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王刚~《英格力士》

我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吗?我灵魂里的东西比别人装得更多?我曾经问过王亚军什么叫SOUL?我为什么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男孩子们总是那么高兴,他们闹着,笑着,十四岁对于他们来说是玩的年龄,因为他们仍然在高声唱着那样的歌:

  洪湖水呀浪打浪,丫头子逼上长白毛,儿娃子手拿冲锋枪,咕噜咕噜上战场


  而我却像女人那样地忧伤。

  你的脸很黄,是不是病了?我每天早晨都睡不着觉,我总是睁着眼望着窗口。他走到我的跟前审视着我的脸,渐渐地仁慈的微笑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他说: 你是盼着有人从那儿飘进来吗?我的脸红了。显然,王亚军知道我的心思。他说:你这样下去会被毁了的。我说:我为什么会这样?他一时没有说话。我的眼泪流了出来,痛苦使我浑身瑟缩成一块,像是一个装满了煤炭的麻袋。沉默了很久,当午后的阳光照在我屁股上的时候,他突然说:多久了?好几个月了。。难怪你最近上课老是看着窗外。我没有办法,我老是睁着眼睛。承认这件事,当着另一个人对我而言是无比痛苦的,因为我说过,我的确感到自己肮脏。他看着我,就像等待着要作出一项重要的决定。

  我再次沉默。拿起了那本词典,随便一翻,也许是命运让我成为那样的人,自慰这个词再次出现了,他在我的眼前,闪着光泽,就像是为镜框镶了银边。

  王亚军就是在那一刻走到了我的跟前,当看着词典时,他也看到了那个词,他说:

  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

  我楞了,当时我可能是张着嘴,一时忘了闭上我的嘴唇,样子一定非常蠢,但是一个像王亚军这样文明的人竟然跟我说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这无疑于雨后的阳光,它们的到来显得温暖而又出人意料,它们过于强烈,我因为刺眼而不得不闭上眼睛。我看着他,头脑渐渐地恢复了感觉,我听清楚了他的话,他是说了,他说他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

  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出了如此大的问题的人,不仅仅是我一个,连像王亚军这样的绅士都是这样,那肮脏的人绝不仅仅是我。

  你是不是有犯罪感?

  我点头。

  其实,你不必这么压抑,每个人都要经过这样的时期,说着,他叹了口气,又说:可惜你爸爸不在,应该让他对你说这番话的。

  我爸爸不会对我说,他很少看我,他太忙了。

  说这话时,我突然再次被委屈袭击,内心有些潮湿,在这个时候我有些想念我的爸爸,他在哪儿,肯定还是在原子弹基地,他在遥远的地方干什么,在搞氢弹,他为他们设计了大楼,而他们就在他设计的大楼里搞武器,爸爸在保卫祖国,可是他忘记了我,他的儿子。

  这个孩子因为自己的成长而感到自己有罪,他渴望交流。渴望父亲的嗓音在他身边回荡。

  手淫的具体过程是不太需要大人教的,如果他是一个聪明的男孩儿,他就应该天生会作这件事。我的英语老师除了让我学会了那首古老的<月亮河>之外,他还让我意识到每当黎明想念女人,浑身燥热是无罪的。

  我的身心解放了,因为我放下了包袱,轻装前进,在乌鲁木齐秋日的泥泞之中,我走路的姿态又开始轻快了。我又回到了那种幸福时光,看着远处闪亮的雪山,又像个快乐的孩子一样,在阳光的照耀下说:

  天山,你好。

  也许还是应该用自慰这个词,那样会干净些,自己安慰自己,或者说,自己抚摸自己,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无论汉语和英语,在说明这个动作过程时,都很准确。

  我在这样的过程中度过了第一个黎明,接着的几天,我都不再睁眼看着窗外,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几天之内没有再发烧,接着又是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母亲在一个早晨发现了我的动作,并揪住了我的头发。

  那天我又睁开了眼睛,我意识到自己又需要了。可是,我忘了在晚上小解之后关上门。第一缕阳光快要来临了,我必须作。今天是想像着阿吉泰还是黄旭升呢?我犹豫着,渐渐地她们两个人又合成了一个人,是阿吉泰。她全身赤裸着,留着长头发,在蒸汽中来回走动。那似乎是个澡堂,我只能看到她的后背,开始我没有意识到她就是阿吉泰,直到她回头看我的刹那,我看到了她洁白而红润的脸上全是水洙,她在微笑,然后她的胸全部暴露在我的面前。她的大腿和腹部全是洁白的,不像是以后当我长大之后看到的任何女人。阿吉泰在我的想像中是洁净无比的,那时我不知道女人身体的结构,以及她们毛发生长的部位,仅仅是阿吉泰的微笑和她光洁的肚腹就让我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而不顾一切。
 
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进来的,我根本不知道,我只是像发疯一样地在动作着自己的手。母亲很可能观察了我一下,然后,她又冷静地看了半天,她肯定是想弄清楚我究竟在搞什么明堂。她先是有些迷乱,接着她开始吃惊,最后她狂怒而粗暴的去拉我的被子。

  我就是在那一刻被从自身的迷恋中唤醒,我睁开了紧闭的眼睛,立即被吓得失去了控制。


  母亲就站在我的面前,她的眼睛与我的眼睛紧紧地对在了一起。

  然后,母亲突然像失去了控制的野兽一样狠狠地拉我的被子,我立即开始反抗,我不能让她拉开。已经开始发育的我有了超过一个像母亲这样女人的力量,她渐渐感到了体力不支,她拉不开被子,渐渐丧失了气力。

  母亲的激情也随着力量一样开始消失,就像潮水消失在沙滩上,母亲的冲动消失在她的眼泪中。

  我永远也忘不了母亲在那天的眼泪,她对我的绝望是彻底的。她从来没有想到在她每天的忙碌之中,她的儿子已经堕落到了如此无耻的境地,渐渐流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在痛苦中变得茫然,并缓缓地松开拉着被子的手,转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她在自己与父亲的房间里嚎淘大哭,就像她死了自己的父亲那天。顺便说一句,她的父亲是因为腿断了,掉进她家乡的池塘里淹死的。她的父亲是一个读书人,把她培养成了一个清华的女生,按理说她应该懂得自己的儿子正在作一个男人应该作的事情。

  可是,失望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她在自己屋子里哭得极其伤心。她的哭声让我在床上躺不住了,尽管我没有射出来,却再也无法继续进行,我穿上衣服离开了床。走进了她的房间。

  我想向母亲说点什么,但是羞愧让我几乎无法面对她的脸。我应该认错了,对吗?就像是我小的时候打碎了家里的瓶子,然后,在父亲和母亲的教育之下,我说:妈,我错了。可是,今天打碎的不是一个瓶子,而是我与母亲之间的平衡。是她对少年时代的我的信任。

  时间过得很慢,好像过了几个世纪,突然母亲转过脸,她擦拭着眼泪,当她的脸上没有了任何泪水的时候,她说:

  是他教你这样作的吗?

  我慌乱地说:谁?

  母亲说:那个英语教师。

  我更加慌乱,尽管吱吱吾吾,答案却早已写在了脸上。

  母亲洗脸,梳头,犹豫着用雪花膏轻轻地在脸上擦了一点,然后她快步地走了出去,我是从她的脚步声里听出了仇恨的。

  是你教刘爱的吗?是我教他的。

  王亚军竟然承认了,他显得那么镇定,就和刘胡兰或者许云峰一样。

  母亲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了王亚军的脸上。

  王亚军没有动,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吃惊的成份。

  你这样教唆孩子,我要去告你。你去吧。你会后悔的。我不后悔,我只是对你有些失望。从此我决不让我儿子走进你这个门。我同意。我也不会再让他进这个门。你说话算数?我说话算数。

  对话是在王亚军宿舍里进行的,那个中心人物,那个男孩子就在伸向窗口的老榆树枝上偷听,他看到了一切。他当时作为一个旁观者比这一男一女两个大人谁都看得更清楚,他与他们有一点距离,这正好让他看到了全部的场景。只是王亚军最后说的那几句在今天看来有些造做的话,让他终生难忘,并让他回忆起来就感动得真想流泪:

  我觉得一个女人不应该那样对待孩子。他需要人帮助,他需要朋友。而不是像你这样。

  母亲没有理他,像要摆脱妖魔一样地离开了王亚军的房间。当门重重地关上之后,王亚军开始照镜子,他的脸被母亲打得有些红肿。

  他照得很仔细,并轻轻抚摸自己的脸,然后,他摇摇头,开始笑起来,我那时就懂得他那不是真正的笑,那是自嘲。

  王亚军与我的关系因为母亲的干涉而变得十分尴尬。
 
母亲找了校长,不让我当英语课代表。在校长的命令下,黄旭升再次当了英语课代表。这也许对于王亚军没有什么损失,女生又可以围绕在他的身边,可是,我完了。文明离我而去。

  就是说我完全陷入了孤独,王亚军不理我,他不再对我说话,就是说他的那些智慧的语言现在又只对黄旭升说了,同时,那本词典我也没有机会翻了,它们被锁在了英语老师的宿
舍里,从此不见天日。

  有相当的时间,我几乎把它当成自己的书了,我想翻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去翻。那里边丰富的词汇让我发现了人生的真谛。

  一个绝望的孩子是可怕的,在今天,他可能去吸毒,会突然离家出走,也许他会去树村见那些摇滚者,并充满反叛的写下我操你妈,操你姥姥,操领导,操文件,操四书五经,操电视,操宝马汽车,操豪宅,操贷款--之类的歌词,因为他们有操的东西,他们可以随便操,可是,那个孩子不同,当时几乎没有这些东西,社会在的力量在那时无比强大,他是属于受压抑者,极端地感到恐惧,他是在恐惧中才发现了英语以及香水的。

  能够随便操对他来说是太奢侈了,想也不敢想。

  但是,一个孩子的绝望仍然是可怕的。即使他是那个时代的孩子。

  他进入了这样一种思绪:

  英语老师王亚军可以不理他,可以不再让他看那本英文词典。但是,他也可以不理英语老师,他甚至对他产生了反感。

  不理英语老师的结果是他从此再也听不到那些让他变得智慧的语言,但是,英语老师王亚军的智慧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他头脑里固有的吗?不,不是,是从那本英语词典中来的。每个人说的话都是由词构成的,而英语词典里拥有无限的词汇,任何伟大的人,他们的思想都是从这本词典里得来的,因为他们把这本词典里的词汇重新排列组合,所以词典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书,跟圣经一样重要。

  这话是谁说的?

  英语老师王亚军。

  这本是在那时的孩子几乎很难听见的充满古典情怀的话语,这话使孤独的孩子得到了启蒙,启蒙的孩子在新的形势下变得绝望,绝望又让他产生了可怕的念头,念头促使他去行动。

  偷英语词典。

  这个孩子列出了周密的计划,他不亏是知识分子的后代,他爸爸是设计师,妈妈也是爸爸的同行。他一生下来就懂得计划:

  王亚军的门并不全是由木板组成的,上边有框,框里镶着玻璃。只要把离暗锁最近的一块玻璃打下来,伸手进去拧动暗锁,门就开了,而词典就在那个小书架上。然后,就是逃跑了。

  有两条路,如果一切顺利,那就仍从门口出去,如果正好门口来了人,或者出现了别的意外,那可以打开窗子,跳上外边的老榆树枝,从树上逃脱。

  。那是晚上,月亮和星星都在闪耀。

  我走得离学校越近,心里就越紧张,当走到了王亚军的窗下,灯是黑的,我的心狂跳起来。 看来可以在今天下手了。

  一想到要偷东西,我感到自己的尿突然憋了,。我有些恨自己,我是一个胆小的孩子。那时,我抬头看了一下月亮,突然内心产生了想哭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在委屈,饥饿和寒冷中撒了泡尿。

  学校大门已经关了,但是一楼厕所有一扇窗户是坏的。我来到了厕所外,犹豫了一会儿,从窗户里爬了进去。

  我像一个真正的小偷那样地走在过道里。

  可是,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仅仅想偷那本英语词典,就已经把我的尿吓出来了。

  我来到了王亚军宿舍的门前,我脚步轻得连自己都听不到,看着王亚军的门,还有那片我想在今天晚上打碎的玻璃,我再次犹豫,如果今天让我确切地描述当时的心情,简直可以用百感交集这样的大词。我甚至想到了这样的问题,父亲当年设计这座楼的本意,是想让他的儿子在今后的某一天来这儿偷东西吗?
 
在黑暗中,父亲的脸像月亮一样地浮了过来,他的眼睛仁慈而又悲悯,里边充满了对我的爱意。他似乎在对我说:

  请你最好不要偷东西。

  我说我没有办法。我需要那本词典。


  他说:那偷东西是犯法的呀。

  我说:那个打你的人犯法,每个人天天都在犯法,我为什么就不能犯法。

  父亲有些失望,他的眼神里充满泪水。

  这时,突然有人走过来,是从校长办公室那边来的。我连忙躲进厕所。

  那声音是朝厕所来的,我慌忙地溜进了最里边的那扇门,并透过空隙朝外看着。

  进来的果然是校长,他似乎喝了点酒,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他站在那儿撒尿时都显得有些摇摇晃晃。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仿佛已经看见了我,这让我就像被抓了一样的害怕。

  校长离开了厕所,他走到了王亚军的宿舍门前时,停了一下,然后,他狠狠地敲了一下门。

  我在厕所的门口悄悄地看着。

  突然,那门竟然开了。

  王亚军从里边走出来。校长说:这么早,你宿舍为什么黑着灯?王亚军说:我有些不舒服,早早睡了。我吓得差点没有喊出来:原来他在里边,我刚才幸亏没有砸玻璃。校长说:来,穿上衣服,到我办公室来,然后,我们一起出去。王亚军说:有事吗?校长说:当然有事,你老是骚挠人家阿吉泰,他们单位的领导找我了。咱们今天就去她的领导那儿,你当面说说清楚,向别人道歉。王亚军的声音提高了,说:我是一个单身男人,我喜欢阿吉泰,我找她,她也愿意跟我说话,我不需要道歉。校长说:你说话声音小点,走,如果你不道歉,明天你就走人,还回去挖防空洞。王亚军不吭气了,他回到屋里,当他穿上衣服走出来时,校长说:

  我理解你,我知道为爱情受难是多么痛苦,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你在上海上大学的时候?是你爸爸把那个传教士认作干爹的年代?要不是我坚持设英语课,说你的语音比别人都标准,坚持用你,你一天也呆不住。

  王亚军不说话。校长说:你喜欢给孩子们教英语,对吗?王亚军点头,说:对。

  校长:那你就给我放老实点儿,别再找阿吉泰,咱们现在就去他们领导办公室,说不定阿吉泰也在那儿。王亚军就等在他的宿舍门口。校长回去穿衣服,直到他回来时,才边走边又拍拍王亚军说:漂亮女人不能随便去找,你觉得漂亮,别人也觉得漂亮,争的人多了,就会出事。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吧。王亚军说:那你为什么还是独身?为什么不找个一般的?校长叹口气,说:我一生就爱一个女人,算了,不说这些。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人的对话使我感到校长这个人也许不是坏人,要不为什么他能跟王亚军说这些,就好像他们是朋友,就好像校长是两个人。

  他在白天是一个人,在晚上又是另外一个人。

  两人经过厕所的门,朝校外走去。

  整个楼内再次安静下来。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行动就要开始了。

  我从厕所里拿出一块砖,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已经没有什么好犹豫了。我抬手就朝王亚军的玻璃砸下去,声音并不太响,那玻璃没有碎,就朝里边掉了下去。看来,这面玻璃本身就是活动的。我真是太顺利了。

  我仔细地听了听,四周仍是一片寂静,我把手伸进窗洞,拧开了门,然后像走进自己家一样地走了进去。

  一切都是黑的,我不敢开灯。

  房间里的气味让我产生了某种恋旧的感觉。好几个月了,我进不来,今天却是以这样的方式,我作为小偷来造访这里。

  我十分明确地走到了小书架旁,熟练地朝平时王亚军放英语词典的位置伸地去,可是,凭着手感,我就知道那本厚书不是英语词典,虽然它的外壳也是硬的,我心里一阵紧张,是不是那本书已经丢了?

  我浑身上下立即出了冷汗。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夜,借着月光我仔细地翻着小书架。那上边一共也就才几十本书,我连续翻了好几遍,却仍然没有发现那本英语词典。

  我开始在桌上,床上,枕头边,窗台上,地上,甚至于床底下,像发疯一样地找着那本书。


  可是,倒处都没有那本英语词典。

  尽管房间里不热,可是我却大汗淋漓。

  我在以后总是能理解,为什么被小偷光顾过的房间总是那么乱,似乎房间的主人几年才能把它整成那样混乱。因为小偷在进入了别人家之后,身上的全部能量都有超常的发挥。

  最后,我有些歇斯底里了,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放在了王亚军的那个箱子上,我把它从上铺拖下来,打开一看,里边竟然全是照片。借着月光我仔细地看,那照片上全是阿吉泰。我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箱子里边放的全是阿吉泰?王亚军平时很节省,在食堂打饭时,我经常能看见他。就是做红烧肉的日子,他也不买,他总是吃粗粮,素菜,那不是一个减肥的年代,那是一个挨饿的年代。那时,在乌鲁木齐,你错过了一次红烧肉就等于你在今天错过了一次去非洲游玩的机会。王亚军把节省的工资都用来给阿吉泰拍照片了,他真是了不起。

  我一张张地看着阿吉泰的照片,有许多是在西公园阅微草堂旁的鉴湖照的,有些是在乌鲁木齐河的沿岸照的,有在乌拉泊燕儿窝的山上照的,也有在烈士陈潭秋,毛泽民(就是毛泽东的弟弟)的墓碑前照的,还有在天山上的松林草地上照的。

  这说明阿吉泰和王亚军游变了乌鲁木齐,他们甚至于还去了天山。

  我的心里一阵阵刺痛着,我们这些孩子的确不如大人,他们能谈恋爱,他们能一起出去。我们呢,只能在阿吉泰没有下班之前,远远地望着她,我们张着大嘴,像个贪婪的傻瓜。

  我好像已经丧失了此行的目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把头从阿吉泰的照片中抬起来,词典肯定是没有了,我得走了。

  我轻轻打开门,听见有人从楼梯上来,远远地走在过道里,他们的脚步声让我紧张。

  我赶紧关上门,轻轻地打开窗户,又听到下边有人在说话。

  李垃圾和黄旭升正站在窗外的树下。

  我立即把身子缩回来。

  李垃圾正兴高采烈地对黄旭升说着自己跟踪王亚军和阿吉泰的情景。在他的叙述中我渐渐听明白了:王亚军再次被阿吉泰拒绝,不管他为阿吉泰作了什么,都没有把阿吉泰打动,在北门花园里,他想抱阿吉泰却被阿吉泰狠狠推开了。李垃圾最后说:我看到了英语老师的可怜相。他蹲在地上,用手抓自己的头发。

  听了李垃圾的话,我心里难过,王亚军是个苦恋者。那时的中国知识分子,有许多人在苦恋着自己的祖国,而王亚军,他苦恋着阿吉泰。。

  我在屋子里有些无聊,从楼内走总是有人,从窗户走,又有黄旭升和李垃圾,我无法马上离开,怎么办呢?

  我开始在身上洒了王亚军的香水,并穿了他的那件毛料衣服,又穿上了他的皮鞋,在屋子里悄悄走着。我感到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像个绅士一样地在走路。然后,我在镜子面前把衣服换回来,重新穿上自己的衣服。

  突然,我再次听到了脚步声。隔着门我了能听出来是王亚军的脚步。他穿着皮鞋,他的脚步声特别,我早就熟悉了。

  我吓得浑身再次出了汗,看来无论如何也要跑了。

  我来到了窗前,发现黄旭升和李垃圾正要离去。

  黄旭升说我得走了,我妈要着急了。李垃圾说:别急吧,呆一会儿。黄旭升说,行了,我不听王亚军的事了。李垃圾说:你不是说了吗,让我告诉你王亚军的事,你就陪着我多玩一会吗?黄旭升摔开李垃圾的手,开始朝回家的方向走,李垃圾追了过去。

  这时,王亚军的脚步声已经离门很近了,好像还不止他一个人,说不定校长仍在他身边,那我真是彻底完了。
 
我慌忙站到了二楼的窗台上,内心混乱,我离那个老榆树的枝叉只有一米多远,从小爬树的我这算不了什么。可是,我被慌乱慑住了手脚,纵身向上跳,没有抓住那棵粗枝,只是抓上了细枝,而它在瞬间里就断了。

  我身体失去了平衡,在空中我又一次看了月亮,发现它今天很圆,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立即昏了过去,在那一瞬间里,我意识到自己的内心里丝毫没有因为是一个小偷而带来
的罪恶感,相反,我觉得自己委屈,某种无边的痛楚像水一样漫过我的内心,然后覆盖了我的全身。我很快地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看见了王亚军正惊讶地站在窗前看着我。

  我本能地想起身跑掉,但是我动不了。

  王亚军站在了窗台上,他显然想直接往下面跳。他犹豫了一下,竟然,从二楼像是一个真正的超人那样地跳了下来。他很矫健,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身边。然后,他开始抬着我起来。我有些不好意思看他,疼痛再一次让我闭上了眼睛。

  他始劲地把我从地上用双手托起,像许多电影里演的那样,一个没有受伤的人抬着他的战友,走在微山湖,铁道旁,青沙帐里,雪野中,无名高地上--最终,他们不是走向绝望,而是走向希望。

  我微微睁开眼,发现王亚军的脸在月亮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惨白。

  王亚军那时正把我放在了一棵粗大的树桩上。

  我再次疼得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却发现由于王亚军的沉默,这事竟然成了一桩秘密,在整个学校范围里,它仅仅存在于我和王亚军之间。

  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的腿摔断了,但不是因为我当了贼,而是因为我在大树上背诵英语单词,走火入魔,结果忘了自己在树上,才从上边掉下来的,像是一个自由落体,每秒秒九点八牛顿,对了,还有重力加速度。

  "你究竟想要什么?我那儿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你这样会毁了你自己一生的。”

  王亚军显得有些语重心长,他头一次像别的老师一样说话。

  起来,饥寒交迫的怒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我开始用英语唱国际歌。

  别唱了,行吗?王亚军先是显得有些不耐烦,但是看到我唱歌时闭着眼睛的脸,他又笑了,说:我就是想知道你进我房间的真实愿望,说不定我可以满足你。

  我突然对王亚军说:你觉得我是个贼吗?

  王亚军说:我想你不但不是贼,还应该作一个绅士。

  也许是绅士这个词深深地刺激了我,竟让我在一刹那间那么伤心,我突然紧紧抱住王亚军哭了起来。

  王亚军拍着我的肩膀,不说任何话,就让我纵情地哭着。

  多年以后我都在问自己:

  为什么要隐藏自己想偷那本词典的真实目的,难道它比像一个小偷一样地开门破窗而入还见不得人吗?

  那个孩子把真实的目的掩藏起来,究竟想保护什么?无论我怎么想,都得不到让自己满意的解释,也许那个孩子太脆弱了,他是一个内向的孩子。他曾经找王亚军借英语词典,可是他被拒绝了。

  他以为一个人只要被拒绝一次,就会被拒绝一辈子。
 
三个月之后我才回到教室上课。

  黄旭升坐在我的旁边,悄悄说:

  你的腿还疼吗?


  我不吭气。

  她又说:

  我们家有云南白药。 

  她说着,轻轻地在背后把自己的手伸过来,拉拉我垂在椅子上的手。

  我内心猛的一下就被填满了那些心酸的东西。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的手竟然有如此大的感染力,我的手被她的手深深地感动了,我也想紧紧拉着她的手,但是,我有些不敢。

  她没有看我,只是像平时一样地看着前方,回想起来那是黄旭升最好的角度,她的脸是红润的,光洁的,她削瘦的脸上闪耀着少女的神采,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少女有时能离你这么近,你几乎能感到她的呼吸,那是一种清爽而甜润的气息,而且云南白药是什么药,那一定是很好喝的药,跟中药不一样,它不会苦,只会甜。

  她的手就在我的手旁,我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抓住她的手,但是,我却有无数的犹豫。我从小就不是一个果断的男孩子,我犹柔寡断,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有很多机会都被我的犹豫丧失了。

  夕阳缓缓地从窗处照射进来,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微红,屋内的气氛充满青春朝气蓬勃的感觉,尽管我很痛苦,可是大家都很欢乐。

  回到家里,爸爸妈妈正在说着什么。他们一看见我,就立即不说了。最近,他们两个人一直就是这样,就好像我是他们的对立面,他们说什么话总是感到我是一个多余者。

  这种家庭气氛让我受不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进门的刹那,我突然朦动了一个念头:

  离家出走。

  像维吾尔族人一样,背一个包袱,骑一头毛驴去流浪,沿着乌鲁木齐河,一直走进天山里,从此不再回头,不对该死混帐的父母说一句话,或者我也有另一个选择,就像库尔班吐鲁木一样,骑着毛驴上北京,去见毛主席,据说毛主席跟他握手了,库尔班大叔从那天之后直到他死了都没有再洗手。如果,我去了北京,那我也不再洗手。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天,阳光很充足,天山白色的轮廓很早就清晰无比。

  我一大早就出门,在湖南坟园的野地里像行走的诗人那样地徜徉。我的内心沉重,知道自己犯了错误,感到抬不起头来。我老是想要知道别人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一种什么人。看到李垃圾的时候已经快到了中午,我本来想躲开他。可是,他十分友好地跑到了我骑的老榆树上,只是几下他就爬了上来。当他坐在我的旁边时,就开始对我笑,那笑容里有明显地讨好的意思。

  我知道他喜欢黄旭升,那是李垃圾的早恋。他很执着地爱着她,现在像李垃圾那么执着的人已经很少了。李垃圾总是想从我这儿打听点黄旭升的什么。

  “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看见阿吉泰。”

  李垃圾突然大声说。

  我心中一颤,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了阿吉泰,很久没有看见她了。

  “她每个星期天的中午都要到澡堂去洗澡,你从锅炉房后边过去,翻过煤山,在第二个窗口就能看见她,她全身都光着,什么都能看见。”

  李垃圾的话像火焰一样地把我的身体烧着了,我突然感到口渴。

  他似乎能感觉出我的激动,就像是一个有教养的富人那样地微笑着。

  我说:洗澡应该有蒸汽,肯定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像是一个有经验的人那样,胸有成竹地说:蒸汽像云一样,一阵阵的,只要一散,阿吉泰的肩膀和屁股就露出来了。我可是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不要对别人说。我已经看了好多次了。

  我点头,然后就想朝树下跳。

  李垃圾突然拉着我,说:黄旭升最近老是不理我,你帮我从侧面问问她,到底怎么了?上个星期我还帮他抓了一只野免子,她还挺高兴的。这两天又怎么了?知道吗?我为她睡不着觉。
 
我笑起来,说:我问问她。说着,我又想朝树下跳。

  他又把我一拉,说:你会手淫吗?

  我的脸红了,装着不懂的样子,看着他,说:你什么意思?


  李垃圾笑了,说:什么时候我教你。

  我猛地从树上跳了下去,说:我才不让你教呐。

  说着,我朝食堂和澡堂后边的锅炉房跑去。

  澡堂的门口有不少人,今天就是女人洗澡的日子。我们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的澡堂就是这样,不分男女,只分日子。星期六是男人洗,星期天是女人洗。女人,女人,在我的脑海里除了那首歌以外,就是这两个字。女人是什么?不知道,女人是小猫,女人是小狗,女人是小免子,女人是花,是草,是流水,女人是哭泣的眼泪,女人是天上的太阳,女人是毛泽东思想……

  澡堂的门前都是女人,她们端着盆,很多小女孩儿都用手绢把头发扎着,女人真干净,她们真讲卫生,她们洗澡还端着盆,她们的毛巾上充满新鲜空气和阳光。

  女人们没有注意我,她们只是在梳着头发,她们的脸很红,热水的滋润让她们的脸上神采奕奕。当个女人真是太幸福了,她们一点也不着急,洗完澡后她们一直站在那儿享受天山和白云。她们之中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有一个男孩儿正在朝后边的锅炉房跑,他是想抄她们的后院,他渴望偷窥。那时,我还不能像今天这样拉开距离看自己:一个男孩,他先是溜进别人的宿舍偷东西,然后,又跑到了女澡堂的后窗偷窥。你说,他是一个什么东西?他肯定是一个问题少年。

  当我来到了锅炉房后边时,一切突然静下来。那里也有一棵老榆树,枝节粗壮,枝叶茂密,在它的身下堆满了从大洪沟挖来的大块煤炭。我踩着煤炭朝窗户移过去。

  那是一排由红砖沏成的厂房,窗户都很高,而且比较小。我数着窗户,右边第二个,在那下边有两块撂起来的煤块,我只有在那时才感到自己的心跳原来竟会那么清楚。我突然感到了犹豫,这样作是犯下了流氓罪,一旦让抓住了,按照母亲的话说,一辈子的政治生命就完了。人的生命没有了倒不是太要紧,可怕的是你没有了政治生命。那活着,还不如死了。望而却步是什么意思?就是我现在的动作所表现出来的意思。

  我看着那个窗户,再一次认识到:无论外边的人,还是里边的人发现了我,我都完了。尽管这样想着,可我还是爬了上去,那煤块摆得很稳,一点也不摇晃。我把头朝窗口慢慢伸张,透过玻璃我先是看见了蒸汽,弥漫着在澡堂里飘逸,我知道正对着这个窗户就是阿吉泰最愿意呆的地方,美丽的她就会在这儿尽情地享受热水。直到我的眼睛从阵阵发黑到渐渐清晰的时候,一个女人长长的头发和洁白的身体像狂风一样朝我迎面吹来。她是阿吉泰,她果然是阿吉泰。我首先看见的是她的后背,长长的腿,金黄色的头发,还有曲线的腰,还有圆润的屁股,那果然是阿吉泰的皮肤吗?我激动得连呼吸都不正常了,不知道因为紧张还是恐惧,我眼睛里突然产生了泪水,就像老年人遇见凉风会流泪一样,我的眼泪出来了,这时,奇迹发生了,阿吉泰竟然转过了身体,我看见了阿吉泰的正面。那就是女人们的乳房吗?我想起了合作社摆放的吸奶器。

  阿吉泰闭着眼睛,充分享受着沐浴给她的幸福。我仔细地看着她,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那时,我的身上开始起了反映,先是浑身发冷,接着又开始燥热,就在阿吉泰用毛巾轻轻洗着自己小腹的那一刻,她高耸的乳房在颤动,它们那么洁净,像天山深处的磨茹,我终于喘不过气来,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脚步也不稳了,我踩不住那块煤,感到他就是滑的,像冰块一样,我从上边摔了下去。

  当我爬起来时,头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要离开这个地方。

  因为我人生的最大一件事已经完成了,我看见了阿吉泰的全身。从今天起就是死了也值得。
 
我开始跑着,不顾一切地跑着,像是发疯了一样的跑着。天上照耀着我们的不知道是阿吉泰还是太阳,她走到哪里哪里亮光四射,她站得太高了,所以无论我怎么跑,她都在我的头顶,我跑一步,她也跑一步。我无法摆脱她的脸庞,还有她的眉毛,她圆满的肩膀和她那略微有些颤动的乳房。

  我都忘了是怎么离开锅炉房和澡堂的,我飞跑着,穿过了猪圈和大食堂,然后,朝学校
方向跑去。一路上,我看不见任何人,只有阿吉泰在天空中对我微笑。这时,突然有人拉住了我,并对我说:

  GOOD AFTERNOON。

  我站住了,像是一个梦游幻者被惊醒,我站住了,也本能地说:

  GOOD AFTERNOON。

  我站住了,看清楚了面前的英语老师王亚军,他总是那么体面,明亮的眼睛里含着微笑,从他的表情里我看不到任何审问的意思,只是在那一刻里,我的脸开始红了。

  他看着我,半天才说:WHERE ARE YOU GOING?

  我楞楞地,一时眼睛还有些发直,本能地说:I DONT NOEW。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为父亲洗那身军装。

  那时洗衣服是可怕的事情,母亲用搓衣板为父亲洗得很费力气。父亲这身军装太宝贵了,那是他在背运时又重新走运的物证,是上边对他的关怀以及他最好地发挥才能的物证,他们制造氢弹是不是为了杀人的,父亲不会思考这种问题。机会就是一切,父亲那时就是一个彻底的实用主义者,而彻底的实用主义者是无所谓惧的,他们连鬼都不怕还怕困难吗?还怕把衣服穿脏吗?所以,父亲穿上就不肯脱,上边全是油污,洗出来满盆的黑水。

  母亲在楼下的树上拉了根绳子,把衣服搭在了上边,并让我在旁边看着。

  我望着母亲的背影,她像跳高一样地重新走进了单元门。自从我们家跟黄旭升家换了房子之后,我们家就成了一楼了,回家真是方便多了。从屋里走进屋外,从阴影走进阳光都变得简单易行,我们离大自然真是近了。

  我看着爸爸的衣服正迎着乌鲁木齐的秋风招展,就像是一面像征着走运的旗帜,那抖动的棉织物飘扬在我与天山之间,简直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那件军装的高贵。

  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渐渐感到了无聊,就望着天空发楞。

  黄旭升出来了,他看我,又看看衣服,说:

  你爸爸穿军装真好看。

  我说:你爸爸原来不是也穿军装吗?

  她说:那是国民党的军服,难看死了。

  我说:大盖帽威风,都是美式的。

  她高兴了,说:真的?

  我说:当然了。

  她说:那你来,上我们家来,我家还有一张爸爸穿军装的照片。是挺威风的。

  我跟着黄旭升进了她家。

  黄旭升爬上一个大箱子,从上边撂的一个小箱子里边拿出了一张她爸爸的大照片。那是她爸爸穿着将军服照的。

  她说:你说国民党军装和共产党军装,哪个好看?

  我说:你说呢?

  她说:你说。

  我说:你说吧。

  她说:还是你说吧。

  我们都笑起来。

  她说:你反动。

  我说:你反动。

  当我从黄旭升家里高高兴兴地出来时,却发现爸爸的军装没有了。我吓出了一声冷汗。深深地知道大祸临头了。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听说那身军装丢了之后的那种疯狂。

  他几乎是从家里一步就冲到门外的,他像一个真正的神经病患者一样地跳到了树下,然后在四面的的角落里寻找。靠近楼的一角是围墙,挺高的一面墙,那边是另一个单位,父亲就像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他一步就跨了上去,他想看看是不是有外单位的人把他的军装扔在了那边。

  然后,他又从墙上跳了下来。

  母亲也开始向每一个过来的人询问,想发现线索。
 
我只觉得头脑发?,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的看着上窜下跳的爸爸妈妈,尤其是看到父亲深度镜片后边的眼睛,那里像是一个深深的湖,闪耀着忧伤和恐惧的光。

  最后,绝望的父亲跟咆哮的乌鲁木齐河一样地朝着母亲大声说:

  我说,不要晾在外边。


  母亲也心痛无比,她说:我说让刘爱看着,谁想到他会离开。

  终于,父亲母亲都把仇视的目光投向了我,就好像我从一生下来就是他们的敌人。

  父亲走到我的跟前,他狠狠地看着我,说:

  你爷爷去世我都没有这么伤心过。

  说着,他朝我的脸上用足了全身的劲,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被打得像是园规一样,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父亲还要再打,被母亲上来拉住了,她说:你不要真的打呀。

  父亲不说话,还要再打。

  我的耳朵里充满了受了刺激的嗡嗡声,里边也夹杂着父亲绝望的呼吼:

  你爷爷去世我也没有这样伤心过。

  少年的忧郁经常远远胜过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们想的当然不是死亡,而是出生,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儿娃子,我发现自己内心的难过有时比黑夜还要漫长,我会忍不住地望着雪山和天空发楞,我们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地呢?我为什么要生在新疆乌鲁木齐这样的地方,五月份,甚至是六月份都会突然下雪,然后就是满地泥泞。春天里,到处都是冰雪融化的积水,我走在泛着阳光的路上,感到四面八方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茫。很远的地方,总有银亮的东西在朝我眨眼,在停课的那些日子,我不止一次地去天际边,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像水一样地闪光。我从小就感到乌鲁木齐是孤独的,或者说我是那儿孤独的孩子。

  在黄昏的夕阳里,我感到了饥饿。那时,我正好走到了百花村前边的马市。在很大的清真寺旁,我看见了一个回民饭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时的羊蹄是五分钱一个,我就像是一头饥饿的毛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食物,卖东西的老汉戴一顶白色的帽子,他留着挺长的白胡子,很慈祥地看着我,就好像他知道我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而且饿了。

  我掏出了五毛钱,买了十个羊蹄,然后坐在一个角落里,开始大口地吃起来。由于这东西太香,我吃的时候忍不住地由嗓子里,甚至胸腔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我把头几乎埋在了那堆骨头里,我觉得不这样,就对不起这美味,还有我在黄昏中凄凉地来到马市的孤独。

  我正吃得很香并陷入深思的时候,突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她穿着高高的皮靴,并围着大大的披肩,落日的余晖像追光一样地照在她的皮肤上。当她把脸彻底转过来的时候,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是阿吉泰。就是阿吉泰。除了她以外,在我们乌鲁木齐哪里还有第二个这么美艳的女人?

  她没有看见我,只是要了一碗汤饭。当她坐在那儿喝茶的时候,我紧张得把一个装着醋的瓶子打倒在地。

  阿吉泰就是在那个时候回头看见我的。

  我们的眼睛碰到了一起。

  她认出了我,并很快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照亮了清真寺旁的回民饭馆。也照亮了我在文革中最黑暗的下午。

  你没有跟你妈妈一起来?

  她起身走过来,边走边说。

  我放下羊蹄,看着她,一时有些紧张地说不出话,阿吉泰的到来,让我突然为刚才的吃像而难为情。我一瞬间就悲哀地发现自己是一个粗俗的人,不配说英语,更不配唱英语歌。

  阿吉泰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窘困,她轻轻地走过来,并坐在了我的旁边。

  她说:你那么喜欢吃羊蹄?

  我犹豫着点头。

  她笑了,说:我也喜欢吃,但是,你们英语老师不喜欢,上次我带着他来这儿,他吃了一个,就吐了。

  我的脸开始发红,我为自己的能吃而不好意思。
 
阿吉泰说:王亚军不是新疆人,他跟咱们不一样,咱们是新疆人。

  我点点头。

  但是,我心里难过,我不希望自己是新疆人,不是乌鲁木齐人。应该是上海人,北京人。最少也应该是西安人。但我却是新疆人。我爱吃的东西王亚军不爱吃,这说明什么呢?这
说明我对于文明知之甚少。

  能让我吃一个吗?

  阿吉泰说。

  我把盘子推过去,着点头并笑起来。同时,对她能吃我的东西,有惊讶,又期待。

  她笑起来,说:你一笑,脸上还有酒窝,像个女孩子。

  阿吉泰说着,高雅地吃着那只羊蹄,而且姿态优雅,嘴唇的动作很小,更不会像我那样发出可怕的声音,我真想骂自己像猪一样。但是,当着阿吉泰,我不能这样,因为她有一半民族血统,不能在她面前用这样没有礼貌的词。

  我有些不敢看阿吉泰,就低下了头。

  汤饭来了,她要了一个碗,给我拨了很多,说:吃吧,你饿了,能看出来,你可能饿坏了。

  我开始吃面片,并尽可能文明一些,但是,我的嘴在喝汤吃饭的时候,又发出了跟压路机一样的声响,于是我的脸更红了。

  阿吉泰看着我,丝毫没有蔑视的感觉,多年以后,我回忆她的眼神,总是感到她甚至还带着几分欣赏的目光。

  整个乌鲁木齐最漂亮的女人竟然跟我坐在一起吃汤饭,竟然吃我的羊蹄,竟然用那么美丽的眼睛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我的汗出来了,我因为今天的偷窥而有些抬不起头来。

  她掏出了白色的手绢让我擦。

  我坚持不用。

  她笑了,说:你出了这么多汗。

  我说:我的脸脏。

  她随意地伸过手来,为我擦汗,并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回家?

  我的眼圈红了,但是,我没有让眼泪出来。我深信自己是一个不爱哭的孩子。

  女人的关怀有时是那么伟大,一个人在享受这种关怀的时候一定要仔细体会,那是人间最有价值的东西,如果你忘了或者注意不到女人为你带来的这种温情,你这一生肯定是不幸的,而且,你肯定会为你的粗心付出代价。

  我们开始喝茶,那时新疆的砖茶比现在的要浓,就像深色的咖啡。新疆人惯用的那种小茶具也很别致,热茶又上来了。我专心地喝着,时时看看阿吉泰。

  她的表情这时有点严肃,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砖,想到天很快就要黑了,阴影在心中渐渐产生了。

  她说:你回家吗?

  我摇摇头。

  她说:要不,到我宿舍坐会儿。

  我心中猛地就高兴起来,阴影一扫而空。

  我们从马市走向北门,一路上人们都在看她,同时也会看看我。特别是那些跟我一样大的男孩子,他们的脸上充满羡慕,有人甚至喊起来。

  阿吉泰走得很快,人们喜欢看她,因为她长得美,所以她总是走得很快,我尽力跟着她,快到满城街的时候,我就浑身发热,像是与别人进行竟走比赛,我的汗出来了。

  她笑了,说:你害怕别人的眼睛吗?

  我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样的问题。

  她说:我怕别人的眼睛。主要是我不该长成这样。

  我看看她,还是没有说话。

  她的头发在傍晚显得更加的金黄,她的皮肤有种高贵的洁白,这种皮肤我们汉族人是没有的。只有像阿吉泰她们才有,其实那时我没有看过任何美国电影,要看也是阿尔巴尼亚的,再就是苏联的,我很清楚,在那些电影里边没有像阿吉泰这么美的,瓦西里的妻子比不上她,列宁的妻子也比不上她。当我长大以后,开放的中国迎来了很多美女,她们有着和阿吉泰一样白的皮肤,有着金色的头发。但是,阿吉泰的那句话老是从记忆深处涌出来,似乎在挠乱我看那些女人的视线:
 
我怕别人的眼睛,主要是我不该长成这样。

  阿吉泰的宿舍在湖南坟园的东面,离我们家不远。那是一排平房,砖木结构,门前有很粗的柱子,那些木头都是天山里的松木,房子盖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还散发出浓郁的松香味,这儿就象是一个小提琴仓库,里边摆满了各色的琴,而琴弓上擦满了松香。据说这房子过去住的都是驻扎在乌鲁木齐的国民党校级军官,只是现在已经破败了。


  阿吉泰在开门。

  我有些紧张,我对这间屋子充满好奇,里边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象阿吉泰这样的女人,她的房间里有什么?也有香水或者别的东西吗?她阔不阔?这在当时是一句流行的话,黄旭升在班里曾经作过宣传,说我们家很阔,说我们有有熊皮。这引起了班里女生的好奇,她们曾经要求来我们家玩,但是,母亲不允许,她说最讨厌去别人家,也讨厌别人来自己家。母亲和父亲不是好客的人,这让我丧失了许多观察欣赏别人家的乐趣。阿吉泰家有什么?

  门开了,阿吉泰先进去开灯,我随着她走进去,黑暗中我感到自己由于激动,头有些晕,尽管是一间破旧的平房,可它就象是宫殿一样。

  灯猛地亮了,我的眼睛被刺了一下,紧接着我就楞了,因为在我眼前第一个出现的,不是打开的灯,而是那本英文词典。

  当然,就是那本英文词典,王亚军的英文词典。它此刻就随便地扔在床上,好象那不是词典,而是一件普通的毛衣或者袜子而已。

  那天晚上,我在王亚军的宿舍里没有偷上的这本词典。它竟在这里。我的心里有些难过,也有些生气,我的腿是怎么断的?因为这本词典。我的父母为什么要恨我?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就是因为这本词典。不要以为,在那时我会对词典仇视,没有,恰恰相反,我的内心对它充满了温情,以至于我忘了阿吉泰的存在,忘记了她是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就好象我没有在她的房间,而是在无人之境,那里金光闪闪,有一个聚宝盆。

  我朝词典走过去,抓起它来,一翻开,竟又看到了自慰这个词。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特别想哭,如果不是意识到阿吉泰正在奇怪地看我,可能我真的会哭出来。

  阿吉泰说:你在词典里看到了什么?

  我的眼睛里饱含着“自慰“却说不出话来。是呀,我在词典里看到了什么?这的确是个问题。

  我把词典抱在怀里,就好象它是我的一只宠物,我来回地摸索着它,它真是一个失而复得的东西。

  阿吉泰看我这样,感到又惊讶,又好笑,她真的笑出来的,在笑声里,我把目光从词典上移开,我看着阿吉泰,仿佛在一瞬间,又重新发现了她的美丽。

  我从梦幻里走出来,头脑渐渐清楚了,现在是在阿吉泰的房子里,她就站在我的身边,我脖子上的皮肤能够感到她的气息。

  阿吉泰还在笑,本来我以为她的笑能持续很时间,然而我错了,这时,另一个声音让她的笑声嗄然而止,那是敲门声。我知道为什么,这种独特的敲门声一响起,我就感到阴森,还有些恐怖。

  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怕这种敲门声,那是我从阿吉泰脸上的惊恐发现的。

  敲门声持续着。

  阿吉泰静默了一下,她似乎在等待,在思考,她想用安静使外边的人走开。

  可是,那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我看看她,她比我要紧张得多,本来洁白的脸现在变得苍白。她的整个身子也变得疆了,就好象突然有人施了魔法。

  我被她的情绪感染,手抱着词典,一时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那时,我从后窗看到了月亮,它在天空里,有些凄凉,真是奇怪,要不为什么从后窗里看到月亮呢?

  敲门声变得急促了。

  阿吉泰看看我,然后,她镇定了一下自己,简单地梳理着头发,就象江姐走向刑场那样去开门。
 
进来的人是个高个儿,跟父亲一样地戴着眼睛,而且是深度的。他对阿吉泰笑着,那笑容显得极儒雅,就象是天山上开得极其圣洁的雪莲花。他这张脸我很熟悉,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他已经走进了屋子,并看见我,说:这是谁家的小孩子?


  阿吉泰说:范主任,这是我教过的学生。

  进来的人笑了,说:学生?我怎么看着他显得比老师还老?

  也许是他感到了自己的语言中的幽默,所以就先笑起来,而且笑得很开朗,有点象是周总理的笑,就好象是天底下的幸福全让他一个人碰上了。

  阿吉泰叫范主任,让我想起了这个人是谁,他就是曾经打过爸爸一个耳光的人,是这个大院目前的最高领袖。我当时有些恨自己,这个当着你的面抽打你爸爸耳光的人,你怎么就忘了呢?你应该在他一进来的时候就认出他,而不是等待着阿吉泰叫他范主任之后。

  范主任走到我的跟前,看着我,并从我手里拿那本词典,他的手伸得很长。我不想把词典给他,他抓着这本词典,我用力抓着,就是不想给他。

  范主任感到有点奇怪,他加大了力度,说:这孩子是不是不会笑。

  然后,他使劲把词典从我的手里夺过去,就象是一个暴君在收回他的刀。然后,他看了看,说:这词典少见,我在清华的时候,曾经在图书馆见过。

  阿吉泰尽管有些紧张,却有些讨好地对她笑着,我感到那一刻她的笑容与他的笑容有些象,都如同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

  然后,范主任翻开了一页,用英语随便念了一下,说:知道什么意思吗?

  阿吉泰笑着摇头。

  范主任说:是英国人拜伦的诗,冬天就要过去,春天还会远吗?

  阿吉泰说:范主任懂的真多。

  范主任笑起来,牙很白,配合着他白色的衬衣,还有他削瘦的下巴,真是很有风度,而且,他能用英语念出美丽的诗句,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打爸爸一耳光呢。就算是爸爸为毛主席少画了一只耳朵,可是,他怎么会出手打人呢?我感到自己的眼睛里都要朝外冒血了。

  这时,范主任突然对我说:小朋友,你回家去吧,我有事跟你们老师说。

  我看着阿吉泰,希望她说:让他呆在这儿吧。但是,阿吉泰没有说,她很快地看看我,把目光移向了别的地方。

  我拿着词典,心里不想走,却象是一个听话的孩子那样地站了起来。

  阿吉泰这时抬头看了看我,装着轻松的样子,说:回去吧,以后别不回家,你爸爸妈妈会着急的。

  我感到深受侮辱,由于慌乱,手中的词典竟掉在了地上。

  阿吉泰过来捡起它,对我笑着,说:回去吧。以后再来玩。

  我走到了月光下,当听到门重重地被关上时,我感到了压抑,一个少年的压抑有时跟老人的一样,无边无际,如同深深的海洋,一点也不能平静。

  我不甘心就这样地走了。

  我从后窗爬上去,透过玻璃,看着里边。也许是因为范主任太着急了,也许是阿吉泰根本没有想到,他们没有拉上窗帘,

  那时范主任正想去抱阿吉泰。

  阿吉泰在躲他。

  范主任在说着什么。

  阿吉泰把范主任推开了。

  范主任再次朝阿吉泰猛扑。

  阿吉泰被他抓得死死的。她的头发乱了。

  这时,我突然有了主意。我从后窗跳下去,跑到前门。开始敲门。里边突然变得安静。我用力砸门。听到有人来开门时,我很快地朝后院跑,然后躲到了一个老榆树的后边。

  阿吉泰站在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就象是一尊石膏像,范主任站她身后的门口。

  进来吧。范主任说。

  阿吉泰不肯进去,她说:你走吧。

  范主任说:别在门口说,影响不好。

  阿吉泰有些犹豫,他看着范主任,似乎在判断他在重新进了自己的屋子之后会作什么,他有没有可能放弃。她的眼神有些可怜,就好象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她无辜,无奈,无所适从。我当时真是不懂,她怕他什么呢?如果她真的不进去,或者把他坚决赶走,那他还敢杀她?
 
女人的犹豫有时让我这样的男人生气。我从小就对女人在这时的犹豫表示不理解,她们拒绝一些人的时候总是会踌蹰不决。在那种时候她们在想什么呢?眼前的事情就是这样,他范主任是那么坏的男人。他打过父亲,在这个院子里他可以打任何人,只要是他想打。面对这样的人,她阿吉泰应该宁死不屈才对。我突然想起来那天阿吉泰打王亚军耳光的晚上,她是那么坚决,是一个毫不犹豫的女英雄,可是面对范主任她却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奇迹发生了,阿吉泰竟然听话的进去了。

  这次我爬到了门前。仔细听到了阿吉泰的哭腔,她说:范主任,你不能这样,你是领导,我很尊重你。你不能这样。

  范主任说:听话,你要听话。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开始用力砸门。

  里边又安静了。

  我仍在使劲砸。

  有人走来开门。

  我又仓皇地逃到了那棵榆树后。

  这次是范主任亲自来开门,他望着空无一人的世界,不知道对手是谁,又在哪里,所以他真的生气了,说:王八蛋。

  然后,他突然从腰里掏出了枪,而且,他的脸变得狰狞,他拿着枪,站在月光下的样子,有些象是剪纸,似乎他仅仅是一个平面的造型,而没有立体的身躯。

  我有些害怕了,不知道这样作,是不是对,我真的能保护阿吉泰吗?他要是发现我,把我打死怎么办?

  这时,范主任的耐心已经没有了,他把枪收起来,回头看了一眼紧张的阿吉泰,就朝办公楼那边走去。

  阿吉泰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可以看出她的惊慌,就在那一刻她好象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范主任走得很快,象是一个扫兴的统治者,没有一会儿就进了湖南坟园。范主任就不怕鬼吗?他也是一个无神论者吗?就跟我的父亲母亲一样。我继续看着他走路,发现他即使是进湖南坟园的刹那,也没有减速。这说明他真的什么都不怕。是因为他有枪吗?枪能杀人,但是能杀鬼吗?

  阿吉泰站在门前,显得心事重重,然后她走进了屋,并重新关上了门。

  我心里产生了快乐的感觉,是我挽救了阿吉泰。

  我站在阿吉泰的门前,犹豫着敲不敲门。几次举手,都因为紧张,而把手放下了,那时,我看着月亮,感到心里很空,我不知道阿吉泰现在还会不会给我开门。就在那时,我听见了阿吉泰开始在屋内哭泣。

  这让我心中产生了无比的忧伤,过去,当我们这些孩子追着阿吉泰就想看看她美丽的永远在微笑的脸时,我感到她总是那么幸福,怎么会想到她有时竟会发出这样的哭声。

  当时我以为那天晚上帮她赶走了范主任,是救了她。以后的事实却证明,我是害了她。你可以让一个女人在某一个瞬间不被强暴,但那只是她更加心碎的开始。

  也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妈妈象狼嚎一样地叫着我的名字。

  爸爸也在叫着,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可怜,似乎能听得出来,他为打我而有些后悔。

  那声音是从湖南坟园里传出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爸爸妈妈的可怜,他们跟阿吉泰一样地可怜。我想起来那天爸爸在挨了范主任一巴掌之后还对他笑的情境,就感到爸爸真是弱小,他那身军装是他这些年来唯一幸运的标志,是他可以不挨打的保护伞,是他为国出力的见证,却让我弄丢了。我想起来小时候看见过的许多爸爸穿着西装的照片,有的是在上海,有的是在北京,有的是在莫斯科,一个曾经爱穿着西装照象的人却把这身军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是应该打我的。我不应该再让他为我担心了。

  我跑进了湖南坟园,顺着声音到了他们面前,那时他们正背对着我,面对黑夜喊着我的名字。

  我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感受着他们的可怜。可是,我突然意识到家这个词有些可怕,而且爸爸妈妈也是很狰狞的概念。我就象是一个躲在暗处的野兽一样,在观察了他们半天之后,悄悄地离开了湖南坟园。
 
八家户,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叫八家户?

  有人说是成吉思罕的八个弟弟,也有人说是他的八个孙子,在这儿盖了八幢豪宅。可惜,八家户现在已经没有了清真寺,据说在上一个世纪初还有一个很大的,以后在一次战乱中被烧了。留下了大片的苜蓿,满眼的绿色像是激荡的湖水一直朝山边延伸,据说那山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可惜我已经忘了。但是,关于八家户,乌鲁木齐有民歌:


  儿娃子睡觉抓着球巴子,

  丫头子站在草地上看着儿娃子……

  歌的曲调也有些怪,很有一些蒙古长调的味道。

  这就把八家户这个地方搞得更加复杂。

  然而,不管你认为来这儿最早落户的是哪个民族,反正在所有原民歌的语言之外,将要响起另一种语言,那就是由王亚军教给我们的英语。从那时起,英语的韵节不但要穿行在湖南坟园的树林丛中,而且要飘到八家户的草原之上。

  如今我甚至都记不住那个教我们使镰刀和打土块的师傅,我只是记得王亚军与我们班一起来到了八家户。王亚军就像是一个在那种时节的殉教士,他布道的实质内容不过是一种叫作ENGLISH的语言,以及围绕在这种与维吾尔语和汉语,哈萨克语,塔吉克语,锡伯语完全不同的语言氛围之上的文化。天山顶上的阳光照耀在王亚军身上,让人们渐渐发现他完全不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他没有野心,他很平静,他为一切愿意学英语的人教英语。他总是拿着自己那本唯一的词典,从字母和音标开始,然后是词汇和句型,然后又是语法和文章。他完全不能和清末时以及民国时的传教士相比,那些传教士创建了英语的部落,他们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而在我的少年青少年时代,王亚军究竟能作到什么呢?他过于渺小了,他几乎左右不了任何事情。我们学校也曾有过英语角,大家当时说:ENGLISH CORNER,就是在说由王亚军创造的一个教堂,有时在他的宿舍,有时在我们教室,有时在湖南坟园的鬼魂前。但是,角落不断缩小,最后,在我们整个乌鲁木齐市,在天山的阴影中,角落渐渐地被挤进了我和英主老师王亚军之间。

  他为什么不留在学校教学而要和我们一起来劳动?这也是现在说不太清楚的事。教师应该在学校,可是他也跟我们一起来到了牛奶场。班主任郭培清为什么没有一起来?而偏偏是由教英语的王亚军来?算是一种惩罚吗?说不清,时过境迁,有时都觉得没有道理。反正王亚军跟我们一起来到了八家户的奶牛场。

  好像在那些日子我们接受学校和农场的双重领导,王亚军代表学校,但是,我们师生都要听农场领导的。

  在牛奶场,王亚军与我在 一起时变得越来越放松,他简直有些得意忘形,原形毕露,就像牛鬼蛇神纷纷出洞。他大段大段地背诵英文,不管我能不能听得懂。

  每当表演完毕,他总是会说我要谢谢你。因为你为我提供了一个好的舞台。让我可以这样说话。

  我却在为自己的冷静而惭愧,并在内心里对自己说:时机到了。

  经过充分表演之后的王亚军甚至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也就在那时,我提出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要求:

  能把那本词典借给我吗?

  王亚军犹豫地看看我,他审视我的眼神就像是在判断我是不是一个真正的骗子。

  最后,他终于答应了。说:一个星期。

  那天晚上 ,我看到很晚。词典是一部巨著。在第二天早晨,天没有亮,我就出去背诵英语生词,我是想把整个词典背下来。

  黄旭升早晨来到了田野里,她穿着一件有花的衬衣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我想像中的英国女孩儿,她在很远就向我问好,她说:MORRNING。我也在很远的地方回应她,就好像我们是两个完全脱离了现实的表演艺术家,正在舞台上演出着英文的话剧。她轻松地朝我走过来,如同女主角走向她一生悲剧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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