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条波斯米亚红裙



时隔多年,再看见那条因褪色而变得暗红的波斯米亚长裙的时候,她已经老了。

她已经老了。老得再也不能像一个充满野性和不羁的吉普赛姑娘,穿着黑红的波斯米亚长裙,在能照出身影的镜子一样光滑的舞台上,被聚光灯打出的耀眼的光束追逐着,裙裾飞扬地跳一曲热烈而完美的《卡门》了。

在那个落叶无声地褪入车流和人流混成的喧嚣的噪音的黄昏,她沿着撒满秋日夕阳余辉的宽阔的林荫道,独自一人不知不觉走进了设立在中国芭蕾舞大剧院走廊一侧的展览厅。尽管她曾经无数次地走进过这所辉煌的大剧院,走廊里耸立着的罗马式建筑的粗大圆柱依然给她带来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就像是第一次走进这所芭蕾圣殿一样。展览厅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胸前戴着白牌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廊的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前,带着近似崇敬的眼神静静地看着她。她踏着带着浅黄色纹理的抛光后镜子一样光滑照人的大理石地板,缓慢地走过一个一个橱窗,看着里面展出的各种历史性照片和解说:古旧的黑白的图片,饱受时光摧残的发黄的图片,色彩鲜明的彩色的图片。她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之中挪动着脚步,仔细地看着图片,蠕动着嘴唇阅读着上面配着的解说。她在图片上看见了在莫斯科大剧院穿着波斯米亚红裙跳舞的母亲,看见了舞蹈学院里总是扳着面孔授课的舞蹈老师,看见了脸上带着初上舞台的兴奋和紧张的神情的学生,也看见了自信地在舞台上旋转的自己。

她在展览厅里仔细地看着,缓缓地移动着脚步,像是一个快走不动了的老人,沿着时间的长河,追忆峥嵘的岁月,似水的流年。展览厅中间的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舞蹈服装,以及一双双脚尖和脚跟处被磨破了的红舞鞋和肉色的舞鞋。如果这些带着光滑细长缎带的褪掉了颜色的舞鞋会说话,它们会用满含辛酸的口吻告诉她,它们曾经在光滑的地板上多少次擦擦地旋转过,它们曾经磨破了多少双脚,磨掉了多少只脚指甲,在一只只脚趾上磨出了多少个水泡和茧子。每一双舞鞋后面都有一段辛酸的故事,那些故事里面最让人心酸的莫过于我爱芭蕾,但是命运不爱我。

在一张放大了的彩照上,她看见了当初在舞台上的一张剧照。剧照上,她的头微微后仰,眼睛眯着,长长的睫毛卷曲着,小巧的鼻子像是被雕刻出来的一样挺立着,性感的嘴唇微张,露出前面的几颗洁白的牙齿。她的染成栗色的蓬松的长发越过挺拔的脖颈,披在光滑的肩膀上,有几缕头发遮住了她左边的脑门。她的胸部挺直,左手自然下垂,右手弯曲着,细长的手指捏着那条长长的波斯米亚红裙的一角。她的神态像是沉浸在粗旷的吉卜赛舞曲中,显得骄傲,自信,睨视一切,既带着东方女子的含蓄,又带着吉卜赛女郎的狂野。



这张照片拍得真好,她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身后说。把您的风采全给拍出来了。

她回过头,看见那个门口的工作人员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站在了她的身后,正在仰慕地看着眼前的照片。

这是在演《卡门》时拍摄的,她点头说。那时才二十几岁,正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期。那时很担心老了会怎样,害怕到了三十多岁就跳不成舞了,不知该怎么办。后来,等真到了那个年龄,也不觉得怎样,就一下过来了。

其实您没老,工作人员看着她说。您看上去不仅像当初那样美丽,而且更多了几分优雅的气质和成熟的魅力。

她看了一眼橱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她身材依然消瘦,但是眼角和额头上已经出现岁月留下的刻痕,嘴唇有些发干,失去了往昔的光泽,眼神不再像过去那么清澈,皮肤也没有那样光滑细腻了。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有一根青筋从食指根部斜着一直延伸到手腕处。虽然擦了润肤霜,但是手背依然显得干燥。

谢谢你这么说,她微笑了一下说。我知道已经老了。

您照片里穿的那条裙子就陈列在那边的玻璃柜里,您想过去看看吗?工作人员问她说。



她点点头,跟随着工作人员缓步向展厅里面走去。在快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工作人员在一个玻璃立柜前停住脚步,她看见那件波斯米亚长裙就挂在里面。那件旧了的褪色了的红裙。那件被烟头烫破了一个洞的红裙。那件被剪刀剪过又被缝起来的红裙。那件裙面上缝制着一朵朵金合欢花的红裙。那件带着一层层白色蕾丝褶子的波斯米亚黑红裙。

有一个人经常来看您的照片和这条裙子,工作人员细声说。每次来,他都会在这条裙子面前站很久。他说从高中就认识您,就知道这条裙子,知道这条裙子上发生的所有的故事。他说这件裙子最早是您母亲在莫斯科大剧院跳《卡门》时穿的,她把它从苏联带到了中国,后来有一段时期丢掉了,以后又失而复得,重新回到您的手里。他说再以后这条波斯米亚红裙就一直跟着您,您无论到哪里都带着她,在中央芭蕾舞团和纽约芭蕾舞团您都穿着它演出《卡门》来的,直到成立这个芭蕾展览厅收集文物,您把这条见证了历史的宝贵裙子捐给了展览厅,这是真的吗?

她站在玻璃柜前,点点头,仔细地看着那件波斯米亚红裙,眼眶中一刹那溢满了泪水。淡黄色的顶灯穿过厚厚的玻璃橱窗,打在层层叠叠的由不规则图案镶成的百褶裙面上,在粗麻布上产生了一种恍若由各种颜色的小色块堆积成的抽象的现代派油画的感觉。她把手颤抖着伸过去,想去抚摸一下那件黑红色的长裙。那件她曾经无数次抚摸过的红裙。那件她无数次在怀里抱过的红裙。那件在汗水,泪水和血水里侵泡过的红裙。

那一刻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她的手穿过了玻璃壁,触摸到了那件长裙。她仿佛看到裙子在手触摸到的那一刻在她眼前风化,化成一只只色彩斑斓的花蝴蝶,张开翅膀悄无声息的飞过她的头发她的肩膀,沿着照进室内的一束阳光飞出窗外。她看见阳光中漂浮的细小的灰尘颗粒随着花蝴蝶一起飞了出去,犹如穿行在一束光粒组成的通向太阳的时光通道里。她闭上眼睛,仿佛听到了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仿佛在乐声中她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轻巧的蝴蝶,沿着光粒组成的通道,跟着裙子的碎片一起飞上了碧蓝的天空,像鸟儿一样在天空自由地尽情地翱翔,在火红的巨大的落日四周画出一层层五彩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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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斯米亚红裙 (一)
顶开篇! 故事非常吸引人, 红舞裙“伤痕”累累, 似乎预示着主人公不平常的人生。 清晰的画面让人感觉仿佛就站在主人公的身旁,似乎看到她那脸上的表情在微妙地变化,看到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爱芭蕾。芭蕾就是她的爱情故事。芭蕾就是她赖以生存的空气。芭蕾就是滋养她的养分。

在她成名之后,所有人都赞叹地说,她简直就是为芭蕾而生的。她有遗传,母亲是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的舞蹈演员,在《天鹅湖》和《卡门》里都担任过女主角。她有天分,对于音乐和舞蹈有着照相机一样的记忆:所有的曲子,只要听一遍,她就能整个哼下来;所有的舞蹈,她只要看一遍,就能从头到尾跳下来。她也有环境,家里的客厅就是一个墙上镶着一整面镜子,地上铺着光滑照人的木地板的练功房。

她甚至在学会走路之前就学会了芭蕾。母亲练芭蕾的时候,就把她放在客厅一角的摇篮里。她叼着奶嘴躺在摇篮里,侧身睁大了眼睛,一边嘬着奶嘴,一边看着母亲在客厅里跳芭蕾。母亲每天在镜子前要练七八个小时的舞,每次舞到她的摇篮旁边,就用手轻轻推一下摇篮。摇篮咯吱着轻轻摇晃起来,像是一只小船在泛起涟漪的湖水里左右摇摆。她随着摇篮的晃动,嘴里咿呀着,看着母亲在镜子前踮起脚尖旋转,小手模仿着母亲举起的手臂在空中抓挠着。看惯了母亲在家里踮着脚尖跳舞,她甚至以为人们走路就是踮着脚尖的,所以在她第一次学走路时,她踮起脚尖,学着母亲穿着舞鞋的样子用肥肥的小脚丫的脚尖踩着地面走。她扶着母亲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到镜子前,学着母亲跳舞的样子一只腿站立,另外一只腿抬起向后伸。坐在沙发上看着她走路的姑姑惊叹地对母亲说,看啊,这孩子,简直就是天生的芭蕾舞演员。

在她刚出生,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母亲在家里镜子前练习的《天鹅湖》和《卡门》就已经刻在了她的脑回沟里: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舞步,每一个音符,她终生都不能忘记。在她长大以后,她能无师自通地跳出整出的《天鹅湖》和《卡门》,惟妙惟肖地再现她母亲的舞姿。特别是当她穿上那条波斯米亚红裙的时候,所有见过她母亲跳舞的人都说,她简直跟当年她母亲一模一样,让人们恍然以为时光倒流,她母亲又重新回到了舞台。她知道她其实比母亲跳得更好。她不是在跳舞。她是用足尖,手臂和身体,与音乐融合起来,渗透起来,形成一幅幅动态的,最美最和谐的油画,一种视觉上最完美的艺术。她的红舞鞋不是在地板上旋转,而是像小鸟的翅膀一样扑扇着在空气中飞翔,像小鱼的尾巴一样在溪水里自由地摇摆。



残阳射来的光线在窗外逐渐褪去,不知不觉中,皎洁的月亮在窗外悄悄升起,夜来香的香气从展览大厅的一角悄悄钻入,像是被薰衣草染过的雾一样笼罩在她的周围,把她团团裹住。深蓝色的夜幕从天上徐徐而落,遮住了的窗户,像是舞台上沉下来的半透明的帷幕。外面的街灯和对面楼房的窗口一个接一个地点亮,树梢静静地分割开灯火,街灯拉长老槐树的影子,远处的屋顶逐渐消逝在一步步侵来的黑夜之中,融进黑蓝的夜幕里。

大理石的抛光地面上,她的影子被屋顶垂下来的光线牢牢地钉在浅黄色的纹理上,像是一支蘸了淡墨的粗大的墨笔在光滑的镜面上留下的痕迹。阴暗幽凉的大厅里,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波斯米亚红裙的玻璃柜前,好像全然忘记了时间和一切,只是凝视着眼前这件黑红裙,嘴唇紧闭在饱受时光摧残的苍白的面容上。虽然她的面部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她的被时光晦暗的黑眸里溢满了模糊的泪水,充满着一种内敛的悲哀,似乎往事正在慢慢地爬上来,爬过她的皮肤上的每一道青筋组成的河流。

一阵脚步声沿着幽静的走廊走来,如风一样悄然而至,在她的身后停住。在玻璃柜的反光里,她看见一个苗条的人影立在身后。她扭过头,看见刚才跟她说话的那个带着白牌的工作人员站在她的左后侧方,眼睛看着玻璃柜里的波斯米亚红裙。

您还在这里啊,工作人员依然用柔和的声音说。您站在这里看着这条裙子都快一个小时了。

看见它我就想起了许许多多过去的事儿,她眯着眼睛用手指抚摸着光滑的玻璃面说。好多都给忘了的事情,好多以为永远不会再想起来的事情,一看见它就又都想了起来。

很多事,她确实已经不太想回首了,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她选择尽量去忘却。然而那些事,却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涌上心头来。她曾经以为只有芭蕾可以一直爱下去。但是,即使芭蕾,也有背叛,有一天芭蕾也会不爱你,它会无情地把你甩掉,去爱上更年轻的人。她的一生看见过很多立志献身芭蕾的人,最后却因为得不到芭蕾的爱,黯然离去。她是幸运的,她至少得到过艺术女神的宠幸,曾经风光过,曾经璀璨过,这条裙子和这个展览厅里的照片,就是那些璀璨的时刻的证明。



那个常来这里看您的照片和裙子的人也这么说,工作人员微笑了一下说。他还给我讲过这条裙子的起源,一个特别让我感动的故事。他说认识您和知道这条裙子已经二十多年了,但是这条裙子的起源,得追溯到更早以前。

二十多年了吗?她扬了一下眉毛,忍不住想到。曾经的她有着一头俏皮的短发,喜欢穿一条过膝长裙,穿着凉鞋在街上走路,坐在地铁站的水泥台阶上吃冰棍,看着明亮刺眼的阳光下汗流浃背的过往的行人。曾经的他是一个阳光帅气的高个子大男孩,有着长跑运动员一样健美的腿,前额宽大,聪明睿智,从小就是楼里著名的淘气大王和小神童,喜欢随意地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衬衣下摆塞在蓝色的裤子里,脚上是一双永远洗刷得干净的高帮白球鞋。他们在地铁车站相遇,她坐在地铁站外面的阴凉处,裙子随意地散在台阶上,正在低头用力地磨着一双不喜欢穿的凉鞋的底儿。他吹着口哨,手插在兜里,鼻子上翘,嘴角带着一丝嘲讽地看着她。那天他们一起坐在地铁站门口的水泥台阶上。他问她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她说想跳芭蕾。他瞥了她一眼说,那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去做电影演员,我看你演《小花》挺好的。她撇撇嘴说,我有那么像农村姑娘吗?他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说,你不像,你像《血疑》里的山口百惠,个头和笑容都像。她的脸红了,山口百惠是她最喜欢的电影演员,她第一次听有人说自己像山口百惠。她问他说,你看过芭蕾吗?他不屑地说,我看过,看着看着睡着了,没意思。她问他说,那什么有意思?他说电影,他说他最喜欢电影了,长大后要去拍电影。她笑了,说你这个身高和样子,也就是演个奶油小生,别指望成个高仓健什么的。他认真地摇头说,不,我不当演员,我要去当导演拍电影,拍出最好的电影来。那一天,他炫耀性地掏出一盒烟,在她面前点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如数家珍地给她说出了他看过的三百多部外国电影的名字,从查理卓别林的默片开始,讲到苏联电影,日本电影,法国电影,意大利电影,最后讲到好莱坞和宝莱坞,就像是给她开了一个电影历史讲座。这些电影里,绝大部分她听都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在国内上映过。你怎么能看这么多片子?她不相信地问他说。我爸是管审查电影的,所有的外国片,都得我爸点头了之后才能在中国上映,他满不在乎地吐了一口烟圈说。我爸不爱看,经常在单位的小电影放映室里看着看着睡着了。我替他看,看完后告诉他我的感受,替他筛选片子。我说是好片的,他就再看一遍。我说是烂片的,他就不用再看了,直接枪毙了。



您真的认识他吗?工作人员询问她说。他很会讲故事哦,他讲得这个裙子的故事有声有色,听他的故事就好像是在看一部老电影。

当然认识,她微微点头说。他是电影导演,从我认识他的那时起,他就是个电影迷,好多片子他看过不止十来遍,台词都能背下来。他曾经想把这条裙子的故事搬上银幕,但是因为没有找到投资人而作罢。

哦----我真笨,工作人员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得过很多奖的陈明宵导演啊,我说怎么看着他觉得这么眼熟呢,在报纸和电视看见过好多次他,可是从来没反应过来在这里看裙子的就是他。哎,我看八卦新闻说,这么一个有名的大导演,身边有这么多漂亮的女演员,可是他这么多年来都是一个人独身,洁身自好,从来没有绯闻。人们猜测是因为他心里一直有一个人占据了他的心,一个无法忘却的人----但是没有人知道是谁。他总来这里看您的裙子和照片,不会是----心里喜欢您吧?

还会是谁呢?她暗自想。就是在他登上颁奖台领取一座又一座奖牌的时候,他第一句话也说得是,他要感谢她对他的支持,没有她就没有他手上的这些奖牌。但是她知道,他们回不去了。有些伤口是永远弥合不了的。即使时光也不能愈合一切伤口,虽然到现在,想起来,那些曾经痛彻心扉的伤痛,也早已经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忧伤。

其实他是我的初恋,她把话题稍微转移了一下说。高考时我们报得是同样的志愿,从第一志愿到第五志愿,城市,学校,专业,全报得一样。如果那年高考我没有考砸,我们应该是一起去南京上大学的。但是我考砸了,他去了南京读书,我留在北京,我们就走在两条不同的路上了。你能不能把他给你讲的那个故事给我说说,我想听听他是怎么讲这条裙子的起源的。

好的,您先坐这里,站这么半天把您累坏了吧?工作人员给她从旁边扯了一把藤椅过来,扶着她坐下说。反正现在这里也没什么人,我给您慢慢讲,您慢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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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在人潮汹涌和阴湿寒冷的莫斯科火车站,一列国际列车喷着浓黑的烟雾,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的铁路警察前。列车停稳之后,一个年轻的中国人走下了国际列车,提着一个棕色小皮旅行箱和拄着一把拐棍一样的黑伞,匆匆向着出口走去。他是个北京来的年轻的男芭蕾舞演员,穿着厚厚的皮衣,头上戴着鹿皮帽,脚上登着黑色长靴,手上戴着厚厚的皮手套。在出口处,他摘下手套,从兜里掏出了一张折成几折的纸,把纸小心地伸展开,纸上面用俄文写着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академический Большой театр России (莫斯科大剧院)。他用磕磕巴巴的俄文,举着纸条,向门口站着的机场工作人员询问怎么坐车去大剧院。工作人员告诉他到前面不远处马路对面的公共汽车站去坐无轨电车,在剧院广场下车就到了。他感激地说了几句спасибо(谢谢),随后打开了手里提着的黑伞,走进了迎面扑来的雾一样的雨雪中。那把黑色大雨伞很长,伞面是厚厚的结实的黑布,像是英国绅士出门可以拄着当拐棍用的大雨伞。他走在雾雪里,黑色的伞面遮住了迎面而来的湿湿的雨雪,路边的积雪在他的脚下踩得咔咔的响,像是秋天脚下碾碎的落叶。

他带着一种新鲜和陌生感坐上了无轨电车。电车上人不多,他买了一张票,把手里的纸条让售票员看。售票员说到了大剧院会叫他。他坐到售票员旁边的一个空座上,眼睛好奇地看着窗外的莫斯科街景。Московский Кремль(克里姆林宫)!途径红场时,售票员指着窗外的红墙叫他看。他抬头望去,看见克里姆林宫塔楼上的红色五角星在雪雾中忽隐忽现,像是一只栖息在杆子顶上的红色的飞鸟。

电车很快到了剧院广场,售票员告诉他可以下车了。他谢了售票员,提着小旅行箱下了车,站在雪中抬头望去,看见广场上有一座欧式二层喷水池,池子里堆满了雪,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圆圆的冰雕。喷水池后耸立着一座淡黄色的宏伟的古典建筑,门口有粗大的白色罗马式圆柱,顶上雕刻着古希腊神像浮雕。

他的心情一下激动了起来。他知道,这座肃穆庄严的古典建筑,就是苏联芭蕾舞的圣殿---莫斯科大剧院。像其他第一代芭蕾舞演员一样,他半路出家,在中国芭蕾舞学校成立时由军队的文工团抽调过来,学习芭蕾,对苏联的芭蕾艺术敬仰不已。经过苏联专家的短期培训后,他和其他第一代芭蕾舞演员一起排演了《天鹅湖》。那年冬天,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正在排练《卡门》,正是观摩学习的好机会。中央芭蕾舞团送他到莫斯科来,准备学习后在中国演出这部芭蕾舞剧。能够到苏联学习芭蕾,是每一个芭蕾舞演员的梦想,而他很幸运地得到了这个机会,能够来到这座艺术大殿堂,潜心学习和钻研芭蕾艺术。不仅如此,他还肩负着重任,回国之后要带领中央芭蕾舞团排练《卡门》,他自己也会出任《卡门》的男主角唐何塞。唯一的问题是,这时中苏关系已经开始恶化,在宣传上开始了论战。虽然中苏还没有到决裂的时刻,但是两国关系就像是冬季的厚重的浓云,时刻笼罩在这些在苏联学习的人们的头上,给他们带来一股刺骨的寒冷。



在那个阴云密布的雨夹雪的下午,刚下了国际列车的男芭蕾舞演员带着一种敬畏的心情,在雄伟壮丽的大剧院正门前踏着积雪拾阶而上,绕过耸立的巨大罗马式白色圆柱,穿过顶上雕刻着古希腊神话人物浮雕的正门,走入这座宏大的艺术殿堂。他收起黑伞,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推开剧场皮革包的厚重的大门。剧场内的光线有些昏暗,舞台上的灯光却很明亮。他看见舞台上有一个美丽的女芭蕾舞演员,穿着一条波斯米亚黑红裙,正在随着《卡门》的音乐,跳着一曲热烈的舞蹈。她右腿直立,左腿向后扬起,身子前倾,头向后甩,同时两只胳膊抬起,向后弯去,让左臂,左腿和上身组成了一个圆圈。她的左手尖在触到了左脚尖的一刹那,两手下垂,左腿落了下来,身体向上纵跃。右脚尖刚一着地,她的左腿已经抬起,两臂成弧线举过头顶,手指并拢,指尖相对,以右脚尖为中心,做了一个漂亮的旋转。随后,她的两手在头顶上分开,纵身跃起,左右腿在空中平行分开,右腿在前,左腿在后,做了一个漂亮的劈腿动作。落地之后,她的左手插在波斯米亚裙的腰部,右手从头发上掠过,紧贴着左脸颊落到左肩上。她的左腿把波斯米亚红裙踢起来,腿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形,红裙像是一朵花一样在舞台上展开。她变换着姿势,不断地在台上旋转,跃起,劈腿。红舞鞋在台上灵巧地跳跃着,黑红色的波斯米亚长裙像是一股旋风,从台上的一个角落刮到另外一个角落。

虽然是从中央芭蕾舞团来的,在团里见惯了芭蕾舞跳得好的人,男芭蕾舞演员还是被台上这位女芭蕾舞演员的舞技震惊了。黑红色的长裙,红色的舞鞋,如火如荼的舞蹈和节奏鲜明的热烈的音乐,带着一股震撼的力量。他站在剧院门口,一直楞楞地看着台上的舞蹈,忘掉了自己是要来莫斯科大剧院报到的。

台上的女芭蕾舞演员瞥见了站在门口的他,跳着跳着猛然停住了脚步。她从台上走下来,两手提着身上的波斯米亚长裙,沿着剧场边上的狭窄的走廊一路碎步小跑来到他身边。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看见她的眼瞳是清澈的碧蓝,是那种地中海一样的清澈的碧蓝,眼睫毛既长又卷,蓝色清澈的眼瞳像是一潭一眼可以望穿的圆圆的碧水,水上方有一点高光在闪烁,而她的面孔却是东方女性的常见的鹅蛋脸。波斯米亚红裙的两条细细的吊带勒在她的光滑的肩膀上,把她的肌肤衬托得更为雪白。欧洲人的凸凹有致的身材,亚洲人的鹅蛋脸,湛蓝深邃的眼瞳,再加上那条充满魔力的黑红裙,让她看上去既美丽又纯真,还带着一丝不羁的野性。



我是来这里进修的,男芭蕾舞演员用磕磕巴巴的俄语说。

您是中国来的吧。女芭蕾舞演员忽闪着睫毛上下打量着他,出乎意料地用中文说。她看见他消瘦的脸颊上,有着一双既长又浓厚的眉,下面是一双深陷的带着忧郁的大眼睛。他的鼻子尖挺,因为脸颊消瘦的缘故,耳朵显得有些大,嘴唇是那种性感的厚嘴唇,下巴上有一道看上去很性感的沟。因为他站在剧场门口,外面的光线从半开着的门口射进来,让他的脸颊一半闪耀着灯光的光泽,另一半隐藏在阴影之中。他的两片厚厚的嘴唇严肃地闭着,带着一股刚毅,高挺的鼻梁带着一道淡淡的阴影。他的耳朵和下巴像是被刀雕琢过的一样轮廓分明,下巴中央的一条浅沟在门外斜射进来的灯光照射下显得更显眼了。他的身高和东方男子汉的英俊帅气,跟她过去见过的个子矮小的东方男人完全不一样,第一眼就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她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和感受到一种加快的心跳。

时间在他们对视的那一刹那好象是凝固了。女芭蕾舞演员看见男芭蕾舞演员的眼睛在看着她。他的两只眼睛很大,双眼皮,眼瞳正中和四周散发着剧场门外打进来的黄色的灯光。在略显昏暗的剧场里,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让他的眼瞳变得深邃,中央像是一个深不可测黑洞。她看见他的眼睛里一开始散发出一种诧异,随后变成了一种惊奇,再以后变成了一种不知所措,最后散发出一种光辉,像是里面突然燃起了一把火,能够把屋子点燃的火。她双眉上扬,嘴角紧抿着,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中国人。她的眼睛里先是好奇,随后是一种跳跃的火花,火花一闪之后变成了一种甜蜜的醉人的温柔。他没有说话,目光带着一股灼烧的热度,依然在看着她。说不清是因为舞蹈累了,还是心跳加速,她的脸突然红了,一直红到脖子,脸庞像是一朵含苞欲放异常娇艳的玫瑰花。

团长说有一个中国人会来这里学《卡门》。她羞涩地微笑了一下,打破沉默说。我会讲中文,我爸是中国人,家里都是讲中文。今天下午没有排练任务,人都回家了,团长让我在剧场里等着您,您先跟我到团长办公室报到一下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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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斯米亚红裙(二)
芭蕾的血液是从父母那里秉承来的啊!

拥抱把带着芭蕾魅力的红裙女郎刻画得绝了。:zhichi:
 
我爸是管审查电影的,所有的外国片,都得我爸点头了之后才能在中国上映,他满不在乎地吐了一口烟圈说。我爸不爱看,经常在单位的小电影放映室里看着看着睡着了。我替他看,看完后告诉他我的感受,替他筛选片子。我说是好片的,他就再看一遍。我说是烂片的,他就不用再看了,直接枪毙了。

这么多国家的电影,如果没有翻译,一个年轻小孩能看懂吗?他爸爸审查电影的时候睡着了,是不是不很专业。
 
那一天,他炫耀性地掏出一盒烟,在她面前点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如数家珍地给她说出了他看过的三百多部外国电影的名字,从查理卓别林的默片开始,讲到苏联电影,日本电影,法国电影,意大利电影,最后讲到好莱坞和宝莱坞,就像是给她开了一个电影历史讲座。

拥抱哥也可以给我开一个电影历史讲座,因为我也没看过那么多外国电影。
 
纸上面用俄文写着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академический Большой театр России (莫斯科大剧院)。他用磕磕巴巴的俄文,举着纸条,向门口站着的机场工作人员询问怎么坐车去大剧院。工作人员告诉他到前面不远处马路对面的公共汽车站去坐无轨电车,在剧院广场下车就到了。他感激地说了几句спасибо(谢谢)

这里面的俄文很有新意,极少看见。让人想起了红色的苏联。
 
枫老师,作为舞蹈演员不是光需要脖子长腿长手长,长是条件之一更需要的是比例!
光腿长没用考试的时候是要量大小腿比例的.
身体条件就算有些缺陷,但是柔软性好,模仿力强艺术悟性好等等,也不妨碍您成为芭蕾舞演员的.
猫妈讲得很好。
 
顶开篇! 故事非常吸引人, 红舞裙“伤痕”累累, 似乎预示着主人公不平常的人生。 清晰的画面让人感觉仿佛就站在主人公的身旁,似乎看到她那脸上的表情在微妙地变化,看到她内心的不平静。
谢谢一尘,一尘的评论总是文采飞扬
 
我爸是管审查电影的,所有的外国片,都得我爸点头了之后才能在中国上映,他满不在乎地吐了一口烟圈说。我爸不爱看,经常在单位的小电影放映室里看着看着睡着了。我替他看,看完后告诉他我的感受,替他筛选片子。我说是好片的,他就再看一遍。我说是烂片的,他就不用再看了,直接枪毙了。

这么多国家的电影,如果没有翻译,一个年轻小孩能看懂吗?他爸爸审查电影的时候睡着了,是不是不很专业。
男孩跟女孩聊天,就是半吹牛,半炫耀,不一定都是真的,里面也会有一些夸张。这个男孩肯定是看过很多电影,但是未必真能替他爸把关。
 
那一天,他炫耀性地掏出一盒烟,在她面前点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如数家珍地给她说出了他看过的三百多部外国电影的名字,从查理卓别林的默片开始,讲到苏联电影,日本电影,法国电影,意大利电影,最后讲到好莱坞和宝莱坞,就像是给她开了一个电影历史讲座。

拥抱哥也可以给我开一个电影历史讲座,因为我也没看过那么多外国电影。
我应该看了至少有五百部。那天灵兮贴的电影学院的电影名单里,我一多半都看过。
 


第一次见面,女芭蕾舞演员和她身上穿的那条波斯米亚吊带红裙就给男芭蕾舞演员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黑红色火焰一样燃烧的长裙,森林里的鬼精灵一样跳跃的红舞鞋,魔鬼旋风一样的舞步,年轻美丽光彩照人的容颜,栗色的头发,吊着红裙吊带的裸露着的光滑的肩膀,被红裙勒住的突出的胸部和细小的腰身,像是艺术家雕刻出来一样的胳膊,手腕,大腿和小腿。在舞台明亮灯光的照射下,她恣意地舞着,左手提着长裙的一角,头向后微扬,嘴角抿着,从舞台一头跳到另一头。她的步态轻盈,身躯矫健,弹跳力极好,舞蹈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灵气和让人震撼的美丽,既活泼又热烈。在节奏感很强的音乐下,她翩翩起舞,像是忘记了一切,变成了一个神采飞扬,自由不羁,野性未脱的吉普赛女郎,在舞台上炫影飞扬,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迷人的活力。舞台的灯光强烈地打在她的脸上,他能看见她的长长的忽闪的睫毛,眯着的细长眼睛里带着一股如水的柔情。她的舞蹈如激弦,如幽曲,热烈之中带着一股无名的忧伤和缠绵。

这一场景一直刻在男芭蕾舞演员的脑海之中,让他终生无法忘怀。二十年以后,早已告别舞台生涯他在中央芭蕾舞团四楼的小剧场门口又看到了这一幕,看到了这条黑红色波斯米亚长裙,看到了一个年轻姑娘穿着这条长裙在台上跳着同样的舞蹈,身形和舞姿宛若当年的她再现于舞台。那一瞬间,他五雷轰顶,恍若隔世,仿佛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又来到了多年前的莫斯科大剧院,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年轻的她跳着热烈而感伤的芭蕾。



那年冬天的莫斯科几乎总是阴云密布,大雪纷飞,雪像是下不完了一样,隔三差五地下着。即使是在寒冷中住习惯了的莫斯科人,也说那年冬天寒冷异常。天空总是有大块大块的厚重的云朵堆积在一起,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在一刹那凝固住,把海浪,乱石堆和礁石挤在一处。肆虐的寒风夹带着指甲盖大的雪花,从白茫茫的被厚厚的冰封住的莫斯科河面呼啸而来,穿过河边银装素裹的树从,扑进莫斯科市中心的剧院广场,撞击到大剧院前巍峨的的圆柱上。

又是一个风雪的日子。夜深了,莫斯科大剧院前的广场上早已经空无一人,四周的建筑都已经熄了灯,诺大的广场只剩下大剧院的窗户里射出微弱的黄光,在风雪中显得孤单冷清,只有几盏路灯发出青色的光线,照在剧院门前的欧式喷水池和四周的积雪上。夜色像是一湖平静的水,把广场淹没。剧院四周的鳞次节比的建筑退到黑暗之中,屋舍变成了一个颜色,与光秃的树枝混在一起。从剧院门口看去,广场一片静寂,只有乱纷纷的雪花在灯下飞舞。

一辆电车摇晃着在剧场旁边的汽车站牌下停下,打破了广场的宁静。生锈的车门带着粗粝的嘎吱声打开,女芭蕾舞演员扶着把手从电车上迈步下来。她穿着一双黑色的长靴和黑色大衣,戴着棕色的皮手套,一条灰色的厚厚的围巾把头和脸颊围住。她把手插进兜里,大衣的纽扣一直扣到了脖颈。密集的雪花穿过光秃的树枝,在她的头上散落了下来,她紧走几步,迈上了通向大剧院门口的被雪覆盖的台阶。电车在她的身后哐当哐当的远去了,车灯在昏暗的夜里亮着雪白的光,在无人的街道上照射着肆意飞舞的雪花。

她在大剧院门口跺着脚,把靴子上的泥雪跺掉,推开大剧院厚重的大门,走了进去。剧院里的灯一多半都已经关了,只留下几盏照明灯照着前厅和走廊。她穿过空旷的前厅,沿着半圆形的走廊快步走到后台,走进了一个右手的一个化妆间。白天她把手包放在自己的化妆台上,走时忘记带走了。她推开化妆间的门,在堆满了化妆品的镜子前找到了自己的手包,舒了一口气。一晚上,她都在担心手包会丢了,因为以前就发生过把东西遗忘在化妆间丢了的事儿。她怀疑是单位的清洁工干的,但是从来没有证据。她把手包挎在肩上,走出化妆间,沿着半圆形的走廊向着门口走去,耳朵里突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卡门》舞曲声。声音微弱,像是从二楼传来。她转身踏上楼梯,扶着木质扶手走到二楼,听见乐曲声是从二楼右侧的一个亮着灯的练功房传出来的。已经都夜里十一点了,谁还在练功?她好奇地循着乐声走到练功房前,拉开练功房漆成蓝色的大门,探头向里面看去。她看见男芭蕾舞演员正把一条沾满了汗水的毛巾搭在脖子上,右腿放在镜子前的把杆上,一边压腿一边用毛巾的下摆擦着脸上的汗。他似乎听到门口的响动,扭头向着门口的方向看来,正看见了她往里探头。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练功啊?她好奇地问。

有几个动作老做不好,他不好意思地把腿从把杆上放下来说。我想把动作做好了再回去睡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晚上去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突然想起手包忘在化妆间了,她举起手里提着的手包说。怕丢了,正好坐车从这里路过,就赶紧上来拿一下,幸好没丢。哎,对了,团长昨天夸奖你了,说你自从来到剧院之后,进步很快。

团长也直接告诉我了,他谦逊地笑了笑说。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水平比起这里的芭蕾舞演员来说还有不少距离,只好自己增加时间多多练习。

你刚才说有几个动作拿不准,要不要我来帮你看看?

有一段单人舞,里面的几个动作我总觉得不对,他点头说。你要是能帮我看看最好了。



她在门口把靴子脱了,穿着袜子走进练功房来。他站在镜子前,把一晚上一直在练习的一段舞蹈表演给她看。

等等,她看到一半的时候说。你这个旋转动作做得不对。

她把手包放在一边,把大衣扣解开,脱掉大衣。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毛衣,站在他前面,踮起脚尖,给他做了一个示范。

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组合动作,要一气呵成,她边示范边说。你的问题是胳膊和腿有一点儿不协调,胳膊的动作比腿的动作快了半拍,转身和跳跃的时候,在衔接的地方也有些生硬。这套动作应该是给人感觉很舒缓的,腿转的时候应该保持这个角度,胳膊要这个弧度,然后很自然地打开,让整体动作和谐起来。每个单独的动作你做得都是不错的,只是连起来的时候变换有点儿生硬,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多练习,所有的动作都熟悉了就好了。



他按照她的示范做了几遍,果然动作好多了。他继续练习,她在旁边看着他,时不时的帮他纠正着动作。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已经快午夜了。他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停了下来。

真不好意思,他抱歉说。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教我,太耽误你时间了。

没事儿的,她笑笑说。我喜欢当老师,从来都不觉得烦。

这么晚了,不跳了,我们一起回去吧,他用毛巾擦了一把汗说。

好啊,她弯腰把放在地上的手包重新挎到胳膊上说。这个钟点儿我还真有点儿担心自己坐电车呢。你去换衣服,我在门口等你。



他把练功房的灯关了,去更衣室擦干了汗,脱下了练功服,换上了衬衣和裤子,穿上了厚厚的皮大衣,戴上了鹿皮帽和皮手套,套上了皮靴。十分钟之后,他来到了门口,看见她穿好了黑大衣,系好了厚厚的围巾,也穿上了皮靴,正站在门口等着他。他们一起走出剧场大门,反身把大门关好。下台阶的时候,冰冻的台阶有些滑,他一手拄着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黑伞,一手扶着她的胳膊,跟她一起走下了台阶。他在台阶下把黑伞打开,让黑伞遮住夜幕里飘落的雪花。他跟她一起沿着覆盖着一层厚雪的石子路向着车站方向走去。

你知道,这里没人在雪天打伞,她侧过头来说。一看你就不是莫斯科人。

本来就不是,想冒充也冒充不了,我这面貌和口音,一说话就让人听出来了,他说。

喜欢莫斯科吗?她问他说。

喜欢,非常喜欢,他点头说。莫斯科一直是一个我很向往的地方,这里有这么多的名胜古迹,红场,克里姆林宫,列宁墓,大教堂,历史博物馆,美术馆,还有莫斯科大学,都很吸引人。当然最吸引人的是莫斯科大剧院。我觉得能到这里来学芭蕾,很有运气,也很值得。一直就很向往这个城市,现在终于来到这里,心情还是很激动的。





他们并肩沿着剧院广场被雪覆盖的石子路走着,在寂静里走过挂着冰凌的墙壁,走过蹲在雪中的喷水池,走过广场上的一盏盏发黄发青的路灯。灯光把他们的长长的身影印在留着两串脚印的光滑平整的雪地上。四周寂静如石,灯光下有点儿发蓝的雪花无声地在他们的周围坠落,厚厚的雪把电灯杆,高压线,路边的草地和白杨树,草地四周的石凳和铁栅栏,车站牌以及四周的建筑都挂上一层松软的厚厚的雪,冻成了一个白雪宫殿。她很自然地用手挽着他的胳膊,一边走一边随意地聊着。

你知道这座大剧场曾经三次被烧毁,又三次被重建吗?她问他说。

不知道啊,他惊奇地说。真了不起,一定是每次重建都比以前更辉煌。特别钦佩你们国家的文艺,像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托尔斯泰的小说,普希金的诗歌 --- 我在中国读过很多你们国家的文艺作品,来之前还读了《静静的顿河》,非常喜欢。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搞懂,你们的歌曲,比如说《卡秋莎》,《三套车》,都应该是很欢快的歌,但是为什么听起来都让人感觉很忧伤呢?

可能是因为我们牺牲了许多吧,她想了一下说。战争里死了很多人,好多家庭都有人在战争里伤亡。我有一个舅舅在卫国战争的时候为了保卫莫斯科牺牲了,在一个工厂里战死了,那个工厂被德军的飞机大炮夷为平地,最后尸体都没有找到。经历很多痛苦和磨难的人创作的东西,总是免不了带着忧伤吧。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了电车站,走进站牌下避风的棚子里。他把黑伞收了起来,让黑伞重新变成了一根手杖。她跺着脚,把靴子上的雪泥甩掉,手拍打着头巾上和黑大衣上的雪。

看你天天晚上都在剧院里练习芭蕾,有没有抽空去出去转转,看看莫斯科的风景?她问他说。

还没有来得及,他摇头说。这个星期想去红场,列宁墓和克里姆林宫看看,下个星期去看看莫斯科大学和历史博物馆。

这个周末我带你去看吧,她看着他说。我也正好想去看看,好久没去了。

那太好了,他点头说。我俄文不好,交通不熟,对这些地方的背景也不太了解,要是你能带我去最好了。不过,你方便吗?

一般我周末都回我父母家,他们住在郊区,她说。但是这个星期六,我上午要去少年宫给一些喜欢芭蕾的孩子们讲讲芭蕾,下午和晚上都没事儿,我们可以一起去。你住的公寓离我的不远,星期六下午两点你到我公寓来找我吧 --- 下车后我带你去认认我公寓的门 --- 我带你去市区转转去。入冬之后都懒得出门了,正好一起去看看,希望那天晴天才好。



他们一边等车,一边在电车站随意地聊着。她告诉他说,虽然她出生在莫斯科,但是父亲是中国最早去苏联留学的,娶了一个莫斯科姑娘,自从她出生后就一直在莫斯科工作,再也没有回中国过。她的中文流利,是因为父亲在家里一直用中文交谈,而且从小送她去莫斯科的中国家庭组织的中文学校的缘故。父亲对她的中文要求很严,经常坐下来,陪着她认中国字,写中文,给她用中文讲故事,读历史书和文学书,让她了解中国文化。

电车迟迟不来,他们在车站交谈了很多。他们发现双方对芭蕾的热爱极其相似。她把芭蕾当作生命一样热爱,他也是,甚至认为芭蕾比生命还要重要。他说第一次远离故乡,生活在异国他乡,觉得不太习惯,而且比起北京来,莫斯科要寒冷得多。她说很能理解一个人来到异国他乡的感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的孤单,更何况他俄文也不太好,也会造成一些不便。她说可以帮着他练习俄文,可以带他去比较便宜的商店买东西,生活上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尽量帮着他。

他们的公寓相隔不远,在同一站下车。他们一起走回公寓。她带他去看了她住的公寓楼,告诉了他房间号。分手的时候,他们已经觉得互相很了解,像是老朋友一样了。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他就对她一见钟情。现在,他更喜欢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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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是男芭蕾舞演员来到莫斯科后看见的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往日阴郁的天空一扫阴霾,变得晴朗,天空上只飘着几小片云朵,火红的太阳暖暖地挂在澄净的蓝天上。下午两点,按照他们的约定,他去了她的公寓楼,到了她房间的门口敲门。她早已经准备好了,依旧穿着她的黑色大衣,黑色的皮靴,灰色的厚厚的围巾,挎着她的手包。她跟着他一起下楼,出门坐车去了红场。

他们在红场下车,看到广场上有很多人。因为天气好,这天广场上的游人特别多,很多游人在雪中摆好姿势拍照。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西侧,来到了列宁墓边。列宁墓前的墙边栽种着一排松树,松树上堆着雪,墓门前的甬道上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队伍里主要是各地来的苏联人,中间也夹杂着一些外国人的面孔,其中也有一些中国人。墓地由磨光了的红色花岗石和黑色大理石构成,结构庄严肃穆。墓地的甬道边站着一个大学生样子的年轻男人,在阳光下拉着小提琴。

沿着灰色石碑构成的甬道排了半个小时的队后,他们终于通过墓口的窄门,走进了墓内的悼念大厅。大厅的墙壁上雕刻着苏联国徽和国旗,四周镶着红砖。他们沿着一级级光线昏暗的墓道向下走,走到了安置水晶棺的墓室中央。墓室的墙壁上没有安置灯,只有水晶棺内透出几缕柔和的光线,像是静夜里书桌上的台灯散发出的黄光。灯光照在平躺在棺内的列宁的脸上和身上,好像是照着一个刚刚入眠的安详的老人。她告诉他说,列宁生前想葬在自己母亲的墓地旁,但是斯大林不想让这样的一个革命领袖葬在一个普通的墓地上,所以盖了这么一个列宁墓,让所有人都可以来瞻仰列宁的遗体。



从列宁墓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他们走到克里姆林宫正门,沿着克里姆林宫的红墙在夕阳余辉下散步。克里姆林宫的围墙很长,红墙的顶上堆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五个高高的塔楼耸立成一排,最高的塔楼上悬挂着一个罗马数字的大钟,塔楼的尖顶上竖立着一颗红色的五角星。宫墙外是高大的干枯了的墨绿色的枞树,树枝上堆满了积雪。几株雪松立在一处红墙拐角处,松枝上堆着厚厚的雪,几乎要把松枝压弯。

他们一边沿着红墙散步,一边像是老朋友一样说话,聊起芭蕾,聊起艺术,聊起俄罗斯文学。她给他讲了莫斯科大剧院的历史,从叶卡捷琳娜二世建立大剧院开始,到三次被火焚毁,到经历十月革命和二次大战,历经沧桑而更加辉煌。她也给他讲了芭蕾舞团的辉煌的历史,讲述剧团排练的《天鹅湖》,《睡美人》,《吉赛尔》,《胡桃夹子》,《灰姑娘》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等传统剧目,以及新编的《青铜骑士》,《红罂粟花》,《宝石花的传说》和《英雄诗篇》等。

他们走过克里姆林宫的侧门,看见侧门门口有两个黄色的岗哨亭,里面站着执勤的士兵。士兵穿着深绿色的双排扣军服大衣,银灰色的领子又宽又厚,像是两个菱形块在脖子下分开。大衣的双排纽扣是银白色的,在深绿色的军大衣上特别显眼,中间系着一条厚厚的深棕色皮带。士兵头上的厚厚的皮军帽也是银灰色的,帽子正中镶着一个红色的徽章。士兵带着一双白色的手套,左臂上戴着一个红色的徽章,腿上是黑色的军裤和黑色的军靴。士兵的左手笔直地贴在左腿上,右手四指靠拢,圈住一杆上着闪亮的刺刀的栗色步枪。他看见有三个士兵并排从侧门内威风地走出来,一个像是军官的样子,戴着白手套的手扶着腰间的长长的军刀,大衣的下摆在风中抖动着。



沿着克里姆林宫,他们走到了覆盖着冰雪的莫斯科河。走到河边的时候,路灯亮了,朦胧而温柔的夜色悄悄地随着灯光倾泻了下来。站在河边,他们都不太想回去。她挽着他的胳膊在河边走了一圈,直到夜色完全笼罩了城市,他们才依依不舍地上车回去。

在她的公寓门口,她邀请他一起上楼去她的房间吃晚饭。她烧了一锅牛肉,做了一个蔬菜沙拉和红菜汤,他炒了一个中式素炒土豆丝。他们继续一边吃一边聊。他给她讲在北京的生活,讲中央芭蕾舞团的成立,讲他们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排练《天鹅湖》。她给他讲莫斯科的生活和逸闻趣事,讲俄国的历史。他们都很喜欢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她屋里有一个唱机,于是吃完饭之后,她放上了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一起坐在沙发上倾听美妙的乐曲。她给他煮了黑咖啡。他说他不习惯咖啡的苦味儿。她给他的瓷杯子里夹了好几块白色的方糖。他跟她并排坐在沙发上,胳膊和腿有时会无意中触碰到一起,每一次都让他的心跳加快。他们沉浸在柴可夫斯基的缠绵悱恻的音乐之中:《天鹅湖》,《罗密欧与朱丽叶幻想序曲》,《忧伤小夜曲》,每一首都让他们感动。他闻着咖啡的扑鼻的香气,也能够闻到她身上和头发上散发出来的芳香。

听完音乐,已经快晚上十点了,他从她的住处告辞出来,沿着路边的人行道踩着积雪向着自己的寓所方向走去,心中充满了快乐。他们的寓所很近,只隔着几条街。月光从楼房和屋舍的空隙之中照过来,把建筑物,树丛和砖墙的一半隐藏在黑暗之中。黑蓝的夜幕里闪耀着迷人的黄色,四周的楼房和屋舍的窗口闪着红色的光,柏油马路上的雪反射着路灯的光线,把青白的微光投射在半空中。冬夜的空气既清新又潮湿,漂浮着黄色,青色和红色混杂在一起的光粒子。

他在黑暗和光亮之间穿行,心情愉快,脚步也轻快了很多。他忍不住哼起了早就学会的一首苏联歌:“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幽静的晚上。。。/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作声/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这是他到了莫斯科以来最快乐的一天。他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无论是一起走路,坐车,参观,散步,吃饭,还是聊天,每一秒钟他都觉得很愉快。她不光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内心也温柔,直爽,真诚,可爱。想起以后每天还能在大剧场见到她,他就觉得更快乐了。



第一次,他觉得莫斯科没有那么孤寂和寒冷了。过去他每天回到潮湿的公寓后,看着阴沉的天气和落在窗户上的大片的雪花,心里总会涌起一阵孤寂的感觉。过去虽然他睡觉时裹紧被子,却好像依然无法抵御日渐寒冷的冬夜带来的孤寂。那种异乡的孤独感随着呼啸的寒风在半夜侵入,渗入骨髓。今天,他回到寓所,站在窗户前,出神地盯着窗户上冻出的冰凌,依然在回想着和她在一起的时刻。他心神恍惚地用手指在窗户的冰霜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她的名字,心里涌起了一种甜蜜,随后又感到了一种失落和惆怅。

半夜时分,他从梦中醒来,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缕月光的微光照在靠着窗口的书桌上,又想起了她:她的舞姿,她说话的声音,她的蓝色的眸子,她的眼神,她的长睫毛,她微笑的样子,她纠正他动作的时候的身体接触,她比他略高的体温和光滑的肌肤,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女人的温热的气味儿,她挽着他手臂走路的样子。漆黑的房间里,书柜,暖气铁皮,书桌,靠在墙角的旅行箱,全都变成了一种颜色,只有不同形状的模糊的轮廓在黑暗中浮现出来。窗外一片寂静,间或有一阵的轻微的风声拂过玻璃窗。偶尔远处有汽车在街上驶过,车轮碾雪的声音不久就消失了。他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想她一会儿,对她的思念像是雪雾中的飞鸟,不断消失又不断出现。他感觉额头像是发烧一样的灼热和昏沉。

他知道,他爱上她了。他爱上了她,在这个陌生而寒冷的城市里。他只是不知道,她是否也喜欢他,是否也在这样的黑夜里,睁开眼看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微光,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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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斯米亚红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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