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成长史:《元红》(ZT)

135、见到通知书才瞑目

  七月七、八、九,高考三天下来,保连觉得顺风顺水。问存扣,他也说“可以。”“可以”就是“蛮好”、“不错”的意思,存扣现在说话省多了,言简意赅。两个人一起坐班船回来,保连在后舱里唱了不少歌,在机器的强烈轰鸣中特意选唱了高亢的《牡丹之歌》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一张脸挣成了怒放的牡丹,桃花的颜色。他大声要存扣也弄首歌吼一下,存扣笑了笑,没唱。

  然而到了家保连的喜气全没了。刚进庄就有人告诉他,“你爸爸不好了哩!”

  他千万想不到爸爸得了癌症!正月里就检查出来了,瞒着他到现在。怕花冤枉钱,就在家等死。等着他高考得胜回朝。

  他现在得胜回朝了,就等一张通知书了。可是家里等着他的却是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父亲。他已瘦成一把干柴了。

  保连抱住父亲哇哇大哭:“爸爸,你不该瞒我的呀,你应该去看的呀!”

  他悲恸地哭喊:“爸爸,你不能走呀,你把我一个人撂在这世上怎么弄呀!”

  进仁也抱着儿子泪泗奔流,哽咽得语不成声:“乖乖,莫哭……好么?考得好么?”

  “好哩好哩,这次考得好哩!爸呀……”

  “这次能拿到通知书,乖乖?”

  “能拿到的,能拿到的!”

  “肯定?”

  “肯定!――爸爸,你放心耶……”

  进仁嘴里噙着泪笑了。笑着看在院子里啄食的母鸡们。这几只鸡喂得肥滚滚的,它们拇指大的脑容量如何晓得人世间的悲情冷暖,它们闲庭信步,悠然从容;突然为从梨树根虚土里冒出来的一条蚯蚓争斗起来,咕咕乱叫,翅膀扑扇着,弄得地上起了烟,鸡毛都掉下两三根。

  那才两岁的梨树上已结了梨子。能吃了。

  保连急着要他爸赶快上东台大医院去治病,听到哭声聚来的乡亲们含着泪对他说:“要治你爸早治了,还到现在呢!――一来不容易治,二来怕把省给你的钱用掉――趁现在还能吃点儿,弄点好的把他吃吃;能跑带他出去跑跑;叫家里亲戚来望望他。哎,可怜!眼睁睁小伙(儿子)就有用了……”

  医生种道被喊来替进仁挂水,怎么也刺不进静脉,试了几次,弄得血咕咕的。进仁不住把手臂往后退,喊疼,不肯挂。好不容易找准了静脉,药水却不往里流。

  挂水失败。种道出去时对众人摇头:“快了。水都挂不进去了。”

  保连的姑妈从外庄来了。服侍哥哥。

  庄南郑木匠的班子请来了,在院子里锯呀刨的,乒乒乓乓打起了棺材。进仁坐在廊檐的藤椅上看着,监工似的。寿衣是请街上名裁缝罗翠凤做的,棉衣棉裤,全铺的新棉花,蓝涤卡面料;蓝呢子便帽是在供销社仓库里翻出来的,夏天了,人家早收起来了。

  庄上大小商店都进足了毛苍纸。一旦进仁驾鹤西归,哪家不拿两刀纸送去?这庄上大大小小哪个人的头没被进仁摸过呀!

  保连日夜不离父亲身畔。进仁几次对他说,不要紧,有姑妈在哩,暂时不得死哩,等通知书哩,――你去玩吧。

  保连眼泪咕咕地:这时候我还有心思玩呀……

  进仁有一次突然对保连说,乖乖,拿得到通知书呀?拿不到爸爸就不等了。

  听得保连心里毛草草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狐疑地飞快想了一遍这次考试,坚决地对父亲说,拿得到的,拿得到的,爸,你千万要等呀!

  存扣也是三天两头来保连家。陪保连。

  存扣是先拿到通知书的。存扣拿到通知书这天进仁死过去一次:他急了。

  所有的人都为保连的通知书望穿秋水。没有这张通知书进仁咽不下气,闭不上眼。

  这张通知书是一个符号,打保连在母腹中进仁就有了这样一个模糊的记号,随着儿子的一年年长大而日益明晰,最后成为一团火,藏在进仁心胸的深处,暗暗地燃烧。许多年了。现在这火在他干枯的身体里越发火熊,简直能听见骨头被燃着的爆响。

  进仁深陷下去的眼睛执拗地睁着。他已经汤米不进,说不出话来了。

  来自省公安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

  是乡派出所郑所长亲自捎过来的。保连是高考恢复后乡里第一个考上公安学校的学生,这让郑所长非常振奋,马上就有了一种同行感,惺惺相惜感。只是他千万没想到这学生竟是六七年前因耍流氓被他审过的当时在顾庄中学读初一的保连。他惊讶感慨之余认为十分有必要亲自替他把录取通知书送过去。新时代新气象,后生可畏,公安学校出来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日后恐怕不只是和他平起平坐的事,必须未雨绸缪,早日套亲乎,拉关系,先入为主,抢先一步。

  “老进仁的儿子考上公安了!”“郑所长开小轮船亲自送通知书来了!”顾庄人现在虽然对庄上子弟考上个把两个大学生不大稀奇了,但对保连的这次考取却抱了极大的热情和更多的欣慰,倒不仅仅因为是“庄上出了一个公安局”。进仁家的堂屋和院里都站满了人,在理发店门口路过的外庄人也纷纷驻足询问出了啥事体。

  郑所长跳下小轮船匆匆往这边赶来时老进仁已经停到堂屋的门板上。头南脚北直挺挺躺着,身上已穿上了老衣。但他还有气,还不肯死。他还是个人。他还在等。眼睛半睁不闭。眉头却皱着。保连和存扣一边一个坐在他头旁边。保连紧紧握住父亲干枯的手,亲戚们已经布置好烧纸的大缸,叠好的毛苍纸、“阴国票子”、金元宝、银元宝、用麦秸做的金条堆成了丘陵和山地,个个做好了嚎啕大哭的准备。可是老进仁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像拉着风箱,又如一把钝锯子在来来回回锯拉着人们的心。他就是不死……突然间他喉咙里响声没了,眉头舒展开来,眼睛睁大,耳朵好像也支楞起来,仿佛在听遥远处的什么,而且听到了什么――仿佛生命中最紧要的人或物就要来到他面前。

  “来了!来了!”堂屋里等着进仁断气的所有人突然发现外面的乡亲挟裹着乡里派出所的郑所长涌进了院子。郑所长身穿制服,肩挎皮包,手里举着录取通知书,――像“文革”串连时举着领神语录本的老红卫兵――他步履矫健,神色匆匆而严肃,还没跨进堂屋里面的人就都站了起来。保连盯他手上看了一眼就哭了起来,喊“爸爸!爸爸!”存扣也哭了。许多人都哭了。“不许哭!”郑所长低吼了一声,所有人立时收住了声,看他拉开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身干警制服来,“赶快穿上!让你爸看下子!”他命令保连。

  保连飞快地换上了郑所长送他的崭新干警制服,直笔笔地站在父亲面前,大家顿时感到他气宇轩昂,哀痛中又饱含无限肃穆,就像站立在垂死的战友面前的指挥员,要敬一个庄严的军礼似的。

  保连的姑妈把拆封的通知书夹在进仁的拇指和食指间,流着泪大声叫道:“哥哥!哥哥!保连考上了!保连考上了!你手里拿的是录取通知书呀!”

  所有的人都在唤进仁的名字。

  进仁的眼珠像是被人用线牵引着极其滞慢地转向了儿子。他凝视着儿子。定定地。久久地。脸上分明浮现出笑意。他面孔舒展开来。却有一颗泪滚出了眼眶。突然头一歪,嘴角流了涎,闭上眼去了。

  屋里哭声震天。

  从老进仁手里抽出那份录取通知书真不容易。他紧紧扣着。

  死者为大。郑所长在摆好的蒲团上向老进仁下了一跪。七年前,进仁也跪过他的,只不过跪的不是虔诚;而且是跪在硬邦邦的砖头地上。一屋的亲友也跪下了。

  冥纸元宝点起来了。门外放在地上做火盆的铁锅里燃上了劈柴。

  劈柴是用的进仁那张剃头椅子。这张椅子进仁用了几十年了。奇怪的是两年小伙子把它抬到院里时竟自动地散了架。它也老了,要陪主人一起去了。

  室内室外忙开了。哭声没了,人们只是善后。人人汗流浃背。纸烟飞扬,被热气烘托起来的烧透的冥纸像翩跹起舞的黑蝴蝶。劈柴哔剥作响。死人安静了,而活人必须忙碌。
 
136、阿香结婚了

  丙寅年甲午月丙午日。农历五月廿五。公历1986年7月1日。

  焦家庄的老阴阳先生云:“此黄道吉日也。宜出嫁会栽,行娶友种。”这句话值钱哩,上门讨问的张喜海包了三十块钱的红封子给他。划两块钱一个字。

  而张银富也同意这天举行结婚典礼。他的说法则很现代、很政治:“好哇,在党的生日结婚,对于我这样的老党员来说是具有特别的意义的。”

  翁婿俩以不同的理由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张银富邀请了他那行当里最优秀的人才来做吹打,渲染婚礼。

  本来阿香是不同意婚礼大操大办的。她腆着微微出怀的肚子对妈妈说:“这婚结得漂亮啊?――悄悄地过去算了。”

  巧凤却不满女儿的说法:“啥?他张银富是明媒正娶的!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我好不容易把花朵朵姑娘养这么大,把人家了,不弄得热热吵吵的咋行?”

  娶亲这天动用了三艘小轮船。吴窑镇委最豪华的玻璃钢小轮船首当其冲,后面跟着药厂和棉加厂的。小轮船在乡间清澈的河流上犁出雪白的辙道,惊涛滚滚,扑向两岸猎猎的芦丛。彩旗翻飞,汽笛齐鸣,宛如出航归来的小型战舰编队。――而年纪大的老人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九四二年夏季新四军在同样的这条河里伏击日本鬼子的三艘军火船的情景。只是岸上炒豆似的噼啪声和惊天的轰隆声只是雇人放的成竹匾的杂色电光小鞭炮和成笆斗的“二踢脚”、“穿天炮”、“满天红”,而不是从两岸打来的机关枪和手榴弹。

  喜宴摆在吴窑老街“幸福饭店”,包厢和大厅摆满二十桌,分上下席。宾客如云,各式人等。棉加厂后身的河湾里带满了小轮船和挂桨船。

  ……

  阿香做着新娘子的第十天――七月十号――存扣打兴化回到了顾庄。意外的是妈妈桂香已经回家好几天了,等着存扣归来。

  自然大家要问考得怎样,好不好。

  “你们为我准备上学的行李吧!” 存扣淡然一笑。

  全家顿时欢天喜地起来。

  而存扣却没显得特别的轻松愉快。相反有些心神不宁。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接二连三地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他梦见他家院子里养着一条半大的绵羊。他回来时一眼看见面它站在墙根下的暗影里,定定地看着他。从尾巴下面看得出是只母羊。眼神卑怯而清澈,水汪汪的。望着他。它身上弄得真脏,羊毛纠结着,毛色晦暗,甚至还粘着黑豆似的羊屎。像个在外淘过气把身子弄得泥猴似的小孩,乖乖地站在那,听候着家人的发落。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存扣想上去摸摸它那个小圆角,想不到它却一扭头跑出了门向东跑了。存扣在后面紧追不舍。前面的地层蓦地陷落下来,出现一个清滴滴的汪塘。那羊收不住蹄跌了进去。存扣欢快地跳进去。羊乖乖地听凭他在身上搓呀洗呀。用粉红的尖舌头舔他的脸颊。他把它拎出水。它在阳光下狗一下抖开毛。水雾腾起来氤氲成七彩的霭云,当中的小绵羊纯白无暇,冰清玉洁,回望着他。突然举头“咩――”了一声,向东面跑去。迎着太阳跑。明晃晃的光芒刺得存扣眼花缭乱。他撵着它,跑过东桥,跑过顾庄中学,跑过老八队,跑向……存扣眼睁睁就撵不上了……

  第二天早上他一起床就懵懵懂懂地出门往东跑。脸也没洗牙也没刷。跑到东桥下时有人问他,“存扣,一大早上哪儿呀”,他才怔怔地站住了。怔怔地站了一会,才折身回家。有些怏怏地。有一个蝇虫在他眼前闪呀闪地,他懊恼地一抓。松开手掌,却是虚空。那蝇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三天黄昏,存扣正在院子里享用着妈妈为他泡的一碗焦屑,巷子斜对过宝旺的老婆红芳捧了个饭碗来串门了。焦屑是用小麦和糯米磨的,挑了猪油,加了红糖,入口绵软细腻,又甜又香。这天是农历六月初六,“六月六,一块焦屑一块肉”,乡俗如此,大人小孩必须吃焦屑,以期长得一身精精壮壮粉白娇嫩的好肉,去应付生活,去享受人生。

  红芳坐在小爬爬凳上边挖着焦屑吃边拉呱。

  “我家宝旺说的”,她说――宝旺说他们棉加厂财务科长沈祝寿的侄女儿结婚,那个排场吴窑镇上不曾有过,棉加厂后面码头上来的轮船挂浆一条靠一条,挤得合不插缝,比收棉花时船都多,都热闹。很多乡镇的头头脑脑都来了;听说县里也来了不少人物。在“幸福饭店”摆了几十桌酒,都是上百块钱一桌的席啊。用掉的酒瓶儿、水果罐头瓶儿堆成了山。新郎倌是制药厂的厂长,是个二婚,三十八了,新娘子才二十。新郎倌胖得像个肉菩萨,新娘子可小巧漂亮,两人站在一起就像老子和姑娘似的。新郎倌穿西装系领带,一脸的呆肉笑得晃晃的,嘴巴咧得簸箕大,拳头都能放得进去;新娘子穿的专门从上海订的白婚纱,出来时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七仙女,一朵出水莲花似的,可怪的是她不笑,一点也不笑……那新郎倌连敬几十盅酒眉头都没皱一下……

  存扣被一口焦屑噎住了,脸挣得通红,弯下腰猛咳,咳得眼泪咕咕的,咳得清水鼻涕都流下来了。

  小胖子俊杰笑叔叔:“又没得人跟你抢焦屑吃,吃这么快干啥?”

  月红忙拿来手巾给他揩,一面对存根说:“看这伢子慌的,哪像要上大学的人!”

  桂香替儿子噗噗拍着后背:“祖宗,你慢的儿吃?!”

  存扣推开饭碗,躺到床上去了。
 
137、离乡求学

  9月14日存扣要去扬州报到了。存根送他去。一根竹木扁担,前头是只大号旅行包,后头是只新皮箱,存根挑的。走在通往轮船码头“幸福河”的河堤上,来往的人都向两兄弟打招呼,投以羡慕的眼光,说些恭维的好话。存扣就不好意思,要换存根挑。存根不肯:“这算什么担子?轻屁似的!――你就做你的甩手掌柜吧。”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

  轮船码头在徐家舍的后身,打顾庄西面的“幸福河”西面河堤向北走三里地到头,再折向西一百米的样子就到。顾庄到“幸福河”西河堤有两座桥可过:“幸福七桥”,“幸福八桥”;南北相距一里路。存扣家在庄北,去轮船码头一向是走庄后的小路过“八桥”,近。而存根挑着担子走到东连家叉路口突然向了南。“打街上走!”,他唤着兄弟。打街上走就是要过南面的“七桥”了,多兜路呀。存扣看哥哥担子挑得雄纠纠气昂昂地,马上就释然了。忍不住笑了笑。

  走到保连家时看到理发店和院门都上了锁。存扣晓得保连被草潭的舅舅带去过了。保连临走时专门来告诉存扣的,说舅舅不准他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栖惶。他要比存扣晚些日子才报到,抱歉地说“你上扬州我不能去送你了”。

  存扣走在河堤上,东张西望。――看左面的幸福河水,水上漂浮的水浮莲和水花生,和间歇来往的船只。私人运输船大都是二十五吨的,也有四十吨的。大船后面往往装着两台“东风-12”型柴油机,老远就听见“橐橐橐”的马达声。存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那些船。叼着香烟面孔镇定把着舵的汉子。船上的女人:熟练地用吊桶打水;洗菜;洗衣服;敞着怀奶孩子。船房顶上:有养“月月红”(月季)的,有养仙人掌仙人球的,还有养老葱、大蒜的。黑猫蜷曲在船头打嗑睡。黄狗在船帮上闲庭信步。存扣看见一条驶来的船头上当风站立着个十四五岁的女伢子,红衣绿裤,赤着巴脚,脚踝雪白,乌黑的独辫子有一米长,从左肩搭到前面,双手捻着,她好像察觉有人在岸上看她,朝堤上粲然一笑,真是明眸皓齿,人面桃花,可爱至极。存扣心里一动,想:她是哪儿的人呢,上船几年了,为什么不上学呢,在水上漂孤独不孤独……边走边回头,看那船慢慢变小。――右面皆是黄绿的晚稻田,稻田如海,微风簇浪,已闻得到暖烘烘的丰收气息。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村落散落在广阔的稻田中间,倒如同一个个岛屿。还有无人的村庄,那是祖辈的墓田,同样小河环绕,绿树掩映;有牛羊在青冢间吃草,有鸟雀聒噪于林间,野兔穿梭,獾蚰出没,猫头鹰闭目于树丫之间,养精蓄锐……在雨水丰沛阳光充足的季节这儿同样也是无限生机哟。墓碑上的名字还时常被人们提起,津津乐道,充满亲切,但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也会合上眼睛,躺平身体,被一群人吹吹打打抬到这个安宁的村落的……

  存扣不知多少次离开村庄出门上学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着缠绵的不舍和依恋。他总感觉家乡的一切都在挽留着他;送着他。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都像伸过来的一只只手。他已经是城市户口了,吃商品粮了,但他是这块水土濡养大的,无论他以后能走多远,他想他总是农民的儿子,水乡的儿子,将来都要叶落归根,也睡到那些安宁的村庄中去。他感到眼眶有些湿润。

  车路河畔的二级公路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无数的压路机在上面来来回回的碾压。“等你放寒假,就可以一脚乘汽车回来了!”存根兴奋地扭头对存扣说。存扣“嗯啦”应了一声,望着公路下面那间像厨房大的破落的候船室,心里想,这世界变化真快,时代的车轮在滚滚向前,日夜不息,现在他这个村娃子也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扑向大城市的怀抱了,未来究竟以什么样的姿态在他面前展开和接纳他呢?这时候他无端地感到了一阵孤单。他感到他像一只落单的鸿雁,孤零地飞向一个陌生的不可知的地方。他不应该如此孤单的。

  他就有些恹恹的。油漆斑驳的客轮昂着头鸣着汽笛从东面过来了,像一个贾起余勇的将军――它在这条古老的运河里开不几个回合了,等公路一通车它就该退休了。谁还去坐这慢吞吞的宠然大物。“你空有宽宏的肚量,却没有如奔的速度,你被摒弃是有理由的。”存扣往跳板上走的时候不无同情地对这船心里说了一句,用诗的语言。

  船开动时,存扣从舷窗向外看到有两只银色的鸥鸟匆匆地自东南面连袂飞来,贴着水面飞在他的舷窗外面,听得见翅膀扇起的“扑扑”的声响。鸟喙嫣红,如胭脂,如霞,如血。“咕咕”地叫着,紧紧地跟着飞翔。良久才折返,复往来路飞去。
 
138、初到扬州

  存扣和哥哥乘晚上七点半的兴化-扬州班船,于次日早上七点多钟才到了扬州。整整在船上一夜。在南门渡江桥轮船码头下船,随人流出了候船室,兄弟俩喊了挂人力三轮车,说到师范学院。两人挨坐着,行李放在脚下,扁担存根竖着抱在怀里。从渡江桥向北,顺国庆路到市政府,向西折进三元路,在文昌阁这儿向北拐进汶河路,到四望亭时向西弯进西门大街,又骑了三四百米,才终于到了学校。全部路程大约有四公里,三轮车夫骑得脸上汗直淌,汗衫都湿了,吸在后背上。

  这一路上存扣的心情奇异地激动着,他发现扬州这个古城挺投他的脾胃。国庆路是条老街,路面不宽,两边的法桐连成一片,人车都像在绿色的穹窿中间经过;沿街古式古香的老房子几乎全是店铺,从国营的商店,书店,药店,饭馆,照相馆……到私人开的五金店,服装店,饺面店,烧饼油条店,画像店,专卖“扬州三把刀”(菜刀、理发刀、修脚刀)的店……应有尽有。从三元路到西门街这六七百米的路上,就有民国时期的教堂,清朝的白果树,明朝的文昌楼,唐朝的石塔寺,宋朝的四望亭。难怪听人说过站到扬州的大街上是“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果然是不假的。整个古城笼罩着浓厚的市井气息和文化意蕴,存扣心想:这样的地方好,让人心静,意态从容,是个适合读书的地方。

  想不到在学校大门旁边居然看到了秀珠。他的修鞋摊子摆在花台前面,正坐在那里埋着头飞针走线呢。存根高兴地喊了他一声。存扣老早就晓得秀珠是在扬州西门的大学门口修鞋的,没想到这个大学就是录取他的扬州师范学院。他也跟着喊了一声:“秀珠哥!”

  秀珠抬起头,惊喜地叫起来:“哎哟喂,是你们两个啊!――存扣考到这儿来哪?”

  他乡遇故人,着实一番亲热。秀珠千叮咛万嘱咐要存根晚上到他那儿吃晚饭,歇宿,不许下旅社。他在校门口等着。他有挂小三轮车。他住的出租屋在离学校一公里的邵庄62号,靠农学院。

  第二天早上存根坐着秀珠的三轮车一起到了学校。秀珠把三轮车锁在花台旁边,一瘸一跛地随存根去存扣宿舍看了看,对存扣说了许多关心话。逗留了二十分钟左右,终究不大放心锁在校门口的三轮车,就先告辞了。存根把秀珠送到楼下回来对存扣说:“真想不到秀珠混得不丑哩。住人家一间厢房,七十块钱一个月,里面要啥有啥,高低床,电视机,烧的煤气灶,就差个女主人了!”

  他说秀珠喝酒的时候告诉他说他已经是万元户了。“这才出来几年呀!――看来人还是要出来闯才行,‘树挪死,人挪活’,只要敢闯,能吃苦,瘸子瘫子都能发财!”

  存扣说还是摊上现在政策好,不然就是好好的人,还不是窝在那几块田上。吃苦受穷的。

  存根说那是那是。送你出来一趟还真长了些见识。开窍多了。不是不放心俊杰这小子他也想出来闯几年哩。

  存扣笑着问秀珠哥昨晚咋待你的。“可客气哩!――先带我到农学院浴室洗澡。澡堂子可好呐。要我把人家擦背,我哪好意思;他擦了,像杀猪似的躺在大条凳上,?死人!”存根笑着,又掰着手指说:“晚上弄了一桌子菜:剁了半夹扬州老鹅,烧带鱼,煮干丝,烧臭豆腐,烧杂素。噢,还买了几个什么朝鲜菜,也不知什么东西做的,吃在嘴里咯吱咯吱的,没甚味,倒是脆得很。”

  存根津津乐道地对兄弟说着。存扣却低下了头。他想,如果秀平现在还在,多好。

  中饭后存根要回去了,存扣有些依依不舍的。说,哥,明天再走吧,我们还没上课,下午我陪你出去玩。存根说,不了,你也才到扬州,哪儿都不熟,等下次哥有机会来你再带我玩;好好安下心来开学吧。存扣送哥哥到轮船码头,下午两点半的航班。仍旧坐三轮车去,一路上两人东张西望,观赏着街上的风景,三轮车夫是个热闹人,听他俩是第一次来扬州,主动介绍起沿路那些古迹的来历故事。车子行到三元商场时存根请骑车师傅暂停一下,说进去买些好吃的带回去,好歹也是来了一趟大城市,不然俊杰会闹的。存扣也跟了下车,在商场卖玩具的柜台上拣了把很好看的塑料水枪,存根笑着说你给俊杰买这个正投他的门,这小子就喜欢舞刀弄枪。

  刚开学整个大学校园里热热闹闹的,存扣却感到了失落。事实上从送哥哥上了轮船失落感就产生了。哥哥坐的船在古运河里犁起白浪,渐行渐远,他一屁股坐在码头上,像被人丢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回头的路上他是步行的,在路上他的心里空寡寡地难过,走到学校用了个把小时。他感到了沉重的孤独。以后他到兴化板桥中学复读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原因是他没有走出兴化县境,也就没有走出他熟悉的语境,同学之间相当地容易沟通,两天一过就成熟人朋友了,更何况过了几天保连的到来让他有了最好的伙伴……而现在,在外面他耳中全是叽哩呱啦像说快板书的扬州话,校园里更是南腔北调样样有,同学中他一个也认不得,他又不是主动跟人搭讪的人,因此连续几天他在班上宿舍里都不大讲话,就是上课、吃饭、睡觉,也不参加什么体育活动,给人的感觉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不好动的人,有心事的人。

  存扣终于明白自己其实是一个情感上相当依赖的人,恋家的人,走出了乡音他就有些无所适从。他心里暗暗笑自己没出息,从小就仰慕江湖男儿,四海为家,建功立业,快意恩仇,而他才离开家乡二百来里地就心慌意乱了。

  连续几个晚上他很晚才能睡着。眼一闭就是回忆,想以前的事情,那些熟悉的人。不知怎么的,进了这座大学后总是想起秀平。想起几年前他俩共同的理想设计。那时他和秀平学习成绩多好啊,只要他们愿意,好像没有什么不能实现的。可是她在哪儿?整整三年,生死两隔。她无奈地丢下了存扣,丢下了一切。如果她不死,说不定去年两人就双双考上了,而且说不定比今年还要考得好。秀平的死整个改变了存扣的命运格局――又岂止是存扣,难道阿香的不幸不也是她离世的消极连锁?这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孤立的,他(她)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要影响和他(她)有关系的人。暑假间接到大学通知书后存扣去过她的墓地,坟上的榆树苗都长得老高了。唉,再也不能和她分享理想了,他坐在她的坟上哭了许久,喊她“姐姐”,念念叨叨说了不少话。现在他二十岁了,可她却永远定格在十八岁上,多么可惜。天妒红颜啊。

  他睡着时梦着的还是秀平,对秀平的怀念远远多于阿香了。现在他也尽量避开想阿香,想阿香他不止是痛苦,还有屈辱和愤恨。有时候他觉得他真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有时候他觉得他考上大学也没甚至意思。

  存扣想不到一开学就陷入了这样一种失落孤独怀念的情感中,不能自拔,无法排遣,无人倾诉。这时候他想到了一个人。
 
139、他乡遇故知

  东连在扬州城南荷花池菜场对过的湖边林荫道上摆摊刻章几年了。这天是周末,下午四点多钟,他正和几个摆摊的朋友聚在一起甩扑克,忽然就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在叫他,他抬头一看,惊喜得扑克一扔,哎呀呀地迎上来,握手,寒暄,向朋友们介绍,欢天喜地!

  是存扣来找他了。

  存扣是他光屁股就一起玩的朋友,现在考上扬州的大学了,还没忘掉他,还专门来找他,在他那帮摆摊子混营生的朋友面前给他大大地长脸了,他岂不兴奋?

  他?诉存扣,马锁也在扬州呢,船带在渡江桥,晓得你来他肯定要高兴死了;他扯着沙喉咙朝南面大喊:德宏!绕锁!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伙颠颠地跑过来。东连问存扣认得不认得,存扣盯他俩看了看,笑着说不大认得――“也我们庄上的?”东连说当然是我们庄上的,要不我喊他们来干什么;他俩是南村的,来扬州两年了,一来就投奔我,我是他们老大呢,我罩着他们呢;也难怪你认不得,你总是在外头上学,以前见到他们的时候说不定他们还是没长?毛的细伢子呢,现在跟我摆摊子,又晒得个黑?相!两个小伙嘿嘿地挠头,一个对存扣说,你不认得我们,我们认得你呢,另一个说存扣哥哥是我们庄上的名人,哪个不晓得。存扣微笑着拍拍他们。自家庄上的兄弟,他自当十分喜爱。东连说他俩一直在这里卖小百货,生意做得还不丑呢,叫德宏的马上接口,说再好也不如你,你宰一个章就够我们苦一天呢,东连哈哈大笑,说你俩别巧嘴了,赶快收摊跟我去弄晚饭。又对打牌的几个说,你们也早点收,晚上陪我老同学一起喝酒。

  东连的刻字摊儿其实就是一个摆在路牙上的“红塔山”香烟盒子,上面摊一块红布,红布上排着几十枚各式章料子,刻刀,印油,刻章字体图例,试盖章兼算账的一本收据发票,还有担在盒子前面一块杂志大小写着“三分钟刻章”的三夹板牌子,收摊时红布四个角一拎,打个结,扔进盒子里,往旁边做生意人的三轮车上一撂,第二天跟他带过来,真是太简单了。东连在这地方人缘熟,他待人不错,古道热肠,但同时身上又有些江湖痞气,毛起来哪个也不买账的,刀子都跟你玩,一起摆摊做生意的都敬他,很有些号召力的。

  摊子收好了东连要存扣坐在他自行车屁股上,说了声“回家喽!”就猛蹬起来。在行人车流中转弯抹角,而速度不减,很有点卖弄的意思,但骑得很熟练,存扣在后面感到很平稳,看来在城里久了,练出来了。

  东连租的房子在郊区城东乡沙口村。近年来外地人员进城打工做生意的越来越多,这儿紧靠城市,交通方便,来租住房屋的人也就多起来。这地方人大多是菜农,农村人房屋宽裕,院子又大,而且环境相对又比较安静,搞房屋出租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有的人家不仅把正屋厢房能租的都租出去,还在种菜养花的院子里砌上出租屋,农村中学学生宿舍似的,多的人家砌到十几间。这些人家因此就多了很不错的收入,坐地拿钱,正应了那句“有钱难买城脚根”的老话。当然了,不是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搞活,人员流通,你就是房子再多又怎样,养老鼠啊。国家政策好百姓生活才好,发财致富多门路。

  房东家里是两层楼,夫妻俩带一男孩住在楼上,楼下东西房间也出租。院子里对面各砌五间“宿舍”,东连就住在东面往外数起首第一间。开门进去,存扣看里面虽然不大(十平米的样子),但收掇得挺齐整。最抢眼的是床,透过天蓝色的尼龙帐子可以看到里面并排放摆着两个花枕头,存扣这才想起这屋里原来有一个女主人的。望床下一看,大小两双拖鞋很亲密地挨放着。屋里有电视机,圆饭桌,煤气灶。像个家的样子。

  东连说小琴眼下在三中食堂里上班,要到七点多才回来。他让存扣在屋里坐着,急忙出去买菜了。

  东连买菜回来,把熟菜装好盘子在桌上摆好,跟着就把生鱼生肉拿到院子水池上收拾,存扣帮着择菜。两人正忙着,一面说着话,德宏绕锁骑自行车到了,每人车屁股后夹了一箱啤酒。一下车就帮忙,东连要说你们哪个去渡江桥把马锁喊过来,绕锁说“我去吧”,马上骑车出去了。这当儿,和东连打扑克的那几位也到了,居然也带着啤酒和熟菜,东连说这次又不是聚餐,我老同学来了要你们带什么酒菜?,你看老鹅、口条、猪耳朵,都买得重起来了。他眉开眼笑:“也好,军火充足,今晚大家可要喝个尽兴!”

  几把手帮忙,该烧的菜很快就上了桌子。圆桌上都摆满了。啤酒全部拆箱。绕锁和马锁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东连急得冒火:“两个人撞死在路上啦!”用手拾桌上的花生米,往嘴里直撂。德宏劝他:“怕是马锁哥回船迟了,绕锁等他。”东连那三位朋友一个是高邮的,一个是宝应的,一个是安徽天长的,和存扣套起了亲乎,天长的那位叫顺子的敬烟给存扣,存扣说不会,见对方表情有些尴尬,就接过来点上了,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雾来,顺子就笑:“还说不会,烟吃得这么派头!”

  绕锁终于把马锁带到了。在大门外就听见马锁炸雷似的喊声:“对不住,对不住,我来迟了!”进屋一把握住存扣的手直晃。大伙儿嚷着要罚酒,马锁哈哈大笑:“我巴不得罚酒呢,今天来就是跟存扣喝酒的!”

  果然让德宏猜着了,马锁是在外面做生活耽搁了。他对存扣说:“哪晓得你来呀,晓得你来我三点钟就回来了!”

  东连“噗噗”地开酒,像分发手雷似地递给大家,“各倒各的,开始战斗!”

  马锁把酒碗举起来提议大家先干一碗,为存扣到扬州接风洗尘。

  满屋子的咕噜声。

  德宏抹抹嘴说:“存扣哥真够意思,出来上大学了还惦着小时候一块玩的人。”

  马锁说存扣讲义气,念旧。“你们要跟他学习,有了本事也不忘本,这才是真汉子。”

  “我们打穿开裤裆就一起玩了,感情深啊。”东连对顺子那三位说。转头问存扣:“保连怎么不也考到扬州来啊?他如果在这里,咱哥几个就齐了。”马锁笑他:“也不齐,不是还有进财嘛!”

  “他一直想考公安的,扬州没有这类高校。”存扣说。

  马锁说准是老瘌疤要他考的。“老瘌疤心可海呢,考上公安学校多威风啊,将来出来人前人后的谁敢不敬?”又说:“听说等到保连通知书到家才闭眼的。可惜啊,一天保连的福都没享到。”

  “我也听说是乡里郑所长亲自把通知书送过去的,还送保连一身警服,让他穿着让老瘌疤看了最后一眼。”东连说。

  存扣说是的,当时他在场。他低下头看着酒碗,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奇怪啊,郑所长干嘛对保连这样上心?”东连不解。

  “很简单!”马锁说,“还记得初一的时候保连弄洋辣子辣唐月琴的事吗?当时被郑所长审出来,要办保连,老瘌疤去下跪求情,连夜把保连转移到了草潭――你这事记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郑所长是怕保连公安学校毕业出来比他凼,会记他的仇?”东连恍然大悟。

  “就这个意思。做官的精哩,哪样想不到!”马锁喝一大口酒,对大家说:“你们也喝?,别尽听我们说话!”

  存扣心里一凛:莫非保连刻意要考公安学校真是他们父子的安排?很有可能。“洋辣子事件”给他们父子带来了沉重的心理阴影,保连考上大学可以向世人证明他是好样的,不是下三滥――如果考上公安学校穿上威武的警服则更能说明问题。保连打小就是报复心强的人,他辣唐月琴就是报复她在张老师面前的举报让他丢了丑。郑所长对保连异乎寻常的关怀说不定就出于马锁分析的那种心理。想到在板桥复读地保连曾在他面前咬牙切齿挥舞着拳头发狠要报复命运对他不公的样子,他身上不由打了个冷战。

  东连鼓动着大家给存扣敬酒,不一会地上就竖了十几个空瓶子。存扣说这么喝法不得了,会喝醉的。马锁说这几瓶啤酒打不倒你,你来咱们这儿大家高兴,你就别客气了,一定要喝好,喝痛快,以后要常来,――“下次轮到上我船上喝!”

  存扣到外面小了个便,回来说:“这院里怎么陡然冒出这么多三轮车,走得碰碰的?”

  “卖熟食的还没回来呢,回来更挤。”东连说这院里有卖水果的,卖小百货的,卖小五金的,卖皮鞋的,划长鱼的,都是用三轮车的。

  “倒是挺热闹。”存扣感到新鲜。“就是院里没得个厕所,不大方便。”

  东连说东南角上有一个的,今天春上拆掉了,盖了间出租屋。

  “这不又多收入了嘛。”马锁对存扣说,“这地方人算得精哩。――算筋算骨!”

  “还是马锁哥睡在船上好,屋子随身跟。”绕锁说。大家都笑了。

  “租房子住有租房子的乐趣,”东连喝了几碗酒有些兴奋起来,压低声音对大家说:“我们这院里小夫小妻的多,日里做生意,晚上也不闲――晚上你上厕所,出门往院里一站,不是听到这家在叫唤,就是那家竹床子在吱吱嘎嘎地响,有时几家同时进行,打擂台似的!”

  大家笑。马锁说:“你小子不学好,听人家行房,羞不羞?再说了,你是好人?你和小琴睡在一起三年了,晚上不弄?”

  东连有些尴尬,支吾道:“我们……不大弄。”

  “不大弄?小琴奶子那么大,屁股那么圆,就是你弄的!”马锁借着酒劲跟东连抬起了杠子。大家兴致盎然,跟着起哄。

  “其实在水上还不是一样?”马锁说今年和他在渡江桥打帮的那条船上小夫妻才邪乎呢,几乎夜夜不歇,夜里他这边船一晃就晓得那边上马了,一上马那女的就鬼声辣气叫唤:“好过(方言:舒服)哦!好过哦!黑娃,下劲!下劲!”

  大家轰然大笑。说马锁学得贼像,不认真听过若干次学不出这个效果来。马锁哈哈笑:“静夜里,由不得你不听――小夫妻俩也是我们兴化人,沙沟的,在这儿做秤。”一伙人又问马锁听了是什么感受,下面痒不痒;如果痒又怎么办?马锁说,好办,拿出来在船板上掼掼,掼疼了就不痒了。

  又是一通好笑!

  存扣也忍不住发笑。他是个善于形象思维的人,听他们绘声绘色说这些荤话就如同身临其境似的,身上便有了些异样。喉咙发干,忙喝了口啤酒。

  马锁看大家爱听他的黄段子,便又讲了一个。说原来和他打帮的是江都嘶马镇上的一个小伙,皮匠。有次在菜场上修鞋,正好是夏天,一个穿着裙子的漂亮姑娘打着遮阳伞到他跟前修鞋,她鞋掌掉了,要重钉一个。那姑娘也大意,裙子一捋,朝他面前一蹲,这小子无意间朝她下面一看,――没得命!大腿雪白,滚圆的,三角裤一点儿大,肉鼓鼓的,毛都出来了,他心里一慌,一锤子打在指头上,差点没把指甲玩掉!尽管疼得钻心,他还是没忘了往人家大腿根瞄,听说又要他擦一下鞋,抓起鞋油就干,哪晓得人家是双白皮鞋,他偏偏挤的黑鞋油,人家要他赔鞋,最后好说歹说,没收人家一分钱。回去指头感染化脓了,半个月没能做生活……你们说逗不逗?

  说着闹着,小琴下班了。几年不见,存扣看她出落得越发丰满成熟,脸上粉白娇嫩,非常的妩媚。她笑着冲存扣甜甜叫了声:“存扣哥哥!”

  “看看看看,这么多人在这儿,倒拣存扣先打招呼!”马锁冲小琴嚷:“你存扣哥哥是专门来看你这漂亮妹子的。――我们已经表扬你一气了!”

  小琴一巴掌打在马锁肩膀上:“叫你嚼蛆!”

  东连告诉小琴,存扣考上扬师院,今天是专门来看他的,看大家的。他要小琴也来敬存扣一碗酒。

  存扣马上站起来。小琴大大方方和他碰碗,一饮而尽。豪气得很。居然喝得比存扣快。

  大家趁机又拿他们打趣。

  处在这样的氛围中存扣觉得很受用。

  就像一尾鱼,游到了熟悉的水域。
 
140、结识新友

  存扣到东连那边玩了一次,悒郁的心情大为缓解。没几天他又知道了几个板桥文补班考到扬州的同学。分别在教育学院,商校,税校。在一个星期天他们几个来师院找到存扣,一起到瘦西湖、大明寺、个园玩了玩。这三个地方统称“瘦大个”,是扬州最著名的旅游名胜。存扣很开心,他发现在中学时关系不怎么的同学,一旦到了外面上大学了,遇到一起却是格外地亲切。真是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在本班,他跟同宿舍的陆桂宏处上了朋友。同舍六人,苏(州)(无)锡常(州)各一人,都是江南的,只有陆桂宏是江北东台人,离他家最近,相距只有四十几里,说话、习惯各方面都很契合。说实在的,存扣选择朋友还是家乡情结重。这蛮有意思的。

  幸亏陆桂宏与存扣算是老乡关系,存扣才和他处上朋友,其它同学是不大跟他?嗦的。因为他这人挺邋遢,挺怪的。

  陆桂宏个不高,顶多一米六。瘦弱,体重不会超过一百斤,瘦得连屁股都看不到。但五官端正。尤其是眼睛,双眼皮,清澈而单纯;但有时却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忧伤,是双很感性的的眼睛,有些女气,特别容易给人以印象。他头发很厚,厚而乱,而蓬松,勉强看出大致是中分的发型。没见他用梳子梳过,他的梳子便是蜷起的十个手指头,有时候看见他在宿舍走廊上双手成爪往后猛捋头发,动作熟练之极,手指甲与头皮嚓嚓作响,有如刈麦的声音;如果迎着太阳看,其脑袋四周则飞舞着无数近似虮虫一样的东西,而后肩上则像落了一层麸糠,他伸手抻拍,其声嘭嘭,有架子鼓的味道。他洗脸洗脚合用一条毛巾。从不见他用雪花膏润面油什么的,因此脸颊上毛孔清晰可辨。他不剪指甲,而是撕,用指甲撕指甲,居然也能撕得圆圆的;而独留下右手小指指甲,有时支颐沉思什么时,这枚长长的指甲便宛如一瓣兰花,生动地翘着,有时他用这枚指甲得心应手地伸进耳朵的穹窿处刮得哗哗有声时,存扣耳朵里也不由痒了起来,却在心里赞叹陆桂宏的这双手实在是灵巧,多了不少使用价值。陆桂宏一条牛仔裤一条黄军裤轮着穿,不见他怎么洗,却晒得勤,晒得硬帮邦,简直能立起来,晒过后在阳台上抡圆了,往墙上掼。掼得灰蓬蓬的。来自无锡的陈曙东把这种卫生方法命名为“干洗”。他常穿一双质地结实的猪皮鞋,由于从不上油,已苍桑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次到图书馆借书时,走上高高的台阶,前面正好下来一群衣着炫目的女生,嬉闹着,像快乐的小麻雀,也不知是心慌分神还是避让不及,总之陆桂宏突然摔倒了,右脚上的鞋带随之崩断,存扣晚上看到他竟用一根叫“连麻坛子”的长草茎暂时勉强代替着,第二天早上发现他又寻到了更高级的替代品:一根包装用的白色塑料扎绳。陆桂宏人虽然瘦小,饭量却大,早饭能吃四个肉包加三个烧卖两根油条外加三两粥。他在饭厅里用餐时旁若无人,动作生猛:一个人独占饭厅一张条桌(没有人愿意跟他坐在一起),一只脚拎起置于长凳上,好像京剧武生造型,喝粥吃面呼啦有声,咀嚼食物唧唧有声,包子两口一个,吃油条攥在手里咬,如持麦克风,吃光了油手往头上抹抹,算物尽其用。多年后存扣每看到城市建筑工地上登高爬低从事艰苦危险工种出卖廉价劳动力的民工开饭时的景象,还有时不由自主地想起陆桂宏当时在学校饭厅里的饕餮模样。当你看到粗手大脚饥肠辘辘的民工蹲在地上围着盛菜的脸盆吞食着粗陋的食物时,你就会觉得吃饭竟会有那么的香――那才是纯粹的吃啊。

  就是这么个邋遢的怪人,存扣却接纳了他。他与存扣同龄,但生日比存扣小些,存扣视他为兄弟,对他颇为照顾,到哪儿去都带着他。有一天存扣对他说:“桂宏,上大学了也要注意点仪表风度,不要被人看轻了。”

  桂宏果然就改了。有一天他从外面回宿舍,把手里的购物袋往床上一倒:雪花膏,洗发液,毛巾,小圆镜,梳子,指甲钳,耳朵扒,鞋油;还有一根皮带。像个摆地摊的。身上那根旧帆布裤带被他扔出窗外,不意勾挂马路梧桐树的枝头上,那样子就像一条丑陋的灰蛇,两个月后才掉落下来,被马路保洁工人扫进垃圾车去了。他理发,洗澡,换干净衣裳。立刻就成了一个漂亮爽利的小伙子。存扣笑着说,人要衣妆马要鞍,这一收拾像变了个人似的,多好。

  友爱可以使人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存扣在大学里感觉越来越充实,他发狠这四年在师院扎扎实实地学习、生活,不辜负大好时光。
 
141、诗、新的女孩

  寒假间存扣过得很平静,平静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故乡无疑是亲切的,尤其在春节期间,到处流淌着浓浓的亲情。那儿也是灵魂的故乡。故乡又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身处其中,许多业已发散的、淡漠的、刻意掩蔽的记忆和信息重新聚拢过来,变得无比清晰和尖锐,空气、声音、人物、风景……所有感官能够触摸到的一切都在提醒过去曾经发生过和现在依然存在和进行着的一切。妈妈仍在走江湖上走动;哥哥维修店生意蛮好;月红嫂胖了不少;俊杰长高了些。没有看见保连,这家伙,一个学期就回了存扣一封信,连“此致/敬礼”加起来没得四百字,着实把存扣气得够呛,准备寒假时好好“治”他的,居说他穿着崭新的警服在亲戚之间“巡游六国”大受压岁钱呢;大年初四被派出所郑所长请过去参加他在粮站做会计的女儿爱华二十岁生日宴席,来吃酒的乡里干部和企业负责人都很看重这位未来的警界人物,和他碰杯,说些好听的话,让他出足的风头,酩酊大醉后被安置在爱华腾出来的闺房睡了一夜。从吴窑棉加厂上班的宝旺口中得知沈祝寿的侄女儿生了个大胖儿子,厂长丈夫吃下了新大街中间段上市口最好的两间铺面,要开吴窑镇最大的糖烟酒批发商店,大概是要让年轻的夫人经商做老板娘了。大年初三秀平的妈妈来娣来喊妈妈打小麻将,她也胖了些,穿着秀珠从扬州带回来的睛伦棉棉衣,头上的方巾换成了绒线帽,脚上是双塑料底保暖鞋,倒像个城里退休大妈了。

  马锁腊月里回家订了亲,对象是西面李庄的。进财终究还是跟大他六岁的大妮结婚了(进财没够结婚年龄,被计生办罚了款),说是倒插门,但生孩子又必须跟男方姓――也是事前双方大人协商好了的。东连没回家,跟小琴到淮阴过年了。

  这次回家存扣发现庄上出门打工做生意的男女青年一下子多了不少。他们穿着时式的服装,做着外头的架势,在街巷上招摇撞过市,谈笑风生,有的言语间杂还故意撇起了天南海北的方言,让人听了别扭好笑。农村生活逐年改观变好,但似乎反而多了辍学的孩子。外面变化的世界让许多人心生浮躁,急功近利。是否会赚钱成了衡量有无出息的唯一标准,而不问其赚钱的来路。结婚的彩礼水涨船高,生姑娘多的人家因此脱贫发财。

  走在家乡的土地上,一切好像都在变,一切又好像都没变。春节期间鲜有好天气,存扣的心也是??的,在家里看看书,看看电视。他不愿串门走亲戚。他感到无处可去。

  开学不少天了,气温仍然低。天晴的少,阴的多,迷?的细雨下起来没个了时,校园里的路湿嗒嗒的,杂工用拖把在教室和宿舍走廊上拖了一遍又一遍,越拖脚印越多。但寒风雾雨中却也看到各种树木的枝条上悄然生出了鹅黄的芽,紫黑的蕾。存扣从寒假就郁结在心头的惆怅真想找个缺口释放出去,但他找不到方法。这种惆怅是没法向人诉说的,他只能在心里闷着,缠绕着,发酵着,如一个消化不良的滞食者,非常地不爽。

  学院有个校园周刊《采撷》,定期发表些学生习作,择其精彩陈列在图书馆前的橱窗里,供人阅读欣赏。存扣本来也想投稿的,但看了几期觉得水平差强人意,就有些灰心,不想加入其中。但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在日记本上写下一首诗,自感不错,他就打算把这个投给《采撷》,聊抒胸中积郁。

  诗歌题名《两棵树之间》。通篇隐喻,有朦胧诗的味道。除了作者以外,大概别人只能领略其中文采和意象的一些韵致罢了。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存扣觉得也就够了。

  记忆中的平原伫立着两棵树
  
  记忆中的平原
  有两棵树
  背倚田野
  面水而立
  站在同一条田埂上
  相距不远
  正好是手拉不到的距离
  
  一棵是苦楝
  一棵是紫桐
  
  ――平原上最寻常最卑贱的树种呵
  
  然而她们是平原上最朴实最亲切的树
  她们的花是紫色的
  这是乡俗中国最富贵的颜色
  苦楝花簇簇开放时如层层叠叠的云霞
  紫桐花则如串串铃铛摇响在三月的春风里
  她们总是不等叶子长齐就迫不及待地开花
  紫莹莹 脆生生 恣意烂漫
  当麻雀和喜鹊踩上树梢的时候
  她们便忍俊不禁 乐不可支 花枝乱颤了
  
  ――那是我生命中最亲爱的树呵
  
  记忆中的两棵树大多默默地站立着
  田野在她们身后展览着四季轮回
  她们面河而立 凝望着对岸的村庄
  那里――
  草庐瓦屋
  鸡鸣狗叫
  炊烟是直的
  唢呐是响的
  那里有位少年
  年轻英俊
  曾经在春天
  在她们绿阴花影间盘桓
  倚她们的身躯
  读书 遐想
  持一管洞箫
  把心思吹成
  悠悠
  天籁
  
  而今少年正流浪远方
  在古邗沟畔的城市中寻觅理想
  多少次梦中化成一只青鸟
  扑扑地飞向故乡的方向
  那儿有两棵树
  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棵树
  永远青春的两棵树
  不死的两棵树
  风华绝代的两棵树哟……
  它的嘴里噙着一粒丹珠样的种籽
  那是它的精魄
  ――请允许把它种在两棵树之间吧
  
  ――请允许把它种在两棵树之间吧
  这是少年魂牵梦绕的地方
  有祖坟的地方
  叫做故乡的地方
  他爱过的地方
  让它在两棵树之间
  长出婆娑的绿
  生出缠绵的臂
  开出烂漫的花
  左苦楝 右紫桐 三树连理 根气相通
  站成平原上
  最缠绵的
  风景
  
  这首诗在《采撷》诗歌版头条登出,并陈列在橱窗里最显要的位置。跟着他创作了一组散文诗也上了《采撷》,依然有些隐晦的诗风。就有人称86中文(1)班的丁存扣为校园朦胧诗人。

  那天下午,外面下着雨,学校阅览室里没两个读者,存扣正埋头看着杂志,一个女生坐到了他的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抬起头来,吓了一跳。是的,她的模样和神态太亲切了,太熟悉了,像以前在哪里见过,打过交道,就像……哪个呢?他头脑里正飞快地盘桓着,这女生跟他打起了招呼:“你好,丁存扣!”

  “你好,”存扣狐疑地看她,“你怎么知道我……”

  “你是校园朦胧诗人么。”她嫣然一笑,“我是你的读者。”

  存扣“哦”了一声。他心里有点儿得意。

  “我叫春妮。田春妮。”女生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是你隔壁(2)班的。”

  中文系两个班,存扣在(1)班。原来是邻居。存扣在师院这么这么长时间了,还没与哪个女生搭讪过。好像对这个没兴趣了。他带着些抱歉的语气对她说:“对不起,我不大认识你。”

  “你当然不会认识我,”她笑起来,“黄毛丫头,不起眼么!”

  她真是爱笑。相当活泼,自来熟。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芽儿;露出一颗小虎牙。好像长小虎牙的女孩都活泼,都调皮,都撩人喜爱。她跟着说:“你们班上女生说你是冷面美男,说你是柳下惠呢!”

  存扣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丫头,不生不熟的。他又没想到居然在女生心目中是这样的形象,不禁哑然失笑,嗔她:“看你说的。”他发现这女生真是蛮可近的,感觉上倒像个老朋友了。“你找我有什么事?”他问。微笑着。

  她说她也是诗歌爱好者。但写不好。诗歌也看了不少,模仿你模仿他的,但就是写不中意。也跟《采撷》投稿的,但屡投不中,真是把人气坏了。要存扣教教她,诗歌究竟应该怎样写。云云。

  跟存扣谈文学真是投他的脾胃,何况又是跟一个活泼可爱的女生。他们像熟人似的,喁喁切切,谈了很长时间。

  两个告再见时存扣盯着这位女生的背影看了很久。雨下得大了,她也没有带雨具,在雨帘中往女生宿舍奔去,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鹿。马尾辫儿在头顶上跳跃着,他突然觉得有三个人的影子在眼前掠过――秀平。阿香。爱香。

  她几乎就是这三个人揉和起来的。

  “春妮。春妮……”存扣嘴里不由念叨出来。他感到平静如砥的心湖上被丢了一颗石子,荡起了久违的波纹。
 
142、温暖的三人帮

  1.“三人帮”

  存扣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女朋友。说是女朋友,还不是指那种恋爱意义上的,仅仅是同学和伙伴关系;稍微更亲密一些罢了。但也就足够了,足够让存扣进入一种心灵的“大妥贴”。存扣习惯身边有女孩的生活,说实在的这是他的“恋母情结”使然。存扣根本就没有打算上大学时谈恋爱(虽然这是大学生的时尚。虽然大学生的爱情大多只开花不结果),他想都没有想过。他是有过几位女孩的,爱得惊天动地,爱得摧心裂胆,但都不是他的了。或死,或被人掳去,或是匆匆过客。他灰心了。暂时不去想它了。但春妮在他身边的出现他却无法拒绝,反而心生喜悦。两人过从甚密,存扣到哪儿都带着她,或者说她跟着他。对了,还有桂宏。他们三人总是同来同往的,如打一个学校考来的同学。

  春妮来自苏北盐城本市,父母亲就养了她一个。独女儿总是受宠的,受宠的孩子总是活跃的,活泼的孩子往往爱跳爱唱。春妮就是这样。春妮在学校里是文娱积极分子。从地域上说,盐城和兴化两搭界,从行政上说,东台属盐城专区,所以存扣、春妮、桂宏三个人可以说是一个地方的老乡。以存扣家顾庄来说,向东四十里到桂宏家,向西北一百几十里就是春妮家,相隔很近。说活几乎一样,所处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也八九不离十,三个人在一起真是好沟通,好舒服。他们像一个“三人帮”。

  三个人都是同年,但春妮是腊月里过生日,故三人中,她是老幺。

  年青人在一起时间处长了彼此间就多了亲热少了顾忌。春妮缠着存扣和桂宏,追根究底地问他们以前的事情。她对农村生活很感兴趣,听起来兴趣盎然。存扣和桂宏只能依她,因为他们喜欢身边这位活泼可爱的小妹。

  桂宏虽然木讷,但他讲的故事却能够让你喷饭。他讲话时一本正经,老老实实的,你笑他不笑,相当有意思。

  桂宏说他小时候家里很穷,他上头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比他大十岁,二姐比他大八岁,哥哥比他大三岁。按理他老小最受宠爱的,但恰恰不是,他是家里的倒霉蛋和出气筒,挨打受骂的总是他。这当然也是有理由的,因为他从小就不讨喜,讨人嫌。

  桂宏说其实他父母并不止生了他们四个,而是有七八个之多。有夭死的,还有丢到东台街上让人家拾的,据说还有捂死了的。这几个都是女娃,是桂宏从未见过面的姐姐。直到哥哥桂东出世才中止了这种情况。一米五高的妈妈都把自己养空了,养瘪了,按理说哥哥桂东应该是她生养的句号了,但桂宏却不识时务地又来了。他生下来只有二斤几两重,几乎像个大老鼠,小脸没有火柴壳子大,能把他放进父亲的草鞋里。浑身皱皮,丑陋不堪。他父亲只看了一眼就怒不可当,当即从接生婆手中把他一把抓过来,马桶盖子一揭,往里头咚地一丢,他孱弱的母亲发了疯似地挣下床,从屎尿里把他捞了上来,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简直偷生的桂宏一天天长大,小身体瘦得像一条狼,饭量却奇大。他肚子总是饿,吃不够,他母亲有一句评价说他“肚子能通长江”,父亲则咒骂他是“得了饿症”。他逮到什么吃什么,生产队的玉米还没熟,山芋没得卵蛋子儿大,胡萝卜没得指头长,就偷来吃了――包括蚕豆、豌豆、豇豆、韭菜、冬瓜、南瓜、丝瓜、笋瓜……他一律能生吃,就像一条永不餍足的食草动物。当然他也是食肉动物,他把逮来的青蛙、癞宝、黄鳝、蛇、蝉……放在锅膛里烧着吃,吃得喷喷香!有一次他摸到大队会计家的厨房里,把灶龛里半罐子猪油和半碗白糖干掉了,却被人家抓住,拧着耳朵押到他家去,他父亲脱下鞋子狠揍他屁股,不意把屎都揍出来了,屙了一裤子:原来猪油吃得太多,加之这阵暴打,滑肠了。

  哥哥桂东却是家里的娇子宠儿。这也难怪,桂东是父母生了众多女儿才盼来的真种,又生得眉目清秀,爱整洁,爱干净,上了学成绩又好,家里人当然更是对他青眼有加,百般呵呼,好吃好穿的总是尽他。那时候家里生活困难,中饭时桌上有盆韭菜炖蛋就是改善伙食了,那蛋炖得黄黄的,油汪汪的,上面的韭菜花儿绿滴滴的,又鲜,又下饭,闻到味道就要你流口水了。那炖蛋吃到最后只剩下汤了,还有沾在盆上的蛋糊糊,这时候桂东总是理所当然地把饭倒在盆里,用筷子捣捣戳戳吃得有滋有味的。好像成了惯例了,这剩盆子该派就是桂东享用似的,有一次桂宏抢先把饭倒进盆子,桂东马上就叫起来,说弟弟抢了他的东西,他父亲的筷子马上就抽过来,桂宏一声不吭,流着泪大口大口的扒饭……他很长时间以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养的,而是在路边上拾的,否则为什么同是男孩,大人总是对桂东好呢。

  桂宏还有个来尿的毛病,到了冬天尤其厉害,每次被父亲发觉都要挨打,有一次甚至把他吊在树上打,以后他来过尿醒了就用身体去捂,结果捂出个风湿性关节出来――“现在阴天下雨还有反应呢”。直到上初中了还来尿,上来还瞒着同学呐,可有天却露了馅。那时他睡在宿舍下床,有天晚上来尿从床板缝里渗下来,叮叮咚咚地滴在放在床下的饭钵子里,早上起来一看半钵子黄汤,把同学笑死了,就传了出去,见面就喊他“来尿宝”……这毛病直接造成了他的自卑心理,他变得邋里邋遢,自暴自弃,什么都无所谓,直到上了大学还是这样……

  桂宏老里老实一本正经平心静气地叙述他小时候的糗事,让人听了乐不可支过后又感到伤感。春妮说想不到桂宏小时候是这样过来的,真是可怜,真是不容易。她是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的,一点苦都没吃过。存扣想他虽然也是农村人,但对比桂宏他小时候要幸福得多了;一个人性格的养成跟他的童年生活是有直接关联的。他想以后更要对桂宏好一些,把他当自己的弟弟来看,让他走出心理阴影。

  桂宏告诉存扣和春妮,自从他复读后考上大学,他父亲对他态度变好了,考上中专分在淮南煤矿的哥哥给他寄了二百块钱,在来信中还向他道歉,说小时候对他关心不够等等的话。“他们本来以为我复不上的,因为我前年连预考都没通过。”说他父亲差点就要他去学瓦匠了,是他坚持要上的,母亲说了多少好话才让他父亲同意让他再复读一年,正好两个姐姐姐夫也帮了忙,把学习费用包了,“幸亏考上了!”

  提到来尿时存扣说他小时候也有这个毛病的,但来到九岁就不来了,他妈妈到杀猪的那儿弄了两根猪尾子加红枣儿炖给他吃把他吃好了。桂宏叹气说,“我妈妈咋不知道这秘方呢?”

  春妮笑存扣和桂宏原来都是“来尿宝”啊,她说她不来尿,但也闹过一个笑话的。她小时候总是和爸爸妈妈睡一张床,大些了分床睡了,但还是在一个房间里,因为她胆小,怕一个人睡有鬼呀妖怪呀女巫呀――她童话书看多了――来找她。有一天晚上她起来小便,居然把她爸爸的皮鞋当尿盆了,第二天爸爸起床不注意一脚伸进去才发现,气得把那只鞋扔到马路牙子上去了……春妮说到这里笑得咯咯地,童年的这件趣事印象真是太深了,想起来就要发笑。但她看到存扣和桂宏也笑得哈哈的看着她,她的脸便突然红了,好像悟到这种糗事是不适宜在男生面前说的……她发现在存扣和桂宏面前她越来越无遮无拦了,因为农村来的男孩不需让人设防。她尤其欣赏存扣身上那种大哥哥风度,男子汉风度。他高大英俊,文武双全,善解人意……她发觉有点爱上存扣呐!――她的脸就更红了。

  存扣谈自己时春妮主动点题,问存扣文学上咋那么有天赋,是不是从小看许多文学书呀。存扣说是的。他就对她和桂宏讲了机工保国那两袋子偷来的书的事。说这两袋书给他的童年带来了极大的快乐和充实,使他很小就有长大做作家写书的理想呢(他笑)。春妮连说这简直是奇遇。桂宏沉吟着说,知识确实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你真是幸运。”

  春妮提问到“两棵树”的时候,存扣却有些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来。春妮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上两分――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桂宏说,“有啥隐私不能对我们说呢?”

  但存扣就是不说。他不想说,不敢说。他说了心里就痛,就像自揭疮疤似的,会流血的。
 
143、赶庙会

  “两棵树”的故事春妮马上就知道了。

  扬州周边的邗江、仪征、江都、高邮、泰州不少地方的集镇流行春天闹庙会。庙会是举行宗教活动和展现各种乡俗文化的盛典,更是商业活动的大聚会,所以庙会现在也称春季物资交流大会。赶庙会又叫赶大集。庙会一般三天:第一天“副集”,第二天“正集”,第三天“落集”。一个地方逢庙会,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赶过来,烧香敬菩萨,游玩,购物。生意人沿街傍河摆摊设点,有专门在春天赶庙会的商人甚至来自上千里的外省,带着满车满船的货物。当然庙会也是唱戏玩杂耍的算命打卦的要饭的(职业要饭)卖狗皮膏药的诈骗的做贼的……等江湖杂色人等的好日子,断断不可不来的。真个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热闹得抬了天。庙会是排场最大的民俗,是老百姓每年翘首以盼的最欢乐的日子。

  解放以后庙会曾一度被控制内容和规模,甚至被禁止,“文革”结束后才陆续恢复起来。由于庙会有加强流通积聚人气提升地方知名度诸多优越性,很多原本没有庙会的集镇也纷纷规定日子举办起来,结果整个春天这方圆百十里地里几乎每天都有地方在举办庙会,这可喜煞了那些做生意的,怀里揣着一份各地庙会时间表转战东西南北,累得屁滚尿流却是不亦乐乎,因为一个春季下来很可能赚得个钵满瓢满,奠定整个一年收入的基础。

  东连、马锁、德宏、绕锁他们不靠铺面吃饭,来去自由,春季赶庙会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

  农历四月十八扬州东郊茱萸湾镇逢庙会,因为离城市近,不少学生也乘公交去玩,看看新鲜,品尝些风味小吃和零嘴儿,买些小玩艺,拣一两件便宜却时式的衣裳。存扣本来是个好奇的人,又从没赶过什么庙会,想到东连他们肯定也在那里,便在这天下午带着桂宏和春妮一块去了。公交车在离镇子很远的地方就开不进去了。参加物资交流做生意的摊点从镇里延伸到镇外,东西南北所有进镇的道路全摆满满了(那些卖竹器木器的甚至就在水边的船上做起生意)。游人如潮,密密麻麻,岂止成千上万!东面江都县城、北面扬州城区更如两个巨大的蜂巢,源源不断往这里输送人。人声鼎沸。喊话器、高音喇叭吵闹得人耳朵都吃不消。路窄的地方人挤人,人抬人,简直走不向前。往里走的人边走边看;往外走的人都不空手――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大件物事则高高地顶在头上――吆喝着向外挪步,脸上热汗直流。几乎卖什么的都有。国营商店把电视音响电风扇都搬来卖了。到处是“大削价”,“大甩卖”,“跳楼价”,“挥泪大甩卖”……。买东西的人好像钱不是钱,三言两语就成交;货俏又便宜的摊点人挤得恨不得动手抢。路边的野地里搭着几个花花绿绿的蒙古包,草台班子在里面演出,为了吸引观众掏钱进去那些班子里的青春少女们不惜穿着三点式站在门口搭起的高台上搔首弄姿,扭着小蛮腰,扭着白屁股。确实热闹极了。有意思极了。存扣和桂宏莫名其妙地亢奋着,东张西望;这里问问,那里摸摸。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春妮更是新鲜,脸涨得通红,鼻尖上都热出汗来了。她紧紧揪住存扣的衣裳,生怕把她丢下似的。存扣在小吃区买了串冰糖葫芦给她,她右手拿着吃――一口一颗――左手兀自牵着存扣不放。存扣扭头看她,越看越觉得像个小孩子:他像大哥哥,她像小妹妹。

  存扣在镇子东西主街道的一个银行前面存扣看到了东连他们几个。德宏和绕锁的钢丝床摆在一起,卖小百货。青竹子绑成的货架,货架和床上陈列着各式小商品,琳琅满目,足有十百种:发夹,发网,头花,(仿玉)手镯,(仿金)项链和戒指,领带,裤带,相框,不锈钢钥匙扣,挠痒痒的“不求人”,耳朵扒,指甲钳,长短丝袜,三角裤头,小水枪,小皮球……。接着两张钢丝床的是东连的刻字摊,――倒是排场得很:不用香烟盒子了,使一张小方桌,上面盖一面大红布,红布挂在前面的部分用彩纸刻成“快速刻字”四个美术字粘在上面,老远就能看到,红布上按品种摆放了起码有二百个章料子,排放有序,有点学校操场上站着整齐方队准备做广播体操的学生的味道。跟着东连桌子自然是马锁的铜匠担子。马锁也是准备充足,铜铲子,铜勺子,铜锁,铜盆,铜炉子,铜汤盘……挂的挂,摆的摆,金灿灿,亮灼灼,富贵气十足。四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存扣站在路上冲他们笑。马锁眼尖,先看到了他:“存扣,你怎么来了?”

  马锁这一声喊,其他三个也都发现了存扣他们。东连急喊:“存扣,快帮下子忙!”他接到两个店章,要人家一个小时后来拿的,但手头上又有七八个私章的活,有站在他后面等的,有写下姓名丢了押金等会儿就来拿的,实在是忙不过来。他要存扣帮他先把店章上的反字写好,等他私章刻妥了直接就能拿来刻。存扣说我反字怕写不好,东连说没事,横平竖直就行。存扣写好一个“扬”字给他看,问行不行,他看了一眼说写得很好呀,就这样写。存扣就胆大起来,一个个字写了下去。桂宏蹲在东连旁边瞅他刻私章,见他字都不要写,钢锯条做成的刻刀在上面噼哩叭啦一阵挖,边框隔行比尺画的还要直,几个字的笔划很快就出来了,前后不要三分钟一个章就刻出来了,惊讶得莫名其妙的,嘴都合不拢了,存扣瞟了他一眼说:“奇怪吧,这就叫熟能生巧!”

  春妮是个自来熟,竟帮起德宏绕锁做起生意来了。她人生得漂漂亮亮清清爽爽,笑起来更是甜甜美美,嘴巴又灵,引来不少姑娘媳妇跟她买东西。她把头花戴在头上就有人跟她买头花,把发箍夹在头上就有人跟她买发箍,看得德宏绕锁高兴得合不拢嘴,倒成了她的下手了,只负责跟她收钱。这时来了两个小伙子,一个要买裤带,一个要买领带,她拿起裤带替这个试试腰围,拿起领带在那个胸口上比比划划,嘴里念念叨叨的,亲热得很,弄得两个小伙子成了大红脸,盯着她胸口上的校徽直发怔。她自作主张开价十块钱,人家居然没还价,拿了就走。这下可不得了:裤带是德宏的,领带是绕锁的,人造革裤带进价一块三,带拉链的领带进价只一块钱,真是赚海了!两个人忙去买来了盐水菠萝、削好的甘蔗、烤羊肉串给她吃,她一一笑纳,边吃边说:“这钱真是好赚;做生意容易呀;太有意思了!”马锁呵呵地对她说:“人家是看你是大学生,又这么漂亮,不好意思跟你还价!”存扣也笑着说:“你爱做生意以后逢礼拜天就帮他们站摊子,开你的大工资。”春妮说:“行呀,正好勤工俭学!”德宏和绕锁忙笑着说:“用不起,用不起,大学生哪能做这个!”“晒黑了可赔不起!”

  桂宏只对东连刻章感兴趣,也拿了把刻刀在一个章料子上刻来刻去的,样子极认真,看得存扣发笑:“不得了,一个个都想做生意了!”把写好的章料递给东连。东连换了一把刀马上就在上面切起来,他告诉桂宏:私章料子是有机玻璃和充牙的,还有骨头和金属的,必须刻,公章料子是软橡胶的,是切。他切来挖去,奇怪的是切出来的字比写的好看多了,笔锋清清楚楚。“怎么会这样呢?”桂宏不解地问。东连就解释:“字写得不好不要紧,刻的时候有数,可以把笔划‘逼’过来,逼得规规矩矩。”

  东连边刻公章边轻声问存扣:“这女生是你女朋友啊?”存扣说:“不是的。”“不丑啊!”“你别瞎说啊,她只是我同学。”存扣有点着急,指着桂宏说:“不信你问他!”

  桂宏说不是的,真的是同学关系。

  “现在不是,日后可能就是了。”东连头也不抬地说。

  ……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一个个玩得很尽兴的样子。春妮手里提着一个方便袋,里面是德宏送的一个头花、一只发夹和一个发箍,绕锁送的两双丝袜。口袋里还装着东连用最好看的有机玻璃料子替她刻的私章。桂宏也请东连替他刻了一个。东连和他挺投缘,还送他几个章料子和一把刻刀,说让他没事刻着玩玩。桂宏临走时掏出两块钱要跟德宏买个“不求人”玩,德宏连推带搡地不肯要钱,说“存扣的哥们就是我的哥们,拿个把小玩艺还收钱,不是要把嘴巴子给人打呀?”桂宏只好把钱放回兜里。一路上他把“不求人”伸进后衣领里不停地挠呀挠的,让存扣看了身上都难过,喝令他“不要挠了!”

  在路上春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自己还什么都没买呢?”她看中了一顶带彩带的草帽,人家要五块钱,她还价两块,人家不肯,她又加二角,人家就笑了:“小丫头精哩,哪有二角二角加的,至少加五角。――两块五,卖你一个!”于是就两块五。

  存扣要替她付帽子钱,被她一打手:“你是我什么人呀,不要!”硬自己付了。

  离开卖帽子的才几步存扣就笑起春妮来了:“小丫头精哩!”他学着人家的话说。

  “就是精!”春妮犟着嘴,“今天才知道,原来外头卖东西的有这么大虚头。”

  桂宏说今天出来玩还真是长了不少见识。“想不到做小生意也这么来钱。”

  “造导弹的不如卖茶蛋的,工程师不如卖母鸡的。”春妮在一旁笑着说。

  “不排除有这样的情况,”存扣说,“改革开放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咋啦,眼红啊,你跟他们换换?”

  “不换!”春妮格格地笑。突然就弯腰捂住肚子,说要找厕所。存扣笑道:“叫你瞎吃呢,又是菠萝,又是甘蔗,全是冷东西,还有一大把烤羊肉串,也不知道卫生不卫生。”看春妮脸都憋红了,忙路两边看看,指着一户人家的猪圈说:“去,去那儿!”

  春妮上过厕所忙奔回路上,“没得命,猪圈里有个大猪子哼呀哼的,吓死人了。”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144、对往事的回忆

  保连他们春上庙会赶得不丑,聚在一起要摆酒庆贺一番。

  因为要喊存扣的,所以摆酒安排在周末。

  东连在房东家的堂屋里摆上了大圆桌,因为除了他们四个,同在荷花池做生意的朋友也要来几个,再加上喊秀珠和存扣,出租屋里就赚挤了。东连专门要小琴请假,早点回来帮忙。德宏中午骑车到师院约存扣,存扣说想把桂宏和春妮一起带过去,德宏说没得事,欢迎他们来,圆桌大得很呢,坐得下。

  堂屋里两盏日光灯照得雪亮,大圆桌上冷菜热菜摆得满满的,人都到齐了,热闹哄哄地像在办大事。大家把正北的位置让秀珠坐,秀珠推搡着不肯,被马锁捺着坐下了。存扣靠秀珠坐,春妮靠存扣坐,桂宏却挨着东连――他俩只见了一次面就相当投缘。春妮旁边空了个座位,那是给小琴留的,还有两个大菜没弄好,她在煤气灶上忙活着呢。“快?小琴!”东连快活地大声催她。小琴说你们先吃。马锁说那怎么行,你不来大家怎么敢端酒杯拿筷子。大伙儿都夸小琴弄的菜清爽,色香味都有,不愧在是饭店、食堂做过几年了,是大师傅。东连听了眉开眼笑的,要德宏绕锁:“开酒呀!”

  还是喝啤酒,整整五箱。全拎出来,方队似地站着。酒倒到春妮时她用手蒙住杯口:“我不会喝酒。”轻言悄语,带着腼腆,倒不似平日样子。今天存扣把她带过来她很高兴,她没见识过这样的情景。东连一拍脑袋说“倒忘了”,对绕锁一示意,绕锁马上离席,飞快地跑出去了,没过两分钟就冲回来,一手里拎“雪碧”,一手拎“可乐”。桂宏说也要喝饮料,东连马上笑话他:大男人怎么想喝女人的东西,不准!小琴终于把菜弄好了焖在锅里,揩揩手过来坐到春妮旁边。于是,举杯开始。

  上来当然是谈赶集,谈生意,谈着谈着就话题就转移了。马锁和秀珠干了一杯问:“秀珠哥,啥时寻婆娘呢?”“没大没小的。”秀珠笑着说,“我这么大岁数还寻啥婆娘,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东连说:“秀珠哥不老,到扬州这几年倒变得年轻洋气了。”大家都说不老,像个老板样子哩。秀珠今天穿了件细格子夹克衫,回家洗过头,头发朝后梳着,像上了发乳哩。秀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洋气哩,都晒得像黑叫驴了。”马锁笑起来:“单你黑?我们在外面做生活的哪个不黑?赶了一个春上的集哪个不晒得像黑叫驴?”德宏和绕锁互相望望,你指你他指他地笑起来。大家跟着都笑起来。

  在荷花池一起做生意的顺子说,现在三十几岁结婚的人多哩,特别是大城市,讲究什么先事业后成家哩!

  宝应的那位说,文化宫门口有个卖小百货的四十几了,人也是农村的,原来跟下乡插队女知青结的婚,后来人家回城上了大学,就不要他了――两个小儿子也没要,他一拗气(争气),到扬州来做生意,几年下来,手上有了钱,找了东面施桥镇的一个女的,才二十三哩。

  高邮的那位说他们宝应有个人养蟹发了财,跟着又开船厂,手上有几十万哩。前些时他回家时看到他后面跟着个大姑娘,以为是他女儿的,仔细一看又不是,问了人才知道是他厂里的一个做工的丫头,大丰县的,才十九岁,真正的黄花大闺女呀。两人春上结的婚,计生办罚了他整两万。“他老婆离世好多年了。”

  小琴和春妮见面就熟,两人叽叽咕咕小声谈笑着,吃着她们喜欢吃的东西。听到这里小琴发话了:“喂喂注意了,我们这边有女学生哩,不要说侉话!”她站起来端着啤酒对秀珠说:“秀珠哥,你这一帮小兄弟也是替你着想,平时老听他们讲你呢,你现在有钱了,娶得起为啥不娶,我等着到顾庄喝你的喜酒哩!”

  “我考虑我考虑,”秀珠笑着说,站起来,“妹子,干!”

  春妮和存扣相视一笑。她感到和这些农村人相处真有意思。

  桂宏认认真真地在啃着盐水鹅头。看他喜欢吃的样子,啃完一个东连又搛一个给他。他也喝了几杯啤酒,脸上开始泛红,吃相便不太好,聚精会神的样子让人看出了馋相。存扣笑着向他一举杯,他忙把鹅头放下来,和存扣一碰杯把酒喝了。东连拍拍他的肩:“好样的――还说不能喝!”

  存扣搛了只鹅掌给春妮。春妮又回搛给存扣:“你吃。”

  存扣说我不吃鹅的。又搛给了春妮。

  “存扣你不吃鹅子为什么?”马锁说,“我们兴化人还有不吃鹅子的!”

  “哎,不吃鸡鸭鹅的人多啊。”那个宝应的朋友说。

  “他吃的!”马锁举报说,“前年他在我船上还吃的,两个鹅掌全是他啃的!”

  “你呆了。”东连说马锁,“存扣是哄人哩,他是省把春妮吃。”坏坏地笑;把盘子里的另一个鹅掌找出来搛到存扣盘子里:“别省,还有一个――一人一个!”

  存扣又搛给了小琴,认真地对马锁和东连说:“现在真的不吃了,到了兴化上学后就不想吃了。”

  他脸上掠过一阵阴影。自从“太白”被钱老师做成了一锅红烧鹅肉,他以后就再也不想吃鹅了。

  “这人书读多了奇怪的事就多。”马锁嘀咕着,举杯要大家喝酒。

  存扣见秀珠这时老盯着他和春妮看,脸上有些戚然的样子,忙对他说:“秀珠哥,她是我同学……”

  他有些支支吾吾。有些尴尬。

  “我知道,你们是同学。”秀珠向春妮举杯:“来,我也来敬一杯存扣的同学。”

  春妮端着饮料和他喝了。

  存扣更加局促。自己闷头喝了一口酒。

  秀珠叹了口气:“我那老妹子如果不……也有存扣同学这么大了。”他默默地为自己倒满酒,看着那翻起的白沫,膨起来又慢慢瘪下去。他的眼睛有些发潮。

  “是的呀,跟我一样大。”马锁也低沉着声音说。突然愤懑起来:“也是日鬼――好人不长久!”

  东连说老天不长眼睛,秀平成绩多好,要不现在肯定也考上大学了;又长得漂亮。“校花哩,那时哪个不说和存扣是‘金童玉女’。”

  春妮睁大了迷惑的眼睛。小琴肯定听说过存扣的事的,便小声地絮絮叨叨讲些给春妮听。

  荷花池的那几位朋友就问东连怎么回事。东连三言两语告诉了他们个大概。

  存扣眼里便有了泪。用手指把他们揩去。

  “好了好了。别再提这些伤心事了。”马锁招呼大家:“喝酒,继续喝!”

  存扣和桂宏是借同学自行车来的。出了院门桂宏被风一吹竟哇哇地吐了一地,身子就软了,骑不得车。马锁从巷头上喊来一挂三轮车,把桂宏扶到车上,自行车也摆在上面要他扶着,要三轮车夫把他送到扬师院门口,替他把车钱先付了。问存扣要紧不要紧,不能骑也喊三轮车,存扣说没事,仍骑自行车带春妮回校。

  骑到半路上存扣停车要春妮下来。他架住车到路边一棵树下面蹲着,喉咙里作呕了半天只吐出几口酸水来,春妮站在他身后替他拍着后背。剩下的路两人不再骑车,春妮挽着他一边的膀子,默默地走了一路。

  存扣跟秀平的事情让春妮很意外,这是她不能够想像的。她依稀明白了存扣性格上有些忧郁的原因。有一天两人在一起时,她小心翼翼地重提了这个事,谁知道存扣沉默了一会儿,竟像打开了尘封的记忆之盒似的,说了许多关于秀平的事情。到最后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泪流满面。

  “存扣,想不到你这么小就受了这么大的伤痛。命运对你和秀平都是那么残酷!”

  “秀平太可怜了。我现在有时都不敢相信她已经永远离我而去,有时总觉得她和我一样还在哪个学校读书,我甚至放假回去恍惚中都有去见她的念想。可是……”

  “你也不要太沉缅过去了,”春妮说,“你今天所有的一切证明了你没有辜负她,她在九泉之下应该是欣慰的。”

  “我怎么可能不想过去呢,上了大学我更加怀念她了。特别是晚上,想得更凶。我经常看到学校里那些快乐的女生们就想,那里面应该有她的。秀平我是永远不能忘记的。她是那么好,那么优秀。她对我是那么好。”

  “存扣……”春妮轻声叫他,“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只想你能够更快乐些。我……”

  “怎么啦?”存扣看出她的踟躅,问。

  “我能问你秀平是那‘两棵树’之一么?”春妮有些畏葸地问他,使劲咽了一下唾沫。

  存扣默默点了一下头。

  “那么另一棵……”春妮心怦怦直跳,她真害怕存扣又说起一个伤心的故事。

  可是存扣没有说。他摇摇头,不说。但春妮看到他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她就不敢追问了。

  在学校附近的小茶馆里存扣把阿香的故事说给春妮和桂宏听。桂宏满面通红,瘦拳头捏得格格响。春妮哭了。“怎么会这样啊?”她嗄着声问道,“张银富怎么能这样呢?”

  存扣面容岑寂。看着窗子外面的风景,久久不愿回转头来。

  “阿香写分手信也是迫不得已的。”春妮用手绢儿揩着眼睛,说,“可以想象得出当时她是多么绝望。”

  “她寻过三次死,好在都被家里人发现了。”存扣说,“最后不得已还是嫁给了那个畜生。”

  “那你为什么不去安慰她,制止她嫁给张银富这强奸犯?”桂宏突然直通通地说,“你一定是嫌她失身了!”

  存扣像是陡然被一根大木头撞击了胸口。他右手揪住胸前的衬衫,直愣愣地看着桂宏的脸。

  “是啊,那个时候你如果出现在她身边对她是多么重要!”春妮也对他说。

  存扣把两只手插进头发里,双肘抵在桌子上,紧闭双眼。他忘不了高考前夕接到信件的那个天上翻着乌云的中午,他接到的那封沉甸甸的信,在看信时吐出的那口鲜血,他睡在宿舍里不眠不食的两天。他悲愤欲绝,无计可施,万念俱灰。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问他们两个:“我不是没想过去阿香那里,但我可以去么?去向阿香保证不嫌弃她?去帮她打官司?可以吗?有用吗?该想的我都想过了,不是你们想像得那么简单,如果换到你们是当事人你们该怎么处理,你们想想……”

  他想说:以阿香的性格她会答应我俩仍相好么?

  阿香的家人凭什么相信我?相信可以瞒着我的家人让我们订婚?

  就是这样那个张银富怎么办?告他?

  告的话势必弄得满城风雨,阿香还能在药厂和焦家庄呆吗?我妈和哥嫂知道了会怎样,还会让我们在一起吗?

  还是忍气吞声相瞒着别人继续在他手上上班?――阿香做得到吗?张银富会不会变本加厉?我能够容忍吗?

  阿香是个聪明而深明大义的女孩,她选择嫁给张银富固然是迫不得已,但以当时的情境看来,不把张银富送进大牢而是顺水推舟嫁给他又是合情合理的。她保全了自己的名节――这在乡下是多么的重要!虽然存扣并不知道阿香当时已经怀孕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多么想在他的生命里能剔除这个沉痛的片断,每彻底地回想一次都是掀开心灵陈疤的过程,都会流一次血。他不想在他俩面前像用手术刀似地细细解构理由,和他们辩论。

  三个人各各沉默着。不知不觉地,春妮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放在存扣手上。
 
145、校园舞会

  大学生的社交活动很丰富,但往往局限于在学校内,或学校与学校间。说到底还是学生跟学生打交道,走不出“学生”的窠臼。走不出象牙之塔。而存扣总是与众不同,个性彰显。他从上大学开始就一脚踩在社会上,接触外面的世界:精彩、朴实、通俗的世界。大学生存扣和东连他们交往收获良多,使他看到了人间生活的原生态,这让他感悟,让他沉静,清醒。他从小就是一个爱揣摩的人,想事情既感性又深刻,从书本中汲取的知识更成了他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论。他好像总是高人一筹。

  存扣和东连他们的往来是相互的,有时候也请他们到学校附近的小饭店聚聚,这里消费不高,花不多少钱就可以让大家伙快快乐乐嘬一顿;学生们请客大多在这些小饭店里。还带他们到大学里玩过。桂宏和保连、春妮和小琴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桂宏现在对刻章居然入了迷,刻章成了他课余时间重要的活动内容。他在宿舍里反复操练,手上因此被刻刀弄伤了好几回,还常把印油不注意弄到脸上。他乐此不彼,说篆刻是件很高雅的事,很多大文人都会刻字,比如瞿秋白(这位革命者已不局限“大文人”了);他陆桂宏是学文的,所以要会刻字。从来兴趣是成功的一半,他居然就把字刻得很好了。他为同学们刻好私章送给他们,为此很受谢枕,无形中增强了同学关系,当然上来只是为男生刻,以后女生知道了也跟他要,这真让他惊喜莫名,为她们挑选最好看的章料子,深夜里端坐台灯下面刻,屏气凝神,像在设计完成着一项极其庄严的事业。当他略带腼腆和自得的表情把图章送给女生时,人家那份喜欢那种带着娇滴滴的感谢让他陶醉不已,在心里和梦中要咀嚼好几天。

  大学里教学生简单的交际舞,高难武术动作都能做的存扣当然好学得很,很快就熟练了。他比人多一个优势,他身边还有一个能歌善舞的春妮哩。他和春妮一起跳舞时总是赢来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他们太相配了。有时候两人旋转于舞池时存扣就不由从春妮那由于兴奋和幸福而嫣红一片的脸上看到了另两个人的影像――这种情况有好多回――他英俊的脸上立马就现出迷?的表情来。

  有天存扣和春妮请东连他们来学校的周末舞会上玩,接到邀请可把他们给乐坏了。在他们眼里大学是个什么地方?是他们仰酸了脑袋而视不可及的圣殿。每次打大学门口走去,看到里面的花木建筑红男绿女,他们心中都有一种卑贱自怜的感觉。大学,是他们心中的童话世界。他们又高兴又害怕,怕进去被人耻笑,他们的土,他们的黑,他们由于没有太多文化而显出的木讷。可不管怎样他们还是要去,因为这是存扣和春妮请的,是他们的好朋友请的,而且是到舞会上玩――从电影和电视上看到的景象马上就要身临其境了。他们上浴室洗澡,在身上打了十八遍肥皂,恨不得把黑皮擦出血来。洗头。刮脸。上摩丝。搽雪花膏。然后穿上最好看的衬衫和T恤。就像第一回进丈母娘的门,弄得焕然一新,郑重而激动。

  这里说的是当然是东连他们几个男的。小琴长得太漂亮了,稍事打扮就像个大学生。粉嫩的脸蛋娇媚中带着清新的野气,顾盼生飞;胸部双峰耸立,腰肢婀娜如柳,屁股浑圆,大得使人想起生殖女神。会让那些被应试教育压迫得在精神和身体上都不能恣意汪洋发育开来的女生们心生嫉妒的。读书少的女孩往往更多地保留了天真率性,如天籁般清新怡人。读书少既是她们的不幸,又是她们的幸运。――更会让那些男生们眼睛珠子突出来,口水在暗中咽得山响。是的,当小琴出现在舞会上时,她的丰满,她的大方,她的如花笑靥,都让人陡生亲切,怀疑是哪个学校的校花呐!

  东连他们不会跳舞,几个人坐在一起看人跳,用剥瓜子喝饮料(这里不许抽烟)唧唧咕咕地说笑来掩饰心里的窘迫。如果你不看他们那双由于很早就开始辛勤劳作而变得粗砺肥厚的大手,你别说,他们还真难给人分辨出身份。他们久入江湖,本善表演和投机,又是大学生的年龄,又精心设计过了仪容……很可能有人以为是哪个学校体育系的学生罢。

  存扣和春妮跳过两曲后到东连他们这块,大家连连表扬两人跳得好,是里头跳舞的王(他们不会说跳舞皇帝和皇后之类的赞美话)。春妮在跳舞时看到有两个男生请过小琴,小琴笑着摆手,料定她(肯定!)不会跳,就开玩笑要存扣和小琴跳,想不到小琴竟就肯了。原来天性活泼的小琴在做饭店服务员时就跟一起上班的那帮好玩的孩子去舞厅疯过,知道些交易舞的步法,甚至还能来几下“的斯科”、“霹雳舞”的动作哩,这些连东连都不知道,现在上了场,在存扣熟练细心的带动下,她竟然很快就和合拍了。跟英俊高大的存扣搭档,让人看上去是那么地和谐。有人叫起好来。春妮眼里都流露出悔意和妒意来喽(她一向不大肯存扣跟别人跳的)!东连那几个更是惊得恨不得下巴壳子都要掉下来了。一曲下场,春妮搂着脸色绯红的小琴说:“小琴你真聪明哟,和存扣跳得真棒!”她想说真可惜你没读书上大学,要不可不得了!可她没说,怕伤了她自尊心。

  桂宏又勇敢地请小琴跳了一曲,他没得小琴个子高,一个精瘦,一个丰满,两人配对跳舞真是蛮好玩。都跳得有些笨笨拙拙的。跳的时候桂宏感到了小琴圆耸胸部的蹭碰,脚下就更乱了。看得底下存扣他们直笑。
 
146、学生情侣

  由于存扣跟东连他们打交道多,顺理成章地,对做生意也耳濡目染,产生了兴趣,悟出不少生意经来。有一次他动手帮德宏重新顺了摊子。摆是摆,挂是挂,分门别类,井井有条。顺过的摊子一下子变得很醒目。存扣对德宏说出摊跟人打扮一样,邋邋遢遢的人哪个也不想多看一眼,清清爽爽的人家才喜欢;你看街上人家商场、专卖店里面,收拾得多好,东西摆在里面不值钱也值钱了,那就是感觉,就是品位。你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德宏照存扣的话去做,果然倒他摊上买东西的人多了,生意好了不少。

  存扣也指点过绕锁,要他把花架上卖得陈旧的头花撤下来,扔掉。说是影响整体形象。绕锁舍不得,说夹在新货里跑,走掉一个好一个,哪怕把本钱收回来也是好的呀。存扣笑他是小农意识,说馊饭虽然也能吃却常常吃坏了肚子,反而得不偿失了;说他们师院门口卖西瓜的安徽老侉常把十个二十个看上去还好好的大西瓜扔进垃圾箱里,就是因为那些瓜时间卖长了,蔫了,倒瓤了,跟新瓜和在一起卖固然也卖得掉,人家吃到了要来造反的,影响了声誉顾客就不来了。“你不要舍不得。听我的没错的。”绕锁就听他的,把床上架上脏旧破的小百货都撤了,摊子立刻就变得崭新的样子。生意自然变好了很多。

  有天大家在一起玩,存扣问德宏绕锁这两三年赚了多少钱,回答有六七千块(钱)了,存扣说那不少了啊,倒不一定做小百货了,卖鞋子嘛,卖服装嘛,把生意做大一点。德宏说那可不敢,本钱太大了,脚货压下来吃不消。“而且利润也不见得比卖小百货强。”绕锁跟着说。存扣说提利润就错了。他打了一个比方,说一角钱进的耳朵扒子,卖二角就是百分之百的利润,卖一只赚一只,卖到三角四角就更不得了,百分之几百的利润;人家三十块钱进一件服装,卖三十五,卖四十,才多大利润,简直可怜,――但你们利润高赚的是几角钱,人家利润底赚的是五块十块,所以单这样算利润是不对头的,要算赚多少钱才对。所以要卖大东西。大投入才有大产出。至于脚货肯定是有的,也好处理嘛,照本卖,哪怕蚀本卖,大头子被你赚到了嘛。他说春上在庙会上看到有人专卖脚货的,把杂七杂八的衣裳堆得像个山似的,拿个电喇叭吆喝十块钱一件,生意好得不得了,买的人恨不得动手抢。说到这里他模仿起来:“走过路过,机会不要错过,错过了机会,回家想想难过!”“南来的,北往的,我赚钱就是你养的!”把大家逗得乐不可支,连连说喊得像。绕锁说喊十块钱的那些衣裳还有得赚,起码还要赚两块钱一件,说那些喊处理脚货的其实里面有进的新货,五六块七八块的,人家以为是脚货才削价卖十块的,这样新货旧货一起跑(卖掉的意思)――“促(狭)哩!”存扣说:“那不就对了嘛!”

  小琴说存扣哥虽然是个学生,可见识比你们做生意的还要高明,不晓得你们是怎么回事,都是顾庄出来的人,区别就这么大。马锁说你不要这样说,十个指头还有长短,“一娘生九子,各各不同”,“人不能比人,缸不能比盆”;存扣从小就比我们聪明,八九岁就一本一本看大书了,我们张老师老是夸他爱观察爱动脑筋,说他作文写得好是因为‘他有第三只眼睛’呢!他大笑着说你们别看他现在长这么大个子,小时候又瘦又小,我们老拿他开穷心,他劲没得我们大,常被我们弄得气不过哭鼻子哩!他看春妮听得津津有味,专门补一句:“那时班上女生都喜欢他,把他当兄弟待哩,看到有人欺负他就一齐冲上来保护他,就像群花母鸡,凶哩!”大家都笑起来。东连直点头:“记得!记得!”春妮兴奋极了,问存扣:“真的呀?――小可怜哟!”存扣挠头,傻乐。

  马锁说铜匠担子他不想挑了,难发大财。说郊区湾头镇要兴建一个废旧金属回收市场,到时招商了他就去,“开废品收购站的心思我心里其实早就有了。”

  小琴横了东连一眼:“你看你看,存扣哥说得不错吧。连马锁哥都想玩大的了。就你,一把刀刻来刻去的,真是没理想的东西。”

  东连对存扣说:“以前小琴对我可崇拜了,夸我一把刻刀吃天下,还夸我长得俊,可是一认识你我在她心目中地位就下降了,经常拿我跟你比,说存扣哥多高呀!多俊呀!说话多好听呀!多有才呀!还怪我肌肉不如你棒,手脸不如你白,说我笑起来大咧嘴,不如你温柔,吃相不如你好看,等等等等,一点也不怕人听了生气,吃醋。我说你存扣哥千般好,你跟他过好了,你小学都没上毕业,你存扣哥怕是对你眼向都没得眼向哩。”说到这里小琴红着脸狠狠掐了他一把,骂他“瞎放屁”,大家又哄笑了一回。

  小琴说:“你们别听他嚼舌头,存扣哥的好大家都看得到。这世上鱼跟鱼好,虾跟虾好,乌龟跟王八好,要对齐的。存扣哥将来肯定要找最好的女伢子,又漂亮又有学问的。”她对春妮一指:“就像春妮这样的。”

  春妮连忙摆手说:“不不不,我也不配,我是丑八怪,又没得大学问。”她闪了存扣一眼,脸上喷红。

  桂宏闷头闷脑地冒出一句,说相配也不行啊,毕业出来统一分配,哪里来哪里去,不可能结婚的。

  春妮横了他一眼。桂宏脸都白了,心里后悔不迭。他晓得春妮喜欢存扣,这一说大概要好几天不理自己了。

  但桂宏却是说的实话。师范生谈恋爱除非是同乡同党的,否则很难最后能在一起。也就是:只开花,不结果。

  但还是有很多学生不管不顾地谈恋爱,只顾眼前快乐,至于以后生离死别般的痛苦――到时再去承受消化吧。每年大学毕业前总是看到花前月下或饭店的毕业宴上哭得天昏地暗的学生恋人,让人摇头和心生嗟叹。
 
147、初涉商海

  不觉就到了一九八八年春天。又要赶庙会了,德宏和绕锁想起存扣的话,决心改行卖服装了。

  进什么服装好呢?两人直到第二天去南京夫子庙招商市场前心里还是拿不定主意。他们生怕头一次拿服装就走了眼,就跑到大学里找存扣,请他定夺参谋。存扣踌躇了一下,说:明天正好星期六,反正半天来回的事,我就陪你们跑一趟吧。

  到了夫子庙招商市场服装批发大楼,存扣他们三个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眼花缭乱,天晕脑涨。大江南北在这儿进货的人太多了。他们面对的简直就是服装的海洋。存扣定了下神说,我看高档服装你们肯定是不能进,毕竟是在庙会上卖的东西,顾客群体大多是普通农村人;你们是小伙子,女式服装和童装你们也不适宜进;要进就进价廉物美人人又离不开的适合你们卖的服装。他说倒不如专进男式衬衫,春天里哪个人都要换件把衬衫吧,进价不高,几块钱一件,一样头的东西卖起来好弄,号码好好的,包装得好好的,就把箱子排在钢丝床上卖,连搭架子都不需要了,多爽利。德宏绕锁听了都有些意外,他俩以为这次存扣要为他们挑选不少品种的,所以刚才在楼下连塑料撑衣架都买好了。但仔细一想存扣和话是有道理的;他们也看到庙会上有专卖单打一的,生意好像更好做,货对口的话摊子前一哄一群人,卖的人却不难操作,因为是一样头的货物,不大需要挑三拣四。他们同意存扣的想法,说:“行,就拿男式衬衫!”

  他们转了好几家批发衬衫的,最后选中批发价六块三的一种。每人进了六箱。一箱三十六件。从37到43大小七个尺码。八个颜色。存扣看德宏绕锁专拣颜鲜的挑――粉红的,鹅黄的,嫩绿的――便笑,“你们怎么总从你们的年龄和喜好出发呢,又不是专门卖把青年人的。”要他们也拿些白的灰的深藏青等颜色,这样才可以照顾大多数人。老板笑着说,“还是这位兄弟在行!”存扣想了想,又要老板把43的尺码中鲜艳颜色的减少,换成白灰蓝的,而增加37和38两个尺码中颜色鲜艳的数量。他对德宏绕锁说,“特大块头的多是发福的中年人,他们会穿鲜(颜色)的吗?穿小尺码的大多是青少年,就要鲜一点。”老板听了更是对存扣竖大拇指,他对德宏绕锁说:“他(指存扣)是生意精呀,比你俩灵!”德宏说他还在上大学呢,是我们专门请过来做参谋的。老板啧啧连声,说有知识的人就是头脑好使,想事情周到。

  老板对三人说这货进回去肯定好销,眼下正是卖衬衫的旺季,昨天一个赶庙会的进了二十箱。绕锁说我们也是进回去赶庙会的。老板要他们多进些,生意好了不够卖,缺了码子急死人的。德宏说是第一次卖这个,不敢多拿,如果真好销下一趟一定多拿几箱。存扣看着透明塑料纸包装得亮锃锃的衬衫心里也是欢喜,心想不来这趟批发市场不知道,原来服装批发价比商店里卖的价格可以悬殊这么多,他身上穿的衬衫都买的二十几块钱一件呢,质地看上去跟这进的差不多嘛。这衬衫拿回去只要卖十二块钱一件就赚大了。肯定好卖!他见德宏绕锁不敢多拿,想想自己身上也带了二三百块钱,就要老板再给他配一箱大码子的,42和43两个号,一半纯白,一半藏青蓝。他对德宏绕锁说:“差大码子就从我这里头配,卖掉了把本钱给我就行。”

  几天以后德宏绕锁又到学校找到存扣,说卖衬衫这步棋可真走对了。本来在庙会上两人各卖各的,没想到生意好得一个人招架不过来,只好两个人的货合到一起卖。开始还十八、二十的开虚价让人家还,人涌上来时干脆全要十二,少一分不卖。到最后只剩些弄脏的和有些小毛病的,全十块钱一件处理出去了。“幸好你又配了一箱大码子,不卖衬衫不晓得,天底下有那么多胖人!”存扣说:“乖乖隆的咚,这次你们可赚大了!”德宏说除去开销这趟货净赚一千五,从兜里掏出四百块钱给存扣:“你的钱。”存扣说给多了,一箱货才二百多么。德宏笑着说加上赚的利润呀。存扣坚决不肯要,说怎么可以,他又没参加做生意,无功不受禄。两人说你的功劳是最大的,没有你的鼓励,我们不可能下决心改行,没有你做军师,我们哪想得起来这样卖衬衫。“你还说没有功劳!”

  因为德宏绕锁衬衫生意实在是好,看得东连也坐不住了,图章暂时不刻,也加入了进去。一路庙会赶下来,最后扎账,整个春季赚了不下一万五。真是大丰收!

  再说马锁,三月里到建成招商的湾头废旧金属回收市场租了场地。他弃船上岸,租了两间出租屋,把岳父和对象吴小花也带了过来,一起张罗生意。

  就在存扣的这些伙伴们生意上大展鸿图的时候,当中的东连却出了事。

  春天赶集卖衬衫的成功让东连看到了做服装生意远比他刻章来得有前途,一直做下去保不定日后不能开个门市做上大大方方的服装老板,于是他也购了三轮车和钢丝床,在荷花池摆了个服装摊子,和德宏绕锁在这条马路上互成犄角。但他却舍不得因此就扔了刻章摊子。刻章这活儿做的时间长了,一天不刻章还真有些技痒,更何况刻章收入本来就不错。他就把个刻字摊儿支在服装摊子旁边,两全其美。他曾想要小琴把三中食堂里的活儿辞了帮他照顾摊子,她说她白白嫩嫩的人晒黑了日后咋回去结婚呀,“除非等你钱赚多了开个店让我在里头做做老板娘还差不多”,不肯。不肯就不肯,有时东连刻章时有人来看服装,他就叫旁边的摊主帮他做一下。他在荷花池人缘熟,大家都乐意帮个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一块做生意的是很讲情意的。

  一天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中年人来到刻字摊上请他刻个章,一看图样,是个财务专用章,东连便跟他要刻章证明,这人说来得匆忙,忘记带了,等着用呢,千万帮个忙,钱多钱少好说。东连看他也不像个坏人,踌躇了一下,接过对方递上来的“红塔山”夹在耳朵上,开价五十,对方不还二价,一口应了。东连就从三轮车底下掏出个公章料子,请旁人代看着服装摊,他溜到公共厕所后面的背人处,不到二十分钟就搞掂了。那人再三感谢,付了钱,又递了香烟,坐上人力三轮车走了。

  想不到没过十天东连就因为这个章被抓了起来。原来那个刻章的人是个大骗子,用这方章做了案,受害单位损失了几十万。逮住这骗子便交出了刻章的东连。小琴哭得昏天黑地,说不想活了。存扣他们几个陪小琴到看守所看东连,东连淌着眼泪对小琴说这次出事大概要判上好几年的,不敢误了你的青春,好聚好散吧。小琴哭着说,我们都在一起几年了,亏你说得出这话来,我再跟别人,人家不嫌我是“二嘴子”(不是处女)么?我一辈子都是你的人,我等你出来!

  存扣他们也噙着泪对东连说,要他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减刑,早点回来。

  东连被判了三年刑,发往大丰劳改农场改造。
 
148、共度暑假

  大二结束了。放暑假的前一天,春妮在宿舍里看着整理好的回家的行李,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来找存扣。

  存扣和桂宏正在操场上遛达,有说有笑的。听见后面春妮喊他们的声音,便停下来,等她。

  见春妮神色有些恹恹的,存扣问她怎么啦,明天就放假了,还不高兴?

  有啥不高兴的,暑假六十天哩,回家有得吃,有得玩,又可以天天睡懒觉。春妮幽幽地回他。

  存扣打趣说可不要太享福了,暑假回来后养成个小胖猪喔。

  桂宏听了咕地笑起来。春妮翻了存扣一眼,说养丑了也不要你问,大不了你们不带我玩好了。

  存扣见她说话有些呛呛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换了另一个话题,告诉她:“我要到桂宏家先玩几天哩。”

  春妮听了不响,吭着头边走边踢着跑道上的小圪垃。“我也要去!”她突然说。

  桂宏唬了一跳:“你……上我家去?”

  “不行啊?女生不作兴到男生家去玩?”春妮咄咄地看着他。“不欢迎就算了!”

  “不是不行,是你家里人等不到你回家会担心的。”存扣说,“一个女生家家的。”

  春妮说不要紧,她可以打个电报回去说到哪个女生家玩几天。“玩几天?”她问。

  “三天吧。”存扣转头对桂宏说:“带她去吧,让她看看农村。她新鲜(新奇)哩。”

  桂宏说:“你去了不要后悔,农村条件差,没有好的吃,晚上蚊子多,连个好厕所都没有。”

  存扣心里突然高兴起来,哄她:乡下晚上还有鬼哩,还有狐狸精哩。

  春妮笑得格格的:“你们不要唬我,越唬我越要去!”

  次日早上八点钟,三个人在扬州汽车站上了到东台的班车。存扣有晕车的毛病,预先在候车厅花五角钱买了个防晕车的糖丸含在嘴里。饶是这样上了车还不敢大意,坐到靠窗口的位置上,眼睛闭得紧登登的,一言不发。春妮和他坐在一起,笑他:“你也有弱项啊!怎么一点潇洒风度也没有啦?”一百几十里开出去,车近海安时糖丸的药效过了,存扣强抑着阵阵泛上喉咙的恶心,浑身打冷惊,春妮感觉出来,赶紧替他打开车窗,又掏出手绢儿做好准备。车到海安停下吃饭,车门一开,存扣踉跄着下来,蹲在一棵树下面就狂呕起来,呕得眼泪鼻涕的,也顾不上狼狈,直着头喘着气让春妮替他擦脸。吐过了才感到胃里轻松了;那边桂宏端来一碗滚烫的豆腐脑子,说不买饭给你吃,把这个喝了暖暖胃吧。存扣端过来喝了;要春妮和桂宏赶紧去吃饭。春妮在卖客饭的地方东瞧瞧西看看,拉住要掏钱卖饭的桂宏,要他买了四个茶鸡蛋两条兰花豆腐干,两人分吃了,她说饭菜看上去不卫生,不忍心吃。

  上了车存扣不再难过了,但身子仍乏软。太阳蒸得车厢里燠热,路况不大好,摇头晃脑中存扣脑袋倚在春妮肩上睡着了。春妮让他靠着,有时看看他的脸,心中涌起一片爱怜。

  到了东台已是下午一点多了,还有二三十里才到桂宏家。车站上立时涌上来不少载客的,争着拉扯生意。存扣不肯坐三轮卡,说这一路上汽油味闻够了,宁肯屁股受点委屈也要坐二轮人力车。只好依他。二轮车夫们在公路上把车子蹬得呼呼生风,春妮坐在车后连嚷舒服;到了乡间小路却颠得人屁股生疼。几十分钟后到了一个渡口,一条大河白茫茫的,起码有百十米宽。桂宏说到了,下来把车费付了,招呼存扣和春妮上了渡船。

  说是到了,过了河还有四五里路。放眼望去,无垠的水稻田,远近稀稀拉拉的几个小村庄。桂宏带着兴奋指着西北方向一个村落说:“看那边树上――有三个喜鹊窝的!就是我家庄子――刁家庄!”

  田间土路窄而直,转弯抹角。两边是灌溉渠和稻田。路边种着黄豆,绿叶子密匝匝的,结满了豆角;有的地方站着向日葵,蓬蓬勃勃的,葵花匾子浑圆金黄,像姑娘灿烂的笑脸。不断有青蛙从他们脚边跳进稻田和渠里去,把春妮弄得一惊一乍的。看见路边虚土里钻出一条肥胖的青蚯蚓,她捉住桂宏的臂喊“蛇!”,看到渠里游过一条黄鳝,她更是扯住存扣衣裳尖叫。

  存扣哄她说不作兴瞎喊蛇的,你再喊真就被你喊来了。春妮忙说“我不喊了”。有三两只麻雀从他们头顶往远处飞去,把唧唧交谈声留在身后。不断有小河小沟,过小桥时春妮走在当中间,前面拽住桂宏,后面搀着存扣,诚惶诚恐,挪着小碎步儿――像京剧中花旦走的台步――弄得大家一起累。存扣笑道:“现在轮到你狼狈了吧!”到了这熟悉的水乡田野上,存扣心情很舒畅,重新神气起来。
 
149、农村新鲜事

  过了最后一座两块板并列的水泥桥算是进了庄。庄子不大,大概只有百十多户人家。正是下午两三点钟光景,没有什么风,阳光不动声色地照着,倒不是十分的热。也许是久居城市的缘故,村庄让人感到很静谧。存扣注意到庄边不少人家没砌院墙,门口有很大的菜地,用棉花秸子或芦柴围成栅栏以挡家禽,菜地中间栽着一两棵梨树桃树。梨树上结着青梨。几只鸡婆聚在树荫下自在地扒拉着虚土,寻觅食物。一只黄猫也不知打哪儿窜出来的,箭一样蹿上一户人家的土墙,跃进院子里去。一条浑身漆黑的草狗梦游似地从一条小径上路过,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河边上有十几只鹅鸭在树阴下集体打盹。满眼都是很纯朴的田园色彩,连阳光和空气中都氤氲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如果仔细嗅嗅鼻子,还依稀可辩有水腥气、腐殖物和动物尿屎的气味――多么熟悉的沁人心脾的味道啊,这让存扣感到无比亲切。但即便存扣同样长大在水乡农村,他还是觉得这个村庄田园趣味来得更加“纯粹”一些,有点世外桃园的意思呐。他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眼睛不看路边的电线杆和庄上那三两支电视天线,谁敢说宋元明清时代夏季的某天某地不正和此刻的氛围相仿佛呢?他心中就漾起了他习惯有的浪漫怀古情绪,有点不知今年何年身处何地的感觉。他振了振头,返回现实中,想也许是因为这庄子太小了,又远离城镇,地处偏僻,才独有了这份纯朴气质。有点像外婆家的王家庄。现在正在日头上,人们不是在田里便是猫在家里,路上就不大见着人,等到四点钟以后肯定也和他的家乡一样,这里的孩子们会成群结党地出来下河戏水洗澡了,跟着水码头上蹲满了淘米洗菜的妇女,各家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吃夜饭,晚上有电视的人家坐满了人,不看电视的也有到桥上纳凉的吧,――这时候庄子就更有了生气。

  走了一段土路,一拐弯,春妮突然讶然地轻叫了一声。前面临河的一个灰堆旁边,和地面一样高的露天茅坑旁,蹲着一个解溲的女子。阳光照着她的白屁股。见桂宏他们几个过来了,侧过头来打招呼:“桂宏哥,放暑假回来啦?”脸上粲然的笑,很自然,一点没有窘迫害羞的意思。――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嗯啦!红兰,回头到我家来玩!”桂宏高兴地响亮回答她。三人走出十几步,春妮忍不住轻声说:“天啦,怎么就在路边上……”桂宏说这要甚紧,告诉两人路边上的茅坑是用来蓄过路人的粪水的,庄上可有好几个呢,晚上出来还要注意点,每年都有小孩子晚上“躲躲蒙儿”(捉迷藏)不小心踩进茅坑的事――“不过从没有淹死过人”。春妮脸都涨红了,带着哭声说这“厕所”她死都不上。桂宏说谁要你上啦,――“我家有猪圈茅缸,在自己家里上。”

  桂宏家东面临着一条不宽的河浜。草屋土墙,院门朝东。门锁着。桂宏说他爸妈可能下田了,变魔术似地从门框上面的一个小洞里抠出一把钥匙――钥匙孔上穿着红布条,红布条上又穿着两个算盘珠儿――开了门。进了院子,推开堂屋门,顿时感到里面比外头阴凉多了。桂宏把大家的包收到一起放妥了,要存扣和春妮坐着歇气,他去田里喊大人。他从饭桌上小钢精锅里倒了碗凉茶一气喝下,急忙忙地出去了。

  春妮说也渴了,存扣就帮她倒了一碗凉茶,春妮接过去马上嚷起来:“天!――这里头是什么呀!”原来茶水里有几粒乌黑的椭圆状东西,半沉半浮,漾啊漾的,像微微摆动着的小蝌蚪似的。存扣告诉她这叫蛤蟆乌儿茶,可解渴呢,是大麦炒出来的,农村人夏天一烧一锅子,可以喝一天;就是过一宿也不会溲。见春妮还是不敢喝,自己先倒了一碗咕嘟咕嘟喝下去,像古装电影里江湖豪杰大碗饮酒的样子,下巴上水滴滴的,拿手一抹,长嘘了一口气:“舒服啊!”对春妮说:“喝啊,――又甜又香!”春妮皱着眉头撮着嘴巴喝了半碗,说:“是有点香,但也有一点苦。”存扣说苦是因为大麦必须炒焦炒黑了的缘故。

  喝过茶后的春妮好奇地在屋子里观察起来。她仔细地看了中堂上挂的玻璃镜匾。寿星佬儿柱着系着酒葫芦的龙头拐杖笑咪咪地瞅着她,两个捧着仙果的献寿童子也冲着她乐。她真的就乐了,抿着嘴巴笑盈盈的。她又侧头斜脑地看方柜上的放置的香炉烛台,像研究古董似地。存扣坐在凳上也扭着头四面看看。西面隔墙上贴满了连环画式的年画,有“红楼梦”的,还有“牡丹亭”和“白蛇传”的,红红绿绿的古装人物,花草山石,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如果不问情节,看上去真的既喜庆又热闹,农村人最喜欢贴这个了。

  东面墙上则贴满了奖状,一共三排,仔细看看,居然没有一张是桂宏的,全是“陆桂东”的。陆桂东肯定是桂宏的哥哥了。也难怪以前桂宏的父亲不喜欢他,哥哥比兄弟争脸多了。但桂宏却是上的本科,他哥哥是中专。想到这里存扣不出声地笑了:关键时刻这个桂宏就露出“英雄本色”、“后发制人”了。春妮也跟着看奖状,也在找桂宏的,嘀嘀咕咕:“这个桂宏,太难为情了,整面墙上居然找不到一个他的名字!”头一抬,看见上面有个小镜框,里面插着很多照片,高了,人物不大看得清楚,便要搬凳子站上去看,存扣笑着对她说:“你这样子被人家看到了以为桂宏家来了个疯丫头哩!”她听了一伸舌头,把已经跷上凳的一只脚拿了下来,顺势一转身坐在上面。

  “我要上厕所……”春妮突然对存扣说。存扣说你到院子里上啊,又说:“我先看看。”站起来出去到院子西面一看,连着屋西山接着猪圈和羊圈,茅厕便在两圈之间,做的木头茅缸架子,可以坐在上面上,蛮好,也蛮干净。对跟在后面的春妮说,上吧,注意别仰到后面坑里去。有些踌躇地走开了。他不大放心,怕春妮坐不好会失去平衡,她没上过这样的茅厕呀。

  春妮见存扣走开了,便往茅厕走去。才走了两步,刚才在圈里酣睡的大白猪醒了,见有人声,呼地翻身站起来,肥硕的身子只一蹿,两只前爪便搭上了圈墙,冲着春妮咕噜咕噜地叫,跟她要东西吃呢。春妮吓得“妈呀”喊起来,连往后退大喊存扣,存扣走过来,一脚踢在猪拱嘴上,把它蹬了下去,对春妮说:“猪子怕什么?――上吧!”正要离开,西面圈里那只绵羊又突然“咩――”地叫起来,声音苍老而高亢,像老年人在唱男高音,又把春妮吓得鬼叫鬼喊的,要存扣不要走远,脸背着她站着。她捱到茅厕上撅着腚呼啦呼啦地撒了尿,听得存扣心直跳。

  存扣就忽然想起上高一的时候在去吴窑中学的路上替秀平小便站岗的往事来。那时她被一只绿莹莹的大癞宝吓得花容失色狂喊着他的名字,他奔过去奋起一脚把那丑东西踢进芦丛中去了,像射门一样……他就有些怔怔地了。

  春妮尿过了系好裤子,看存扣还愣痴痴地背着她站在那,便说:“哎,好了。”一抹红晕悄然染上了脸蛋。存扣惊觉似地“噢”了一声,慢慢转过来,对她说:“真是城里的娇小姐,猪啊羊的怕的啥头绪?”春妮赌气地说:“我就是怕!”

  就拉着存扣的手去看羊。“这是什么羊呀?”春妮有些大惊小怪的问。可能是她只见过山羊。这只绵羊足足有七八十公分高,大概养了几年了,角都长得很弯曲了;身上毛茸茸的,却不干净,灰头土脑的,沾挂着草屑和羊屎。无法想像商店里那么精美的羊毛衫就是从它们身上剪下毛来做成的。存扣靠诉她:“这是绵羊。山羊没这么高大。”“噢,难怪它声音这么难听喔。”春妮说,“有些像骆驼哩!”“有这种小身材的骆驼吗?”存扣笑她。“我是说像嘛,又不是说有。”她噘着嘴抬杠说,伸手揪下头顶上丝瓜架子上的丝瓜叶子扔到羊面前。羊伸出粉红色的舌头灵巧地一卷很快就吃下嘴去了,整齐的小牙齿边嚼边抬头看她。“它乞求我哩!”春妮高兴地叫起来,又揪叶子,试探着伸出手去,羊探过头从她手上拽过去又吃了。春妮胆大起来,居然就去摸它的角,羊乖觉不动,伸出舌头舔了舔春妮的手,春妮没防着,吓了一跳,立马开心地笑起来:“你看,它舔我手哩,痒痒的,湿湿的,好温柔哦!”问存扣:“它是公的母的啊?”存扣说看它屁股就知道了。春妮看不到它屁股,就又揪了瓜叶扔到圈里面去,绵羊转过身去吃时,她觑紧了一看,报告存扣:“是母的!”话才毕,脸上泛起一片红霞。

  存扣好像也觉得刚才说得不妥,有些尴尬。便说走吧,臊气味哄哄的。正说着,那羊尾巴一动,屙出一串黑豆样的屎来,春妮说“讨厌”,蒙着鼻子跟存扣往屋里走,走不几步,又拉着存扣说:“我也要看一下猪子。”

  就又看猪子。这懒东西刚才挨了一脚,现在倒又卧下来睡了。大肚皮摊在地上,两排粉红色的乳头像一种大衣的双排扣似的。是条母猪。见两人站在外面,眼一睁又合上了,看来它还记得疼哩。

  春妮两手攥着存扣膀子,又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它,“它不理你了哩。”存扣也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踹它的,一脚踹下去劲多大呀,又是鼻子,倘人挨这么一脚保管要踢晕了。春妮又问:“存扣,你看这猪儿羊的,就一辈子关在这小小的地方生活一辈子?”存扣说是的。“那它不孤独吗?多可怜呀!”春妮轻轻地说。

  “畜生不晓得孤独。”存扣说,突然也感伤起来,春妮这问题他以前也这么想过的。畜生真是不怕孤独吗,未必,没有办法罢了。谁让它们是弱者呢。他这样想着,春妮抬起头问他:“为什么不把它们放出去自由自在地吃草呢?”存扣刚要笑她“你以为这里是内蒙古大草原啊”,但跟她眼光一碰就滞住了。春妮一双眼眸出奇地深沉,如一泓秋水,明澈晶亮,流苏样的长睫毛忽颤着,似有泪光闪动。疑视着他。

  存扣感到心里有一团东西在迅速熔化,热和和的。“她是多么善良啊。她有一颗天使的心。”他心里感动着,迎着她的目光,轻柔地说:“不行啊,外面都是农田。”见她眉头轻颦,无限失落的样子,逗她:“我要补偿它一下!”从地上捡起两块碎瓦瓣往圈里一丢,那猪应声而起,动作十分敏捷,把瓦瓣含在嘴里嚼得咯嘣咯嘣地,像嚼炒蚕豆似的,非常香甜的样子。春妮又惊又喜:“它怎么还吃这个呀!”存扣说吃的;猪肯吃这个自有它道理,大概瓦里面含有它需要的微量元素吧,――“它还吃土圪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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