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王刚~《英格力士》

看见了我拿着的词典,阴影立刻出现在了她光洁的脸上,我发现她的脸由白变得灰了。天空在一瞬间也变得有些暗,一个女孩子的嫉妒心和天空的色彩有时竟是那么表面,她们为什么不懂得掩饰?就好像文明从来没有光顾过她们的生命。我看着黄旭升,内心充满矛盾,甚至于感到了惭愧,就好像英语词典这次是真的被我偷来的,而又被她发现了。

  黄旭升把手伸过来,想从我手中把词典拿过去。


  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把词典抱得更紧。

  她又朝前走了一步。

  我没有再后退,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硬,我知道这会使她受到打击。回想起来,我真的不是一个绅士,而是一个自私自立的孩子。要斗私批修,这话说得何其好,尤其对于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要斗私批修。

  我对黄旭升说:咱们得走了,吃完钣就得上工了。

  她站着不动。

  我知道她想的什么:

  王亚军这本词典没有借给我,凭什么借给你呢?

  我不想等她了,自己开始慢慢地转身,正当我踏着金色的田野朝着宿舍走时,黄旭升突然高叫:

  站住。

  我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头还没有回过来时,她问我:为什么他会借给你?我妈和你妈都不让他跟我们来往,他为什么会借给你?

  在一瞬间里,我感到黄旭升很无聊,她竟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她,仍然转过身背对着她,朝前方走。但我有些紧张,就好像随时后边都会射过来仇恨的子弹,而我被打趴下在这金光大道上。

  那本词典肯定让黄旭升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打击。她认为这件事最起码可以说明一点:王亚军不爱她,一点也不爱她。在这个男性英语老师的内心 中根本没有她的位置,她没有歌唱或者跳舞的空间。她觉得自己完了,一个自命清高的女孩儿,突然发现她在自己的偶像的心中,竟然不如一个男生。这个男生虽然总是像知识分子那样地戴着眼镜,可是那个眼镜却是平光的,他是因为虚荣而配戴了这样一个没有度数的眼镜,他这样作的目的仅仅是想让自己与那本词典更般配。他是一个那么作做的男孩儿。

  然而,英语词典竟然就借给了这个男孩儿。

  黄旭升就是在那一刻垮的,她本来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去找王亚军,可是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她在那天,应该说是整整一天拨苜蓿的过程中都显得失魂落魄。很像是她死了亲爸爸的那些日子。

  当我和王亚军回到地窝子时,很远就看到了一个人影在我们的门口晃动,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王亚军加快了脚步,我也跟着他朝回走。

  是黄旭升,她刚洗了头,用手娟扎着头发,在月光下她的脸色有些白,眼睛很亮,像是一盏灯。

  她也发现了我们,就直朝我们走来。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她直冲过来是想干什么。

  黄旭升走到了王亚军跟前,她看着他。

  他们互相看着,像是暗夜里独立在街道对面的两盏路灯。

  黄旭升说:我要当基干民兵了。

  王亚军有些 吃惊,他没有说话。

  黄旭升又说:老场长同意了。校长也同意了。明天。

  王亚军开始缓慢地组织词语,就像他有的时候用英语组织一篇讲话一样:现在我们仍是半天劳动半天学习,可是基干民兵就要全天都脱离学习了,他们要天天巡逻,操练,还要打靶,总之,他们拿起了枪,成为不同于你们一般学生的……革命者。

  黄旭升说:是不同于你们这些一般人的革命者。

  我忍不住想笑,问黄旭升:

  你不学英语了?

  她看看我,脸带微笑,在洁白的脸上出现了酒窝,说:

  下辈子吧。

  黄旭升走了很远时,王亚军仍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进了女生宿舍时,他才回头看看我,没有说一句语。
 
从那天之后的许多下午,我们都在田里拨草,每当我们很疲倦的时候,都会突然地看到黄旭升和李垃圾骑着马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马蹄声和着黄旭升的笑声,还有一个女孩子故意发出的优美尖叫声。

  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王亚军都会抬起头来,望着她们。目光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成份。我问他:你看什么呢?其实我的意思是天天都看她这样,为什么目光还是那么专注。


  我明显地可以感觉到自从黄旭升去当了拿枪的人之后,王亚军变得有些害怕孤独,他甚至于有些依赖我了。

  有一天晚上,当所有人都睡了,我们还坐在门外的木头车轮上,当时他两个眼睛瞪得很大,他专注地看着我,仔细地听我讲着那个澡堂,以及洗澡的阿吉泰。

  “开始,我没有看清,里边全是蒸汽,渐渐地,我看到了,她没穿任何衣服,她光着,可是,她的背是红的,被热水洗红了,她的头发很湿。我没有想到能看到,开始我以为李垃圾是骗我的,他在逗我玩,我也不想去,我没想到自己会去,锅炉房那边很安静,没有人。夏天到了,连烧锅炉的人都不上那儿去……”

  说话的是我。

  听众是王亚军。

  我笼罩在月色之中,内心激动,尽管有犯罪感,却兴高采烈。

  王亚军一直不说话,他只是听着,用他那炯炯的眼神鼓励我继续不断地讲下去。当我停下来的时候,他说:你骗人,你说了窗户很高,而且窗子不大,你那么小的个儿,不可能爬得上去。

  我说:我在下边堆了几块煤。

  “煤?不可能。你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怎么能把煤堆到窗户下边呢?”

  “我去的时候就有煤了。不知道是谁堆的。”

  “你刚才还说是你自己堆的,看来你善于编织,你以后可以当作家。”

  “我没有编,我就是能看到,里边有蒸汽……”

  “对,这也是编的,那么小的窗子,还有蒸汽,里边很暗,外边很亮,你怎么可能看到她的身体?”

  “我能看到,阿吉泰很白,她比一般的女人要白,她比我妈白,也比黄旭升白。”

  “她,她真的很白吗?”

  王亚军像是被我最后一句话击中了,又说:她真的很白吗?

  我说:就像雪山一样白。

  他说:又骗人,雪山是什么颜色?她的皮肤是什么颜色?这是不同的物质,质感完全不同。

  我兴奋起来,完全没有理会王亚军的质疑,又说: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胸脯了,就是跟雪山一样。

  王亚军忍不住地伸出自己的手拉着我的胳膊,说:她转过身来了?你看见了什么?!

  我用力挣脱了王亚军抓着我的手,说:当时我害怕了,怕她看见我,就跳下来,跑了。

  “她真的转过来了?她为什么要转过来?你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善于想像的人,也许那真的就是我看见的东西。我没有创造任何自己没有看到的东西,我说:我很害怕。什么也没有看到。

  王亚军在月光下发楞,他重复着我刚才说过的一句话:夏天到了。

  我们都长久地沉默着。

  我的内心里有一种倾吐的快感,偷看阿吉泰洗澡应该是我少年时期犯下的最大的罪,至今想起来都有些心跳,但是我在八家户把它告诉了自己的英语老师,我感到自己体内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通畅和幸福。

  王亚军再次楞神,他看着月亮不再说话。

  我看着他,竟有些为他难过,说:那天在你宿舍里,看到了很多你为阿吉泰拍的照片,还有逆光的,是在西公园里,阅微草堂旁边,湖水闪光……我最喜欢逆光照片,你为什么不送给她?

  王亚军没有看我,但是他看着月亮的目光有些羞愧的成份,他想了想,说:

  她不要。

  我说:我告诉了你,偷看阿吉泰洗澡的事,你会不会认为我很坏,从此不再理我?
 
王亚军摇摇头,仍看着月亮。

  我说:那本词典能再借给我一个星期吗?我想再抄一些生词。

  王亚军开始看我,他犹豫着正想说什么的时候,突然,从水房那边传来了枪响,在宁静的夜晚像是一声爆炸,惊天动地,接着就是一个女生的惨叫声,吓得我浑身颤抖起来。在无
比的恐惧之中,我听出来那好像是黄旭升在叫。

  时隔多年,那种叫声还能从记忆深处,从八家户传出来,让我再次感到惊恐和意外。

  此时此刻,只要是我一闭上眼睛,黄旭升这个女孩子就在我前方跑着,一会儿她跳动在通往湖南坟园边上的那个澡堂的路上,经过锅炉房时,煤炭把她的脸映照得很白很红,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一会儿,她又跳动在八家户的草地上,她手里拿着枪,尽管很吃力,她还是作出轻松好玩的样子。她真是一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因为就在那个我与王亚军头一次谈论了上帝的晚上,黄旭升坚决要求与李垃圾一起当了基干民兵。

  黄旭升与李垃圾一起当基干民兵时真是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时光,也许是她一生中很快乐的日子。当我们都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的劳动时,她却跟李垃圾有说有笑地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在巡逻。他们背着枪,在阳光下显得青春而洒脱。

  李垃圾是一个体育天才。百米赛跑,他的速度是十一秒九,直到今天我们八一中学还保留着他当年的记录,没有人能超过李垃圾的速度。而我却是十五秒。牛奶场的马,他上去就能骑,而且,姿式漂亮,很像多年以后的真优美。他打枪很准,不断传来喜讯,说李垃圾在打靶比赛上的成绩竟然好过那些农场的职工。要知道这些职工是跟着王震一起进新疆的人,他们是三五九旅的老兵,是打过仗的人。李垃圾为我们学校争得了荣誉。

  就连王亚军听到了这消息之后,都沉思一会儿说:也许李建明今后能成为部队的将军。

  李建明就是李垃圾。王亚军从来没有叫过他李垃圾,只是叫李建明,我们也只有在王亚军称呼他的大号时才能想起他的真名。

  当黄旭升在我眼前奔跑的时候,那个晚上的枪声又重新回响起来,它与黄旭升有关,也与李垃圾有关。

  他们两个人坐在水房里,等待着水开。黄旭升说她要洗澡,让李垃圾陪着她去提开水。并说她害怕晚上。李垃圾于是拿着枪跟她一起走进了水房。

  月亮当时就照在这一对出身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少男少女身上,他们的早恋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要走向悲剧性的结束,这里边没有悬念,一点也没有。

  锅炉正烧着水,发出了阵阵声响。李垃圾与黄旭升发生了争论。黄旭升以为水开了。而富有生活常识的李垃圾说:响水不开,开水不响。黄旭升说:你爸爸是泥工班的,是不是你就什么都知道?李垃圾说:我就是什么都知道。

  黄旭升拿起了李垃圾放在墙根的枪,对着李垃圾,说:你再这么骄傲我就开枪。李垃圾说:开吧,里边没有子弹。其实,李垃圾忘了,他昨天从家里拿来了子弹,并把它装进了枪膛。他爸爸是泥工班的,交的朋友中就有乌拉泊军需仓库的管理员,他为李垃圾的爸爸带来了子弹。可是,李垃圾忘了。

  有的时候忘却是那么可怕,即使对于一个像李垃圾这样的人也是如此。

  黄旭升在瞄准。李垃圾上前,把脸凑到枪口上,来回看着,说:你打呀。打呀。

  黄旭升说:里边没有子弹吗?李垃圾说:打呀。

  黄旭升:我真的打了?

  李垃圾:打吧。开枪吧。我们共产党人是不怕死的。

  就在那时,黄旭升扣动了板机,水房里发出了巨响。

  李垃圾的脸被打烂了。

  黄旭升在那天晚上就被吓得发疯了。

  当许多人看见了李垃圾的尸体时,黄旭升正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哭泣,她穿的裙子像睡衣一样地随风飘荡,她苍白的脖颈以及细长的腿也在朦胧中浮动,就像是北海公园的湖水中映出的白云和白塔。我当时看着她的脸色,知道黄旭升这次是彻底疯了。
 
想起李垃圾,想起自己总是对他抱有偏见或者蔑视,就让我良心不安,它说明了我是一个那么势利的小人,我总是强调他爸爸是泥工班的而我爸爸是总工程师,就好像我们之间真的存在着阶级差别。

  李垃圾的死亡,把我们从八家户的牛奶场拉回到学校,也把黄旭升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囚徒。


  三个月之后,她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让我代她看女儿,并说帮我开好了证明。于是我终于去看望了黄旭升。 在去六道湾看守所的路上,我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她讲。

  她沉默着,一直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看一眼她妈让我帮她带的发卡。我发现她的头发开始变黄,像俄罗斯女孩儿的头发,而且她的皮肤也开始变白,女犯人的生活滋润了她的头发和皮肤,使我头一次感到黄旭升像个少女一样,在我们之间有了性别的差异。黄旭升没有注意我的眼神,她甚至也不愿意问我为什么她妈妈让我代替她来。她拿着那个发卡别在头上,这使她的头发更加有了光泽。有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开始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根本没哭。真是想不通一个女孩儿哪来这坚强?以后长大了,听说张志新的事情,还看了别人写的诗,就觉得他们大惊小怪,难道他们不知道吗?女人就是这样。

  我们就那样地站着,好像那就是我们唯一要作的事情。

  她的神经已经很正常了,这我从她灵活的眼珠上就能看出。我本来以为那天我们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可是正当我要离开黄旭升时,她突然问我,说:

  我听我妈说你是你妈和校长生的,是吗?

  那时玻璃上的反光全部都直射到了黄旭升的脸上,使她像精灵一样神采奕奕。
 
星期六又到了。

  那又是女人洗澡的日子。

  我犹豫着去不去偷看阿吉泰。她今天会去洗澡吗?我渴望阿吉泰。


  如果我是因为偷看阿吉泰被抓住,那我感到值了。如果阿吉泰没有看到,而是因为看到了别的什么女人被抓住,那我就太冤了。

  我思想斗争得很厉害,最后决定还是跟踪阿吉泰。

  我来到了阿吉泰的门前,想等待着她出来,如果她去了澡堂,那我就上后窗。显然,这是一个比较稳妥的计划。

  正当我站在树后看着她的门时,那门开了。

  阿吉泰把一个戴眼睛,显得文雅的男人推了出来,那是范主任,是我们这个院子里的最高人物。显然,阿吉泰发怒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凶,她把一只烧鸡朝范主任砸去。

  范主任捡起那只烧鸡,脸上并不激动,显得平静,也没有说什么。他走得很快,消失在湖南坟园的树丛之中。阳光十分灿烂。

  我无比崇敬阿吉泰,因为在当时,烧鸡和范主任都是最难得的东西。一个像征权力,一个像征金钱。今天两样东西共同走进了她的房间,却被她了扔出来。

  阿吉泰回到了屋里,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溜到后窗看着她。阿吉泰正爬在桌上哭泣。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想哭的感觉,阿吉泰是这么美丽,却不能让美丽杀了像范主任那样的男人。还不得不让他走进自己的房间。

  这时,突然阿吉泰站了起来。她到墙角端着个很大的银色脸盆,那说明她就要去澡堂了。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我来到了锅炉房的后边,看见在那窗户下边的两块煤还在,心里感到很踏实。

  还是那样的蒸汽,还是朦胧中水雾的声音,当我的眼睛完全适应了灰暗之后,阿吉泰的头发出现了,接着是她的后背,她仍然很白。似乎对范主任发火一点都没有改变她皮肤的颜色。这种发现使那时的我十分惊诧:女人们真是奇怪,她们与男人发生战争,可是在她们的身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正当我在内心里独自感叹时,猛然间我意识到有一对眼睛正看着我的脸,让我的脸开始发热,这似乎是一种幻像,渐渐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时,阿吉泰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她平静地看着我,就像是她站在讲台上时一样的,丝毫没有为自己赤身裸体而羞愧。我的眼睛似乎被她的眼睛紧紧吸住了,根本不可能朝她身体的其它地方看,仅仅是她眼睛里深藏的那些丰富内容就已经把我的目光甚至于灵魂锁住了。

  我们就那样对视着,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浑身上下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有阿吉泰的眼睛。

  突然,我像是从早晨的幻觉里跳出来,意识到自己没有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大院的洗澡堂后窗,那对眼睛不是我想像中的女人的眼睛,而是真的阿吉泰的眼睛。我被吓坏了,倏地从煤块上跳了下来。然后就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

  乌鲁木齐才八月份就已经是秋天了,许多黄叶从树上散落下来,阳光又让它们显出缤纷与斑烂,使我的目光迷离,甚至感到头晕目眩。

  那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

  我徘徊了很久,终于还是来到了王亚军的宿舍。

  他正在剃须,面对镜子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脸,在脸上有白色的泡沫。

  我显得有些激动,喘着气,尽量压抑自己的情绪。

  他说:你脸怎么那么红?

  我说:刚才,我又去了洗澡堂。我看见阿吉泰了。

  他不说话,只是继续刮着脸。

  我又说:我看见范主任又被她从宿舍里赶出来了。

  王亚军的手一颤,他的脸被自己刮破了,血渐渐流出来,染红了白色的泡沫。

  我说:我今天看见了她的正面。

  王亚军开始洗脸,没有看我。

  我说:她很白,跟雪一样白。
 
王亚军突然变得狂燥起来,他大声吼道:最讨厌像你这样撒谎的孩子,她在专心洗澡,为什么要转过来?还有,你为什么要跟踪阿吉泰?还来对我说那范主任从她房间出来?你是什么意思?跟踪人是最恶劣的品行。你懂吗?

  他最后的“你懂吗”三个字拖得很长,还声音极大。头一次显出了王亚军的狰狞。


  我楞了,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疯狂。

  “你出去。出去。”

  我默默地看着他,然后,低头走了出去。

  一个人走在这座由父母那一代人建立的叫作乌鲁木齐TOWN的街头,抬头看着天空,即使是有很充足的阳光却也觉得满目阴霾。路过民族剧场时,我仔细地看着这座由父亲设计的,像宫殿一样的建筑,心情又变得好了起来。

  有人在后边叫我。

  我停下了脚步,我知道,那是王亚军的声音。

  他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

  我说: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理我了。

  他说:我很孤独,你现在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愿意没有你这个朋友。

  我的内心一酸,但强压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说:我在跟踪你。他说着,作出绅士的样子,很洒脱地对我行了个礼,说:对不起。

  我笑了,说:你们大人真的会拿一个孩子当朋友?

  王亚军认真地说:你是我的朋友。

  我们漫步在乌鲁木齐河畔,秋天的水显得有些绿,河里有许多落叶,水流湍急,发出很大的响声。我开始朝河里扔石头。他也眼着我一起扔。

  他突然问:你真的看见了阿吉泰的正面吗?

  我说:看见了。

  他说:你都看见什么了?

  在他很小声地问出这句话时,蓦的一下,他的脸红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会这么快地红起来。就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卑琐,王亚军的声音也有些颤抖。那时,正是中午,他的脸被太阳照耀着,显得更加红。而且,那片红久久都不肯散去。

  我看出了王亚军的难堪以及渴望,此生里,只有那天,他让我感到他是那么可怜。在河边高高的白杨树下,他的声音显得单薄,他的脸上刚才被自己割破的那块伤口格外醒目。

  我说:什么都看见了。

  王亚军当时就蹲在了地上,可以感觉到他似乎突然没有了力量,浑身瘫软,如果,他不是一个绅士,而是一个平常人,那他一定是会倒在草地上,从此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就那样蹲着,双手抱头,浑身颤动,像是得了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大病一样,很久不起来,也不看我。

  我并没有被他吓着,我当时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成熟的,思想复杂的孩子,马克思在十七岁时写了论社会问题。而我在十七岁时,可以理解王亚军面对阿吉泰的绝望。

  不知道是出于高尚的原因,还是出于卑劣的原因,我开始对王亚军讲起了阿吉泰的身体,她正面的身体。我是一个想像力丰富的人,更何况我真的看见了阿吉泰身体。所以,我讲得滔滔不绝,就像眼前的乌鲁木齐河水。

  王亚军一直低着头听着,他甚至于不敢抬头看我。当我讲累了,感到疲倦了,就躺在了河边的草地上,然后,就像经过了剧烈的燃烧之后,我睡着了,在我的眼前一片红彤彤。当我醒来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分,我像李白那样地打一个呵欠,起身朝家走。我浑身疲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王亚军诉说阿吉泰的裸体竟然是这么累。

  那本字典在一次与父母的对抗时候被撕去了前几页,我看着破损的词典,把父亲撕破的那几页仔细地对起来,内心产生了巨大的惶恐,它完全压倒了难过,我甚至于都没有心思去仇恨父亲,只是想着不知道如何面对王亚军的眼睛。晚上,我久久地躺在床上睡不着。母亲悄悄地溜进来,在黑暗中想拿走那本词典,我突然坐起来,并把词典紧紧抱着。母亲被吓了一跳,像是碰见了从棺材里起身的鬼魂。她叫起来。我在黑暗中瞪着她,怕词典再次受到伤害。母亲定了定神说:我想帮你用胶水沾沾。我不吭气,只是仇恨地盯着她,直到她无奈而失望而地离开了我的房间。我转过身,把词典压在了肚腹下,打算从此以后永远趴着睡觉。
 
从那天之后,我有意识地躲着英语老师,不想见他,直到一个星期后忍不住地再次进了他的宿舍。

  王亚军好像一直在盼着我来,他似乎已经忘了那本书。他总是会在我们说一些别的什么话题之后,有意识地把话题朝阿吉泰的身上引,我看出了这点,于是我像是一个老道的阴谋家一样地再一次从上到下地复述阿吉泰的身体。只是,每一次地讲述都跟上一次不一样,其
中很可能加进了创作的成份。如果说一个人善于表达,那他在这方面的煅炼一定是从小就开始了,而我则是从对王亚军一遍遍地描述阿吉泰的身体开始的。

  直到又一个星期六,我对他说:我带你去看阿吉泰。只是你要把词典多借给我一个月。

  他犹豫了很久,说:不,我作人有原则,我从不拿原则作交易。

  我说:那我自己去看了。

  当我正要关上他宿舍的门时,他突然冲过来,说:我这样作,是犯罪。

  我不理他,只管自己朝前走,当我走出学校的大门时,竟然发现王亚军跟在了我的后边。只是他今天走路的姿态有些怪异,丝毫没有了绅士的感觉,甚至于有些一瘸一拐,像什么呢?像阶级敌人。

  从前在乌鲁木齐天山下的白杨林后边,有一个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她的头发像阳光一样灿烂,她的大腿像是玉石雕刻的,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从博格达峰上融化的雪水,她能说一口标准的汉语,还能说一口标准的维语,她总是渴望能再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她的美丽每天都在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中徘徊,她的名字叫阿吉泰。

  从前在乌鲁木齐的湖南坟园旁边的一所学校里,有一个英语老师,他总是穿得很讲究,身上有股当时难以闻到的香水或者雪花膏味,他是一个绅士,可是这个英语老师深深地爱上了阿吉泰。他无望地爱上了这个美丽无比的女人。于是,他的身心都被摧毁了,当他走在学校前的小路上时,苍茫的天山就成了他的背景。他的名子叫王亚军。

  从前有一个在乌鲁木齐土生土长的孩子叫刘爱,他觉得自己和那个英语老师是朋友,因为在寂寞中他总是可以在英语老师那儿度过时光,并且或得一种叫ENGLISH的智慧的东西。但是,在那个秋天里,孩子竟然带着他的英语老师去偷看女澡堂,当时乌鲁木齐一片晴朗,天空蓝得让这个内心脆弱的孩子想哭,在他的记忆中,只有那次在通往女澡堂的路上,他的内心竟然填满了忧愁。

  阿吉泰在吗?

  阿吉泰肯定在。因为一个像她那样讲卫生的女人,不会放过星期六洗澡这样重大的事情,她们渴望与水在一起。渴望与热水在一起。要知道,在那样的年代,只要你是女人,简直不可能错过任何一次热水澡,要知道,那是热水澡,是用热水沐浴身体。

  然后,让湿润的头发尽情地挥洒在太阳的照耀下,走过榆树林,走过东区平房的小道。

  王亚军很快地赶上了我,那时已经快到锅炉房了。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拉着我的手,在他的脸上充满着无奈,甚至于还有几份难堪。偶尔当我们眼神碰到一起时,我能意识到他内心的热望,当女人的声音像水一样地从打开的澡堂窗口中溅出来时,他的眼睛变得闪亮了,怎么讲,就像是红卫兵在天安门,就要看见远方很小的毛主席一样,他们压抑多年的激情终于要释放出来了。

  王亚军走到了我的前边,他显得那么迫不及待,有一种主动精神,很像他有一次用英语为我表演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中的王子那样,忘了环境,似乎那就是他的舞台,幕布拉开了,灯光越来越亮,而且所有的灯最终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他那么冲动,真是让我意外,即使我当时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我也感到了无比的异样。我不得不说,慢点,轻点。我感到有些不对劲。因为,往日在高高的窗下堆放的那几块像阶梯一样的煤块今天不见了。

  他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几乎是冲到了第二个窗下,当意识到那个窗子很高,而下边没有任何东西时,他像是从梦想中走了出来,眼睛里的光渐渐淡去,无奈和难堪的表情又像浮云一样地重新显现在了他的脸上。
 
“原来这儿有几块煤,被别人拿走了。”

  “你没有骗我吧?”

  “阿吉泰就在里边,这是第二个窗户。”


  “你没有骗我吧?”

  我们的眼睛碰到了一起,我发现了他的失望和对我的不信任。就说:

  “阿吉泰现在肯定在里边。”

  王亚军这时显得一筹莫展,他真是一个书呆子,除了知道伦敦,巴黎,,美国,俄罗斯的那些事以外,现在他简直就是一个激情四射的白痴。他开始在原地打转,像是一个冬天里被我们鞭打的在雪地上不停旋转牛。他的绝望是痛彻心肺的。他肯定不愿意就这样退出舞台。

  我说:“不如这样,你蹲下,让我踩着你的肩膀上去,先看看阿吉泰在不在里边。”

  他显然兴奋了,我的聪明让英语老师头一次感到了我真是一个智者,他说:“然后,就是我踩着你的肩膀?”

  我点头。

  他很快地蹲了下去,那时我真的想起了我们语文课本里的两句诗篇:俯首甘为孺子牛。头一句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的肩膀很有力,我踩在上边时内心很踏实,对了,第一句是不是:横眉冷对千夫指?我知道第二句放在这儿不合适,但那时我真的想起了这句诗,诗歌和阿吉泰一起让我喜出望外。

  王亚军老师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我有了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原来人的肩膀有那么高?仿佛蓝天白云都倏地离我近了。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有些像是电影中的慢动作,天空,树叶和眼前的屋顶的动作都变得迟钝,幽远。在漫长的时间中,我抓住了窗户的下沿,然后,我的肘臂终于能搭在窗台上了。这是过去所没有的高度。

  蒸汽,全是蒸汽,是瓦特发明了蒸汽机吗?他为什么不把我们这个澡堂里产生出的蒸汽全部收走,并放入他的蒸汽机中?蒸汽对瓦特而言是好东西,造就了他人生的辉煌,奠定了他科学成就的基础。可是,同样的蒸汽,对我和我的英语老师而言却是灾难,我被窗内弥漫的雾色搞得什么也看不见。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渐渐感到眼睛发疼。

  “看到了吗?”

  我没有说话,仍然努力去发现,突然,澡堂里的灯亮了,烟消云散,我看到了两个女人在共用一个水龙头,是阿吉泰!没错,就是她。她正与其它一个女人共用一个龙头,她此刻正在沐浴,而身边的那个女人正在渴望着热水。我几乎叫出声,压低声音喊:

  “老师,看见了,我看见,老师。”

  我能感到王亚军的渴望,但是从小就是独生子的我无比自私,我仍在上边看着,尽管能感到王亚军激动得身体在打颤,可我还是想多看一眼,那是阿吉泰的身体。时间一秒秒地过去,我一直在等待着阿吉泰的正面。又过了几分种,我在绝望中,不太情愿地从王亚军肩上跳下来。

  我蹲在地上,王亚军开始踩着我的肩膀。他是一个高个儿男人,还很健壮,而我却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当他的双脚完全踩在了我的肩头时,我就开始浑身打颤,我从没有想过他是如此沉重,像是一座泰山,我挣扎着渐渐起来,想直立起来。他的身体在我的肩上也像初升的太阳一样缓缓升起,突然,我的腿一软,身子就歪了。

  王亚军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身体会瘫软,他的注意力在将要到达的上边,而不是在下边,他悴不及防地从我身上歪着身子掉了下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感到无比羞愧,看着王亚军浑身是土,从地上爬起来。我说:你再来。

  他却有些犹豫了,说:你行吗?我是不是太重了?

  我说:来,抓紧时间,阿吉泰别走了。

  他像是被蜇了一下,猛地就挺起来。我再次蹲下,他又踩在了我的肩膀上,正当他开始朝上抓时,我却又坚持不住了。我说:不行了,不行了。

  他跳下来。

  我抬头看看他的眼睛,里边充满焦虑。

  我说:咱们再来一次。
 
  他还在犹豫着。

  我又蹲在了地上。

  这次他踩在我身上时,我感到了肩膀疼痛,皮肤被他穿着皮鞋的脚噌得像刀割一样。早知道是这样,应该让他穿布鞋。我开始起来了。他在上边说:别动。然后,他猛地跳起来,
用双手拼命去够住窗沿。他双脚弹跳产生的反作用力,把我狠狠地蹬倒在了地上。

  我躺在了地上,首先是看到了蓝天。那是乌鲁木齐秋季的蓝天,深远,无穷无尽,让我的眼前阵阵发黑,我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再闭上,就好像那是一场游戏。当我又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王亚军双手紧紧地抓住了窗户的下沿,像作引体向上一样地使劲朝上拉着自己的身体,他身上全是土,脸上都是汗。

  王亚军的身体渐渐地朝上升着,他的脑袋已经越过了窗户,并且比肩膀高起来,我心中为他喝采。看来,他是一个有力量的男人。他的脑袋更高了,那几乎已经是能看见里边的好角度了,王亚军的眼睛睁得很大。我说:看见了吗?他喘着气没有说话。我又说朝左边看。他把身体朝上再次一拉的同时,蓦地,他把脸转了过来,气喘嘘嘘地对躺在地上的我说:我不想看了。我,我是一个----他似乎没有气力把另一个字说完了,犹豫和用力让他的脸变了型,他几乎是绝望地对我说:我不能看,对吗?我----

  突然,有人高喊:抓流氓。抓流氓!

  随着喊声,冲过来七八个值班民兵,他们走到跟前时,王亚军的手还抓着下窗沿,他缰了,楞了,像是一个机器人一样地扒在窗户沿的红砖上。

  一个领头的值班民兵用力把他一拉,说:还不下来?

  只听“嗵”的一声,王亚军像是麻袋一样瘫软地掉到了地上,他仰脸躺着,满面汗水,先是睁大眼睛看着天空,渐渐地,他闭上了沉重的眼睛。

  那天爸爸带着我进了大楼内的一间办公室时,已经到了下午七点,斜阳从窗口射进来,照在王亚军的脸上,苦难似乎没有给他的面容留下痕迹,脸刮得很净,头发很讲究,又黑又亮并梳得很整齐,就连我发现的那仅有的一根白发也显得比平时顺滑。在他身后有两个看着他的人都背着枪,在他对面坐着保卫处的人。在我进门的刹那,王亚军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闪过一丝微笑,别人难以发现,但是,我知道,他见到我很高兴,他就是在笑。

  校长忽然起身,看看王亚军,上前给了他一巴掌,他说:你怎么能带着孩子干这种事,你身为老师。

  王亚军没有争辩,也没有看我,他像是罪犯一样的低下了头.

  范主任就是那时走进来的,他对大家问好。

  我们全都站了起来。

  范主任扫了王亚军一眼,然后看看校长,又问保卫处的人说:他都交待了吗?

  保卫处的人点头。

  校长说:是英语老师的事情,与孩子没有关系。

  父亲看着校长,眼睛里充满感激。

  范主任说:恶性事件,十分恶劣,影响极坏。一定要严肃处理。然后,他看看王亚军,说: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王亚军说:我,我作为一个老师,拉着学生作这种事,是犯罪行为,我接受法律的治裁。

  犯主任说:法律?治裁?你以为你是谁?什么时候了?你还配用这么大的词?

  我望着王亚军,内心无比惭愧,什么叫“我作为一个老师,拉着学生作这种事”?不对,王亚军是让我拉去的,我一次次地朝着澡堂跑,那是我们许多男孩子的恶习,我为了他那本英语词典,我为了讨好他,告诉了他这个秘密,明明是我拉他去的。那是我跟他作的一项交易:我想带着他去看阿吉泰,而换取对于那本词典的占有时间。为什么现在责任全在他的身上?

  我的额头开始出汗,内心的压抑让我想哭,想说出这一切,是我造成的恶性事件,是我的品行恶劣,应该严肃处理我。我开始看王亚军,他不看我,脸上显得很平静。我又看看爸爸,他正极其严厉地盯着我。我的余光里,校长也显得紧张地扫了我一眼,他可能也意识到了我的不正常。
 
我猛地站起来,大声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看见!!是我――

  我的话还没说出来,爸爸猛地冲过来,朝着我的身上狠狠踢了一脚。我当场就被踢倒在地。父亲喊叫着说:跟着这样的老师,作这种丢人的事,你平时不注意思想改造,自由散漫,学习资产阶级那一套,我打死你。说着,他开始掐我的脖子。


  我当时被父亲吓懵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着父亲的眼睛,里边很红,全是血丝,他那时也看着我。我盯着他的眼睛,内心渐渐变得迷惘起来,我发现在父亲的眼底深处,竟渗出了泪水,他的泪水让我在怀疑,恐惧,不安之中变得沉默了。

  校长过来拉开父亲,说:老刘,你不能这样,孩子没有错,他们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丽的图画,主要在我们大人,在我们老师。问题出在他的身上,根子却在你这儿。快把孩子带回家吧,以后要好好教育,我也会在学校专门安排对他的帮教。

  爸爸忙说:谢谢你,校长。谢谢范主任。

  校长把目光转向范主任说:让他们父子先走?

  范主任当时正在打哈欠,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点头。

  父亲走在前边,他拉着我的手,当我跟着他要走出这道门的刹那,我看了一眼王亚军,我是那么希望他能看看我,可是,他没有把头转过来。我站住了,盯着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地想抱着他哭一场,可是,父亲狠狠地拉了我一下,并回过头,把门谨慎而有力地关上了。

  过道里一片黑暗,没有阳光,我昏昏沉沉地走着。

  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我都不知道。只是记得像是得了一场大病,整日处于混沌之中。没有当着众人说出实话,这让我良心不安,即使是一个孩子,他也是会在内心里一次次地矛盾,甚至于忏悔的。我像是一个得了肺结核的人,半夜里常常被惊醒,全身上下出盗汗,内心不安,让我痛苦不已。

  在一个星期之后,东风电影院里召开对于王亚军的宣判大会。

  当王亚军被绑着,押上舞台时,全场高呼口号,我们学校的男女学生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从坐位上站起来,边喊着:打倒流氓份子王亚军,边充满好奇地看他。场面热烈,试想一下如果今天姚明站在舞台上,那整个会场将会是如何喧闹。

  对于王亚军的批判和揭发是漫长的。

  终于,该轮到我揭发他了。校长亲自带着我上台,并拿出事先写好的稿子让我念。那是很厚的一摞白纸,里边全是王亚军如何教我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过程。

  校长拍拍我,就下去了。舞台上似乎就只有我和王亚军两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蓦地,一切都安静下来,像是在一个安静的宫殿里。我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想自己曾多少次渴望站在这个舞台上,成为中心人物,大家都看着我,听我说话。今天终于来了,却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王亚军看看我。

  我也看看他。

  他的表情平静,就像是我们正在台上演戏。是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我是王子,他是老国王。

  渐渐地,他的脸上出现了微笑,他示意我开始念,那时,所有的光线似乎都打在了他的身上,王亚军像是太阳一样地立在了台中央,好像他的身上能发出光芒。

  我感到阵阵头晕,仿佛八家户田野上的天空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头顶,雪山那边金灿灿的光亮不停地在我面前闪烁,李垃圾和黄旭升骑着马掠过我们的树旁,一声枪响把我从黑夜里强行地拉到了白天。

  忽然,我把那一摞白纸朝舞台上的天空一扔,只见那白纸像雪片一样地四散开来。

  所有的人,包括王亚军都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十七岁的孩子竟会如此冒失,有这样超常的举动。场内先是一片安静,接着就像是产生了爆炸,轰的一声就喧腾一片。

  我在众人的叫喊之中,朝后台跑去,然后,又从那个小门冲出去,一直朝湖南坟园狂奔。
 
天很黑了,我又饿了,而且很饿很饿,我真是瞧不起自己,王亚军都那样了,我竟然还饿。人类真是一种不好的动物。我坐在那棵老榆树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盼望着听到父母叫我声音,是他们求我回家,而不是自己愿意回的。

  父母始终没有出来找我,他们比我沉得住气,他们吃饱了,于是他们就很有耐心地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独生子,那时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很少,都是一大群,像生了一窝猪一样
,只有我们家是例外,没有兄弟姐妹的我从来就很孤独。

  我坚持着,渴望着听到他们呼唤我的声音,结果是我无比失望。所以,永远不要相信父母对于孩子的爱是无限的,除非你没有像我一样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童年。真理是什么?是父母让孩子在孤独中忍受饥饿,因为他不懂政治而给父母带来了麻烦。

  当我回到家时,我以为爸爸妈妈会打我。

  他们谁也没有要打我的意思,甚至于都没有多问。

  他们拿出了从食堂打回来的红烧肉和大米饭,说是专门给我留的。

  我坐下来吃饭,他们两个人竟都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吃。我知道这是他们对我表达爱的一种方式,我是他们的儿子,我正在发育,就要长大成人了,我的力量甚至于超过了父亲。我让他们觉得永远有未来,永远有希望。

  爸爸看我吃了一会儿,就开始抽烟,他点着一支烟后,抽了一口,稍稍显得轻松了一些,小声说:你还要在学校作检讨,要认真作,从灵魂深处反省自己。王亚军这个人,父亲说着摇摇头,今天最后宣判,他被判了十年。

  我立即就感到不饿了,看着饭吃不下去。我沉默地坐着。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爸爸说:

  “我觉得我,挺,挺不要脸的。”

  爸爸没有说话。

  妈妈也没有说。

  我想了想,又开始看着父亲,一直看着他,想等待着他也抬起头看我。可是,父亲始终也没有抬起头来,他只是皱着眉头,脸上有某种深刻的表情,他像是罗丹的思想者那样地,在进行严肃的思考,他真的像是一个思想家。

  突然,我说:

  “我觉得你也挺不要脸的。”

  父亲猛地就冲动起来,他起身,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也在瞬间就激动起来,抬起脚,就朝爸爸肚子上狠狠踢过去,竟把可怜的父亲当场踢倒了。在母亲的哭叫声中,我楞着站在那儿。

  父亲顽强地站起来,不让母亲扶他。母亲看着他的脸色,很怕他会被踢坏。父亲显得比任何时候都亢奋,他扑到我的面前,吼叫着:反了,反了。不过了,不过了。

  在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此刻他的用词,以及腔调显得十分古典,如同旧式的财主,一点都不像是有过新式教养的知识分子。以后多少年我都在想:高兴的时候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格拉祖诺夫,气急财坏的时候就“反了,不过了”,这是一个区分东方知识分子和西方知识分子的试金石。

  一九七八年秋天是我最背运的日子。

  我没有考上大学,那是我一生的耻辱。

  许多人都考上了,尤其是我们那个班,几乎有一半的人都进了大学。只有我,仍在大学外边冒充着绅士,而且,还是英国绅士。大院里的孩子和家长都在嘲笑我:像知识分子那样留着卷曲的分头,戴着眼镜(还是平光的),穿得笔挺,身上还有香水味,每天走在路上还夹本书,别人不学习的时候就他学,可是连个大学都没有考上。看来,这孩子的思想太复杂了。脑子里都被资产阶级腐朽糜烂的生活方式占满了,哪里还装得下真正的知识?

  父母对我失望极了。他们出自于清华,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少有的几个清华学生之一。父亲还留过苏,更是我们乌鲁木齐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可是,他们的独生子一点也不愿意为他们争气,打扮得怪模怪样,却考不上大学。即考不上理工科大学,也考不上文科大学。
 
他们的儿子却想:为什么想上大学还需要考呢?他想上就让他上嘛。又不是想去杀人放火,又不是想偷鸡摸狗,又不是想当四人帮,他不过就是想进一个叫大学的地方学习嘛,为什么考不上就不让上?任何人都不能剥夺一个孩子想上学的权力。

  当儿子把这个想法告诉父母时,他们吃惊地看着儿子,深深地感到了种的退化。那是人类生存的危机。文化革命真是把一切都搞乱了。这个孩子应该到医院去看医生。


  我真的到医院里去看病,却没有检查出来。就在我从那条通往太平间的小路上经过,要出北门的时候,黄旭升朝我走来,她身上竟然别着一枚校徵!我吃惊不已,没有听说她考上大学呀。黄旭升也看见了我,她笑起来,显得很灿烂。我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太平间里有人进进出出。她说:老是想去找你,老是没有时间。我点头,又看看校徵。她说:要把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我说:你是什么时候考上大学的?她说:第一批呀。我说:你的病好了?她说:你才有病呢。

  这时,她母亲从后边赶上来,看见我,脸上立即充满警惕,说:快走,要迟到了。

  黄旭升竟然没有跟我多说什么,就朝医院走了。

  我说:我能给你写信吗?

  她说:用英语写吧,我正好练练自己的英语水平。

  天山仍然陪伴着我,博格达峰像我的影子一样,我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苍穹这个词,它是蓝得让你眼前阵阵发灰的天空。我渴望去北京上海,却没有考上大学,我知道自己此生只能永远呆在乌鲁木齐。我的委屈在哪里?他们说得真对:别人不学的时候就我学。

  我眼谁学?

  王亚军。

  孤独的时候总想念王亚军。他那时被关在监狱里边已经一年多了,我从来没有去看过他。是因为路途遥远,还是因为我们之间隔着沙漠?我曾经在地图上仔细地看过他劳改的地方,当时就吃了一惊,在我们之间有两大世界著名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土尔班通古特沙漠。

  王亚军是不是被晒干了?成了南疆的一块木乃伊?

  母亲有些老了,原来是细密的绉纹在眼角,现在却已经是像榆树皮一样粗的纹路爬在了她的脸上。但是,她仍是那么有风度,她可以在阳光下自由的呼吸。她的出身,她的学历,她从清华出来的身份,特别是她是爸爸的妻子,都使她有种春风得意的感觉。

  早晨,当阳光照在停车场的时候,老是看着她穿着紧身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个安全帽,她作为技术处的处长,要随总局的领导们下基层去检查工地。

  车就停在那个地方,司机的态度良好,他们对她很客气,就像是对待宋美玲一样,因为一个有风度的女人站在你的身边,她是有地位的。

  她的风度很好,没有人能像她这样,温和,大度,落落大方,她的个子挺高身材挺拔,像是一个经历过风雨又重新走到了阳光下的白杨。

  她现在真的不再怕别人说她是技术权威了。

  父亲是技术权威,而现在连她也是技术权威。

  母亲怎么会是技术权威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最重要的设计是那个乌鲁木齐人直到现在都还记得的防空洞,它是地标性建筑,也差一点成了我的坟墓。

  可是,母亲就是技术权威。

  她与父亲有时拿出留声机,听一会儿格拉祖诺夫,她们总是把声音开得很大,让小提声从窗户飘出去,充满院落。全乌鲁木齐的人在那时都听见了这种乐曲。因为这种乐曲,她们就更像是知识分子,他们在众人眼里,就更加神秘。

  刘承宗,秦萱琪夫妇真是神秘,他们和一般的人就是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那是一个周末,爸爸去了美国据说还要去欧洲。他临走时兴奋而神秘地说:乌鲁木齐将有大工程。

  母亲独自在屋里浇花,她是爱花的人,这可能来源于她出生的那个宅院。她曾对我说,家里有好多的花呀,她的童年与少年时代是与花在一起的。有许多年了,她不得不与花分开,这让她无比委屈。母亲说到这些时,声音略有些哽咽。
 
  门就是那时被敲响的,母亲朝门那儿看了一眼,继续浇花。

  我把门打开后,站在面前的人让我有些惊讶:校长。

  校长站在门口,脸上充满谦逊的笑容,在肘臂里夹着一个报纸包。他穿得有些破烂,不太干净,全然不像是七十年代中期时的样子。


  他看出是我,脸上也是一楞。最少有两年没有见面了,说是他被送到艾丁湖农场劳动了,他是三种人,是范主任的走狗,而且他们两个作为清华的校友,曾经联名给江青写过信,所有这一切最后都被揭发出来。

  他说:我找你妈。

  我让他进来了。

  他径直朝母亲的卧室走去。

  正浇花的母亲看见他后,像是受了惊的鸡一样,浑身都颤动了一下。

  校长看着母亲,脸上充满深情,他说:我就要到南疆去了,要去巴楚,去修小海子水库,说着他把那个纸包递给母亲,说:这是我多年来写的日记,从清华时就开始了,你知道的,里边还有你。这是我最贵重的东西了,我没有别的亲人,只好留给你了。

  母亲斜眼看见了站在后边的我,说:刘爱,把门关上。

  我只好关上了门。但我贴着门仍然听着。

  母亲说:你不应该上我这儿来,这东西我也不要。

  校长说:我可能坚持不了几天了,南疆太苦,我可能活不长了,希望你帮我保留。

  母亲沉默。

  校长又说: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母亲沉默。

  校长说:刘爱是不是我的?

  我在门外听见这话,脑袋里轰的一声。

  母亲说:不是。

  校长说:可是,别人都说……

  母亲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最清楚。

  校长:我希望你一生中就这一次不要撒谎。

  母亲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不撒谎。

  校长说:永别了。

  突然,门开了,校长从里边缓缓地走出来,母亲并没有送他。他独自走到门口,开开门,我有些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到了门口,要关门时,校长回头朝我一看,我发现他的眼眼里饱含着泪水。

  校长走了,母亲仍在浇花。

  以后,我曾经悄悄地偷看过校长的日记,里边充满激情还有艳丽的词语,显示了一个男人深情的话语权,所有那些呵护都是为了母亲。他说,他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母亲。而且,我发现他也喜欢用与范主任一样的诗句: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我被他言词的高贵所打动,并恍然大悟:难怪他们能给江青写出那么有文采的信,他们是一路货。都曾经是充满才情的青年。可是,在今天的政治压力下,他们还能坚持得住吗?

  果然,校长自杀了,那是在三天后,在锅炉房的后边,就是我和王亚军偷看阿吉泰的地方。校长穿着鲜亮的黄军裤和充满太阳味道的白衬衣。他身上除了有五斤全新的乌鲁木齐地方粮票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这永远是一个迷,已经到了一九七八年了,他临死时装上一张粮票干什么?

  知道校长死的那天,我看出了母亲眼底的悲哀,那时灯光正照在她和她的毛衣上,我问她:我跟校长有关系吗?

  母亲摇头,问我: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说:从小就听别人在后边议论。黄旭升也说过。

  母亲说:他们说话不负责任。

  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时隔多年之后,不放心的我在有了DNA技术之后,仍然去作了亲子鉴定,我与父亲刘承宗的DNA基本一样。看来,母亲这次真的没有撒谎。

  这次没有撒谎,就意识着她一辈子从来不撒谎。

  3

  父亲并不显老,他经常对别人说,你看你看,我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在他被母亲反复清理过的头上果然没有白发,别人就都会叫起来,说:刘总真是的,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天翻地覆,什么叫天翻地覆?就是别人对你说话的态度有一个根本的转变。父亲当然知道这些,他对科学大会之后的日子充满感激,当听到郭沫若文章里引用了白居易的词时,父亲热泪盈眶,当着我的面,与母亲就在家里拥抱起来,一点也不嫌肉麻,充分表达了他们作为知识分子的热烈。他不会忘了自己站在架子上画毛主席像的日子,更不会忘了别人打他的那一巴掌。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要把失去的时光找回来,而且让我惊讶的是,他也非常喜欢唱那首“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看着爸爸乌黑的头,我半含着恐惧和悲哀探索着想:再过二十年,他会在哪儿,跟谁相会?

  爸爸说的大工程是民族大剧院。当他从欧洲回来之后,深深地被那儿的古典意味所迷惑,在阿姆斯特丹,在巴黎,在海德堡父亲拍了很多照片。蝙蝠衫开始在女人身上流行,乌鲁木齐人渴望现代化,而且是四个现代化,可是爸爸却沉缅于古典。他反复地抚摸着自己带回
来的那些照片,说:我瞧不起新巴黎,可是我敬重老巴黎。就好比我瞧不起新北京,而我敬重老北京一样。而乌鲁木齐谈不上新,也谈不上旧,我在五十年代设定的风格基本上保住了。

  他那番话是对我和妈妈说的。

  那是爸爸妈妈最幸福的时光,他们翻身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到处都需要他们,他们喜欢对别人说:知识分子别无所求,唯一渴望的就是报效祖国。

  爸爸曾经设计了民族剧场,现在他又要设计民族大剧院。

  在那些日子里,他经常徘徊于南门的民族剧场四周,没有人比爸爸更善于自我欣赏了。他自信乌鲁木齐会按照民族剧场的风格发展,穹顶,塔尖,理石柱,雕刻,各民族的语言,以及像巴黎老城那样淡黄色的调子……所有这些东西混合起来,就会与中国的任何城市不一样,也会与世界上任何城市不一样。

  爸爸妈妈晚上经常一起散步,还喜欢拉上我。我总是沉默着,而亢奋的他们却有说不完的话。突然,爸爸止住了自己的话语,他朝前方看去:那是范主任。范主任竟然坐在轮椅上。他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戴着白色的眼镜正朝爸爸看。在校长自杀的那会儿,范主任也曾跳过楼,可是他没有死。

  爸爸缓缓的脚步朝他走去。

  范主任看爸爸走过来,脸上并没有慌乱。他熟练地驾驭着残疾车,与爸爸面对面。

  爸爸看着他不说话。

  他也看着爸爸不说话。

  我们一家从他身边走过,而范主任停在原地,转过车身,继续看着我们。

  父亲说: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说:他从四楼上跳下来,竟然没有摔死,生命力真强。

  母亲不高兴了:什么叫生命力?怪不得考不上大学,连贬意词和褒意词都分不清。

  父亲说:我在那么黑暗的时候就说过,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

  我说:这诗范主任也对阿吉泰背过。

  爸爸妈妈倏地变得不高兴了,他们都在刹那间充分地意识到了自己儿子的愚蠢。

  父亲用了三个多月,拿出了他的设计方案。在那三个月里,他像是音乐家沉浸在作曲的状态中一样。父亲刚拿出了自己的方案时,显得有些骄傲或者说有些得意。于是他就像是前些年能突然穿上军装时那样,举止上变得有些轻浮,他走路的姿势又开始像跳高一样。

  父亲的背运并不是来自于他的举止,而是来自于人们观念的变化。上级在审察了他的方案后对他说:错了,全错了,乌鲁木齐需要的不是一个旧式的古堡,而是一个现代的大剧院。

  父亲的方案被彻底否定了。领导的意思非常明确:重新拿出一个现代的方案。

  父亲不同意,他固执地认为:乌鲁木齐需要一个整体的风格。这需要历史的延续。

  领导批评他,说:乌鲁木齐不过是一个小镇,有什么历史?你那个风格不过是苏联的那套,大白天楼里都是黑的,外观上又笨,还又费材料。

  父亲像是又挨了一巴掌,那次是人们非要给毛主席的头上加一只耳朵,这次是要给天山下的乌鲁木齐加一点现代化。

  父亲从那天回到家之后,变得沉默了。他一直也没有按照领导的意思重新设计,而是想要通过适当的修改来达到某种妥协。他跟妈妈说话也很少,因为她这次不像上次,一边为他抚摸着伤口,一边表达着跟他同样的观点。

  妻子这次从内部又深深地扎了丈夫一刀,她的观点与大家完全一样:乌鲁木齐要走向现代。这应该是全体乌鲁木齐知识分子的渴望,他们盼望新观念盼得太久了。她不断地在父亲沉默时,把自己的观点表达给丈夫听。
 
父亲不说话,总是一个人摆弄着那个旧唱机,听着格拉祖诺夫老掉了牙的旧唱片。小提琴上似乎落满了灰尘,音乐充满房间,却有了一种秋天的味道。

  几个月过去后,父亲的妥协方案送了上去,领导只看了一眼,就生气地作出了结论:要大胆提拔年轻人,让父亲的学生宋岳担任总设计师。免去刘承宗的总设计师的职务,在家待命。


  独自在家的父亲不肯浪费时间,他又开始进入了设计状态。他开始一张张地重新画图,在没有电脑的时代,他拒绝任何助手,一根根地画着直线和曲线。

  母亲看着他进入了这么反常而激昂的状态,就伤心地哭了。她似乎明白了天意,并且嗅到了某种死亡气息,就去买了一张新办公桌,那是一个很大的写字台。从此,爸爸每天都在那儿工作。从早到晚,从黄昏到黎明。他如此亢奋,使我感到恐惧。因为他工作的时候听不见身边的任何响动,只是低着头,弯着腰,看着图,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无关。

  有一天,我买了盘安迪威廉姆斯的磁带,那上边有《月亮河》。当歌声在我的房间回荡时,父亲竟然走了过来。他听了一会儿,说:这歌我早就会唱。然后,父亲用英语,而不是俄罗斯语合着男低音唱起了这首歌并随时为我翻译着: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月亮河,宽过一英里,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有一天我会把你越过,风度优雅。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哦,梦想让你心碎,

  Wherever you're going, 无论你流向何方

  I'm going your way. 我将跟你前往。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两个漂流者出发去看世界。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多么精彩的世界。

  We're after the same rainbow's end, 我们追随在彩虹身后,

  Waiting'round the bend, 在河湾处等待,

  My Huckleberry friend 我的哈克贝利老朋友――

  Moon river and me. 月亮河与我。

  父亲从来没有这么有魅力,他的英语发音很好,几乎没有受到俄语的影响,他简直就是一个为了艺术而艺术的人,或者说他就是一个王亚军,正在为我讲述那些我最需要的东西,在我最需要的时候:

  《月亮河》是电影《蒂凡尼早餐》的插曲,得过奥斯卡最佳电影歌曲奖。 奥黛丽.赫本是我和你妈妈最喜欢的演员,她饰演女主角,演唱《月亮河》。当年就得了格莱美最佳歌曲奖。 很好看,是爱情电影。

  父亲像是在激情地回光返照,他的脸兴奋地有些微红,是高血压病人的脸上常见的红色,父亲言犹未尽,又自言自语地说: two drifters,很有意思,是两个漂流者 ,爸爸跟你有时就像是两个漂流者, 在马克・吐温的小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里,Huckleberry逃出家,被有钱人收养,又受不了

  文明社会的拘束,他逃走,与黑人吉姆共乘一筏,在河上漂流,沿途遇见许多各种各样的事,丑恶的事情,他们真正了解了社会。在共同漂流的日子里,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我说: Huckleberry竟然是哈克贝利?是马克・吐温小说中的人名?父亲的博学让我吃惊,因为他此刻说的事情与建筑无关。 父亲点点头,没有看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更多地接受父亲的抒情,他会唱英文歌这事让我特别的委屈,我们安静了很久,父亲像是煤炭的火焰已经燃烧过了,他正在渐渐成为灰烬。我对父亲说:我想念我的英语老师,我想念王亚军。

  父亲半天没有说话,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前。徐久,他叫我。我站在他身边时,他仍在低头画图,时间就这样一分分地过去。突然,他抬起头来,说:

  我对不起你的英语老师。

  听着父亲的话,我说:爸爸,每次你打我的时候,我都仇恨地看着你,你是不是就更生气了?我知道有很多孩子不是这样。只要一挨打,他们就哭,好像很疼很疼,那顿打就会轻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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