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从西安回北京的火车,一路上都在阴郁的雨雪中穿行。
在餐车吃完晚饭后,她坐在窗口边的窄小的可折叠木凳上,身体随着车轮的颠簸摇晃着,在昏暗的灯光下,翻着一本临走前从徐泽宁的书架上拿来路上消磨时间的书。车窗玻璃上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和雨珠,变得模糊不清。从窗口望出去,灰色的云层从天空低垂下来,低得几乎压在了火车顶上。田野一片漆黑,偶尔有几盏灯光在农舍的窗户上闪过。寒气从车窗上透进来,与卧铺车厢里漂浮着的浑浊的空气混合在一起。
一个小伙子端着冒着热气的白瓷茶缸子坐在了她的对面。小伙子二十多岁,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白天她从小伙子跟列车员的交谈里知道他是个中文系的研究生。小伙子的铺位也是上铺,在她的上铺的对面。小伙子长得很帅气,身高和眼睛有些像明宵。从上火车后第一眼看见这个小伙子,她就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
看什么书呢,这么津津有味的?小伙子吹着茶缸子里的茶叶问她说。
她没有说话,把书的封面翻过来让小伙子看。
噢,我们上课时读过这本书,很好的书,很适合在路上读,小伙子瞥了一眼封面说。我还记得里面有几句印象很深的话:“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火车钻进了一条黑漆漆的隧道,轰隆隆的车轮声带着回响淹没了车厢里的一切声音。小伙子喝着茶看着窗外,她低头继续读着书。虽然她对这个长得像是明宵的陌生的小伙子有一种好感,但是她不太习惯跟陌生人交谈,所以尽量保持沉默。
你叫什么?小伙子问她说。走了一路了,也没问过你的名字。
靳曦,她的眼睛依旧看着书说。
今夕?这个名字好记也特殊,小伙子说。我喜欢一个歌手叫周冰倩,她唱的有一首歌叫《真情不会老》,歌词里面就有你的名字。
真的吗?她抬头问他说。没听说过这个歌手。
嗯,很好听的一首歌,小伙子点头说。我唱给你听听。
真情不会老/友谊不会老,小伙子用低沉的嗓音轻轻唱起来。往事不会老/我们不会老/让我们敞开心扉/唤起星光明月/让我们伸出双手/把爱神紧紧拥抱/我会用我最深情的歌/陪你走遍天涯海角/你是今夕我是明宵/幸福就在你我怀抱/我会用我最真挚的爱/为你融化一切烦恼/只要有风飘过来/那就是我在为你祈祷/你是今夕我是明宵/幸福就在你我怀抱。。。
听见歌词里你的名字了吗?小伙子停下来说。
听见了,她合上书,眼里不知怎么突然一下溢出了泪水。
怎么了?小伙子看见了她眼里的噙着的泪水,有些不知所措地问她说。
我还听见了另外一个名字,她说。
谁?小伙子好奇地问她说。
明宵,她说。明宵。
明宵?小伙子不解地问。噢,你是说歌词“你是今夕我是明宵,幸福就在你我怀抱”吧。这个歌词写得有矛盾,今夕不可能在明宵怀抱。
为什么?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问小伙子说。为什么今夕和明宵不能在一起?
因为一个是今晚,一个是明晚,小伙子说。命中注定,只能相望,相近,不能在一起。
她怔了一怔,有些发呆地看着小伙子,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儿。
我要睡觉去了。她合上书,匆匆地站起身,在小伙子诧异的眼光中,脱了鞋,扶着卧铺的梯子,爬上了自己的上铺。
夜深了,她躺在上铺上,身上盖着一条火车上给的深蓝色毛毯,在车轮的颠簸里怎么也睡不着。一阵阵鼾声从对面上铺传来,那个长得像是明宵的小伙子蜷缩着身子,睡得很香。她想起了明宵。这一段时期,她已经把明宵给忘记了,好久好久都没想起明宵了。但是今天对面上铺的这个小伙子说的话让她又想起了明宵。
三年多没有跟明宵见过面了,她不知道明宵在美国怎么样了。她还记得有一次想明宵,她揣着攒了半年的钱坐车去了北京站,想在那里的国际长途台给明宵打个电话,听听明宵的声音,跟明宵说声对不起,想跟明宵重归于好。那是她第一次打国际长途。她打通了电话,却发现明宵的电话号码早已经变了。从北京火车站回芭蕾舞团的路上,她坐在公共汽车上,把头趴在胳膊上哭了。三年以前的那个暑假,明宵负气走了之后再也没有跟她联系过。明宵的父母也搬家了,跟她家也不住在一幢楼了。跟明宵虽然已经是过去了,但是想起跟明宵的初恋,想起过去的那些痴情的话语,那些甜蜜的激情的吻,那些信誓旦旦的不离不弃的诺言,那些傻傻的等待,那些烧成纸灰的信,她依然感到心里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和悔恨,有一种无法忘怀的疼。她还记得从明宵那里借来的磁带,那些邓丽君的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自从跟明宵分手后,她再也不听邓丽君的歌了,那些无比甜蜜,无比柔情的歌让她落泪。在那之后,她跟齐静在宿舍里只放罗大佑的歌。“发黄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过去的誓言就像那课本里缤纷的书签/刻画着多少美丽的诗可是终究是一阵烟。。。”
也许这就是天意,她有些悲哀地想。就像那个男人说的,今夕和明宵只能相望,相近,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而徐泽宁,就是命中注定会在一起的人。他们就要结婚了,从此以后,她只能忘记明宵,好好的爱徐泽宁了。
婚礼的那天,北京下了一场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因为下雪,路上的交通更堵了,既使是一路通行的红旗轿车,也在路上被堵住。
徐家的红旗轿车打头的六辆轿车组成的迎亲车队到了她的楼下接亲的时候,整个小区都轰动了。小区的所有人都走到楼外来看,像是夹道欢迎国家元首似的。徐泽宁在志宏的陪同下,一头短发梳理得整齐,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大衣,里面是一身黑色的西装西裤,白衬衫,蓝领带,脚上是一双擦得铮亮的黑皮鞋。在挤满了街道和楼门口的人群的注视下,徐泽宁气宇轩昂地沿着灰色的楼梯爬上楼去,身后跟着提着礼物的志宏。
这天早上她早已经打扮好了,化好了妆,做好了头发,穿上了老四给她从香港买来的一套白色的纱裙。纱裙很长,从肩上一直垂落到脚裸。靳凡和齐静也一大早来到了她家。靳凡跟她父亲聊着天,齐静帮着她化妆做头发,陪着她一起等着迎亲车队。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弟弟在门口看着楼道喊着。
她在家人和齐静的簇拥下,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站在门边。徐泽宁身后跟着志宏和迎亲的几个人,满面春风地走进屋来,欠身对她父母和靳凡恭敬地叫了一声爸妈。他的大衣已经脱下来挎在手臂上,西装上衣胸前的兜里露着手绢的白边,上面别着一朵深红色的绢花。志宏把手里提的礼物交给了继母,齐静招呼着迎亲的人坐到客厅里早已摆好的几桌酒席前,让徐泽宁坐在她和父母中间。徐泽宁先给她父亲和靳凡满上了冒着醇香的茅台酒,敬了一次酒,然后站起来挨桌去敬了一番酒。
她被徐泽宁牵着手走出楼门的那一刻,司机老杨和几个人在红旗轿车边燃起了早已准备好的鞭炮。一挂挂小鞭和二踢脚噼里啪啦地震天响,响了足足有半个小时。街坊四邻孩子们高兴地跑前跑后看着鞭炮和轿车,老头老太们赞不绝口地夸着她,小伙子们沉默地看着她,大姑娘小媳妇们向她扫来羡慕嫉妒的眼光。她风风光光地上了最前面的红旗轿车,父母,靳凡和弟弟被志宏招呼着上了后面的奔驰轿车,送亲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笑逐颜开地上了最后面的四辆由皇冠和桑塔纳组成的轿车队。
轿车在雪花飘飘的北京城的泥泞的街道上穿行,开了半个小时才开到王府井路口的北京饭店。老四早已经穿得西服革履,带着一些人站在北京饭店门口的台阶上等候着车队了。车队在台阶前刚一停下来,在老四的指挥下,四面的鞭炮声伴随着掌声一起响了起来,台阶下一支穿着白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铜管乐队奏起了《婚礼进行曲》。王府井街头的行人们停驻脚步,隔着饭店一人多高的绿色铁栅栏看着这一幕,跟着里面的人鼓掌和喝彩起来。几个脖子上挎着照相机的记者和请来的摄像师蜂拥而上,站在红旗轿车前不断地拍照。在照相机的咔嚓声中和镁光灯的闪耀下,徐泽宁先走下轿车,随后扶着她下了轿车,把胳膊伸给她。她一手挽着徐泽宁的胳膊,一手提着白色长裙的一角,头发上沾着几片洁白的雪花,在齐静和志宏的陪同下,面带微笑地挎上了台阶。她的身后跟着父母,靳凡,弟弟和家里送亲的亲戚,还有铜管乐队的乐手们,记者们和摄影师们。
她有些紧张地挽着徐泽宁的胳膊走进饭店的宴会厅,看见灯火辉煌的大厅布置得喜气洋洋,四周是大朵大朵的鲜花和红色的彩缎,墙壁上贴着大红双喜字,地上也铺着红色的地毯。几十桌酒席排成五六行,坐满了闻讯而来参加婚礼的衣冠楚楚的达官贵人们和京城里的红二代们。
徐泽宁的父母坐在最前面最中间的一桌,正在跟几位前来祝贺的元老们和政治局委员们聊着天。看见这一对新人进来,所有的来宾们都在徐泽宁父母的率领下站了起来,鼓掌欢迎。乐队站在大厅的两边继续演奏着《婚礼进行曲》,老四在前面招呼着摄影师们拍照,志宏在后面引领着送亲的人们走向各自的酒席。
外面的鞭炮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响着,大厅的空气里充溢着香槟酒的香气和鞭炮的火药味儿。她在掌声中羞涩地挽着徐泽宁的胳膊,随着乐曲的节奏缓缓地向着大厅前面走去,走向慈祥地看着他们的徐家父母。她面带微笑,眼里是激动的泪水。
一切都太完美了,她心里忍不住想。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完美和热闹的婚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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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手里的电话,明宵有些发愣地站了一会儿。他走到门口,穿上了皮夹克,戴上了围脖和手套,拉开门走了出去。他在楼门口点上了一只眼,吸了一口之后,顶着冷风沿着楼前的人行道茫然地走去。
小曦昨天结婚了,爸爸刚才在电话里告诉他说。昨天上午结的,在北京饭店举行的婚礼。今天的香港大公报报道说,在京的红二代们全体出动去参加徐泽宁的婚礼,把徐泽宁的婚礼搞成了一个红二代的大聚会。
街道上车流穿梭,一辆辆车的车前灯晃着他的眼。寒风从一幢幢玻璃大厦之间拐着弯儿钻出来,呼啸着卷着起地上残余的落叶和零星的纸片。他沿着倾斜的街道,走到一处河边停住脚步,吸着烟看着平静地流淌着的灰黑色的河水。河边是几幢废弃的油漆剥落的厂房,在苍白的路灯照射下显得很苍凉。他靠着河边水泥砌成的灰色的矮墙,把身子探出去,看着水里的影子。半轮橙红色的残月在河水里摇晃着,染红了一小块水面。前面高速公路上的车声消失在夜空里,他看着河水中映射出来的路灯照射下的仓白的脸孔和红色的烟头,觉得刚才吸入的一口烟淤积在胸口,很憋得慌。
他在河边静静地站着,一口气吸了十来只烟,才沿着来路慢慢地向着寓所的方向走去。他在路上拐进离寓所不远的一家常去的酒吧,靠着吧台要了一杯啤酒。酒吧很喧闹,有乐队现场演奏,几个歌手在酒吧不大的乐池里弹唱着一首摇滚乐。主唱的歌手带着一个白色垒球帽,穿着一条印着鲍勃迪伦头像的白色文化衫和一条深灰色的牛仔裤,手里握着麦克风杆声嘶力竭地吼着。鼓手在歌手后面狠狠地敲击着面前的鼓镲,头不断地摇晃着。两个吉他手在左右两侧用力地弹着吉他,身子随着音乐节奏不断地扭动,肩膀上斜挎着的粗大的棕色皮带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一个女招待端着盘子来到他身边,把盘子里的空酒杯依次放在吧台上。
嗨,有一段没见你跟简妮到这里来了,简妮呢?女招待问他说。
回台北过中国春节去了,他说。
你怎么没跟着去?女招待随口问他说。
我们吹了,他看着乐队说。
真可惜,女招待低头数着盘子里的钱说。怎么了?
是我的错,他把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干说。我没能好好爱简妮。
因为你喜欢别人,是吗?
嗯,是我的前女友,他点头说。我以为会忘记,但是分手三年多了,一直就没能忘记。她总会不时地从心里冒出来。简妮早就察觉到了,但是一直忍着没有说,新年后她忍不住直接问我来的,后来我们就分手了。
这样也好,女招待把几杯啤酒放在盘子里说。简妮年轻,美丽,看着人也不错,会找到一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爱她的人。你也可以去找你的前女友重新复合了,简妮和你都会更幸福。你前女友在哪里啊?
在北京,刚结婚,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本来想等考完试,放暑假的时候回北京去找她,可是---
呵呵,谁让你不早些动手的,后悔了吧,女招待惋惜地说。她多大啊,就结婚?
二十一岁,他摇着头说。我没想到,一点儿都没想到。我知道她跟别人好,那个人比她大很多,我以为他们会因为年龄差距而分手。我以为等我上完学,毕业了再回北京去还有机会。没想到她现在就结婚了。她才二十一岁,着什么急结婚啊?
这你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自己。女招待端起盘子,准备离开吧台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再给我来一杯啤酒,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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