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她醒了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时已经快中午了,阳光已经透过窗户,撒了进来。她只一摸他的身体,就知道他再也救不过来了。他坐在那里,身体僵硬着,穿着雪白的衬衫和黑色的西服裤,像是正在休息一样地闭着眼睛,但是他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她一开始并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能醒过来。难道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吗?难道医院里偷来的三唑仑都是假的吗?直到发现坐在身边的他已经失去了心跳,身体也发凉了,她才恍然大悟。她猜测他是看出了药片的不同,知道了她的想法,趁她上洗手间的时候,把纸片上的药片和碟子里的药片换过来了。她也明白了,为何她说要听天由命,谁命大能活下来,就不要再走这一条路的时候,他怎么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而且还叮嘱她也要这样。她也明白了,为何吃完药之后,她并没有马上能入睡,而他很快就不再出声了。但是他怎么发现两堆药片的不同的?她却猜不透。她知道他是一个很敏感,很注意细节的人,他曾经说在卧底的时候,经常睁着一只眼睛睡觉。她觉得他只是在开玩笑,人怎么能睁着眼睛睡觉呢。但是也许他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能很警醒地听到周围出现的声响。也许在她一开始把真药片和假药片在床头柜上分堆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了,只是什么都没有问。
她后悔昨晚喝多了酒。要不是她喝多了酒,她一定会在最后吃药的时候发现他换走了药。她吃药的时候,其实已经觉出后来吃的药没有苦味。但是她没有多想,她以为是自己喝多了,舌头不敏感了。她根本没想到,他竟然会发觉放在纸上的是真三唑仑药片,放在碟子里的是假药片,并且瞒过她,把药偷偷换掉。
她宁愿发生的只是一场噩梦,但是这不是噩梦。他已经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从小最怕死人。后来虽然在医院里工作,接触到不少病逝的患者,她还是对尸体有一种天生的恐惧。但是她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抱了很久,哭了很久很久。她听到有人敲门,随后老板娘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
Are you OK?
她哭得更厉害了。老板娘用旅馆的万能钥匙打开房门,看到眼前的情景,立即就打911电话叫警车和救护车,随后把镇长叫来。镇子小,没有自己的警察和医院,他们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警车和救护车来。老板娘和镇长问她是怎么回事儿,她抽噎着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老板娘陪着掉了一些眼泪,说他们太傻了。镇长拿着手机每隔十分钟就问救护车开到什么地方了,像是希望救护车还能把他给救回来。中间镇长和老板娘看她哭得太厉害,有些害怕再出什么事儿,就想劝她离开房间,到办公室去休息一下,但是她死活不去,只是坐在沙发上,抱着他的头流泪,直到把眼泪哭干,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她把他的尸体运回了国内,交给了他的父母。他的尸体是用一架小飞机运回的,放在一个木棺里。她坐在木棺旁边,隔着木板陪着他,跟他念叨着他们过去的相爱的故事。飞机到达北京的时候,他父母已经等候在机场,把他直接送去了火葬场。在火葬场里,她最后看了一眼他。他面容安详,就像是刚刚睡着了一样。那双原本黑亮的眼睛一直闭着。她多么希望那双黑色的眼睛还能够睁开来,再看她一眼。但是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闭着。他的父母虽然处于极度悲伤之中,但是依然没有忘记在火化结束后安慰她,要她坚强一些,好好活下去。
在一切结束之后,她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回到了自己的父母身边。她病了一场,在父母的精心照顾下,才慢慢恢复过来。一年以后,她在父母的城镇找到了一份工作,还是做护士。她努力工作,努力陪着父母,带着父母去玩,做父母想做的任何事。她觉得对不起父母,决心用一切来补偿父母,不想让父母有任何伤心。邻居们看到了,都夸她父母有福气,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女儿。她曾以为他是她的一切,以为没有了他就无法继续生活下去。现在她知道了,没有了谁都可以活下去。
她只是一个不同的人了。
她后来给小镇的老板娘打过几次电话,感谢老板娘最后对她的帮助。如果没有老板娘的慷慨帮助,她无法把他的尸体运回来。小飞机运费太贵,是老板娘用信用卡替她预支的。他的父母在离开北京的时候,把他走前留给家里的钱转交给了她,说要她好好生活,以后再找个好对象。她把这笔钱还给了老板娘,把欠老板娘的钱还上了。老板娘告诉她说,小镇再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自从石油公司进入之后,宁静干净的小镇变成了一个到处是泥泞和堆放着油桶的石油工地,再也没有游客来了,旅馆里住的都是各处来的石油工人和工程师们,生意倒是越来越好了。
对面那间咖啡屋还在吗?她问老板娘说。
没了,老板娘说。前一段有一个油管爆炸,引起的火把咖啡屋烧掉了。
哦,太可惜了,她遗憾地说。很好看的一个咖啡屋。那个画画的人怎样了呢,去海那边的城市找小镇女孩了吗?
去了,后来一直就没有回来,老板娘说。
这么说,他找到了了小镇女孩了?她有些紧张地问。
找到了,他们订婚了,老板娘说。听说小镇女孩是学医的,毕业后没有能在医院找到职位,去了军队里做军医,后来随军去了阿富汗。他也跟着去了阿富汗,教小孩画画去了。
啊,那个地方多危险啊,她有些担心地说。不过,真为他们能在一起高兴。
她没有再找对象。不断有人来追她,她都给回绝了。也有她父母的亲戚朋友来给她介绍对象。为了不让父母伤心,她勉强见了父母跟她提起的几个。其中有一个小伙子学历和工作都不错,人也看着挺好的,她的父母很中意。小伙子对她也很有意,不断地想约她出去,给她打电话,发短信,请她吃饭,给她买东西。她跟小伙子见了几次面,就拜拜了。小伙子有些不甘心,给她发短信,问她为什么。她只用《torn》里的歌词回了一句:
You're a little late, I'm already torn
她把一切精力都投入到医院的工作里和照顾父母上。护士值班室有各种各样的报纸,她没事儿的时候,喜欢读报纸上的新闻。自从知道咖啡屋里的那个人去了阿富汗之后,她读到阿富汗的新闻的时候,总是多留意一些。有一次她看见了一篇新闻,一个阿富汗小孩得了一个国际什么画奖,上面配了一幅照片,小孩站在一间四面是石壁的简陋教室里画画,旁边站着的是学校的美术老师。她一眼认了出来,那个美术老师就是咖啡屋里的那个人。她把新闻仔细读了两遍,新闻里一个字都没有提他。她觉得有些失望,因为她想知道他在那边到底怎么样,危险不危险,过得开心不开心,跟小镇女孩结婚了没有。
又过了一年,她在报纸的新闻照片上又看到了他。只不过,这次是一篇很让她伤心的报道。记者在阿富汗发回来的报道说,塔利班游击队在对一个村镇的袭击中,抓到了一个男教师和一个女军医。游击队裁定他们是在为占领军服务,用文化侵略阿富汗,毒害阿富汗儿童。游击队当众把女军医枪决,男教师被残酷地斩首,身首异处。新闻上配了两幅照片,一幅是女军医在大学毕业时的毕业照,照片上的头戴学位帽的女军医的面容,与她在咖啡屋里的画面上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另外一幅是男教师坐在一棵大树下画画,旁边围着一群孩子。她用手捂着那张照片,不敢看。她知道,那个男教师就是咖啡屋里的那个人,那个咖啡屋里的莫扎特。
报道在结尾说,在这个偏远的村镇里,村民们从来没有告发过塔利班游击队的行踪。但是这一次,有人把游击队长藏身的房屋告诉了美军。一架美军阿帕奇武装直升机袭击了这桩房子,用一枚重磅炸弹把房屋彻底摧毁了。那个游击队长据信在袭击中丧生。
她合上报纸,怔怔地坐着,觉得心里很难受。她想起了那个风雪的圣诞节,她和他在小镇上的咖啡馆里,她等着灰狗,他看着他的书。她还记得第一次走进那个船型咖啡屋时,看见他站在柜台边上,手里拿着一块搌布,在低头擦着柜台。屋顶上飘下来轻柔的音乐,一盏桔黄色的吊灯在他的头上亮着,灯光流在他的头发上,像是水珠在滚动。她记得她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和两片很好吃的面包片。她记得他给她做好热巧克力后,把冒着热气的大瓷杯隔着柜台递给她说:小心点儿,热,烫手。她记得他忙完了之后,就坐在柜台后面安安静静地读书。后来,她才知道了他一直在喜欢着那个小镇女孩,一直在等着那个离开小镇的女孩回来。她没有想到,他和他心爱的小镇女孩最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她以为凭借着小镇上的莫扎特的绘画天分,他会在海那边的城市里成为一个享有盛誉的画家,做自己喜欢的事,跟心爱的小镇女孩结婚,相亲相爱,有几个孩子,在一起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的生活。她想起在小镇上的那天下午,她被他的那些画和那些日记感动,还曾经劝他去海那边的城市去找小镇女孩,去追寻自己的爱。
也许他真的不该去海那边的城市,她想。他是一个属于小镇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