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成长史:《元红》(ZT)

120、情人的信

  存扣哥哥:见信如晤。哥哥,我告诉你个事儿,你可不要骂我: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全说给立珍姐听了。我实是是忍不住!你的吴窑之行把我投入了快乐的漩涡,无从自拔,也不想自拔。我早上起来就想笑,嘴一张就要唱歌,我得找人来分享我的感受才行,否则会憋死的。立珍姐当然是最好对象了。我说给她听了,羞得把头都埋在她怀里了。她很爱听,还笑着催我:“还有呢?还有呢?都老实招供出来!” 我和盘托出,滴水不漏,什么都说给她听了。可是我说完了,她倒又笑话起我来了:“不得命噢,你(这)个黄毛丫头!你(这)个小精豆儿!人小鬼大!色胆包天!你晓得咯?你差点做出我们大人的事来呀!这么急呀?这么熬不住呀?怎么好噢!怎么好噢!乖乖!没得命!叫你趁黑去望望存扣的,想不到差点……真把人吓死了!”她这一说我又羞又急,又气又悔,恨不得想哭:不该告诉她的!以后被她抓住这个把柄还不是想笑话我就笑话我……哥哥,我咋就熬不住要说呢?我咋就这么信人哄呢?呜呜!

  哥哥,我想你!你才走我就开始想了!你也想我吗?肯定想的,阿香这么好,哥哥能不想么!可是我要哥哥白天不想好么,白天想了什么事都做不好了,你可别因为想我而影响了学习呀,那我真可就成了罪人了。你晚上想。晚上想最好,一个人睡在铺上,灯一熄,眼一闭,咋想都能。(哥哥,你可别瞎想呀。嘻嘻!)我天天晚上想你起码要到十二点,做梦还是和你在一起,瞎梦哩,梦到……(不往下写了,好羞!)做梦真好,可以把以后的事提前来实现,跟真的差不多哩……

  哥哥,别怪我偷偷写信给你(立珍姐不准我写),我实在是真是忍不住。因为阿香太想你,太爱你,怕老不联系你说不定又会淡漠了我,我所以要写信提示你。你不会怪我吧?不会的,因为哥哥爱我,会理解我的。离期末考试不远了吧,祝哥哥考出顶刮刮的成绩来,放假上吴窑来看我!

  想到这里我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哥哥,晚上你还睡到我的小屋里去(我把它取名为“爱的小屋”),我睡客厅沙发,等到半夜……不写了,再写就是阿香撩哥哥了。

  千言万语要对哥哥说,说也说不尽。我掰着指头数日子,盼望你早日放假!

  再见,存扣哥哥!我最最亲爱的哥哥!好哥哥!

  你的阿香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八日

  存扣寄回了阿香一封信,信封里却没有装进他一个字。是张精致的贺卡。打开贺卡里面有现成印在上面的一首诗:

  亲爱的想跟你说的话有千言万语那就不如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说只要让我们彼此凝眸一分钟只要让我们轻轻拥个吻――最好是个春天,在无风的艳阳下草也青青花也芬芳

  世界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了

  存扣挑了这只贺卡投进了信封,他觉得里面这首诗正好可以代表他的心声。如果要他回信,他知道,只要写上一个“阿香”的称谓,他就肯定收不住笔了,不写十张八张信纸是下不了山的。

  还是等到放假吧,让我养息几天,再带着过年的滋润劲儿和春天的新鲜气儿相逢于吴窑吧。那时我们“凝眸”,我们“拥吻”,我们在“爱的小屋”耳鬓厮磨,絮絮地诉说“千言万语”,才是最从容的呀。眼下,就让我一门心思地复习迎考吧。

  但阿香的那封信却置于枕头底下的垫被下面,临睡前拿出来逐字逐行地读一遍。每个字都花枝乱颤。每个字都是阿香的笑脸。

  存扣的白天就特别地有劲。

  这封信就像一张护身符,像一根定海神针。期末终考,存扣排名全班第八。

  保连名列十四,欢天喜地的。两人寒假打道回府时,在轮船码头炒了两只小菜,一人干掉一瓶“二两五”。

  形势一派大好。
 
121、父子亲情

  “老瘌疤”进仁对儿子这学期的表现相当满意,他深谙在每年都有五六十个学生考中大中院校的板桥中学文补班里,排名前二十名意味着什么。――那是班上的尖子,是重点大学的人选!这小子,考了第十四名,显然是发了狠、用了心、吃了大苦了。看来八六年他家保连还有桂香家的存扣要在庄上放两个大大的响炮仗了。他高兴地带儿子到供销社买了一件眼下最时式的皮茄克,带毛领子的。那毛领子用4个钮子扣着,天暖了可以取下来。保连很是喜欢,当时就穿起来,马上就显得精神得不得了,“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是一点也不假。从供销社出来打街上往家走的时候进仁竟要搭儿子的肩,保连不习惯,不肯,肩一甩走在了前头。瘦巴干叽的进仁夹肢窝里夹着存连弃穿的旧棉袄,亦步亦趋跟在儿子后面,笑咪咪的,那样子像极了《儒林外史》中的胡屠户。腊月二十八“辞年”祭奠祖宗亡人,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供着香纸,蜡烛,猪头,光鸡,鲤鱼,挂面,糯米圆子,豆腐,块粉,进仁把保连的成绩报告单小心地摆到当中央,嘴里轻唤着:“爷爷奶奶?!老头老娘?!巧英妹子?!你们来看看?!我家保连有出息了?!请你们在下面多多保佑他,考个好大学,替祖争光,荣耀门楣呀!”说完颤巍巍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每次都把额头点到泥地上时,那屁股就滑稽地高高撅着。站在后面等着磕头的保连眼眶不由湿润了。他接替了父亲,三个头也磕得恭恭敬敬地,就像祖宗亡人团坐在桌的四围,笑眉笑眼地瞅着他。

  除夕之夜,父子俩饭桌上对面而坐。烛光摇曳,炉香袅袅。满桌的鸡鸭鱼肉,各种时鲜菜蔬。保连排出两个青花酒碗,拧开一瓶“洋河大曲”,替自己倒了半碗,又哗哗地往爸爸碗里倒,仿佛倒开水似地。他晓得爸爸能喝,何况又是除夕,何况又是好酒。平时爸爸都是到酒坊打八角钱一斤的大麦散酒喝,他年纪大了,老手艺不吃香了,又供着他上学,舍不得喝好酒。进仁张着骨节嶙峋的瘦手遮着碗面:“够了。够了。”饶是保连瓶口抬得快,还是洒了些酒爸爸手背上。

  保连双手平端起酒碗:“爸,我敬你。祝你福如东海,祝你身体健康!”

  进仁也向儿子端起洒碗:“乖乖,爸爸祝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学习进步,今年考个好大学!”

  保连嘴稍微呷了一口,酒面就矮了半公分。进仁含笑看着儿子,心想这娃又是个喝酒的好佬。他端起酒碗还没沾到唇边,眉头就发皱了,勉强咪了一口,“咕嘟”一声,生生地咽下肚去。

  “爸,你咋不敞开喝?这酒不丑啊。”保连说。

  “是不丑,‘洋河’么。”进仁说日鬼,他这么个好酒的人,不知怎地,这小半年闻见酒味就冲头脑子,不大想喝了。“也许是老了,喝不动喽。”

  进仁搛了个大斫圆放在儿子面前的汤匙里,要他趁热吃。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点上。

  “爸,你不老哩。就是瘦了,比暑假时瘦多了。又黄。莫不是身体有啥问题,你可要去查一查呀。爸。”保连边吃斫肉边说。

  “是要去查一查了,看来。饭量也减少,吃在嘴里不香。身子发虚。”进仁说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去东台,认真查一下。

  保连说身体有毛病不能拖,要爸爸明后天就去。

  进仁笑了,说呆小伙,过年呢,不作兴新年头上就看病。他想了想,说过了十六夜(元宵节)去吧。

  保连在那碗咸鸡子里捞出一只鸡腿,搛给父亲。“爸,酒不想喝,你吃菜?!”

  “鸡腿该派是伢子吃的。” 进仁又把鸡腿搛到儿子的汤匙里。他从鸡碗里夹出鸡头来,说:“鸡头鸭爪,大人最欢喜啃。‘一个鸡头三两酒,两个鸭掌打不走。’――下酒最好了。”他侧过头,一口咬掉了鸡冠子,咂巴咂巴嘴,很香的样子。

  进仁慈爱地看着儿子:“一晃眼,长这么大了。过了今晚就二十二(岁)了。要是在从前,爸早抱孙子喽!”他眼睛发亮,对保连说:“你这次一定要考个好学校――四年一过,出来就结婚!”

  保连能喝酒,但哪怕喝一口酒脸就红。上次钱老师抓住存扣喝酒的把柄其实是从保连脸上瞧出端倪的。听爸爸这一说,红脸更红了。在这种时候――除夕夜――父子俩面对面吃团圆饭,保连就格外体验到亲情的温暖和可贵,体验到父亲对他的挚爱。他把鸡腿搛起来要啃,又放了下来,低着头,难过地说:“爸,都怪我。要是我今年考上了你精神哪会这么差?是我不争气。”

  进仁说不怪你,头一年能考成这样不错了。存扣不也没考上?不过就差几分,就算硬挣上去也未必能考上好学校。说他当时把保连估的分当了真,心里欢喜,就在外面说了,哪晓得……“自从把你弄到草潭去,爸在家里硬生生等了五年啊,我就是要证明我娃是好样的,我娃不是杂碎……”

  “别说了,爸!”保连流着泪说,“爸你放心,今年一定会考上的!爸你放宽心……”

  外面起了小风,像是要下雪。礅在院子中间梨树下面半人高的斗香被风一吹,香头忽然燃了起来,熊熊的火。进仁忙过去吹灭了火头,小心端到廊檐下面。远远近近有鞭炮在炸响。巷子里有孩子在奔跑,欢声笑语,大概是吃过年夜饭赶紧往有电视的人家去了。保连晓得晚上八点中央台有春节联欢晚会,但他不想去看,爸爸整年累月地孤零零在家,就盼个假期和儿子团团圆圆在一起,除夕夜他更要陪爸爸,谈谈家常,接香守岁。菩萨面上的千响挂鞭和剥开药捻子的“冲天炮”已准备好了,等到子夜,他要亲手燃放它们。

  爆竹声中一岁除,它带来的唯有希望。
 
122、见不到恋人

  腊月二十四这天中午妈妈桂香准时回来了。盍家团聚,高高兴兴。桂香马上加入晚上“送灶”的预备中:铲阴沟,扫院子,清理厨房,掸尘,炸豆腐,做糖饼……她指派存扣:“你去老八队望望,看秀平的哥哥有没有从扬州回来。一个老一个瘸的,去帮人家掸个尘。”

  存扣来到老八队。推开那个熟悉的院门,他就屏住气,有一种马上可以实现的期待:一个女子――那苗条健美的身形,那可亲可爱的笑脸,脸上浅浅的梨涡,一根长辫子挂在屁股上,另一根则搭在浑圆丰满的前胸,阳光下灿烂的糯米牙……――袅袅娜娜地迎出来,亲切地叫他:“存扣,你来啦!”可是,这个人,不会出现了。存扣只看到穿着天蓝色偏襟旧罩褂顶着褐色方巾的来娣婶妈。她正举着一根芦竹,竹杆头上绑着一个草把,吃力地在室内掸拂尘垢蛛网。存扣喊了一声“婶妈”,她茫然转过头,看着存扣,愣怔着,好像她正陷于某种情境中,不能很快走出来,几秒钟后她才恍然醒觉,马上舒开慈祥的笑脸:“哦,存扣啊!好乖乖,你放假啦,来望我的呀!”存扣一听喊“乖乖”,鼻子泛酸,眼眶中就要潮出泪来,忙顾左右而言他:“嗯哪,婶妈。――秀珠哥还没从扬州回来呀?”“没有哩,这小伙,都到今儿了,还不家来,把人焦煞了!”来娣说着把芦竹掸子挨在墙上,搬出张竹椅出来吹吹干净要存扣坐,问道:“你妈家来啦?”存扣说妈也是刚到家;秀珠哥准是生意好,扯住了,“今天不家来,明天也准家来。婶妈,你不要焦,家里有啥事我来!”说完就进屋拿起竹掸子干起来。来娣站在旁边抹眼泪:“我的乖乖,晓得婶妈要掸尘。”摘下方巾系在存扣头上:“别嫌难看,头上落灰哩!”

  从老八队回来的路上,存扣百感交集。不知不觉秀平姐走了快跨三年了。如果她在的话,这世上很多人不是这个样子。像来娣婶妈家,多孤寂,有秀平在,里面笑也有,乐也有,一片生机呀。死者长已矣,但却给活着的人带来万千的愁苦,还有思念,还有痛悔。但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间,世事无常,谁也预料不到。存扣真希望这个世上永远是一派和平安乐,没有疾病,没有厄运,人人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亲情永驻。那才叫世界,才叫人间。

  存扣就想起阿香来了。阿香盼着放假存扣就去看她呢。本来存扣设计春节后去吴窑的,那时身上穿得簇新的,带着过年的喜庆味儿,见了面,真是两个新人儿!可这时存扣忽然就捺不住了;更何况――不能让阿香天天空等呀,她会焦得哭起来的。他舍不得她焦。他要早点去看她。他想明天就去吴窑,正好去买身过年衣裳和鞋子――他到庄上供销社看过了,可供选择的衣服和皮鞋种类都太少,而且土气,他看不上眼。他想买套西装穿穿。

  他马上设计明天的安排:早饭后去保国家借个自行车(他已经在兴化骑熟了同学的自行车了);骑到吴窑后到百货公司选购西服和皮鞋;到老浴室洗个澡(进了腊月二十四浴室很早就开汤了);在端午桥下有名的“小丫理发店”剪头,吹个风;末了,精精神神地去药厂找阿香。

  和阿香的事哥哥在兴化没听到风声,存扣也反复叮嘱保连在外头保密的。他不准备告诉家里人,现在还不适宜。适宜的时间也不远了,高考后啥时拿到录取通知啥时通知家人――我要订婚!

  高考得中――贺二十岁――订婚。三喜临门。那才叫喜上加喜又添喜。

  存扣田间土路上骑着自行车。他骑得很快,顺着路面的高低宽窄优游地摆弄着车子,像玩杂技。一块板的水泥桥也不下车推,一穿就过去了,胆子变得出奇的大,一点儿也不怕。

  阿香那封来信又像笑脸样浮在眼前。想着其中的内容存扣笑出声来:这丫头,想得倒美!两个人见了面,顶多在哪个僻静处偷着抱下子,亲下子嘴,至于过宿――睡在“爱的小屋”里等到夜深,她偷偷溜过来――是断断不可能的。还没请三媒六证,啥仪式都没做,人家怎能容他在家里过宿?更何况不是在她自己家里而是在姑父家。更何况就要过年了哪家都要讲个忌讳。更何况区区十里路的行程根本没有理由在人家过宿。真是好幼稚!但存扣就喜欢她这种天真的憨气。

  到了吴窑,买了西服皮鞋,洗了澡,剪头吹风,还搽了雪花膏。存扣骑车来到药厂。传达室师傅问他找哪个,他说找阿香,问找她甚事,他说是阿香的同学,是她要他来找她。师傅朝里面一幢楼一指,说二楼,最西面一间,厂长室。存扣就推车进去了。

  上了二楼,从走廊里走到最里面,透过门上玻璃看到室内只坐着一位姑娘,正在埋头填着报表样的东西。戴着露指头的毛线手套儿。存扣敲门进去,那姑娘瞟了他一眼问:“你找哪个?”手上却不停。

  存扣说找阿香。

  那姑娘停住笔,盯存扣看,笑起来:“你是存扣,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存扣很惊讶。他怀疑这姑娘是他在吴窑上学时校友,所以认得他。

  “有人在我面前说过你几百遍了,耳朵都生茧子了!”那姑娘爽朗地说。拉开旁边的抽屉,在里面哗哗地翻。

  “她人呢?”

  “你别忙,我拿个东西给你。”那姑娘从抽屉里终于翻出一封信来,交给存扣。

  “这是阿香关照我给你的。她说你肯定来的。”

  存扣心里有些紧张。信没封口,他从里面抽出一张药厂的专用信笺来。

  哥哥:

  真是对不起,我跟张厂长和供销科的小陆去杭州出趟差,三五天的样子(最多二十八夜就回来)。你大年初三来我姑父家看我,初四厂里正式上班。对不起……

  见存扣失望的样子,那姑娘在旁边咯咯笑:“咋?不开心了?伤心了?哈哈,就几天么!张厂长带他出差,是重点培养她哩,我也想去,可他不带我!”

  “你们厂长对她倒是蛮照顾的。”存扣心里有些酸溜溜。

  “是呀。――你这人,咋这样说话?她是他侄女儿,当然要照顾啦,胳膊肘向内拐么!她又乖,不像我不讨喜,只好留守在这又冷又空的办公室。”这姑娘说话快言快语的。

  存扣微笑:“你是秋红?”

  “你咋知道的?”她兴奋地问。轮到他惊讶了。

  “我啥不知道?”存扣也买起了关子,“我知道你好久了。”

  上次在“爱的小屋”阿香存扣说过她在药厂里有两个非常要好的姐妹,一个叫吴秋红,一个叫郑春兰。虽然阿香没有提到她们的特征,但凭他直感认定这位爽朗有趣的姑娘就是吴秋红,想不到蒙对了。看她乐,他也乐。

  “肯定是这死丫头告诉你的!”秋红问:“她咋描述我的?”

  ――有些紧张兮兮的哩。

  “说你们是好朋友呗。说你人好,说你长得漂亮。”真是人以群分,存扣发现阿香的姐妹也是一样的天真可爱,这让他轻松,亲切。他无中生有地回答她。他知道女孩子信哄,爱听表扬话。

  果然秋红开心得脸上绯红一片,高兴得直笑。“看你们两个巧嘴儿!”她说。突然像想起什么:“你中饭还没吃过吧,我带你到食堂吃!”说着就站起来。

  “不了。”存扣止住她,“我骑自行车来的,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他低头看桌上台板下面的照片,指着中间一个中年人问:“这人是谁?肉头肉脑的。”

  他觉得这个男人在哪儿见过似的。矮墩墩,大肥脸,大肚皮,大包头,西装草履的。没来由地感到有些讨厌。

  “哈!‘肉头肉脑的’!瞧你说的!这就是张厂长,阿香的叔叔!”

  “噢……”存扣心里说:就是这人啊。张厂长。

  存扣往回骑时感到这车有些不好使似的。他怀疑气瘪了,下来用手捏捏前后胎,急绷绷的。他恹恹地骑着。在一条窄道上一不小心,车轮滑进了麦田,身子扑出去,撑出一手绿浆。挂在笼头上的包装袋扔出老远。

  很狼狈。

  幸好没人看到。
 
123、接连失望

  大年初三这天早上八点多钟存扣到了吴窑。是坐庄上私人班船过来的。除夕后半夜下了好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苏北平原。早上,田野的路埂冻得硬邦邦的,太阳一高冻土变软化烊,到傍晚重新冻硬――这一过程要延续好些天。化烊的时候土路上烂乎乎,粘滋滋,走路都吃劲,更别说骑车了。

  今天阳光普照,天地间一片澄明,喜气洋洋。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乡的那些老镇子都另辟了新大街。百货大楼,新华书店,邮电局,银行,农贸市场,日杂店,皮鞋店,布料店,时装店,理发店,小吃店,录相厅,桌球室……使街道两边一派繁华。宛若小城市。原先的老街或改造,或退居二线,跟新大街比起来实在过于寥落了,冷冷清清。如年迈位苍桑的祖母,面对着花枝招展的新媳妇。让人感到时光流转的无奈。但老街却是沉着的,温情脉脉,脚踩在久远的条石和陈旧的砖块上,会让你心中充满古意的安详。

  存扣走到老街中间的幸福饭店站住了。饭店门檐下挂着新牌匾。这是当年祥哥显过身手的地方。他和秀平在这里吃过一次饭,她姐夫大勇请的。那是存扣和秀平最后的午餐。一晃快三年了……此刻老八队北面那个孤岛样的垛田上,秀平的坟茔必定还覆着残雪,沐着金色的阳光吧。

  存扣从幸福饭店这儿向北走去。这条巷子通向棉(花)加(工)厂正大门。阿香姑父家就在厂东面的一条巷子里。漆成银灰色的工厂大铁门关着,里面悄无声息,静得让人不适应――热闹了一年,春节它也该歇上几天。从厂门口折而向东,才走了几步,存扣就看到前面的巷头上转出两个人,存扣马上叫起来:“立珍姐!”

  是立珍和她的丈夫。从她爸妈家出来的。

  立珍也惊喜地叫起来,“存扣!――你咋来啦?”

  存扣说来看阿香的,她要他今天来的。“她人来了么?”

  “她人没来,病了哩,还在家里哩!”立珍带着歉意说:“真不巧,你今天看不到她了。”

  “她咋病了呢?”存扣着急起来。有些沮丧。

  “唉,别提了,过年前洗澡……受了凉……冻的。”立珍安慰存扣:“你别急,不要紧的,过两天就来上班了。”她要存扣初六再来,到时阿香准到了。

  存扣脸阴了下来。上次来看不到她也就罢了,这次还看不到。――什么虎年呀,开头就不顺!

  “别不高兴了存扣,”立珍笑道,像哄宝宝似地对存扣说:“跟我家去喝个早茶。”推了推爱人:“你个老实人,对存扣客气客气?!――他是我兄弟,也是你兄弟呀!”

  “不了,阿香不在我就不去了。”存扣说。

  “还是进屋喝口茶吧,都到家门口了。”立珍的爱人说。

  存扣还是婉拒不去。立珍拉着他的膀子就往家走,“也不作兴啊,到了家门口也不进去,还认不认我这个姐姐!”她笑着对爱人说,“你看我这兄弟,穿一身西装多帅气,都跟周润发差不多了!”

  存扣喝了茶,吃了百叶干丝,还被逼着吃了一碗芝麻圆子。立珍的爱人陪着吃。存扣吃得身上也暖和和的,好像中饭也不要吃了哩。存扣瞥一眼院子里阿香睡的“爱的小屋”,门框上贴着一付对联:

  杨柳万缕舞春风紫燕成双报喜庆

  存扣心里不由埋怨:阿香,你真是的。

  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初六这天存扣又去了吴窑,径直去药厂,到厂长室。他心里很激动,透过门上玻璃朝里张望,却不见阿香。只有秋红和一个秃顶老头在里面。存扣推开门,还没开问心里就开始泄气。问秋红,果然说阿香还没来。存扣心里都有些冒火了,立珍姐说她初六准来的,她生病还没好么?不就是受了点凉么?就这么娇气,男朋友都不能来见了?赖在家里干什么?那笆斗大的庄子过年有什么玩头吗?存扣脸阴得像天上的冷云,也不答秋红猜测“她明天肯定要来的”,在办公桌上抓来纸笔,在上面飞快划下一路行草:

  阿香:腊月二十五。大年初三。今天,初六。三次兴冲冲来,均不见你。病还没好么,还没好就在家里多养几天,不必挂念我了。我走了。我不来了。我初八就得去兴化开学报到了。

  存扣一九八六年二月十四日

  刚想搁笔,想了想,在下面又补上一句:

  注:我气。可是又不好怪你。所以更气。我走了。

  请秋红转交阿香。秋红接过留言条,脸上有些讷讷的,替朋友过意不去的样子。刚想说什么,存扣已道了声“再见”转身出去了。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他咚咚咚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是带着情绪的,听得出来。

  秋红把留言条展又开来看了看,轻轻摇了摇头。

  她可能在想:阿香,你让你存扣哥哥大大地失望了。你这丫头!

  存扣回到顾庄时心里还是郁闷难遣,走到保连家去,发了一通怨气。保连却正色批评他:“你怎好怪她呢?她那么爱你,不可能好好的不想见你,让你老跑白头。肯定是比较严重。你不体贴她,反而倒埋怨她!她心里比你更着急哩,说不定还要哭哩!你不跟她想想,还急急呛呛得这样!”

  存扣低头不语。被保连抢白了一顿,他心里反而好过了些。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他抬头说。

  “――多么想她!”保连接过嘴,“这我知道。我很理解。但是你不好怪她!”
 
124、病中时光

  吴窑制药厂大年初四正式上班,张银富厂长在初三这天上午九点多钟来到阿香家里,看她仍病恹恹的,团在被窝里。她妈巧凤正拿着汤匙喂她一碗奶奶刚熬出来的酽酽的生姜红糖茶呢。舀一匙,吹一吹,再送到她嘴里。如此反复。阿香头发有点儿乱,几缕发际沓挂下来,圆润的脸上有些发白,启着小嘴儿等着妈妈送茶――不胜怯弱,楚楚可怜。像病中的林黛玉。

  张厂长在房门口看得呆了,打趣道:“不得了,真是惯宝宝,还要妈妈喂!”关照阿香不要急,身体恢复了再回厂,不要紧的,哪怕歇到初十都没得事。巧凤感激地说:“他叔,阿香多承你照顾了!”张厂长说:“哎――我侄女儿嘛,做叔叔的能不照应么,应该的?Ω玫模 卑⑾阆肭菲鹕恚?懦Сっι斐雠质致?∷??安灰??!彼呈痔嫠?戳艘幢晃淹贰:芮浊械某け惭??A僮咔盎够毓?防闯灏⑾阋恍Γ?劬γ械孟衩滞臃稹0⑾愕牧成虾鋈痪头荷弦蝗?煸卫础?br />
  阿香虽然得了张厂长让她在家好生养息的敕令,心里却是急得不得了:她不能呆在家里呀,有个存扣哥哥要见呀,不能让他跑白头呀,说好了今天下午在姑父家相见的呀(倒已经让他扑空一次了)。张厂长离去后不久,阿香望着窗外红彤彤的太阳,又听见有喜鹊在院外的苦楝树上聒噪着,忽然挺起身奋然起床了。虽然身上还有些软。妈妈看了欢喜:“起来也好,到廊檐上晒晒好太阳。又没得风。”奶奶忙颠?地到厨房弄开水让宝贝孙女儿洗漱。天气这么好,三代女性在家里,一团安详和温馨。大红蜡烛在菩萨面上静静地燃着,那火焰头像静止了似的。炉香青烟如微缩版的狼烟形状,一线向上,袅袅不绝,恰似无风的柳丝;人在堂屋走带动空气,便微微摆曳,倒如青春女子舒曼的腰肢。喜海打初二早上就不在家里,大年头上庄上娶亲嫁女人家不断,乐队忙得放屁的功夫都没有,正是捞钱进财的大好时光哩。弟弟小明当然也极少看到他的影子,春节天地是男娃的极乐世界,一大早就起床(绝不怕冷),胡乱吃点东西就蹿出去了,外面自有一帮小子,穿着过年的新衣裳,聚在一起疯玩。

  春节期间乡下男伢子爱玩的有:放炮。把小挂鞭拆下来,点着香火或从大人那里偷来的香烟,一枚一枚地放。吓鸡子、鸭子、鹅子,吓得它们扑扇着翅膀没命地逃,羽毛乱飞(好的公鸡毛可捡起来做毽子),尿屎直流;吓得猪圈里的大白猪嗷嗷叫着乱转瞎撞,泼妇寻死似的;吓得白胡子山羊一蹦三尺高;吓小孩子,吓得他们哭,吓老人,吓得他们拍着心口念叨“阿弥陀佛”;把鞭炮扔进茅缸里赶紧躲开,随着一声闷响炸出一蓬粪水来――有时扔进河水里,正叹息把捏不准湿了药捻熄火了,哪知道水中“咕”地冒出一个酒碗大的水花来,原来还是炸了(在水的怀里炸了),并没有浪费!――于是兴高采烈地欢叫了;也有把鞭炮放在倒放的猫食盆狗食盆里炸的,炸得盆儿跳起,却翻不过来――盛饭给猫儿狗儿吃时马上就被这些鼻子灵光的家伙嗅出烟硝味,往往生气地喵喵狺狺几声,甚至以坚决不吃相抗议。

  打枪。到挑货郎摆的糖摊儿那里买“炮仗子儿”,一毛钱二十颗。“炮仗子儿”像火柴头儿藏在两层薄薄的红纸之间,剥开来放进小手枪的弹仓里,抬臂――煞有介事地瞄准――勾动扳机,“砰”一响,冒出好闻的硝烟来,非常有战场上的现实感,相当过瘾;兜里压岁钱多又有英雄情结的娃儿往往整张整张地买――一张大概有一百五、六十颗的样子吧――砰砰啪啪打上一天。

  玩雪。玩冰。除夕下了一夜的雪,阴亮处和人睬不到的地方往往要好些日子才能消融殆尽。那么,就堆雪人;男娃们更喜欢的是打仗,打雪仗。冒着密集的弹雨,呐喊着,冲锋陷阵。雪团击在身上自然无所谓,击中脸上疼得嘴一咧也不要紧,击在头上炸出箩筛大的一蓬雪粉来,最是投掷者心花怒放的效果――这时往往很多屑粉钻进了脖子里,冰冰凉地滚到前胸后背甚至屁股肚皮上,冻得一愣惊,但绝不退缩,像狗抖毛似地抖擞精神,继续战斗。从古至今都有这样的模拟战斗吧,――有些娃儿长大了真的就在沙场上如此这般地鏖战了,以后他们回归了,有的毫发未损,有的拖着残躯,还有的,仅仅回来了一个裹着战旗的骨灰盒子――乡里的烈士墓里就埋着十几位小时候酷爱玩火药枪打雪仗的子弟,大多是捐躯在南疆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沙场上的。烈士们是睡了,但他们的卫国精神不睡,一代一代传承在打雪仗的顽童的血液当中,汩汩滔滔,生生不已。玩冰最喜欢的是“撇冻”,一长溜娃儿站在大河边上,用捡来的瓦瓣往青平如镜的冰面上奋力一撇,瓦瓣如受惊的燕子极迅速地往远处掠去,与冰磨擦的“瞿瞿瞿”的声音像吹哨子,像花眉闹,尖锐而活泼;本来是一往无前的,偶然相互碰撞便受了惊地各找去路;看似要停了,但还是挣着,转着,慢慢悠悠,很不情愿地躺在远远的冰面上。农村的娃儿都是投掷能手,以后他们中间有人上了县中或进了大学,田赛场上一抬手,便把城里的那些小子远远地撂在后面。玩累了,纷纷掏出才生几根软软羽毛的鸟儿或干脆还是光溜溜的肉雀子对着河里撒尿,热尿把冰面冲出一个个浅坑来。不知怎么的,白尿出来,漾在冰面上却成了一摊黄汤。条条抛物线如同伸出去的钓鱼杆,热气腾腾,在灿烂的阳光下云蒸霞蔚,如一弯弯袖珍版的虹。实在是壮观。

  看舞龙灯,舞狮子,舞花船,踩高跷。这一点是男娃女娃所共同的喜好。焦家庄子小,没有这些班子,都是从大庄子那边过来的。如大顾庄,西毛庄,护家垛,洪家窑。到了哪家门口哪家就欢天喜地地拎出一串挂鞭放了。锣鼓急得好比风搅雪,金龙狂舞,银狮扑跃,花船摇出了波浪,花枝招展的船娘的水乡俚歌甜得赛如蜜糖,踩高跷的人在屋檐口玩起了燕式平衡……“发财发财大发财,香烟红封拿出来!”娃儿们在一旁吼叫,充当着人家的义务讨赏员。男娃女娃还有一个同好是看新娘船:水码头上的火盆香烛点起来了,远处传来了“冲天炮”的双响,“来了!来了!”等在岸上的人群搔动起来。果然,前面河汊口转出来一条插满彩旗的挂桨船。新郎和陪郎一身簇新地挺立船头;火盆烧得起了烟;申炮的人脚下摆着整篮整筐的炮仗,一个接一个地撂到天上炸响,红纸屑子纷扬而下,铺落在水面,如流着的桃花瓣。近了,更近了,船靠岸了――首先是抬嫁妆,十大几岁女伢子这时眼睛就睁大了,暗暗数着人家的妆奁,――好让数年后轮到自己时心里有个大致的参照呀。最后“搀妈奶奶”上船,把捂在花被窝里娇羞万状的新娘子搀上了岸,这回轮到小子们瞪着铜铃般的眼睛了……娃儿们一路上蜂拥着跟着新娘子进了屋,在入洞房的那一刹那,喜娘大把大把的糖果如泼雨般、如天女撒花从房门里撒出来,引得一堂屋的孩子去争抢,屁股撅到天上,四处乱拱乱爬,年纪小的争得鬼哭狼嚎。孩子们是喜庆日子的最佳配角啊,没有他们成为喜事的点缀是热闹不起来的。

  另外过年孩子们的游乐还有各种方式的赌钱,跳白果,斗铜角子,看电视等。不一而足。寒假二十天孩子们卯足劲儿玩,颇有点“只争朝夕”的意思。一开学就又被圈起来,不得不收拾起童心童趣,重新陷入应试教育的磨难中。
 
125、慈母柔情

  巧凤在女儿预考失败的时候曾经很是失望和失落过,作为一个要强的女人和身为农村小学教员的知识分子,阿香身上承载着她太多的梦想和希望。可是这孩子的才力好像到顶了,离预考线都还差几十分。她自当要女儿复读,然而女儿倒先她灰心了。

  自从三年前女儿和存扣那小伙相好被她夫妻俩逮住后弄得折散两分开,她就发现女儿心里有团火黯灭了。她看得出来。为此她也后悔过,感到自己做得过头了。女儿情窦初开,本是天真纯洁的,但是家长把那朵爱的火苗生生掐掉了。也就掐掉了女儿的灵性,她预考落得如此结果与这件事是有直接因果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不巴儿女好,但出发点好却不一定带来好的结局。

  这教训真够深刻的,值得终身记取并注定要让她心痛一辈子;她对喜海说以后再也不能如此粗暴地对待小二子了――如果小二子也有如此情况的话――但喜海却回了她一句臭话,“什么人养什么人,你做小姑娘时不也是神经叨叨地追着人爱么”,气得巧凤跟他理论了半宿,问“究竟是哪个像狗子一样追人的”,哭了鼻子,直到最后喜海承认是他像狗子嗅着才出笼的肉包子味儿的样子追她的才作罢。喜海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说“命该如此啊!”两个人以后就急着替姑娘想起就业的路数来:学缝纫,学理发,学照相,等等;反正不能让她搞饲养种大田。“我娃花朵朵的,咋个吃得消喔,弄脏了晒黑了嫁不到好人家!”“得学个手艺!”――在这点上夫妻俩是高度一致的。

  想不到阿香愁眉苦脸地闷在家里才几天,庄上在吴窑制药厂当厂长的远房兄弟张银富却主动上门说让阿香到他厂里上班,说这丫头漂亮懂事又机灵,从小抱过她看着长大的,眼睁睁毕业了蹲在家里他这个远房叔叔心里也不安逸,这个忙是要帮的,毕竟是一个老祖繁衍下来的么:“去吧,干得好以后想办法替她转正式工。”一家人真像遇到救星似的;阿香见有班上,愁云尽扫,欢天喜地的。这孩子在办公室里做事,察言观色,手脚伶俐,嘴又乖巧,张银富相当欢喜她,有意栽培呢,春节前上杭州出差都把她带在后头,让她多见世面多学乖,倒像个嫡亲的叔叔似的。

  特别是腊月二十九,不是张厂长相救,阿香和七八个女的真的会活活烧死闷死在浴室里,――真是大恩人啊!刚才又来说了,叫女儿好生在家歇息,身体恢复了再去上班,天下哪来的这样好的叔叔!真正是平时烧了高香的,遇上贵人了。现在这样子父母的也就安心了,希望女儿以后在厂里不断进步,早日转正;如果存扣那孩子考上了那边家长又同意的话,暑假就给两人订个婚――那么这女儿的心思也就算圆满地了了。

  想想这丫头还真是个富贵有福的命,眼光又准,落榜几天遇到救星不算,还和被父母拆散了两三年的心上人重新合到了一起,倒真应了“塞翁失马,安知祸福”、“打不散的鸳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些古话了。她在旁边看坐在廊檐下的女儿,气色好多了,太阳照在她嫩白的圆脸上,连茸毛都看得分明;睫毛半天扑闪一下,像想着心事呢。真像一朵才开的花儿。当妈的真是越看越喜爱。她上去亲爱地问女儿:“中午要热点什么好的吃呀,阿香?”

  “吃鱼圆!”

  “还有呢?”

  “吃肉圆!”

  “还有呢?”妈妈看女儿恃宠撒娇的可爱样儿,不禁笑了,故意追问着。

  “吃鸡圆!”

  “乖乖隆的咚!三圆全要吃,你吃得下么?”妈妈逗她。

  “吃得下。我吃得下!我还要吃鸡子、红烧肉和鲢子鱼哩!”

  “哈哈,”奶奶也在旁边咧着不关风的牙口笑,“我乖乖想吃了,奶奶马上替你热,啊?”

  “妈,还早呢,等会儿吧!”巧凤对婆婆说。

  “不嘛,我就要吃,吃饱了人家要赶路哩!”阿香叫道。

  “赶路?上哪儿?”奶奶和妈妈异口同声地问起来。

  “上班呀。去吴窑。”阿香说。

  “啊呀我的小祖宗!张厂长不是照应你把身子养好了过几天再去的嘛!你急的什事啊!”妈妈说。奶奶也说不能去,一是身体还没复原,二是这化烊天路上一蹭一滑地,正常人走到吴窑都要流一身臭汗,到时候一回凉准又感冒,这几天还不是白养了,不能躺在姑妈家要人服侍?!“要去,最早也得初六去,初六是好日子!”巧凤连说奶奶说得对――“不能去。最早得初六!还得看身体。”

  阿香抱住妈妈的腰眼哭起来:“妈呀,我说好了让存扣哥等我的呀!――他已经跑了一次白头了呀!”

  妈说不要紧,你姑父姑妈晓得你身体不好,准会向存扣解释的。“初一在村长家拜年妈拿电话打的,都要你好生养息呢!”

  奶奶忙挤了热手巾把子来,“好乖乖,快把眼泪擦掉,新年头上不作兴哭鼻子的呀。”

  阿香赌气地要往起站,哪知道头一晕,又颓然坐下了。眼泪咕咕地望着院门外头。她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存扣身边。

  初六这天早上阿香来到了吴窑姑妈家。立珍姐正好在这边,说了存扣来过的事,“我告诉他了,说你初六准来,――你就在家里慢慢等吧!”一家人都拿阿香开玩笑,弄得她又喜又羞恨不得要假哭了。

  可是上午存扣并没有来。吃过饭阿香就到“爱的小屋”里被窝里坐着,拿一本琼瑶小说漫不经心地看。她设计好了,存扣哥下午肯定是要来的,一听他进门就躺下来,“病中女儿格外娇”,要在他面前装可怜儿,哭哭鼻子撒撒娇;立珍姐已经到厂里了,如果姑妈姑父恰巧也不在的话,那……她脸上想得烫红了,一颗芳心鹿似地跳,喉咙都发干了,哥哥呀……

  可是等到三点,四点,四点半,存扣还是没有来。阿香心都等焦了!不行,难道他以为她上班了,去了厂里?想到这里她吓出一身汗来。连忙起来赶到厂里,果然!――秋红告诉她存扣上午来过了,“走得气咕咕的。――噢,给你留了个条子!”

  阿香手抖抖地忙不迭展开纸条,只看了一眼,就懊悔得趴在秋红肩上呜呜地哭起来。

  “哥哥,你咋和我一样傻的哩!”她伤心极了。
 
126、浴室失火

  开学后,存扣回到板桥中学的第三天,接到了阿香的来信。存扣刚看了几行字,就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懊悔得直跺脚。

  “弄了个两不遇!”存扣告诉保连时气得一脚踹在墙上。“我咋就没想到她到了立珍姐家里等我呢!”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保连笑他。跟他要信看。存扣不给。

  ……存扣哥哥,你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悔呀,好容易等到你放假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能相聚在一起。我真恨那个腊月二十八,恨庄上的那个破浴室,恨那个呆锁根,如果我不去洗澡哪会……冻出病来。我真没有用,我气死了……

  存扣看到这里时停住了,牛反刍似地反复咀嚼了几遍。他有着相当敏锐出众的文字感觉,何况是在读恋人的来信,更是心有灵犀,句句都能品出真味。而这几句话他却有些费解了。

  “如果我不去洗澡哪会……冻出病来。”好好的一句话为什么要用省略号隔成两截,这里为什么要吞吐一下,这省略号难道还另有什么不便启口的隐情;三个“恨”字,前两个姑且可以理解为洗澡挨冻的先因,“恨那个呆锁根”什么意思,呆锁根是什么人,为什么不交待一下……

  其实阿香是想交待清楚洗澡挨冻(岂止是挨冻!)的细节的――这正是求得存扣谅解、可以向他撒娇的地方呀――可是,要动笔时她又大大地踌躇了。好像……不能写啊!那些细节告知了存扣哥会让他烦恼、生气甚至要……的!纵然以后他知道了,现在也不适宜告诉……可怜的姑娘被心里的矛盾弄得头都大了,额上沁出了细汗,恨不得都要哭了。最后她终于下了决心,以一句带有省略号的含混句子囊括了许多暂时不能披露的细节――或者说是故事。

  天性率直爽朗的阿香此番如此隐忍踌躇,到底是为什么呢?

  腊月二十八下午阿香和张厂长风尘仆仆地出差回来赶到了焦家庄。阿香出现在家门口时,全家出动,像恭候女皇般迎接家里这位在外面做事的成员。奶奶,妈妈,爸爸,弟弟,还有那条黄狗。阿香从挎包里拿出从杭州带给家人的礼物:奶奶一顶紫褐色绒线帽子,爸爸一顶灰呢便帽,妈妈一条彩条羊毛厚围巾,弟弟一双尼龙卡通手套;每人还有两双全棉袜子。她才拿几个月的工资,而且工资还不高,只能买这些小件的礼品,但家里人还是大大地高兴了,父母拿着东西当时眼睛就有些湿润:女儿大了,有工作了,拿钱了,会体贴人了。他们感到了对孩子抚育后成长的极大满足和快慰。奶奶把帽子戴上又取下,取下又戴上,用筋骨毕露劳作了一辈子的手在上面摸来摸去,嘴里念叨着:“我的乖乖哟,孝顺哩,给奶奶买这么好的帽子,戴在头上暖和和的,就是太洋了,戴出去人家不笑我才怪哩,要骂我老作怪老妖精哩。”把一家人全弄得笑起来。阿香对奶奶说:“不要紧的,杭州的老太太全戴这个哩,――我望见吴窑有些奶奶也戴了。你戴,奶奶!”说着低下头来看不住绕着她裤腿缠磨的阿黄,恍然大悟:它还什么没送呢!想了想,在兜里摸出一块口香糖来,剥了扔进它的嘴里,这畜牲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尾巴甩得像风中猎猎的旗。

  巧凤说都二十八了,阿香,快去洗澡,家里人都洗过了,――正好庄上焦明寿家开了个澡堂子,不必到后庄去洗了。

  再邋遢的人过年前总要洗个澡,剪个头,把身上弄得清清爽爽的,辞旧迎新。焦明寿是个“钱锥子”,会找赚钱的眼子,他花两三千块钱建成的这座浴室虽然简陋了点,生意却着实不丑。以前庄上人上澡堂子要到三里路外的后庄,眼下在家门口就可以洗到了。进了腊月二十四,浴室更是红火,半夜三更就起来挑水、烧大锅了,八九点钟就可以开汤迎客。价钱二角,虽不算便宜,但人们并不计较,几乎通庄的男女老少都要来洗一洗。在家里洗还要烧水、升塑料账子,麻烦死了,汪在桶前面的那点儿水咋洗也不如在大池里洗得舒坦,里面蒸气大,对面看不清人脸,热乎乎的,人浸在水里先把老?泡得浮起来,再用丝瓜瓤子仔细擦,擦得浑身红通通的,洗过后干净衣裳一换浑身散松松,走起路来都轻了十斤。焦明寿的浴室是用稻草烧大锅,一天到晚不歇火,气又酽又匀,这名声传出去附近村庄也有人过来洗,弄得池子里蹲不下,屁股碰屁股,像下了一锅饺子,以至于要排班等着洗,到了下午三四点钟这池里便浑得像粥汤,一股人肉味儿,但农村人不嫌,理论是“只有人恶水,没得水恶人”,洗过了上来用热手巾把子再揩一遍就是了(注:八十年代的乡村浴室大多没有淋浴,男女都洗大池),更有人还单喜欢洗这“粥汤”,说水清则寡,洗了身上反而痒,这水热而粘,肥,反而“养”人,不知是哪家的道理。

  这土浴室是做过几天木瓦匠的焦明寿一手设计的,在男女浴室隔墙之间的下面埋着一只笆斗大的铁锅,外面烧火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人就坐在坑里面烧。由于大锅两面是连通的,隔壁男女喧哗之声相闻,于是还闹出点笑话出来。

  有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水性甚好,顽皮的他站在水面及胸的大锅里洗澡,忽然想起夏日泅水的乐趣,吸一口气淹入水中,暗数能憋气多长时间(数秒),不意气竭浮上来时却“望见了一池的大奶子”。原来他浮到女浴室那边去了。立时激起一片尖叫和笑骂。“大奶子们”纷纷蹲在水中掩盖春光。勒令那目瞪口呆的小子:“赶快滚回去!”
 
127、被迫当众裸体

  和上例相仿,一青年也是在大锅中洗澡,闻隔壁莺声燕语,料那边桃红柳绿,春光无限,不自禁以腿侧伸,果然触到嫩滑肌肤。而对方似乎并不躲避。青年大喜,下身陡然膨起,宛若榴弹炮;嘻笑轻告同伙水中之风流;脚趾更加放浪摩挲。正得意间,只闻间壁齐发娇叱,那条腿已被几个女流合力擒住。硬拉强拽,恨不得要生生撕裂。青年剧痛,惨呼连连。众伙伴奋力相救。如同抢亲。如拉壮丁。如双方拔河。纷纷然,乱糟糟,慌张张,冲那堵墙百般求情告饶。“好姐姐”、“好妹妹”、“好婶婶”喊了两箩筐,才得以放生。

  庄上王保南的儿子锁根天生有些痴傻,大家都叫他“呆锁根”。今年十七岁了。上过五年学:全读的一年级。说他呆,有时比鬼还坏(这里的“坏”是方言,促狭、有鬼点子的意思)。他爸爸请人喝酒,红烧肉这道菜烧在锅中,他偷偷在灶间抓一把草屑撒进去――这肉就没人吃了,全归他了。

  他找来中学生《美术》课本,在家里泼墨弄彩,居然给他整出大幅的图画来: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古代仕女和现代摩登小姐、汉代战车和喷气式飞机、穿铠甲骑白马拎着银枪的岳飞和菜花丛中拿着红梳子骚首弄姿的影星刘晓庆……同画在一张纸上,端的是穿越时空,走的是另类和先锋路线,简直是天才构思,神仙妙笔。乡下人不识货,图的是大红大绿充满生趣和喜庆,竟有人来求回家贴于菩萨面上。他懂人事,常掏出尿尿的丑东西吓唬大姑娘,或者就着茅厕后面土墙的缝隙偷窥女人便溺时的白屁股,或者冒严寒立于新婚夫妻的花窗下浑身哆嗦侧头斜脑地听壁角,往往被人家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但就是这样的活宝有时候在庄上却受欢迎,原因就是他身骨粗大,呆劲无穷,人家砌房时喊他去做小工他是极热心的,只要管吃好吃饱,决不惜力气,担泥拌灰挑砖头,一个可抵仨;农忙挑把脱粒更是家家抢手的宝贝。习惯成自然,他没事就在庄上转悠,讨个打杂帮忙的活儿。焦明寿的浴室落成后,就让呆锁根充当了烧火工,这活儿又脏又累,时间还长,坐在坑里还够不到人说话,但呆锁根肯干,坑里烧火蛮好玩,看着火苗儿孩童打架似的,全是他的作品,又暖和,又能挣到好饭吃,每天还有两块钱工资哩!

  腊月二十六焦明寿买了一船柴草回来,是人家在大丰那边的黄海滩涂上剐来的,干脆好烧,火雄得很,在灶膛里爆响得劈劈啪啪的,相当有气势,锁根很高兴,埋在小山样的柴草中间大唱“万里长城永不倒”和“我的中国心”,唱着唱着两首歌就串到一起了,外面人听了笑,他毫不理会,像放磁带一样,唱了一遍又一遍。

  __二十八这天焦明寿家开始蒸大团大糕。把两扇门板卸下来搁在大凳上,再铺上洗净的凉席,厨房里一笼一笼的团糕蒸熟了倒在上面让它们冷却,整个院子里都是甜香,让往来的澡客直咽唾沫,恨不得趁热吃上几只。和所有的点心一样,才出炉或才出蒸笼的都特别好吃,刚蒸出来倒上席子的团糕叫“落甑团”“落甑糕”,热粘松软,肚子大的人一口气能吃上十个八个。年蒸的师傅都用碗拾了吃过了,偏偏忘了给呆锁根装上一碗,就又去忙碌了。

  那呆锁根闻见团糕味,好像狗子闻到了肉骨头,口水淌得三尺长,胡乱做了一个特大的草把塞进灶膛,偷偷爬出草堆,两只手飞快地抓了四只团,藏到门板下面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哪知道灶膛里的柴草烧得伸了腰,火苗挂出炉口外面掉落下来,引着了山一样的柴草堆,干柴逢烈火,火头顿时蹿上来,又引着了堆在坑边更高大的柴草堆,一阵冷风吹过,大火乱蛇似地游走开来,烧得劈啪作响,有如点燃了千响挂鞭一般,火星四迸,黑灰浓烟像倒了一院子的乌云。院子里像炸开了锅:厨房里的人赶忙打缸里的水浇火,但水少火广,哪里浇得灭;浴室的草编门帘燃着了,火烟倒灌,里面正在脱衣裳准备下池的人率先冲了出来,刚洗好上来正在穿衣裳的人也是侥幸,抱着衣裳夺门而出,慌乱中有拿错了衣裳穿错了鞋子的;门板大凳撞倒了,一席子的糕团泼撒在地上任人践踏;呆锁根被人撞得鬼哭神嚎。焦明寿的老婆蓬头垢面挤出院门,冲向街巷狂喊疯叫,好像后面追着三个端着刺刀的日本鬼子似的,凄厉的呼救声像敌机空袭时拉响的警报,划破了年前安静详和的小村庄的上空――“救火啊――!失火喽――!”――使每个听到的人灵魂都凛然发抖,根根寒毛立正,狗似地陡然竖起耳朵,随即拿着水桶朝腾起浓烟处奔去。整个村庄骚动了,沸腾了。街巷里脚步咚咚,呼唤应答,有人在浴室洗澡的人家更是跑得屁滚尿流;鸡飞狗叫,雀鸦乱飞,如同世界末日。

  苍天无眼,偏偏这时风刮得紧了。火烟如乌龙般扑进浴室门厅,男女大池里乱成了一锅粥。浴池的门一开就被火烟呛得赶紧关上。女浴池里哭喊成一片。男浴池里的人们还是相对镇静的,在短时间的权衡之后,他们决定拚力突围。在一个彪形大汉的裸体和洪钟般的吆喝声的引领下破池门而出,从翻滚的烟雾中用手蒙着口鼻、猫着腰,鱼贯穿出了浴室门厅。于是严寒的焦家庄出现了一幕百年难遇的奇景:近二十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迎着赶来救火的人群往家里发足狂奔,如阴曹地府放出来的一群落水鬼,惊慌和寒冷使他们不顾羞耻,未训练过的跑步动作看上去张牙舞爪的,下面的生殖器像个铃铛和鼓椎随着奔跑毫无章法地跳跃着,给那些有幸目击的未结婚女子带来的第一感官印象相当的滑稽和丑陋,等她们以后有了爱人发现其雄伟和美好的状态时定会惊诧于这东西记忆中曾经的狼狈和委琐――活像一个落魄的破落户。

  浴室的屋顶也开始起烟了,提着水赶来救火的人们心悬上了喉咙口:女浴室里鬼哭狼嚎,没有一个女子敢突围出来――情势相当危险!有人在里面洗澡的人家哭喊着企图以身试火要往里扑,马上被人拉住了掼了开去……这时候,一个机智的人出现了。

  他就是回家和父母和女儿团聚过年的吴窑制药厂厂长张银富。情急生智;泰山崩摧眼前而面不改色――最能体现人的智商和魄力。张银富果然是不凡的,要么乡娃子出身的他何以能爬到今天有上千职工的药厂厂长席位?――他从路边一个泥瓦匠家的院子里拿来一柄拆墙用的蔑柄大铁锤,避实就虚,绕到女浴后墙,玩起了“司马光砸缸”的把戏――“咚!咚!咚!”几下就把红砖砌的空心墙砸塌了一个大洞。池水往外直淌,洞口处出现了蓬头泪面惊惶失措的白花花的女人体。很多赶过来的人欢呼起来。洞口离地面还有一定距离,几欲瘫软的女子哪里还能往下跳,许多精壮男子和几位光棍汉见义勇为的情怀一下子激发出来,纷纷上去伸以援手,把那些水淋淋、软绵绵、或高或矮、或白或黑、或苗条或丰腴、或成熟或稚嫩的胴体轻轻抱下来。被陆续接下的裸女们脚一接地马上像通了电源的马达扭着屁股挤出人群,往四十米开外的一个稻草堆跑去,在背风背人处簌簌地蹲成一线,如公共厕所集体便溺状,又如看守所新抓候审的犯罪团伙模样,顾上就不顾下,蒙下又不顾上,恨不能生出三只手才正好。附近人家的老人妇女赶快从家里拿出棉被和大衣,掩护她们撤退转移,一路哆嗦哭泣着回家。

  最后出来的是阿香。这孩子,当她哀哭着出现在洞口时,下面的人们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潮湿的长发垂挂在肩上,遮掩着些月亮般姣洁的圆脸和惊鹿般的大眼睛,泪水不住流下来,梨花带雨,勾动无限怜惜;圆的肩膀,藕样的臂,浑圆翘起的乳房像两个青涩的木瓜,乳尖如椒,嵌于鲜红的晕圈中,柔腰如柳,平原样的小腹,肚脐浅凹如臼,再往下……更是无限精美。光裸的胴体上挂满水珠,仿佛一枝出水的白莲。她蹲了下来,天哪……她摇摇欲坠!站在下面的人如梦方醒,拥上去,手臂如戟林,如乞帮在哀求垂怜,如举着语录本的红卫兵,如明星疯狂的拥趸。争前恐后。然而这时霹雳般一声怒吼:“我来!”张银富脸如冷铁,上去把阿香抱于怀中,旋即以身上灰呢风衣裹住,小心托着往就近的家中小楼跑去。

  阿香的裸体被张银富放进女儿晓兰松软的鸭绒被中,双目紧闭,张银富嘶声吆喝颠颠跟进房中的老娘:“快!妈!快冲生姜糖茶来!”

  两勺姜茶灌下去,阿香悠悠地醒了,两只手惊惶地攥紧被窝头,张嘴大哭:“妈妈!我要妈妈!――”

  __阿香受了惊吓挨了冻,晚上便发烧了。喜海到后庄请医生出诊到家里来替她挂水。巧凤和女儿睡一个被窝,阿香像个猫儿似地蜷在她的怀里。搂住妈妈的腰。过一阵身子就像疟疾似地一阵大抖。奶奶担心孙女儿沾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拎了捆毛苍纸到河边上烧了。点燃的毛苍纸在黑夜里像堆熊熊的篝火,照亮了半面河面。烧到一半时,一阵砭人肌骨的寒风吹来,那堆纸钱“轰”地四散腾起,像千百个火蝴蝶,落到河面上兀自燃烧,如同流往下游的河灯。奶奶大为宽心,认为这是钱被野鬼接收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又在菩萨面上点起一柱好香,感谢神明庇佑阿香有惊无险。到下半夜阿香便退了烧,在妈妈怀里熟睡得像个婴儿。巧凤忍不住,偷偷在女儿花瓣样的唇上吻了一记。……

  腊月二十八的发生的事件的详情怎么能够告诉存扣哥哥呢。第一要落得他担着后怕,第二自己出了那样的大丑,被那么多人看到了赤身裸体,又被不相干的男人赤条条地裹抱家去,哥哥知道了要烦恼的,要吃醋的,要生气的――天啦,如果一生气不要她就不得了了!――这怎么行呢,开学还有几十天哥哥就要预考了,一点儿也不能分神呀!唉,还是等以后再说吧――不!以后也不能说,除非他听到风声才告诉他,还要哭鼻子耍委曲跟他撒娇着说这事,否则他心里会不平衡的――男人都是这样,自己的老婆(她脸红了)怎能让人家碰一个手指头呢?哥哥的脾性她是知道的,他更是大男人。

  所以阿香在信上就含糊其词地用一个省略号代替了一场事件,真是难为了她用心良苦呢。她接着往下写到:

  ……哥哥,新的学期开始了,妹妹相信你会更加突飞猛进,天天进步――一步步迈向重点大学的门槛,实现你的理想。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吃饱吃好了,衣裳穿得调适了,千万不能得病。哥啊,为了不使你分神,太想我(其实我心里巴不得你时时刻刻惦记着我哩),我得忍住不多写信给你,就一个月写一封,不,写两封,好呃?你不要怪我(立珍姐又对我说了,要我少写信扰你。把我嘴都说得噘起来了,都能挂油瓶哩。可是她说的总是有道理的,她是过来人,什么都比我想得周全);但是你要多写点给我,哪怕不长,收到你的信我心里要快乐好多天哩,好不好,哥哥?――似乎不大公平呢,嘻嘻!……

  看到这里存扣也笑了。多乖多懂事的妹子呀,一切都为他着想。怎么会怪你。不怪,反而更要疼你哩。你放心吧,这学期我一定会把握好的,我现在不比去年是应届生了,我什么都有数有了底了,预考直接没问题,高考我要往高处冲一冲,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128、被刺激得吐血

  存扣和保连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学习中去。

  可是自开学初接到一次阿香的来信,到二月(农历)底都再无信来了。三月过了一半,到处桃红柳绿呀――空气中都飘浮着温暖的爱情的味道――春花一样的妹妹还是没有信来。而其间存扣倒是长长短短地去过四封信。存扣就有些焦躁了,生怕那边发生了什么周折,恨不得过去看看才好呢。保连说不能去,去一回你准一个月安不下心来;你们都睡过觉了哩。存扣啐了他一口,“你小子,没个正经!”可想想也是。不能去。保连又说,眼下春光无限,趁离预考还有些天,有个地方倒是能去玩玩的――我们去盐城玩一天怎么样,你不是有个叫程霞的女生在那里么;人家可是写过几封信给你的。存扣瞪了他一眼,说我去的啥头绪,我去了就是感情的骗子了;你说,你说我现在心里除了阿香还能容得了谁?保连有些讪讪的。半晌又说,你心里充实了,也要……想想朋友哩。存扣认真地看他,说,好,等高考后我介绍她跟你认识好呃,眼下可是不能,分神哩。两个人乖乖哄乖乖,心里都知道目前心静的重要。可是对于阿香不来信也不回信这事,存扣还是有些耿耿不快。

  他忍不住对保连说:“阿香,心黑(狠)。”

  “瞎说。”保连说,“女子理性起来比男的都要强。阿香,不简单。奇女子哩。”

  存扣听了心里也欢喜。阿香确实是奇女子,单从写信这件事上就可以证明:她能忍,而他却忍不住。

  光阴荏苒,不觉到了五月中旬。存扣和保连预考双双通过。(注:补习班预考过后学校并未放考生假,校方舍不得浪费宝贵时间。同学们也理解。分数出来后那些未通过的同学才不得已无奈地回去了)虽然通过预考对他俩不是难事,但毕竟也是喘了口气。班上还剩七十个同学,补习班居然也淘汰了三十几个人,预考真是一面铁筛子,让多少往届生心里又多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一年的辛苦和梦想付诸东流,想想真是残酷!有些人因此就永远为自己闭上了升学的大门。这就是社会,社会总是充满着竞争的,没有办法。钱老师在班会上说,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是金子,但金子不一定都能发光,两个月以后高考成功了你才是一颗发光的金子,大家不能有丝毫地懈怠,再接再励,一鼓作气,冲刺,再冲刺,拿下高考这个“上甘岭”!

  钱老师的演说很是鼓动人心,但存扣又有些不以为然:预考淘汰的就是沙子啦?太武断了!人的成长犹如花期,有的开得早,有的开得迟;有在温暖的平原上欣欣然开的,也有的却开在奇寒料峭的岩壁上。成功的路千万条,考学路不通,未必就没有其他成功之门,只不过考大学更容易让人接近梦想罢了。把考大学说得像上天国似的,一劳永逸了?存扣不大看得惯这种说教,觉得钱老师这人还是格调不高,嘴脸有些势利。

  还有,既便是在上甘岭,激烈的战斗也有短暂的歇息时间哪怕只有几分钟罢。存扣是想小小地喘口气了:他想和保连再去吴窑一趟,去看阿香,几个月不通音信,他实在是吃不消熬不住啦,他的心里想长了草似的,想起来像有一群蚂蚁在草窠里爬。无论如何,他要去一趟,否则他同样不能安心。现在是星期三,这个星期天就去吴窑,去见亲爱的阿香妹妹!――见了面就先假装生气,把她撩得哭起来,才解“恨”!他设计着相见的情境,忍不住地笑了。

  ――阿香,我的妹妹,我的亲人,存扣就要来看你啦,你知道不知道呀!

  但是,这时,一封沉甸的信送到了存扣手上。无来由地,存扣的心突然也沉甸甸的,像一枚生铁秤铊往下沉落,左眼皮蓦地突突跳起来。竟有种说不出的预感。他浑身都抖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心怯地不敢在班上和宿舍里看信,匆匆来到东面废河边上。拆开信展开,才看了半页,他感到喉咙里一咸,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129、阳痿不治而愈

  张银富用大锤砸开女浴后墙,把阿香救到家中,一碗生姜红糖茶才喂了两口,受了惊吓和寒冷而近乎昏厥的她便醒了过来,攥住被窝头哇哇大哭着要妈妈。三十七岁的张银富心里真是又爱又怜。再喂她姜汤时再不肯喝。只是要妈妈。像个无助的婴儿。这时候巧凤和喜海从庄东赶到了。奶奶也颠颠地喊着“乖乖”后脚跟过来。

  阿香去浴室洗澡时,巧凤和喜海拿着扁担到离焦家庄东面四里的徐家舍,到巧凤的兄弟家挑团糕。巧凤的娘家从前就开碓房,当然现在不玩那古董磕粉了(旧时舂米采用人力踩踏碓臼的机械方法),家里添制了碾米机、打粉机,并帮人家年蒸。每年都先做好了团糕等姐姐、姐夫来拿。姐弟关系一向很好。

  喜海担团,巧凤挑糕,喜孜孜地才出徐家舍西面水泥桥,就看到了自家庄子上起了一处浓烟,把夫妻俩恨不得吓出屁来。看看那烟不像在庄东,但心里毕竟惶惑,挑着担子“格吱、格吱”大步流星往庄上赶,要到庄时那火烟已经小了。救火的人对他俩说,你家阿香被张银富救起了。赤条条地抱家去了呢。夫妻俩把团糕担子往自家院里一丢,进屋抱了被窝和棉衣就往庄西张银富家的二层小楼赶来。把姑娘弄回了家。

  是夜张银富高低睡不安稳。他不开灯摸黑钻进了东房女儿的被窝。鸭绒被柔软暖和又轻巧,盖在身上像小时候偎在妈妈的怀中。也像睡在妻子温暖的臂弯里。女儿去了外婆家,明天才回来。女儿从小跟妈妈亲,跟外婆那边亲,跟爷爷奶奶亲,就是不大跟他亲。这也难怪,他是个事业型的人,十八岁就进了吴窑制药厂,从最普通的工人干起,结婚以后在供销科当采购员,天南海北地跑,很少顾到家里,疏远了妻女家人,女儿对他生分是有理由的。

  妻子罹患肝炎不治后,他想把晓兰接到吴窑自己身边来上学,但女儿不肯。老父老母也舍不得放走孙女。年纪大的人都孤独,身边有个小孩子家里才有生气。他在吴窑药厂南面的湖边上有一幢建筑别致的二屋小洋楼,是他在吴窑另辟的一个家。可以算是一个安乐窝吧,花近四万块钱修的,里面装修得美仑美奂,在吴窑镇上都是上数的。但妻子在家里劳动惯了,很少到这儿来。她是一个朴实本份勤劳的农妇,不能习惯他身边的氛围。她只懂下地,服侍女儿和老人。是个好女人呐,可惜福浅命薄,三十二岁就去了。

  丧偶的他倒也没太想到续弦的事,他是个忙人,一千多号人的厂子要他当家呢,应酬也多,也并不感到太多寂寞。说到男女之事他也不空虚,他在外面跑得多,见多识广,改革开放带来一个副产品就是各城市都有隐蔽半隐蔽的性交易的场所,只要你有心,想解决一下生理需要总是有可能的;而且在吴窑本地他也有两个相熟的,有些来往。跑供销出身的人大多能抽会喝,他也不例外,好烟一天两包,白酒高兴起来能弄一斤,醉了也不武酒,就是上床睡觉。但这两年酒量有所下降,常醉,大概是年纪渐长的缘故,人不再少年了嘛,酒上到了该服软的时候了罢。但他生性好赢怕输,酒桌上还是硬撑,宁可委屈了肠胃也不委屈酒场气氛。酒上尚勉力维持,另有一处却让他极为沮丧:他的性功能也常常不支了,很难像青年时雄风凛凛,而且时间也不够长,很快就完了。

  有次出差福州,他在下榻的宾馆里会过一个三陪女,那女孩子顶多十六七岁,但发育极好,屁股是屁股腰是腰,两个奶子捂都捂不过来,他兴奋地爬上她的身,捣鼓了好几下才弄进去,呼哧呼哧地喘,三拉两拉没得一分钟就泄了。那女孩接过十张“大团结”对他说:“你咋这样稀松呢?像鸽交似的。――人家还没兴起呐!”笑着怨他。他窘得胖脸血红血红的。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把他跟那飞鸟比了――鸽子在天上交合,两相一碰就完事。

  他在外面新华书店买来书看,知道这症状叫阳萎、早泄,跟人劳神过度和耽于烟酒有关联。但身为厂长哪能不劳神呢,烟酒又不能戒,事实上也戒不掉。他就想主意治疗,暗地里不知吃过多少付猪腰羊淫牛鞭鸡卵子,但收效都不大。他就有些着急了。这两年不少朋友劝他趁年轻赶紧续一房,他也动了心思,但想到续弦以后自己喂不饱对方,续来的婆娘说不定就是为人家准备的,弄顶绿帽子戴那太丢人了。他决定还是先治病,听说上海有一家大医院泌尿科有个专治这个的,他打算去看,但由于事忙,暂时先搁着。

  春节前张银富要去杭州医疗器械厂订购设备,带了供销科的高晨东和阿香一起去的。带阿香去主要是让她照顾自己,顺便也让小丫头见见世面,长长见识。阿香现在是他的得力助手,又像是贴身保姆,很有用,有点离不开她哩。他去年把阿香弄到厂里来,着实给他在本庄带来了好口碑和意外的惊喜。他平时在吴窑多,庄上的娃娃一茬一茬的,庄稼似地见风长,一年一个样子,有些人家的子女他还真是不熟悉,就是在街上碰到了也不一定知道是焦家庄的,或是焦家庄哪家的,唯独对阿香这女伢子印象深且感觉颇佳。张银富很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胖礅礅的小阿香,她精力旺盛,小嘴伶俐,大眼睛骨碌碌地,鬼怪精灵得很,还有个“假小子”的绰号,因为他常从兜里掏块把糖果等零嘴儿逗她,对他就特别亲乎;他喜欢抱她,小人儿不长不短,却蛮重呐,瓷实得很。

  他抱着她,拍拍她的小屁股;有时忍不住在她粉嘟嘟的腮帮上逮一口,她马上用肉乎乎的小手背擦了又擦,嚷道“臭死了!脏死了!”挣着下来。好玩得很。有一次喜海把她带到后庄澡堂子洗澡,这个肉磙磙的小东西在大池里排着水走来走去,欢喜得不得了,突然就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指着他下面叫起来:“叔叔大??!”把他吓了一跳,窘迫得马上溜进池水里藏着。这个印像最深,以后他看到阿香常常会想起这有趣的一幕。以后这丫头长大了,秀气了,听说能歌善舞,倒不愧是文艺宣传队骨干的后代;学习成绩也好。倒底是聪明。

  有一年清明本族人到张家老坟祭祖,张银富看到前面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供桌前嗑头,一看是阿香,很虔诚,很利落,很乖巧,端庄又漂亮,当时心里一动:倒真是个小美人胎子哩;将来弄到自己厂子里来说不定能培养成个人物哩。也只是一阵风的想法。后来阿香考上了吴窑高中,有时候和同学到药厂职工浴室洗澡,遇上过几次,每次都笑吟吟地称呼他“叔叔”,自豪中又搀着些小姑娘的腼腆,可爱得很。想不到预考都没考得上。回家了。听说不肯上了。女孩子大了头脑往往就是不如男孩子好使。

  张来福有次回家听父母闲话时说到喜海巧凤两口子为女儿毕业烦恼着呢,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当即就跑过来把阿香承揽下来了。一家人欢天喜地的。他就又涌起一种成就感:他张银福现在是一厂之主,开开口就能决定一个人家的命运和喜乐;也是替祖(宗)争光,录的是张氏后代。他把阿香先弄在自己办公室里打打杂,这丫头居然灵光得很,没几天处理些事务就头头是道了,不比中专毕业的吴秋红差;不仅如此,她还天生会照顾人:只要他在办公室,茶水马上泡得好好的递上来了;他爱出汗,就经常把热手巾把子挤好了给他擦脸;有时候还替他把换下来的脏衣裳拿去洗,晒干了叠平了整齐地摆放在他的衣橱里,那些袜子团成球形,像孩子玩的小皮球,很有童趣哩。

  这次到杭州,他跟几个老朋友会面,在“西湖酒家”摆了一桌,酒喝到半中央,阿香就不准他喝了。要小陆代喝。还对大家说叔叔身体不好不能喝多之类。桌上的客人都喜欢她,说这侄女儿赛过嫡亲的姑娘,贴己哩,懂事哩;可得好好栽培。他听了很是开心,说培养哩,培养哩。阿香对人好不是刻意做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天性就是这样。他就想这姑娘将来嫁到哪家去也是那家祖上积了阴功,得了一个贤惠的好媳妇。

  想不到今天庄上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祸事,不是他张银富在说不定真会出人命。焦明寿也太大意了,怎么弄个呆锁根去烧火,真是找事做!这下赔惨了。想想那些女子也太狼狈,精赤条条的,像剥了壳的水煮鸡蛋似的,倒把那些粗汉光棍饱了眼福沾了便宜了。――居然还想上去抱阿香!是他们抱的吗!当时他血都涌上头顶了,狂怒地吼了一声,才止住了那么多伸出的爪子,把要晕倒的阿香抱回家去。他搂托着着阿香的身子,这孩子,软沓沓地搂着他,双目紧闭,那当儿张来福心里涌出的真是一种父亲般的感觉,只管气吁吁急匆匆往家里跑,可千万不能让这受了惊吓的孩子冻坏啊。挣着余力捱上二楼女儿的卧房,张银福累得差不多要虚脱了,把阿香往床上放时腿一软往前一探,竟把胖脸压上了她的胸乳,恨不得吓得跳起来。他在为阿香盖上鸭绒被时被面前这光裸的胴体震住了。

  这是一个十九岁女孩子青春的裸体呀!纯洁的处子之身,珠圆玉润,玲珑剔透,丰腴饱满,跌宕起伏。满眼富饶的春色。人间的极品。他阅女子多矣,何曾见过如此精美纯洁的裸体!他的眼风急忙忙地从上到下一掠而过,如浏览着一页风光无限的画报。眼神最后口香糖似地粘在她两腿间的隆丘处:精致干净得像刚出笼的馒头,绒毛细软,若有若无,往下一道浅浅地褐痕……他马上联想起刚才阿香在浴室破墙处软歪歪蹲下时,下面有如微微绽开的两瓣红莲,突然感到裆下已热腾腾硬如熟铁……

  老母亲颠颠地跟上了楼,他赶紧把鸭绒被盖上,吼叫着要母亲弄姜汤来喂阿香……
 
130、闻着她的体香手淫

  晚饭老娘弄了不少菜,但张银富吃得很潦草,这里搛一筷子那里掏一筷子的,倒像个孩子。跟他平时神定气闲雍容的厂长气度大相径庭。有些魂不守舍。中午喝剩的大半瓶“剑南春”老父亲只啜了两小杯,全进了他的胃袋。喝水似地。用茶杯喝。父亲说“冷酒伤胃,在家里,慢慢喝。――莫太急。”他还真有点儿急。吃过饭打热水洗脚,茶不喝电视不看就上床熄灯睡下了。

  下午庄上的失火救人事件太有戏剧性了,让人惊心动魄,又让人心旌摇荡,他要做一只黑暗中的水牛,慢慢反刍一遍:细细地,完整地,体会其中的滋味。回忆的幔幕刚刚拉开,仿佛就有一只婴儿绵软的手牵他拗起身来,引领着他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女儿卧室,裹进那床粉红色的鸭绒被窝中。他是想让回忆具有一种“现场感”。不是么,仅仅在几个小时前,阿香一丝不挂地被他轻摆在这张床上,他的眼光鸡毛掸子似地扫过那些精美的山峰、平原、盆地和沟壑。

  显山显水。好山好水。不是么,这空寂安宁的房间里分明还游动着她的体香,如他一个人在门窗四合的办公室里抽烟时飘起的青青淡淡的缕丝,水中荇草似地缓缓摇摆着纤纤腰肢。又如灵魂在梦中曼舞。若有若无,似断还连。他在夜的浓色里狗一样猛嗅着鼻子,极其小心专注地捕捉着这温暖干净又带着些甜丝丝的信息。这信息像个顽皮的精灵,逗着他。有时如牵着手下凡的七仙女,衣带飘飘,连袂而至;有时却嘎然而止,如手掌按上了响锣。

  与他绷紧的感觉神经捉着迷藏。张银富好急。情急生智,他突然悟到了这香气不正是从他身上盖的鸭绒被头钻出来的么,游鱼似的!他赶紧把头缩进被中,胡乱地四面掖好,把自己团成一只海龟,蠕动着的棕熊。这下好了,他浸入了整个芬芳的世界,像羊水包裹着的婴儿,感到安全,宁静,通身舒泰。如一块干涸的薄地,濡吸着汩汩流来的清泉,听得见“滋滋”地吞咽;如一块馈乏电能的蓄电池,刹那间接通了电源。他惊奇地发现胯下涨潮了,扬起了风帆。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这样了,好像回到了二十岁。

  多长时间了,――他总是疲软着,沓挂着,半硬不软,有气无力,平添了多少烦恼、让他无可奈何地蒙羞!他可以堂堂正正傲立于大庭广众之中,却无法驾驭这男性的图腾,让它挺拔和驰骋。而现在,氤氲在这片芬芳中,他的一切,像大地春回,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他亲爱地摩挲着它,像面对一件久而复得的宝贝,牛喘着,热汗淋漓。最后,宛若打靶时的连续点射,几注热浆次第劲猛地冲落在他的肚腩上,如同喜极而泣的鼻涕。

  他像一根皮筋瘫软在床上。瘫软如泥。灵魂化为万道光芒,炸开,飞逸。他心满意足。宛若登仙。

  “难道阿香的味道是开启自己这把锈锁的钥匙?”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别瞎想,她只是个孩子,比你小十八岁!”

  “她是你侄女!”

  “你怎能闻着她的气味手淫?你也真够畜生的了。”

  ――在睡意袭来的最后朦胧中,张银富残留的意识中这样地喃喃呐呐。

  正月二十六这里是惊蛰。早上天还没大亮,睡在吴窑药厂南湖边小别墅里的张富银就被一阵滚过来的闷雷声弄醒了。他侧耳听着像静夜里大型载重货车碾过路面的隆隆声,忽然翻身坐起,看着未合好的绛紫色天鹅绒窗帘透过来的朦胧天光,心潮激荡:春雷,你如期而至!――“惊蛰至,雷声起”,预示着春天真正地来了,预示着天地万物从严冬的蒙昧中苏醒,萌动,生长,重焕勃勃生机,预示着今年的风调雨顺,六谷丰收。

  张银富想,不偏不倚,惊蛰响雷,这不仅是农事的吉兆,对于工业――对于他这个药厂――也应该是个福音吧。展望1986年,早已安排在他计划书中的一切是不是也会像庄稼一样次第成熟和加倍地收获呢?改革开放的春雷涌动,春风劲吹,每个企业家都要像春天的白虎一样抖起凛凛神威,创出一番大事业,为国家,也为自己。

  他觉得,为了黎明前的这几阵春雷,今天无论如何得喝一场,喊几个朋友高兴下子。

  晚上,细雨??,华灯绽放。吴窑老字号饭庄:“望海楼”。

  二楼的一个包厢里热闹喧哗,杯觥交错,菜香扑鼻。上菜的服务员们走马灯似地穿梭着。吴窑药厂厂长张银富宴请镇委书记陆天华、派出所长徐大鹏、吴窑卫生院长李玉生、棉加厂财务科长沈祝寿(阿香的姑父)一干人等,全是吴窑的头面人物,也是好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一桌人可以说是吴窑的精英了吧。还有位似乎不相干的人端坐在张银富和沈祝寿两人之间,却是酒桌上的亮点,她就是阿香。
 
131、阿香被强暴了

  阿香坐在有这么多吴窑本地“大人物”的酒席上,圆润姣好的脸上有些绯红。她穿着一件款式时尚的桃红色薄呢中长风衣,里面衬着件乳白色紧身羊毛衫,脑勺后的马尾巴辫子用一个橘黄色有机玻璃夹别着。她青春而美丽,此刻却收敛起天性的活泼,显得娴静而端庄,眼睛里含着微笑。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懂得分什么场合。她静静地听他们议论着国家大事和经济走向;也有些琐碎的见闻佚事。个个显得那么的专业而风趣。左边科长姑父,右边厂长叔叔。在这样的席面上有她阿香一个位置,像聚光灯下的明星,又如群星拱月,这在她以前无论如何是没有想过的,而现在却真实地存在着。她当然不喝酒,面前是一杯猩红色的甜饮料,偶尔端起来文气地抿上一口。筷子也不肯多伸。但她面前的蝶子里却不断地有人搛着最好的东西给她,“哎呀阿香,你不吃我们也不好意思吃了,你要带头!”“对,今天把你做桌长,我们跟着你吃!”这些大人们对她说话全带着恭维,倒把阿香弄得不好意思了,她只是说“你们吃呀,喝呀。”“我人小,吃不多。”“我要减肥哩。”于是这些进入酒席佳境的大人们就吃,就喝,相当听话,――鸡腿啃得嘴上油光光的,那大盅的白酒一仰脖子“骨笃”就落进了胃袋,呼一口浓浓的酒气,把杯口朝下――“滴一滴,罚三杯!”豪气干云。宛若武松复出,又似樊哙再世。斯文渐渐扫地。有了酒和美人,男人常常就痛快地把贴在脸上的面具和裹在身上的铠甲卸去了,其实这些东西多累赘,多沉重,哪有现出本真的好。

  酒喝到八分账上,比较老成持重的沈祝寿就提议酒在杯中,不准再倒了,“喝醉了回家是要被罚跪踏板被夫人撕耳朵的!”张银富晃晃地站起来,摇摇瓶中的剩酒,“我、我不怕,没……没人叫我跪踏板,也没有人撕、撕耳朵……我不怕,喝……喝!”他看大家只管哄笑着而不响应他,就抖动着满脸的肥肉眼睛红红地向沈祝寿举杯:“为、为了你的侄女儿,也、也是我的侄女儿……阿香,还有大家都升官……发财,我俩再弄、弄一杯,最、最后一杯!”沈祝寿忙把他按下来,收去他的酒杯和酒瓶,“醉了,再喝就要倒了,你倒在地上谁也弄不动你!”宣布散席。

  到了外面张银富就扶着电线杆吐了一地,就势瘫坐在饭店潮湿的水磨石台阶上,一众人和服务员忙把他扶到大堂里,拧热手巾把子替他擦脸,端来茶水让他漱口,好不容易才坐直了定了神,朝大家勉力笑笑,挥挥手:“请回吧,倒掉了,没事了。”站起来朝外走。脚下还有点浮飘。

  阿香忙上去搀住他的臂,急急朝姑父说:“姑父,你先家去,我把他送到家里就回来。”

  “去吧。”姑父说,抬头望天,“把他安置了就回。这天,毛雨撒撒的。”

  饭店到家不过四五百米之遥。雨丝和夜风让张银富头脑清醒了不少,他贪婪地吸着这潮湿而沁凉的空气,好像要以此把腑脏里的酒气秽味全都置换出来。走到药厂外面的花墙时张银富要阿香站在一颗高大的泡桐树下等着,他走到离她最多三十步远的另一棵大树后面哗哗地撒起了尿。在酒局中途就有些尿意了,但饭店内没设卫生间,要到外面去,就想结束时再解决吧,谁知一结束先解决的却是胃袋。把一晚的好吃喝全倒了。现在终于憋不住,路边找不见厕所,又来不及等回家,只好顾不得许多,背倚着大树赶快撒吧。好大一泡尿,绵绵不绝,冲劲十足,在砖地上发出嗤啦啦溅响,让他听了都感到羞赧。浓稠的尿骚味腾起来,打雨丝的间隙钻进鼻孔,惹他打了一个特别响亮的喷嚏,这喷嚏使他剩余的尿液像鲤鱼垂死前拚命地一挣,又高又远地一古脑冲出去。轻松了。被清空的膀胱却有了些空虚的剜痛。带出去的还有体内的热量,他的脑袋陡然猛振起来,像打摆子,像挑货郎摇拨浪鼓。他想这酒还真不能多喝,喝多了就活丑,阿香说不定在捂着嘴窃笑呢。

  两人进了小楼。阿香扶着张银富从客厅里的旋转扶梯上了二楼卧室。“啪、啪”打开莲花吊台和墙上壁灯,奶油样的灯光泻满了整个房间。张银富胡乱地脱掉有些沾湿的外套外裤,连袜子就上了床。在裹紧鸭绒被的时候手触上了一个硬物,是空调遥控器,忙“吱、吱、吱”地摁到制暖30℃,簌簌发抖的他要在卧室里营造一个春天。不,夏天才好。

  他记不清多少次了,酒多以后独自一人蜷在这华丽的空房子里的卧床上,让他温暖的只有这墙上的空调,用静静的热风抚慰着他沉沉睡去。空调,真是个好东西。

  阿香把他胡乱扔在椅子上的衣裤挂到衣架上,正好晾着。把写字台旁的痰盂摆在张银富头这边,防止他再吐。拧开床头柜上的不锈钢保温茶杯,把里面喝剩的冷茶倒进痰盂,放进小茶几上刚刚拆封的听装西湖龙井茶叶。这茶叶是张银富年前从杭州带回来的。阿香捏了一撮,又一撮,她不喝茶叶,但懂得“好茶丑喝”的道理,越是好茶叶越要放得多些;酽浓的热茶也利于醒酒。她把杯子凑到气压水瓶口压了两下,水瓶却不动声色,没有一滴水出来。“空的。要烧。”张银富在床上咕哝着说,声音因为虚弱听上出有些怪异。

  “哦。我去烧啊!”阿香拎着水瓶出去下楼到厨房间烧水去了。房间里顿时冷落,张银富突然侧起耳朵,恍若听见打开客厅吊灯的声音,拉开厨房玻璃移门的声音,拿水壶放水的声音,“啪”地打开煤气灶的声音。他其实听不见。门窗闭得紧,连窗帘都合得不透缝。他想像着那些声音,和制造声音的那些动作,那个人。他忽然就无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室内的温度渐渐高起来,张银富松开了被窝头,伸手叉脚地打着呵欠伸了个大懒腰,好像一只景阳冈上刚苏醒的大虫。骨节竟有格格的脆响。他准备舒舒服服坐起来喝杯热茶,打发阿香回去。天不早了,又是一个人走路,不能搞得太迟。

  阿香推门进来,顿时感到燠热扑面。室内空调开得蛮高的哟。开水冲绿茶,清冽的茶香溢出来,丝丝绕绕,氤氲在空气中。张银富口干舌燥,慌忙接过来,刚沾嘴边,烫得一激灵,茶水都洒了出来。“瞧我这个急,”他有些不好意思,“口真是太干了。”

  阿香嫣然一笑。脱下风衣挂在衣架上,把椅子移到床边坐下,“来,叔叔。”她接过张银富端在手上的茶杯,聪明地把滚茶倒些杯盖里,嘬起嘴儿,吹吹气,放在唇边试了试,“行了,能喝了。”伸到张银富嘴边让他啜饮。醉酒的人口干得难过哩,以前妈妈就是这样喂爸爸的。

  张银富心潮逐浪,波波扑打着感情的闸门。他竭力忍着,不愿在阿香面前动情失态,迸出眼泪来。但他的嘴唇却有些发抖。他只感到胸襟深处有块茧藏多年的拳头样的块垒像羊脂团般柔软而烊化开来。自从妻子故去,从来没有一个女性如此亲近地这样呵护过他。这孩子多么懂事,细致,善良和温柔,纵使自己的女儿也不见得如此厚待他。――不,她简直就是自己的亲人!她是这么美丽和端庄,紧身的白色羊毛衫裹在青春娇小的身躯上,浑圆完美的曲线美仑美奂,让人沉醉。她姿态优雅的侧坐着,端着杯盖的手精巧白皙,他看得清皮肤下面淡蓝的脉络。大概由于空调开得暖,她的脸颊有些绯红;圆润的脸蛋稚气未褪,灯光下面淡细的茸毛纤毫毕现,好像蒙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刘海儿柔顺、疏朗,更衬得额亮如瓷;奶乎乎的耳朵,如半露乌云的白月亮。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明澈、纯净,如澄清的湖水,纤毫不染,真切、极专注地盯着他的嘴巴,喂他――仿佛在面对一个襁袍中的婴儿,抑或一位病卧榻上的亲人。

  女人,难道你真的是水做的,有着与生俱来的温柔?――哪怕她还是一个女童,不间意都会有一种姐姐的气质,妻子的形容,母亲的态度――这是造物主的刻意安排,是对天下男子的恩赐?面对这个楚楚可爱纯洁亲切的女孩子,张银富恍惚了。

  阿香在杯盖里轻轻吹起一派涟漪。吐气如兰。这温暖的芳馥拂过张银福的脸面,让他心醉神迷,心旌动摇。他感到自己有些飘浮起来。思维在真空中蹒跚。在这温暖如春的安静密室里,他与她离得如此之近,鼻息可闻。――他分明嗅到了从她身上泌出的处子的体香,这让他颤栗起来――钥匙!打开沉睡的锈锁的钥匙!他浑身绷紧,肌肉由于紧张而生疼,牙齿切切打颤,眼珠变得通红,胯下腾起一团火,涨潮了,升起了高桅,桅旗猎猎,噼啪作响,如灶膛间炸裂的劈柴,火星四迸!被理智的魔瓶囚着的人性的邪妄冲破了瓶塞,疯狂拥挤而出!“叔叔!你怎么啦!”阿香惊恐地叫声甫落,张银富已拗起身抓住了她的手臂,更就势把她揽进了怀抱。茶杯“啪”地跌落在红漆地板上,茶水蚯蚓似地乱爬,片片茶叶如遭“敌杀死”喷射的蟑螂,尸首狼藉。

  呼喊,哭叫,挣扎,搏斗……

  夜已深,吴窑药厂南湖边那片树影间矗起的二层小楼孤零而静穆地站着,好像一个沉默的雕堡,又恰似一个硕大的坟墓。

  雨仍在飘。从西南方向隐隐滚过一阵闷雷,那是在看不见的彤云深处驶过的愤怒的战车……

  阿香被张银富强暴了。
 
132、嫁给强奸犯

  他趴在阿香了无生气死尸般的肉体上。灯光下亮着硕大无朋的丑陋的屁股。放泄后的激情正在退潮,他牛喘着。突然电话铃暴响起来,如半空兜头泼下来的冰水,惊得张银富弹簧般从床上蹦起来,刹时面如死灰,浑身发抖,他的真魂归了窍。

  ――他强奸了阿香!

  阿香像死了似的大睁着眼睛。眼睛里没有光。没有色彩。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

  张银富忙不迭替阿香拉下被他疯狂的胖手捋推上去的胸罩、内衣和羊毛衫,提上了褪到膝盖的三角裤和裤子。

  摇着她的肩――“阿香!”“阿香!”

  不动。

  理着她散开的头发――“阿香!”“阿香!”

  不动。

  宛若死人。死不瞑目。

  张银富“咚!”地朝阿香跪下了,嚎哭起来:“阿香,我不是人啊!”“我是活畜生啊!”噼噼啪啪抽起了自己的嘴巴。左右开弓,一个响似一个,无休无止。

  电话铃又爆豆似地响起来。那是亲人在家里急切的呼唤。

  两行清泪从阿香面颊上滚落下来。

  阿香踉踉跄跄夺门而出。冲进了无边的风雨中。

  张银富直定定地跪着。跪成了杭州岳王庙里的铁铸的秦桧。他的眼睛直勾勾地钉着狼藉的床单,那上面有几点零乱的洇红,有如树上摇落的桃花瓣,缤纷飘摇,簌簌而下。

  那是阿香的破处之血。处――女――宝。

  张素云和沈祝寿两口子在床上不敢睡着,等着阿香回来要开院门。打了两遍电话却没人接。沈祝寿说张银富肯定睡死了,阿香在往家走哩。素云埋怨道:“你们这帮人,喝起来就死喝――哪天喝死个把人就好玩了!”要沈祝寿最好起来出去接下子。“这毛雨撒撒的天;――前巷蔡国祥家砌厨房,路上砖头沙浆块块(到处)是的,别把伢子跌下来。”沈祝寿应了,起身拿个电筒开门出来,在院子里仰头看天,对屋里喊了句“不下了!”话刚落,院门正好响了。“来了来了!”沈祝寿一面应着,赶快过来拉开门拴。门开了,吓了一大跳!――阿香蓬头垢面地站在面前。“姑父……”阿香微弱地叫了一声,软软地歪倒在他怀里。沈祝寿赶紧朝屋里大叫:“素云!素云!快出来!”

  两个人把阿香搀进堂屋里,在沙发上坐下,惊问她“怎么啦、怎么啦?”姑妈坐旁边搂着她,见她呆了似的,不则声,眼睛发痴;只是没命地抖索。半晌才哇地哭出声来:“张、张银富……把我……”

  “张银富这个杀千刀的啊!――”姑妈顿时明白了,哭骂起来。沈祝寿目瞪口呆,脸色青紫,急得直跺脚,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畜生!活畜生!”

  ……

  子夜。吴窑镇的两千多户人家进入了梦乡,唯有“贤人巷”中沈祝寿的家清醒着。院门紧闭。堂屋门紧闭。堂屋关得住人,关着一桩大事件,却关不住灯光――静夜里的灯光格外明亮,从玻璃窗户突围出去,射向屋外沉黑的夜空。室内的空气异常紧张,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和咻咻的喘息声。

  在阿香被扶到室内不到五分钟后,张银富追了过来。踅进沈家未关好的院门,惊惶失措,狼狈不堪,恰如一个刚从监狱里溜出来的逃犯。进了堂屋就向沈明寿夫妇下了一跪。张素云放开阿香就嘶叫着要上去撕扯他,被丈夫捺住了。沈明寿手指颤抖着,摸出一支烟含在嘴上,连划几根火柴全从中间折断,好不容易才划着了,点了烟。他低吼地制止住爱人的哭骂,朝跪在地上张银富啐了一口,扔出几个冰冷的字来:“张银富,你等着铐吧!”

  明晃晃的灯光照着张银富臃肿猥琐的半截身躯。他耷拉着脑袋,平时梳理得整齐的头发此刻胡乱地蔫挂下来,头发尖上泌着冷汗。浑身哆嗦着。如抽去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如跪以待毙的死囚,背上就只差根捆缚的麻绳。他一言不发。他晓得现在解释什么都没得用,他只能这么可耻地跪着,任人宰割,以求得那十分渺茫的宽宥。

  接到爸爸电话的立珍和爱人匆匆赶了过来。电话里爸爸只说了一句:“阿香出大事了,赶快过来!”再问时那边话筒已撂下了。嗡嗡的声波如吹来的北风,透着冷峻峭烈,让立珍打了一个寒噤。她的头发都?起来了!进了屋门一看这阵势,灵醒的她什么都明白了,头脑里轰地一下,上去一耳光抽到了张银富的脸上,――“啪!”再抬脚蹬踢时被爱人拉住了。她哭着扑向阿香,蹲下来急唤:“妹妹!妹妹!”阿香的眼睛空洞地朝着屋顶,此时忽地溢出两颗指甲大的泪珠,顺脸颊滚落下来,立珍拿手去揩,不意却如碰着了开闸的机关,泪水涌泉样出来,越揩越多。立珍把脸贴在阿香的脸上,抽泣着,不停地念叨着阿香的名字。姐妹俩的泪水合到了一起。

  ……

  在最初的激愤和冲动过后,室内维持着可怕的静穆。他们在沉默中等待着。等待着阿香父母的到来。沈祝寿打电话叫厂里司机小陆马上开小轮船去焦家庄带喜海和巧凤,说是阿香病了。该怎么处理这桩祸事,非得要这对夫妇到场。

  这注定是一个难捱的不眠之夜!

  喜海和巧凤连夜把阿香弄回了焦家庄。沈家夫妇、立珍、张银富同船跟去。深夜里吴窑镇的街巷里悄无声息地急急移动着几个黑赳赳的人影,像极了数十年前活跃在苏中这个敌伪据点的武工队员在行动。小轮船响着呜呜的马达声,雪亮的探照灯朝前方射出去,像刺破浓黑夜幕的一柄雪亮的剑。

  巧凤在沈家堂屋昏厥过去两次。喜海要跟张银富拚命,骂遍了张银富家的祖宗八代,却不知也连坐了自己的祖宗。用文艺宣传队锻练下的深厚念白功夫和做假和尚时惯用的抑扬顿挫恶毒地咒骂,如蘸着水的皮鞭,劈头盖脑地泼向跪在地上摇摇欲倒的张银富。由远至近,最后的咒骂对象拉到了死去五年的桂芳和十六岁的晓兰身上:“你这个活畜生骚根痒了不去扒棺材日你家桂芳么?!”

  “你这个吃屎的东西,白过这么大周年,你能害我家阿香,你怎么不去睡你的女儿?!”

  他终于恍然大悟:“你狗日的黄鼠狼拜年,把我家阿香弄厂里,原来存了这畜生心!”

  他对天发誓,庄严宣告:“这回不拿你坐监枪毙,我张喜海不是父母养的,是狗屁股里拉出来的!”

  “张银富,你好日子过到头了!你风光够了!你完了!”

  小轮船在离焦家庄张喜海家门口的南码头一百米时就熄了马达和灯光,水蛇般滑行到岸边。

  焦家庄的狗们集体狂吠了四十秒中。

  张喜海家的西房灯亮了,旋即拉上了布帘。院门紧闭。堂屋门紧闭。西房间里的紧张热烈赛过地下党特别会议。

  张银富把一生的跪都用上了。他狗一样溜回家,跪在双亲面前。

  张银富的双亲蹒跚着老腿押着儿子来敲张喜海家的门。

  庄上人说在吴窑药厂上班的张喜海家姑娘病了。病得不轻。

  阿香的奶奶也病了。阿香睡西房,奶奶躺东床,忙煞了出诊的后庄医生。

  巧凤瘦得两个眼眶都凹陷下去了。上课时领读课文读出了眼泪。

  喜海唱的佛号不那么圆浑响亮了。

  喜海家阿黄饿得受不住,在偷吃人家猪食时挨了一草杈,头上破了块铜板大的皮,红肉毕现,久不结疤,天气暖和时就有蝇虫叮在上面。

  三天两头就有小轮船带到张家门口的码头上。那些干部,衣冠楚楚,神情凝重,是专门来看望阿香的。

  张银富的老母炖鸡汤,炖肚肺,炖猪脚,炖银耳桂圆红枣汤,深夜往还,夜夜不空。

  喜海的钱柜左角珍藏着女儿事发时沾着处女血和精斑的三角裤,中间存着张银富的书面保证书,右角里多了块报纸裹的“砖头”:一万块。

  一月之内阿香寻死三次:试图投水;喝农药;上吊。均未遂。

  第二个月结束月经不来的阿香查出了身孕。

  四月头上喜海答应张银富,把阿香嫁给他做填房,拥有了一位小自己五岁零三个月的大厂长女婿。

  五月中旬阿香向存扣发出了泣血的绝交信。
 
133、最后的信

  ……阿香在信的最后一页纸上写到:

  存扣哥哥,阿香是多么爱你!可是现在爱不成了,她没资格了,她脏了,她不是原来那个干干净净的把什么都省着藏着留着给哥哥的好阿香了!我和哥哥的爱好不容易呀,就生生地断送在张银福这混蛋手里了,他断送了我阿香的一生,我虽然不得不委身于他,但我的心早死了,他得到的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而已,他永远拿不走我的心,我的心是永远属于哥哥的――我的存扣哥哥,我的好存扣哥哥,我的最最亲爱的好存扣哥哥啊!没有了你我就失去了整个的生命支柱,我知道我今生的全部幸福都倚靠在哥哥身上,没有你我活不成,没有你我没有活头,我在家里寻死了三次都没有成功,可是现在我不想死了,我要活着,我要活着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哥哥,天天为我哥哥祈福,看着我哥哥成功和幸福,这是我今生唯一能做到的残留的最后的愿望了……哥哥,我怪你呀――我是多么恨你,恨你那晚为什么不把我拿走,我要你拿走的呀,如果那晚我把身子给了你我现在心里多少还能有个安慰,我珍藏了二十年的处女宝毕竟是献给了自己最亲爱的哥哥的,我心里好悔呀,好悔呀……

  哥哥,永别了,永远不要来看这个伤心的妹妹(哥哥,你现在还承认我这个妹妹么?你说呀!我听不见呀哥哥……),也不要再给我写信,把我彻底忘掉吧,忘掉吧……好好地学习,争取两个月后考上最好的大学,将来……(肯定)得到最可爱最漂亮最会体贴你的好姑娘做爱人……你会的,哥哥肯定会的,因为,哥哥是那么的好……

  ……

  落款是:阿香凌晨泣笔。没有写日期,也许是忘了。字有些潦草,整封信从开始到终了都有洇痕,可以想见深夜阿香写这封信的情景。

  存扣是被寻来的保连扶到宿舍里的。保连当时从存扣手里把信拿来读了。保连读信的时候把手指咬在嘴里,泪水奔流,浑身哆嗦,抽噎难当。

  保连到钱老师家替存扣请了假,说他病了。

  保连顿顿把好饭菜打来服侍存扣。存扣不吃。把头向墙内睡着。不知内情的同学们也劝他挣着吃一点;有人劝他上医院,吊吊水就好了。他没有反应。把头向墙内睡着。保连向他们打手势摇手时眼眶有些发红,轻声对他们说不要紧,睡一天就会好的――“他以前也有过这样子”,他补充解释道。

  第三天下午存扣才起来。保连陪他到二招洗了把澡。又理了发。在造纸厂吃的饭,存扣把一份蒸蛋全吃了。

  板桥中学出现了一个最沉默的人。他早上最早到教室,晚上最晚回宿舍――脚洗着洗着就倒在床上睡着了――一天到晚跟书笔打交道,好像是一个只懂学习不会说话的机器人。

  他几乎成了一个失语者。

  暑期间存扣接到了扬州师范学院邮递快件。他拆开信皮,“录取通知书”五个烫金美术字跳进他的眼帘。他立时把手指咬在嘴里,面对东北方向――那是秀平和阿香的方向――泪水奔流,浑身哆嗦,抽噎难当。

  欢天喜地的全家人都笑存扣:“看把我家存扣欢喜的!”
 
134、得癌症的父亲

  预考后不久保连回去了一趟,看到父亲越发黄瘦了,惊问要不要再去东台治下子,开点好药吃吃,不要舍不得――“你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来去呀!”进仁淡然一笑。说这是贫血,在家调养比吃啥药都好。“放心,乖乖,只要你好,你考上了,我也就……啥都好了呢。”

  “爸,你把家里那几只鸡杀了吃掉。”

  “肯定杀,肯定杀!――等你考上了亲戚来贺喜时吃。”

  “爸,你做不动了就歇歇。”

  “爸歇哩,爸歇哩!爸做不了几天了,等你考上了爸就……把这木椅子劈了当柴烧。”

  “爸,你放心,我肯定考得上的。?br />
  “好,乖乖,那爸就天天等着。你好好学,好好考,爸等得及。”

  保连觉得爸爸这次说话老好有些奇怪。他有些狐疑地看爸。爸慈爱地对他笑着,像端详着一件宝贝。保连想大概人老了就这样,说话颠三倒四,莫名其妙的。

  进仁这次把钱粮一次性给足了保连,说高考之前不要回来了,一来一去地白掼多少时间,还浮了心绪,“还有个把两个月了,这时间比金豆儿还贵重!”保连应了。

  进仁亲自把儿子送到轮船码头。米他扛不动了,替保连背着书包,提着网袋,像个老学生似的。

  保连哪里知道他父亲得了癌症。已经到了晚期。

  正月十六元宵节一过进仁就坐庄上的私人班船去东台检查身体。想不到查出了癌症。肝癌,病灶已经不小了。医生正告他:必须立即住院治疗。进仁居然对医生笑了笑:嗯啦,我回家带我婆娘来,服侍我。

  回家进仁没有坐班船。他在县城北关桥下有名的“大胡子面馆”吃了一大碗海鲜饺面,买了一斤炸麻花,四个大麻团,还奢侈地买了一瓶城里伢子爱喝的鲜桔子露。向家开步走。三十五里路,走了五六个小时。广山――洪家窑――景家窑――角头――陈家舍――顾庄,一路走来,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好水好田好村庄,哪儿都熟啊。哪儿也看不够啊。老进仁嚼着炸麻花,咬着大麻团,鼻腔里还哼着俚曲儿,酸歌儿,把桔子露瓶儿夸张地举起来咪一口,喝酒似地“啊”一声,面含微笑,像淮剧《花和尚》里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智深,啖过狗肉,吃过美酒,志得意满、优哉悠哉晃上五台山文殊院来……

  晚上进仁整个忙乎起来。他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整理所有衣服被褥,把零头碎脑的东西分类得清清爽爽。最后下掉老式架子床前面挡板,钻进去捧出来一个旧铜炉子,揭开筛子样的炉盖儿,把里面包着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摊样似地展览在床上,在二十五瓦白炽灯光下逐个仔细鉴赏。看完这件,小心翼翼放下,再拿第二件,如此类推。他佝偻着腰,脸上浮现着幸福奇异的光彩,和躲在密室里数着钱币的守财奴葛朗台相当的神似。

  他陈列和把玩的物件计有:银索锁;银项圈。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父亲说过父亲的父亲就戴过的。银索锁是一百零八股银扣连起来的,足足有八两重,说明他祖上还是有些钱财的。索锁其实就是古时镣铐的微缩,却叫做特别吉利的名字:“平安锁”:“长命锁”。――和项圈“圈”的功用一样,是用来“锁”住小孩的。无论出身富贵寒微,哪家的小孩都是父母的金枝玉叶啊,所以要想方设法“锁”住他,“扣”住他,“保”住他,“连”住他,让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索锁一般小孩戴到过周就被家长除下来了,一来太累赘沉重,二来孩子跑到外面容易有意外,或淘气时被别的孩子扯住了,还有被心眼不好的人哄走的,街上开老虎灶卖茶水的二矬子丁发德小时候的索锁就是被挑货郎用麦芽糖骗走的。保连小时候为戴这项圈没少哭过鼻子,他是个“长毛子”(兴化水乡有的男伢子脑勺后留着小辫子,表示宠爱之意。细长,最长可留到一尺五寸。一般在9岁或13岁剪掉,剪时要敬菩萨做个仪式,辫子可用红布包着收藏),脑袋又生得大,往颈上戴时就老夹到头发。到七岁头上打死他也不肯戴了。改挂水獭猫爪子。

  银脚镯。两只。上面有小银铃,孩子走起路来叮叮响,老远就晓得有声觉了,奔跑起来响得更欢。本来两个镯上都有铃铛,被保连弄丢了一只。

  银手镯。一副大的,是巧英死时除下来的。两只细小精巧的,是保连戴的,特为到吴窑请老银匠戴凤祥师傅打的。

  耳环。两只大些的是巧英的遗物。一个带小八角锤儿的是保连的,一直戴到上中学才除下来。

  水獭猫爪子。一只。前爪。黄毛茸茸的,尖利的指甲硬铮铮。这东西避邪,挂在身上,水里不会溺了,走夜路不怕鬼。

  银洋三块;铜钱一串。祖上传下的。另有四十三枚各式铜角子(铜板),有祖传的,也有小时候保连斗铜角子的战利品。

  六颗玻璃球儿。小时候保连的玩物,斗得麻麻点点的,不知进仁为什么要收藏这不值几分钱的小东西。想必每次看到这小玩艺,可以见物生情容易怀想儿子的孩提时光,有些意思罢。

  进仁看着这些宝贝物件,它们在昏黄的光晕下发出幽幽的光,沉默而有节制。默默无言。每一样东西都是历史,都是回忆,都是怀恋。当然还有寄托:这些饰物可以把未来的孙孙装点得浑身富贵,珠光宝气,护佑他平安地成长呀;可以赢来漂亮的儿媳妇羞赧的笑靥。他恍然看到了粉团儿似的小家伙蹒跚着小腿叮叮当当地向他走来,小脸如花,要他爷爷抱抱呢……他本来打算在保连结婚时亲手交到两个新人手里的,让他俩使用的使用,流传的流传。现在看来等不到啦。他突然有些担心的是:伢儿考上了,弄得好要找城里的时髦姑娘做爱人的,要是她对巧英戴过的东西心存忌讳咋办?听说城里人不时兴戴金耳环和银镯子的,嫌乡气,土。――也不难办啊,银镯子可作传家宝传下去,那一副耳环可以到银匠那儿添点金子打成一条金项链的呀。等保连回来一定跟他说说,要他记住了,――还要到吴窑“戴记”去打,那手艺是最靠得住的。

  最后进仁从摊在铜炉底下的一条叠起的毛巾中间拿出几张定期和定活两便的存款单来。这是进仁一生的积蓄,加起来也有七八千块钱了,这在农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再添上两千就成“万元户”了。这些钱是攒着给保连上大学和结婚用的,是进仁的理发推子一个头一个头推出来的。多好玩呀,现在都这么多了,兑成十块头的“大团结”肯定比砖头还厚吧。狗日的癌症,我才不治你哩!你想要我费我儿的钱呀,没得门!又治不好,――你看四庄八舍有几个得了这劳什子病看好的?有些贪生怕死的人身体那么虚了还要挣着挨上一刀,何苦哟,不但把留给下人的钱弄光了,甚至还背上债留给家人,真是作孽哟!砖头瓦瓣扔进水里还弄一声响呢,看癌症等于把钱往水里扔,再多也是付诸东流,屁声没得一个,我进仁才不那么傻呢!看那医生那个样儿,“病灶已不小了,赶快住院治疗!”,那个急的,赶情又逮到一条大鱼了,你治得好吗,你是神仙我就把你治,花多少钱都肯,可惜你不是神仙,几个月后我还得挺尸上火葬场……

  进仁忙乎到半夜,临了搬一张藤椅子摆堂屋中间,在暗昧中喝茶,吸烟,想想远远近近的事情。烟头明灭,吸起时火红火红的――像狐狸的眼――照亮进仁瘦黑的脸。风从村庄的头顶上外悄悄掠过。月光如水,从窗棂间泻入一些来,进仁更觉得那像妇人亮堂的眼光,静静地瞅着他。

  “唉,巧英,我要来了,来陪你了!”他不自禁喟叹了一句。

  静夜的室内这声音那么清晰,带着他不熟悉的苍老和委顿。好像不是他的声音。

  他分明听见哪个旮旯里传来一声叹息。

  “还是得感谢你,为我留下了保连这香火。死了有人哭,有人烧纸。”进仁心里又说。

  他叹气,摇头。啜完最后一口茶。把烟屁股撂地上用脚碾了。站起来,回房,睡觉去也。

  ――“还得保养精神,无论如何也要等保连拿到大学通知书才能死啊。否则怎能闭得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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