘪掉的臭瓜一样难看。
不好,身份泄露,坏了小玉大事怎麽办?要冷静,要冷静……
诸葛尚不是说,我们可以装情侣?

「限你三日,和那个狐狸精彻底了断!否则老娘剁了你子孙根!」
「嗯?」

周围的群众爆出哈哈一阵笑。
可恶,自己贴上去被占便宜了。忍辱负重……

「各位!各位爱益州的乡亲父老,请安静!」

蒋大胡子又在台上吼了。我越来越恨「爱益州」这三个字。

「久等了!光禄大夫丶太学博士谯允南谯老已经到了!」
「好啊!」

前面群众激动得站起来欢迎谯周,广场中间的群众视线被挡着,跟着站了,後面的也站了……
中原没听过这号人物,究竟是怎样的当代大儒,竟有如此风华排场?

远远看去,谯周长得十分高大,大方脸,五官细小,一搓花白的胡子。一左一右两个太学生搀扶,缓步上了讲台。

谯周开口了。群众刹时安静下来。
声音好小,只见他嘴巴动……
姓蒋的站出来了。对,让他重覆一遍比较好。

「老夫不赞成北伐!」
「智者不因一时小利随意出兵,而是等待最佳时机,全力出击!因此商汤丶周武虽然统领小国,也能成功。」
「如果一味穷兵黩武,虚耗国力,只会招来国家的灭亡!」
「姜维连年北伐,使百姓极度厌恶战争,终於不顾国家安危,这是士大夫的共识!」

「对!把姜维抓回来!」
「姜维是益州的罪人!」

不爱外来朝廷反而是姜维的错?这谯周凭代表什麽士大夫的共识?

「老夫颇晓天文。近几年夜观天象,西南客星明亮,主星昏暗!姜大将军屡次北伐,无功而返,天意难违!」
「去年景耀五年,宫中大树无故折断,老夫题字於树干,深深担忧!」

「姜维不识天时!」
「天意啊!」

天象关北伐什麽事?一棵树倒了关国家什麽事?这是一国大儒该说的话吗?
怎麽不说客星亮丶主星暗,蜀汉小朝廷都是外来人当朝廷大员,这才是天意呢?
怎麽不说大树倒了是黄皓带进来的蛀虫太多的关系呢?

「再看先帝和当今天子的名讳。先帝讳『备』,备是准备足够的意思。天子讳『禅』。『禅』是古代帝王让位的意思。」
「连起来,就准备足够了再让出去。这是什麽意思呢?就就是说我们季汉的基业,在这一代就要被让出去了!」

「天意难违!」
「外来朝廷,气数已尽!」

在皇宫前面拿皇帝父子的名字开玩笑?还预言自己国家要灭亡了?我在做梦吗?这搞什麽啊?还有做人的底线吗?

「他在放什麽狗屁?」
「嘘嘘……」

「这样妖言惑众也叫大儒啊?你们蜀中无人了吗?」
「嘘嘘嘘……」诸葛茂紧张得快跪下来求我了。

「我偏要扯开嗓门大喊!谯周腐儒!误人子弟!」
「别说了,别说了……」
「老不死的!有种去洛阳骂司马昭!」
「拜托,求求妳……」
「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王八蛋!你们不配作成都人!你们不配诸葛瞻!你们配猪!你们给猪操屄!」

广场上的群众转头看过来,议论纷纷,诸葛茂一把抱起我就走!

「放我下来!」
「对不起啊,我娘子精神不正常了!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死诸葛茂,放我下来!我骂死这群猪!」
「别听她的!听谯老的!」

群众同情的眼光投在诸葛茂身上,愤恨的眼光投在嵇萦身上。

诸葛茂跑得气喘嘘嘘,越过大街,穿过小巷,竟一路跑进了茶馆,我第一次遇见他的地方。
茶馆此刻空荡荡的,只有两三桌客人,看到我给诸葛茂抱进来不免侧目,丢死人了。
诸葛茂把我抱进了一个白格子纸窗小包间,把木滑门「哗」随後拉上。

「唉呦,嵇姑娘,妳先在里面冷静一下,等我去掌柜那里买壶茶来。有话好说,千万不要动武伤人,坏了大事。」

诸葛茂出去了,留我一个人坐在草席上喘气。
惨了,刚才听到我开骂的少说几百人。怎麽向小玉和诸葛尚交待呢?
但那谯周实在可恶,恨不得冲上去抽他两嘴巴子!一想到就来气!
可恶的无知百姓,怎麽相信这样的狗屁?这些刁民,都该去魏国,让司马昭丶锺会治治他们!

诸葛茂又回来了,一手拎茶壶,一手抓两个茶碗。

「唉。得罪了。大局为重,但还是很对不起。」
「……不会。是我冲动了。」

诸葛茂挺吃惊的抬头看我。大概是没料到我会道歉。

「但腐如说的还是人话吗?」
「很多人相信,怎麽不是人话呢?」
「公开散布亡国言论,还胡乱解释皇上父子的名字?无国无君,这不是畜生吗?」
「呃,他料子不多,这几句来回说过很多遍了,早听习惯啦。如果问我舅舅,他会说,我们要有接受批评的度量。无则嘉勉,有则改之。」
「度量?我恨不得一刀刺死这妖人!」
「姑娘真是性情中人。老实说,我也挺想喂他吃几口大粪的。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我竟然可耻的笑了。国家这样下去要灭亡了,不好笑,不好笑……

「嵇姑娘,静下心想,谯周也是益州人。用我舅舅的话说,人性都是为了自己嘛。妳想,魏国不管是曹氏还是司马氏,都是努力拉拢当地世族大户的。那麽季汉有天灭亡了,他们投降了,少掉许多占位在益州土豪上面的外地大员,他们可能还要升官。当然,谯周的为人不见得是这样,但无意间偏袒益州,也是可以理解的。荆州人不也拉帮结派嘛。妳看,我们两个魏国人也自然走在一起。」
「唉。但百姓也太是非不分了。他们不配活在成都,不配你舅舅,身在福中不知福。」
「呵呵。换个想法,我舅舅走在前面,走得太快,百姓跟不上。或者说我舅舅的路不是一般人走得了的。」
「跟不上丶走不了,用棍棒治治!我们明早先痛打一顿这帮不知好歹丶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

诸葛茂失去了脸上表情,没有接话,只给我斟了杯新茶。

斜阳被包间的小窗栏杆切成许多长条,整齐的排在墙角。这一天又快过去了。
茶馆里是这麽的平静,而明早就是决定千万人命运的时刻。

「世上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事吧。」
「例如?」
「例如姑娘弹琴很好听。来一曲吧?」
「没那个心情。」
「姑娘此刻杀气重,可以弹《广陵散》。」
「呵,压箱底的曲子,弹给那群猪听?」
「哈哈……那弹个《霸王卸甲》吧?体现广场的情势。咒他们明天完蛋。如何?」
「哈,傻子,《霸王卸甲》是琵琶曲。再说万一有人听得懂,走漏风声怎麽办?」
「琵琶有瑶琴弹不出的音吗?」
「不懂别乱说,都能弹。琵琶快,造气势;瑶琴慢,凝神韵,注重淡远清微。两种乐器精神丶弹法不同。送你一个秘书台小吏回魏国当细作,行吗?」

诸葛茂顿了顿,似乎在认真的思考。

「……不试试怎麽知道不行呢?不都是人做的事吗?」
「没人这麽弹过!」
「呃,我们现在做的是前无古人的事,总要有人起个头吧。」

诸葛茂比我想像中的勇敢嘛。
也是。同一首歌,谁说只能用一种乐器弹呢?自小在竹林里听阮咸大哥弹《霸王卸甲》,音律还是记得的。

「来吧。泄露了天机你负责啊。」
「我想他们听不懂的。」
「呵……第一次弹,弹得再慢一些,减少出错,可以吗?」
「请放心。曲有误,周郎顾,几百年才出一个周瑜。只要姑娘弹错了面不改色,没人知道的。至少我不知道。」
「……好吧。」

滑琴出套,斜阳下扬起一小搓尘埃。
轻拨一弦,琴音绕梁,心情也平静下来。
爹叫我「萦」,就是希望我藉琴声克制刚烈的个性吧。

悲剧英雄的故事人人喜欢。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在乌江边看见了故将吕马童。
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竟然已是敌军的人。
我现在不也做了吕马童吗?一个魏国人,竟跑来蜀贼的大本营,帮着抵抗自己人。

豪情狂霸的项羽,打不过机变无赖的刘邦,诡计百出的陈平,宁受胯下之辱的韩信,也是注定的吧。
当今中原已经出不了西楚霸王了。这样单纯的英雄,还没出山就被同门暗算了。
但我仍然佩服单纯的英雄。

诸葛瞻祖孙三代坚持理想原则。这样的人,往往有个鞠躬尽粹的结局,留给向命运妥协丶茍活下来丶没没无闻的凡人追思。
爹没有向命运妥协,我也还没有。

项羽努力杀出重围,十指在七弦上运转如飞。

「呵呵呵。」诸葛茂又笑了。
「笑什麽?」

「对不起。姑娘说瑶琴重神韵,这样「噌噌噌噌」的确没什麽淡远的境界,反让人心乱。」
「对吧?我就说不成的,不弹了。」

看样子陇西乡下人诸葛茂也懂些琴。

「你学过琴吗?」
「小时後学过几年。」
「真的?来,露两手。」
「我这凡夫俗子的手,怎麽敢摸上姑娘的祖传名琴呢。」
「什麽名琴?你弹吧,没关系。」
「好。」

诸葛茂摆起抚琴架势,还真像学过的样子。
他拨弦的手势略显生硬,指位点不到琴徽,还要很认真的看一看才下指。而且他没有泛音和按音,全是散音。小孩子的水准。
他弹的曲子倒从来没听过,很单纯丶很快乐的调子。

「这是什麽曲子?」
「我娘给我唱的儿歌。」
「民谣啊,不错。你母亲教的?诸葛丞相的女儿?」
「不是,亲娘。陇西狄道。」
「她还在?」
「不在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

诸葛茂边弹着儿歌边微笑,真诚的微笑。他有个快乐的童年吧。
同样从魏国流浪到这里。他想家吗?

「等等,刚刚那个下羽音不好,太悲伤了。」
「嗯?」
「换宫音。」
「宫音是哪一个?」
「你没学过?」
「忘了。」

「唉。」我抓起诸葛茂的手弹上宫音,嗯,这听起来就对了嘛。

啊呀,我怎麽主动摸男人的手……
诸葛茂很难为情地看着我,四目交接,怎麽办?

「呃,嗯,嵇姑娘,广场局势要人看着,我回去继续刺探。姑娘可以在包间里再休息一阵子,我刚付了一个时辰的茶钱。麻烦通知舍妹,就说那个汉中蒋舒的公子和谯老上台,李主簿会明白。」
「好,好,嗯。我一会儿就去。」

诸葛茂慌张的拉开门,「砰砰砰」急着走了。

我不是很讨厌诸葛茂吗?为什麽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呢?这感觉我知道的……
不行,我怎麽能看上粗鄙的乡下人丶没名没家底丶没前途的文官小吏呢?不是丢了爹的脸。
爹不会在乎这个,我知道。
但诸葛茂懂的事挺多,思想挺成熟,脾气不错,也听得懂琴,算得上是诸葛亮的後人,长相也还算正派。应该很多女的喜欢他?

诸葛尚说他没交过女朋友,是纯情的人。真的吗?
但他刚才那样急急忙忙的走,就是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他对我没感觉,很明显的。
我一直冷淡地对他,他对我有感觉才有鬼呢。他一定很讨厌我,以为我主动示好,立刻吓得躲远远的。
唉,为什麽我不能学小玉一样,多点女人味,让男人像苍蝇叮花蜜一样黏着呢?
但我真不喜欢那样……我是一片孤独的绿叶,边缘有尖刺,一拔,手上拉出两条血痕的绿叶。

会不会他喜欢小玉,碍於义兄妹份上又不能说啊?
他们不是住在一起吗?而且小玉看他的那种崇拜眼神,难道……
对呀,小玉那麽单纯,很容易迷上有点思想丶会吹牛皮的男人吧。他们挺配的。

啊,别乱想了。算了。让他们去吧。真有怎麽样也祝福小玉。
即使一个人流浪天涯,我也过得挺好。

我慢慢收起爹的琴,装回布套。
看着空荡荡的包间。

然後……
我抱着包间里的坐垫,一个时辰,静静地流泪。
 
最后编辑:
(十六)

一夜阴风卷走燥热,留下不见轮廓的灰沉密云。天明前下起的斜雨浸湿了人们的布衣,却湿不透布衣下的筒袖铠。
我敬佩这些自告奋勇的壮士。并不是我怕走在第一线,只是嫌鱼鳞甲太笨重。
今天,是我第一次把父亲的瑶琴留在家里。

队伍两侧各有一壮汉,双手撑起的旌旗正是「前线急报魏贼引兵二十万」丶「後方无能贪官拥田千百顷」。人群中还有几块大书「忠节」丶「公义」的木牌。

我们这一路有不少女眷,她们多半有上前线运粮的经历。老兵的脸上布满了岁月风雨的痕迹,不少人在战场丢失了腿或胳膊。

鼓声闷倦而孤单,我们听得见彼此的呼吸。沉重而紧凑的脚步踩过一个个微陷的泥洼,终於踏上石板地。

景耀六年七月十四,我们决定天府之国的命运。

鼓声暂歇。
太学广场上数千人或坐或卧,已不见昨日的激情狂热。
边上的群众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一千户才出一个太学生,认得「忠节」与「公义」这四字的有多少?

陈寿转身,坚定刻在他苍白的脸上。他自请担任这一路的总指挥。

「要廉洁,要公平!」陈寿振臂高呼,破损的嗓音尽力遮掩着疲惫。
「要廉洁,要公平!」

一阵怪风把雨滴打进了眼;短暂的黑暗里,「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涌上心头。

父亲的鱼肠剑我还带着,但我们不是行刺的荆轲。
我们是被一份辛苦坚持的理想所催生出的百姓。这群百姓挺身而出,为了保家卫国丶为了心中的公道与理想而战。

「明善恶,辨忠奸!」
「明善恶,辨忠奸!」

几千只好奇的眼睛看过来。广场中心的群众领袖已经聚作一堆。

「上前线,拒魏贼!」
「上前线,拒魏贼!」

「齐心力,赴国难!」
「齐心力,赴国难!」是的,我抬起胸膛,愿做一个季汉人。

广场上议论骚动,他们明白来者不善。

身後战鼓再起。我们以口号壮胆,一步步迈向广场中心。
几个好奇的孩子被父母抱开。快回家吧,今天的太学广场不是你们的地方。

「废除北伐,审判姜维!」广场上的领袖们回应了。
「废除北伐,审判姜维!」

「外来人口,滚出益州!」
「外来人口,滚出益州!」久经练习,广场群众的附和迅速壮大。一个激动的青年上前,冲着我的左耳狂吼,吐沫喷在脸颊上。

我不敢侧头看他。你不欢迎我,我没办法。但我身边很多人不是外来人。他们正勇敢地丶理直气壮地吼回去。
对立的口号在湿凉的空中交锋,张大的嘴巴,赤红的耳垂,挥向阴霾的拳头,却听不清对方在叫什麽。

广场上的阻力越来越大。终於,我们的进路被封。信念的剑,立场的弩,剑拔弩张,一处即发。

广场中间的领袖已经组织了好些人,怒气冲冲地大跨步走来。

我认出了益州马胖子,左手紧握着袖中那枝两尺长的青竹棒。

「陈令史?」马胖子指着陈寿的鼻子,「带你的人回市场去!」

「我等百姓要上皇宫请愿,请天子下诏,即刻发兵,支援前线!请你们让一让,双方不要起冲突!」

广场领袖们你看我,我看你。
突然他们笑了。发狂地笑,轻蔑丶嘲弄地笑。我想用竹棒,把他们的牙齿一颗颗敲下来。

「谣言你们也当真?」
「绝对不是谣言!卫将军已经秉告天子!」
「傻瓜,你们都被姜维利用了!」
「卫将军也听信谣言?哈!我高估他了!」
「诸葛瞻本来就名过其实丶禄过其功!」

不,诸葛瞻不是这样的人,是你们不了解他!
「你他妈才被黄皓利用了!」我努力吼出这一句。广场迎来片刻的宁静。

我又冲动了。但我没後悔!

「做什麽白日梦!快回去!」
「凭什麽太学广场只能是你们的?」
「我们先来的,当然是我们的。」
「对!就像益州是我们先来的,是我们的!你们外来人口滚出去!」
「放屁!益州是大汉的!你们都是汉人!」
「你才放屁!」

两派人马吵开了锅。辱骂是箭,愤怒是弦,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在激烈的争吵中,学生领袖後面来了一大帮人。为首一名高壮大汉,正是昨日带头呼口号丶替谯周发声的的蒋大胡子。远看不觉得,走近了才知道,他比我们高不只一个头。

「就凭你们这些老弱妇孺,残兵败将?」

蒋胡子全身鳞甲披挂,头顶一个生铁片缝缀的伏钵盔,声若宏钟,霸气独断。他身後有一百来人,各自穿戴甲胄,腰系四尺环首铁刀。

「你们想见天子?我们在广场上两个月了都没见到!凭什麽让你们见?先过我这一关!」

蒋胡子迈出一大步,站在两队人正中间,雄伟慑人。

「年轻人有担当,好。」我右边一个瘦小的老兵开口了。他没有左臂。

「上过战场丶为国家出过力吗?说说看?」

「有眼无珠!我爹是前线大员,武兴督蒋舒!」
「蒋舒?俺在汉中二十年,没听过这号人物,俺只听说定军山下的蒋家为富不仁。这几年靠送钱,走後门上去的吧?」
「你他妈再说一遍?我爹武艺精纯,有万夫不当之勇!臭小老头!不必我爹出手,我一掌劈死你!」
「土豪子弟,不学无术,作威作福!」
「找打?」蒋胡子大步上前,双手一推,老兵跌坐在地!

「喂,怎麽动手呢?」
「他污辱我!」
「他说的是事实!」
「谁敢说我揍谁!」
「有种上战场去啊!」
「荆州人上战场送死!」
「益州人孬种!」
「滚出广场!」
「滚出大汉!」
「滚出益州!」

两派人马你推我挤。太学广场的群众纷纷加入敌对的一方,声势迅速壮大,逼得我们一步步後退。

「益州乡亲,这些外来贱种,霸占了我们成都的市场!」
「把他们赶出市场!」
「赶出成都!」
「赶出益州!」

千手所指,百口难分,我们退到了广场边。
只听得近处突然鼓噪呐喊,一队人自小巷转出,举着与我们同样的旌旗,手上提着齐眉竹棒和木盾。

「上前线,拒魏贼!」
「齐心力,赴国难!」

这队人年轻力壮,喊得中气饱满,信心十足。带头小将身穿白漆鳞甲,脸上抹了南夷黑油,却遮不住旺盛的英气。
是诸葛尚不想被认出来,但不请他带头又可惜了。

「贪生怕死的逆贼鼠辈!」诸葛尚指着蒋胡子的肚子。「前线将士为了你们献出生命,你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诸葛尚开口,让我们士气一振!

「土豪父母没教养,没教你做人的道理,我们来教你!」
「送了阉贼多少钱,你的尊严人格就值多少钱!」
「是非不分,脑子一团浆糊!」
「人家是身残心不残,你们是心残脑更残!」
「爱益州,爱到吃益州人的屎都说香!」

年轻人在气势上占了上风,既动嘴又出手,一阵挤推,不少人跌在地上,我们又占回了广场一角。

「臭小子,都活得不耐烦了?」
「外来人吃益州人的屎!」
「益州人!教训他们!」
「益州人快来帮益州人!」
「能拿的东西都拿上!」

响应领袖的鼓舞叫唆,广场上的群众纷纷加入对骂互推的阵容。有的拖来一旁民家的晒衣竿丶有的抱着书箱子丶有的提着茶壶,甚至有举着茶几的。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从袖里抽出青竹棒,在对面的人群里搜索一张最可恶丶最欠揍的脸。益州马胖子一脸横肉乱颤,好不招摇。

「姜维的走狗!」
「外来贱畜!滚回去!」
「吃屎吧!」
「心残脑残益州人!」

「啊呀!」陈寿也被推倒在地上。

天空中突然出现一道黑影,一块残砖凌空飞来,我本能地闪躲!

「啊呀!」身旁缺腿的老兵不幸被砸中胸口,登时倒地不起!

「上呀!」诸葛尚大吼一声,举起青竹棒,奔向蒋胡子!

「杀!」两路人马齐亮兵器,向前冲!竹棒丶刀牌对上环首刀丶晒衣竿丶书箱丶茶壶丶茶几丶砖头!
肉身是理想的筹码,创伤是救国的代价!一道道热血腾空而起,一个个躯壳扑地而倒!懦夫的葬曲是地喊天嚎,勇者的挽歌是鬼哭神号!成都人打成都人,益州人战益州人,碎裂的头!折断的手!脑浆的红!断骨的白!凄雨!厉风!刁民!暴徒!往死里打!

「这婆娘是益奸!不要对她仁慈!」益州马胖子认出了我,我还正愁找不到这小人!

「快!快来宰了这婆娘!」马胖子举起铁刀指挥,两边四个凶神恶煞冲了上来!好!

「哇呀!」一棒劈狗头,眼冒金星!

「啊啊啊啊!」竹棒插眼!挣扎吧!

右方刀光!闪!

对!借力!

「啊呀﹏」飞腿跟上,一头撞穿墙!碎砖洒了一地!

前方铁刀扫到!低头!一棒顶狗肚!

「哦呜!」踹翻在地!凌空脚跟狠踩!

「呕呃--」呻吟喊娘吧!

板砖来!躲!一棒插咽喉!

「咳﹏」踢下体!

「哇啊啊……」

搞定!马胖子何在?看见了!正往人群里跑!你祖宗从小在竹林里飞奔,没撞过一根竹子,没踩坏一只竹笋!

哈!他跑得比我走的还慢!十步!五步!一步!

他太胖,必须用上全身的重量!

我两腿奋力一蹬,双手握紧竹棒,瞄准他後心!我刺!

「噗!」正中颈後!马胖子摔个狗吃屎,趴在地上一个「大」字,铁刀飞滚在一边!

「哇呀!」

正好骑着揍!我打死你爱益州!我打死你外地人滚出去!我打死你上次手下留情!我打!打!打!打!

「啊!哇!呜!啊呦!」竹棒如雨点密集地落在马胖子头上,血水飞溅!打小人!打奸人!打!打!打!打!

「呕呜!呃!哎呀!饶命……」青竹皮上黏着头发与红色的头皮!

手酸了!站起来踹!我踹!我踹!我踹!

「饶命啊!呜……」一生没杀过人,这剑也没开过杀戒!鱼肠剑用这厮的脏血来祭,便宜了他!但他罪有应得!

「唰!」索命的刀尖抵着马胖子後脑勺,入肉三分!只要再狠心一推!

「哇哇哇哇!」马胖子的手脚疯狂的挥动,就岸上一只垂死的青蛙!

不能!不行!这样会坏了大事……

究竟是情感还是理智,正告诉我这人不能留活口?难道我只想为恻隐之心找到一个藉口?

我站起身,一脚踩歪那张贼脸!

「啊呀!」

「说实话,你祖宗便考虑饶你一条狗命!说!你是不是收了黄皓的钱?」

「当今朝廷,谁不买黄公公的帐呐?」

错!错!错!我踹!踹!踹!踹!踹!

「啊呀!呜!喔!噗……」马胖子吐出一口接一口的鲜血,血污中有断裂的牙齿。

「你错了!很多人不贪!」
「你们外地人本就有钱有权,当然不必!我们益州人只能靠自己!」
「朝廷就是被你们这帮混蛋污染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
「病入膏肓,真以为全天下都像你一般堕落?你配不上乌鸦!你配猪!」

我踩!踩!踩!

「饶命啊…………啊!」

但就在这下一脚上,我心虚了。
我的脚,是踩在一个已经躺在地上,已经自甘堕落的行尸走肉身上。
我本已在他上面,无论再怎麽打丶怎麽踩,也只能把他往下打丶往下踹。
只要他还活着,依然堕落……

如果活命与飞黄腾达当真是普通人的全部,我为什麽夺走他们的一切?

我没有动力再踩下一脚。

「滚吧!」
「多谢饶命!多谢!多谢!」

马胖子手脚并用的在打湿的石板上划着丶留下一滩血污与断齿。豆大的雨点溅起一圈圈暗红的涟漪。

「砍人啦!」
「出人命啦!」群众散播着恐慌,向四面八方狂奔。

突然,我怀疑起这一切。
我究竟为何而战?为了不被普通人害死?为了把普通人踩在脚下?

广场大乱,战鼓如闷雷大作。再有两队人马,一样的旌旗,不同的口号。他们重覆着「吼吼吼吼」的低沉战吼,每步一呼。摆在队伍之前的,是一道接地黑漆木盾排成的盾墙,盾墙上凸出的是成百上千的棍棒。零星的挑战者被棍棒戳倒,拖入墙後,不知所终。

「吼吼吼吼……」两道盾墙踏着死亡的脚步推进,吞噬着一切反抗的生命。

数千群众成惊弓之鸟,方寸迷乱。一个走失了孩子被踢倒,趴在地上无助地哭叫爹娘。罢课中的成都太学,正有几十人试着翻越外墙,好几个缩墙边,抱着扭伤的脚。群众终於挤垮深锁的大门,挟着啼哭的孩子,背着惊恐的老人,像黄河溃堤一般涌入避难。大路不通,更多人挤向广场边上的一条条窄巷。不幸跌倒在地的,被後来跟上的几百条腿踩着,为即将逝去的性命吼哭嚎叫。

「不要慌!」
「稳住!守住广场!」
「和他们拼了!」

眼看广场不保,蒋大胡子的一百来人从广场的另一头飞奔回来,企图挽回颓势。
他们身上已经沾染了壮士的鲜血。

我们成功拖住了广场群众的主力,但付出了多少死伤为代价?难道那两队已经全军覆没?

我看向来处,心中忍不住一阵庆幸。身披铁甲的壮士们英勇地守住了防线,正一路挺进,三面合围。
而他们身後却有上百名死伤者,横七竖八的倒坐在地上。

我看见了白甲黑脸的诸葛尚。

尚弟歪斜的倒在土墙边,墙上满是血痕丶血手印。

诸葛茂在他身边。
我迟疑了半刻,是不是该走近。不,比起诸葛尚的性命,这事一点也不重要。

诸葛尚的脸颊肿胀得几乎无法辨认。

「尚弟!」我跪在他身边,忍不住哭了。这个卑贱的战场,配不上诸葛丞相的长孙!

「撑住!撑住!你不能倒在这里!」

「嵇姑娘,为国捐躯,忠节不屈,是人生在世无上的光荣!」诸葛尚上扬的嘴角沾上了带血水的沙泥。

「尚弟!」

「姑娘,别担心!」突然,一只手拍上我的肩。诸葛尚身旁坐着另一个伤患,就是先前站我旁边的那位独臂老兵。那是他的右手。

「俺断了一条手臂,也挺了过来!」

「嵇姑娘,尚弟的命很硬,这点小伤不会死的。呵呵呵。」
诸葛茂竟然笑了,就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假笑。昨天我们之间的事就像不曾发生过……

「茂子哥,你快去帮别人治疗!我没伤到性命!」
「呵呵,没伤到性命,却伤了自尊……」
「唉!哈哈!哈哈!」

诸葛尚的脸有些变形,实在看不出来他真的在笑……

「尚弟看来伤得不轻……」
「嵇姑娘这麽担心尚弟,我这就背尚弟去朝真观治疗!」
「呵呵呵。」旁边的老兵也笑了。

诸葛茂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对吧?我不是呆子。我懂。

「茂子哥等等,我要亲眼看到胜利!看这群逆贼在正义之师面前颤抖!」
「尚弟,伤口要尽快处理才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好戏看!」
「唉!可惜我空有快刀,却不能出鞘!便宜了这厮!刚才分明已经打落了他的破铁刀!」
「这个俺可以作证!只是那个大胡子力气大丶拳头硬,诸葛公子挨了十几拳才倒下,後来五丶六个人围他一个都伤不了。」
「嵇姑娘,请提醒小玉姐姐,要她小心这个蒋胡子!」
「对,嵇姑娘去帮忙舍妹吧。」

够了,我明白。
但是,我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看见逆贼在正义之师面前颤抖崩解。任何一个魏国人,只看得见季汉人不战而乱,自相残杀。

诸葛瞻的军队在哪里?快来结束这疯狂的一切……
 
最后编辑:
(十七)

阴雨稍停,密鼓频催,成都广场已经惨过去年的洛阳城墙--啃到一半的生果丶落单的鞋履丶翻折的纸伞丶支离破损的书简丶折断的竹棒丶血点子丶断指丶尸首……阴风刮来一阵血腥,叫人毛骨悚栗。

齐胸的黑色盾墙上挺着一排青竹棒,三路吼声一齐向广场中心推进。娇小的李密居於阵後,往来奔波指挥,将破绽一一堵上。他说,汉军与魏军作战人数常占下风,因此擅用兵器阵形丶计策谋略。围师必阙,三面盾阵的杀气迅速压垮了百姓的斗志。

「死守广场,等援军到!」 在蒋胡子那雷鸣般的斥喝下,一大群武装打手盘据着广场中心的木台。
「援军到时,每人加五百钱!敢逃的先吃我一枪!」

原来这些人是蒋胡子重赏之下的勇夫。

蒋胡子手中的兵器已经不是方才的四尺环首铁刀,而是一挺粗大的丈八槊矛,红穗枪缨随风飘扬。这是平原上骑马队冲阵的兵器,光是铁枪尖就有半个人身高,枪尖接着等长的铁枪柄,後面还有一丈的木制枪身,厚重雄伟,令人望之生畏。

「小玉!不能拖到他的援军来!」
「嗯。在那之前要打倒……差不多一百人!」

小玉皱了皱眉头。身为盾阵的一员,她手持齐眉青竹棒,站在第二线,来一个对手放倒一个。

「萦,他们都有铁刀,不好打……」
「这些打手收了蒋大胡子的钱,只要结果了胡子,他们没了赏金,还卖什麽命?」

「嵇姑娘说得没错。」寻声往身後一看,原来是手握白鹤羽军扇的总指挥李密。

「他们的後台是黄皓,援军阵容必定非同小可。若军士们配有连弩,万箭齐发便能取了主将的性命。但是……」

「不行不行!」小玉回头抗议。

「李主簿,说好了不用杀人的兵器!」
「是。但他们有铁刀。」
「我们自诩是正义之师,绝不能杀害自己的同胞!」
「不必杀,打趴下了就好。嗯……」

李密用羽扇敲了敲脑袋。

「没时间想了!我去打败这大胡子!李主簿,怎麽样?」
「单挑决斗?」
「对!」
「他看来很厉害。小玉有把握吗?」
「……不怕他!」
「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小玉小心,这胡子蛮力很大!」
「嗯!交给我吧!」

即使是迎向生死未卜的决斗,小玉的笑容一如往常的纯真开朗。

小玉提起齐眉青竹棒,拨开盾牌,昂首阔步迈向敌阵。
东升的旭日从远方的云缝里探出一角,小玉青袍下的银甲闪耀,与石板上的积水映射出点点金光。

「大胡子好武艺!」小玉竹棒平指。「比个高下,如何?」

「女的?哈!和女人斗,胜之不武!」
「大男人,连女的也怕?让你的手下看笑话?」
「哼!想死?打死了妳,可是妳自找的!」
「呵。我倒不想打死你,打趴下倒是一定的!」

「妳上来!上来!」蒋胡子怒目圆睁。「其他人下去!下去!」

打手们下台,纷纷站到三面盾阵的出口。小玉则一个飞步上了木台。

「死之前报上名来!」
「就快趴下了,还管人的名字?」
「啊--」 蒋胡子一跺脚,挺起丈八长矛,大步震得木台砰砰作响,如骑兵冲锋一般,直直朝小玉刺来,光是凸出在身前的枪身就有一人多长!若真被他刺到,还不被前後贯穿了?就算只被撞到,也得飞上空中!

一般人早吓得躲开,但小玉双手竖握竹棒,屹立不动!眼看着枪尖将到,突然向右一个侧身,竹棒向左使劲推出!
只听得清脆的「咚」一声,竹棒侧击枪柄,蒋胡子人还没到,枪势已被打偏!
蒋胡子从小玉身边冲了过去,没撞到!
「啊!」小玉狠狠一脚随後踹上,正中蒋胡子屁股!蒋胡子受这重重一踢,加上天雨木滑,止不住双腿的冲势,竟摔下了台子!
「砰!」蒋胡子趴倒在台下的石板地上!

「好哇!」一招就打趴了,千馀盾阵军士以棒击盾,齐声鼓噪!

狼狈的蒋胡子撑地起身,提起长矛,再跨上台!「啊--」他大吼一声运气,双手送出长矛,却是对准了小玉的头刺来!
小玉急急蹲下,红枪缨拂过银盔!好险!

蒋胡子收了枪势,又是同一套路攻来!「啊--」

小玉有了准备,蹲得更快,不同的是她早已横握竹棒,待得枪尖过盔,便以双腿之力奋力往上一架,这一枪刺上了天!

蒋胡子中门大开!

竹棒运转如飞,「咚」一棒先敲在蒋胡子左脸,再转「咚」一棒又敲在右脸!
「啊!啊!」蒋胡子正痛苦地闭眼张嘴惨叫,小玉祭出一记破山重腿,正中胸口,自己却受反力,倒退两步!
而蒋胡子往後重重坐倒,「啪」一声竟把木台坐裂,屁股陷在台下!

「哈哈哈哈!」军士们彼此击掌称庆,乐得手舞足蹈!

蒋胡子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大吼数声,恼羞成怒!他大跨步冲上来,使上全身吃奶气力,乾坤一掷!快躲!

「飕--」

小玉正视枪势,竟不闪躲,只是弃了青竹棒,往下蹲好弓步,围观的军士一阵惊呼!

枪尖与小玉擦肩而过!小玉轻舒猿臂,伸手一抓,下盘退後两步,丈八槊矛已经牢牢握在手上!该说是蒋胡子枪术太差,还是小玉看得太准丶胆子太大?

「好!好!」小玉不用空手抓来的上好兵器刺蒋胡子,却把它平抛给边上围观的军士。一千多人兴奋得上蹦下跳,叫好不迭!

「大胡子你输了。撤走你的人吧。」
「哼!」

蒋胡子不服气,有从台下打手那讨了兵器,一手一把环首铁刀!

「啊--」雷鸣怒吼下,乱舞刀锋朝小玉袭来!小玉拾起青竹棒应对!蒋胡子人高手长,使起四尺铁刀有如常人使短剑一般轻松,小玉若闪躲不及,便拿青竹棒格挡!

「砰!砰!砰!」转眼间十数回合,青竹棒上已被砍出一道道缺口!

「啊--」蒋胡子奋力一击,「哗」一声竟削断了小玉的竹棒,刀尖只在眼前数寸处掠过!好险!
眼看对手兵器见拙,蒋胡子抓准了机会穷追猛砍,左一刀丶右一刀,小玉苦苦闪躲!不妙!我们没有真正的兵器!

是了,不远处便是先前马胖子掉在地上的铁刀!
还在那里!
跑过去捡起一看,百炼钢,纹路不连贯,铁匠技术一般般,但总是能用!

「小玉用刀!」我把马胖子的铁刀抛在台边,小玉会意,闪躲间一个翻滚,顺手抄起铁刀,双手反握,用刀背应敌!

蒋胡子轮起双刀一路追砍,小玉挥刀来迎!三刀交锋,火星四射!

「当!当!当!当!当!」蒋胡子毕竟个头大丶力气大,五回合的拼搏,每一次小玉都被震得後退好几步!而且蒋胡子用双刀,左右连击快,小玉双手握刀,出刀慢但力道较大,却又不能与蒋胡子比蛮力……只能抓住他出刀後短暂的破绽反攻!

「打他侧面!」李密大喊。对!就是这样!

小玉似乎听见了,不再正面硬扛,而是注重侧面闪躲。蒋胡子的进攻接连落空,气恼之下用力更猛,攻击之间的空隙更长!小玉的机会来了!

「啊--」蒋胡子双刀齐出,砍不到小玉的腿,竟砍破了脚下的木板,露出侧面一个大破绽!小玉刀背一沉,猛力砸上他膝阳关穴,中!

「啊呀!」蒋胡子吃痛,单脚跪在台上!趁现在!

小玉举刀过右肩,有如挥斧头砍大树,转身扭腰,大喝一声,奋力一击,蒋胡子慌忙左手举刀挡御,他力气再大,一手的腕力如何挡得住双臂与全身腰力的爆发?

「砰!」一声巨响!围观的军士先是叫好,却突然只剩倒抽的凉气。

蒋胡子仍跪在台上,头颅还系着伏钵盔,却他的头却不在脖子上--像一枝成熟的稻谷丶一盏摇曳的元宵灯笼丶一段被吹折的树干丶一座摆荡的铜钟,孤零零的晃在身体的一侧。

蒋胡子的头只靠一层脖子皮,连在身体上。

「当!」蒋胡子左手的铁刀落在十几丈远的台下。

小玉楞在原地喘着大气。她的双手仍然反握兵器,刀势收在蒋胡子原本後颈所在的地方。

蒋的打手你看我,我看你,发声喊,提着刀全跑了。

广场上很安静,只听见那些逃跑者的脚步声。
另一方远处传来「砰砰砰砰」的重甲碰撞声。

「广场上的群众,立刻停止武斗!」
重甲披挂的成都护卫军终於到了,军士大盾护体,遮得连脸都看不见。

「立刻放下武器投降!再持有兵器的以叛乱国家罪名逮捕!再伤人者立斩!」
守城军士自大街小巷涌现,转眼就把整个广场包围了。

我们的人很听话,纷纷放下武器。
不久,包围的护卫军当中出现一个缺口,缺口中全身赤甲的主帅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为什麽?为什麽铸成大错?」

诸葛瞻挂着两行眼泪,跑过广场上的零乱与暴戾,荒谬与心碎。
「为什麽?」他对天哭喊了几声,便颓然跪倒。场上场边的军士见状,全围了上来搀扶主帅。

「爹到的正是时候!」
「尚儿?你也在里面?」诸葛瞻用发抖的手,指向面目肿胀,但精力不减的诸葛尚。

「爹,我们的行动很成功,不用伤人的兵器,以最小的伤亡,将广场上被奸人利用的几千个傻学生傻百姓全赶跑了!」
「你糊涂!糊涂!我教子无方!我无能保卫成都!死罪!死罪!」
「将军!」
「诸葛大人!」

诸葛瞻抽出佩剑,本以为他要刺诸葛尚,想不到竟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幸好被周围的军士夺了下来。

「怎麽向这麽多死难的国人交待?啊……」诸葛瞻跪在地上大哭。

以前以为作势自刎不过是奸雄收买人心的把戏……但我相信诸葛瞻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他的真情流露。广场上死伤近百,虽是群众自发的群殴械斗,也能算是行都护卫将军纵容事态扩大的失职。

「那个……那个……」诸葛瞻指着跪在台上的蒋胡子。一颗头很不自然地挂脖子一边,看上去十分不舒服。

「是谁打死的?」

真怕诸葛瞻下一句话是「杀人偿命」。

「是我!」小玉大步站出来。「愿听从将军发落!」

「小玉?妳?」都是自己家人,诸葛瞻紧咬着牙关,说不出话来。

「爹,小玉姐姐是公平决斗,在场的一千多人有目共睹!」
「没错!」
「诸葛姑娘已经手下留情,要他知难而退;是这姓蒋的纠缠不清,自寻死路!」
「这大胡子用真刀砍女孩子的竹棒,不是男子汉!死有馀辜!」
「对!」

「糊涂!你们糊涂!你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诸葛瞻站起身,奋力地斥责一个个为小玉辩解的证人。

「这是把朝廷命官的後代打死了!必有後患!」

「爹,公平决斗,打死了怨谁?换我们给打死,也只有认了。」
「你太傻啦!」诸葛瞻重重地跺脚。

「你们这些证人,都是站在哪一边的人?说的话能信吗?谁家死了儿子还能冷静?你把人性想得太简单!天下几乎没有人出了这麽大事,还会认为是自己的错!你长大了就会知道!」

「长大了就知道,爹怎麽又是这一句啊?今天我们豁出性命救国,阻止姜大将军被招回来。要不是我们,魏国二十万大军就直接开到棉竹关了!」
「逆子!住嘴!你已经闯了大祸!今日所有参加的军中人都要依法罪!杀人丶伤人的全抓起来!」

「啥?」
「亡国言论无罪,爱国义举治罪?什麽玩意儿?」
「没天理!」
「将军为什麽对敌人这麽好,对自己人这麽差?」
「纵容这帮人抗议,就不允许我们请愿?」
「执法不公,怎麽服众?」
「我们手上是青竹棒,用真刀真枪的是他们!」
「我们死伤了好些人!这群孬种还先溜了!要治罪先治他们!」
「对!」
「我们不情愿给将军卖命!」
「将军要处罚诸葛公子,先处罚我!」
「先罚我!」

一千多人的不满情绪爆发,一个个对着诸葛瞻指手划脚。
可怜的主帅没有反驳,只是站在原处,紧握双拳,闭目流泪。哭什麽呢?要嘛把我们抓起来,要嘛放了。

如果今天是司马昭丶锺会站在洛阳,面对群情激奋的将士,会有什麽反应?
还不发表一篇激情澎湃的演说,领头喊口号,率众杀进皇宫去,把政敌揪出来就地斩首,以平民愤?

呵呵。这英雄远去的世道,只有血腥残忍的小人才配得胜利。尽管他们很快会被另一个血腥残忍的小人取代……

「诸葛大人!我不是汉人,旁观者清。能说句话吗?」
诸葛瞻睁开眼睛,发现是我站在他面前。似乎自觉失态,正色点头。

「大人追求自己的理想,很好。为什麽一意孤行,不允许别人追求他们的理想?这不公平吧?」
「你们年纪太小,很多事看得不够远……」
「不是我们太小,是诸葛大人自以为太成熟!想得这麽远,有什麽用?这世道已经不允许人想得这麽远!天下事不是想得远就能成功那麽简单!」

是的,诸葛瞻的坚持理想造成他纵容民间的冲突日渐扩大,逐渐演变为蜀汉内部的严重分裂。
当然,严格说这不尽是他的错,甚至完全不是他的错。只是他既不能又不为丶无力也无心阻止悲剧发生。

如果诸葛瞻活在他父亲诸葛丞相的时代,或许是他一个知心得力的助手。
如果诸葛瞻活在传说中人人知礼尚义的夏丶商丶周三代,或许还是一个流芳千古的明君。

但他活在一个英雄消逝,小人遍布的乱世。
他的宽容壮大了他的敌人,他的坚持却只能约束他的朋友与子孙。

诸葛瞻又闭上眼,静静的流泪。我看见他的嘴唇微微抖动。或许说的是:「孩儿教子无方,治国无方,对不起先父,对不起大汉百姓。」

我轻叹了口气。

「中常侍丶奉车都尉驾到!」 广场边传出一声么喝。

黄皓来了!

倾刻间,五颜六色的车盖、彩旗从小巷中转出。抬轿丶掌旗的小厮仆役多如蝼蚁,涌入广场,方才腥风血雨的战场,竟然像孟春开满了鲜艳野花的山腰!
我好像回到了洛阳。
 
最后编辑:
写得真不错,结构紧凑,一气呵成。 居然还会些武功吧,嗯,可圈可点
 
最后编辑:
謝謝!每一部盡量安排兩位女主角各打一兩次 :p


好吧。 最近有点失去在主坛格斗的兴趣,就改在这儿观敌瞭阵吧 :evil:
 
(十八)

不!我抬举他们了。这些牛车盖丶仪仗伞全加起来,才是一个洛阳大官人的排场。养不起马的县官才坐牛车;牛车屎多丶走得慢还常拉偏。

季汉继承火德,尚赤。牛车上丶轿上的达官贵人们尽是红色朝服。昨日在广场上大放厥词丶欺国辱君的老头谯周也来了,一个大块头,坐着四人抬的小木轿,这「光禄大夫」未免晦暗寒碜了些。

抬在大队官人最前面的是一座三十二人大轿,虎皮胡床上坐着一个小个子,身披金绣白袍丶头戴青玉乌帽。两个穿戴华丽的官人先一步下了车,搀扶这个小个头下轿。

「哎呦,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快别打了。以和为贵呀。快把伤者送去医治,都是大汉的善良百姓!」
「还呆在这里做什麽?没听到黄大人的话吗?快去照顾伤者!地上打扫乾净!」

一声斥喝,上百仆役自车驾後涌现,奔向广场各处收拾善後去了。同时,谯周在内的几十个官人纷纷在黄皓身後聚集站好,众星拱月。

黄皓有张气血红润的圆脸,一片饱满的天庭泛着油光,两道灰白长眉呈「八」字下垂,眼睛丶鼻头都圆,小嘴短下巴,当然没有须胡。说话和善温柔,像个邻舍宽厚的长者。

「唉,老夫一听广场上出事儿,没吃早饭就从家里赶来了,却还是迟了一步。幸好卫将军率成都守军即时安抚群众,否则後果不堪想!」
「已经尽快,还是不及卫将军。」
「黄大人一心为国啊。」
「感谢卫将军。」

他们还得请人赶牛抬轿,当然慢了。

「各位同僚。」诸葛瞻对众官拱手作揖。「说来惭愧。身为成都保卫者,却无法避免如此惨重的伤亡!」
「哎呀,群众斗殴随时爆发,也不是卫将军能预先阻止的。」
「不!许多成都的军士参加了武斗,这是号令不严!还有家教不严,聚众生事的正是小犬!」

这父亲怎麽当的,竟然把责任推给儿子?不是亲痛仇快吗?

「爹,机会难得,快斩了祸国殃民的奸人!」
「逆子!还在蛊惑人心?来人!把现行犯带下去,听候审讯,依法严惩!」

「快来人!来人!」
任凭诸葛瞻呼喊,却没有一兵一卒出来逮捕诸葛尚。

黄皓的党羽全在这里,诸葛瞻手上几千个兵,三个逮一个,连家丁奴仆都抓回去都够,何不当回季汉的曹操丶司马昭,大快人心呢?
唉,那样他就不是诸葛瞻了……

「啊?这就是诸葛公子呀?伤得很重啊……」

虽然被诸葛尚说成「祸国殃民的奸人」,黄皓的眼神里却是慈爱怜惜。

「卫将军息怒。年轻人血性方刚,最易动怒,打个架丶受点伤,小事一件,就原谅他吧。小时候学到了教训,长大了才不会胡来,是不是?不如请诸葛公子与广场上的太学生领袖握手言和,嗯?」
「如此最好。」
「黄大人宽宏大量,处处为人着想。」
「对,握个手就没事了。」

黄皓这话边说,眼神边扫上广场,他要失望了。马胖子这些煽情呼喊的「太学生领袖」早不知逃去了哪里;没逃的也许已经躺在死伤者之间。最醒目的,就算台上跪着的蒋胡子。

黄皓果然看向台上,眼神多留了半刻。他没有吃惊或惧怕的表情,只是微微点头。

「不好啊,许多太学生给打死了……国家不幸,得花多少抚恤银子呢?啊,台上那位可不是汉中的蒋公子,怎麽向蒋督交待呦?」
「他不是太学生!他们是有幕後主使的职业打手,拿铁刀的!我们只用竹棒!」
「住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让孩儿把公道话说完!台上那蒋胡子与小玉姐姐是公平决斗,两千多双眼睛都看见的!况且他用的都是杀人兵器!」
「下去!再说立斩!」

诸葛瞻盛怒之下,几乎拔剑出鞘!先前毫不犹豫拔剑自刎,现在对儿子好歹克制了些……

「不要一错再错!快带下去!来人!」

诸葛瞻再三催促,终於有一个人站了出来:诸葛茂。
他在尚弟耳边说了几句话,尚弟点头,给他扶着走了。

「唉。年轻人就喜欢决斗。赢了得意几天;输了非死即伤,怎麽这麽糊涂呢?如果蒋督不信这是公平决斗,不就结仇了?一旦结仇了,多少美言丶饭局丶礼物丶人情都化解不了啊……」
「啧,这下麻烦了。」
「蒋公子武艺精纯,怎麽可能这麽轻易被打死了?」
「未来的大将之才,国家痛失一臂呀!」

黄皓那两道八字长眉一皱,尾端上扬,再有身後几十个帮腔的配合,倒有三分威严。他们前面的诸葛瞻却只是孤零零一个人。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广场上官民好几千人,为什麽不站出来,一起对付这些狗官?

「唉,学生领袖都不在了。连今日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都不明白。在场的,谁能给老夫与诸位大人们说说?」

「在下能。」群众中站出一个大白脸。

「这位是巴西安汉人,姓陈,对不对?」
「是。名寿,字承祚。」
「就是嘛,老夫记性一向很好。呵呵。现居何官职?」
「观阁令史。在下自学生请愿的第一日就在广场上,知晓一切前因後果,来龙去脉。」
「很好。就请陈令史替我们说说。」

陈寿不仅小细节都记得,分析全局也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陈寿说,冲突的主要责任,要归在广场上的武装打手。
黄皓面不改色地听完陈寿的故事。

「好,老夫晓得了。」
「原来是这样。」
「事出必有因。」
「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唉……」

「陈令史说得很好。观阁令史秩一百石,太不相称了,过阵子来找老夫,看看朝廷里有没有合适的空缺,好不好?」
「大人,观阁令史有幸纵览全国典籍,是在下梦昧以求的职位,今生别无所求。」
「很好。很好。」

黄皓满脸堆笑,点头赞许。

「啊呀,原来群众冲突的主因是一些益州人不喜欢外来人呀。说起益州人的仇外情绪,老夫感触很深。外地人也要为益州人想一想嘛,五十年前先帝入川,带来大量外籍官吏,益州人的仕途受到挤压,现在还给他们一些机会,不也算公平吗?朝廷必须要照顾到所有人的利益,耐心协商出令各方都满意的结局。是不是?」
「没错。」
「还是黄大人有大局观呐。」
「益州人占了大多数,必须有相称的官吏数量。」

「嗯,谯大人是不是有话要说?」
「是的。」

又是这个腐儒,还有什麽高论?

「自诸葛丞相以来,蒋大司马丶费大将军丶董侍中,一直到卫将军,都犯了同一个毛病,就是用人的圈子太窄。世上人这麽多种,诸位却只喜欢用与自己声气相通的人。两川人才极多,但依丞相到卫将军的用人偏好,十人里面还用不到一人。时至今日,人才供应青黄不接,而卫将军听不见不同的声音,中央的政令甚至得不到地方与百姓的理解与支持。倘若广开仕途,将更能与百姓站在一起。请卫将军明鉴。」
「完全同意。」
「谯大人当世硕儒,朴实敦厚,真正了解百姓。」

「还有,卫将军与姜大将军的品格继承了诸葛丞相,虽然值得敬佩,却也都犯了同一个毛病,那就是『水至清则无鱼,官至廉则无群』。卫将军为了个人的後世评价,葬送了整个朝廷的处里政事的效能,因小失大,可说是自私了。而绝大多数的官吏无法做到卫将军丶姜大将军这样清廉自持,随手用尽朝廷的俸禄,自然不会与卫将军丶姜大将军站在同一边。官场上不是有句说:『滴酒不沾,诸事难办;片礼不收,有求必拖』吗?卫将军可以带个头,允许适度的人情交际与利益往来。」
「说得太好了。」
「卫将军,请多听听谯老先生的话。」

「在下虚心领受谯大人的建议。」

心残脑更残!还有公开鼓励适度腐败的吗?诸葛瞻你明明不同意,还虚心领受个头啊!
让所有人都满意?最满意的就是这些只会应声放屁的蠹虫!广开仕途,大小蠹虫越生越多,耐心协商丶公平分配蠹虫的利益!

「多谢谯老。老夫又想到,前线打仗耗用这麽多钱粮,如果不是益州大户慷慨捐献,军费从哪里来呢?『饮水要思源,做人要知恩』,是不是?对了,广场上的学生不是要招回姜大将军吗?姜大将军连年争战,耗损了许多国库民力,要他停几年不打,也是人民普遍的希望嘛。卫将军不也是这麽想的吗?」

「是。」

口蜜腹剑的奸人!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许多百姓自愿上前线保卫国家,也是好事啊。人民的意愿都是要听的,不必论断对错是非。同是季汉人,大可以坐下来谈,何必动手呢?有什麽要求,都可以找老夫想办法嘛。这样吧,这件事交给老夫处理,一定为所有请愿的百姓找到一个满意的结果。卫将军说好不好?嗯?」

眼看阉贼的阴谋就要得逞!所有人的牺牲都白费了吗?

「广场上的事就请卫将军从轻发落,给年轻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今日之事就这样了。百姓快回家去吧,安居乐业!」

几千人竟没有一个反对黄皓?都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不行!

「无耻阉贼!误国奸臣!休想一手遮天!」

官人丶军士丶仆役都了看过来。
黄皓还是满脸笑容,但那笑容已经僵硬!看你祖宗戳破奸贼的面具!

「我们手上握有证据,黄皓就是煽动广场学生的幕後主使!卫将军快斩了奸人黄皓!」

黄皓的一对圆眼瞪得贼大!

「和稀泥的阉贼!你说所有人的话都能听?放屁!小人的话能听吗?正因为你是小人,才觉得小人的话也该听!你说所有人的愿望都应该实现?放屁!贪官的愿望能实现吗?正因为你是贪官,才想实现所有贪官的愿望!你一手收钱,一手塞钱,天下谁人不晓,谁人不知?你拉党结派,鸡犬升天,把朝廷搅得污烟瘴气,国家害得堕落沉沦!你将会被载入史册,受千秋万世唾骂!」

黄皓的嘴角不自主地抽动,呼吸沉重!

「鼠目寸光的奸贼!你以为金钱与人情可以打点一切?作梦!你以为金钱能打点司马昭,与你妥协?以为司马昭会放任你们这些小丑玩弄权术?作梦!我告诉你这阉贼,司马昭如果打过来,你就死定了!你身後这些狐群狗党丶猪朋狗友眨个眼的工夫就抛弃你,抢着当司马昭的走狗,但司马昭还嫌你们土包子乡下人,看不上眼!」

「……这泼妇是谁?」黄公公满脸通红,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我。
「庙堂之上不可撒野!来人呐!」
「在!」
「立即斩首!」
「我死也要骂!你这混蛋,只能欺负诸葛瞻这样的大好人!你是寄生在他身上的害虫!天府之国是一群坚持原则的人建立的,是一群有能力克制自己自私本性的人打造的!你们这些害虫丶应声虫不配享有!坐牛车丶坐轿子,真以为你是什麽大人物?你什麽屁理想都没有!自以为金玉满堂,实则败絮满堂的人渣混蛋!」

「快!快割了泼妇舌头!」

黄皓的人马已经包围上来,正要架起我,突然诸葛茂挡在我与黄皓之间。似曾相识的感觉……

「黄大人,千万不能铸下大错!天下的泼妇都可以杀,但这个泼妇千万不能杀!」
「为什麽?」
「她是天下名士,魏国嵇中散嵇康的女儿,去年嵇康被司马昭丶锺会害死,尚有三千洛阳太学生自发为他请愿!司马昭完全不像黄大人,这样愿意聆听百姓的心声,因此失去天下民心!这嵇姑娘因为父亲惨死,避难蜀中,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疯言疯语,卫将军因为她是名士遗孤,一路苦苦容忍。黄大人若一时动怒杀了她,爱贤敬士丶宽宏大量的一世英名便毁於一旦!但若能赦免这姑娘,不计较她不着边际的抹黑漫骂,便显出黄大人不凡的器量。杀或不杀,黄大人意下如何?」

黄皓听完诸葛茂这段屁话,胀红的脸色迅速消退,两道长眉塌回原形,又是一个慈祥的长者。

「……原来是这样啊!唉,可怜可怜。快下去!快下去!今天就到此为止了,一切交给老夫处理啊。」

不!不能被他得逞!

「你们这些巴蜀蠢蛋还不醒醒,不能就这麽被小人和稀泥骗过了!你们有几千人,快联合起来帮卫将军对付他!快!」
「快带下去,快带下去!」
「黄大人,我来!」诸葛茂又要抱起我跑!怎麽都是这个结局?不行!
「快放下我!你也上了阉贼的当!」

「哺呜--」「哺呜--」

震耳欲聋的鼓角大作,遮盖了广场上一切的争执。

皇宫门大开,漫天尘沙中,两川稀有的骑兵数以百计,蜂拥而至,豪华的鼓吹乐队,蔽日的龙纹旌旗,这是天子的仪仗!羽林军!
广场上几千人只顾着看热闹,我却看见黄皓面露得意之色。

「诸葛茂,天子一向是保黄皓的,是吗?」
「一起长大变老,几十年的老相好了。但天子的剑不是黄皓的朋友……」
「什麽意思?」
「就是我不必再抱走姑娘一次的意思。」
「到这关头还说废话?」

真想揍诸葛茂一拳!
也想轻一点捶在他背上……嵇萦妳这没用的贱东西!

率领羽林军的是一个中年武将,银盔银甲,红缨银枪丈八点钢矛在手,背上宝剑七彩闪耀,坐骑是一匹高大的西域汗血战马。他浓眉方脸,作金刚怒目,他雄伟挺拔,如天王真身,仙气凛冽,威风叱咤!这比起诸葛瞻更像天将下凡!诸葛瞻只是天界写字作画的文官……

蜀汉天子差不多五十多岁,应该就是他了吧?

「你们天子长得如此体面,应该天天出来巡视,收揽人心,绝不会有腐儒谯周散布亡国谣言!」
「噗--」

诸葛茂你笑什麽?指着什麽东西?

天将身後是一面旌旗,上面写着「汉顺平侯 虎贲中郎将 赵统」。哎,不是天子。
赵天将策马上前,喝定仪仗骑队,飞身下马,见到诸葛瞻与黄皓也不作揖,抬头挺胸,声若雷霆,大声宣读:

「众官听令,虎贲中郎将赵统,奉天子命,率虎贲军丶羽林军平乱!」

诸官众军一听这话,就像五石散吃多了身子瘫软,尽皆拜伏於地,三呼万岁。
全太学广场就剩赵统丶我丶和拉车的几十头牛还站着。

诸葛茂在扯我衣服。

「你放手呀!」

赵天将看了我一眼。

「……起身!」

几千人同时抖动衣袖,广场上一阵劈哩啪啦。

「唉呀,惊动了天子,死罪,死罪!」黄皓拍了拍心口。
「动乱已经平息了?」
「正是。多亏了卫将军即时赶到。敢问天子有没有请赵中郎带来口喻,要平息群众,聆听人民的声音?交给老夫与百官协商吧,一定让两川军民满意。」
「没有这口喻。」

黄皓「哦」一声,依然保持微笑。

「但本将带来天子尚方剑,立斩动乱主使,先斩後奏!主使是谁?」

光这一句,就把黄皓吓得面如土色!

「主……主使是,是……在台上跪着呢,已经伏法!」

天赐的好机会!

「不!这阉贼在骗你!这蒋胡子只是小角色,幕後的主使就是阉贼黄皓!赵天将快斩了他!」

「对!快杀了黄皓!」军中有人附和!

「杀黄皓!」
「杀黄皓!」

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广场上两千多人整齐呐喊,声势震天动地!

「杀黄皓!」
「杀黄皓!」

黄皓双腿颤抖,倒退两步,後面那群应声虫勉强扶着!

「这……这姑娘血口喷人,有没有证据啊?」
「有!陈令史知道的!」

众人看向陈寿。只见他大步上前,除了脸色天生难看,却毫无惧怕的神情。

「陈令史?你要想清楚啊,不能像这泼妇一样,冤枉好人!老夫刚刚一片爱贤好心……」
「是。学生领袖里面有个江油守将丶都尉马邈之子,正是黄大人安插进来,煽动群众的。」
「冤枉啊!老夫只是做个人情,嘴长在他脸上,他要说什麽,老夫怎麽能控制?」
「不知道他要说什麽,怎麽帮着推荐?黄大人的推荐条子就在太学里。可作为证据。」
「不,不!不能听陈令史的片面之辞!要找这个姓马的来对质!老夫绝没有强迫他说什麽!卫将军执法公正,替老夫主持公道啊!」

黄皓这一急,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不!」赵统宝剑出鞘!
百炼钢的剑身,宽阔的双刃,一道道淬火纹如流水行云,好东西!

「尚方剑奉旨劈奸斩邪,不必经过律法!揪出叛乱党徒,一并斩了!」

尚方剑杀气腾腾,扶着黄皓的几只手一软,竟把老宦官摔在地上。黄皓「哎呦」一声惨叫!

「我是清白的!」
「不是我!」
「我只是刚好站在这里!」

应声虫们乱了阵脚,边上已经有几个转身开溜,还有不少人踏着小碎步,偷偷站到诸葛瞻这一边……
而石板地上的黄皓手脚并用,爬向诸葛瞻,一把抱上他左腿!

「卫将军救老奴!救老奴!」

「诸葛大人!不可以轻信谣言!」

这话竟从造谣第一能手谯周的嘴里吐出来?正好斩了他!

「赵天将!这个谯周捏造各种亡国谣言!先杀黄皓!再杀谯周!」
「小泼妇安得无礼?」
「你取笑天子父子的名字,还好意思讲礼?不等尚方剑,我就替蜀汉百姓杀了你!」
「姑娘冷静!不能伤人!」
「诸葛茂不要拉着我!你汉人不敢杀他,我魏人刺客随便杀!一剑先结果了这妖言惑众的腐儒!」

「嵇姑娘请冷静,听我说。」连诸葛瞻也拉着我?

「方才嵇姑娘说,我允许自己追求理想,却不允许别人追求他们的理想。我一直在想这句话。而刚才谯大人也责备我,自私地追求个人品格上的後世定位。我现在一起回答。对於二位的指控,我无法接受。」
「……」

我与腐儒说出一样的话?

「一个人在不同的位置上,有不同的责任。身为国家的策画者,必须以自己的理想刻画出国家遥远的未来。回顾历史,秦废封建而行郡县,前汉与宰相丶外戚共治;後汉与宦官丶名士共治;都是吸收了前人的教训,总结出新的治国方法。这些改变刚开始受到的阻力都很大,但当政者也不为所动,坚持己见,十年百年後,改革已然成形,便不再有阻力,等待後世再顶着新的阻力,进行下一轮改革。後汉的阻力我们都看得见,谯大人与嵇姑娘都指出来了,一是士大夫中清廉自持的只占少数,起不了大影响;二是人民的自觉不够,不懂得请愿发声,不关心国家是非大事。那麽我很明白的说,季汉需要的改革就是彻底的法治,普及的民智教育,与百姓的觉醒丶参政。这不是一条容易走的路,但我必须坚持下去!」

「卫将军说得对,请救救老奴!」

诸葛瞻说完,伸手拉起还抱着他左腿的黄皓。黄皓个头小,才拉起来,又一把抱住诸葛瞻的肚子,就像还没断奶的小熊抱着母熊。

「卫将军替老奴主持律法,主持公道,不能未审先判!要讲证据!」

这时候,李密走到诸葛瞻跟前。

「卫将军,请听在下一言。」
「请说。」
「黄皓的性命全凭将军一念之间。在下知道,卫将军不希望将个人意志凌驾於律法之上。但请卫将军想到後果。黄皓在朝中宫中势力极大,必然联合众官群吏报复,一时之间,少数高风亮节之士必然如姜大将军一般遭到猜忌与迫害。全面党争必将造成举国动乱,有违将军初衷。当今只须将黄皓杀鸡儆猴,其党人必然不敢造次,以对法治最微小的危害,换来国家的稳定与进步,今日的广场上死难者的鲜血也没有白流。这是最好的结局,请将军三思。」

不愧是李主簿。诸葛瞻就妥协一次吧?

「不不不,老奴必不负卫将军的一片善心!仅管开条件,什麽都好说,绝对不追究!卫将军知道老奴最讲信用!」
「黄大人讲信用,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诸葛瞻再扶起抱着他肚子的黄皓。

「第一个条件,百官立刻进宫,将前线军情面秉天子;招集成都武官,商议出兵,如何?」
「当然!当然!老奴对天地发誓,亲口向天子报告!」
「第二个条件,接受羁押审讯,若罪证确凿,的确是动乱的主谋,便依法受制裁,行不行?」
「羁押?关在牢里吗?老奴还未定罪呀!」
「不必关在牢里,只是不能与外界连系。」
「好说!好说!相信卫将军司法公正,一定还老奴清白!」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与黄皓四目交接。
诸葛瞻不恨黄皓,我知道。但黄皓恨不恨诸葛瞻?
如果黄皓眼里真的只有朋友,没有敌人……
嫉恶如仇与是非不分的人是死敌,那麽宽宏包容与是非不分的人是不是朋友?

「纵虎归山呀……」

望着诸葛瞻与百官丶羽林军入宫远去的背影,李密不禁摇头。
大将军主簿不算朝廷命官,不能进宫。

「黄皓在宫里呼风唤雨,要有最坏的打算。唉。」

搅尽了多少脑汁,牺牲了多少生命,郤正所说的「扳倒黄皓的一线希望」就在掌中溜走了。

「我们进去了文吏武尉几百人,声音也不小。」
「得看天子最听谁的了。嵇姑娘说呢?」
「……几十年的老相好?」
「呵呵。姑娘是女中豪杰,胆气过人,佩服。往好处想,广场上冲突的主谋不也是我们吗?真和解了,我们也睡得安稳。出征路上再谈吧。」
「路上?」
「嗯。」

李密摇着白鹤羽扇,转身走了。

「诸葛思远呀,想得太远了,天子不懂,黄公公与他的朋友不懂,天下人更不懂,哈。」李密喃喃自语。
 
最后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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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皓与诸葛瞻是什么样的地位关系呀? 看黄皓出行的排场,有君临天下之感。怎么诸葛瞻随便在黄皓面前就“ 把佩剑拔了出来,,,指向了,,”。 啊,好像在boss/or受尊重的人 面前亮剑,有含杀之意。鸿门宴不就是在酒会上舞剑表演吗。 高级将领会议,不都是忌讳带枪带警卫的吗,更别提掏枪拔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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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皓与诸葛瞻是什么样的地位关系呀? 看黄皓出行的排场,有君临天下之感。怎么诸葛瞻随便在黄皓面前就“ 把佩剑拔了出来,,,指向了,,”。 啊,好像在boss/or受尊重的人 面前亮剑,有含杀之意。鸿门宴不就是在酒会上舞剑表演吗。 高级将领会议,不都是忌讳带枪带警卫的吗,更别提掏枪拔剑了
謝謝。改成了用沒出鞘的佩劍直指諸葛尚。

純粹就官位來說,黃皓中常侍,都尉是比兩千石 (第四秩等),
諸葛瞻衛將軍中兩千石 (第二秩等),比黃皓高兩級。而且諸葛總領國事,實際上是文官之首。

但黃皓是權臣,腐敗的核心,後台的後台,所以在蜀漢群臣中排場第一大。

諸葛瞻當時帶劍,是因為他是真正帶了幾千兵來平亂的。
一時急了,要諸葛尚閉嘴,所以(作勢)拔劍。也可說是教訓正在罵黃皓的兒子,希望給黃皓一些面子。
 
最后编辑:
謝謝。改成了用佩劍直指諸葛尚。

純粹就官位來說,黃皓中常侍,都尉是比兩千石 (第四秩等),
諸葛瞻衛將軍中兩千石 (第二秩等),比黃皓高兩級。而且諸葛總領國事,實際上是文官之首。

但黃皓是權臣,腐敗的核心,後台的後台,所以在蜀漢群臣中排場第一大。

諸葛瞻當時帶劍,是因為他是真正帶了幾千兵來平亂的。
一時急了,要諸葛尚閉嘴,所以(作勢)拔劍。也可說是教訓正在罵黃皓的兒子,希望給黃皓一些面子。

哦,记得小说里都说: 给我拿下,,,or 把他绑了,,,,or 还不跪下blahblah。 少有大将亲自提剑执法哈。 当然,你是对的。我就是看看野史,听个小曲儿之类的,,,:s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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