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成长史:《元红》(ZT)

105、亲密战友

  文补班九十几位学生有三成连预考都没有通过,存扣和保连属于高分落榜者。几位任课老师对于应试教学有相当丰富的经验,教学手段灵活而有效,听他们的课常让人有浑沌初开、豁然开朗的感觉,是一种享受。每一节课都有收获。期中考试存扣和保连双双进入了前二十名,这是很不错的,前二十名之间的差距并不大,有的一分之差就落一个名次,咬得相当紧。两人对眼下的状态很满意,对明年高考充满了信心。

  他俩现在又成了最紧密的一对儿。从小学一年级同学到初中一年级,存扣和保连是穿着开裤裆一起长大的伙伴。从初三和秀平相好到秀平病逝,存扣基本上没有太要好的男生朋友,那时的秀平就是他的全部。以后便是阿香。到了田中,先与金国华交朋友,以后又和李金祥成了知己。现在保连又接上来了。――转了一个圈子。

  落空他俩就出去玩,熟悉这个古城的风物。兴化城不算大,但古迹遗存甚多。拱极台、沧浪亭、四牌楼、东岳庙、李氏船厅、郑板桥故居都是有名的景点。兴化古城墙始筑于南宋宝庆元年(公元1225年),是为抗击金兵入侵筑的土城,明洪武五年全部以大城砖重建,高一丈八尺。1945年8月28日新四军苏中军区集中精锐部队解放兴化时,敌伪二十二师师长刘湘凭借坚固的城墙使新四军蒙受了不小损失,据说新四军战士从攻城云梯爬上去,手刚搭在城垛上就被对方用刀斧剁掉了,――“手指头起码剁了两笆斗”,顾庄的“二秃爪儿”荣发就是在这次战斗中失去半截右手的,他常把惨烈的攻城过程讲给伢子听。解放以后虽拆掉不少城墙,但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却留存下来:东门启元门,城楼名观海楼,南门为文明门,城楼名迎曛楼,西门为威武门,城楼叫见山楼,北门为肇魁门,城楼叫仰宸楼。存扣和保连最喜欢在黄昏时登临西门城楼。举头西望,残阳如血,阔野平湖,胸中就滚涌着万千怀古惜今之情。保连双手按着城垛,头发被风吹得乱飞,高诵清代诗人唐甄的七律诗《兴化县城上登览》:

  孤城野水望黄昏,梗稻菰蒲一水痕。
  风急直愁沧浪入,秋高常畏大滩奔。
  鱼龙带雨叵中泽,鹤鹤冲烟过北门。
  来日忧怀何和道,芰荷香满泛前村。

  这首诗本来是刻在北门废城楼诗碑上的,他背上了拿到西门来朗诵,体会的是诗中的汹涌气韵,并无不妥。古的来过又来今的,往往又慷慨激昂地唱起香港武打片《霍元甲》的主题歌:“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声音很粗犷,颇见热血男儿风范。每当这时存扣总是用欣赏的眼光看他,认为这是保连有深度的真实的一面,与他心意相通;有时便随着他的歌声来上一串武术动作。最后总是一脚,高炮似斜斜朝西天蹬去,久久地控住不动。西沉的夕阳把粘稠的血红泼染在他的身上,定格成一个壮丽的剪影。侠风浩荡,威猛凛凛。保连曾上去摁他的腿,手触处肌肉劲突,居然摁不下来。

  存扣和保连出校玩正常是利用下午活动课时间,周末,礼拜天。班上离家远的同学很多,常常一次带足“军火”,个把月才回家一次。家里人往往也配合,自动充当起“运输大队长”,送钱送粮送换季衣裳。一般地哪个家长来一次,宿舍里大伙儿都会沾光。李中堂的父亲送来的一塑料袋自家腌的萝卜干,才晒了没几天,嫩脆脆,甜沁沁,又带点儿辣,相当好吃,没几天就被大家消灭了。吃粥的时候你搛他搛的,李中堂心疼得直咧嘴,但又没得办法,谁叫他平时总爱揩别人油呢。陆秀宏这小子是家里的惯宝宝,他父母总是把鱼肉做好了用破棉袄捂着带过来。这小子小气,舍不得把人吃,有天他家里带来一条大鳊鱼,是用老咸菜加青黄豆一起红烧,火红的辣椒尖儿和碧绿的大蒜花儿点缀其中,看上去就令人垂涎。他把鱼碗用塑料袋蒙着藏在被窝里,几个同宿舍的馋不过,偷偷取出来吃,上来还是拣黄豆吃,黄豆拣尽了反而更馋了,就吃鱼,――只吃一面,吃过了把鱼翻个身,完整的一面朝上,仍替他藏在被窝里。陆秀宏发现了又心疼又恼怒,眼泪都急出来了。以李中堂为首的几个连忙上去主动承认错误,答应有机会补偿。存扣也很不好意思,他搛了几粒黄豆吃的。

  板桥中学食堂跟下面中学一样,早晚喝粥,中午吃饭,但不要学生值日,凭票去打。补习班的同学手头相对宽绰些,有人嫌伙食差就在外面吃。附近的造纸厂和的青滩医院都对外供应饭菜票。存扣和保连也喜欢在两个地方吃。有时两人还到汽车站或轮船码头的小馆子里嘬一顿,小菜便宜得很,煮小鱼三角钱一份,炒肉丝才五角;有时两人还弄瓶“二两五”咪咪。有次不巧酒喝过了在校门口撞上钱老师,保连喝酒脸红,钱老师打量了他几眼,用手指了指他,却没说什么,推车出去了。保连忐忑了半天,后悔不迭,说不该嘴巴馋喝酒的。

  一天,两人到医院食堂吃饭,看见垃圾筒那儿围着些人,上去一看,地上有一个女婴,什么也没裹,裸着小身子,肚脐眼上还留有一截脐带。天气阴晦,深秋的风吹着浮尘,女婴冻得青紫,就要死了,嘴巴张着,眼睛半睁半闭。有人说这是个大姑娘引产下来的,医生说抱回去养得活的,但人家不要,就撂这里了。

  在食堂里存扣面对一份烧鱼却吃不下饭。保连看他眼里有泪。存扣说为什么这样呢,太残忍了。说真想抱她上宿舍里。他问保连:“现在抱走还有用吧?――她还活着!”保连叹气:“有用又怎么样,你想养啊?”存扣说大家一起养。保连哑然失笑,说那她不是有十几个爸爸啦,别胡思乱想了,吃你的饭吧,外面可怜的事情多哩。存扣怔怔地吃饭,毕了对保连说:“这鬼地方以后不要来吃饭了。”
 
106、阿香来信了

  存扣跟体育班的人打架的当天夜里天气陡然作变,寒流呜呜地打屋瓦路过,淅沥的冷雨下到天亮时变成毛屑屑的细丝,拂到人脸上生冷。一夜之间气温降了10度,早上起来大家抖抖索索地纷纷开箱子拉包加厚衣裳穿。毛线衣穿到身上实实在在,暖和和的,几个月不穿了,倒觉得有些新鲜。

  虽然立冬不少天了,只有在这时大家才真正觉得到了冬天。宿舍前偌大的天井是碎红砖铺的,铺得却甚不平整,下了雨人踩在上面要凝神提气,凭感觉判断哪块砖头是严实的,如猫儿拎着足爪接近鼠穴般谨慎举步,又如探雷工兵小心向前,饶是如此,有时一脚落下“吱――”地一声,泥浆冒起三尺高,沾脏你的裤子。板桥的老生档搅搜隙?购猛婺兀?蚯懊婀墙撼Ц叽蟮某Х空谧盘?簦?幌掠暄┱馓炀?投吵闪嘶?? ;共皇歉删坏幕??。和砩纤奚崂镉腥顺隼雌鸾獠豢厦昂?涑鲈好派喜匏?驮诿趴诨┗┑亟饩隽耍?蚬?牡胤骄褪欠⒒频模挥腥朔怪嗪筒颂莱圆幌氯テ玫教炀?锨较拢?车酶砀泶翊竦模?瓷先ル缗H.走得大意了就蓦不丁摔个屁股墩甚至四爪朝天。

  存扣往教室走时看到操场上蓄了好几块水汪,特别是篮球架下面经常被踩的地方水汪最大,看上去蛮清亮的,风吹在上面起着粼粼的细纹,有点像乡下插秧前的水田,让人陡生一分亲切来。树上的的黄叶被风一吹簌簌纷飞,落在厕所的平顶和墙头上,落在行人的头和肩上,湿湿的沾着;落在水泥方块铺就的路上则被踩得肮脏不堪,一片狼藉。

  阴沉、间以小雨的天气持续了两天。存扣的心情一向受节气和天气的感应,阴晦的日子他就容易浮躁、压抑、感伤,有点林黛玉。他喜欢阳光普照明朗朗的天气。加上刚发生的打架事情,所以这两天他像被愁云惨雾笼罩着,郁闷难耐,对保连喊他到造纸厂吃蒸蛋和大排都没兴趣,恹恹地摆着个脸,像是谁欠了他二百文似的。

  第三天早上天光放晴。虽然空气仍很清冷,但金黄的太阳和蓝莹莹水洗过一般的天空让人充满了无限的喜悦。才两天不见太阳,就像见了久违的亲戚那般亲切。天地万物真是离不开太阳,因为有太阳才有了温暖,安全,有了勃勃生机,有了希望和爱情。存扣的心情也忍不住舒展出多了,第二节课一下主动喊保连出大门吃草炉烧饼。

  小青年肚子饿得快。天寒尿多,早上就二两粥,两次厕所一上腹中就空了。板桥中学不上课间操,第二节课一下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任由同学们随便活动。不少学生利用这个时段出校门买个包子或烧饼吃吃。刚出炉的烧饼焦黄饱满,热气直滚,芝麻香直往鼻孔里钻,捧到手上赶紧咬一口,白糖黏汁淌淌的,满嘴的好粮食哟。几口就吞下肚去了。

  保连跟存扣吃过两只烧饼回校时,不经意朝传达室通知拿信的小黑板一瞥,就看见了“丁存扣”的名字,忙手一指:“你又来信了!”存扣进传达室在方桌上的那堆信件中一阵翻,拎出了属于他的那封信。开学以来存扣已收了一大叠信,全是考取各地的同学和复读的同学的来信,男生女生都有。上次考取盐城商校的程霞来信叫他国庆节去玩,字里行间带着娇憨的命令语气,保连讨过去看了,说这女生恐怕对你有意思,“你看这口吻!”问以前关系怎么样。存扣说不怎么样,预考前几乎没说过话。保连说噢,可能她认为现在考上了,可以跟你这样说话了,以前她是不敢,怕你不睬她。

  存扣把信拿在手上感到蛮有厚度的,看来里面大概有好几张纸。再看下面地址时,他的心立时就狂跳起来――

  “吴窑,内详。”

  保连看存扣神色有异,问哪来的。存扣把信往裤袋里一塞:“老规矩,田中同学的。”

  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加了句:“是男生的。”

  存扣晓得这是谁的来信。即便不看下面角上的“吴窑”,从上面两行纤巧的字体上也看得出来。他回到教室没有拆下来看,而是把它放在抽屉的课本最下面。他晓得信一拆开,里面的那些字会像风暴样挟裹着他,让他上不成课。尽管如此,后面的两节课他注意力就不能集中,抽屉里的信就像个睡着的兔子似的,随时都能醒来,蹦到他的大腿上,蹦到他的课桌上。

  中饭他匆匆把半斤饭就着菜汤扒下肚去,一个人来到废河边上,把那封信掏了出来。在拆封的时候他突然心虚起来,手有些颤抖。洁白的信笺折得像鸽子形状,这是女伢子喜爱的把戏。

  存扣……哥哥:你好!

  在“哥哥”前面用了省略号代表了我的犹豫――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称呼你。我知道我恐怕没有这个资格了,也许你早已忘了我这个没出息的曾经的……妹妹了。但我还是要犹犹豫豫地喊出来,因为如果在你的名字后面不加上“哥哥”二字我实在拗口,无法写成这封信,――我习惯了,也许今生都改不过来。我庆幸从高一认识你起我就在心里无遮拦地这样喊你,以后……我又能当面喊你那么多天。但是当我的父母匆匆赶到小树林来“捉”我们,我的爸爸气急败坏地骂了你粗口时,我晓得以后不容易在你面前喊“哥哥”了。果然寒假结束后你没有来吴中报名,我就晓得我的存扣哥哥是不要我了、从我身边逃走了、远走高飞了。但是我不怪你,哥哥(请允许在这封信中让我喊下去吧)。我知道我太任性,烦了哥哥,害得哥哥心情不好,不得安心,影响了学习。是我不好。哥哥你应该离开我,不然在吴中我还是不会放过你,因为我是那么地爱你,没有你爱的承诺我不得安身,从而彻底害了你。

  哥哥,你当然也不会认为你一走了之就可以销声匿迹吧。我没有去老师那儿打听(我不敢),但我很快就知道你在田垛中学。如果我要找你,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但我不会这样,因为我知道你不情愿我找你。我拚命压抑住给你写信的冲动,有时候我恨不得坐轮船去田垛,两个小时后就能看到你了,可是我不能。我虽然任性,但我也有女子的坚忍和理性呀。哥哥!

  哥哥,你走了,我看不到你了,又不敢写信给你,我只能在心里回忆你,你的点点滴滴,你英俊亲切的面容健美无比的身影。哥哥,你也心黑(狠)哩(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你知道我校园内外到处“找”你吗,像条没人要的流浪狗一样无望地嗅着鼻子转来转去,在所有我们呆过的地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活动课时外面一有打篮球的喧哗我就坐不住了,要到操场上看你,可是你不在。哥哥你知道吗,我现在敢一个人走小路了,一点也不晓得怕,因为一个人走在和你走过的路上最适合回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了,你搀我过桥,让我抱着膀子过坟地,讲笑话逗我……哥哥说了不怕你发笑,你走了我连月经都不正常了,我都老了哩(不骗你,凤兰有一天在我辫子上捏出一根白头发)。大家都说我不会唱歌了,也不会笑了,变得深沉和成熟了。其实我要“深沉和成熟”做什么?我不唱歌是因为有个人不在这里了,听不到我的歌声了。我不会笑吗?才不哩!我笑过好几回哩,笑得可开心哩,只不过是在梦中笑的,都把自己笑醒了哩。我梦见了和哥哥还在一起哩。可是醒来后……?,哥哥,我不想写你走后那两个月我的情况了……心里难过……我在信后面附着撕下的几页当时写的日记,你可以看到我的情景。我不写日记的,可是你一走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写了,在写日记时把心里话全说出来才会好过些。我写得不好,你看了可不要发笑呀。

  存扣忙把后面的日记翻过来看,才看了几行字就闭上眼睛了,那些或认真或潦草的有的地方显然被泪水洇湿过的文字像飞来的针芒刺在他的心上,疼痛得让他抽搐。巨大的负疚感像浪一样劈头盖脸打过来。他揩掉眼泪继续看原来的信:

  哥哥,我十六岁时有了心里生了爱一个人的萌芽,十七岁时正式去追求他,可是我的爱没有成功,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可是我不悔,因为上天已经给我以眷顾了,在我最好的年纪让我和一个最优秀的人有所关联,虽然没有结果。哥哥,我现在已经不上了,我没有参加复读,八月份就进了药厂,是我们庄上的张银富帮的忙,他是药厂的元老,采购员出身,现当厂长了,他没让我下车间,让我出去学了两个月打字,安排在厂长室里做些文字资料方面的工作,说干得好会让我转正的。我为什么要复读呢,我连预考都考不上,再复读我还是没有信心,因为我早没有了学习激情。就不浪费时间了,还增加家庭负担。当然我妈妈很伤心,她是一门心思希望我上大学的,我辜负了她,对不起她……好在我弟弟阿华成绩很好(男伢就是比女伢聪明),使我妈妈和爸爸还没断了望想。我这下子是彻底和哥哥远了,哥哥虽然今年差一点儿分数没考上,明年考的学校会更好,将来有了好工作,留在大城市里,和我更是天壤之别了……本不想写信给哥哥的,可到底忍不住了。今天早上五点钟就醒在铺上下决心了,直到现在――就半夜――才横下心来动笔。希望这封信不会影响你的情绪。其实我早就该写封信给你了,否则你一点不晓得我的情况我也挺……委屈的。想在暑期里写给你的,怕你家里人收到不好。

  顺便告诉哥哥,我吴窑的表姐元旦结婚,要我陪她到兴化城买结婚用品,我想见见你。不知你肯不肯。如果肯你就回个信,来信寄“吴窑镇制药厂厂长室陈阿香”即可。言不多叙,如果能见面再谈。

  阿香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夜

  存扣看完信,稳了稳情绪,想继续看后面的日记。这时后面伸来一只手把信拎了过去。存扣一扭头,是保连。他叹了口气说:“你看吧。不要紧。”

  保连看着看着手都抖了起来。最后瞪着闪着泪光的牛眼对存扣说:“你小子欠债太多,把人家小姑娘害惨了!”

  又说:“这肯定是一个非常美丽温柔的女伢子,你肯定要见她!”他要求见阿香时他带上,他要亲眼看看她。

  存扣说行。“我也不敢一个人面对她。我对不起她。”
 
107、躁动着期盼

  存扣在接到阿香来信的当日就回了信,要她来,他等她。信不长,一页纸都没写全。他是不敢放开写,要说的话很多,怕刹不住。反正她来了后什么话都说得到。离元旦还有个把月,他估计阿香和她表姐来兴化起码在半个月以后。但是他估计错了:在他发信后的第四天,阿香来了。

  这天是星期四,晚饭后存扣照例倚着被垛歇会儿,觉得宿舍里太吵闹,便跳下床早早来到教室。上晚自修的日光灯已经亮了。

  存扣翻开书本刚看了两页,保连在门口喊他,样子很兴奋,连连朝他招手。存扣走到廊檐上,保连朝南面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下面一指,“你看,那是哪个!”存扣一看,那儿站着一个女孩,身侧着,双手插在白色滑雪衫里,下面是褐色直筒裤,皮鞋,不高不矮,亭亭玉立的。扎着一个蓬松的马尾。洋气大方的穿着和发型,城市女孩的模样。又不大像是学生。

  存扣正愣怔着,保连朝那边“喂――”了一声。那女孩就转过身来,存扣心脏猛跳,激动又?促:那不是两年不见的阿香吗?

  存扣跳下走廊走过去,保连乐呵呵地后面跟着。阿香微笑着,喜悦中带着羞涩,叫了声:“存扣。”保连马上大声说:“还有称呼呢?”“哥哥。”阿香害羞地一笑,低下头玩弄手套。那手套是红绿黄各色开司米织的,戴在她的小手上真是可爱得很。

  “都认不出你了。”存扣轻声说,“像个大人了。”

  阿香抬起头深情地看着他:“真的呀?人家都老了哩。”

  保连呵呵地直乐:“有意思得很,两个人一见面就互相充老。”又对存扣摆功:“她来男生宿舍挨个问‘补习班的丁存扣在这里吗’,我一眼看了就晓得肯定是阿香!”

  “你为什么不来教室找呢?”存扣轻声问。

  “我看宿舍院子里全是人――不是还没上晚自修吗?”

  “噢。我今天正好来教室早。”

  “你总是很用功的。”转过头微笑着对保连说:“谢谢你呀。”

  “谢什么!我和存扣打光屁……打小就一起玩了。”保连差点说出侉话,幸亏改口得快。

  “他叫保连,是我的死党。”存扣笑着告诉阿香。

  “你人缘好,哪儿都有好朋友。”阿香说。

  保连说我不做电灯泡了,要不要替你跟班长请个假,你陪阿香出去玩。阿香忙止住他,说晚自修咋能不上呢,“我和表姐乘下午班来的,她人在南门化肥厂宿舍,吴窑有个熟人在那儿上班。我们明天买东西,后天早上回去。明天是周末,晚上你陪我好吗?”存扣说好。“那你送我出校门吧。”阿香说。又转头冲保连一笑:“明天一起玩啊!”

  保连走到教室门口,回过头看了看,存扣和阿香已经不见了。

  在出校门的路上存扣在前面走得很快。阿香也故意落后几步跟着,她悟出存扣大概是怕师生看到了引起误会。出了校门存扣继续向南走了一段距离才慢了下来,等着阿香。天暗下来了,远近各种灯光次第亮了起来,城市因而变得美丽多情。这条市郊的简易马路没有路灯,白天车马喧腾,尘土飞扬,此刻两边高楼上晒下的灯光和店铺闪烁的霓虹却把它点染得安详多彩富有情调。夜是多么好,它像蓝色的海水一样漫过来,掩没了白天的喧嚣和丑陋,把人心里的浮躁也沉淀了下来。路上的行人大抵都是往家走的,忙碌一天终于要回到那个亮着灯散发着饭香和亲情的温馨的地方。夜幕降临,灯光亮起,无论是繁华的城市还是僻远的乡村,都是最让人感动最抒情的时分,最能体味人间的美好滋味。存扣和阿香并肩走着,走得很慢。两年前他俩才十七岁,恰同学少年,曾多少次这样走在乡村的阡陌上,如今两年过去了,在他们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又一起走在了城市的夜色和灯影里。他俩默默无语,心里翻腾着万千说不出的情愫,反而不知从哪里说起――这又要说多长时间!

  存扣终于先开腔了。他立住脚,转过身子问阿香:“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呢,我还以为要到……”

  “是呀,是够快的。本来起码还有半个月才来,表姐的组合家俱还没上漆,东西买回去也不好摆……是我来不及了,接到你的信恨不得第二天就要请假过来,缠磨了两个晚上表姐才答应我――提早来了。”

  存扣微笑着听她说话。阿香还是那样巧嘴儿,会说。只是语气和表情比以前沉稳得多。存扣感到了两年后的阿香身上有种清新脱俗的美,和他在吴中时的样子有所不同,是一种大人气。白色滑雪衫很合身地穿在身上,使她像一朵纯洁的白莲,流淌着若有若无的暗香。她的圆脸儿变长了些。刘海下的额头光亮饱满。眼睛明亮而深邃。存扣心里想,原来那般活泼任性的阿香,现在变得如此沉静,内敛,大概不只是年长两年的原因……他有些愧祚:“你这么念着我……”

  阿香笑了。“我不念你念谁呢,你是我哥哥!”她问:“怎么,感到突然?”

  “岂止突然,简直又惊又喜。”

  “当真?”

  “真的。看到你的时候我头轰地一响,腿都打软了。”

  “看到鬼了。”阿香说,“你怕望见我。”

  “不不不,我是高兴得没主张――像看到仙女呐!”存扣看阿香将他一军,忙不迭解释。

  “逗你哩,死相!”阿香噗哧一笑。“你是夸我还是埋汰我呀?”

  这一笑,存扣看到了她当年的样子。他高兴地说:“绝对是夸你。你变化太大,我真不敢认你――真是女大十八变。”

  “人家都十九了。”阿香说,认真看存扣的脸,“哥哥,你变化也不小呢。瞧你,胡子也不刮。”

  “懒得刮。越刮越长。”

  “不刮也不错,更像个男子汉。”

  远处传来学校里上晚自修的电铃声。阿香对存扣说:“你快去上晚自修吧。哥哥,要说的东西太多了,明天我们好好地说,啊?”存扣说:“把你送到前面的路口,这条路太暗了。”

  到了十字路口,阿香朝“水乡旅社”大楼门口一扬手,马上有一辆人力三轮车骑过来,“嘎”地停在两人面前。车夫得了生意,很热情地招呼他们上车,存扣说“就她一个人。送她到南门化肥厂宿舍。”车夫道一声“好咧!”拉响串铃儿,叮叮当当往西边骑去。风中传来阿香的声音:“哥哥,回去吧!”

  存扣望着那辆载着阿香的三轮车淹没在远处的车流灯影里,有些怅然若失。他的心里现在一下子又被阿香填满了,只不过一点也不像以前嫌她烦了。

  阿香这次到兴化会给他带来什么呢,存扣在回校的路上这样想到。他的心里有些紧张和不安,更多的是激动,是兴奋。还有莫名其妙的某种期盼。
 
108、我应该爱你

  第二天晚上六点钟的样子,阿香和表姐一块来到了学校。表姐个子比阿香稍微高些,人长得清秀,也扎个马尾巴,穿着似乎还比阿香朴素一点,有种大姐姐风度。她对存扣说:“你就是存扣呀,常听阿香说起你。”“说我什么呀……”存扣听她这么说不由有点心虚。“说你好啊。长得英俊高大,懂得体贴人,反正块块好。今天总算看到了,确实是不错嘛。”表姐展颜一笑,俐落地说。存扣以为阿香是说怨恨他的话,这下放了心。

  阿香嘴撅着,嗔怪她表姐。转过头笑呵呵地对存扣说:“我表姐叫周立珍,是吴窑棉加厂的团支部书记哩。来事哩。”

  周立珍说胜利剧场今晚有音乐会,扬州歌舞团的,大家一起去看吧,在下面(农村)可不容易看到。存扣说行啊,拉站在旁边的保连一起走,保连嗫嚅道:“我……我去不大方便吧。”奇怪,今天多了个周立珍多他倒老实起来了,昨天阿香一个人来他可是有说有笑的。

  “有什么不方便的,一起去吧。”周立珍热情地对保连说,“他俩坐一块,你坐在我旁边就是了。”

  保连脸都红了。

  音乐会结束时存扣牵着阿香的手随着人流往外走,护着她,怕被人踩着,一直走到大门外面才撒了手。

  四个人站在剧场外面一时倒不知道下面到哪儿去。保连说我先回校了,存扣你陪阿香和立珍再玩下子。朝大家笑笑,摆摆手,几步走进巷子里,不见了。

  “存扣,我要和你单独说几句话。”立珍表情郑重地说。存扣跟她走到马路对面一棵法桐下,两人站定了。

  “存扣,明天早上我们就回去了,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掉,也不怕你见外,你比我小一天都是兄弟。”

  “没事,你说。立珍姐。”存扣心里有些忐忑。

  “这两年你虽然离开吴窑,阿香还是时时刻刻把你放在心上。参加工作后她和我睡在一起,谈你谈得是最多。所有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你当时离开阿香转学也是对的,这丫头太缠人。她是因为喜欢你。虽然她也晓得你们之间不可能,但就是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存扣长存扣短的,我听了心里都难过。她是个天真的姑娘,单纯得要命。这丫头真是可怜。”

  立珍缓口气,继续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女子哩,一旦真正喜欢上哪个就很难舍得掉,九条牛都拉不回心。当然人家不爱也没有办法,硬贴上去没得意思,可心里终究栖惶,一辈子都有个懊悔。女子就是这样呆哩。像我倒幸运,初三时就跟他好了,高中毕业我没考上,直接进了厂,而他考上了扬州商校,也没跟我断,书来信往的,寒暑假还到我家玩玩,两年后出来分到我们厂里,现在……你都知道了。可以说是有始有终圆圆满满了。而你们不同,上来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爱你不爱……可是我现在看我这表妹各方面还蛮突出的,要人品有人品,脾性也好,不要说在我们厂里了,整个吴窑镇找出她这样的恐怕也没几个, 现在药厂领导蛮中意她的,将来一转正什么都好了。药厂分的中专生大学生不少,想跟她搭讪的有哩。”

  一阵风吹来,有片黄叶落在她的前胸。她轻轻地把它拎掉了。缩了缩脖子,把手拿到嘴上呵呵气。“存扣,听到这里你可能也有数了,我是想撮合你们呢,你就是考上了找城里姑娘也是工作过日子,我看还不如找我们本乡本土的来得更合适。阿香有工作,也不比城里女子土气呀,能唱会跳的,人又活泼,你看……我不硬劝你,只是要你认真考虑考虑,你看呢?”她看存扣低着头沉思的样子,又带着些歉意地说:“其实你还是中学生,我这样做红娘可能不合时宜了,但一个是我嫡亲的表妹,我又难得逮到一个见到你的机会,就……”

  存扣抬起头来,说:“立珍姐,你说的我有数,你是好心。”扭转头朝剧院那儿看去。穿着齐整的阿香在霓虹光影下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她在假装看海报哩。

  “我刚才看你牵着阿香手出来,就像哥哥呵护着小妹妹似的,我眼睛都热了,心里真是感动:多好的两个人呐。好了,我不说了,你和阿香再走走?都还没说上话呢!”

  “那你……”存扣犹豫地问。

  “我先回去。从这儿走路十分钟就到了。――不要紧,路上人多呢!你玩过了送阿香回来就是了。”

  存扣走到阿香身后,看她侧头斜脑地研究海报的样子,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起来。阿香却突然转过头。“表姐呢?”她问。“她先回化肥厂了。我们……再走走?”阿香抿着嘴,羞怯的眼里满是喜悦的光,冲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两人就在附近的街巷里瞎转。从胜利剧场走到新华影剧院,到八字桥,四牌楼,东岳庙,再到老监狱,县政府。走到哪里存扣就说这是啥地方,阿香“嗯”、“噢”地答着,再无多言。声音温柔而乖巧,一点也不像昨天两人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儿。弄得存扣倒不大好意思介绍了,有点讷讷的,局促得心里发慌。就这样闷闷地并排慢慢走,其实是各怀心思,有好多话要说的,可又不晓得从哪开始,又不好意思先扯话头。真是好难过呀。出了一条巷子往亮处走,一看倒又回到胜利剧场了。霓虹灯仍热热闹闹地闪烁着,红黄蓝紫,五彩缤纷;前面的小广场上却没有一个人,踏三轮车的卖各种小吃的都不在了,地上尽是甘蔗皮、茶鸡蛋壳子、花生瓜子壳和烟头儿,一片狼籍,风吹过来卷起一片脏灰来。两人在这空旷的地方相对站着,阿香突然咯咯笑出声来:“你领我瞎走呀,怎么倒又转回来了哩!”这一笑倒把尴尬的气氛笑开了些,存扣嘿嘿地搔头:“小巷子我也不熟哩!邪了,白天我也走过的,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到处都差不多了。”“哥哥,我们不在城里转了。到公路上走走,好么?”

  顺着公路向东走。他们依然不说话。但彼此的心情却是那么的温馨,格外的安宁。走到北海公园的湖边柳树下时,阿香挽住了存扣的臂,倚靠着他走。存扣膀臂立刻僵硬,好像不是他的了。步伐都不匀了。心里直跳。便有了一种预感。身子开始发抖。

  “哥哥,你冷呀?”阿香站住了,仰脸问他。

  “不冷……”

  存扣强抑着颤抖。转过了身。

  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阿香。抿着嘴,皱着好看的眉头,认真的看她。齐整的刘海儿,细瓷般光洁的额头,黑亮的眸,精致的鼻子,花瓣样的两片红唇,亮亮的,像涂了蜜,由于丰满有点像受了委屈似的嘟着……两年过去,她变得更加漂亮,楚楚动人。却比那时多了份沉静,沉静得让人心痛,让人动怜。穿着白色滑雪衫的阿香亭亭地站在存扣面前,就像一朵安静的栀子花,纯洁而芳郁。存扣柔肠百转,一种难以名状的歉疚感在心里滚涌着。久违了,阿香妹妹,这两年你受苦了……他不自觉伸出手,轻抚她的头发。

  “哥哥……”,阿香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搂住,浑身颤抖。

  他们疯狂地吻在了一起,像是很多年没有见过面的恋人。

  缠绵了很长时间他们才还过神来。都有些忸怩。“对不起……”存扣低着头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冲动,抱她,吻她。凶凶地抱。狠狠地吻。

  这算什么呀?他不敢看阿香的脸。像在老师面前手足无措的小学生。

  “哥哥!”阿香叫他。“我愿意的,你不要有负担。”

  “不!”存扣看着阿香恳切而圣洁的脸,摇摇头。“我亲了你,就要对你负责。”

  “咋负责?”

  “我……爱你!”

  阿香定定地盯住他,像是要从他脸上寻出字来。良久。两颗晶莹的泪珠溢出眼眶,顺着鼻翼往下滚。她犹犹疑疑地问:“真的?”

  “真的。”存扣点头,“我爱你!”

  阿香就又扑到他怀里去了。她抽泣着。她问:“哥哥,为什么你现在回心转意了呢?”

  “因为……我应该爱你!”

  ……

  在化肥厂宿舍区大门外两人难舍难分。抱了又抱。亲了又亲。阿香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塞到存扣手里,要他肚子饿了买个饼呀粑的吃吃。她两只手捧着存扣的脸:“哥哥,你走吧,不早了。明天我回去了。你有空就写信给我。三言两语也行啊。也不要太想我,千万别妨了学习呀!”
 
109、亲近的机会来了

  阿香倏然而来,走得也匆匆,留给存扣的无尽的思念。连续几天,他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保连就笑:“没得命,痴住了。现在晓得阿香好了,当初还躲人家哩!”

  存扣傻笑。嘴里不说心里说:“你小子知道当时的情况吗?”

  这次重新出现在存扣面前的阿香让他感到了强烈的意外和惊喜。以前的阿香活泼,天真,任性,是一种孩子气的娇憨可爱,顶多让他涌出一种做兄长的情怀来(排除被他撒娇缠磨而生发的自然生理变化和举动),他无法对她产生恋爱的情绪(不仅仅因为他的心属于秀平。尽管她已病逝),她就是一个妹妹。可两年后的她却变得这么多,变得稳重,沉静,成熟。她比以前瘦了些,脸蛋变得椭圆,这又让她更显楚楚可怜。在存扣眼里她身上既有妹妹的味道,又有了姐姐的风度。存扣转学离开阿香后一直对她心存愧疚,而这次相逢她的这种变化就让他对她产生了格外的喜欢和痴迷,产生了一种急切的补偿心理,产生了真正的恋情。存扣心里抑不住喜悦:老天有眼,又把阿香送给了他,让他俩成了……亲人。真是侥幸啊!他一点也不为那天晚上的决定感到内心忐忑,他认为现在的阿香就是她的唯一――谁也不可替代!他们的爱情来得多么不容易,弥足珍贵,千金不易!他现在认为班上那些女孩谁也不抵他的阿香,阿香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孩;正如当时他和秀平相恋一样,感性的他让阿香整个占满了他的天空。

  “你那天晚上忙着走掉做啥?”存扣问保连。

  “啊?我哪会那么不自觉呢。做电灯泡呀?你们要谈话,我再跟着像什么?”保连坏笑:“老实说,你有没有跟人家玩小动作?”

  “没有。”

  “果真没有真是君子了。唉,你小子好有福,阿香多可爱呀!”保连叹了口气,看着存扣。“人比人,气死人。饱汉不知饿汉饥。好女伢子追着你玩,而我呢,费精耗神,却白费心机!”

  “你不要这样说,――凭你这样,以后还找不到好女伢?阿香说你了,说你人好,忠厚,待朋友热情。”

  “真这样说的?”保连眼都发亮了。

  “嗯啦。――骗你做啥!”

  保连高兴得直搓手。嘿嘿笑。有些不好意思哩。“其实我觉得立珍更好。老实告诉你,我崇拜她。”

  “为什么?”存扣讶然道。

  “什么为什么,”保连说,“你看她那风度,她说话那口气!她身上有一种与大姐姐气质,让人忍不住就想做她的弟弟。多想像你一样叫他一声‘立珍姐’呀!”

  “你照喊,本来就是姐么。”存扣笑,指他:“噢,你小子也有恋姐情结嘛!”

  “是的,我不赖。我一直想有个比我大的女的来关心我,抚爱我。你比我好,你还有妈妈,还有嫂子;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保连哭丧着脸。他突然攥紧了拳头说:“他妈的命运真是对我不公平!”

  存扣默默地把手搭在保连肩上。过了好一阵,保连轻轻说说:“也不知啥时还能再看到她们。她们来了,我在旁边看着心里也是欢喜的。”

  “我也不晓得。”存扣说,“恐怕立珍姐以后不大容易看到了吧。”

  想不到在元旦前十天存扣就收到了阿香的来信,说是立珍姐邀请他和保连元旦去吴窑参加她的婚礼。

  “立珍姐说了,这正好是个机会,可以让这边的亲戚认识和了解你。你见到我父母不要怕,也不要记恨他们,他们当时都是气急了才那样的,请你原谅他们好吗?求求你!立珍姐把在兴化看到你的情况讲给他们听了,说你是个有前途的小伙,人英俊,脾性又好,看得出他们都后悔当初那样对你。你来了一定要先喊他们一声好吗?求求你!不然他们会尴尬的!也没有什么喊不出口的,就先喊‘大伯’、‘大妈’,他们一定很欢喜的!

  ……言不多述,本来早想给你写信的,从兴化回来我激动得晚上睡不着觉,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但立珍姐却正告我,不要轻易给你写信,说会影响了你的学习,别再弄得考不上,把我吓死了,就不敢写了。可心里有话不能讲给你听好难过呀。好在她要我通知你来参加她的婚礼,正好给了我写信的机会,可是太多太多的话信上怎能写得完呢,我又没有你作文写得好,怕表达得不当被你笑话,所以就不多写了,反正你马上来了,还是让我用嘴亲自说给你听吧。想到你要来我的心就砰砰跳,恨不得跳出喉咙口,――我掰着手指头盼望你的到来!哥哥,你来了你一定要好好抱我(被你抱着好舒服呀),还要好好亲我(你亲人时怎么像个疯子呀,上次把我舌尖儿都弄疼了哩,可是我喜欢),当然不会有人的时候要你抱要你亲,抱我亲我的地方总是找得到的,你放心。哥哥,写到这里你不知道我的脸有多臊,我都不敢拿镜子照了,我都听到心跳声了,砰呀砰的像打鼓……我写不下去了,手在抖……哥哥,你快来吧,妹妹想死你了!哥哥呀,我爱你!我爱死你了!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十二月三十一号,下午一点钟。存扣和保连登上了去吴窑的班船。存扣上身穿黑色滑雪衫,里面是咖啡色高领毛线衣,下面着牛仔裤,皮鞋。很高大帅气。他不怕冷,牛仔裤里就衬着一条运动裤。一个套着精美彩纸的正方形盒子抱在他怀里,这是买给立珍的礼物:一个大影集。保连手上拎着一个很大的红色方便袋,里面是两只洋娃娃。阿香在信中附言交待不要带礼物,“尽管空手两拳头来,你们还是学生。立珍姐这儿什么都有,你们花了钱她反而不高兴”,但存扣和保连还是觉得“空手两拳头”不好,到“大兴商场”买了这两件小礼品。保连也特地穿得衣冠整齐的,做亲戚的样儿。

  从早上天就阴着。吃中饭时开始飘雪花,不甚密,稀稀落落的。上了船才开了一会儿,就看到舷窗外面雪大了起来。风搅雪,满世界灰蒙蒙,看不到远处。船因而开得很慢,汽笛不住地在风雪里扯着破嗓子,赶情是司机悬着十分小心。到了吴窑已将六点钟,镇上的灯全开了,阿香从风雪里迎过来,接过存扣他们的东西,说快,快回去坐桌子,人都坐齐了马上就要开席了哩!

  立珍家屋内屋外都亮堂堂的,远客亲朋坐满了四张大桌子(还有四桌摆在隔壁邻居家),欢声笑语,热闹哄哄的。院子里拉起了油布,悬着两盏二百瓦的大灯泡,厨师和打杂的忙个不歇。炉火熊熊,菜香扑鼻。“客来了,客来了!”阿香他们三人一进院子里面人就叫了起来,立珍从屋里迎出来,明天就要做新嫁娘的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呢子套装,脸上容光焕发,“我晓得船肯定要晚点,看这雪下的!快把雪掸掸!快把雪掸掸!”从廊檐上扯下一条干毛巾来,替存扣掸头上身上的雪。掸过了又替保连掸。阿香钻进厨房里打来热水让他俩在廊檐上的面盆架上洗脸,又忙不迭到她和立珍睡的小屋里拿来雪花膏让他们搽。

  堂屋条台上点着两支大号蜡烛,红光摇曳。香炉里青烟缭绕。条台上堆满了供品。四张八仙桌上的冷盘已经摆好,客人们喝茶,抽烟,热烈地闲聊。看来就等他们俩了。东北角的桌子靠东墙的一张凳空着,看来是为存扣和保连留的。阿香的爸爸喜海面南而坐,那是最大的位子,该派是舅舅坐的。存扣马上感到了局促。阿香站在门口羞涩地冲他示意,他就轻轻叫了喜海:“大伯!”喜海高兴地应了。桌上就哄起来:“这伢子乖!”“会喊人哩!”“不错,是个俊小伙,身高马大的!”看来都晓得两个孩子的事了。存扣脸红得不行,朝西南角女宾席上望去,又看到了阿香妈巧凤,正笑咪咪望他,忙点了头,笑了笑。那边也都哄闹起来。存扣难为情中瞥了一眼旁边的保连,他脸也是红红的。

  “嗵――叭!”院子里炮仗炸响了,这是“申炮”:开席了。热菜还没上,两瓶白酒就见了底。水乡人酒量大,好闹酒,敬酒的名目繁多,挡都挡不住。这还是个开头哩,吃到高潮时下位置到别的桌子敬酒、桌子之间“遥控”敬酒还不得了,不把你喝得歪歪的甚至醉在桌子底下不能尽兴。阿香的三个姨丈都是大酒量和闹酒的好佬,决不肯放过存扣和保连两个学生,急得阿香“姨丈!”“姨丈”地叫,但是没有用,气得去找立珍姐,可立珍姐说,“没事,弄就弄几杯,喝醉了睡觉。”笑咪咪地捋了下阿香头:“现在就舍不得啦?以后……”阿香见表姐不帮她,气恼地坐到一边去了――眼不见为净!可一会儿她又不放心啦,又站到门口往朝存扣看,可存扣却不看她了,他开始晕乎乎了。

  保连在这种场合还是缺少心机,显示出他忠厚的一面来,不如存扣在酒上还有些谨慎,能推的就推,少喝一杯也是好的。他来者不拒,吃到中场就不行了,人眼睁睁就要往下瘫,被人牵着到立珍小屋里去睡了。这间小屋以后归阿香一个人了,今晚让出来给存扣保连睡。存扣心里还怪保连呢,可自己不多时也醉啦!半夜醒来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来到这小屋里来的,是走来的还是人牵着抬着来的,是谁替他脱的衣服。真是没经验啊,丑哩!
 
110、少女的胴体

  半夜里存扣是被人吻醒的。他看到在蜡烛的亮光中,阿香穿着猩红色的毛衣,站在他的床头。 “你醒啦!” 阿香有些不好意思,压着声气说。她用汤匙从一个保温杯里舀水,伸舌尝了尝,喂存扣。是红糖茶。存扣喝了几汤匙,欠起身要自己喝,被她制止了。她要亲手喂他。存扣闻到空气中有酒的甜腥味,还有些溲酸味,问:“我有没有吐?”阿香凑到存扣耳边说:“哥,你小声!我是偷着溜过来的。只有立珍姐知道。我灯都没敢开哩。”用手指指脚头:“是他。我来时看到他吐得一塌糊涂,枕头上全是的。”“那……”存扣又要坐起来,又被阿香挡住了:“不要紧了,我都收掇好了。换了枕头手巾。他喝了整整一杯茶呢。”“也是你喂的?”“不是,是他接过去自己喝的。眼睛半睁半闭的,骨笃骨笃地喝,好玩极了。”存扣侧耳细听,保连那儿很安静。阿香说不要紧,睡得沉哩,他真是不会喝酒。她把茶杯摆到床头柜上,把头靠在存扣的脖子旁,手在被面上搂着他。女孩子清新的体香让存扣忍不住吸溜着鼻子,真是沁人心脾。他把保连腿子往墙边挤挤,腾出空来,阿香即撩起被子,连着衣裳钻进来,搂着存扣。被窝里顿时变得香喷喷的。

  “哥哥,我是在做梦啊?”

  “不是。是真的。”

  “哥哥,我一夜睡不着。记挂着你。是立珍姐要我偷着过来的,她说不来明天就没机会了。”

  “立珍姐真好。”

  “哥哥,你知道我是多么开心……”阿香呼吸急促起来。她搂实存扣,把滚烫的脸蛋贴在他脸上,“哥啊,我不要天亮,我要一世这样抱着你,在你怀里睡觉。哥哥,你也这样想吗?”

  “我也这样想,好妹妹。”

  存扣翻身伏在阿香身上。阿香仰躺着,眼睛清澈,纯净,明亮,静静地望着他。这是一张多么姣好的脸蛋,年轻,青春,生气勃勃。她的身体娇小,柔软,弹性十足,默默地承爱着存扣的重量,伏在上面真是舒服极了。“吃得消伏啊,妹妹?”存扣问。“吃得消的,哥哥,你伏。”存扣就在她脸上吻了起来。额头,眼睛,鼻子,脸蛋,最后才是嘴唇。每一平方厘米都不放过。存扣响响地咽了一口唾沫。阿香微欠起身,脱她的毛衣。毛衣往上撩起时带起了小碎花棉毛衫,露出了白白的肚皮,存扣忙替她把棉毛衫抻平了。毛衣脱下来时两人脚后跟传来保连一声咳嗽,吓了他们一大跳,这时才意识到这张床上原来还有个第三者!两个人紧紧搂着,一动也不敢动。两颗心“砰砰”地跳在了一起。

  却又悄无声息了。存扣拗起身,拭探地喊:“保连,保连。”那边被窝头一动,保连坐了起来。头发乱蓬蓬的,衣裳居然没脱。他倏地下了地,边趿鞋子,嘴里咕哝着:“我要尿尿,我要尿尿。”阿香缩在存扣夹肢窝里躲着。“那你出去尿啊!”存扣有些生气,说:“轻点!你看屋里被你呕得一塌糊涂。”保连发窘地闪了存扣一眼,从床上拿件封被的军大衣披在身上,“你们睡,我,我尿过了到灶间睡。”轻轻扭开门锁,出去了。不一会,外面传来厕所间哗哗撒尿的声音――好一泡长尿。

  两个人侧耳听了一阵,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也许保连这家伙识相地埋进灶间的稻草中了,那里应该不会太冷。“等会儿阿香回房去再悄悄喊他回来。”存扣心里想着。脚头没有了人;半截红蜡烛静静地燃着,火焰直得像一支笔,晕黄的光线填满了安谧的小屋,多么温馨的二人世界。存扣和阿香相视一笑,正要去吻她红艳艳的唇时,被她伸出手儿挡住了嘴。这只从被窝里拿出来的手的暖和和的,由于穿着棉毛衫,手的洁白、纤巧和柔软好像都被特别强调了,非常的温柔优美;这是只女孩子的手,还没有经过劳动的磨砺,看上去就是件有血有肉充满生气的艺术品。阿香娇憨地把这只手仰着,食指对着门一指,那神态真是可爱极了,慵懒,顽皮,却是一道指令,典型的恋爱中小女儿情态,存扣马上心领神会,随即下床扭好了门锁保险,又像一匹马似地上了床,把热乎乎的阿香整个拥在了怀里。

  阿香厚实的猩红色毛衣脱掉后,两人隔着棉毛衫相拥着,存扣胸前直接感到了阿香胸前的柔软和饱实。他像抱着一个肉磙子,热滚滚,软绵绵,香喷喷。他的手伸进阿香的后背――她没有戴胸罩――从浑圆的肩头往下移动,顺着背脊一直摸到浑圆隆起的臀,手掌美妙的感觉无与伦比。同样地阿香的手也开始动作。她摸得很细致,柔软的手掌带着些微汗津。两人都默不作声,其实都在聚精会神。他们以手为眼,细读对方,检阅对方。这是他们的权利。他们是一对恋人,虽然还未订亲。他们今天能这样拥着是多么不易,仅仅在一个月之前,他们还了无联系,可现在却成了最紧密的现实。人生是多么奇妙,充满了意外,不可预知,什么都可能发生。他们的爱情经受了最大的波折,所以两人都格外地珍惜。他们相互抚爱,柔情密意,如同一对小夫妻。好奇心占了上风,存扣的手就摸上了阿香的乳房。阿香浑身都颤栗起来,那是来自身体的强烈快感。她的身子好像浮在软和温暖爽洁的棉絮里。这瞬间她觉得她成了女人。要命的是他的头拱进她的乳间了,这人怎么像个娃娃?他居然吮起她的奶头了,舌头卷着,有滋有味。她的奶头多小呀,跟红豆差不多大,又没有奶。吮着这个,手还捉着那个,真的跟贪婪的奶娃子差不多了。天啦,吮过那个,他倒又吮这个了――这个存扣,我又不是你妈妈,你喝来喝去的,空吮的什么劲啊!

  这当儿存扣意识里好像回到了婴孩时代,钻在妈妈怀里逮奶的情景。每一个男子骨子里都是一个孩子,无论他长了多少岁,哪怕白发苍苍,行将就木;对他每一个所爱的女子潜意识里都有母亲的成分,哪怕她才十五岁。这些,真的跟年龄无关。使存扣惊讶的是娇小的阿香胸前竟藏着如此丰满的大乳房,藏在衣服里面根本不晓得有这样的体积。他迷醉于她的浑圆她的绵软她的芳馥,如同陷入温暖的池沼。

  阿香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存扣的抚摸和吮吸让她舒服,但并没有产生滋意汪洋的身体上的情欲冲动,以至存扣的手滑过平坦的肚腹摸上她的私处时那儿基本上还是干净爽洁。蹊缝中本来就有些温润的。这就是处子之身。同样只和秀平有过一次不完整接触、和爱香有过一次仓猝性爱的存扣也不是那么老到,他沉缅在抚摸和探幽中。他的阳具苏醒、膨起和勃大,他一点都没注意到,要不是阿香伸手去摸时他真是不晓得它已昂奋得像根炮筒。存扣摸上阿香的阴阜时惊奇地感到上面光滑腻人,竟像不毛之地。仔细地搜索才触到少许细软的毛毛,手指都捏不起来。阿香脸蛋喷红,告诉他“不长(chang)哩。高一时才长的,我洗澡时看见的,把我羞死了”。就伸手去摸他的。“毛多多噢”,她感叹道,语气中带着新奇、惊讶和赞美,仿佛他的存扣哥哥应该是“多多”的。等她摸到下面的物事时,小手满满地攥着,惊讶得更是无可名状:“妈呀,多壮啊!哥哥,怎么是这样啊?”存扣说就是这样的。她支支吾吾,撅着嘴,不无担心地说:“那,那将来,多疼啊。哥哥,能让它小点儿呀?”存扣说不能,“不要紧的。”这点他晓得,他有经验。

  存扣说要望下子(这个顽童,他刨根问底的劲儿全上来了)。阿香乖巧地“嗯”一声,把上面衣衫翻上来,露出乳房,又把下面褪到膝盖。存扣轻轻撩开被窝,那凝神的样子像在揭下一层神秘的布幔。柔光下面阿香极其完美的崭新肉体纤毫毕现。他好奇地用手指碰了碰她鲜红的小乳头,又在陷坑似地肚脐里挖了挖。少女的阴阜真是极其优美,圆隆如馒,阴毛细细的,顶多一厘米长。两腿合并处有一线浅浅的褐痕。存扣的视野就剩下碗口般大小,牢牢圈住了这块丰沃之处,好像农夫在审视他的田地。他的手指在上面摩挲,按摸,兴致盎然。“好了么,哥?冷。”阿香玉一般白的皮肤上生出了鸡皮疙瘩。存扣连忙把被窝盖上。阿香双手提起内衣,和他抱在一起。

  “哥哥,你欢喜不欢喜我啊?”

  “欢喜。”

  “欢喜哪块啊?”

  “块块欢喜。”

  “我也欢喜你。”

  “欢喜我哪块啊?”

  “块块欢喜。你块块都好。”

  “哥,你晓得啊?你是我的。”阿香嘟着嘴说。手在存扣头上脸上摸着。那样子实在让人动怜。像是抚摸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嘴里念念叨叨:“存扣哥哥是我的。不是别人的。是阿香的。”

  “晓得。”存扣任她抚爱着,深情地看她。“存扣是你的。一生一世都属于你。”

  “你是在说好话!”

  “不是说好话。”存扣认真而恳切地说。“妹妹,我们俩都这样好了哩。”

  “要是你又不要我了呢?”阿香说,眼里没有预兆地就滚出两颗大泪珠,“你再不要我,我就没法活了哩,――哥哥,你晓得不晓得啊?”

  “晓得哩,晓得哩!”存扣笨拙地用手指替她擦眼泪。想起以前逃跑转学,远离阿香,让她无端受了多少委屈多少思念多少绝望啊,他的心里就开始揪疼。“我那时怎么就不理解和宽容她?她那时还那么小。我怎么忍心伤害她――这个楚楚可怜的小人儿!我太残忍了!”强烈地愧疚浪头一般打来,他激动地说:“你如果不放心,我、我赌咒……”

  可阿香手蒙住了他的嘴。“别赌咒,哥哥。我相信你,相信你哩!”把脸贴在他胸上,“哥哥,我是怕呀!”

  存扣不说话,只是把她的头搂在怀里。两人都沉默着,感受着对方的呼吸,还有心跳。阿香把腿跷到存扣腰胯上,像个顽皮的孩子。“哥哥,天亮了立珍姐就要让人家的新娘船来带了――哪个晓得我比她先结婚呀!” 她吃吃地笑起来。她又高兴了。“我们这个样子和结婚有什么区别呀!”

  存扣说是的。

  阿香就又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她在厂里的事儿。讲她厂里新砌的针剂楼。添了新乒乓球桌和图书的文化室。她的好朋友吴秋红和郑春兰。办公室阳台上她每天浇水的几盆花草以及里头坐着的那个肚子胖得像猪八戒的厂长张银富。

  “张银富就是把你弄到厂里的庄上人?”存扣问道。

  “嗯。他对我可好哩。不是他,我哪里进得来?准还呆在家里,由妈妈埋怨,由爸爸骂。”她伸伸舌头,装出后怕的顽皮模样。

  存扣皱皱眉头,“他做啥子对你这么好。”

  “做啥子?”阿香惊奇地张大眼睛,“我是他庄上人?!他跟我家一姓,排起辈来是我远房伯父呢。他跟我家关系很好,小时候经常抱我,可喜欢我哩。我预考没考上呆在家里,整天苦叽叽地,有一天他回庄上拢我家对我爸爸说‘厂里招临时工,如果不想复读的话就叫阿香到我那里去吧。跟在我后面不会亏待她,拔弄拔弄两年想办法把她转正式工’,我爸妈商量了半天,正好看我也没心再复读了,就让我跟他来了。果然对我很好,不叫我做工人,直接进了办公室。”

  “嗯。”存扣应着。

  “其实张厂长也蛮可怜的。前年他老婆得肝炎死了,丢下一个十二岁的姑娘。现在姑娘撂在焦家(庄)父母处,他单过。别望他是个厂长,续个弦还不大容易,主要太丑了。嘻嘻,像矮冬瓜。还挑,说要找个有文化的中专以上的黄花大姑娘,否则宁愿独身。你看,哪里找去!”

  “是不太好找。二婚,还这样考究。”

  “就是呀。所以一直找不到。经常喝酒喝醉了,痛苦哩。我来了后,他说‘有我侄女儿在身边照顾我安慰多了,不找人也不要紧’,说得人怪感动的。其实我就是替他倒倒水,有时把他衣裳拿出来洗洗,――是他帮我多哩!”

  “你不能对他太亲热。”存扣正色告诉她,“世上坏人多哩!”

  “没事!”阿香吃吃笑道,“他是我亲戚呀,又是长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会保护自己的,哥,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

  “我不放心!”存扣闷声说。

  “哥哥?!”阿香呶起嘴巴亲他,哄孩子似地:“放心,放心,啊?”
 
111、手淫惹出来病

  “哥,你这样睡平了。”阿香使劲地把手臂穿到存扣头下面让他枕着,侧身搂着他,嘘着气。另一只手又在存扣身上捋捋摸摸的。最后伸进了下面,握住了那里。

  “软了。”她告诉他。

  “硬起来不费事。”

  “你叫它硬。”阿香命令他。顽皮地闪着眼。

  存扣不吱声。被她的软绵的手握着真舒服。“怎么动起来了?”阿香惊讶地说,“像是活的!――没得命,真硬起来了。”她仔细地抬头打量着存扣的脸,好像在察看他是不是在暗中操纵着什么法术似的。隔了一会,她凑上去咬着存扣耳朵悄声说:“哥,你想不想啊?想,我……肯的。”存扣听了身子都抖起来了,侧身紧紧地搂住她,“不……能啊,我咋不想哩,这儿……逮到了没得命……”“那我给你省着……哥,随你甚时要……”“我只想再伏下子。”“你伏。”

  阿香把自己躺平了,存扣狠狠地伏在她身上。床“嘎吱――”一声,很响亮。两人都唬一跳,屏住了气。这时正屋里传来大人的咳嗽声,两人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接着东面又传来两声咳――是保连。他的咳把存扣和阿香惊得魂飞魄散:这家伙,他在厨房里咳什么!要把大人引出来看呀!存扣提着小心从阿香身上滚下来,“走吧,妹妹,时间不早了,别让人晓得了说不清。”

  阿香轻手轻脚地下地,穿上毛衣。穿好了又伏在被子上在存扣脸上各处“啵啵”吻了几下,“哥哥,我走啦,你好好睡!”吹灭蜡烛,轻轻扭开门锁侧身出去了。存扣听见院中轻微的雪的“咯吱”声,想像得出她猫步般小心的样子,黑暗中不由咧开嘴笑了。

  过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存扣轻轻爬起来披上衣裳出去小便。雪停了,雪光映得外面白亮亮的。存扣蹑手蹑脚摸进灶间,从稻草堆上拉起了保连。

  保连钻进被窝里抖索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他受冻了。

  存扣感激地把保连的脚捂在怀里,――“功劳不小!”他心里嘀咕了一句。

  回到学校保连就生病了。感冒发热。敢情是夜间睡厨房灶间那会儿冻的。赶紧到医院挂水。水到烧退。挂水就是来得快。跟着保连的卵子又痒起来了,稍微一抓还破了皮,淌黏水,走路腿得叉着,把卵袋悬在裤裆里。那样子活像老鸭走路,相当地滑稽。存扣笑他,他竟也把账算到存扣头上,说是被灶间烧草上的虫子咬的。存扣说这是你自己不讲卫生,农村人天天在灶间烧火,也没听哪个害卵子的!有个同学说这个叫“绣绣疯”,建议他到南门皮肤病医院去看下子;不甚要紧的。为了表达对保连作出牺牲的歉意和感谢,存扣亲自要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把他送到医院。存扣嫌医院里药水味大,又吵闹得厉害,挂了号让保连坐在走廊长椅上候诊时,便走出来在医院门口的小书店里翻书看。没多久保连就出来了,举着手里的小塑料袋说:“咳!就开了两支药膏。医生说是缺少啥维生素,要多吃点粗粮杂食。奶奶的,在兴化城我能吃到啥粗粮杂食?!”欢天喜地的。

  回来的路上保连忽然神秘兮兮地告诉存扣,他看到梁庆芸了。“长得可成熟了。戴着白帽子,穿着白褂子,拎着个盐水瓶儿走得急匆匆地。我没让他看见我。”“噢,她分在这医院里当护士啊”,存扣应了一声,没再多言。他现在心里除了阿香,对任何女的都不去想。没得兴趣。

  “你小子老实交待,那天晚上你们有没有那个?”

  两人在一起时,保连忽然想起来似地,眯着眼睛问存扣。

  “没有。”存扣说。

  “不可能。你们两个人好成那样!”

  “好成哪样了?”存扣有些心虚。

  “哈哈,你以为我睡着了。”保连得意地说,“你和阿香在床上唧唧歪歪地亲热我在脚头感觉到哩!”

  “你个坏小子!”存扣捣了他一拳。“但是,你走了我们真的没做出格的事――我还骗你?”

  “那你真是柳下惠了。换到我忍不住,――我让你俩撩得卵子都涨疼了,在灶间忍不住放了一次。”保连说。

  “放?……你手淫了?”

  “嗯。”

  “你个下流精,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难怪,要害卵子。太脏,太脏了!”

  “没办法哦,没有人爱我,只能自己解决喽。”保连摊摊手,一脸无辜的样子。

  存扣被他逗笑了。笑着笑着就想起那晚和阿香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里盈满了快乐。
 
112、班会遭整

  想不到乐极生悲。存扣回到学校不到一周,就意外地遭到了钱老师的发难。

  那堂班会课一开始气氛就很紧张。钱老师面孔严肃,数列举了一大堆“不正之风”:有的同学在老师上课时做别的事。“既然你自己会复习,还到补习班来做啥?还不如蹲在家里自在!”

  有的同学白天不认真听讲,晚自修不上在宿舍里睡大觉,半夜里却游魂似地钻到教室里用功,白天又没精神了。“典型的本末到置嘛!”

  有的同学爱出去看录相,溜冰,到灯光球场打球……“你是来学习的还是来潇洒的?――乡巴佬进城,啥都新鲜!”

  有的同学夜里小解对着门缝往外乱撒。“早上磐饷娑车没苹频囊淮筇????逗婧娴模???趺赐娴贸隼吹模俊?br />
  ……

  钱老师专门点名李中堂,说板桥的老生了,不起表率作用,专做低级趣味的事,欺负小同学,简直混账。“等碰到你老头老娘我倒是要问问,在家里是怎么教育的!”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宿舍里大伙儿正坐在下铺上吃着早饭,李中堂捧着饭钵子走到陆秀宏面前,说“打个蛋把你吃下子”,身子一仄,放出一个响屁来。大家哄笑成一片。陆秀宏气得眼泪直转,把才吃了几口的米粥全泼到门口去了。隔了没几天,李中堂又拿人家开心了,这次更损:趁陆秀宏睡着时悄悄揭开他被窝,小心拉开他的三角裤,把钢笔里的炭素墨水挤在那东西上头。第二天早上陆秀宏小便后发现手上的墨迹,忙拉下裤子一检查,天啦――那玩艺活像个黑萝卜!

  钱老师数落过了李中堂,突然话锋一转。说更严重的是我们班上有个别的同学吃烟、喝酒、打架样样全堂,活脱脱一个社会青年,吊儿啷铛,痞气十足。有一天半夜三更才回来,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据说这次元旦两天假带着同学下乡去看他女朋友,把同学都冻出病来了。像这种同学无疑会给我们这个班级带来非常大的消极影响。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同学颇有些明星风采、领袖风度,据说有不少同学崇拜他,事事要跟他效仿呢!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是一个危险的人物。考大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果没有坚强的毅力一门心思地扑在学习上,明年肯定是要再度被旁人挤落水中,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这种同学不适合在我们这个班上,他应该回到乡下那种野地方复读去。我已经给学校领导说过了,学期结束我们班上要劝退几个人……没几个月就要预考了,我们补习班必须风平浪静,杜绝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

  存扣听了就愣住了,这明明是指的他呀。这是怎么回事,班上偷着吃根把烟(他只吃了两回,还是别人扔给他的)、在外面偶尔喝点儿酒的男生太多了,又不是他一个人,凭什么单把矛头指向他?至于打架,起因是体育班的学生耍流氓,而且先动手打他的,当时你姓钱的也没处理嘛,只是在陆校长那里告了一状,凭什么这时候拿出来说事?我半夜三跟回来的那次是周末,我招谁惹谁影响谁了?至于我元旦去看女朋友纯属个人私事,你有什么资格指三道四?什么“社会青年,吊儿啷铛的,痞气十足”,那是你个人的偏见,还有什么“明星风采、领袖风度”,那是各人的气质,跟你钱某人有何相干,正如你的尖声怪调的假男人嘴脸别人不好干涉一样……存扣心里陡地蹿起了怒火,要不是在百来号人的课堂上他早就要和他好好掰一掰了。你对我丁存扣哪有这么大意见的?我得罪你哪里了,要这样报复我?好个有城府的老东西,平时哼哼哈哈像个笑面菩萨,说翻脸就翻脸,居然玩起了秋后算账。存扣昂然挺直了身体,冷脸如铁,目光如炬,紧盯讲台后的那张肥脸,那张不停翕合着的两片厚笃笃的嘴唇上。

  钱的眼神往存扣这边飘了一下,嘴唇翕动的速度顿时缓慢下来。他把手虚握着放在嘴边咳了咳,沉吟着。“总之,拔乱反正、整顿班风是必需的。具体的处理对象期终考试后自有分晓。散会。”
 
113、校长救急

  “你说姓钱的为什么要整我?!”课后在东面废河边上存扣愤懑地责问保连。冷风把他由于懊恼揉乱的头发吹得飘飞起来,酷似愤怒的贝多芬。那张英俊明朗的脸扭曲得可怕极了,如下雪前纠集着乌云的天空。又如背上中了矛枪的狮子,狂乱地蹦跳着,咆哮着,但无济于事,矛枪牢牢安插在背上,够不到,挠不着。说心里不慌张是不现实的,无论哪儿的毕业班和补习班的班主任都不是等闲之辈,都是学校里的重量人物,手里都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只要有哪个不入他(她)的法眼,那麻烦就会如狮子背上的矛枪一样粘着你,想甩都甩不掉。“嘁,敢情是过年没到庙上烧柱高香,咋惹上这个青鬼来着?”他嚷道。

  保连默默承受着存扣恼怒中带着慌张的肆意发泄,脸色也十分凝重。今天这变故同样让他十分意外和震惊。做为非同小可的伙伴,他感到锥心般的担忧。他凝着眉头,脑筋急遽地转动。祸起萧墙。事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必然有着其直接或间接的由头。有因才有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保连突然吟出了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的几句话。

  “什么意思?”存扣侧过头盯着他问。

  “你太优秀了,太孤傲了,太特立独行了,太目中无人了,太不可一世了。”

  “说明白点,别跟我诌文!”存扣说。他显然急于弄清楚一个“为什么”。

  “我和你一样,一来这儿(板桥中学)对这姓钱的就没甚好感。我向来不喜欢戴着眼镜皮笑肉不笑的人,这样的人最奸。人的忠奸写在脸上写在他的声音里写在他的形体动作上,是掩饰不住的。你还记得开学没几天打乒乓球的事么,他正炫耀着本事,笑得咯咯的,你上去三下五除二把他打掉了,塌了他的面子;他虽然是笑咪咪地走的,可当时我就觉得不好。这种人记仇哩。以后有一次你在班上评论他黑板上的粉笔字,旁人都说好、有功力、毕竟是练书法的,独你一个人说仅仅是圆滑熟练而已,丰腴有余却缺少??、顿挫和风骨,太过女气,‘未必就有我写的字好’,这些话保不定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还有学校里参加秋季田径运动会,指派各班选几个有体育特长的人参加,他跟你说了,你又没去。所有这些――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一次次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能不找岔子报复吗?‘臭老九’(引文革中对知识分子的蔑称)是最坏的,他学文出身,读古文,弄花草,玩字画,拉二胡,风花雪月的,这种人心气儿最高又心胸狭窄,不容人藐视他。存扣,你虽然比我聪明,但都是外在的,谈城府,你还不如我。”

  存扣默然。听他往下说。

  “还有,在同学中你有时也显得孤傲了些。但人是贱的,你这样他们反而跟你套亲乎,感到你个性有魅力。当然你有骄傲的本钱,班上哪个能跟你比。你在宿舍里说话比谁都香,连李中堂都服你,反而睡在里面的班长、副班长说话不如你有分量,你抢他们的风头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别看他们不声不响的,你吃烟、晚上很晚回来还有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保不定就是他俩传给钱的。我们班上城里女生多,又洋气又聪明又高傲,我们这些乡下上来的土鳖看了心里哪有不羡慕喜爱的――个个都是仙女啊――明明晓得攀不上,又是想人家又是自卑,猫爪挠心哩,多被人家看一眼心里都要喜乐半天想入非非的,而这些对你不存在,连城里的小伙都比你压下去了,你是统吃!――你看胡佳、毕强、唐诗君她们,哪个跟你说话不脸上开花似的;还有吴妈,跑到你宿舍去借牛仔裤穿,――你记得她站在门口那可爱的样子?她平时对我们乡下的哪个多句话的?偏偏就对你。大家哄起来时我看到班长的脸都白了。说不定这小子心里就在暗恋吴妈。你总是在破坏人家的幻想,让人家自卑得喘不过气来,更可气的是你还那么无所谓,把别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东西当儿戏,得来全不费功夫天生该派这样似的,这怎么不引起人家的沮丧和嫉恨!补习班不同于其他班,人的思想成熟老道多了,等于就是半个社会,你怎么能这么嚣张呢。也怪我,平时没有提护你,因为我们两人是兄弟呀,我又不嫉妒你,反而为你的出色风光感到光荣自豪,哪知道……?!”

  等保连说完了,存扣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脸上若有所思。他对这个自小玩的朋友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想不到他郑重的时候说话这么一套一套的,很有内涵和道理,逻辑性这么强。他想起小时候保连就是有心计的,不然怎么一直做“孩儿王”、“号头鸭”,不全因为他那时块头大,年龄也大些,主要还是脑袋瓜活络,有想法。这大概跟他的家庭和老子有关,剃头店整天三教九流的人都看到,耳闻目睹见识就不般了。也喜欢看些大书,琢磨些事理儿。现在又迷上了外国的一些心理哲学方面的书,也属不同凡响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钱跟前打我小报告了……”存扣问。

  “肯定是。要不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他昨晓得的。你和我在宿舍里商议的么。”

  “他妈的,是哪个小子!”

  “你也不要追究。”保连说,“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吃一亏,长一智,为人处事要多个心眼。”

  “那……现在咋办,我不能眼睁睁等着姓钱处理?!”

  “咋办,……找他,好好地向他解释……”保连沉吟道。

  “不行!”存扣打断他,气呼呼地,“什么‘好好地’,要我向他低头哈腰?我要好好跟他掰掰(即理论理论),他那些给我的‘罪状’站得住脚站不住脚!”

  “哎,你倒又冲动了!”保连说,“你这样把他弄红(黑)了脸更糟,他会向上面反映管不住你,借学校来压你。他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啊,学校肯定要维护他!”

  存扣飞起一脚把半截竖在路边的水泥块踢到了河里。浪花激起好远。沉下去的地方黑浑的浆水泛上来,“咕咕”地冒出一串串气泡,带着泥沼间烂草的腐臭味儿。“要我上门乖乖地塌下面皮解释打招呼,这跟讨饶何异!”他心里焦躁憋闷得无以名状,不知所以。

  “嗳!”保连突然叫了一声,眉脸舒展地对存扣说,“有办法!”

  “啥?”

  “你忘了你是谁介绍来复读的了?”

  “陆校长啊!”

  “这不对了么!”保连说,“你还去找陆校长呀,把事情跟他说清楚,要陆校长出面替你解释清楚了不就得了?他姓钱的再横,也不过是个语文教研组长,他敢抹校长的面子?你从小就中陆校长,他肯定要替你说话的!”

  “唔……这倒是个好主意。可、可我……也不好意思找他……”存扣苦着脸。

  “那就没得办法了!”保连正色说,“死到临头了你还硬要面子!陆校长是啥人,你求他要啥紧?除了他没人能帮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去。”存扣说。
 
114、家人来求情

  “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校长拎出一根烟含在嘴上,划火点着。侧过头看着存扣。“你们钱老师说到你时气得咕咕的。”

  存扣把吃烟喝酒打架半夜回来的事说了。“吃烟不是我一个;又不是大鸣大放地吃――在宿舍里抽着玩的――同学硬扔过来的。就吃过两次。两支。”“打架的事你晓得,不能全怪我。他当时不理,现在拿出来说了。”至于半夜回来的事他说是周末同学请他去看音乐会,看过了又在街上转了转,“所以迟了”。

  陆校长听了,沉吟着。“噢……是这样。”他转过身,向着存扣。“存扣啊,你是我看着长大、考上高中的,初中时是顾庄中学最优秀的学生,那时多乖,从不惹事。才过了这几年你变化不小哇。你还是学生,来这儿是为了考大学,不要跟不学好的学生粘乎,不关你的事你不要问,一心归命地学习才是正理。你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吃烟喝酒哪个也管不着你。但在学校里就不能(这样),学校不同于社会,你吃烟喝酒就是违反校规,就要受到处理。至于动手打架无论校内校外都不行,现在是法制社会,不是以前旧江湖。”

  “他现在好像把目光落在我一人身上……”存扣嗫嚅道。“跟我有仇似的。”

  “他跟你有啥仇,你这样乱说。有几个老师要跟学生过不去的;老师都巴望自己的学生好。你要多反省自己;也替老师想一想,换到你做一个班主任――而且带的是复读班――你会容忍班上学生做出规反纪律的事来吗?你想想,事情并不小,吃烟、喝酒、打架、深夜不归。钱老师肯定要追究。他也怕哩,肩上的担子重哩。”

  陆校长在烟缸上掸掸烟灰,看着存扣说:“我们要学会换位思考。”

  存扣不语。若有所思。

  陆校长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盯着夹在手指间的半截香烟。不动。像一个腊像造型。烟灰不动声色地往后褪着。一线青烟缕缕上升。他的眼睛透过青烟朝着墙上的《中国地图》,好像从一个山顶遥望着很远的方向。

  “存扣啊,我把你当成自家的伢子跟你说几句真心话。”他缓缓说道,“一个人在社会上立足,要学会管理自己。要安分守纪。有时候看起来是一种约束,跟自己过不去。但就是不能由着性子。遇人处事要三思,这话能不能说,这事能不能做。我今年五十岁了,一直就是这样,听领导的话,做自己本份内的事情,现在不也……蛮好么。”

  “是的。”存扣心里很感动,看着陆校长。他的老校长了。“我、我现在也觉得以前过于……任性了点。”

  “知道错就好。”陆校长和蔼地看着存扣的眼睛,“钱老师虽然在教务会议上提到学期终了要劝退几个学生的想法,但领导并未表态。来复读的人差不多都找关系来的……但他的话也是有些分量的,这人有些性子,又是学校里的元老;补习班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对学校里的贡献是很大的,没他带还真不行;这几年补习班都成了板桥的招牌,年年考几十个,――我这样说,你懂意思么?”

  存扣说懂。“应该尊重他。”

  “尊重老师永远不会吃亏的。”陆校长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尊重老师,老师就看重你,人待人高嘛。你以前不就这样的么,记得那时张海珍老师那么喜欢你。大家都喜欢你。”

  “我现在……”存扣嗫嚅道。

  “没事。跟老师打个招呼,哪怕心里感到委屈。他毕竟是老师,你得照顾他的自尊。噢忘了告诉你,我往顾庄挂过一个电话,你哥哥接的――你妈妈不在家――要他来兴化一趟。快放寒假了,带点东西给钱老师,热络热络,也算关个面子吧。”他笑道:“给你揩屁眼子哩!”

  存扣嘴咧了咧,却没笑出来。他想不到自己不经意之中给家人担了心,添了烦恼,多对不起人呀。

  陆校长站起来,“好了,回去忙你的吧。没得事。等你哥哥来陪他去(钱老师家)一下。”

  存扣也站起来,刚要说句感谢的话,陆校长突然指着他笑着说:“呵呵,存扣。听说你在外面谈了个朋友,还去看了人家?可有这事?”

  存扣脸涨红了,轻声说是的。是在吴窑的同学,已毕业上班了。

  “你这伢子,急什么呢!――家里人晓得么?”

  存扣说不晓得。还没告诉他们。“陆校长,我哥哥来请你也不要告诉他。”

  陆校长说这为什么,还瞒家里人呀。存扣说等明年高考后再告诉他们。

  “噢,到时双喜临门。你这小子!”

  存扣脸更红了。

  “我记得你以前要和秀平订亲的……那个好娃儿,唉!”用手朝存扣掸掸,“走吧,走吧。”
 
115、亲爱的大哥

  存根穿着蓝涤卡中山装,翻盖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和一支圆珠笔。头发好像抹了凡士林或发乳什么的,很整齐地向后梳着。脚上是一双解放鞋。他这身装扮就像个精干的农村干部,会计主任什么的。由于衣鞋都是新的,又挑着两个洗得雪白的蛇皮袋,风尘仆仆地走在路上倒又像是急着赶亲戚。

  竹木扁担一悠一悠地,带着些吱呀的响声,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要多望他一眼,羡慕这个乡下汉子和谐优游的步姿。城里人是不挑担子的,他们条件高,路又好,运什么都用车子。自行车,三轮车,板车,汽车。除非他们当中有谁到农村插过队,否则即使五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都会酸痛得受不了,走不上两步还前俯后偃地。那些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才下乡过的第一道难关就是挑担子,土著农民挑着十个八个麦把还“嘿哟呼儿”打着欢快的号子疾步如飞,他们挑上两个就龇牙咧嘴步履蹒跚了,左肩换到右肩,右肩挪到左肩,死命地用手托着。肩上不磨脱几层皮生出薄茧儿是使唤不好担子的。等他们挑好了担子,他们走路也就像农人一样四平八稳,坚实地踩在厚重的土地上,一步一个脚印。

  存根是下午五点钟下兴化南门轮船码头的,赶到板桥中学陆校长家时还没开晚饭。见到顾庄来的乡亲,又是以前的老学生,陆校长夫妻俩欢喜得不得了,打水让他洗脸,递烟,倒茶。问长问短。存根嘴上叼着“大前门”,动手解开担子前面一个蛇皮袋,往外面提出一只腌猪腿,一只腌猪头,一粮面袋糯米、花生、青黄豆,最后拎着袋底往下一倒,大约有二十个榔头大的红皮山芋滚了一地。校长夫妇连连责怪:“不得了存根!你带这么多东西来做啥?――这么客气!”存根说:“客气啥哟,都是些土特产。料想校长师娘在底下(乡下;农村)生活久了喜欢这些东西,城里倒不一定有,就胡乱捎了些。莫要发笑!”“哪里呢,发啥笑,拿钱也买不到这些好东西!”师娘双手捧着把饱实实圆鼓鼓的青黄豆说,“啧啧,你看这豆子,多好!是我们顾庄的地里长的哟!”

  校长说:“你就喜欢吃黄豆。――‘一个黄豆三个屁,三个黄豆唱台戏!’”师娘笑着对存根说:“你看你们校长,跟在乡下一样,说话没个正经!”存根说:“校长是看到老学生来看他高兴。”陆校长说:“是哩,离开了蹲了二十大几年的顾庄回了城,还真惦念以前的日子。――今晚啊,我要和存根好好扯扯,专谈乡下的事。”看夫人又在收拢散在地上的大山芋,又拿她开心:“‘一斤山芋二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便又惹来一阵嗔骂。存根笑呵呵地说:“校长对我们农村的侉话太熟了,真是对农村有感情!”

  师娘拿着个瓷钵子出门到街上切老鹅去了。陆校长和存根坐在沙发上抽烟。校长还怪他:“要你来打存扣班主任的招呼,带这么多东西给我做啥?”

  “顺便呀。”存扣夹着纸烟的手朝后面担子后面一指,“那袋是带给钱老师的。一模一样的东西。蹄膀和猪头是自家腌的,糯米把你过年嗑粉做圆子,黄豆和花生煮呛豆儿吃吃。山芋由煮粥,又甜又面,很好吃的。”

  “你把蹄膀和猪头带过来你过年吃啥?”陆校长不安地说,“这样,你把我这份还带回去,就送钱老师就行了。”

  “校长你跟我客气个啥头绪?――你还以为现在还是大集体呀。现在农村人在吃上头可舍得哩,――不瞒你说我今年咸货腌了一小缸哩,有得吃哩!”

  “那――我就不客气了。”陆校长又递上一支烟让存根续上。自己也接上一支。两根烟枪把室内搞得烟雾缭绕。

  “存扣学习还满不错呀。他高分进来的。就是现在人任性了点。也许是人大了会变。班主任确实对他蛮感冒的。” 陆校长对存根说“我这个兄弟,从小闷葫芦,臭起来臭哩!我晓得哩。是他不好!我去陪老师的礼。”存根说,要站起来。陆校长忙伸手慢住他:“忙啥,现在去人多眼杂的不好。等吃过饭。补习班晚自修老师不坐班,他在家里办公。”

  存扣不晓得哥哥来了兴化。晚自修上了半小时左右,南面靠窗子的同学轻声叫他,说有人找。他一看,窗户外站着他哥哥呢。存扣有些不安地走了出去。哥俩来到林荫道上一个偏僻处站住说话。

  “哥,你来了啊。”

  “嗯。陆校长打的电话,说了你的事。要我来一下的。”

  “哥,你在哪儿吃的饭?”存扣闻到些酒气。看哥哥穿得衣装毕挺的,蛮有风度的。

  “噢,在陆校长家吃的。老两口热情哩,我不肯喝酒,硬逼我弄了几盅。――你闻出来了?”

  “嗯,味道不大……哥,叫你难堪了哩,我……唉!”

  “难堪啥,你是我兄弟。我去过你们钱老师家了,我看这人蛮客气的么,我把礼给他,还不肯要。”存根说,“你以后要注意啊,出门在外不能由着性子来,师生关系、同学关系都要搞好。”

  “哥,你听我说……”

  “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不就是吃烟、喝酒、还跟人打了一架么。存扣你也不小了,要晓得审时度势。如果是在家里,你抽根把烟,喝点儿酒,没人说你,――男人哪有不吃烟喝酒的,不吃烟喝酒人家不和你搭讪。但在学校里你就不能,这是校规。动手打架肯定不对,再有理也不能动手,一动手有理就变没理了,据说还把人家头磕破了皮,――你不能这样啊,你练过武,失了手要犯法的,到时哭都来不及。”

  存扣说哥说得对,怪他社会经验少,平时不大注意言行上的检点,太随意毛糙,又容易冲动。还不如保连哩。

  “晓得利害了就好,我也不想责备你,自家的兄弟不晓得么,你就是豪爽仗义,没得心眼子。招呼我打过了,没得事了。以后你各处要注意,别再闹出事来。昨天下午接的电话,你嫂子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今天早上就准备送礼的东西。我说明天乘早班轮船来的,她硬是不肯,催着我来了。”

  存扣听了眼泪就出来了,哽咽着说:“怪我……叫哥嫂担心了。”顿了顿,又问:“哥,你送的什么把他的呀?”

  存根一五一十地告诉送的东西。说顺便送了一份给陆校长,“陆校长真是个大好人,相当贴己,你在这里全靠他帮忙哩!”

  存扣说哥你把东西都送了人过年吃啥呢。他心里相当内疚。

  存根呵呵地笑起来,拍拍存扣的膀子:“我的呆兄弟!把你的事弄妥了,我心就安下来了哩,这点东西算个啥――你别愁过年没得咸肉吃,还有个把多月才过年呢,哥哥回去叫你嫂子再腌,又不是来不及!”

  存扣问哥姓钱的还说了什么,存根说噢,还说你贪玩,哪天在外面玩到半夜才回来。“还有没有……”“没有了。”存根疑惑地问他,“还有啥事?”“没有了。”存扣说。他放下心来了:和保连去吴窑的事他没讲?是忘了讲了吧,――看我哥送他这么多年货,准得意死了!

  存根说咱去望望保连,他爸带了口信的。“老进仁身体不大好啊,阴瘦。为这小伙,也操心死了。庄上开了几爿理发店,全是小丫头开的,他那老手艺不吃香了,年轻人不上他那儿剃。苦钱不容易喽;又是一个人。”

  存扣说:“走?.我去喊他出来。”

  又问:“我这事……庄上人晓得么?”

  “不晓得,你放心。电话是打到种道家的,要他来喊我后先搁了电话,我到了后等了五分钟的样子又打过来了。我今儿出来大鸣(明)大放(方)地在路上走,哪个晓得我挑着蛇皮袋是做什么的?”存根说着笑了。
 
116、老师榨学生

  钱老师的班会课使一些自知表现不好的男生发生了恐慌。钱老师在班会课上不点明地将矛头指向存扣,在小范围的班干部会议上则比较模糊地提了另外三四个人的名字。这,存扣不知道。但那几位被“钦点”的学生马上就知道了。不仅如此他们几个还马上猎犬似地捕获了存扣家人来送礼打老师招呼的事实。于是,纷纷仿效、行动起来。连续两三天,钱老师家门口出入着神秘的家长,手拎肩扛地进去,两袖清风地出来。一天晚上九点钟左右,钱老师挟着一股酒气推门进了教室,脸上红光焕发,也不讲话,踌躇满志地在行道间走了两趟,看着眼皮下黑鸦鸦埋头用功的弟子们,连说了两声“好。好!”声音意外地粗犷,是从心腑深处发出来的,低沉而中气十足。

  李中堂苦着脸告诉存扣他也送了一篮鸡蛋,被他妈妈骂了一顿不说,还挨了老头子(父亲)一巴掌。他家人说没脸来打招呼,蛋是让他自己提过去的。整整一百个,值二三十块钱哩。够他家鸡子生个把月哩。他觉得不仅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那些鸡子。他还告诉存扣:钱老师要劝退学生是老伎俩了,去年也弄过一次,同样赚了不少年货哩,还有人请他下馆子。

  “真的呀?”存扣眉峰一扬,睁大了眼睛。他想难道钱老师开班会真有这样的“故意”么!

  “哄你是畜生!”李中堂赌咒说。

  “那……最后有人劝退掉了么?”存扣问。他很想知道这一点。

  “退了一个。他没打招呼,下学期到沙沟中学上去了,人家在那里考上了本科。”

  “噢?”存扣兴致盎然。“他成绩好呀?”

  “当然。”李中堂也扬眉毛睁大眼睛了,“你以为劝退的都是不可救药的后进生呀,――你――我,差么?不差!”他在说“你”、“我”时用食指点着存扣和自己的胸口,来强调论点;说“不差”时指头又竖着,在面前从左至右一抹,动作非常潇洒,颇有外交家演讲的风度。

  见存扣颔首,他又津津乐道地介绍这位名叫周兵的同学逸事来了。说这小子白天经常旷课,到城里赶场看录相。他什么录相都看过,提到好莱坞和港台明星、各式兵器、各种武打门派,头头是道,像个专家。“还看过黄的呢!”他附到存扣耳边神秘地说,把存扣吓了一跳。他早就听说过有这种据说是从国外或港台偷偷带进大陆的黄色录相带了。想不到兴化城里居然有人敢偷偷用来放映赚钱。李中堂说周兵不仅白天旷课,晚自修经常钻到宿舍里头一蒙睡大觉,到了十二点他就来神了,一个人溜到教室,蜡烛一点,一直看书到天亮。“这五六个小说可以说是高效率。人坐在那跟个菩萨差不多,全神贯注,雷打不动!”他无限神往地回忆着说,脸上充满了崇拜。“他是我的偶像,可惜我无法学成他那样子。”他说,“不过我们班上现在有人也这样,――钱老师不是在班会课上提到过的么。”

  “真是八仙过海各有神通。”存扣心里想,这个叫周兵的真是个怪才,离经叛道,很有性格。存扣在心里不由称羡。可惜不是他的同学。其实社会的精彩需要各式各样有个性有才华的人,现在的教育都把学生管得死死的,谁听话谁就是好学生,殊不知无形中复制了多少庸庸碌碌的人。他想起在吴窑时教过他一学期的历史老师,才从师范学院分配出来,歌不会唱,球不会打,女生跟他说话还脸红,上的课如同让人喝白开水,照本宣科,一点也不生动,历史课成了许多人的“打嗑睡课”……而这位在吴窑中学考取的伙计当初是老师们公认的听话懂事刻苦的典范。可是在存扣的眼里他简直是个“软蛋”,一点儿也不像个堂堂的男人。可惜呀,应试教育是没有属于“怪才”、“偏才”们的土壤的,他们只能在夹缝中生存成长,有的就不幸夭折了,顽强的则开出了另类的奇异的花朵。这位周兵便是后者。
 
117、为老师做苦力

  元月中旬。星期天这天早上起来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天空水洗过似地,深海般湛蓝,没有一丝纤云。无风。阳光撒开万道金芒,烂漫如女孩的笑脸,暖洋洋如母亲温柔的目光,如姐姐抚摸你脸蛋时,那只软绵的手掌。

  保连昨天回顾庄家去了。他说这是本学期最后一次回家补充“军火”。存扣不需要回去,哥哥这次来给了他六十块钱,吃用开支尽够了;本来身上还有点积蓄,阿香上次来兴化又给过他三十块钱。吃过早饭他就回教室看书。大概有十个左右外地同学没回家;本城也有七八个走读生在,几个最漂亮的女生恰好都来了。他们把桌凳搬到廊檐上边晒太阳边学习,倒是蛮惬意的。存扣感到他们有些孩子气:在外面阳光底下说说笑笑,倒底是学习还是玩儿呀。然而一个人坐在偌大的空落的教室里,对比外面的一派和煦热闹又显得清冷和孤寂。“什么时候星期天才能让自己做主呢?”他想做学生真是苦,没意思,星期天本来就是让人休息玩乐,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记得小时候的星期天才是真正的星期天,那时多自由,多快活。

  在存扣手里捧着书本胡思乱想的当儿,钱老师打东边过来了。他笑呵呵地对晒太阳的同学说他家的新厨房搭成了,木瓦工都走了,到处丢下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想请几个同学去帮他收拾收拾,顺便擦擦窗户,掸掸尘,“提早准备过年!”――他开着玩笑说。“还得请几个劲大的同学帮我到炭厂拉车煤球来。家里就要断炊了哩!”同学们哄笑起来,乒乒乓乓把书本文具往抽屉里丢,跳下走廊准备跟钱老师走。存扣想不跟着去的,钱老师临走时不经意地朝教室里扫了一眼,他只好站起来,走了出去。他跟在后面。钱老师要找“劲大的”,他正好就是。

  大家嘻嘻哈哈进了钱老师家院子,听从分派任务。存扣没有进去。他不想踏进这个门。门外停着辆旧板车,料想就是钱老师借来的,存扣走过去一屁股坐到车后等着。钱老师颠颠地跑过来,递给他一张开好的煤票,笑着说“存扣,麻烦你了”;回身指派院子里另外两个同学,要他俩跟存扣一起去运炭。存扣轻松地在前面拉着空车,心里老好地有些新鲜:他们乡下不用车的,主要是没有大路,河多桥多,跟本没法使,运什么都是使船用肩。两个同学嬉笑地跟在后面,突然“咚、咚”跳到了车上,享福了。出了校门转弯向北,又拐进一条巷子,存扣看前面有两块粘在一起的断墙砖,觑准了加快步子向前,右胶轮磕上了障碍向上弹跳起来,差点没把两位兴高采烈的好佬颠下来,吓得鬼叫鬼喊地,“存扣,你害我们呀!”“没得命,把人心脏病还吓出来哩!”存扣哈哈一笑。他发现在外面做些体力劳动真是很有乐趣。

  一千斤炭装上车,回头就不轻松了。还是存扣当头拉,两个同学一边一个帮衬着往前推。也不说笑逗乐了,各人屏住气使劲。存扣像个标准的车夫苦力,俯伏着身子往前拉。走近有高低的地方提前向同伴喝叱:“注意!路不好!稳住炭!”俨然是个指挥员。人在拚着全力负重的时候才能体味到生活的沉甸,平时经常看到民工拉着满载的板车在路上艰难走过,并不以为意,不大往深处去想,现在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在使劲中想到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是像他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承受着生活的重量呀。这些人干着最粗笨的重活,然而他们却是这个世界最可敬的劳动者,像大山一样朴实和坚忍,同时又像小河一样脉脉温情。他的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的劳动者,一代一代的繁衍中到了他存扣这一代,于是他此时心中竟有了一种走近先辈的亲切来――他也在负重呀,他也在流汗呀。是的,他气喘吁吁,汗从鼻尖上凝成珠,又滴在地上跌成八瓣。

  埋头拉车的存扣忽然就想起了纤夫。他觉得拉车的形体动作其实是跟背纤大致相同的。小时候经常看到纤夫,特别是在大的交通干河上,譬如车路河。那些背纤的人光着黑黝黝的脊梁,身子恨不得伏到面前的泥土上。或一声不吭埋头向前,或昂头打着苍凉的船工号子。存扣很小的时候跟着大人上吴窑,走在车路河高高的圩堤上,他就老喜欢看着一趟趟走在很陡的纤道上的背纤人。他们或多或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穿着单薄的打着补丁的衣裳。他们赤膊:有的肌肉劲突,像头牯牛,有的则骨骼嶙峋,像匹瘦马。他听着背纤人从心肺深处喊出来的号子时,稚嫩的小脸蛋上竟浮上了成人般的凝重。他觉得那不是号子。也不是歌。是哭,不流泪的哭。以后他上学了,果真就学到一个词:长歌当哭。

  ――“妈妈,他们在哭。”小存扣说。

  ――“是的。他们苦哩。”妈妈叹了口气答他。

  ――“他们能不背纤么,妈妈?”

  ――“不背纤吃什么?他们背着生活哩。”

  现在存扣觉得他妈妈说的“他们背着生活哩”这句话简直就是一句诗。是哲学。是人生。最精练最精采最精准的语言大多来自朴实的民间。说这句话的时候,妈妈桂香就是一个教母,一个诗人,哲学家。……他想,现在载着妈妈的那只乌篷船正漂在哪方江湖上呢?妈妈,存扣想到你了!

  存扣埋着头使劲向前,思绪如潮。有着异常丰富想像力的他又把自己想成了一个东西:驴。

  小时候大队的养殖场曾养过一只驴。兴化乡下是不养驴的,也没有马和骡子,只有牛。牛都是宠大健硕的水牛,用来耕田碾场。比起牛来驴劲小多了,派不上大用场。也不知这驴是打哪儿弄来的,大队里用他来磨豆腐。把它的眼睛用黑布蒙上,它就一圈一圈拉着沉重的石磨。两扇石磨转动时发出“嘎嘎”的厚重的响声。驴头往前伸着,一步一步地走,就像此时的存扣。

  空闲时那驴系在河浜边的空地上。吃着青草,慢慢地咀嚼、反刍。它常默默地站着,面孔肃然,像个思想家。没人知道它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孤独。它眼神驯良,默默无声,能很长时间动都不动一下,像个石头。牛马骡驴都是沉默的,但不知为什么,在存扣的心目中,驴更是一种坚忍的象征。它默默地忍受生活,不悲不喜,无怨无悔。就像那些耕耘在土地上的农民。

  存扣想,我是一个农民的后代。此时,我就是一只驴。

  后来……记得是个春天。阳光明媚,芳草遍地。这只沉默温驯的公驴突然不安分起来。它跳。它蹦。它不听人使唤。它不停地叫着――这时存扣才知道这家伙的叫声竟是那么地高亢、阳刚,又是那么地难听,短促、烦躁,带着委屈的味道。“喔哦!”“喔哦!”不仅如此,它还从肚子下面伸出一条腿来。像是第五条腿。围着闲看的男人们粗野地笑了;姑娘媳妇们羞红了脸。经大人指点,存扣知道了这条怪模怪样的“腿”原来是它的尿尿的东西。天哪,它竟伸得这么长,长得就像一条腿!存扣下意识摸摸开裤裆里的小肉雀儿,感到它是那么的卑微。微不足道。有人说这只驴是“起性了”,“打春了”, “要受窝了”,“想交配了”。可是这地方它却找不到配偶。它急呀。磨豆腐的富贵爷爷吆喝着来牵它,不曾想它突然腾起了蹄子,正好踢在老人的裤裆里,卵子踢破了,卵蛋子儿都淌了出来,没送到医院人就断气了。……

  存扣正胡七糟八地想着,脚下机械地挪动着步子,不觉就到了钱老师家的院门口。
 
118、毒蛇惊魂

  “吃苦了!吃苦了!”钱老师从院里快步跑出来,帮着扶着炭车来到新厨房前;招呼他的女儿亚芳打热水给三个人洗洗。“热煞了,吃了大苦了!”他不过意地说。存扣当仁不让地先洗了。存扣捏住茄克衫拉链“唰”地一拉到底,脱了担在塑料晒衣绳上。身上的溽热透过毛线衣针孔,在阳光下腾腾地冒着白气,干脆也脱了晾在绳上。上身上就一件紫红色运动衫。坐在一张长凳上歇息。他扫了一眼大扫除战场:堂屋内的方桌、椅子、茶几、木制面盆架等零零脑脑的家什全搬到了廊檐上,几个女生捏手捏脚地在用蘸了清水的破布擦洗;室里尘灰蒙蒙,有男生在里面掸尘;窗台上各有两个男生,或站或蹲,手攀着防盗钢筋,细心地擦试着窗玻璃。剩下的人把屋东山靠着鹅棚的简陋贮藏室里的杂物往新厨房里顺――新砌的厨房很长,西头充当贮藏室。人来人往,院子里大概很少这么热闹过,人人都显得很积极,很热心。存扣看到玻璃茶几上有一包拆开的“牡丹”烟,心想此时弄根抽抽倒是蛮舒坦的。但它马上把这奢念转移了开去。他站起来对也坐着歇气的两位弄炭的同学说:“好了,继续干,往里头搬!”

  一千斤炭搬好码齐了,三个人又热出一身臭汗。腰酸得不行。重新洗手洗脸。沾了水的湿头发叉开手指住后梳梳,像打了发乳似地精神。英姿勃勃。存扣站在院子当中撩起运动衫下摆上下扇着风(这是他做运动出汗时的习惯动作),汗津津的腹部闪现着。簸箕样的肚脐眼儿;六块大腹肌像小孩拳头似地整齐地排成两列,在阳光下泛着油亮,漂亮至极。存扣看唐诗君吴妈她们眼风往他身上掠过来,便停下手,不扇了。

  存扣眼光突然落在西面花台的墙上。铁钩上钩着一只腌猪头和一只腌猪腿。猪拱嘴里含着自己的那根尾巴(兴化乡下买猪头搭猪尾巴)。那猪腿连着屁股座子足有十七、八斤重,下面有菜刀割过的齐崭的新痕,紫红泛亮,想必已经享用过了。存扣心里就愤懑起来:那是他嫂子腌的咸货呀!现在,却因为他的原因,挂到了人家的墙上,吃到了人家的肚子里。猪眼睛闭着,很安详,像在熟睡。白白的睫毛很长,粘在眼睑上,细看又像哭过似的。记得小时候每年大年三十,妈妈吃过中饭就开始用大锅煮腌猪头,还没熟哩,那股咸香就把存扣的馋口水勾出来挂在下巴上粘得老长了。妈妈把猪头捞出来拆骨切肉:耳朵、口条、尾巴摆冷盘,其余的头肉放红枣红烧。存扣站在切肉的斫板旁边,等着妈妈时不时拎上一块冒着热气的好肉填进他的嘴里……如果还腌有猪蹄膀,那是不大舍得瞎吃的,等来了客割下一块做大菜,烧黄芽菜,烧青菜苔子,或者跟河歪(河蚌)一起烧。自家吃时只割半块豆腐那么大一小块,切得薄薄的,跟老咸菜一起放在饭锅里炖,饭熟肉熟,从锅里端出来油汪汪的,特别下饭,那汤泡饭更是香……

  “妈呀!”“蛇!”

  这时屋东山蓦地传来了摧人心胆的惊叫声。原来在挪旧贮藏室角落里的大米缸时,从缸后面竟蜿蜓游出了一条纹彩斑斓的赤练蛇来。足有米把长,蛇头昂着,鲜红的信子飞快地一吐一缩,圆圆的绿豆眼里泛着凶光。五六个人吓得没命似地逃出门外,从地上拾起竹棍木棒,对着那蛇,虚张声势。那蛇游到门槛下面却停下来,与外面人静静地对峙着。女生们伸头探脑过来一瞅,马上尖叫着躲到男生后面。

  在房间里收掇的钱老师过来一看,脸顿时变了色,叫道“打呀!快把它挑出去!”几个男生壮着胆试图接近,那蛇却又高昂起头,蛇信子火焰般地伸缩,像随时要扑出来的样子,便个个畏葸不前了。存扣走过来拔开人群,斜步上去,一探身左手闪电般伸出,扣住了蛇头,提了出来。男女生哇哇地朝后直退,围在钱老师身边――好像以前革命现代京剧中的战士们聚集在英雄主角身边一样――说不清是在保护,还是借以壮胆。

  被存扣死死扣住的赤练蛇愤怒地张开大口,露出和身体不成比例的深邃阔大的口腔。鲜红的肉色,白森的尖牙,让人看了恐怖。它身子朝上一甩,卷上了存扣捋起的前臂,缠绕,使劲,众人一阵惊呼。存扣神定气闲,叉开双腿,静静提气,缠着蛇身的左臂缓缓前伸,目光盯着蛇头,眉头一耸,一声闷哼,同时左拳一紧,一振臂,只听见咯咯咯一阵错响,那蛇蛇身顿时一节节沓挂下来,委顿不动了。存扣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碗片,在蛇颌下面“吱――”地划了一个缺口,拧住蛇皮狠命往下一扯,蛇皮被完整地撕下。蛇身白皙而柔软,无力地扭动。一众人鬼声辣气地喝起采来。女生们还鼓起了掌:“哇,好神勇哎!”存扣虎起脸对钱老师说:“要不要?”“要、要了做啥子?”“吃呀。大补!”“不不,不要。快扔,扔了!”钱老师连连摆手。

  存扣一扬手,那条裸蛇朝废河上空中飞去,像段绳子似地翻折着身子。存扣多么希望这银白的蛇身霎那间化为岳飞手上的沥泉神枪,一个筋斗腾上去抢在手中。骑白马,端银枪,威猛凛凛……“啪”地一声,那蛇从空中掉落河面,沉了下去。存扣的臆想也如水面激起的层层涟漪慢慢消失了。他到水龙头上洗手,钱老师凑上来感激地说:“存扣,谢谢你!”存扣淡然一笑,出人意料地拿过钱老师才点上的香烟,叼在嘴上,吸了一口,在肺里憋了一下,朝空中“噗”地吐出浓烟,然后还给了他。钱老师怔住了。存扣取下晒衣绳上的毛衣和茄克,往肩上一担,轻声说了句:“我走了。”大踏步走了出去。

  存扣在往外走的时候,感觉到后背上有温热的目光印上来。像一个个吻。
 
119、不祥的梦

  这天晚上存扣横竖睡不安稳,黑暗里睁着眼睛,面前老是晃动着早上发生的事情。他想人与人之间确实需要接触、沟通、示好甚至……示爱。如此才能理解、信任和默契。像早上帮钱老师干了点活,他就忙前忙后地招呼,高兴得颠颠的。倒像个老小儿了,现出了亲和天真的本性。人的性格往往是由多元组成的,看你怎样去触发其积极的部分。人往往在复杂的社会中自觉不自觉地戴上一付或冷漠或矜持或做作的面具;把自己脆弱柔软易受伤害的真实的部分藏在厚厚的铠甲里面。像裹着茧的蚕。你得去融化,去轻揭,用帮助,用尊重,用爱。他有些庆幸早上好在跟着去了,因此缓和了不少师生关系。这是必要的。

  他心里隐隐不安的是对那条蛇的态度。

  其实那条蛇本来没必要处死它的。

  ……这条蛇从冬眠的酣睡中惊醒。它条件反射地游了出来。它懵懂而慌乱。当它看到面前刺眼的阳光和喧?的人阵时,它一激灵,真的清醒过来。随即试图游向户外,逃向河边的芦丛和泥沼。它虚张声势,作出凶狠的样子:昂头,张口,伸吐着红信子。它心里其实很虚弱:一条卑微的蛇是无论如何不能跟人――这世上最可怕的动物――相抗衡的。它只不过想以它丑陋的另类的貌似狰狞的外表吓住对方,为自己开出一条逃命的路径。因为它是一个母亲。它正在酣眠中默默孕育着它的宝宝。如果它也有梦,它的梦一定也是五彩缤纷的,是安详是温馨是甜蜜的。可是它突然就被人扰了清梦。它置身于赤裸的阳光和目光下面。它一阵眩晕。

  它以门槛做为屏障,愤然昂起了头。――试图做出猛龙的模样。

  可接着就出现了一个威猛的少年。他面冷如铁。没等它反应过来,就被他矫健地擒住了头颈。它知道完了。它的心里充满了悲哀。

  但它还要做最后挣扎。它是一个母亲,它必须捍卫显然已很渺茫的生的权利。它奋起全力折拗起身体,缠住少年的手臂,死命地往肉里勒。

  可这是多么的徒劳,它被强健的胳膊振开了。它疲软得像一根绳子。

  当它的画皮被生生撕脱的时候,它用最后残存的一点点意识,无奈地扭动了一下。它被送上天空时,已是无生命的一截肉棍。

  一切都结束了。

  就几分钟时间。有时候,幸福和灾难,生与死,它的距离就是几分钟,乃至更短。

  生命无常……

  当存扣把这条赤练蛇锁住拎在手里时,他看到它的腹部有些鼓凸,心里便有些疑惑:这是条腹中有蛋的母蛇?那时刻他本来打算是把它远远地扔到东面的河中放它一条生路的,让它远远地逃去,另觅栖身之处。――但是当他从对沉睡的猪头的和沉默的猪腿的缅怀和回顾的氛围中猝然走进赤手捉蛇的凶险境地,好像是应激反应,他的精神已刹那间进入一种亢奋之中,他手里扣着大蛇的头颈,恍惚变成了故事里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的大英雄,充满了豪迈和快意。他本是个充满幻想的人,常常在自己臆想的情境中迅速转变角色,而不能自拔,感觉上就像真的一样。当他看到男女同学群星拱月般地把钱老师围在中间,心里面涌上了无名的愤懑和冲动。这时候那条冰凉的大蛇竟翻卷缠上他的裸臂并深深勒进他的肌肉,他愤怒了:你竟敢挣扎,竟敢藐视我!这条蛇就不幸成了他藉以发泄内心积郁的对象。屠杀的念头(人类报复的天性)蛇一样游了出来。他振开蛇身,活生生地剥了它的皮,像个熟练而冷静的刽子手。

  然而,剥了皮的蛇嫩白如玉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时,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它腹部的鼓凸。这时候他的心里潮上了悔意和沮丧。无法挽回的结果再次让他寻找迁怒对象:他虎着脸,带着责难,带着戏谑,带着挑衅,对钱老师:

  要不要?

  要、要了做啥子?

  吃呀。大补!

  不不,不要。快扔,扔了!

  钱老师慌张地连连摆手。存扣心里的悔意和沮丧顿时被恶毒的快意所替代。他在精神上拔得了一次头筹。他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那条已经毫无知觉的蛇便飞上了半空。他挟着为钱老师做了半日苦力的恩惠和替他家勇除毒蛇的余威,匪夷所思地、极其精准地略带亲昵地(像朋友)用两个指头捏过钱老师手上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并让烟雾在肺室中游动三匝,再浓浓地喷吐在灿烂的阳光中。他把香烟递还给了有些发怔的钱老师。他的精神强势到了顶点。他温柔地对钱老师说:“我走了。”

  他把衣服担在肩上,飘然而去。

  他走了,他只收获了钱老师的一口香烟。他觉得满够了,足以抵偿他拉煤的辛劳和斩蛇的功劳。

  他离去时感觉到了肩背上的目光。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收获。但他心里是欢喜的。他依稀懂得自己实现了些什么,证明了些什么。

  唯一使他感到不爽的是记忆中那条?蛇微凸的腹部。像块生冷的馒头,堵在他的心里。

  于是梦里这条蛇游了出来……

  被揭了斑斓画皮的赤练蛇肌白胜雪。如裸体的美人,不安地扭动。

  她在扭动。她的旁边,那个嘴里滑稽地噙着自己尾巴的猪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睫毛麦芒般地炸开。像笑,猪拱子往她身边移动……

  她在扭动。白皙而柔软的身体,如女人的腰。她真的就扭成了人形……

  美人胜雪,如花胴体……

  是……阿香?

  那真是阿香。她痛苦地扭着裸体,泪光盈盈。她向存扣伸出了柔滑的藕臂……

  他的手伸向她,要握住她的手……

  这时候却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臃肿的胖人。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头颅部分好像没有……像一个谜。

  他伸出了手臂,十指粗壮,袭向裸体的阿香……

  “哥哥!”阿香惊悚地唤存扣……

  存扣从床上折拗而起。他醒了,遍体汗淋。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脑子里急速地搜索,那个似曾相识的肥胖身影。“他是谁?他如何出现这梦中?”

  静夜里他听到下床的同学发出一声呢喃。含混又响亮。

  对面的工厂里机器的运转声有节奏地传来。如同打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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