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咖啡屋里的莫扎特



一股灰白色的光隔着厚厚的窗帘透了进来,在她的被子留下了一截漂白了的痕迹。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一眼窗外。外面静悄悄的,既没有人也没有车经过。从窗户的缝隙里她看见外面的雪洁白得耀眼,玻璃窗的底部还结了一层冰花。她都不记得昨晚最后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记得哭了一场之后,哭累了,睡得死沉死沉的。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她的目光凝视着屋顶上的一处茶杯大的圆圆的水痕。水痕的边际是暗黄色的,像是茶水干枯后的留下的圆圈。她猜测那一定是过去漏雨留下的痕迹,或者也许是房顶上雪化了留下的。没有他在身边,她觉得心里很空,空得像是一片割过的麦田,心情有些萎靡不振。屋内的空调在发出轻微的嗡嗡的响声,像是夏天的蚊虫在耳边煽动着翅膀。她翻了一个身,把一只胳膊插进枕头下面,脸埋在枕头里,竭力地想着她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时刻。

而这一切都快结束了。她觉得心里像是有一股长期积压的郁闷在折磨着自己,她想把这种痛苦喊出来,但是她喊不出来。

在最后看望父母的时候,她觉得身体很虚弱,像是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消耗掉了一样。她母亲问她是不是病了,为什么看上去这么憔悴。她说是路上坐火车颠簸的。在父母家,她总是微笑,虽然没有力气了却仍然抢着做饭做菜打扫卫生,让父母在一边看着休息。她把客厅的木质地板擦得铮亮,把厨房里的壁橱和炉子也都擦干净,把炉子周围的墙上贴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新铝箔纸,把家里有些漏水的水龙头给换成新的,还把厕所的马桶座给换了。母亲说原来的马桶座坐着不舒服。她看到家里的沙发旧了,弹簧不好了,坐着的时候有些塌陷下去,就去了附近的家具商店,在那里买了一套新沙发,让卖沙发的给运到家里来,把旧沙发抬走,换上了新沙发。她父亲说她懂事了,过去回家来总是坐着或者躺着休息,都是妈妈给她做饭吃,也从来没有帮着收拾过家,这次完全不一样了。母亲说回家了就好好休息,那些事留着让你爸去做,或者等到春节放长假的时候再做。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看他们。春节她不会再回来了,只能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看着他们。


她听见床头柜上的手机微弱地响了一声,知道是手机在提醒她有短信等着她去读。她翻过身,伸手拿过白色的手机来,举到眼前来。她按住底下的小圆键,漆黑的屏幕顿时亮了起来。她看见上面有一条他发来的短信,是昨晚他上了飞机发的,说已经坐上了飞机,如果飞机准点降落的话,下午五点就能坐灰狗到小镇了。他叮嘱她好好休息,要是想出去,可以到附近的海滩去看看。出门要多穿点儿衣服,海边风大,比陆地要冷。她看着短信,好像看见他坐在靠着舷窗的座位,低着头在往手机上敲字。他的手很笨拙,在手机上敲字总是敲错,有时敲错了字会闹笑话。自从他们各自回家去看父母,他们有两个多星期没有见到了。这两个星期,就像是两年一样漫长,长得无法忍受。

她放下手机,把双手捂在脸上。他真的要来了,就要来了。


他们的相识很偶然。一个阳光充沛的夏日中午,他们在建国门街上的一个空调开得很足的凉爽的CD店里偶遇。那家CD店在赛克大厦旁边,挨着一个美容院和一个糕点店。店面不大,但装饰得很精致,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披头士的海报。她在找王菲的歌,他在问店里一个新来的伙计哪张CD上有Natalie Imbruglia的《Torn》。伙计没听过这首歌,不知道在哪张CD上。她听过,知道是在一张叫《Left Of The Middle》的CD里,就带着他找到了那张CD。她好奇他为何喜欢这首歌,他说他第一遍听这首歌是在一家星巴克里,一下就喜欢上了。他们聊起了Natalie Imbruglia和一些歌手。她给他推荐了好几盘CD,他都买下了。那天她穿了一件海蓝色的裙子,其实她不记得那天穿得是什么,是他后来告诉她的。他说那天她身上有一股苹果味,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早上洗头用的是苹果味的香波。她也喜欢他衣服上的味道,那天他穿的衬衣很整洁,领口和袖口像是熨过的一样平整,白色的衬衫没有褶,很合身,一尘不染,带着一股洗衣粉的味道。他说他在对面那幢玻璃楼上的一家外企工作,每天早上上班之前都要自己把衬衣领口和袖口熨一遍。她说她在对面不远的一家医院上班,做护士,刚值完一夜的班。他们在CD店门口分手,他向北往高楼走,她向西往地铁站走。她过马路的时候想起他的脸很熟悉,不知在哪里见过,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他也在回头。他对她笑了笑,摆了摆手。她低头匆匆走过马路,差点儿被一辆车给撞了。

第二次见面也是在那家CD店里,他后来承认说是每天去CD店里看看,在那里等着她出现。而她呢,也是朦朦胧胧地有一种期待,想再遇见他,所以有一天中午也去了哪家CD店。她进门的时候,看见他正在低头翻着CD,头发有些自然卷曲地垂在前额上,阳光照在他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很严肃和认真。在那一刻,她开始有些怦然心动,喜欢上了他。他告诉她说很喜欢上次她推荐的CD,后来又买了那些歌手的别的CD。然后他从衬衣兜里掏出了两张王菲在首体的演唱会的门票,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她,愿意不愿意下个周末跟他一起去看王菲的演唱会。

当然了,她心里说。王菲是我最喜欢的歌星,怎么可能拒绝去王菲的演唱会呢?即使他是一个丑八怪她也会跟着去看的,何况他看上去是自己喜欢的那一款呢。


在人群拥挤的首体里跟他挨着并排坐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以前虽然她有过男朋友,但是从来没有那种迷乱。他的衬衣上依旧有洗衣粉味,袖口和领口依旧熨得很整齐。他们和别的粉丝们一起举起烧得滚烫的打火机,拉着手波浪般地摇晃。她的脸色被打火机的火苗映得绯红,手心里不断地在出汗,皮肤发热。当王菲唱到“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的时候,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看完演唱会后,他送她坐地铁回家,地铁上人不多,他们小声地聊着天。她知道他名校毕业后直接进了一家外企,做市场营销,经常出差,是负责南方一个地区的业务主任。他说他最苦恼的是喝酒,做营销的经常要跟客户吃饭,无酒不成席,总要互相敬酒。他酒量小,每次都喝得很难受,要去洗手间吐一场。他说有些客户一看就是想捞好处,拿回扣,但是面上总是道貌岸然,说得冠冕堂皇,显得一身正气。他说有个天津的客户就是这样,把价格压得很低,但是还想在里面拿回扣,这样的生意简直没法儿做。她说她在高干病房工作,最烦的是有些病人家属仗着权势无理取闹,鸡蛋里挑骨头。还有些病人很色的看她,用言语或者动作挑逗她,好像他们想对护士怎样就能怎样一样。即使她们受了欺负,院里也要她们忍气吞声,因为那些高干都是惹不得的。他说做营销的一个好处是可以到处走,到处去看。外企出差补助高,住得旅馆很好,南方的省市他几乎都走遍了。他说他喜欢宜昌那样的中型城市,坐在长江边的干净的石阶上,看江上过往的轮船。她说她喜欢南京,那里有梧桐树和夫子庙,还有秦淮河。他说他也喜欢南京,喜欢南京的中山陵,每次到南京出差都去爬中山陵。

不知不觉中,地铁很快就到站了。他说要送她到住处,她说不用了,时间不早了,要他早些回去休息。外面下着小雨,时间也快到午夜了,他说他不放心,坚持要送她。她拧不过他,只好让他送。他们没有带伞,他把一张报纸折起来给她遮着雨,她说不用了。好在雨并不大,只是一丝一丝的飘下来,打在皮肤上有点儿凉。她喜欢在潮湿的小雨里沿着街边走,让凉风掠过脸庞,吹乱头发,就像吹乱了的心绪。

他们在小雨里沿着街头走着,就像是在电影里一样。她只是希望这个雨中的场景能够是一个漫长的慢动作场景,即使全部影片都只是这个场景她也会喜欢。她喜欢他说话的声音,那是一种带着自信,让人安心的声音。当他讲起他喜欢的书籍和音乐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温和,充满磁力。她喜欢爱读书和爱听音乐的人。这个城市里按摩店和网吧越来越多,书店越来越少,人们都把业余时间用在看电视剧,打麻将,玩手机,吃饭和高谈阔论上,很少有人安安静静地读书和听音乐。她喜欢他身上的干净的洗衣粉味道,也许里面夹杂着他皮肤的味道和雨水的清新的味道。她喜欢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清澈的温柔的眼神。走过树下的阴影时,她会有一种无名的紧张。她从来没有爱上过别人,不知道爱的感觉是什么。在那个晚上,偶尔他们的身体会碰到一起,又赶紧分开。她的手有几次蹭到他的手,每一次都在她身上引起一阵颤栗。她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变得有些轻,语速有些慢,嗓音有些颤抖,甚至有些矫揉造作,不像平时的自己了。她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心里涌起,有一种不自然的颤栗让她紧张,有一种想要他抱一下的渴望。如果他要吻她的话,她想她不会拒绝的。

难道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吗?

雨夜,昏黄的灯光,寂静的街道,被雨水打湿的贴在脸颊的头发。紫丁香在街边开放,花香沿着街道弥漫着,公共汽车在身边驶过的声音显得很遥远。天空变成了暗紫色,街灯下闪着光的细雨在屋檐坠下,像是闪着光的铝箔墙壁。她像是走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走在玫瑰花瓣铺成的小径上,在夕阳里走过古色古香的石桥,桥边的橘子树上落满白鸽。她住在医院给护士们住的宿舍里,平时这样晚回宿舍,她总是走得很快,有些害怕夜色里会出来坏人。此刻有他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全,一点也不着急回宿舍。她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欢愉,想这样跟他在雨水里永远的走下去。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她的宿舍楼下。他跟她道别,感谢跟她在一起的这一个美妙的夜晚。他们在楼下分手,她飞快地跑上二楼,打开门,跑到窗户前去看他,正看见他站在一颗槐树下点烟。他熟练地把烟叼在嘴上,低下头,右手按住打火机,左手护着右手挡着风。一股细长的小火苗升起,舔着烟卷的一头。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的一侧,他吸了一口烟,向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背影不久就消失在黑夜里。她离开窗户,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怅和迷惘,有一股想哭一场的感觉。原来幸福可以让人哭泣。那个晚上,她躺在床上足足四个小时没有睡着觉,心里在不断地想着他,盼望着能够再一次见到他。

那时她知道,她遇见她的另外一半了。


他真的要来了。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希望他来又不希望他来。这是一趟死亡之旅,虽然她想跟他一起携手离开人世,但是如果他能够忘掉她,好好活下去,她也会很欣慰的。她知道没有他在身边,她已经死了,所以离开这个世界只会减轻她的痛苦。而他呢,没有了她可能会痛苦一段,但是以后会恢复过来,也许还会找到自己的幸福,重新快乐起来。她跟他说起想要离开人世的愿望的时候,原本是想告诉他自己心里的想法,没想到他说如果那样的话,他会跟她一起离开。她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说得是真话,于是开始计划这趟通向天国的旅程。但是在他们各自回家去看望父母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的父母,突然想到他的父母会多么的伤心。他过去给她讲过许多家里的事情,讲得最多的就是他的母亲。她知道他对母亲的感情,知道从小他就是被母亲宠着长大的,知道他的父母婚姻不幸福,但是他的父母因为有了他并没有离婚。她知道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不好,母亲说要靠着他来养老。她不敢想像他离开人世之后,他的母亲是否能够经受得住这么大的打击。她知道自己父母还好一些,因为他们毕竟依然很恩爱,在她离去后能够互相安慰。而他的母亲能去依靠谁呢?那个可怜的女人,看着儿子成长可能是她的唯一的快乐和希望了。想起他的母亲她就觉得有些内疚,想他的母亲知道他们一起离开人世的消息后,一定会怪罪她把他带走了。我一定是个很自私的人,她想。无论怎样我要他跟我在一起。

她掀开被子,穿着睡衣光着脚走到窗边,掀开窗帘来看,看见一只小松鼠从雪松上跳到白雪覆盖的草地上,在雪上蹦着,栗色的长尾巴一晃一晃的。松鼠不时停下来用爪子挠开雪,寻找着雪下埋藏的松果。可怜的小松鼠。她有一种想光着脚跑出去的冲动,想把桌子上放着的一袋坚果零食洒在雪地上,给小松鼠吃。小松鼠跳跃着消失在一颗雪松后面,再也不见了。

她放下窗帘,去浴室里脱了衣服,冲了一个澡,在冲澡的时候还在想他。他们经常能想到一起,甚至在同一时间说出同一句话来,过后吃惊地看着对方,惊异于他们的想法可以如此一致。她相信跟他一定是有前缘,不然无法解释为何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很熟悉。他是一个笨拙的人,做事笨手笨脚,但是对工作很认真,对约会很准时。他对别的人都很粗心,只有对她很细心和体贴。他经常出差,每次出差回来,都给她带一些当地的土特产回来。他知道她是王菲的粉,特别喜欢王菲,于是收集了有关王菲的各种报道,从上面找到了王菲父母的名字,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王菲父母的住址,然后请一个美院的朋友照着王菲小时的照片画了一幅素描,把素描和一封信寄给了王菲父母。他在信里告诉王菲父母说,长期以来一直是王菲的粉丝,想用这幅素描换一个王菲签名的照片,落款是她的名字和地址。不久之后,她很差异地收到了王菲的一封信,信里感谢那张素描,说引起了小时的很多回忆,说小时自己胖嘟嘟的,扎着两条小辫很难看,老觉得自己是个是丑小鸭。信里附上了一张背面有签名的王菲高中的照片,感谢她是一个这么上心的粉丝。她猜到了是他干的,拿着王菲的信和照片问他的时候,他只是呵呵。她问他为何把素描寄给了王菲父母,而不是直接寄给王菲。他说哪个家长不喜欢看孩子小时的样子呢,他们一定会把素描和信亲自交给王菲的。王菲是个很孝顺父母的人,父母让回信就一定会回的。


这个世界很难,这个世界很让人绝望,连死其实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她走出浴室的时候想。死亡其实是一种奢侈,有时你没有办法,为了不让自己的亲人伤心,只好忍痛继续活着。她多么希望他们都是无牵无挂的人,那样离开这个世界就会心安理得多了。她知道人们经常说,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但是对她来说,死亡比活着更容易,你只需要咽下十片小药瓶里的三唑仑安眠药,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就都会消失了。

在梳妆台前拢理湿漉漉的头发的时候,她看见镜子里的眼睛很红肿,肿得鼓起来,显得很难看。她拿出眼线笔来,仔细地一笔一笔画着眼线,又在眼皮上涂上一层青黛色,尽量遮掩着红肿的眼皮。再过几个小时他就会到了,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过,也不想在他面前哭泣。

最后在一起的日子,她想让他们过得快乐一些。
 


用唇膏抹完嘴唇,化完妆后,她看着镜子里重新变得美丽的容颜,心情变得出奇的平静。她走回到床边,手向后撑着床,一条腿搭在另外一条腿上,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她想现在他应该还在飞机上,也许正在倚靠着舷窗,透过厚厚的玻璃看着外面的茫茫的云海,沉浸在遐思之中。想起她和他的相逢,她觉得那就是一种缘分。如果那天中午她没有去CD店,也就不会遇见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他。也许他会去她们医院看病,跟她在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的某个电梯上相遇。她端着药盘子,跟着别的护士说笑或者独自站着。他捏着药方,眉头紧皱,焦虑地看着电梯的灯在不断闪亮。在门开时他们其中的一个会跨出电梯,迈进走廊,对另外一个都不会有什么印象,也许都不会注意到和另外一个人擦肩而过。遇见一个人是缘分,能不能在一起长相守就是命了。

她想去海边去看看,但是觉得有些饿了,就想先去吃点儿东西。旅馆里说有免费早餐,她想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她从行李箱中翻出一套干净的蓝色牛仔裤和白色的毛衣,穿好羽绒服,挎上手包,锁上门去了旅馆的前台。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面在看电视新闻,看见她进来,很热情地站起来打招呼。

晚上睡得好吗?老板娘很关切地问她。住在这里习惯吗?

还好,她微笑了一下说。这里真是安静啊。

明天就圣诞节了,人们都回家过节去了,老板娘看着她的红肿的眼睛说。不然的话你会见到一些石油公司的工程师们的,那些工程师们都是男的,可喜欢跟镇上的女人们搭讪了。他们见了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自己住在旅馆里,一定会上来跟你套磁的。我们这里有免费的早点,你想吃点儿什么吗?正好我也没吃早点呢,我们可以一起吃。

什么都行,她打量着屋子的四周说。我什么都爱吃。

那我去给你做两个咸肉煎蛋去,老板娘站起来说。你想喝什么饮料吗?我们这里有牛奶也有橙汁。

有热水吗?要一杯热水就行。

有,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做煎蛋,做好后马上就给你端来。


老板娘进了旁边的厨房做早点去了。她脱下羽绒服坐在沙发上,好奇地看着沙发旁边墙上的一个布告栏,上面各种各样的卡片和信签,还有一个显得很旧的流线型的可乐瓶子挂在上面,瓶子里面有一张看上去已经发黄的纸。她想起自己高中毕业的时候,有一次跟父亲去海边,往水里扔了一个漂流瓶,也用的是这样的汽水瓶。她想不起来当初在漂流瓶里放的纸条上写得是什么字了。她站起来,走到布告栏前仔细端详着汽水瓶,看见里面的纸片卷曲着,孤独地斜倚在玻璃壁上,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老了的女人在默默地躺着,等待着有人来解开她的身世。纸上的字看不清楚,像是蓝色的钢笔水写的,字迹的颜色早已变淡,像是变得憔悴的女人的容颜。

那是对面咖啡屋的主人放在这里的,老板娘端着一个托盘站在她的身后说。

她吓了一跳,扭过身,看见老板娘弯腰把托盘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托盘里是两盘煎得金黄的咸肉和鸡蛋,还有几片烤好的面包,一杯牛奶,一杯热水,两套刀叉,几张纸巾。

那个漂流瓶挂在那里很久了,老板娘把一杯热水放到她面前说。里面的字谁也读不懂,你要感兴趣的话,一会儿吃完早点你给看看,说不定你能看懂呢。咖啡屋的那个人是是个很少出门的人,每年除了在他母亲的忌日到对面的山上去看看他母亲,平时总闷在咖啡屋里,不是招待客人就是画画。那年他去完母亲的墓地,在回来的时候,绕道儿去了前面不远的沙滩去看海。在那里,他捡了被水冲上海滩的这个漂流瓶。他看不懂里面写的字,就拿到我这里来,让我帮他看,可是我也看不懂。我就把瓶子给栓在告示栏上了,等着有一天能有一个旅客看见它,读懂它。咖啡屋是小镇上的一景,里面的咖啡做得很好,甜点也不错,你要没事儿该去看看,尝尝里面的甜点,很好吃,比我做得好吃。

我听说了,她用叉子扎着盘子里的煎蛋说。下午我要去那里等灰狗到站。

你别看那里现在很清静,过去可热闹着呢,老板娘一边用刀用力地切着咸肉一边唠唠叨叨地说。咖啡屋的那个人小时后特别会画画,杂志都报道了,说是个画画的神童,像莫扎特一样的神童。那时来看他画画的游客很多,要排长队才能进去。后来有一段时间他不画了,游客也慢慢少了,再后来就没人看他画画了。

为什么不画了呢?

谁知道,老板娘耸耸肩说。有人猜是因为他妈去世后他悲伤过度。还有人说是因为他喜欢的镇上的一个女孩去了别的城市后,跟别人好了。具体怎么回事儿谁也不知道,反正有一段他什么也不画了。


那他不画画干什么呢?过了一会儿她好奇地问。

看书,咖啡屋里有好多书,老板娘把咸肉放进嘴里说。都是他妈留下来的。他没事儿就看书。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是镇长告诉我的。说是有一天一个潦倒的作家来小镇上体验生活,想写一篇海边的小说但是写了一个开头后就再也写不出来了。作家天天在咖啡屋里愁眉苦脸冥思苦想,有一次起身去上洗手间,把打开的电脑留在桌子上。他呢,收拾桌子的时候走到作家的桌子边,看着电脑上面作家写的开头,就坐下来,在上面敲起字来。镇长说那天正好在那里,亲眼看见他敲键盘,字符就像飞一样地从键盘上蹦出来,像是在钢琴上弹出一串串音符一样,转眼充满了屏幕。他不停地敲着,听不见门响,看不见走进来的人,外部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作家从洗手间回来,吃惊地看着他,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他身后看着,咖啡屋里喝咖啡的人也都围过来看,就像过去人们看他画画一样。谁都不知道他会用电脑,他从来没有用过电脑,也没在电脑上敲过字。就像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画画一样,他越敲越快,敲得看的人眼花缭乱,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他敲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住手,等他停下手来时,才看到身后站了一圈人。他看见作家站在他身后,就很抱歉地站起来,跟作家说了声对不起,把电脑和座位都让给作家,自己走回到柜台后面去了。

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怪人吗?她心里想,不禁往对面咖啡屋看了一眼,多出了几分好奇。

他敲得是什么呢?

谁知道呢,没人看清楚,老板娘说。他的手敲得太快,看的人眼睛都跟不上。

哦,她有些失望地说。后来呢?

他以后再也没有敲过,老板娘说。不过镇长有一次说那个作家从小镇走后,写的小说改了风格,像是外星人写的,谁也看不懂,自成一派,居然成了一个名作家。又有人说那个作家后来又来过小镇一次,在咖啡屋里喝了一杯咖啡,把一个奖牌和一本书放在柜台上就走了。


后来他又画画了吗?她吃完自己盘子里的咸肉和煎蛋,把手里的刀叉和桌上的纸巾都放进托盘里说。

又接着画了,老板娘把托盘收拾起来说。镇长有一次晚上在咖啡屋坐着,看见他走到了蒙着一块白布的画架前,手在画布上抚摸着。有人要过去看他在干什么,让镇长给拦住了。镇长不想让别人打搅他。但是他没有去拿搁置在画架上的笔,也没有掀开画架上蒙着的白布,而是在画架前闭上了眼睛,手在白布上摸着。过了一会儿,他低着头走回柜台,把手支着下巴发愣。镇长这时才走到画架前,掀开蒙在画架上的白布,发现画架上原来空白的画纸上,出现一幅画,好象是他隔着白布画上去的。只是这幅画再也不像是原来他的画。画上没有他过去喜欢用的鲜艳的色彩,而是整块整块的蓝色和褐色。画面上也不再是欢乐的场景,而是看着让人难受的画面。有人说看见镇长后来把这幅画给偷走了。镇长一定以为那是他的最后一幅画,会很值钱,谁知道他从那之后就恢复了画画,再也没有停。

太传奇了,她摇头说。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肯定是镇长编的。这里有餐馆可以晚上吃饭吗?

今天是圣诞夜,餐馆都不开门,老板娘走回柜台后面说。镇上有一家小餐馆,离这里不远,但是圣诞夜和新年都不开门。我一会儿也要回家了,家里人都在等着我烤火鸡呢。你要想吃饭,只能去对面的咖啡屋买些吃的,那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开门,从来不关门,今晚也不会关门。

好的,她有些失望地说。不过我想先去海滩看看。

海滩就在前面不远,老板娘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副望远镜说。你拿这副望远镜去海边看海吧,这是原来一个喜欢看鸟的旅客走时忘记带走了,拉在这里的,等你走的时候放在屋子里就行了。

太好了,谢谢你,她接过望远镜说。


太阳在海上高高地升起,把周围的云层抹上一层蛋黄一样的颜色。海边的灰蒙蒙的雾里,她站在灯塔下的一个简陋的栈桥上,举着望远镜在看礁石上栖息的水鸟。她一直向往着在海边看鸟,但是过去从来没有能够这么做过。那些长着白色的翅膀和灰色的肚皮的海鸟,它们的翅膀轻盈地掠过海面,扑打着消失在云层的阴影里。银青色的海水卷着灰白色的波涛滚滚而来,波涛淹没了岸边被岁月侵蚀了的带着黑色斑点的木桩,涌上了粗粝的沙滩,像是要扑上木质栈桥来。波涛撞击了一下栈桥的木桩,溅起的水花蹿上了栈桥,扑到了离她的脚面一米远的地方,消失在木板的缝隙里。栈桥在水中轻轻摇晃了几下。她放下了望远镜,低头看了一眼海水打湿的脚下的木板,又继续举着望远镜瞭望不远处几艘渔船的桅杆。渔船一定好久都没出海了,桅杆上落着厚厚的雪,像是岸边覆盖着雪的树枝。一艘十几米长的游艇靠在岸边,游艇顶上和甲板上包着一层雪,就连长方形的黑色的窗棂上也堆积着一些雪。

十二月的冷风呼啸着穿过栈桥,穿过她的身体,把栈桥后面的石板路上的雪卷起在空中飞舞。栈桥不长,伸出海面的地方只有十几米,一层厚厚的木板被短粗的圆木固定在水面上。几把木质长椅固定在栈桥上,椅面上堆着小山包一样的雪,像是好久都没有人坐了,上面印着海鸥的细小的脚印。栈桥四周是一米多高的有些腐烂的木头栏杆,栏杆上罩着一张网孔很大的破损了的尼龙渔网。咸湿的潮气在海风中弥漫着,闻起来像是森林中弥漫的青苔的味道。一层又一层的波涛从地平线滚滚而来,闪烁着特有的银光,毫不留情地吞噬着海上的一切。冲上沙滩的波涛丧失了力量,像是千百条小鱼洄游一样从沙子上疲惫不堪地退去,带着豆子撒在纸上一样的密集的响声。

她站在木质长椅边,望远镜移向了岸边的耸立的灯塔和塔边的一片刀削一样的悬崖峭壁。石崖上刻着一条一条的天斧的痕迹,阴沉地连绵在岸边,像是囚禁基督山伯爵的环形孤岛。几缕厚厚的灰云飘在灯塔后面,衬托着灯塔的严峻和沉默,岩脚下泛着一层海水撞击出来的白色的雾气,水花散落在岩边,像是男人刮胡子的泡沫。从侧面看去,她的逆光的一半脸部笼罩在光线的阴影之中,像是一个黑色的剪纸。她的嘴唇紧抿着,随后又张开,长长的黑睫毛眨了一下,像是一只黑蝴蝶张开了翅膀。一缕黑色的头发被海边的风拂到脸颊上,头发梢触摸到了她的有些上翘的嘴角。她咬了一下嘴唇,从望远镜里向着天际看去,天水交接之处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清。

一只海鸥从栈桥右侧飞过来,贴着海面从望远镜前不远的地方飞过。望远镜里,一闪而过的海鸥浑身雪白,只有翅膀的尖部是黑色的,嘴是褐色的。她放下了望远镜,目视着海鸥穿过栈桥上的木栏杆,消失在一艘渔船的桅杆后面。她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表带是白色的,银灰色的秒针在椭圆形表盘上滴答着走着,黑色的时针指向十一点半。她把望远镜头盖上皮盖,塞进肩上挎的手包里,转身走下摇晃的栈桥,沿着来路慢慢走向远处的船型咖啡屋。咖啡屋顶烟筒上冒出来一缕白色的烟,笔直地凝固在半空中。

椭圆形的窗口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她终于走到了厚重的橡木门前,把手放在门把手上。隔着门上的有些雾气的窗户,她瞟了一眼里面,看见光线有些昏暗,除了一些座椅之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像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她犹豫了一下,心里有点儿害怕,但是还是用了一下力把门拉开了,一股热气和咖啡的特有的香味儿顺着门缝飘了出来。她走得有些累了,想到里面去喝一杯暖暖的饮料,再要点儿吃的,然后在里面坐着休息一会儿,等着下午五点的灰狗到来。那时,她就能见到她的他了。
 
断断续续的但是很认真地拜读了你的大作!难得啊--很长时间没有读过小说了!写得很好!为我渥村的确是卧虎藏龙而欣慰和骄傲。
 
断断续续的但是很认真地拜读了你的大作!难得啊--很长时间没有读过小说了!写得很好!为我渥村的确是卧虎藏龙而欣慰和骄傲。
谢谢鼓励。现在的网上连续剧和娱乐节目很多,大家很少读小说了,即使读也是读那些短平快的,容易读的。
最近忙,更新得比较慢。
 
谢谢鼓励。现在的网上连续剧和娱乐节目很多,大家很少读小说了,即使读也是读那些短平快的,容易读的。
最近忙,更新得比较慢。
不是因为那些原因。我比较倾向于读些历史和回忆录,或者传记什么的。另外一个原因很少接触小说是现在的很多作者太虚无缥缈,不着边际,所以不愿意读也实在读不下去。每次去图书馆找中文书,往往是几个小时也找不到一本有兴趣的。
 
最后编辑:
在网络上则是有很多东西确实是短平快,但是往往是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摸不着头脑,就如快餐一样填饱了肚子却不知是什么味道。我喜欢看一些有真情实感,有一定思想内涵的东西。他们不是为了发表而发表,不受浮华尘世的影响。想起来这里的另一位朋友说起过想要写点关于80年代的回忆,而她的出版界的朋友说“没有市场”之类的话,我是很不以为然的!如果我们写东西不受其他的影响,只是为了责任或者良知或者自己的感觉而写的话,即便现实不怎么接受也没有关系,真正的好东西,历史总是不会忘记的。所以我觉得你们应该写。而那些仅仅为了市场为了迎合特定读者或者特定时期的作品,我认为则毫无疑问是没有什么生命力的。即便某些时间受到某些人的追捧,但是不会留下太多影响的。
期待看到你更多更好的东西来读!
 
最后编辑:
在网络上则是有很多东西确实是短平快,但是往往是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摸不着头脑,就如快餐一样填饱了肚子却不知是什么味道。我喜欢看一些有真情实感,有一定思想内涵的东西。他们不是为了发表而发表,不受浮华尘世的影响。想起来这里的另一位朋友说起过想要写点关于80年代的回忆,而她的出版界的朋友说“没有市场”之类的话,我是很不以为然的!如果我们写东西不受其他的影响,只是为了责任或者良知或者自己的感觉而写的话,即便现实不怎么接受也没有关系,真正的好东西,历史总是不会忘记的。所以我觉得你们应该写。而那些仅仅为了市场为了迎合特定读者或者特定时期的作品,我认为则毫无疑问是没有什么生命力的。即便某些时间受到某些人的追捧,但是不会留下太多影响的。
期待看到你更多更好的东西来读!
你说得很对。我觉得是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希望将来能够写得好一些。
花些时间,留下点儿文字,自己也觉得是做了点儿能看得见的事儿吧。
 
不是因为那些原因。我比较倾向于读些历史和回忆录,或者传记什么的。另外一个原因很少接触小说是现在的很多作者太虚无缥缈,不着边际,所以不愿意读也实在读不下去。每次去图书馆找中文书,往往是几个小时也找不到一本有兴趣的。
我也是,喜欢看历史传记一类的书。现在的小说有些是接受不了。
 
哗,没来一阵子,原创老大又出大作了,拜读中。。。。。。
 
读到眼睛湿了!
金哥好。
嗯,伦家读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种忧伤蚀心怀的感觉了,再读下去,恐怕伦家滴眼泪会把伦家淹没滴。
 
最后编辑:
不是因为那些原因。我比较倾向于读些历史和回忆录,或者传记什么的。另外一个原因很少接触小说是现在的很多作者太虚无缥缈,不着边际,所以不愿意读也实在读不下去。每次去图书馆找中文书,往往是几个小时也找不到一本有兴趣的。
这个伦家就有点不同意,很多小说的题材都是来源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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