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镇长盼望的石油公司的工程师一直没有来,而小镇上的游客,在经过最初的热闹之后,慢慢的也减少了。毕竟,很多人只是凑个热闹来小镇,过后就再也不会来了。那些想通过拿到他的画来赚钱的人,发现他的画大多数也都是平平淡淡,卖不出价钱,就再也没兴趣坐灰狗来小镇了。咖啡屋逐渐恢复了往昔的平静,灰狗大巴的班次也减少到原来的每天一班。渐渐地人们把他给忘掉了,谁也不再想起这个小镇,也不再想起这个小镇上的莫扎特。镇长得了抑郁症,不怎么来咖啡屋了。没有石油公司,没有那些游客,镇长的从政梦就像泡沫一样破灭了。
他和小女孩都慢慢长大了。这些年里,他个子长高了,钻到桌子底下的时候桌子会碰到头。他也不那么自闭了,终于可以从桌子底下出来,坐在桌子旁边画了。他母亲托人给他买了一个画架,放在咖啡屋的一个靠窗的角落,从此后他一有时间,就会在画架前画画。他不善言辞,跟人说起话来有些腼腆和木纳,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无穷无尽的才思才会从画笔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用画画去跟人交流,画室内和室外的静物,画大海画天空画沙滩,画咖啡杯画墙壁画灯光,画咖啡馆里来来往往的人的面容和脚步。
他不再是小镇上的一道风景,不再有人围在他身边看他画画,等着把他画完的画拿走。而对他来说,这却是一件好事,因为咖啡屋不再那么吵闹了,他也可以更加自由的跟小女孩在一起,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了,也不必把自己的画都送人了。他的画依然不断地出现在各类美术杂志上,后来的一幅沙滩上的鱼被陈列在国家艺术馆里。他成了在国家艺术馆展览的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画家。所有在国家艺术馆看见这幅画的人都叹为观止。
上中学的时候,他跟小女孩一起坐校车去另外一个镇子上学。小镇太小,只有小学,没有中学。每天他背着书包跟小女孩一起等校车,一起坐在前排的座位上,一起上车,一起在海滨公路上看着窗外的郁郁的青山和蔚蓝的大海,一起下车,一起进教室。放学的时候,他们一起在学校等校车,一起坐校车回来。女孩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她性格开朗,爱好活动,在中学里的各个方面很优秀,老师都说她将来一定会上一所好大学。而他呢,依然性格内向,在学校很少说话,上课的时候自己坐在座位上画画,各门成绩都不怎么样。
我想到海的那边去,女孩看着校车外的大海说。等我高中毕业了,我一定要到那边去。
咱们这里不好吗?好多人都到咱们这里来旅游呢,他漫不经心地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说。
这里?每天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山,一样的路,一样的树林,一样的海面,她咬了一下手指甲说。一样的信箱,一样的后院,甚至一样的面孔。我都烦了,你不觉得烦吗?
我觉得挺好的。海那边有什么好的?他反问说。
有游乐园有动物园,她扭头看着他说。有各种餐馆,有电影院,有书店,有公园,有高楼,有博物馆,晚上有很多可去的地方,有很多派对,在那里你会认识很多人,还有很多很多机会,很多在小镇上一辈子也得不到的机会。你不想去那里吗?
不想,他说。妈妈说我最适合在小镇上待着。再说,我要走了,妈妈怎么办呢?咖啡屋怎么办呢?
你可以带着你妈一起去啊。
可是妈妈不喜欢那里,妈妈原来就住在那里。
但是,小镇只有这么小,你一辈子能做什么呢?守着你的咖啡屋?你不想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像毕加索那样的伟大的画家吗?小镇就像是一个鸟笼子,你是想做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还是想在海上自由飞翔呢?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妈妈说我不适合外面的那个世界。
高中毕业的那年,女孩走了,如愿以偿地去了海那边的城市去上大学,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你想跟我一起去那边的城市吗?她走之前再一次问他说。那个学校有艺术系,你可以在那里学习绘画理论的。
他依然摇摇头。在高中最后两年的时候,同学们都在忙着搞好成绩,申请大学,只有他对成绩既不在乎,也没有申请大学。一下课他就回到咖啡屋忙活,一有空闲就继续站在画架前画画。他从来没有想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他没有想去上大学。母亲病入膏肓,医生说只能再活一年了。母亲不想住医院,想在小镇上安安静静地渡过最后的日子。他不能在母亲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离开她,不想让母亲自己在小镇上,他去别的地方读书。他要陪着母亲走完最后的岁月。
女孩去海那边的城市的时候,就在咖啡屋前面不远的灰狗车站上的车。他在车站送她,在站牌底下帮她拉着行李箱,最后一次跟她肩并肩站在一起。她说小镇太小了,太冷清了,太枯燥了,太单调了,太乏味了。她喜欢外面的世界,那个精彩的,有酒吧有舞厅有赌场有冰场有摩天大楼,有电影院有画展有露天音乐会有爵士音乐节,有各种肤色的人各色各样的建筑,到了午夜时分依然灯火通明充满活力的世界。车启动的时候,她在车窗里探出头来,说以后到了假期就会回来看他,跟他一起去小镇的冰激凌店吃冰激凌,在海边捡贝壳。他忍住心里的悲伤,微笑着跟女孩挥手道别,发誓说以后会再见,心里却知道可能会再也见不到了。
灰狗开走了,在他的眷恋的目光中离去,沿着咖啡屋前的枫树和石子路,拐上了岩石遮住的海滨公路。灰狗启动的时候,惊飞了一群栖息在灌木丛中的灰鸟。阳光像是铁锈一样蚀进了他皱起的眉间,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像是把心里的苦涩都攥在拳头里,藏在口袋深处。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咖啡屋,走得很慢。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留下清晰的弧线。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像是一颗死去的树。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人生是寂寞的,因为那个让你不寂寞的人不在了。当那个人走了之后,整个世界就遗弃了你。咖啡屋再也不是原来的咖啡屋,画板也不是原来的画板了。
她刚到海那边的城市的时候,给他寄回过几张明信片,上面有夕阳照耀下的海港,岸边的两幢形状像是立着的牛奶盒一样的玻璃大厦在夕阳下反射着金黄色的光。他没有电脑没有email,女孩后来给他用笔写过几封信,讲述学校里的课程和快要到来的考试。
然后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高中毕业后的三年里,每天他都在咖啡屋里忙碌,什么都不让母亲做,只让母亲坐在一边休息,若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提醒他一下。母亲坐在沙发上跟镇上的女人们家长里短的聊天,女人们都喜欢有空来这里坐坐,跟母亲说说话,八卦八卦镇上的事儿,聊聊女人间的共同话题。那是这个咖啡屋最热闹的时候,屋子里充满了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和孩子的喧闹声。在母亲的最后的日子里,母亲走不动路了,他每天把母亲从楼上背下来,让她靠在沙发上,看着咖啡屋里的一切。母亲看着咖啡屋里往来的客人,看着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着他站在画架前画画,眼里充满了离开人世之前的眷恋。
母亲有时也问起他喜欢的那个小镇女孩在海那边的城市怎么样了,什么时候会回来看他。他总是告诉母亲说,等假期女孩就会回来看他了。母亲总是夸那个女孩,说她聪明漂亮,过去总是来咖啡屋找他玩。
只是女孩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信了。
有时他会想起女孩来,只是想起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像是扎了一根刺一样的隐隐的疼。是那种说不上很疼,但是依然能够感觉到的疼。那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来,会觉得心上被扎了一下,让你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疼。他不知道为何会想起她来心里会疼,难道他们不是曾经很快乐的在一起吗?那时下课后他在咖啡屋忙着招待客人,画画。每天她都骑着自行车,沿着镇上的崎岖的小路骑过来,把自行车放在咖啡屋门口,带着书包来到咖啡屋,坐在靠墙角的一个小桌上做作业或者看书或者看他画画。她喜欢读书,做完作业后,就在书架上找一本小说来读。他喜欢看见她在咖啡屋里坐着,看见她在那里做作业或者看书,他就心里觉得很快乐。她不在的时候,他会心里觉得很烦躁,觉得不安心,觉得有什么东西错了一样。她离开了小镇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习惯。他觉得很郁闷,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的郁闷。半夜里醒来,他看着窗外的苍白的月亮和深蓝的夜幕,心里感到一阵一阵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像是一艘在夜色里航行的孤单的船,一艘在海面上茫然漂流的桅杆船,一艘疲惫的船,不知道该去哪里,停泊在哪里。
从女孩离开镇上的那一天起,他的画风也开始变了。每一张画,虽然依旧带着孩子一样的天真,里面却透着一种悲哀,一种莫名的惆怅,一种说不出来的伤心,就像坐在一棵大树下,看落叶被秋风从地面纷纷卷起在空中乱飞的感觉,又像一个人在秋雨里行走,被细雨打湿肩膀的感觉。画中偶尔会出现一笔温柔的色彩,随后又会被低沉的忧伤代替。
难道那一切都过去了,都不会再回来了吗?
他没有告诉过她,他心里其实很喜欢她。
她也没有。
他母亲比医生预言的活得长,在他高中毕业三年之后才去世。母亲是一天早上突然离去的。他在楼下给母亲做早餐的时候,听见楼上响了一声。他跑到楼上,看见母亲垂头坐在卧室的圈椅上,手里的咖啡杯掉在了地上。白色的咖啡杯子碎成了几块,褐色的咖啡洒在母亲的睡衣上,还洒了一地板。
母亲死去的时候面容很安详,一点儿痛苦也没有,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微笑。失去了母亲,他比失去了亲生父母还要悲痛。是母亲在飓风里救了他,领养了他,把他养大。这些年来,母亲靠自己的双手,还清了开咖啡屋时借的银行的贷款,把咖啡屋留给了他,让他可以在小镇上一辈子无忧无虑的生活,只要他能做咖啡和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