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海上的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来,悄悄地窥探着闪着红烛的窗户。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他。她知道,他一定是疲累极了。她去浴室冲澡的时候,他说要闭一会儿眼,头一沾着枕头就睡着了。从浴室出来,她换上了一件自己最喜欢的蓝色丝绸内衣。她在洗手池镜子里看着自己,丝绸内衣闪着柔和的光,她的两只腿露在蓝色丝绸外面,显得修长而又光滑。她抚摸了一下内衣的丝绸面,手感很光滑。他一定会喜欢这件内衣的,她想。她掀开内衣的下摆,看见左腿上刺着一朵蓝色的小花,跟内衣的颜色很相配。那是在一次下班后,她跟着别的护士一起去赛克大厦里的刺青店刺的。她对着镜子,往嘴上涂了一些鲜艳的口红,描画了浅浅的黑眼线,把睫毛涂得黑黑的,又用青黛色遮掩了一下哭肿的眼睛。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洗过的头发闪着光,皮肤显得很湿润,光泽而又富有弹性。鲜红的嘴唇,青黛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修理得很整齐的眉毛,鼓起的胸部,洁白的脖子和腿。她情不自禁地多看了自己几眼,觉得自己很美,美得就像是一个模特一样。她对着镜子微笑了一下,平时她的笑容总是很妩媚,但是今天,她的微笑带着一丝悲哀。
她走回床边,看见他合衣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累了。他一定是累了。她弯下身,仔细地看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角,脸庞,伸出手指在他的鼻子下面感受着他的呼吸,把脸凑近他的脖子,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没错儿,这就是那个她深爱着的他。她悄悄地坐在他旁边,把手指轻轻地在他的嘴唇上面掠过,随后落在他的胳膊上。她看着他。她喜欢静静地看着他。无论他大口大口地吃饭,小口小口地喝咖啡,还是眉飞色舞地讲话,她都喜欢。她看着他的两道浓厚的眉毛,刚毅的脸庞,强壮的胸膛,健硕有力的胳膊,就觉得他像是自己心目里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她没有去想昨天发生了什么。见到他之后,昨晚所有的猜疑都无影无踪了。她相信他。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他无法昨天到来,也无法给她发消息。她不想再去猜什么,她只想跟他好好的待在一起,珍惜最后这一点时间。火红的蜡烛在电视机前摇曳着,那是她带来的。她喜欢熄了灯,在烛火下坐着,看着烛火缓慢地变换着形状,看着烛泪滴下来,滴在盘子里。窗前的月光悄悄地流了进来,月光和烛火交替地映照着她的朦胧的俊俏的脸庞,她的黑黑的眼眸在烛火里闪着光芒。火光里,她看见他和她站在一颗大树下,四周飘洒着落叶一样的雪花。雪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落在了她的头发上和脸上。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在跟她讲述他的故事。
他给她讲了他的过去,虽然不是全部,只是一部分,她听了后依然感到震惊。她不能想象,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阅历的大孩子,却经历过生死,有着这么一段传奇一样的经历。他告诉她说,他虽然出生在云南,却从小跟着父母在泰国长大,一直在泰国读到高中,上大学的时候才回到国内。他有个小时的伙伴,从小在一起玩,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非常要好。他过去只知道那个玩伴是一个富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其实这个玩伴的爸爸是泰国的一个大毒枭。他学习好,经常帮着毒枭的儿子做作业和考试作弊,跟毒枭的儿子一直是班上最要好的朋友。他在北京最好的大学读了四年书,快毕业的时候,公安部看上了他的泰国背景,把他要到公安部缉毒局去工作。经过一段培训和考验之后,部里派他回到泰国去做卧底,让他跟泰国那个大毒枭的儿子重新取得联系。毒枭的儿子经营着一家名为贸易公司实质上是一家为毒枭洗钱的公司,负责把贩毒赚来的钱洗干净。
他说他回到了泰国,跟毒枭的儿子重新接上了头。毒枭的儿子非常高兴看到自己小时的玩伴回来,劝他加入了自己的贸易公司。他开始帮着毒枭儿子用各种贸易手段洗黑钱。为了不让毒枭儿子怀疑,他跟着毒枭的手下一起吸毒,染上了毒瘾。由于他的聪明才智和过去跟毒枭儿子的玩伴关系,两年之内,成了毒枭儿子的副手,深受毒枭儿子的信任。毒枭控制着通往国内贩毒的几条重要线路,把毒品走私进云南,通过云南输送到全国各地。云南的几大毒贩都跟这个大毒枭保持单线联系。他跟随毒枭的儿子处理与国内贩毒集团之间的金钱交易,对国内的贩毒集团与大毒枭之间的每单交易和交易中钱的来源与流向都清清楚楚。通过他,公安部从泰国方面了解到贩毒集团交易的日期,金钱的流向和贩毒的渠道,连续破获了几次贩毒大案。
他说自己一直小心谨慎,部里抓捕毒贩的时候也故意制作假象保护消息来源,但是渐渐的,毒枭依然感觉出自己内部有人把情报出卖给中国公安部。毒枭开始暗中调查泄密的事情。云南的几个大毒贩里有原来省公安厅出来的缉毒警官,他们在省内公安部门有自己的关系网和情报网。云南公安厅有人向毒贩泄露了消息,把公安部在泰国有个卧底的消息告诉了毒贩,毒贩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泰国毒枭。毒枭开始怀疑他,因为他曾经在北京上过大学。若不是毒枭儿子的一力担保,也许他早已会被毒枭抓起来,拷打致死。
他说那时他就知道,距离自己暴露的日子不远了。
他说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他不是怕死,是怕毒枭对他施用恐怖的酷刑折磨。他看见过泰国寺院里的一些浮雕,那些把人脱光夹在板子中间,让带着螺旋的铁锥子从木板钻入,在人的肚子中间穿过去抽回来,反复钻肠的酷刑浮雕就展览在寺院里。那是毒枭们对待背叛他们的人的最轻的刑罚。泰国自古以来有一些极为残酷和变态的刑罚,比炼狱还残酷。那些刑罚不要说经受,只要看见都能让他崩溃。
赶紧告诉部里,让他们把你撤回来啊,她担心地抓着他的手腕说。
他对着她苦笑了一下,说这样做了,但是没用。
他说他把自己即将暴露的担心告诉了公安部。部里要他再坚持一下,他们怀疑云南公安厅的一个缉毒大队长跟贩毒集团私下有交易。他们需要拿到证据才能确认。他不同意。他告诉部里说,如果部里不马上把他撤回去,他就只好自己去亡命天涯了。部里依然不同意他的请求。部里说他们设了一个圈套,派云南缉毒厅的那个缉毒大队长单独去泰国一趟公干,估计那个缉毒大队长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跟毒枭私下见面的。部里许诺说,完成了最后这一个任务,他就可以回来了。他听从了部里的安排,没有自己逃跑,而是度日如年的等待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他睡不好觉,每天做噩梦,靠吸最强烈的毒品来给自己打强心针,像是生活在地狱里一样。
在最后一次行动中,他把毒枭与缉毒大队长私下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通知了公安部。见面是在曼谷郊外毒枭的老巢进行的,毒枭喜欢在自己的老巢里跟毒贩做生意,因为这里有几十名保镖昼夜巡逻和保护,最安全。公安部为防备万一,把情况通知了泰国警方,要求泰国警方在必要时介入。他跟着毒枭的儿子参加了这次见面,在见面过程中,把自己的手机偷偷打开,让外面监听的人听到所有的情况,拿到了证据。毒枭要缉毒大队长帮着挖出内部的卧底。缉毒大队长临走的时候告诉毒枭说,有传言说卧底在泰国长大,在北京上的学。毒枭凶狠的目光扫到了他的脸上,那种目光让他不寒而栗。他想立即逃走,但是四面都是毒枭的保镖,而且在毒枭的一个眼光之下,保镖们已经盯上了他。他甚至无法找借口去洗手间,因为他知道,那样等于不打自招,立即就会被毒枭抓起来。他知道自己来不及逃跑了。毒枭在送走缉毒大队长之后,当即叫保镖把他抓了起来,捆绑在地下室的一个铁柱子上,在他的面前摆上了刑具,准备对他施以最严酷的刑法,杀一儆百,来告诫所有的手下不得背叛。他见到毒枭儿子走进来,想求他给自己一枪,让自己早死。毒枭的儿子到毒枭面前想为他求情,但是被毒枭制止住了。毒枭儿子不想看着自己小时的伙伴被折磨死,走出了地下室,开车走了,把他和打手们留在了地下室。
他说他知道自己这下子完了。他后悔没有果断地逃走。现在,他无法逃走,无法自杀,只好面对那些酷刑了。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呢?她紧张得手里出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焦急地等着下文。
他说公安部和他当时都不知道,在接到公安部要求配合的时候,泰国警方已经私下决定要端掉这个毒枭的老巢。泰国警方接到公安部要求配合的请求后,就准备好了特警,在公安部通告他们已经拿到了证据的时候,派特警乘直升机和装甲车包围了毒枭老巢。大毒枭负隅顽抗,与几十名保镖们一起躲在老巢里,凭借坚固的房屋和里面储存的武器弹药,跟抓捕他们的几百名军警展开了激烈的枪战,打死了十几名特警。不知是误伤还是泄愤,特警们把毒枭的一家都打死在毒枭藏身的老巢里,包括毒枭的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儿。只有毒枭的儿子因为事先离开,侥幸逃脱。
在那次行动之后,他回到了国内,得到了公安部嘉奖,立了一等功。从泰国回来后,因为不是公安类院校科班出身,这几年一直卧底,也没有在部里工作过,没有关系,没有熟人,部里给他记了一等功之后,就把他忘掉了。他花了一年时间戒毒,终于把毒瘾戒掉了。他厌倦了。他不想再做这样的工作了。他想有个正常的生活。他要求脱离公安部,部里也同意了。
但是随后他就听说毒枭的儿子把自己家的全部不幸都归罪到他的头上。无辜的母亲和小妹妹的死亡,让毒枭儿子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剥了他的皮,发誓要杀了他和他的全家,来为自己的家人复仇。毒枭的儿子有钱,贿赂了泰国警方,不久就在泰国卷土重来,继承了父亲的旧业继续贩毒。毒枭的儿子没有忘记他,派人多次来国内寻找他的下落。公安部想把他一家安置在一个偏僻的城镇。他让父母去了那个偏僻的城镇隐藏,自己留在了北京。他觉得北京人多,自己在北京不易被发现。如果万一被发现,因为跟父母分别在两个地方,也不会连累父母。他改名换姓,在部里给他安排的一家公司工作。他知道毒枭的残忍,曾经有一次毒枭抓到一个背叛毒枭的团伙,把那个人的一家都抓起来施用酷刑,毒枭让打手当着那个可怜的人的面折磨他的家人,也当着家人的面折磨那个人,一直把那一家人折磨了整整十五天才活活折磨死。那些受折磨的人的求死不能的凄厉悲惨的叫声,让他毛发悚然,让他一直无法忘怀。他发誓只要毒枭儿子还在,他就不能成家。他自己怕落到毒枭儿子手里受折磨,更怕看到自己所爱的人受到折磨。他害怕,他恐惧,他做噩梦,经常在半夜里醒来,浑身冒冷汗。他在被北京有三所住处,每天睡在不同的地方。他不敢跟女孩接近,不敢爱上任何人。
他告诉她说,他不敢爱上任何人,直到遇到了她。
为什么?她问他说。为什么是我?
我也不知道,他低下头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她追问他说。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他说他一直瞒着她,没有把自己的过去告诉她,是因为公安部内部的纪律。在离开公安部的时候,他已经答应公安部,他的这一切都不能说出去。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怕她不小心传出去,会给她和他都招来杀身之祸。他问她是否记得曾经有一次他失约了,没能出现在和她约定见面的地方?因为那天他觉得有人在跟踪他。他施展了在部里学到的反跟踪手段,从一家商店的前门进去,从后门出来,甩脱了后面跟踪他的人。在那个时刻,他知道危险已经跟自己临近了,已经很近很近了。他说他不能想象,要是他没有警惕地看着四周和身前身后,如果让毒枭的人知道了他在爱着她,如果毒枭的人把他和她都抓住,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哦,原来这就是你要跟我分手的真正原因啊,她红着眼圈恍然大悟地说。
他点点头。他告诉她,两个月前,公安部通知他,毒枭的儿子已经知道了他在北京。为了他的安全,部里要把他转移到外地去。他知道她对他的爱,他知道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在痴心地爱着他。他不能不加解释地失踪。所以上次他约她出来,跟她说分手。他跟她说分手的时候,她当时就哭了,非要他说为什么。是你变心了吗?是你喜欢上别人了吗?是我不够好吗?她质问他。他说他不能告诉她真相,只能硬着心肠说自己喜欢上了别人,把她轰走了。
他说他以为一切都会过去了。但是他错了。
两个星期后,她找到了他,说她不能没有他,说她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所以你这才把真相告诉我?她问他说。
他点点头。他告诉她说,他们从此只能一刀两段。他不能连累她。
她听到他的坦白,既震惊又感动。她是一个爱哭的人,在他的面前,她又一次哭了。她问他是不是真的爱她。他说他不曾料到他会这么爱她,也不曾料到她会这么爱她。他说本想把这一切都埋在心底,跟她坚决地分手,让她忘记他,让时间来愈合她的心里的创伤。她问他何时去外地,他说公安部让他越早越好。她说想要跟他一起去外地,无论他在哪里,她都想跟他待在一起。他坚决地说他不能答应。他告诉了她那些泰国毒枭惯用的折磨人的手段,她听得浑身哆嗦。她不敢想象,如果毒枭抓住了他们,让他们面对面看着对方受尽折磨,那该是多么的痛苦。看见他受折磨,她将会比自己死去还难受一万倍。他说,他也无法经受任何人对她的折磨。他一定会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机密都招供出来,一定会做所有毒枭想要他做的任何事,出卖朋友,出卖同事,出卖国家机密。他告诉她,由于毒枭一家的死亡,特别是那个无辜的十七岁女孩的死亡,无论他怎样做,毒枭儿子是绝对不会饶过他的。为此,他们必须马上分手,在毒枭的儿子还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恋情的时候分手,然后天各一方,在毒枭的儿子死掉之前永远不能再见面。
他告诉她说,他后悔去泰国卧底,因为他从此再也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说,那时他年轻,想做一个英雄。公安部的一个老警官看到这一点之后忽悠了他,煽呼得他热血沸腾,自愿去了泰国做卧底。他说,如果能够再活一次的话,他一定不会去做卧底,而是要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无论活得多么卑微,他只要跟她能够相亲相爱,能够在一起,能够跟她结婚,能够养几个孩子,能够白头到老。
听到他对她的坦白之后,她心里更加爱他了。她从小崇拜英雄,觉得他就是那种真正的英雄,那种勇敢但又身怀恐惧的真真实实的英雄。她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已经无法过一种没有他的生活,已经无法跟他分手,无法再爱上别的人了。于是,她计划了这次死亡之旅。
她坐在床边想着这些,眼里的泪又流了下来。她在读《失乐园》的时候,看见里面的久木和凛子在自杀之前端着葡萄酒碰杯,凛子说,活着太好了。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里面的凛子,渴望死,但是更加珍惜最后的时光。她疼爱地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眼泪不争气地忍不住地往下流。她不后悔,她想跟他一起死去,一起迈入永恒的天堂,在那里跟他相守,永不分离。
但是现在她连这一点也无法做到了,因为她只有十一片三唑仑和十片假药。那些三唑仑不够两个人吃的。
她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洗手池边,把小药瓶拿起来,把里面的十一片三唑仑倒在一张纸巾里。她用纸巾包着药片,走回到床头柜前,把纸巾放在假药片前,对比着药片。十一片真药,十片假药。两种药片几乎一模一样,要不是护士这样的专业眼光,没有人能识别出真假。她从假药里拿出两片,放到纸上的真药片堆里,又把真药片拿出两片,放到假药片堆里。纸上的是真药片,吃了真药的人会离开人世,再也不会醒来。堆在桌面上的是掺杂了两片真药的假药片,吃了假药的人会睡过去,第二天还会醒来。
谁该吃真药,谁该吃假药呢?
这不是一个问题。自从昨晚发现假药片之后,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会把真药留给自己,把假药留给他。她相信他一定能够好好的活下去,一直活到毒枭的儿子被抓住的那一天,在那之后他一定能够重新遇到一个好女人,再一次找到自己的爱和幸福。而她,却无法忍受漫长的等待,无法忍受跟他的分离,无法等到那一天。自己死去了,他也就不必再担心,再恐惧,再怕她被抓住了。
墙上的电子钟的秒针在缓慢地蹦着。她知道,她和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有一种预感,他昨天没能按时来,是跟毒枭儿子对他的追捕有关。也许毒枭儿子派来的人正在路上,正在找到小镇上来。想到此她打了一个寒颤,要是没死,让毒枭儿子派来的打手抓到就惨了。
醒醒,想到此她摇晃了一下他熟睡的身体说。亲爱的醒醒,我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