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成长史:《元红》(ZT)

90、屋漏偏逢连阴雨

  田垛中学的考场设在城北中学,县杂技团招待所就是它的紧隔壁,田垛中学的师生就下在这里。进了招待所的院大门存扣心就开始发慌,穿过花径,来到客房区,他一眼就盯住了东面两年前曾住过的2号客房。还是那个蓝漆的木门,小窗台上摆着一盆花。眼往左斜,倒数第二间――6号房――是秀平睡过的房间。高大的罗汉松有根长长的树枝伸在那间屋顶的瓦楞上方。一切和两年前并无分别。只是人已变了岁数。只是秀平已经不在人世了。

  恰巧就把存扣分在了6号房。存扣下意识想换掉,但又想换什么换呢,没理由。存扣把简直的行李一撂,就在靠里的一张床上睡下了。蒙头大睡。其间李金祥打了热水进来叫他吃药片子――他到附近找了药房买来了感冒药。吃了药片子继续睡,一直睡到开中饭的时候才被金祥喊起来。浑身好像轻松了许多,在饭厅里吃了两碗饭。程霞把半盆扬州葵花大斫肉端过来,说女生嫌肥,还有几个把你们吃。存扣和金祥合吃了一个,各人一半。斫肉做得拳头大,确实肥腻,甜漾漾的,入口即化,两年前就吃过了,看来是杂技团招待所的传统特色菜。

  晚上带考的校长主任和两个班的班主任给大家开了个会。会开得不长,该交待的在学校里已反复交待过了。主要是说了些打气话,要大家放开包袱,把平时的学习水平发挥好了就有希望云云。要大家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日上考场。

  存扣心里有些发笑,这一切多么像两年前的情景。只不过这次是来上考场,那次是来上田径场。

  晚上存扣睡在床上却好长时间头脑清醒着。外面马路上不时有过路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同学们都睡着了,呼吸均匀。好在没人打鼾。突然就下起雨来,雨点打得屋顶“噼啪”响。雨停了风还不止,那根松树的枝叶不时从屋瓦上扫掠而过,沙沙,沙沙,像是人的絮语。

  存扣觉得有点冷。他掖紧了被单。

  第二天早上醒来存扣头晕乎乎的,鼻子塞起来,喉咙发干,咽唾沫都疼。还怕冷。存扣晓得不好,笃定感冒了,早饭就着稀粥吃了双倍的感冒药。进了考场,语文卷子拿到手就哗啦啦地做。做着做着,突然鼻子一痒,一个喷嚏极其响亮地打了出来。坐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生,不满地扭过头瞪了他一眼。哪知道这只是个开头,不大会儿又接二连三地打起喷嚏来了,要打出来时他赶快用左手连鼻子带嘴一起捂住,饶是这样,声音在安静的考场里仍显得响亮,而且怪异。每打一个都带出清水鼻涕,糊在手上。存扣听到考场上有人烦躁地叹气。一位监考的中年女教师走过来,轻声问了几句,掏出一个手帕给他。另一个男教师也用墙角预备好的杯子倒了开水来。

  做到一半时眼睛倒又痒起来了。存扣又是捂鼻子又是揉眼睛,真是烦死了。

  收卷后那个女教师叫住他,要他马上去医院看感冒,“打针!来得快――不能传染给别人!”

  田中这边领考的校长主任知道了这事,很着急,要李金祥陪他赶快上附近的医院。班主任刘老师也一齐去了,医生要下班,就忙着给存扣挂了急诊。开了药水,每天打两次。医生本来是要存扣挂水的,刘老师说这是考生,怕担搁了。那医生说,那就打针吧,如果控制不住,下午考过了还是要来挂水――蛮严重的了,扁桃体都肿得这样了。

  打过针存扣在床上躺了半个把小时就晓得好多了,头不昏了。李金祥高兴地说,你身体好,平时不打针,得了病一打针就灵光――全打掉,反正我陪你。存扣感激地看看他,为了自己让李金祥跑东跑西地忙煞了;关键时候,有个贴己的朋友就是好啊。李金祥问语文考得怎样,存扣说,都写出来了。说真的,除了作文,他现在都不大记得他是如何答题的了。狗日的感冒。

  三天试考完了,人人都像从战场上下来似的,疲惫不堪。在回田垛的班船上很多人都互相歪倚着睡觉。今年的试卷出得好像偏难了一点,尤其是数学和英语,普遍说题目刁且偏,综合性太强。存扣在有些浑沌的头脑中回顾了一下,不论试题难易,他都尽最大力量做了,没有哪一条空在那里。至于准确率多少,他心里真的没数。他现在也不愿去想。他只想早点到学校,回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睡它三天三夜再说。
 
91、难得片刻安逸

  存扣乘轮船回到家里,嫂嫂月红见了就心疼地咋乎起来:“哎唷喂,你看我家存扣,人都瘦掉一壳了!”要存根接下行李,自己忙不迭到厨房去下面、打荷包蛋了。

  存根埋怨存扣应该通知他放船去带他回来的;去院子里打来洗脸水。存扣说行李并不重,下了船十几分钟就到家了。麻烦甚事。乱七八糟的书本扔在了李金祥家里,考取了倒不要了。现在看到那些东西就头疼。存根就问考得怎么样。存扣说,做全做起来了,估计取没问题。卷子比想像的要难。往届生都说难。朝外看了看,问:“俊杰呢?”

  “上他外婆庄上七八天了,带了两发信要他舅舅送他回来,不肯哩,赖在那里。有吃有婷蝗斯埽?桓龈鎏?杷?!贝娓?ψ潘怠S只氐娇际陨希骸坝械萌∽詈茫?芩?几鍪捕?鳎?忌狭司褪枪?一Э凇!?br />
  存扣呼啦啦地吃面,吃蛋。荷包蛋白莹如玉。煮得嫩,带溏生,搛不上筷子,存扣嘴凑上去一咬一吮就成了蛋白儿,一口就吞下去。月红看着他吃,笑咪咪的。

  存扣吃着面,对哥嫂说起他害眼和感冒的事,“真是倒霉哩!”

  存根说你也太粗心了,平时哪儿都不要紧,关键时却弄出了麻烦。感冒肯定是盖得少了。

  存扣说前几天太热,晚上没盖被单,光着身子睡,可能夜里中了寒气。“怪我,光图痛快了!”

  “肯定对考试有影响了!”存根叹着气说。

  “影响多少有点罢。?,还是没经验!”存扣把面汤全喝了,抹抹嘴说:“身子还发软,像散了架似的。我要好好睡上几天。”说着就打上了呵欠,上东房去睡了。

  存扣起来后到种道那儿看眼睛,种道说:“你这沙眼严重了,都是水窠窠儿,点药水没得用,你得到大医院去刮沙――上东台吧,去中医院或人民医院!”

  存扣吓了一跳:“刮?用刀刮?”

  “不是的。”种道说,“用针挑,把窠窠挑破了,水放掉,再用药水上。有点疼。”

  “不打麻醉?”

  “不打。”

  存根教存扣不忙去东台,先把在种道那里拿的药水点着,说瘸长宝跟他约好了下周上东台进元件的,有顺便船。“你在家里吃吃,睡睡。现在也不急了。”存扣心里一乐:吃吃,睡睡,猪子啊。他说:“等就等几天。”

  兄弟身体不好,哥哥嫂嫂着了忙。当天存根就杀了小公鸡让月红收掇了,清炖,加老葱生姜,还抓了把枸杞搁在里面。武火烧,文火焖,熟了连砂锅一齐端到存扣面前,让他一个人吃。第二天早上存根上街买了两副猪脚爪,走时没跟月红打招呼,月红就不晓得,上街时走岔了道儿,正好和存根两不遇,兴冲冲拎了一挂肚肺家来时看到存根已在院子里用个铜镊子在收掇猪爪子了。月红把肚肺拎到北面水码头上灌,血红干瘪的肚肺三灌两灌就变得白嫩肥大起来,控出来的白沫泛在河水里,柳叶样的小鱼儿在里面拱来拱去。有人对月红打趣道:“长嫂为母,月红对小叔子就是体贴。昨个杀鸡,今个灌肚肺,比服伺人做月子都卖力。”

  “可不,桂香一年到头在外面寻钱,存扣还真修了月红这好嫂子。”有人接上茬。

  “十个嫂子九个对小叔子好――正常,正常!”一个蹲在水泥板上洗脸刷牙的促狭佬嘴上牙膏沫挂挂的冲大家做了个鬼脸,被月红看到了,手捧起河水朝他头脸上泼去,笑骂道:“嚼你个舌头!”

  水泥板上的妇女们一起哄笑起来,乐不可支。月红认真地对她们说存扣考试间重感冒了,现下身子虚哩,不补补咋行?

  有人就说这不影响考试了么?――“考得怎样?”

  “他说考得还不丑,全做起来了。”月红答。

  “最好最好,这小子从小就聪明。”

  “考上了我们街坊邻居也都沾光。”

  存扣就真在家里吃吃睡睡,坐到西房里看看电视。哥嫂房里新添了张沙发,倚在上面很舒服。他现在怕看到书本,连小说书都不愿意看。这几个月捧书捧够了。本来存扣想到庄西望望顾保连的,不知怎么走到门外又回来了。庄上今年四个考生,另外两个是初中时(2)班的,分别在唐刘和周庄上的高中,住在庄南,存扣更不想去望他们。

  休息了两天,存扣精神大了不少,开始平静地回顾这次高考的细节。回忆的结果令他心里有些吃惊,这次考试他不在状态,并不全因为沙眼和感冒的影响,想来还是复习得不够充分。十册史地课本,八个月学完,融会贯通确实不容易,有些题目显然答得似是而非,不是太严谨全面的。数学综合性强,难度大,到现在为止他还不敢猜定最后几条大题目是否全做对了。看来第一志愿报的复旦是没戏了。有点自不量力了。有点可笑了。但回忆来回忆去,存扣认为自己取还是没有问题的。第二志愿报了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最差也会被它录取吧。

  早上存根对存扣说你也不要在家空等,出去玩玩么――要么到外婆家去?存扣说在拿到通知之前哪儿亲戚都不想去。他在门口站了站,决定上河东到中学里走走。

  公共场所总是这样,有人的时候热闹渲腾,生气勃勃,没人的时候则岑寂得要命,甚至举目荒凉。学校尤其如此。存扣走进顾庄中学校门时便体会到一种萧索的感觉。暑假学校里没有一个学生和教工,连看门的人都没有。教室、宿舍、食堂的门全闭着。砖铺的林荫道上晒着农人的烂麦草,发出阵阵浓郁的沤味。才放假十一二天,操场上就长起了青草。溽热湿润的夏天是杂草狂欢放肆的日子,它们长势很欢,青绿而直挺,一天一个样。在整个有学生的学期里,操场上光净平整,不见一根草叶,殊不知它们的根茎却在地下纠结着蛩伏着忍受着,渴望出头之心一天都没有死掉,等到学期结束,在热辣的阳光和充沛的雨水中它们便施施然探出了土层,恣意汪洋地生长,大有和日子比赛的劲头。两个月后新学期开始它们又得被铲掉。它们一年只有两个月的生命。整个暑假几乎没有人来搭理这些草们,有时有个把老头牵着条山羊来,把系在绳链顶端的削尖的木棒插进青草最茂密的腹地,到晚上来牵羊时这地方就会有一个完整的正圆,这是羊一整天的作品。不过不要紧,啃掉的青草第二天就会发芽出青,几天后就又长高了。人都灭不掉它们,何况畜牲?

  这当儿操场上有一趟翅膀还没长全的嫩鹅,十四五只,尾部涂着洋红和深绿――有两只是黑屁股。那些红和绿是从河西的聋奶奶那儿买的,一角钱一小勺。那小勺是牛角做的,不知用了多少年了,光滑细腻,像玉一样的半透明,小巧又精致。上小学时东连有次想偷过来,没想到耳朵不灵的老人却目光如炬,一双暴着青筋的瘦手鸡爪般扣住了他的手腕。存扣喜欢这红和绿,它是那样的民俗和纯粹,这样的颜色是属于乡下的,是民间的颜色。至于那两只黑屁股,肯定是用的墨汁,它俩将顶着这丑陋的印记委屈地渡过整个幼年、童年和少年,直到羽毛长齐了完全盖住屁股为止。当然鹅们的童稚时代是多么短暂,几十天功夫它们就长成了体形宠大趾高气扬的大鹅;更有些到了八月中秋就被迫结束生命,变成香喷喷的佳肴让大人伢子回味好几天。

  存扣在校园里各处游荡着,心底涌起了一种亲切的忧伤。多么熟悉的地方,他在这儿渡过了三年的时光。那时的一切都恍若在眼前。校园静穆着,好像配合着他的回忆和情绪。连偶尔叫上几声的鸣蝉这时都不响了。没有风。教室,食堂,宿舍,厕所,空旷操场上的篮球架,单双杠,水泥乒乓球台,实验室前面光秃秃的旗杆,还有那些树,全都安静地兀立,接受存扣的检阅。走到食堂的时候,蓦地一阵笑闹,两个举着青绿的芦竹的五六岁伢儿从拐角处冲出来,从他身边跑过。芦竹尖上绑着一块塑料纸,跑起来像块丑陋的破旗,哗啦啦地响――这是两个嬉戏的牧鹅儿童――男伢精瘦结实,浑身黑鳅鳅的,青皮大光头,全身就一件小裤衩儿,女伢却白圆肥实,像个糯米粉团儿,单裹着一个红肚兜,后面除了根红系带连背和小屁股都裸着,两个羊角辫儿随着奔跑一跳一跳的,像极了戏台上穆桂英头顶的翎子。一路奔跑一路笑,声音如摇银铃,水般的清亮,校园里安宁的空气变得活泼起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存扣心里顿时蹦出了这句话。他想时间真如同有人说的魔术师,这两个伢子将来说不定就成了夫妻,一个锅里搅饭勺,一条被窝里睡觉,养儿育女,含饴弄孙,最后寿终正寝。也有可能大了天各一方,甚至……他忽地就想起了秀平。

  熟悉的旧校园里曾走过一对如花少年。秀平的影像如雾般流动,让存扣心里窒痛。他赶紧朝外走,漫过来的缅怀情绪让他喘不过气来。当他一脚跨出校门,林荫道上的蝉们却一齐噪鸣起来。藏在树叶中间的几只喜鹊冲出树梢,扑刺刺朝南河那边铁工厂里的白果树飞去。存扣下意识抬起头,看到它们飞掠而过时白色的肚皮和蜷起的脚爪。

  存扣在校门外稍微停了一下,像是有股力量推着,他抬脚顺围墙朝老八队方向走去。
 
92、永恒追忆

  来娣坐在一截树桩做的凳子上剥黄豆。今年的“六月白”长得很好,豆棵子上缀满了荚角,密匝得像串鞭炮。饱鼓鼓的。早上下地带露水拔了十几棵,回来时正好在巷子里碰到庄上卖豆腐的“二瘌子”,就顺便拾了两块。中午就黄豆烧豆腐,汤都不要做了。一个人在家里,吃饭好弄。来娣的手在豆荚里熟练地动作,像机器斫田似地自下而上推进,剥满一小把才放到脚边的碗里。豆米儿绿莹莹的,配着青花瓷碗,很生动,等会儿和豆腐烧出来,绿绿白白的;如果再放上两角红尖椒一起烧,盛出来更是好看。还没吃到嘴里,来娣已经欢喜了。

  六月里农闲,就是隔三差五到稻田里拔拔稗子,薅薅黄豆草;十天八天打一回稻药水。来娣怕蹲在家里,就一个人,冷清,容易回忆过去,想起故去的老头子和两个女儿。心里就伤感,不好受。他喜欢和庄上的一帮老头老太上庙进香,跟人家做佛事,热热闹闹的。做佛事还能混个嘴儿,有几个小钱的酬劳。现在来娣在念佛的人当中名头蛮响,她记性好、嗓门亮、长劲大。她现在已经请会了几套大经了,像《金刚经》、《大悲咒》什么的。她不识字,但还备个小经本儿,请庄上老先生把经文用毛笔抄上去,得空就认两句,逮到识字的就问字,连舔着两挂鼻涕的小学生都是她的老师。心诚得很哩。居然让她认得了不少字。她配了个老花镜,捧着经本子坐在门头子里念念有词时常有人开玩笑:“来娣婶,又在用功哪?”她笑笑。吃斋念经让她找到了精神寄托,生活充实。逢到有人夸她脑子灵光她常这样说:“如果小时候我也有学上,保管和我三丫头一样成绩好。”

  来娣一面剥着豆米子,一面把才学的经在心里温习着。突然手上触到了一个碧绿的软软凉凉的东西,一看是只肥胖的豆虫,有大拇指头粗,两寸多长,便捏起来扔到不远处觅食的几只鸡中间,立刻引起了混战争夺,尖嘴乱啄,翅膀乱扇,平地起了尘。来娣忙站起来吆开它们,嘴里刚“嘘――”了两声,便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大小伙。

  “哎呀,是存扣乖乖啊!”来娣忙过来,抓住存扣的手,激动地说:“小伙啊,你哪有空来望我的呀!”

  “我考过了。……就想来看看你。……妈。”存扣有些支吾,“妈”字已不大喊得出口。

  “唉,不要再喊‘妈’了,乖乖。喊‘婶妈’吧。”来娣有些伤感地说,回转身从厨房里搬来一张带靠背的竹椅子,要存扣坐下。坐在存扣的对过,把他的手抓在手心里。“婶妈没得这个福啊……亏得我乖乖还记挂着我!”

  存扣感到她的手粗巴裂糙的――这是双做了一世的勤劳的手啊。婶妈的头发白得像雪,有些零乱。脸色还好。存扣眼里噙着泪,说:“怪我,这么长时间不来看你。”

  “我娃忙哩,要学习。苦哩。”来娣忙说,“咋好怪你,你把婶妈放在心里,我已……很知足了。”抹开了眼泪。

  “妈妈家来了么?”

  “还没有。”

  “考得咋样?不丑吧?”

  “还……好。”

  “肯定好的!如果秀平在的话两人倒一起考了……这丫头心黑哩!”来娣擤了一把鼻涕,在树桩上擦擦。

  存扣顺手拿了一棵黄豆剥起来。来娣一醒神的样子,要站起来:“我去打几个蛋把你吃吃!”

  存扣忙伸手止住她:“婶妈,你别忙了。我只想来看看你,和你说几句话儿。这几天在家吃伤了哩!”

  “你哥哥嫂子都是好人……唉,我家秀平没得福咯!”又动起感情来了。

  两人剥豆子快,一会儿就剥了大半碗。边剥边聊。存扣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婶妈,秀平在医院里为啥不给我写个信呢?”

  这是长久郁在存扣心里的一个疑团。他常想,秀平在苏州四五十天,肯定晓得他想她、急她,但为什么一个信都不带给他呢。这不正常。

  “她写的呀。”来娣说,头抬起来望着院墙,像在回忆细节,“她要我出去到楼下小卖部买来信纸信封,坐在床上给你写。写写哭哭。写写哭哭。写了又揉了。揉了又重写。最后还是揉了。说‘不能给他写,他晓得了我的病要着急的,要急死了的。不能影响他学习呀!’终于没写成。”

  存扣没听完眼泪水就直往外滚。原来是这样啊。他嗄着喉咙说:“秀平……她呆呀!她真呆呀……”紧接着又问:“她平常也没记下什么?记日记么?”

  但他心里马上否定了,他晓得秀平没有记日记的习惯。

  果然。――“记什么日记啊,她姐夫急急火忙地把秀平带上船,什么本子都没带。她就是在床上看看报纸……后来报纸也不看了,睡在铺上呆想,看着窗子。没有记什么。”

  “那……秀平用的那些书呢,……还在么?”

  “那些书呀本子的一大堆呢――她哥哥怕我看到伤心,都卖给收荒货的了。”

  存扣心里连叹惋惜。他想拿几本秀平的书呀作业的,带回家做个念想。

  “噢,我想起来了!”来娣忽然站起来,到屋里拿来个红塑料面皮的本子来。“你瞅瞅,这是我留下来夹丝线夹花样的,里头记了不少字哩。”

  存扣心“砰砰”跳了起来,抖抖索索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秀平的记歌本儿,上面用娟秀的字体认真抄着歌词,有的还有简谱。《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军港之夜》,《幸福不是毛毛雨》,《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希望的田野上》,《游子吟》,《牧羊曲》……还有存扣和阿香在国庆节合唱的那首《清晨,我们走上小道》以及男生背后偷着唱的邓丽君的《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存扣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基本上是按照从初一开始的顺序抄的歌曲。熟悉的旋律从书页里跳出来,所有的片断组成了亲切的连唱,让存扣心里有种酸楚的幸福。秀平爱唱歌,经常听到她哼哼,特别是高兴的时候。她是多么地热爱生活!如果她还在,这本子里不知又多出多少首流行歌曲呢。存扣心里正唏嘘着,拇指一滑,纸页哗哗地翻过,他突然就在白纸中间的一页看到了用红圆珠笔抄就的一首诗。题目用的是仿宋体,用红绿两种笔芯精心地描过:

  给XP――
  海蓝的天空中高悬着金色的日轮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着寂寞的少年
  绿柳垂挂在水面桃红遮掩着桥头
  无限美景中少年却在轻轻叹息
  ……

  天啊,这不是存扣那年春上写在油菜叶上的诗么?存扣逐行地往下读,往事历历在目,禁不住浑身都在发抖……秀平,亲人啊,我的姐姐!

  来娣把剥好的黄豆秸子拿过去撂进羊圈里给羊子吃,回来看到存扣不瞬眼地盯着本子看,神色异样,忙问:“里面写的是什么?”“是歌词。”“你要么,你要你拿去?”“不。还是由你夹花样吧。”

  存扣告别后,来娣坚持要出来送到西桥。走得好远了,存扣回过头,还看到她站在桥头,蓝褂子,白头发。
 
93、慈母回家

  傍晚时分,桂香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存根对妈妈说:“我就猜你今天肯定要回来。”

  “咋猜的?不得了,啥时学会了算命打卦的!”桂香跟儿子逗乐也是一股江湖味儿。

  桂香很开心。她急急火忙地赶回家是想早点看小二子考的啥大学。伢子读了这么多年书,终于考大学了。上了大学等于她做妈妈的了了一桩大心思。也是对她多年来在外吃苦卖力的补偿。这种补偿是精神上的,是心理上的,是脸面上的。

  月红说:“妈就是舍不得存扣。”

  “瞎说!”桂香嗔她,“妈手心手背都是肉。”

  “手心是肉,手背是皮。妈,哪个是手心?哪个是手背?”

  “哈,巧嘴薄舌的!月红啊,我看你可以跟我出去相命了!”

  “啊,妈不关亡了?改相命了?”月红惊讶地问。

  “唉,装神弄鬼的,太烦神。现在外面信相命的多,就改了。”桂香说。又补充道:“这相命简单,来钱快。”

  “多年的老手艺说撂就撂了,妈你也不舍不得?”存根有心和妈玩笑开到底。这几天他心里也是格外的舒畅。

  “有啥舍不得的!”桂香把带回家的东西放妥了,一屁股落在大凳上,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一支。鼻孔里喷出烟来。“在外面哪样寻钱做哪样。再说相命和关亡差不多路数,‘听簧’,‘拾簧’,‘剐簧’,一个式!妈又不要学,现成就会。”

  是存扣给妈打来的洗脸水。桂香笑吟吟地打量着儿子,说道:“身子倒壮实,脸上却瘦了,气色也不大好。吃了苦了。放假正好补养补养。”

  存扣说这两天哥嫂给他补养了,吃了不少好的哩。

  桂香洗好脸,说:“妈在外面经常提你们兄弟。人人都夸耀,说没得个爷娘老子,妈妈在外面,就大的带着小的过,十几年没红过脸,还从来没见过,不简单。”又对存扣说:“你嫂子也对你好,你将来要补她。”

  “补什么哟!”月红有点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嘛,――妈,存扣脸上黄是生了病的,这两天才有精神……”

  “啊!甚病?”桂香吓了一跳,打断月红的话,“啥时得的!”

  存扣就把事情告诉了妈妈。说眼睛等两天和哥哥上东台看。

  桂香听了急得一拍大腿:“咋这么背哩!怪我,上次过高邮泰山庙时没进去烧柱香!”

  “影响……考试了么?”她眼巴巴地望着存扣。

  存根说考得不丑,卷子全做出来了。你放心好了。叫月红快去下碗面给妈吃,“肯定饿了。”

  桂香呼啦啦吃着面,忽地筷子往桌上一顿,说:“存扣,明天妈就陪你上东台!――开穷心,身上有患哪能等,还能拖?”

  存根说庄上明天没班船。桂香说没班船要啥紧,不是还有腿么,头二十里路,还要乘什么班船。问存扣愿意不愿意和她一起走着去。存扣说愿意,好多年不陪妈妈走路了哩。

  正说着,大门外“嘎哦――”一声高亢的鸣叫,一只大白鹅摇摇摆摆地进来了。

  存扣笑着说:“这鹅真的意思,早上出去叫一声,晚上回家叫一声,发信号哩――‘我出去了!’,‘我家来了!’”

  存根说是这意思。这鹅聪明。是附近十几只鹅的头脑哩。在陆上走她打前,头昂到天上,后面的鹅排成一队跟着。在水里也是她领头,带那些鹅找草吃。月红说这鹅还厉害,猫子狗子都怕她,谁对她不恭翅膀扑扇起来冲上去就啄,凶恶得狠哩!现在家里黄鼠狼、老鼠的影儿都没有。护家哩。

  桂香听得有趣,说:“真是大块头!啥时逮的?就逮了一只?”

  存根说四月天逮的,长得贼快。可能是洋种。逮了四只,没几天被俊杰玩死了两只,又不注意踩死了一只。就这只命大。俊杰当个宝哩。

  桂香笑道:“当个宝也不行,等存扣拿到通知就杀了吃。要请客的。”

  存扣连忙说不要。月红笑着说:“俊杰肯定要哭闹的。”

  “哭闹就哭闹!叔叔考上大学吃他只鹅算个啥!”桂香眼一瞪,仰起脖子把面汤和菜叶全喝下肚去。
 
94、落榜了,失落

  对于东台人民医院眼科的医生来说,刮沙真是芝麻大的手术吧。让存扣睡在门诊的床上,脸上搭块留有两个眼洞洞的白布,只感到眼睑上一阵蚁咬似的刺痒(并不痛),还没还过神来,医生就说好了――前后也不过五六分钟!好麻利。困扰了存扣个把多月的问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大医院的医生就是不同,有本事。当然保不定这刮沙对于他们做惯了,熟能生巧,轻车熟路,驾轻就熟。就如同学生做习题,做多了也就不难了。医生让存扣坐在门诊的长条椅上把眼闭会儿,开了处方单叫桂香下楼去取药。桂香气吁吁上来时疑惑地问医生:“就两支眼药水?”医生说:“本来只需两支眼药水,你当多大个事啊。早中晚各滴上一次,上来有些腌人的啊。”桂香充内行地说:“腌人最好,腌人正好杀菌!”

  连挂号才六块多钱,上这么大的医院。娘儿俩都有点不相信哩。立刻就点眼药水,趁着才刮过的沙,把里面的坏细菌全腌死了。眼睛又闭了几分钟,告别了医生,两个人满心欢喜地离开了医院。

  出了医院门才十点多钟,桂香说咱吃点东西再走,领着存扣进了一家饺面店。两海碗热气腾腾的虾仔馄饨端上来,先啜一口汤,透着海鲜味,存扣用匙子往碗底搅拌了一下,原来还有紫菜的。这东台离黄海已不远,在吃食里面用的海货多。桂香怕存扣一碗馄饨不得饱,又上门口的油锅旁边搛了两个麻团来淹在他的碗里。知儿莫若母,桂香晓得存扣从小就喜欢吃馄饨和麻团这两样,带他进城上街是必吃的。桂香记得上次带存扣上东台瞧病是十岁的时候,那时存扣头老晕,有时还流鼻血,早上起来鼻子上粘着血疤子。高家庄有个老郎中说别是白血病,把桂香唬死了,赶紧上东台大医院,一查不是的,只不过有点贫血而已,才放下心来。这一转眼功夫伢儿倒十九了,真是过得快。桂香望着存扣吃得很香的样子,心里很快慰,又有些愧疚:这伢子从小就是“靠娘生”,在妈妈怀里睡大的,离开了妈妈晚上睡不着,哭闹。五岁多就把他撂给哥哥了,每次回家还是搂着妈妈睡,直到上初中才不好意思。自己欠伢子的哩!今天在路上和妈妈有说有谈的,还跟小时候一样哩。就这么长大了,成人了……也不知这次考上个甚东西。不管什么,能考上都是好的,国家户口,红本子,吃商品粮,就脱了农村苦胎了。可这小子看上去并不太兴奋,是因为考试得病考得不满意?……桂香正胡思乱想着,存扣这厢也吃完了,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擦擦嘴巴,亲热地喊桂香:“妈妈,我们走呃!”

  在回来的路上娘儿俩显得很轻快,还是七谈八谈的。存扣顽皮地问起妈妈相命是咋回事,桂香就笑呵呵地介绍给他听。

  “不难的,和关亡差不多理儿。”桂香说。“也是两个人一组,到了人家庄子,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吆喝,一家都不放过。‘相面哦――相命相啊?’逗人家。人家说相,就进去了。

  “一进人家院门屋门,我和‘搭子’就赶紧‘拾簧’,看到晒衣绳上晒着尿布就知道这家有吃奶的伢儿,看到菩萨面旁边有亡人牌子就晓得死过人,看到柜子上有药瓶子就知道家人有人害病;看人家房子,是瓦房还是草屋,瓦房是大瓦还是小瓦,用的木头檩条还是水泥檩条……总之,多哩。所有这些都可以用来判断这家的情况,用在相命的过程中说准了人家相信得不得了,说你灵,那钱就好哄,好拿。”

  “那‘搭子’拾到‘簧’又有什么用呢,她又不相?”存扣问。

  “有用啊,咋会没用呢――她告诉我呀。把有用的告诉我呀!”

  “这一来不就露馅了么?”

  “呵呵,用‘春典’呀。‘春典’就是黑话,江湖上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黑话,外行人听不懂的。不经意说出来,好像自言自语的,人家不注意。

  “比如人家有男伢子,就说有‘扣儿’,女伢子就是‘环儿’,眼睛不好叫‘招子不亮’,离开叫‘扯板’……多哩。什么话都有‘春典’,就像你们说外语,你们懂,人家不懂。”

  存扣兴致盎然:“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呢?”

  “水,乃,羊,树,满,龙,心,盼,勾,寸。”

  存扣哈哈大笑:“有意思!这么多道道儿――我们看眼睛花了六块半钱就叫‘龙块满钱’了?”

  “不对,叫‘龙寸满钞’,块是‘寸’,钱是‘钞’。”

  “噢。这么多的‘春典’怎么记得住呀,拗嘴拙舌的?”

  “还不跟你学外语一样,多听多记多说呗!”

  “那倒也是。”

  桂香接着往下说:“一家相命起码有三家来听热闹的,相命的不怕人多,人多好‘拾簧’,我和‘搭子’故意撩大家说话,从他们的说话中捕捉有用的东西,比如有人背后谈论主家五姑娘哪去了,被‘搭子’听到了马上用‘春典’告诉我:”满环儿‘,我相命的时候就对主人讲你是个’嫦娥命‘,命中缺子:丫头滚滚来,生三添四还加五;儿子不易得,深山寻参苗。把人家都惊住了,说你相得准,’活神仙‘,什么都依你。“

  “如果人家还有第六个是小子呢?不就不灵了么?”存扣问。他想问题总是要考虑得很周全。

  “也不怕呀。”桂香说。“小六子是个男娃不也是‘命中缺子’、‘儿子不易得’么?正说反说都不怕,都好解释。擅相命的人家是问不住你的,文说文答,武说武答,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其实就是玩模棱两可。”

  “有时是这样的。你几句话搭上边说得准了,对方就相信你了。你就可以‘剐簧’了:先说一通吉利话,让人家高兴起来,再话头一转,人家有病有灾的还要说以后还要生难,人家兴兴旺旺的也说不久会有祸灾,人家一怕,就会跟你讨‘解释’,请你化解。”

  “这时就可以跟人家要钱了?”

  “不是直接要。直接要能要多少――不像安徽人相命,一个命一块两块的,一个能相几个,能弄多点儿钱?我们兴化人比他们要得聪明,要起来多,人家还情愿给!

  就说你家这个难化解消除也不难,只要费点香火钱。就看你家诚心不诚心了。人家肯定说诚心了,‘不诚心喊你来相命消遣你呀!’这时候就说那好,要念十套经,磕一百零八个头,烧六十筒香――多少筒香看这人家的家庭情况和人是不是爽气来定――我们给你买了带到大庙里烧。至于我们的鞍马费,随你把几个吧。这样几十筒香加上鞍马费,弄得好就是几十块钱。“

  “假如人家要自个找个庙去烧呢?”

  “他(她)不会念经呀!不念经又不灵!那些庙不说本地的,往远处说。如高邮泰山庙,扬州大名寺,镇江金山寺,南通广教寺,苏州寒山寺,南京鸡鸣寺……想到哪说到哪。”

  “原来是这样。嘿嘿,妈妈,你到像成了相命专家了!”存扣笑着说。

  “哪个不说你妈聪明!”桂香自豪地说,“做了几十年的都做不过我哩,妈这才改了几天?”

  “可是,妈妈……这终归是骗人家啊!”

  桂香沉默了。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低沉着声音说:“妈妈当初走这条路也是为了这个家,你爸死后妈妈整天想着他,回到家里心直往下掉,没精没神的,心里难过呀――香烟就是那时吃上的――所以才下决心离开家出去跟人家学关亡讨个营生,挣钱养你们。做妈的哪个想离开自己的伢子呢,更何况你当时才五岁,哥哥也不过十五。其实你和哥哥中间还有一个的,比哥小两岁,是个女伢子,养她的时候难产,胎不正,出不来,妈差点死掉。养下来没满月就发烧,救不活,走掉了。以后妈就不敢要了……想不到以后还是要了你。怕你又有不好,所以叫你‘存扣’,就是要把你‘扣’住。还好,你长这么大,基本上没病没灾的,滑滴滴的一个俊伢子……

  “妈也晓得这不是正行,但是做惯了,做熟了,一下子要停也不容易。人说走江湖的人是有瘾的,心野,就像猫子吃了露水变成金钱豹,变不回头了。这话是对的……但妈终有一天会停下来的,现在你大了,都考学了,一毕业成了公家人寻了有用的婆娘妈也不会再做给你黑脸的事……妈懂哩。”

  存扣记得秀平死后妈答应他考上大学就洗手不做的……他沉默了。

  娘儿俩边谈边走倒也走得快,过了前面那个庄子就远远看到顾庄的影子了。一路上全是稻田,绿油油的。田岸上长着黄豆和高梁,也有向日葵,豇豆藤缠在秸杆上,那些豇豆结得挂挂的,紫的,绿的,白的,长的有一尺多,但路上没人去摘。农村人不稀奇。走到河边、桥上时,看到河里的菱藕铺了半边,叶子挤叶子,都挤得抬起来了。

  存扣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妈妈,要是我今年没考上咋办呢?”

  “会吗?”桂香惊讶地看了存扣一眼,“你还会考不上?”

  存扣没吱声。不知咋的,他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心慌的感觉。

  “你不是全做起来了么?全做起来还考不上?”桂香显然有点急了。

  “是全做起来了……”存扣现在回忆那三天考试,觉得那时头昏昏的,做是做起来了,也不知是咋做出来的,反正不是那么有激情头脑清晰做出来的。他因此心里就有些没底。

  桂香沉默了一会,说:“万一考不上也不怕。也不要紧。你上学早,又没留过级,你的同学不是已有二十几岁的么,你才十九,怕什么,今年考不上咱再复,十九跟二十,差一年,妈等得起。”

  “这不是等得起等不起的问题……而是太丢人了!”存扣说。

  “丢什么人?又不是做贼抢劫嫖婆娘,丢什么人!”桂香大声地说,又话音一转:“你还没接到通知,瞎想做什么?不要往坏处想,我想凭你不会考不上的,好丑不同。别瞎想了,越想越疑心。――呆小伙!”

  到了家存根说“老瘌疤”进仁在街上说他儿子保连考得好哩,考四五百分哩;录取通知都下到兴化了。

  存扣没好气地说:“他放屁哟,今天才几?才考了三四天就晓得了?第一批本科出来起码要半个月哩!”

  月红说,这进仁是吹牛皮哩。想儿子上大学想疯了。

  存根说,难怪,保连那年出了那个事弄得到外面去上,考上了才能关上面子,证明他儿子是个有出息的人。

  存扣听得心里草草的。中午嫂子烧的蹄膀,他只动了几筷子。

  饭桌上桂香对大家说,存扣说第一批出来不是也要等半个月吗,我出去做七八天生意,不能在家空等。又对存扣说,如果在家里等得焦人可以上你外婆家玩几天嘛。去吧,散散心,也该去看看你外婆和舅舅、舅母了。

  存扣想说要等到拿到通知再去的。但他终究没说。
 
95、睡在一起的少女

  存扣的到来让外婆十分高兴,拉着他的手乖乖长、乖乖短的,要存扣在屋里歇会儿,赶忙着上庄办中饭菜去了。

  存扣来王家庄不先到舅舅家,而是先奔外婆的独屋。他打小和外婆最亲。外婆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很朴素。屋子在庄河南,屋后屋西就是河――正好在河的转弯角上。河边上长满了芦竹和树。芦竹花刚出来时也是绿的,到秋后才变成白花,非常好看。小时候存扣经常钻进芦丛里,高高的杆密密的叶,人就像淹在竹海底下,那感觉是很奇妙的。芦叶和地上松土的味道很好闻,香,甜,腥,很纯粹。他在里面玩芦叶,玩虫子,破坏蚂蚁的洞穴。那时他常羡慕鸡子和鸭子,它们可以整天拱进来玩,逮虫子吃,卧在软地上休息,他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只鸡,或鸭,但必须是大公鸡和雄鸭――威风凛凛。河边上树有好多种,有椿树,榆树,泡桐,苦楝,桑树,还有叶子形状很奇怪叫不出名字的树。苦楝开花的时候一树的紫色,几乎看不到几片绿叶子;树皮光滑,树身不高,分杈又多,存扣最喜欢爬它。坐在丫杈上,像孙悟空,像放哨的儿童团员。楝树果儿结成的时候绿滴滴的,极像葡萄,可惜不能吃;但摘下来用弹弓射麻雀却是最合适的子弹。存扣总弄不明白,为什么蝉最喜欢锔在苦楝的枝丫上吸汁,它欢喜苦吗?还有牛蜢,也喜欢锔在光溜的楝树干上,一锔好几只,半天都不动,被伢子们看到了用小手一拍,放进火柴盒子里,是钓鳝鱼上好的饵料。苍蝇也可以的,但用手很难拍到,太狡猾,手还没举起就飞了;用苍蝇拍子拍又不行,一拍就烂了,穿不上钩。(当然还有人用茅缸里爬上来的蛆子做饵,鱼也肯吃,但存扣从来不用,嫌脏。)存扣喜欢爬的树还有桑树,桑树叶子大而肥,不生虫子,经常有女人背着篓子来采,回去喂蚕宝宝。麦黄时节桑树上缀满了比星星还多的果子,绿绿的,红红的,紫紫的,存扣和小伙伴们就坐在树叶间,拣紫的熟的吃,嘴巴上手上褂子上都沾得紫湿湿的,小肚子吃得滚圆才肯下来。有趣的是鸟儿们这时胆子变得出奇大,常常奋不顾身地飞到树上与他们争食,存扣有一次气不过从兜里掏出弹弓向一只山喜(一种像喜鹊但体形略小的鸟)射击,“噗”地一声,正中肚皮,它在树枝上晃了几晃,就像砖头似的直坠到芦竹丛里去了,存扣下来找了半天没找到,估计没打死又爬出去飞掉了。庄河南没几户人家,小河半抱,芦竹猎猎,树木森森,非常安静,所以存扣最喜欢呆在外婆这边。他喜欢安静,一个人玩玩,想想东西。晚上和外婆睡,小时候睡她怀里,从上初二后就睡在她脚头,晚上唠嗑到半夜。

  外婆家就两间屋,西面堂屋,东面睡房。一个人住满够了。屋里陈设很简单,灶台就在堂屋西南角上,灶前靠西墙苋一个水缸,水缸旁边有个碗柜。北墙下面是张旧条台,上面供着一尊白瓷观音,青花瓷香炉里积了一大半香灰。农村老年人都信佛,早晚一注香是少不了的,初一、月半、过年过节更是要多烧。一张矮饭桌,几张爬爬凳。米缸,屯粮的泥瓮,大大小小几个坛子。小衣橱,灯柜儿,床。墙上整齐地挂着大竹匾,筛子;屋梁上吊着蛇皮袋,里面大概装的花生。另外就是几样农具,列队似地摆在南面窗子下面。除了堂屋面上贴着画着寿星佬儿的年画和门上的一副有些褪色的对联,找不出与文化有关的东西来了。可存扣知道不认字的外婆家里有一本厚厚的《鲁迅文选》的,一年到头放在她的灯柜上,有时放在铺里头的针线匾里,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正如来娣用了秀平的记歌本儿,外婆的《鲁迅文选》也是专门用来夹花样和丝线的;以前还夹过粮票、布证之类。存扣坐在小凳上喝着清香的菊花茶(是外婆自己晒制的),太阳从门外照进来,在堂屋里落下一个平行四边形的光斑,如此安静的氛围让忽然想读些什么,到房间里一看,那本文选好端端地摆在灯柜上哩。拿出来摆在饭桌上小心地打开扉页(怕弄乱了丝线),想从目录中找一篇他没看过的鲁迅文章,这时候屋内光线一暗,地上的光斑多出一个人影来。

  存扣扭过头一看,便看到一个俊美的姑娘,十七八岁,笑吟吟地看他。一脚踏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面熟得很,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存扣哥哥!”

  “你是……爱香!”存扣惊喜地叫道。

  “咋的了,认不得人了?”爱香脸上开了花似的,笑着嗔他。

  “你咋长这么大了呢?这、这才几年……”

  “瞧你,说话像老寿星似的,――你不也长变样了,又高又大!”

  屈指算来,存扣和爱香已经有三四年遇不见了。这几年两人正在长头上,变化肯定大了。存扣问:“你咋晓得我来外婆家里的?

  “你过砖桥时我就看见你了。我在码头上汰衣裳。”爱香说,“我又碰见外婆了,她忙着去大会堂剁肉买鱼哩,怕你冷清,要我来陪陪你。”

  王家庄小,没有大街,大会堂门口的空地就是卖东西的地方。有一个肉案子,两个卖青货(蔬菜)的,渔船带在大会堂西面的桥口下,要买鱼直接上船去称。

  爱香有两个妹妹:爱弟,爱男。小学毕业那年妈妈在外面躲养生了一个弟弟,叫天赐。罚了超生后家里负担更重了,爸爸就弄了条小船带着爱香和爱弟两个大女儿外去找出路。爱弟才十岁,上二年级,就辍学了。奶奶、妈妈、爱男和天赐在家里。几年来,父女仨卖过水果,挑过糖担子,还摸过歪儿(注:河蚌),几年来吃过无数的苦。辛苦的日子并不妨碍两姐妹一天天长大,长得花一般水灵,人见人爱,人见人夸;也赚到了钱,把旧草屋拆了盖了瓦房。

  “你还会摸歪儿?也拱猛子?”存扣听了爱香的介绍惊讶地问。赚钱各庄各法,存扣老早听说王家庄在外面摸歪儿的多,好多女伢子从小就下水,水性练得比男的强,能在水下呆几分钟,嘴里咬着绳子,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作兴空手上来的。他想不到面前的爱香也摸过歪儿。

  “咋啦,瞧不起我呀?船上人谁不夸我们姐妹俩好身手!”爱香介绍说,爸爸在船上,她和爱弟下水,摸满了一中舱就挑到城里市场上卖。边劈边卖。“城里人可喜欢吃哩!”歪壳子也卖钱,人家收过去做钮子。“有时不要上市场卖,在船上就给贩子整卸走了。”

  存扣很羡慕地听她讲,又很佩服。一个以前瘦伶伶的丫头居然吃了这么多苦,经历了这么多事,还练出了这么大的本事来,这对于关在学校里的他来说是陌生和不可想象的。他感到自己都不如爱香。他听得兴致盎然。

  存扣又好像发现了什么似地问:“你在外面这么苦,怎么还这么白?”

  爱香咯咯地笑了,灿着一嘴小米牙:“人家皮肤好嘛!咋晒也晒不黑,我也不晓得是咋回事,我又没搽过好东西。――爱弟就不同,黑黝黝的,连屁股都黑!”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好像意识到有些……那个了,脸一红,咬着嘴唇咕咕地笑,眼看着别处。

  这时候外婆乐滋滋地提着鱼肉家来了。那两条鲫鱼穿在草绳上,尾巴一撩一撩地发凶。外婆笑着说:“你别凶,马上请你下油锅!”对爱香说:“跟你存扣哥哥蛮热乎的嘛!唉,一转眼都长成大人喽,你说我们咋能不老喔!”

  又说:“这几天你存扣哥哥在这儿等大学通知,无聊时你来陪陪他。你们从小一块玩惯了的。”

  “嗯啦。就怕哥哥嫌我哩!”

  “咋会!小时候你们睡一个竹匾的!”

  “哎呀外婆,瞧你说的!”爱香嘤咛一声,腰肢一扭出了门,回过头说:“我下午再来!”

  “这丫头!”外婆喜爱地咕哝。把鱼摆在斫板上,头一拍,哗哗地刮起了鳞。

  存扣望着爱香的背影,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是……秀平。真像。只是比秀平更苗条些。也更活泼些。
 
96、妹妹要嫁人了

  “嗳呀呀……一晃我们倒长这么大了……”存扣唏嘘着,突然脸上一顽皮,看着爱香说:“有个人尽拣好话说。和我玩最有意思,和他玩就没意思了?”

  存扣听阿香说去年她被家里人许给了西面郝家庄村民主任家的老二。腊月里订的亲。那小子长爱香两岁,初中毕业,在庄上做电工。现在团结河上“郑氏船厂”订了条二十五吨水泥船,父子俩整天在那督工,现在船已下水,机器也装好了,在装修船屋呢。

  爱香一愣,旋即脸上飞红,攥起拳头打了一下存扣肩膀。“啪”地一声,手劲还挺大。“不来了,又欺负我!……和他玩就是没意思嘛……粗夯货。不好玩。馋猫儿似的尽想占人家便宜!”

  存扣哈哈大笑。“你笑啥啊!”爱香又羞又恼:咋到了存扣面前就藏不住话了呢,这不,又透秘密给他了,让他发笑了。嘴撅着,眼看到别处。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存扣说,“规规矩矩地说,这人咋样,对你?”

  “他――么,人还算憨实,对我可抠死眼呢。带了几发信了,要我去。我不去,我要多陪妈妈几天。”爱香说这次回来后就不出去做生意了,郝家那边承包了蟹塘,要爸爸过去,两亲家合伙干;爱弟上了圩里勤丰庄上的绣花厂。至于她,大船一装修好就上船到江南搞运输了,江南那边有郝家庄的人,跟他们都联系好了,去就有得装。

  “你和他?就你们两人上船?”存扣问。才问出口就后悔了,现在农村里小对象一起出去做生意的很多,就在一起了,年龄到了再办结婚仪式。自己这一问爱香又要难堪了。

  这回爱香却没有嗔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突然展颜一笑:“存扣哥哥,到我家院子打枣儿吃吧,好多都熟了哩!”

  爱香家门口是个野鱼塘,小时候存扣最喜欢在塘边钓鱼钓虾。野鱼塘是个珍珠塘,里面整齐地钉了好几排茅竹桩,拉起塑料绳,把骟好的歪儿装在尼龙网兜里吊在绳子上养在水中间。虽然钓不到大鱼,但小鱼小虾倒很多,而且很爱上钩,小半天功夫钓上的鱼虾就够外婆煮一大碗。外婆放老咸菜煮,加上红红的尖角椒,烧得辣乎乎的,可好吃哩。不过钓鱼的时候线不能放得太远,否则甩钩容易勾住绳子和网兜,那就麻烦了,急哭了都没用。

  门口是鱼塘有好处,院子前面就可以有自家单独的水码头,洗洗汰汰挺方便。吃水还是要到北面大河里拎或挑,鱼塘里是呆(读ai,第二声)水,不流通,因些不能吃。靠码头的岸上长着一颗歪脖子枣树,结满一树的果子,成熟后大得像鸽蛋子儿,上来是浅浅的嫩绿,长到最后就转成了赭红色,又脆又甜。存扣小时候可没少吃。

  进了爱香家院子,就看到她奶奶手里拿着半个葫芦壳儿,嘴里“咕咕咕”地唤着鸡给它们喂食,是稻子。存扣几年不见她了。叫了一声“奶奶”。奶奶上来一看,就说“这不是存扣吗,长这么大了,快进屋,进屋里玩。”

  十二岁的爱男和五岁的天赐从屋里蹦跳着出来。天赐长得很可爱,肉乎乎的,圆脸薄嘴唇,也像爱香是毛狸眼,像个女伢子。脑后留根细细的辫子(这是里下河水乡地区惯宝宝的发式:“长毛子”,到十三岁才能剃掉);右边耳朵上戴一颗叫“狗屎丁儿”的金耳坠儿;脖子上套着银项圈;手上有手镯,脚上有脚镯,带两个小铃儿,一跑一步响(戴这么多东西是要“拴”住、“套”住伢子,保佑的意思,水乡古老的风习了。存扣小时候戴过银索锁,就是要“锁”住、“扣”住他)。小家伙认不得存扣,仰着头,大眼睛骨碌骨碌朝他脸上看,存扣想捏他小鼻子,小东西机灵地一闪躲过了,得意地咧开豁巴齿“嘿嘿”乐开了。爱香要他“喊哥哥”,他就脆生生喊了。“哥哥”就是亲戚,天赐不怯生了,亮出手上的一摞“洋牌”给存扣看。存扣把他抱起来,对着他红喷喷的小脸蛋上狠狠地逮了一口。

  爱香问爱男:“妈妈呢?”

  “上河西买农药了。说是田里起稻灰虱了,明后天就要打呢!”爱男一边说着,一边也打量着存扣。这女伢,大方又秀气。大约也上五年级了吧。

  爱香从屋里拿出根细竹竿,对弟妹说:“打枣吃喽!”天赐高兴极了,拉着爱男的手跟着。“拣熟的打啊!”奶奶在后面叫道。

  爱香到了树下,凉鞋儿一脱,裤脚子一卷,露出两只小巧的脚丫子和雪白的腿肚儿,攀住树噌噌地爬上了叉丫处,身手好敏捷好利索,真个英姿飒爽!探身要存扣把竹竿接给她。东一竿子西一棒地拣那些染了红的打起来。存扣抬头看时,看到了爱香鹅黄色“的确良”衬衫里面两个浑圆的奶根儿,身上一热,忙站开了去。靠河边的一根枝上红枣儿最多,爱香手够着给了一竿,枣儿簌簌地落在地上直蹦,天赐两只小手逮这个拿那个,头都忙出汗来了。有七八个“噼噼啪啪”掉进了水里,爱男马上拿起鱼抄儿,非常准确地将它们一一抄上来,无一漏网。

  存扣叫道:“够了,够了,青的都打下来了!”

  爱香收住竿,蹲下来往下蹭,蹭到歪脖处想往下跳,却有些犹豫,怕跳下来脚吃不消。“哥哥接一把!”爱男叫道,存扣忙上前伸着双臂等着,“嘿”地一声,爱香整个扑到存扣怀里,抱住他的头,饶是存扣力大,还是蹬蹬往后退了两步才刹住。轻轻地放下爱香。
 
97、重回旧日时光

  存扣本来想在王家庄安静几天等着通知的,哪晓得刚到就碰上爱香。长成大姑娘的爱香俊俏活泼,既老成又天真;还跟以前一样,亲亲热热,“哥哥”不离口,要跟着他玩。这让存扣感到欢喜,和亲切。爱香没上过多少学,过早地进入了社会,表达思想和感情的方式自然而干练,保留了传统水乡女子那种原始的纯朴,和学校里读书的女生很不一样,存扣感到舒服,新鲜,有一种疏落很久但一直藏在心底的温馨的情愫失而复得的感觉。

  存扣对爱香说:“和你在一起,就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多有意思。无忧无虑!”

  “怎么无忧无虑?你那时还欺我哩,不带我玩,我追着你哭。”

  “那么远的事你还记得?以后,长大了,不是全依你么?”

  “我啥事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我全装心里哩。存扣哥哥,说真的,小时候和你玩是我最快活的时候,我时常拿出来想想哩!”

  “和你玩最有意思了!”爱香又补充了一句。看来真的这样,儿时的友谊是最珍贵的,很难忘却掉。

  晚上存扣在爱香家院内乘凉,外婆也一起过来了。外婆、爱香的奶奶和妈妈、爱香和爱男坐在凉床子上;存扣和天赐两个男的则坐在一张饭桌上。天赐已经很喜欢存扣这个大哥哥了,缠着他说东说西的,小嘴不得闲。爱香妈从屋里拿出两个绿皮香瓜切成角分给大家吃,说今年在棉花田里秧(注:栽)了两趟瓜,一趟在田中间没人晓得,一趟离田埂不远,结的瓜就经常被人偷。――“这两个是摘的里头的。”

  “馋猫儿鼻子尖。你秧的瓜靠路边,闻得到香哩,过路的晓得了当然要摘来吃吃。”外婆说。

  吃着香瓜,又谈到稻上来了。“明天去打药,家家都有稻灰虱。――广发说的,过了这两天就迟了。”爱香妈说。

  广发是庄上的农机员,家里兼卖农药。农药是拿的乡里农药厂的,他里头有熟人,弄得到,进得还便宜。每年卖农药是他就有不少进账。他做农机员多年,对庄稼虫害了如指掌,一有虫讯他就用粉笔写在墙上的水泥黑板上通知大家,买什么药,怎么打。

  爱香对存扣说:“存扣哥哥,明儿早上我陪不成你了,我要和妈妈下田。”

  “打药啊?我和你去!”存扣说。

  “瞎说哦,咋能要你去!药水味哄哄的。――你是学生,做不来的。”爱香妈说。

  “唉,你从小就没下过田,又没打过药,弄得中毒了咋办。别去了,你舅舅、舅母说明天要带你过哩!”外婆也说。

  存扣坚持要去。说闲着也是闲着,下田去锻炼锻炼,长长学问。他想说“正好体验一下生活”的,怕文绉绉的她们不懂,就没说。

  爱香却很兴奋,说存扣哥哥要去就让他去,“妈,你在家里弄饭,我们起早去,打得快11点就回来了!”

  外婆见爱香要存扣去,想了想,对存扣说:“你去也行,但千万要小心。戴口罩,少说话。”又对爱香妈说“存扣没做过,新鲜哩。”

  “两个伢子从小就好,长大了还是好,在一起热闹。”一边吃着烟的奶奶接上了茬。

  “可不,”外婆笑着说,“穿开裤裆两人就在一起玩,手拉手的。睡一个大匾,上桥也要一起去。”

  “那时说要把爱香许给存扣的哟!”爱香妈也笑开了。

  “不来了不来了,你们又瞎说了!”爱香听得难为情,撒娇起来。爱男也咕咕地笑。天赐不知所以,见大家都笑,也跟在后面笑了几声。“嘿嘿嘿!”小老卵似的。

  “可现在我家爱香配不上?,存扣就要上大学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哩。”爱香妈说。

  “上大学出来做大干部?”奶奶又接上来,“那以后找存扣买个农药化肥不费事啦!”

  “那个自然!”外婆自豪地说,打起了包票。

  存扣听着她们说,心里有些跳跳的,脸上发热。他感到好亲切,感到兴奋。

  第二天一大早爱香就来喊存扣,爱香妈煮了薄粥,摊了麦饼,要他们吃饱了。两人就背着喷雾器下了地,在田头的打水塘边兑好药,一人一个畈子并排地朝前打。爱香家种了四亩水稻。

  脚踩进稻田里还有些凉,走了几步就适应了,反而感到踩在绵糯的湿泥上很舒服。水不高,齐脚脖子上一点点。稻叶上尽是露水,一会儿就把裤子和褂子下摆沾湿了。有些枝叶间结着罗罗网儿,也沾着露水,蜘蛛跟平时屋里看到的不同,小得多,颜色也不一样,淡绿的,大概是保护色。动物常用这一招,猎食和保护自己。一种只有五分钱大小的青蛙叉手叉脚地吊在稻叶上,全身碧绿,不注意看以为是只绿蚂蚱,农人都叫它“唤鸽子”,大概像鸽子一样“咕咕”叫唤吧。存扣心里疑惑,就小东西能叫出多大声音来?!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蟋蟀和蝉也不大,发的声音小么?存扣就爱揣摩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从小就这样,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左手压着手柄,右手控制着喷雾杆儿,上来总没有爱香打得好――她能喷出一个很好看的扇形的雾面――他偷偷看了几眼她的动作,调整高度和角度,不大会儿也和她打得一模一样了。他俩都戴着口罩儿,不好说话,存扣有时看到爱香的两只大眼睛瞅他,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含着笑意。存扣就感到爱香很美丽,站在水稻田间,嫩葱似的。十八岁,应该是女子最好的年龄吧。他感到不上学的女伢子身材发育要比上学的好,健美,苗条,脸色好,全是劳动的缘故。在阳光和新鲜空气中劳作,自自由由的,人能不变美么?做学生一年到头坐在学校里,运动少,压力又大,虽然不劳动,但又是另一种苦法。不少女生长得团团胖胖的像个麻团,有的脸上还长些痤疮,甚至还有长胡子的,真是难看死了。当然也有身材好长得漂亮可爱的,秀平和阿香就是。但是好像很少。他想上学其实也是蛮残酷的,就是不留级不复读,小学六年,初中六年,大学还有四年,有的还读什么研究生,就要到二十大几岁。多少大好青春就在课本中和压力下消磨殆尽,等还过神来人都老了,女伢子都断了女儿光了。不上学的女伢子天真烂漫,生机勃勃。你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又咋了,你过一天人家也过一天,不一定过得不如你快活,现在国家形势好了,乡下人个个能大显神通,发财致富把日子过得乐淘淘的多啊。各人各过法,你看爱香过得丑啊?和对象玩大船搞运输,一年弄得好抵拿工资的若干年!存扣抬眼看看爱香这位儿时的伙伴,心里为她高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他用鼻子重重叹了个气。爱香粗黑的独辫子垂在身后,聚精会神地动作,真像……唉。

  打完了爱香家的田还剩些药水,爱香说打在外婆田里吧。外婆就亩把生活田,两个人来回走了几趟就打完了。回来时外婆晓得了这事,高兴地说:“两个乖乖贴已,――省得存扣舅舅来打了。”
 
98、我把身体献给你

  一晃就在外婆和舅舅家过了七天。这几天过得愉快,身心轻松。因为这儿安逸,又有爱香陪他玩。但存扣得回顾庄了。高考过去已经十二天,第一批本科就要出来了。中午存扣看到爱香对她说:“我要回去了哩,马上就要有消息了。”爱香望着他,眸子里就有了一层迷?,像雾。过了会儿说:“你家去吧。存扣哥哥,今天晚上北面孙家庄有电影,你陪我去看。”存扣应了。

  孙家庄在王家庄西北,四里路,要过两座桥,一座大桥,一座小桥;还要过一个叫“花子坟”的坟地(据说以前专门埋要饭花子等客死外乡的人)。以前方圆十几里地哪个村庄有电影,周围各庄都有不少人赶过去看,直到半夜才回来;现在到外庄看电影的热情就小得多,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农民都有了自己的奔头,不像老早那样闲落了,而且精神生活的丰富渠道也多了,以前哪家有个半导体收音机就了不得了,现在很多人家都添了唱片机、单双卡收录机,还有人家都置上了电视机,坐在庄头上就能听歌、听书、看电影。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上外庄看电影,多是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爱扎堆,图热闹,看电影是假玩是真。男女伢子团在一起,你推他搡的,嘴里骂着,心里却高兴。很多就挤出意思来了,偷着你捏我一把,我掐你一下。说不定过几天媒人就两边走动了。已有感情的恋人更是利用看电影偷偷约下子会,回去甜蜜销魂好几天。

  电影在孙家庄南面的晒场上放。今晚放的是《南北少林》和《杜十娘》。《南北少林》存扣在田垛看过,是学校组织看的,存扣很喜欢看,李连杰、胡坚强主演的么,两个都是他的偶像;《杜十娘》是潘虹主演的古装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他上五年级时就从借的保国的一本白话小说中知道了。爱香嘴儿巧,笑咪咪地跟南面边上一对小姐弟协商了几句,两个伢子就挪挪屁股把长凳让出一半来,让爱香和存扣勉勉强强地坐下了。两人是吃了早夜饭洗过澡来的,存扣穿件浅蓝T恤,爱香穿的粉红色短袖衬衫,两人挤坐一起肉碰肉的,存扣感到爱香的胳膊滑腻得很,暖和和的。存扣就想起了上初一时和梁庆芸看电影的情景来了,心里有些草草的,身上好像有个虱子在哪儿爬,老要动。间歇打南面吹来阵阵小风,爱香身上清新的女伢味儿就往鼻孔里钻,存扣心里就开始跳,这味道他熟悉,就是秀平和阿香身上的味道,一样的。

  好像两个人都看得心不在焉。两姐弟倒是来神,又叫又笑的。之间存扣利用换片时间到田里撒了一泡尿,再回来时爱香客气地对他说“你来了啊”,把存扣弄得有些一愣。两人都有些拘谨了,也不知为啥。

  散场的时候两人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后面。本来王家庄今晚来的人就不多,五六个小青年呼啸着一起冲向前面去了。天上腊子(月亮)蛮好,照得周边不多的白云像棉絮似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青蛙好像也叫累了,间歇性地“??”叫上几声,少有应和。有时走着走着,却有一只青蛙在脚边跳起,“咚”地跳入旁边的水沟里了。天地间很静,以至能听到河里菱盘间“咕嘟”冒出气泡的破裂声和水田间青蛇和黄鳝游动的声音。存扣清了清喉咙,居然很响,在野地里传出好远。

  “哥哥,你冷?”爱香轻柔地问存扣。

  “不冷,你呢?”

  “有点哩。”说着,就倚着存扣的膀子走,指头扣着他的指头。像小时候,手搀手。

  存扣有些发抖。爱香说:“哥哥,你还是冷。”倚得更紧了。

  走到前面的小桥上,水泥桥,两块并拢板的,不长,两边却加了栏杆。月光洒在桥面上,白白的,像铺了一层霜。爱香说歇会儿,两人就倚着栏杆站着。

  “今夜腊子真好。”存扣没头没脑地说。

  “是哩……哥哥。”爱香抱着他的臂,声音有些抖颤。

  又没话了。怎么啦,今晚。白天有说有笑的。

  “哥哥,明天你就要走了。”还是爱香先说话。“我心里舍不得哩,……难过哩。”

  听她这一说,存扣心里的伤感也漫上来。他低下头看爱香。爱香抬起头来,目光清澈,深潭似的。两人眼里全是爱怜。存扣叹一口气,爱怜地摸了一下爱香的头发。

  爱香的头就靠上了存扣的胸口。

  “哥哥,这几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我以为你把我忘记了呢。”

  “咋会。”存扣轻声答他。

  “哥哥还是对我像以前一样好。哥哥,和你在一起最投机,我最开心。”

  “你走了,我也要走了。上他那儿去。”爱香说,“他那个人实在,对我很好,我要他做啥他都肯。可是我心里对他就不像你这般喜欢……存扣哥哥,其实我是顶喜欢你的,从小就这样,出去做生意我还时常想到你……”

  存扣一动不动地听她往下说。“哥哥,我这样说你不要发笑。我晓得我配不上你,我又没上几天学,和你天上天下哩……真不配哩。可我还是要说,我怕你不晓得,我要你晓得了,晓得爱香妹妹对你好,让你以后有时间也想想她……我以为我一世说不成了哩。”

  存扣听她絮絮地说着,胸口起合,心潮激荡。这是人世间多纯真至美的感情,拿多少钱也买不到。他只感到幸福;感到对不起她,好心痛。为什么有这么多女伢对他一往情深,小时候一起玩的和大了在学校认识的,莫非他真有一种女儿缘么。爱香说着说着就流泪了,整个人都在他胸脯上了。她头上的香皂味和身上散发出来的甜味往他鼻孔里直钻。他下意识抱住她。他下意识地捉住她的粗辫子,一节一节地往下捋,最后抓住长长的软软的辫梢儿。他有些恍惚了……

  “哥哥,我说了你真不要发笑呀。其实呀……我心里老早就把我当成是你的人了哩。去年订亲时我还哭了,当时我自己也不晓得做啥子要哭,现在晓得了,是我心里总有你……存扣哥哥,你在听吗?”

  “在听,爱香,妹妹……”

  “我这回去了就是他的人了,和他……在一起了。”爱香突然抬起头,睫毛上沾着泪珠儿,有些张惶的样子,急促地说:“存扣哥哥,我要和你好,把头一次给你,你要么?哥哥你要么?”

  存扣一怔,马上浑身颤抖起来。“不能呀……妹!”“能!能的!”俩个人搂在一起,抖着,大喘着气。爱香的手伸进了存扣T恤内狠劲地抚摸,揪住他的裤带。

  天上那堆白云遮住了月亮,天地间一片朦胧的光辉。

  ……

  “存扣哥哥,今世我可不怨了。”平息后的爱香窝在存扣怀里,叹息而满足地说。
 
99、想起她的处女宝

  存扣起大早回到了顾庄家里。走时没有去和爱香告别。妈妈还没有回来。俊杰倒是从李家庄回来了,歪缠着存扣要他讲故事,要他传授武功。那只大鹅对俊杰又敬又怕,怕的原因是他老想往她身上骑,可是鹅毕竟不是驼鸟,没那么大的身量,每当俊杰双手扶住她修长的脖子作势要跨上身时,鹅马上就识破他的企图,没命地大声叫唤:“嘎哦――!嘎哦――!”伸着头拚命往外挣,硕大的翅膀扑扇着,扇起一地黄尘来,拎着两只红脚掌频率惊人地往外面逃,方屁股扭得像风风火火的妇人,然后站在巷子里昂着头朝俊杰叫,好像在抱怨:小主人,我也不情愿扫你的兴,可是实在吃不消你。俊杰就对她宽容地挥挥手:“去吧!太白,去吧!”

  “太白”是俊杰给大白鹅取的名字。先前本来叫“小白”的,但他发现有的人家的白猫和白狗也叫这个名字时就决定改名,况且这名字似乎也不够穷尽他这只鹅格外的洁白无暇。――简直是冰清玉洁。有人赞她“真是太白了,太爱干净了,又漂亮又威风”,这小子灵机一动就改成了“太白”。一个“太”字,极尽鹅之风流。存扣心想,这名字其实挺有文化的,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字就叫“太白”么。当然俊杰是未必知道的,这小子上二年级,学习一向潦草,是个聪明不用功的家伙,整天恋着玩。哥哥嫂嫂溺爱他,常无奈地对他说:“你呀,抵你叔叔一半就好了!”

  存扣回到家里又有些心烦意乱。他到顾庄中学玩练了双杠,发觉气力大不如从前了。篮球场上也没有人来打球了;也打不成,除了草,到处有黑豆似的羊屎和绿色的鹅便,密密麻麻的,简直下不了脚。下午存扣陪嫂嫂月红下田打了一回药。穿着哥哥的旧外衣,斜挎着喷雾器往田里走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年轻的农民。他纯熟地在水田里打着药,月红非常惊讶,“咋会打的?打这么好?”存扣回答道:“在外婆那边学的。”这一答步子倒走不匀了,漂亮的喷雾扇面走了形。

  晚上存扣在蚊账里高低睡不着,想着爱香。凉席下面藏着他一条三角裤头儿。他在回来的路上拉开裤子对着稻田哗哗撒尿的时候看到翻出来的裤头上沾着几点鲜红,像水粉的桃花瓣儿。他马上就醒悟过来:这是爱香的处女宝啊!沾染了他的下体,就又沾到了裤头上。他马上就硬起来,捧在手里,发现包皮向后翻出来不少,试着用手褪褪,连根都露了出来,嫩红的。他想,从昨天晚上半夜起,十九岁的他真正成了大人,成了男人了。不再是伢子了。如果不是爱香,起码还要等好几年吧。他的心中有了一种志得意满的感觉,有些雄纠纠地。下面却软不下来,拱着裤子走了两条田埂。好在路上没人。

  这当儿,他悄悄地摸索着把裤头儿拿出来,贴在脸上闻闻,一股奇异的略带腥气的味道沁人心脾,让他心醉神迷。黑暗中他又看到了爱香,月夜下面光裸如玉的身体,红喷喷娇羞的俏脸,星眼迷离,小嘴微张气喘吁吁,圆鼓鼓的两个奶子,前头锔着红豆样小小的乳头,平坦娇嫩的肚皮上小深坑一样的肚脐儿,两腿间的隆丘,淡疏的毛,浑圆雪白的屁股和光肥的大腿;以及那白蛇样的扭动和夺魂摄魄的呻吟……存扣下面昂奋起来,用手握着,像摩挲着一只兔子,快感如潮水奔涌而至,一注注热浆不可遏止地喷在他的肚皮上,前胸;有一注打在凉席上,“啪”一声响……

  夜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条大铁船带在湖边上,大半个船身插在芦竹丛里,四周都是绿油油的硕大的芦叶,嫩白的芦竹花轻轻摇曳着,船头上有两个交缠在一起的雪白胴体。是他,和爱香。正要紧时密密的芦苇突然朝两边豁开,钻出来两只小划子,两个同样赤身裸体的女娃子挺立船头,一个朝他嘿嘿冷笑,一个则无限艾怨地瞅着他,一串串泪珠从大眼睛里无声地下滑……他和爱香都惊住了。爱香把脸埋在他的心口上,紧紧地搂住他。这时又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喊,回头看时,一叶扁舟箭一般飞来,船上一个裸着黝黑结实的上身的后生手举一柄鱼叉奋力掷过来,呼啸着从存扣耳边掠过,没入芦丛间去了……存扣惊叫一声,醒了过来,浑身都濡湿了。

  那个冷笑的人是秀平。

  看着他淌着眼泪的是阿香。他记不起阿香已很久了。

  至于那接着赶过来的后生是谁?他好像完全陌生。他想了好长时间,硬是想不出。

  两天后,庄河南响起了经久热烈的鞭炮声,那个在唐刘中学上高中的矮冬瓜女生接到了厦门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大学顺带贺二十岁,亲戚好友纷纷挑着盒担来祝贺,人人都说庄上出了女状元;两天后,庄河西的“老瘌疤”进仁家里响起了第一波咒骂声。自估五百多分的顾保连龟缩在灶膛后,沮丧地忍受着父亲的训斥;两天后,存扣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他怕听着外面哐哐的足音和呕嘈的议论。他吃饭时都不敢看家人的脸。他臊。
 
100、被迫复读

  两艘客轮几乎同时靠上了兴化小南门轮船码头。挤出狭窄的检票口,桂香和存扣一前一后地走在古城老旧的街道中。桂香打前挑着担子,前头是装着书籍的木箱,后头是装着被褥和衣服鞋子的蛇皮袋、枕头和棉席,担子不算重,但路不大,行人多,挤挤磕磕的,走了一段路她就浑身出汗,头发粘上了额头。后面的存扣右肩上也扛着一个蛇皮袋,左手提着“太白”。

  “太白”的两只红脚掌被草绳绑着;她一大早告别了尚在睡梦中的小主人,跟着桂香和存扣坐上了轮船,走了八十里水路,来到兴化古城。这是她今生最远的一趟旅行,并不是所有的鹅都有着这样的殊遇。“太白”昂着头四处打量,眼睛里充满了迷惑,也许还有好奇。这么多的房子,人,声音。太热闹。和顾庄的小河、田野、巷弄的安宁平和太不一样。这是哪,带我来这干什么,她也许在这样想。

  存扣的蛇皮袋里放着糯米、绿豆、红豆和花生。这些东西也用小袋子装着,大口袋装小口袋。这些东西和“太白”都是送给陆校长的礼物。

  存扣落榜了,离中专第二批的分数线尚差三分。存扣简直不相信这个事实。他的同学也不相信。金祥写来信安慰他,说都怪考试时那场倒霉的感冒,还有沙眼。抱病染疾考试哪有不受影响的,要么肯定能考上的。说文科班考上了十个,只有一个本科,就是重读了三年的往届生朱春旺,是上海财经学院;其余都是大专中专。李秋生是镇江粮校,程霞是盐城商校。至于他,“真难为情,也考砸了,上了南京建筑学校。大专。”存扣没有想到的是跟着程霞也来了信。她用唯物辩证法来开导和安慰存扣:今年考不上不是坏事,凭你的才干和人品上个大专中专是浪费,正好攒足精神明年上本科;多上一年算什么,你才十九呢,我倒二十了。(注:不知道你在班上为什么总是一副老大的样子,其实好多同学――包括李金祥――都比你大。)假期我接到通知比较迟,所没有去顾庄姨娘家,也就没有去看你,请你千万勿怪。希望你到了复读的学校能和我通信。接到你信的日子将是我最隆重的节日。

  顾庄中学的陆校长是兴化本城人,扎根农村整整二十年,今年终于回城了,调到兴化板桥中学任副校长。板桥中学是郊区中学,校舍破旧不堪,但近几年由于办了文科补习班,引进了几位有专长的教师,升学率很高,因而各乡镇的文科落榜生趋之若鹜,托人情,找关系,请客送礼,削尖脑袋要进来,以至于一个教室里竟坐进了上百号人,课桌密密麻麻,坐在凳上腰都没法弯。真是不得了。板桥中学的领导和文补班老师因此牛气冲天,声称“来了板桥中学文补班,就等于一脚跨进了大学门”,每年开学前家里客人盈门,直到开学后还常有客求访,本来严重超员的班上冷不丁又塞进一个人来;当然各家的储藏室里又来了一次丰收,这不足为奇。

  存扣复读当然要找陆校长。陆校长对存扣再熟不过,这个忙他肯定要帮。他对存扣说“你来板桥不是来考大学的,是来考重点的。”存扣马上听出来这是一个病句:“重点”也是大学么。可能在“大学”前面省掉了“普通”两个字。不管句子有没有病,存扣听出了陆校长的对自己的器重和期望。他点了点头,很郑重,很坚定。陆校长怪桂香“乡里乡亲的,带礼做啥,――家里东西都吃不掉,没法处理呢!”桂香说“哪能呢,再相熟也不能空手两拳头地来。您都帮了大忙了!――也没得好东西,就地里长的。还有这只鹅,你杀了吃。”陆校长赞道:“这鹅好威风!”要存扣拎给班主任钱老师――“他管着你呢,打个招呼吧。”桂香和存扣都很感动,陆校长就是贴己,跟自家人一样。

  于是“太白”就扔进了钱老师的鹅栏里了。这板桥中学东面临着条河,多年弃用了,生满了水花生和浮萍,钱老师的家就在河边上,因此就有了养几只鹅的得天独厚条件。估计养了吃肉吃蛋是假,还是图个怡情养性,工作之余看看鹅,喂喂鹅,蛮有意思吧。听说钱老师工于书法,尤擅行书,那东晋时“书圣”王羲之也是喜欢养鹅写鹅的,钱老师养鹅是否是效仿王氏就不得而知了。

  因而“太白”就暂且免去了割颈之厄,在钱老师的鹅栏一隅有了个栖身之处。更有意义的是,“太白”居然来板桥后第一天,在离家八十里远的一个陌生人家的鹅栏里产下了她的第一个蛋。大如香瓜,白莹光洁的蛋身上沾染着几丝殷红的血丝。“太白”伫立在她的处女作前愣怔了好久,她的心里一定不胜感慨,无限唏嘘,可她不会表达,只是用特别柔情的眼神默?地抚摸着它。这时候伸过来一只白胖的手,把蛋取走了。这就是她的新主人:钱老师。此人圆圆的脸,圆圆的眼镜,圆圆的肚皮,圆圆的手;还有圆圆的声调。以后存扣上了他第一节语文课,就知道他的书法也是圆圆的,纯熟而没有棱角。暖和和滑腻腻的大鹅蛋捧在钱老师手里,那感觉跟捧着一个孩子娇嫩热情的脸蛋差不多。钱老师快活地笑了。笑声如铃。如年轻女子。不知道他如何知天命之年仍拥有如此骄人声线的。他的笑声意味着“太白”可以相对安全地存活生命,说不定还要格外受到宠爱。这个蛋真是生得好,太及时了。

  存扣就和“太白”一起开始了在板桥中学的新生活。人生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快乐和苦痛,光明和黯淡,轮番上场,精彩纷呈。
 
101、难兄难弟

  有人说,补习班是个大杂烩,大染缸,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各式人等搀合一起,鱼龙混杂,简直一(个)特殊的小社会。对于这种说法存扣以前听人讲过,感到言过其实,夸张玄乎,现在身临其境才知道此言原来不虚。落榜生年龄稍长,阅历多些,大抵都经受过程度不同的心灵创痛,比起应届生来,成熟中挟着苍桑,有的甚至情感变异,神经质,近乎变态,这在那些重读数年不中的复读生身上表现尤为明显和特出。

  同一个班上,岁数大的胡子拉碴,满脸风霜,岁数小的还是天真烂漫的垂髫少年,年龄差距很大。班上有个二十五的,自称“八年抗战”,打从一九七八年就参加高考,至今正好八年,其坚韧不拔永不妥协的精神可谓登峰造极,抱定“不上大学死不休”的宗旨,以超龄为极限,考不上结婚生子做爸爸。此子乃一乡书记大公子是也。据说他的一弟一妹已从大中院校毕业参加工作了;现在教高一体育和高二语文的正是他的两届同学;他考大学那年现在的同学有的正好上小学五年级,他等啊等,等了七八个年头,现在和他们一起在一个教室听讲了,真是有兄长风度。

  此人名叫张?来,生得黑胖,屁股甚大,如发福妇女之肥臀,走路一扭一扭,说话好以兰花指点点戳戳,却长着一副络腮胡子,喉咙甚粗,男貌女相,颇为滑稽。还有一个叫刘祥生的三朝元老,人瘦削而高,少言寡语,一脸肃穆,端坐凳上,时不时身子一哆嗦,熟悉他的人说他已练提肛功二载,说如此可以强肾健脾,延年益寿;每至晚间睡前他先以手电巡视床底一回,这病根是去年暑假落下的,再次落榜后的他被做教师的父亲关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攻书,忽一日倦怠之时掏出小说来看,不意一抬头看到窗户外其严父狞笑着看他,一惊之下从此竟生臆症,读书时要检查窗帘和门缝――门缝用胶布贴上,睡觉要检查床铺下面,老是担心有人偷窥偷听,成了强迫症状。

  心灵的伤痛和压力使不少人都有了怪态异状,有一个叫姜国和的家伙喜欢挤眉弄眼嗅鼻子,才与之接触都以为是他说话时的辅佐表情抑或什么暗示,他邻桌后门颇松,放屁奇臭,且有故意做大音量嫌疑,音调短促高亢,放过后却正襟危坐,形色坦然,面对旁人左右问询(“你小子放屁了?”“谁放的臭狗屁?”“你放的?”等等。)做不屑状,绝不承认自己所为,这时坐在邻座的姜国和便马上眉毛眼睛鼻子大动,兼以脸红脖子粗,主动辩白,却又不敢揭发“元凶”,状极可怜。

  文补班还有两个学生都毕业几年了,又重来上学。一个叫刘存锁,学木匠两年,师傅除了让他拉拉锯凿凿木榫,总不教他更细作的本事,而把他整个当个佣人待:早上起来替师傅倒尿鳖,替师娘倒小马子;尿鳖倒进茅缸后要用小石子放里面加水荡得哗哗响,不准生尿碱尿垢,小马子用竹刷把儿刷仔细了,放到鼻子上闻不能有骚气味。吃饭时端碗分筷加饭也是他,洗碗?桌更不用说了。晚上把几条大猪子的草料铡足了才能入睡,还要带着师傅才五岁的小二子睡,这家伙是个“来尿宝”,一夜要起来拉几回尿。这哪里是学徒?刘存锁想起了上学的好处,后悔当时不用功,现在寄人篱下吃尽辛苦,发誓重返校门,考大学以改变?惨命运。另一个叫马骏的是学漆匠,大概也是受不了苦重新选择了复读。痛定思痛人就能特别用功自觉,这两个人次年双双中榜。刘存锁和“八年抗战”一起上了淮阴师范。

  班上有好几个是上一届文补班的落榜生,难兄难弟们惺惺相惜,聚集在教室后一个角落里,形成一个部落。他们好以过来人身份向新同学介绍这个学校有趣好玩的事情,每个任课老师的特点、喜好和糗事,说到精彩处主动地哈哈大笑,很有点炫耀的意思。李中堂这小子长相蛮帅,身量高,四肢匀称,脑勺后留着港台明星样式的长头发,听说高中三年都是做班长的,没哪个老师不说他聪明,就是恋玩,谈恋爱,好吃,考试靠突击,所以复读了两年玩了两年,人是越来越油,能和学校的年轻老师同吃同睡称兄道弟,对学校领导和年长老师又极其恭敬和殷勤,是个很来事的家伙。

  有个同学偷偷披露了李中堂的糗事:说是开学前李中堂父母把一篮鸡蛋给他,要他去找学校蒋荫元主任帮忙复读的事。学校对自家分数高的落榜生总是考虑优先照顾入学的,就是不送鸡蛋也不大要紧。但李之父母总觉得不好,要他送了。他拎着鸡蛋到了主任家,教历史的主任真是恨铁不成钢,教训了他一通诸如“为山九仞,功亏一箧”之类的话,“家里这么困难,还不晓得用点功早点考出去!”要他把鸡蛋拎回去。这小子挨了骂,欢天喜地的,真把鸡蛋拎走了,却不是拎回家去,在学校南面二百米的丰收桥上十块钱卖了,竹篮也不要了,作价八角钱。兜里有了钱马上踅进小饭馆点了一碟花生米,一个炒菜,一个汤,来了瓶“二两五”,喝过吃饱去二招(兴化县第二招待所)洗了把澡,睡到黄昏才回家,告知父母“蛋送掉了;有了上了。”

  李中堂有天早上要一个同学去茶馆吃早点喝茶,那个同学说正好没钱了,他想了想,手伸进兜里捏了捏,说:“我有!”进了茶馆掏出所有的硬榍儿凑起来,只够买一份茶头(百叶切成的干丝)带一个包子。兴化喝早茶风气很盛,不少人早上不在家吃早饭,到饭店点一个茶头,来笼杂色(由包子,蒸饺,烧卖,油糕等组成),拎瓶开水,到柜台上抓把散装茶叶,喝得全身通泰略出微汗打着饱嗝儿才出去。两个人对面坐着,就一碟干丝一个肉包子,极是寒碜,他们自己倒不觉得,李中堂吃包馅另一个吃包皮,为享受的时间长一点,他俩一根一根的吃干丝。只是拚命地喝人家的茶,两人喝掉三瓶开水,上柜台上抓了三次茶叶,第四次去抓时老板忍不住吼了起来,把他俩轰了出去。

  这位同学忠告大家:“别看李中堂对人热情的样子,其实是个穷鬼啬鬼促狭鬼,千万别上他套儿。”周末他常喊人去影剧院看电影,那架势像掏钱请客的样子,几个人到了影剧院买票口,他马上冲上去往窗口挤,要大家在后面推着他打着撑子,好不容易挨上了,手伸到兜里摸半天掏不出一毛钱来,里面外面的人都在催,他把头转过来向大家求援:“凑凑!兄弟们凑凑!钱撂在宿舍里了!”结果是别人请了他的客。到饭店也常常类似这样。现在老同学都识破了他这招,“你们新来的可要小心哦!”

  存扣和大家听得饶有兴致,跟着发笑。他对李中堂其人倒产生了一点喜欢。他喜欢机智人物,哪怕有点赖皮,这种人往往真率。千人一面有啥意思,人是要有点个性的。

  以后李中堂主动向存扣自我介绍:“我叫李中堂。老板桥(中学)的。”

  “噢。中堂大人。”存扣不卑不亢。

  “啊哈!你……”这句答话让李中堂感到意外和快乐。“你好幽默哦!”

  “我叫丁存扣。田垛来的。”

  “我有个同学叫朱网扣。”李中堂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我暑假时去望他,你晓得他在做甚?在烧书!把书呀卷子呀拿到河边柳树底下烧,边烧边哭。他哭着说多年的青春都卖在这些书上了,却没有结果,――‘烧掉!烧掉这些狗日的书,今生今世不看书了!’”

  “他父母亲骂了他;女朋友也吹了。”李中堂补充介绍。

  “现在人呢?在班上吗?”存扣问。同是天涯沦落人,存扣对这个朱网扣生起了同情。

  “受刺激了,有些神经兮兮的,在家蹲着呢。不晓得过向时会不会来。――跟我一样,来上就‘高六’了。”“你呢?”他跟着问。

  “‘高四’。”存扣答。

  “哦,那你没事,有得考哩!”

  “什么意思?”存扣盯着他,有些不悦。

  “嘿嘿,我说错了。掌嘴。”作势打自己嘴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明晚周末你家去么,不家去我们去看电影?史泰龙主演的《第一滴血》!”
 
102、鹅葬腹中

  现在,95名复读生,直笔笔坐在一个教室里。脸上表情各异,层次丰富,这是非复读班上看不到的。黯然;肃穆;疲颓;坚毅;迷茫;亢奋……还有如水的娴静。无论何种表情,细细推敲起来都有种悲怆的意味。像是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一支部队。失败了,受伤了,但是没有死,还有不服,还有希望。南北各四的玻璃窗全敞着,西南角的后门也洞开,但教室里还是弥漫着浓郁的人体的味道。汗气,狐臭,屁味。当然,还有芬芳。

  班上有女生二十名。值得一提的是有三个名字相当近似:王桂红。王晓红。王映红。

  这三个“红”都来自下面乡镇。乡下女子爱叫“红”,看到名字大抵就能猜到性别。而城里女孩名字就暧昧得多。第一天钱老师在讲台上用悦人的声调唱着花名册时,随着一个个名字次第从座位站起,存扣顿时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毕强。一个才十七岁的兴化城少女。如花少年未长成,小脸蛋嫩白,奶乎乎的。杏仁眼里透着稚气和灵气。却是班上高考政治分数最高的。90分。被选为政治课代表。

  胡佳。身材颀长,胸部隐约,短头发,黑,像个男孩。又是另一番气质,清爽而无邪。兴化中学毕业。班上高考英语最佳者。回答问题爱侧歪着脑袋,憨态可掬。

  蔡磊。第一眼见到她,视线准先落在那根非常张扬地撅在脑后的约三十公分的粗黑辫子上。辫梢儿稍长。打着蝴碟结儿。像艺术品,使人有伸手摸一把的欲望。嘴很好看,小巧而丰满,微翘。是张快嘴,相当能说。外号“nearby”。据说是她上初中时老爱拿小东西砸人玩儿,被砸的人回过头来,她的男生同座不敢说她所为,又怕人误会自己,故意大声而反复朗读“nearby”(旁边)这个单词以暗示,自此落下这个绰号。存扣看过她以低鞭腿踢过一个身高马大喜欢嘻皮赖脸的男生,动作泼辣而干脆,使得蛮像样子。

  吴晓敏。一种放大尺寸的美人。有一米七高,大脸,宽肩,宠大胸部,大手大脚。却大的美好和谐。小腹向下胯骨部分极平坦而阔大。从后面看,健硕的腰部下面丰饶饱满,是个很好的屁股。使人联想到“生殖之神”这样的字眼,容易勾起人的恋母情结。后来男生宿舍有人议论如果娶得此女归,不但睡觉的时候将很温暖安宁,而且笃定能生出一长串好儿女。太适合做妈妈了。太适合做祖母了。吴晓敏大眼睛,眼神温柔又坚定,是个非常大气的城市女孩。她有个叫吴妈的绰号,不知道起名者是不是从《阿Q正传》中撷来的。

  唐诗君。古典娴静,微胖而白,打两个辫子。睫毛密而长,帘一般遮住深潭样的纯净而含情的明眸。讲话少,爱微笑着打量你。眼神就是她的语言,什么都有,由你去猜吧。

  有人说:上理科的抽象思维发达,为人处事严谨;上文科的形象思维丰富,多是性情中人。漂亮的可爱的女孩大多是性情中人,因此漂亮的可爱的女孩爱上文科。又有人说:漂亮的女孩往往不安分,是些可爱的坏女孩,因此不容易考得上。因此落榜的女孩大多更是漂亮可爱中的精品。真是诚哉斯言。文补班美女多,这给经受了落榜之痛的男生们多少是个安慰,让他们在枯燥紧张的复读生活中头上总流动着温柔爽洁的可以从中生出无限绮念的美好的轻云。

  钱老师的鹅们从东面那条废河里爬上来,排着不太整齐的队伍摇摇摆摆地凼出自家院门来到操场上。这些打小生活在校园里的家伙见多识广,敢在行人中见缝插针昂然向前,趾高气扬,在行进中无所顾忌地拉出绿屎。没人敢动它们一根羽毛,因为它们是学校德高望重的语文教研组长钱老师家的畜牲。鹅们在操场上闲庭信步,双杠区的一隅则是它们栖息的领地。奇怪的是这个紧靠城市的中学体育风气倒不如偏僻乡镇中学那么浓厚:没有早锻炼;篮球架破旧不堪,篮板上油漆脱落,现出木材本色,有的地方已被风雨侵蚀得发黑;两副单杠上生了红锈,两副半双杠(有一副双杠只剩下一根,伶仃地竖在那里)常常被师生晒的被单遮得严严实实,而下面便狼藉着新鲜和陈旧的鹅粪。学校之老旧之乱而脏甚过下面许多农村中学,这多少给慕名而来的学生带来些许意外和失望。

  其实怪也不怪,这所学校本来就是个乡下中学,六二年建校时学校前面是草滩公社的浅鱼塘,后来慢慢填起来建起了骨胶厂、造纸厂和职工宿舍,简易马路两边陆续有了一些商店饭馆旅舍什么的,跟城市连成了一片。

  现在连“太白”在内钱老师一共有8只鹅。在操场一隅栖息时原来的那七只鹅聚成一团,“太白”在离它们约五米远的地方独自卧着。那些家伙趴在一摊湿土中,身上沾着浮萍、粪便和泥渍,唧唧呱呱,伸长脖子啄着面前的青草断梗,间或扭头向“太白”投来排斥和嫉妒的一瞥。“太白”太优秀了,优秀得那些邋塌的家伙不敢仰视。她是那样的高大,站在它们当中简直是一只鹤;她羽毛雪白,冰清玉洁,纤尘不染,简直就是一位公主;而且她来的第一天居然就生下了大如香瓜的鹅蛋,惹得主人咯咯欢笑个不停。虽身在异乡,寄人篱下,“太白”却不失一颗骄傲之心,她耻与那些委琐的同类为伍,独自卧着,美丽的脖子高高昂起。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是在回忆远方的那些伙伴、那个村庄和小河?或在怨恨和迷惑主人怎么就把她带到这种地方?没人能够知道。只能看到她的眼神里有掩不住孤清,和忧伤。

  在“太白”被丢到板桥中学的第三天,她无意中惊喜地看到了存扣。原来他和她共同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立时站起来,并很快地向他走去,“嘎哦――!嘎哦――!”地发出响亮的呼唤。存扣正走向食堂去打饭,看到“太白”蹒跚着急急向他走来,忙以手背向外掸着示意她离开,但她并未停止脚步,坚持跟着挤进了食堂大厅,她那亦步亦趋紧跟存扣的急迫样子引起了打饭的学生强烈好奇并哄闹起来,食堂师傅拿着烧炭的长铁钎来轰她,好不容易才把她赶了出去。

  下午第二节课文补班上着历史课时,有一只鹅在教室的走廊上来回逡巡、徘徊,并不时把她长长的脖颈伸进来,做跃跃欲进状,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这就是“太白”。历史老师异常恼怒,出门用脚踢它,并动用了黑板擦和粉笔头,这才把“太白”请走。但师生均心气浮躁,无法收敛情绪,弄得台上语无伦次台下不知所云了。

  这件事断送了“太白”的性命。事情传到钱老师耳中,他立马请食堂师傅把“太白”提了去,放血拔毛,做成了一锅香喷喷的红烧鹅肉。
 
103、他乡遇旧友

  在“太白”被捕杀的第二天下午,第一节语文课上了才十分钟左右,钱老师摇头晃脑地讲着鲁迅先生的散文名篇《藤野先生》,突然讲台前面一暗,有三个人站到了教室门口。存扣一看差点叫出声来。

  ――保连!

  保连也来了。领他来的是陆校长。站在他身后的是“老瘌疤”――进仁。他的父亲。

  陆校长对钱老师小声说了两句话。钱老师笑着点头,跟着用胖手往教室角落里一指,保连就成了文补班的第九十六个学生。

  存扣对于保连的到来欣喜万分。几年不见,这家伙变得老成持重,身材微胖墩实,脸上没什么表情。四平八稳的样子。存扣记得在初一时顾保连几乎要高自己一个头,现在看上去也顶多一米六、七左右,看来发生早也不是好事情,早长早停。他像小学生一样斜挎一个半旧的装得鼓实实的军用书包,白色衬衫没有掖进裤带里,头发厚黑,有些长,有些乱,不知剃头匠进仁为何没有帮他理理,嘴上的髭须都没刮。他往后面走时没有多人看他。他生得太平凡了,平凡得就像一株庄稼。

  初中时的保连是何等生猛有朝气,也不知道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时光要另外造就一个人好像也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几年就可以了。存扣看出保连脸上的压抑,甚至有些凄凉。有一种让人心动的麻木。

  “你怎么今天才来?”存扣问。

  “老头子要我回草潭回炉,我死也不去。他东找西找就没想起这儿,听你哥说才晓得你到了板桥。这儿当然最好……文科。”

  保连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我考出来还觉得可以,把分就估高了。我爸藏不住,以为真考那么多,出去吹牛?了。想不到只考了……就不好收场了。把气往我身上撒。这向时我像进了油锅……煎熬……”

  他眼角就有了泪光。存扣抓住他的手,说:“谁说不是呢?想不到我存扣也会落榜。家里人虽没说什么,可自己晓得丢人呀,有时心里难受得恨不得一死了之。”

  保连的手被存扣抓着一动不动。像打小做惯了农活,手很大很厚;却有些绵软。

  “听你哥说你来了板桥,我爸回家就躺在床上抽烟,整整抽掉两包,嘴都烧泡了,他想我来,但又抹不开脸,你知道那年……他是先斩后奏,教陆校长为难了。但还是来了,带了不少东西,陆校长一样也不肯要,对我爸很客气,还弄菜招待他,陪他喝酒。我爸爸……哭了。说了很多话。”

  “陆校长是个好人。”存扣也由衷地说。“好了,既然来了这里,就让我们重头开始吧!可要小心,这里回炉的强手太多。”

  “不怕。我和你差的分都不多。我就不相信明年还不走!”

  “有你这话,我就高兴了。哎,宿舍弄好了么?”

  “好了。六号宿舍。下铺。”

  “我在七号。”存扣说。

  活动课时存扣和保连到东面废河边上遛达。同学总是旧的好,又是小时候一起玩的伙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遇到了一起感情上是很亲切的。存扣对保连这几年很感兴趣,问了不少。保连倒也肯说,说了不少。

  “这几年你家来不多啊。回来也不出门,来去匆匆,像个地下工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呢?”存扣问。

  “主要是没脸。想拗一口气。那件事不仅伤害了唐月红,其实也深深伤害了我。我走得太狼狈,太窝囊,太可耻。要不是我爸爸豁出老脸出面,我大概学都不上了。他救了我。”保连说在外面他痛定思痛,愈发感到当时的荒唐。耻辱感像一把剑悬在他头上,使他时时刻刻不忘了雪耻,要让顾庄的人重新认识他,承认他。“承认我也是承认我爸爸。所以我不大回来,实在没办法才回来一次,拿钱或米之类;回来也不出去,第二天一早就走。”

  “是这样啊。”存扣沉吟着说,“卧薪尝胆。”

  “是的。可是没成功。”顾保连沮丧地叹息。

  “那件事后我爸爸也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是个要脸的人。比我还希望我能证明什么。当然是考学了。考上了说明我是有能耐有出息的一个人,而他也教子有方,以前的荒唐事人家也不会再说三道四……还是孩子么。这几年我在外头可宽绰呢,他肯把钱我用,只要我发愤。

  “我发愤了。虽然不如你,考高中也顺利,还考的草潭。草潭也不错的,今年走了八个。主要有我舅舅在那,什么都方便些。直到高二上学期我在班上总排前六名哩!”

  “那以后呢?”存扣来了兴趣,追问道。

  保连脸上掠过一丝伤感,停下步子,对着河水坐了下来。存扣蹲在他旁边。感到不舒服,也坐了下来。脚下的河坡被人用竹棍圈着篱笆,长着绿莹莹的青菜,还有葱。

  “水乡儿女多情啊!”保连突然发出一声喟叹。存扣没接茬,等他往下说。他晓得这句话是故事的引子,保连要讲故事了。

  果然。保连说高二下学期班上转来了一个淮阴来的女生。是淮阴本市的。“你不晓得她穿着打扮有多洋。那发型,那衣裳……裤子是好料子,米色的,大脚子,以前只在电影上才见过。”他说这女生叫董美华,大眼睛白皮肤,可漂亮了。气质特别好,一看就知道是城里的女孩。班上男女生都被她镇住了,女生主动跟她玩,男生对她都不敢正视。但人家却极大方,主动跟你讲话。和她说过话的男生在宿舍里都吹得呼呼的,激动得像跟他谈恋爱似的,“董美华跟我说话来着”,“她拿大眼睛睃我哩”,等等。她是重读生,文科很好,上到历地课经常答老师的茬,手都不举,随口而出。老师也不气。教地理的那个扬教院毕业的小子还冲她点头,还他妈的笑眉笑眼的……一次保连在楼下打羽毛球时,董美华像个鸟儿似地过来了,从对面同学手中接过球拍和保连对打起来。保连从来没打得这么好过,和她配合得默契极了,明明不可能接好的险球也能接起来,那球在空中像是不会掉似的,能来去几十个回合,围看的人很多,都替他们喝采……“她打球的时候脸上红得像桃花,长披发飘呀飘的,发力时还叫,娇声娇气的……打完后我回宿舍换衣裳才晓得浑身精湿。当天晚上我就睡不着,老想着白天打球的情景,想着仙女一样的董美华,一面想着她一面还……”

  “手淫?”

  “是的。”保连脸一红。他说他这个毛病一直没有戒掉,很难戒,到了晚上就想,一个星期总有一两次,有时还不止。心里有了董美华就更控制不住了。以后董美华又跟他打了两次,都打得很痛快。“她只跟我打。”跟她就渐渐熟络起来,遇到了也不紧张了,只是心里激动。上课斜着眼睛偷看她,“你不知道她居然坐在最后一排。她个儿高。一米六八的样子。”“以后她还和我一起研究作业。她晓得我成绩好。那些日子我天天像过节。”

  “再后来呢?”存扣问。

  “再后来我就请她看了一次电影。她去了,很开心。我当时心里就有了个很幼稚的愿望,考上大学后向她求婚,快乐地过一世。可是好景不长……”保连停住话,手肘支在膝盖上,两只手捂着脸又从鬓际向上插进浓密的头发里,向后捋了捋。头发向后倒时显了一下掩藏着的疤块。

  “打从看过电影后董美华突然不大理我了,原来教地理的那个姓苏的小子插了上来,主动要和她复习功课。董美华天天往他宿舍里跑。后来不知怎么的我舅舅找我谈话,说我谈恋爱,要告诉我爸爸。估计就是姓苏的捣的鬼。这狗日的。我舅舅说了句话刺了我的心:”不要旧病复发啊。‘我当时愤怒的心情你没法想,我曾深夜拿着砖头在那小子宿舍前徘徊了两个小时,我想砸碎他的窗子,把砖头狠狠地砸进去。最终我没有。我不敢。我是有’前科‘的人啊。

  “因为这个,我的学习成绩掉了不少……高三开学后个把月,董美华突然不见了。有人说她回淮阴去上了。她跟班上哪个都没打招呼。开始我也以为这样的,心里有些失落,但更多地是高兴:姓苏的小子竹篮打水一场空。过了些时候姓苏的调到下面一个初级中学去了,才知道他居然是和董美华睡过了,受了处分。你知道我的心情吗,那时候我就感觉自家的珍宝被人用刀子刻上了永远不能抹去的丑陋印记一样,这强盗般的教书匠夺去了应该属于我的女伢子的童贞,把处女宝滴在他的床单上!打那时候起我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成绩弄到最好,考上大学,做官,做个采花大盗,报复天下薄情的女子!”

  说这话时保连的眼里冒出了凶光,右拳握起晃了晃。存扣吃了一惊:“你咋能这样想呢?人家董美华又没向你承诺什么……”

  “不!”保连坚决地打断存扣的话说,“她本来是喜欢我的,我看得出来!我这辈子总是吃女人的苦,我不服!我肯定要报复!一有机会我将变本加厉捞回来!”

  存扣看保连有点激动过头了,便说你心里不是还有个京霞么。

  保连脸上顿时变得柔和起来,嗫嚅道:“她呀,京霞,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女伢。”抬起头望着存扣:“你也说说自己,我都说了这么多!”

  存扣概要地把秀平的事说了。“这你大概都知道。”保连叹口气:“知道。你们金童玉女啊,可惜了……”又说:“以后呢,有没有故事,你这个成绩好的美男子?”

  存扣想了想,还是把阿香的事说了一下。保连听了就说这是你不对了,你一声招呼不打就把人家晾了,这不跟董美华一个式么。

  “玩过么?”

  “什么……”

  “我是说你有没有跟她那个过。”

  “没有。”存扣笑着推他的头,“你真下流!”

  “我以后还要下流哩!”

  存扣看着保连的脸,感到他忠厚的表象背后隐忍着一种力量,像拼命压抑住的地火似地,爆发出来将很可怕。“唉,这人间情……”他说,“我常想我们是不是过于早熟了。”

  “不是。”保连说。“这跟家庭有关。我没有妈妈;你没有爸爸,有妈妈也很少在家和你在一起,我们的感情先天有缺陷,敏感,饥渴,想人爱。我们就像沙漠上饥渴的骆驼,心里眼里都想念着绿洲。女子就是我们的绿洲。不能怪我们。”

  存扣说保连现在一套一套的理论,是不是这几年看了不少书啊。保连说看得不少,尤其是外国书,谈心理和哲学的,很对他胃口。外国人说话都比较真,有一种直指人心的赤裸裸。

  “还真看不出来,这几年你……”存扣看看天,“走吧,要打晚饭了。”

  两人站起来,拍拍屁股。一阵鹅叫从北面传来,存扣扭头一望,是钱老师家的那趟鹅。天晚了,鹅也要进栏了。只是里面没有了“太白”。存扣深深叹了口气。
 
104、喜欢好色的人

  钱老师教语文确实有两把刷子。开学以来他着重讲了几位大家的散文名篇,存扣也很折服。像《藤野先生》在初三时就已经学过,当时老师无非是先讲字词句,再讲时代背景,然后归纳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最后做些填充、造句等肤浅的作业就算完了。而钱老师却抛开拼音生词之类的琐碎事项,直接把重点放在对当时背景下作者写作的动机、作品起承转换之间的玄机以及作品深处蕴含的深刻内涵的剖析上,丝丝入扣,老文章在同学们面前展开了新面目,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听起来很过瘾。钱老师说现在高考试卷大段文章的分析越来越多,是对考生综合能力的考验,所以分析名篇的训练就显得很重要;不要以为上文科能记会背就可以,不是那么简单的――想必大家也体会到了。同学们对他的讲课和忠告由衷表示佩服,钱老师一高兴,就不由自主说起题外话来,眉飞色舞,声音越发圆润快活。他说大家一定要考上大学,一个人如果没有大学的经历终身都是个遗憾,“我十八岁就上大学了”,他侧着头做陶然回忆状,“大学生活多好啊,绿树繁花,教学楼,图书馆,体育场,论坛,舞会,如花似玉的女生……”他的渲染很能煽动人,牵拽着你,跟着他的语言畅想。有人听得痴迷,张着嘴巴,恨不得流下涎水来。他接着就夸耀他在大学里是怎么突出,是文学社的中坚,又会唱歌演讲,精通各种球类,是个运动健将……对后两点存扣表示很怀疑,他的身材连鞋底算起来也不过一米六高,而且气质女气,如何能成为剽悍的运动员呢。来学校七八天了也不没见过他在操场上摸过什么,不象个体育爱好者么。不知怎的存扣一上来就不喜欢这个班主任,具体什么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反正直感上不好。并不因为钱老师吃了他一只鹅,那鹅也是他自愿送的么。

  反正除了讲课外,存扣认为钱老师没啥值得欣赏的地方。甚至都有点厌恶和排斥。对于以前的历届班主任他都是蛮怀恋的。顾庄的张老师,吴中的徐老师(虽然以后生了点龃龉,但存扣知道是自己不对),田中的刘老师。是不是人大了又经过了落榜的磨难对人对事看的角度多了,更成熟理性了,还是心态起了变化偏激挑剔起来,他不知道。

  又过了两天,存扣看到钱老师真的在运动了。

  文补班东山墙外有一个简易的水泥乒乓球台,这天班上七八个同学在上面玩得不亦乐乎。人多,打十一或二十一个球等的时间太长,就三个球上下,来得快。走马灯似的。有的上去拍子还没握热就稀里糊涂下了马,再等。几个人水平都不甚高,有两个甚至很臭。“江山”屡次易主。这时候钱老师来到球台边,笑咪咪地从一个同学手里拿过拍子。果然有两下子,上去就下不来了,稳坐“江山”。他把球打出了各种花样,上旋,下旋,放长,摆短,遇到水平特差的还玩起了“和平球”,把球接得有两米高,“喂”对方,三“喂”两“喂”后蓦一声“咳!”,一拍抽杀搞掂。底下采声如雷。都说钱老师打得“来事”,“专业”,“不愧是老运动员”。钱老师快活得咯咯笑,愈发打得精神。存扣却看出他有些卖弄,便上去接了下家,和钱老师推了两拍,觑准时机“啪”地抽过去,球势异常迅猛干脆,从对方台上直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旁边看的人都吓了一跳。有人去把球捡过来,钱老师在手上掂掂,不敢轻敌,作势做了几个发球动作,最后发了一个很低的削球,指望存扣把球挑高了还他一记,存扣却轻轻的一个摆短,球准确地落在球网左边一点点的地方,钱老师忙探身伸臂来接,球接歪了不算,圆胖的身子失去重心整个趴在了水泥台上,球拍都嗑得脱了手,把底下人笑死了。最后一个球存扣又反抽得手。三比零拿下了“江山”。钱老师打着哈哈走了。存扣也把球拍递给了别人,吹着口哨往宿舍走。

  保连从后面赶上来,埋怨他:“你怎能把钱老师打成这样!”

  “怎么打?”存扣说,“我就看不惯他卖弄的样子!”

  “唉,你没有城府啊。他是班主任,你让他掉架子了。脸都脱了色。”

  存扣不吱声。他也感到有些过了。

  “不知咋的我不大看得惯他。”存扣咕哝着说。

  “我也有同感。”保连说,“十个八个戴眼镜的‘笑佛儿’都不是好东西,笑里藏刀,奸哩。你要注意,这种人要呵到他,不要讨小鞋穿,没事找事。”

  存扣说你说得有理。以后注意。

  “不过这人有时候还算豪迈,――你看昨天课上他说的那段话!”

  昨天钱老师分析一份试卷时提到了《史记》中的《鸿门宴》,剖解了项羽、刘邦、范曾、樊脍等人的性格特征后说,“大丈夫要当机立断,有仗就打,该杀就杀,敢爱敢恨,快意恩仇;优柔寡断、行妇人之仁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祸患,非英明男子所为也!”特别欣赏樊脍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忠心护主的草莽英雄风范,说等同学们明年高考得胜,一定和大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与诸君痛饮耳!”说得同学们喝采鼓掌,血脉贲张。

  存扣说:“那段话也甚投我脾胃。这才像个性情中人。”

  保连告诉他昨天他看到吴妈在路上问钱老师一个问题,他笑咪咪答了,吴妈临转身时他顺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把吴妈脸都拍红了。

  “真的?”存扣叫到,“还蛮色的呀!――好好,这更像个落拓文人了。――我对好色的人一向抱有好感,就像你这家伙,懂情识义!”

  两人哈哈大笑,携手远去。

  在乡下中学存扣的衣着算是出色的,到了县城他却敏感地感到了土气。城里的学生自不必说,像李中堂这样板桥中学的老油条由于在城里久了,穿着打扮也与城市青年同化,包括举手投足说笑嗔骂的神态、口气也非常城市化,这很吸收存扣,让他心里暗暗羡慕;并有仿效的冲动。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又易于接受新鲜事物,凡是年轻人热衷的他都想亲身体会一下,不愿做一个落伍者。李中堂穿了件白色圆领汗衫,这在乡下是中老年人穿的,称之为“和尚领”,但胸前印了个黑色大雄鹰立刻就变腐朽为神奇了,显得威风精神。李中堂脚上穿的双黑皮鞋,头发长长的飘飘的,人又高高爽爽,像港台武打片中的男主角,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脸上带着可爱的邪气,非常赢人看。存扣马上到拱极台自由市场买了两件圆领汗衫,一件和李中堂一样的雄鹰图案,一件是条骄健的盘龙。另外他还花十四块钱买了一条石磨蓝牛仔裤――班上还没有一个人穿――他在街上看人用牛仔裤配圆领衫,帅气得很。还差一双皮鞋――他以前总爱穿高帮回力球鞋。正好存扣和保连上街时看到人民商场的玻璃门口团着一群人,电喇叭里喊着“跳楼大削价”,挤进去一看,是几个摊主卖那些码子不全的各式皮鞋,才十五块钱一双,真正牛皮的。存扣挑了挑,正好有一双是合他脚的四十一码,银灰色的,洋气极了。正在犹豫,旁边一小伙说“你不要把我”,存扣说,“我拣好的,要哩。”掏钱买下了。存扣要保连也买一双,他搔搔头说不好意思穿。存扣把圆领衫、牛仔裤、皮鞋一并穿起来时保连说“穿衣裳真是拣人哩。你这样子我都不敢跟你一块走路了,衬你哩。”李中堂也赞不绝口,说丁存扣是班上最帅的男生了,“但头发还要吹一吹,太纯了,不够浪漫飘洒。”存扣依他之言,第一次到理发厅吹了风。是个很玲珑可爱的女孩子帮他吹的,吹的时候用手轻柔地在他头上按来按去,从镜子里笑咪咪地打量他。存扣感到这样的理发真是惬意极了,是种高级享受。城里人真是有福呐。

  文补班的学生年龄较大,又多少受过些磨难,不像应届生那般单纯了,好多都有些江湖气,落拓不羁的样子。偷着吃烟喝酒赌博(小来来。一般是打“关牌”,输赢不超过五块钱),谈女人是正常,如此不仅刺激,又有一种成社会人的感觉,很陶醉的。一次在宿舍里偷着吃烟,李中堂甩过来一根给存扣。为了不被人看轻,存扣叼到嘴上点着了。从鼻孔里喷出烟来。李中堂夸存扣吃烟很有样子,派头得很。存扣听了心里很受用。

  一次保连对存扣说,你要小心,班上女生注意你哩。存扣说瞎说。保连说他看到唐诗君盯存扣看的,起码盯了十五秒钟,“大眼睛里写满万种柔情噢”――他居然使了句诗化的修辞。他说他看过一本外国书的,说女子如果盯着一个男的看超过四秒钟就说明对他发生了兴趣。存扣说:“真的呀?”一天下午打篮球时他朝场边一瞟,发现唐诗君和吴妈坐在一起,互相搭着肩膀也在看他,笑微微的。那天是和高三应届生打的一个全场,存扣打得很来劲,球咋投咋中,简直神了。

  几天后吴妈居然到宿舍里来找了存扣。那是星期四傍晚才吃过晚饭时,男生们或坐或躺在床铺上进行着上晚自修前的闲聊。嘻嘻哈哈的。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女声:“丁存扣在这里吗?”宿舍里立刻噤了声,大家的眼光全投向站在门口的吴妈。李中堂朝存扣做着鬼脸。存扣正坐在上铺,两条腿挂着参加大家的神侃,吴妈找他让他感到紧张和局促,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还是吴妈大方,说丁存扣你牛仔裤借我用一下可以么,我明天参加城北中学的一个舞会――你个子高大,我穿你的正好。话音刚落噤若寒蝉的男生们蓦地爆出了哄笑。存扣连忙答应,抽掉裤带子脱给了他。吴妈脸朝外不看他,抿着嘴笑。

  当时保连也在这边玩。吴妈一走,他就向存扣竖起了拇指:“你呀,到哪里都是好佬!――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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