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 金庸

木婉清大怒,厉声道:“我发过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屁股挺好看么?丑也
丑死了。你如不愿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将你射死,以免我违背誓言。”

段誉欲待辩解,突然间腹中剧痛又生,他双手按住了肚子,大声呻吟。木婉清
道:“快说,你肯不肯娶我为妻?”段誉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
木婉清道:“你到底愿不愿做我丈夫?”段誉心想反正这么痛将下去,总是活不久
长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伤她的心,令她终身遗恨?便点头道:“我……我愿娶你
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发射毒箭的机括,听他这么说,登时欢喜无限,一张
俏脸如春花初绽,手离机括,笑吟吟诗的搂住了他,说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
肚子。”段誉道:“不,不!咱俩还没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这个……
这个使不得。”木婉清道:“呸,怎地刚才又亲我了?”段誉道:“我见你生得太
美,实在忍不住,可对不住了。”木婉清笑道:“也不用说对不住,你亲我,我也
很欢喜呢。”段誉心道:“她天真无邪,才是真的,钟夫人可是假的。钟灵年纪小,
也是真的。”

木婉清道:“是了!你饿得太久,痛起来加倍厉害些。我去割些这家伙的肉给
你吃。”说着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那给南海鳄神扭断了脖子的使剑汉子尸体上的
肉。

段誉大吃一惊,登时忘了腹中疼痛,大声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宁死也不吃。”
木婉清奇道:“为什么不能吃?我跟师父在山里之时,老虎肉也吃,豹子肉也吃,
依你说都吃不得么?”段誉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却吃不得!”木婉清道:
“人肉有毒么?我倒不知道。”段誉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是人,这汉子也
是人。人肉不能吃的。”木婉清道:“为什么?我见豺狼饿了,就吃另外的豺狼。”
段誉叹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样了吗?”

木婉清自幼只跟师父在一起,从未和第三人相处,她师父性情怪僻,向来不跟
她说起世事,是以她于世间的道德规矩、礼义律法,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听段誉说
“人不能吃人”,只是将信将疑,睁大一双俏眼,颇感诧异。

段誉道:“你胡乱杀人,也是不对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
想给人杀了,也就不该杀人。别人有了危难苦楚,该当出手帮助,才是做人的道理。”

木婉清道:“那么我逢到危难苦楚,别人也来帮我么?为什么我遇见的人,除
了师父和你之外,个个都是想杀我、害我、欺侮我,从来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
咬我、吃我,我便将它杀了。那些人要害我、杀我,我自然也将他们杀了。那有什
么不同?”

这几句话只问得段誉哑口无言,只得道:“原来世间的事情,你一点儿也不懂。”
木婉清道:“你不会武功,却来理武林中的事,我看世间的事情,你也懂不了多少。”
段誉点点头苦笑,道:“这话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声,说道:“什么‘这话倒也有理’?你还没拜师父,倒已学会
了师父的话。”段誉笑道:“南海鳄神还明白有理无理,那也就没算恶得到家……”

忽听得木婉清“啊”的一声惊呼,扑入段誉怀中,叫道:“他……他又来了……”
段誉转过头来,只见崖边黄影一幌,南海鳄神跃了上来。

他见到段誉,裂嘴笑道:“你还没磕头拜师,我放心不下,生怕给那一个不要
脸的家伙抢先收了去做徒儿。老大说,天下什么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好
东西拿到了手才是你的,给人家抢去之后,再要抢回来就不容易了。老大的话总是
不错的,我打他不过,就得听他的话。喂,小子,快磕头拜师吧。”

段誉心想此人要强好胜,爱戴高帽,但输给老大却是直言不讳,眼见他左眼肿
起乌青,嘴角边也裂了一大块,定是给那个老大打的,世上居然还有武功胜于他的,
倒也奇了,拜师是决计不拜的,只有跟他东拉西扯,说道:“刚才老大吹哨子叫你
去,跟你打了一架?”南海鳄神道:“是啊。”段誉道:“你一定打赢了,老大给
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鳄神摇头道:“不是,不是!他武功还是比我强得多。多年不见,我只道
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过,抢不到‘四大恶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斗上一二百
回合,那知道三拳两脚,就给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来。老大仍是他做,我做老二
便了。不过我倒也在他胯上重重踢了一脚。他说:‘岳老三,你武功很有长进了啊。’
老大赞我武功很有长进,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

段誉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南海鳄神脸有惭色,道:“多年不见,
老大随口乱叫,他忘记了。”段誉道:“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不会叫错了你排行
吧?”

不料这句话正踏中了南海鳄神的痛脚,他大吼一声,怒道:“我是老二,不是
老三。你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为徒,我假装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其头,
我才假装勉强答允,其实心中却十分欢喜。这是我南海派的规矩,以后你收徒儿,
也该这样,不可忘了。”段誉道:“这规矩能不能改?”南海鳄神道:“当然不能。”
段誉道:“倘若改了,你便又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道:“正是。”

段誉道:“这规矩倒是挺好,果然万万不能改,一改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
南海鳄神道:“很好,快跪下求我吧。”

段誉摇头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头,也不苦苦求你收我为徒。”

南海鳄神怒极,一张脸又转成焦黄,裂开了阔嘴,露出满口利齿,便如要扑上
来咬人一般,叫道:“你不磕头求我?”段誉道:“不磕头,不求你。”南海鳄神
踏上一步,喝道:“我扭断你的脖子!”段誉道:“你扭好了,我无力还手!”南
海鳄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膛,右手已掀住他头盖,段誉道:“我无力还手,你杀
了我,你便是什么?”南海鳄神道:“我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段誉道:“不错。”

南海鳄神无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杀他,他又不肯求我,这就难了。”一
瞥眼,见木婉清满脸关切的神色,灵机一动,猛地纵身过去,抓住她后领,将她身
子高高提起,反身几下跳跃,已到了崖边,左足翘起,右足使招‘金鸡独立’势,
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摇摇幌幌,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齐摔将下去。

段誉不知他是在卖弄武功,生怕伤害了木婉清性命,惊叫:“小心,快过来!
你……你快放手!”

南海鳄神狞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儿不可。我要到那边山头
上去等几个人……”说着向远处一座高峰一指,续道:“没功夫在这里跟你干耗。
你快来求我收为徒儿,我便饶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则的话,哼哼!契里格拉,刻!”
双手作个扭断木婉清头颈的手势,突然一个转身,向下跃落,右掌贴住山壁,带着
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誉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边,只见他已提着木婉清溜了十余丈。
段誉颓然坐倒,腹中又大痛起来。

木婉清被南海鳄神抓住背心,在高崖上向下溜去,只见他左掌贴住崖壁,每当
下溜之势过快,两人的身子便会微微一顿,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此时木婉清别
说无力反抗,纵是有力,也决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挣扎。到得后来,她索性闭上了
眼,过了一会,身子突然向上一弹,已然着地。南海鳄神丝毫没有耽搁,着地即行。
他是中等个子,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长挑身材,两人倘若并肩而立,差不多齐头,
但南海鳄神抬臂将她提起,如举婴儿,竟似丝毫不费力气。

他在乱石嶙峋、水气蒙蒙的谷底纵跃向前,片刻间便已穿过谷底,到了山谷彼
端。大声说道:“你是我徒儿的老婆,暂且不来难为于你。这小子若不来拜我为师,
嘿嘿,那时他不是我徒儿,你也不是我徒儿的老婆了。南海鳄神见了美貌的娘儿们,
向来先奸后杀,那是决不客气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说道:“我丈夫不会武功,在那高崖顶上如何
下来?他念我心切,势必舍命前来拜你为师,一个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时你
便没徒儿了。这般像得你十足的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我没想到这小子不会下山。”突然间长啸
一声。

过不多时,山坡边转出两名黄袍汉子来,躬身向南海鳄神行礼。南海鳄神大声
道:“到那边高崖顶上,瞧着那小子。他如肯来拜我为师,立刻背他来见我。他要
是不肯,就跟他耗着,可别伤了他。那是老子拣定了的徒儿,千万不可让他拜别人
为师。”那两名汉子应道:“是!”

南海鳄神一吩咐完毕,提着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段誉到来之前,
自己当无危险,只是这郎君执拗无比,要他拜南海鳄神这等凶残之人为师,只怕宁
死不屈,又想:“他对我似乎颇有侠义心肠,却无夫妻情意,未必肯为了我而作此
恶人门徒。唉,只盼他平安无恙,别从崖上摔下来才好。又不知他肚子痛得怎样了?”

她心头思潮起伏,南海鳄神已提着她上了山峰。这人的内力当真充沛悠长,上
山后也不休息,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连翻过四个山头,才到了四周群山中的最
高峰上。

他放下木婉清,拉开裤子,便对着一株大树撒尿。木婉清心想此人粗鄙无礼之
极,急忙转身走开,取出面幕,罩在脸上,心想自己容貌娇美,如果给他多瞧上几
眼,只怕他兽性大发,什么师父门徒全都不顾了,当下坐在一块大岩石旁,闭目养
神。

南海鳄神撒完尿后拉好裤子,走到她身前,说道:“你罩上面幕,那就很好,
否则给我多看上一会儿,只怕大大不妥。”木婉清心想:“你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
南海鳄神道:“你怎么不说话?又闭上了眼假装睡着,你瞧我不起,是不是?”

木婉清摇摇头,睁开眼来,说道:“岳老前辈,你的名字叫作什么?日后我丈
夫做了你徒儿,我须得知道你名字才是。”南海鳄神道:“我叫岳……岳……他奶
奶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给取的,名字不好听。我爸爸没做一件好事,简直是狗屁
王八蛋!”

木婉清险些笑出声来,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么?连自己
爸爸也骂,真是枉称为人了。”但随即想起自己也不知道父亲是谁,师父只说他是
个负心汉子,只怕比南海鳄神也好不了多少,心下又是黯然神伤。

只见他向东走几步,又向西走几步,没片刻儿安静,木婉清只瞧得心烦意乱,
又闭上了眼,但脚步声仍是响个不停,说道:“你刚才上山下山,却不累么?干么
不坐下来歇歇?”南海鳄神喝道:“你别多管闲事!老子就是不爱坐。”木婉清只
好不理他,随又想起了段誉,心中只觉一阵甜蜜,一阵凄凉。

突然间半空中飘来有如游丝般的轻轻哭声,声音甚是凄婉,隐隐约约似乎是个
女子在哭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南海鳄神“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
说道:“哭丧的来啦!”提高声音叫道:“哭什么丧?老子在这儿等得久了。”那
声音仍是若有若无的叫道:“我的儿啊,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

木婉清奇道:“是你妈妈来了吗?”南海鳄神怒道:“什么我的妈妈?胡说八
道!这婆娘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四大恶人’之一。她这个‘恶’字排在第二。
总有一日,我这‘凶神恶煞’的外号要跟她对掉过来。”

木婉清恍然大悟:“原来外号中那‘恶’字排在第二的,便是天下第二恶人。”
问道:“那么第一恶人的外号叫什么?第四的又叫什么?”

南海鳄神狠霸霸的道:“你少问几句成不成?老子不爱跟你说。”

忽然一个女子声音幽幽说道:“老大叫‘恶贯满盈’,老四叫‘穷凶极恶’。”

木婉清那想得到这叶二娘说到便到,悄没声的已欺上峰来,不由得吃了一惊,
忙转头往她看去。只见她身披一袭淡青色长衫,满头长发,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
貌颇为娟秀,但两边面颊上各有三条殷红血痕,自眼底直划到下颊,似乎刚被人用
手抓破一般。她手中抱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肥头胖脑的甚是可爱。
 
木婉清本想这‘无恶不作’叶二娘既排名在‘凶神恶煞’南海鳄神之上,必定
是个狠恶可怖之极的人物,那知居然颇有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几眼。叶二娘向
她嫣然一笑,木婉清全身一颤,只觉她这笑容之中似乎隐藏着无穷愁苦、无限伤心,
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泪,忙转过了头,不敢看她。

南海鳄神道:“三妹,老大、老四他们怎么还不来?”叶二娘幽幽的道:“瞧
你这副鼻青目肿的模样,早就给老大狠狠揍过一顿了,居然还老起脸皮,假装问老
大为什么还不来。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过我的头去。你再叫一声三妹,做
姊姊可不跟你客气了。”南海鳄神怒道:“不客气便不客气,你是不是想打上一架?”
叶二娘淡淡一笑,说道:“你要打架,随时奉陪。”

她手中抱着的小儿忽然哭叫:“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叶二娘拍着他哄道:
“乖孩子,我是你妈妈。”那小儿越哭越响,叫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你不
是我妈妈。”叶二娘轻轻摇幌他身子,虽起儿哥来:“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
叫我好宝宝……”那小儿仍是哭叫不休。

南海鳄神听得甚是烦躁,喝道:“你哄什么?要弄死他,乘早弄死了吧。”

叶二娘脸上笑眯眯地,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留一
包。”

木婉清只听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听南海鳄神之言,叶二娘竟是要弄死小儿,
不由得又是愤怒,又是害怕,听着叶二娘不断哄那小儿:“乖宝宝,妈妈拍乖宝,
乖宝快睡觉。”语气中充满了慈爱,心想南海鳄神之言未必是真。

南海鳄神怒道:“你每天要害死一个婴儿,却这般装腔作势,真是不要脸之至!”
叶二娘柔声道:“你别大声吆喝,吓惊了我的乖孩儿。”

南海鳄神猛地伸手,疾向那小儿抓去,想抓过来摔死了,免得他啼哭不休,乱
人心意。那知他出手极快,叶二娘却比她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转,南海鳄神这一抓
便落了空。叶二娘嗲声嗲气的道:“啊哟,三弟,你平白无端的欺侮我孩儿作甚?”
南海鳄神喝道:“我要摔死这小鬼。”叶二娘柔声哄那小儿道:“心肝宝贝,乖孩
儿,妈妈疼你惜你,别怕这个丑八怪三叔,他斗不过你妈。你白白胖胖的,多么有
趣,妈妈要玩到你晚上,这才弄死你,这会儿可还舍不得。”

木婉清听了这几句,忍不住要作呕,心想:“叶二娘确应排名在南海鳄神之上。
这岳老三注定了要做‘凶神恶煞’,一辈子也别想爬过她头去。”

南海鳄神一抓不中,似知再动手也是无用,不住的走来走去,喃喃咒骂,突然
大声喝道:“滚过来!那小子呢?怎不带他来拜我为师?”

两名黄衣汉子从山岩后畏畏缩缩的出来,远远站定,正是南海鳄神吩咐他们去
背段誉前来的那两人。一人结结巴巴的道:“小……小人上得那边山崖,不……不
见有人。到处……到处都找不到。”

木婉清大吃一惊:“难道他……他竟然摔死了。”

只听南海鳄神喝道:“是不是你们去得迟了,那小子没福,在山谷中摔死了?”
那两人不敢走近,另一人道:“小人两个在山……山谷中仔细看过,没见到他尸首。”
南海鳄神喝道:“他还会飞上天去了不成?你们这两个鬼东西胆敢骗我?”两人立
即跪下,砰砰砰的大力磕头,哀求饶命。只听得呼呼两声,南海鳄神掷了两块大石
过去,登时将两人砸死。

这两人找不着段誉,木婉清也早已恨极他们误事,南海鳄神将他们砸死,她只
觉一阵痛快,霎时之间心思如潮:“他不在崖上,山谷中又无尸首,却到那里去了
呢?定是摔在偏僻之处,那两人找寻不到,又或是那两人明明见到尸首,却不敢直
说?”她早已拿定了主意,段誉若死,她也决不能活,何况自己落在南海鳄神手中,
倘若不死,不知要受尽多少折磨荼毒。但不见段誉的尸首,总还存着一线指望,却
也不肯就此胡里胡涂的死去。

南海鳄神烦恼已极,不住咒骂:“老大、老四这两个龟儿子到这时候还不来,
我可不耐烦再待了。”叶二娘道:“你胆敢不等老大?”南海鳄神道:“老大叫我
跟你说,咱们在这山顶上等他,要等足七天,七天之后他倘若仍然不来,便叫咱们
到万劫谷钟万仇家里等他,不见不散。”叶二娘淡淡的道:“我早说你给老大狠狠
的揍过了,这可不能赖了吧?”南海鳄神怒道:“谁赖了?我打不过老大,那不错,
给他揍了,那也不错,却不是狠狠的。”

叶二娘道:“原来不是狠狠的揍……乖宝别哭,妈妈疼你……嗯,是轻轻的揍
了一顿……乖宝心肝肉……”

南海鳄神悻悻的道:“也不是轻轻的揍。你小心些,老大要揍你,你也逃不了。”
叶二娘道:“我又不想做叶大娘,老大干么会跟我过不去?乖宝心肝……”南海鳄
神怒道:“你别叫他妈的乖宝心肝了,成不成?”

叶二娘笑道:“三弟你别发脾气,你知不知道老四昨儿在道上遇到了对头,吃
亏着实不小。”南海鳄神奇道:“什么?老四遇上了对头,是谁?”

叶二娘道:“这小丫头的模样儿不对,她心里在骂我不该每天弄死一个孩子。
你先宰了她,我再说给你听。”南海鳄神道:“她是我徒儿的老婆,我如宰了她,
我徒儿就不肯拜师了。”叶二娘道:“你徒儿不是在山谷中摔死了吗?”南海鳄神
道:“那也未必,倘若摔死了,总有尸首。多半他躲了起来,过一会便来苦苦求我
收他为徒。”

叶二娘笑道:“那么我来动手吧,叫你徒儿来找我便是。她这对眼睛生得太美,
叫人见了好生羡慕,恨不得我也生上这么一对,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木婉清背
上冷汗淋漓,却听南海鳄神道:“不成!我点了她昏睡穴,让她睡这他妈的一天两
晚。”不待叶二娘答话,便伸指在木婉清腰间和肋下连点两指。木婉清只感头脑一
阵昏眩,登时不省人事。

木婉清昏迷中不知时刻之过,待得神智渐复,只觉得身上极冷,耳中却听到一
阵桀桀笑声,这笑声虽说是笑,其中却无半分笑意,声音忽尔尖,忽尔粗,难听已
极,木婉清知道自己只要稍有动弹,对方立时发觉,难免便有暴虐手段来对付自己,
虽感四肢麻木,却不敢运气活血。

只听南海鳄神道:“老四,你不用胡吹啦,三妹说你吃了人家的大亏,你还抵
赖什么?到底有几个敌人围攻你?”那声音忽尖忽粗的人道:“七个家伙打我一个,
个个都是是第一流高手。我本领再强,也不能将这七大高手一古脑儿杀得精光啊。”
木婉清心道:“原来老四‘穷凶极恶’到了。”很想瞧瞧这‘穷凶极恶’是怎么样
一号人物,却不敢转头睁眼。

只听叶二娘道:“老四就爱吹牛,对方明明只有两人,另外又从那里钻出五个
高手来?天下高手真有这么多?”老四怒道:“你怎么又知道了,你是亲眼瞧见的
么?”叶二娘轻轻一笑,道:“若不是我亲眼瞧见,我自然不会知道。那两人一个
使根钓鱼杆儿,另一个使一对板斧,是也不是?嘻嘻,你捏造出来的另外那五个人,
可又使什么兵刃了?”老四大声说道:“当时你既在旁,怎么不来帮我?你要我死
在人家手里才开心,是不是?”叶二娘笑道:“‘穷凶极恶’云中鹤,谁不知你轻
功了得?斗不过人家,难道还跑不过人家么?”

木婉清心道:“原来老四叫作云中鹤。”

云中鹤更是恼怒,声音越提越高,说道:“我老四栽在人家手下,你又有什么
光采?咱们‘四大恶人’这次聚会,所为休来?难道还当真是给钟万仇那脓包蛋卖
命?他又没送老婆女儿陪我睡觉。老大跟大理皇府仇深似海,他叫咱们来,大伙儿
就联手齐上,我出师不利,你却隔岸看火烧,幸灾乐祸,瞧我跟不跟老大说?”

叶二娘轻轻一笑,说道:“四弟,我一生之中,可从来没见过似你这般了得的
轻功,云中一鹤,当真是名不虚传。逝如轻烟,鸿飞冥冥,那两个家伙固然望尘莫
及,连我做姊姊的也追赶不上。否则的话,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似乎她怕云中
鹤向老大告状,忙说些讨好的言语。云中鹤哼了一声,似乎怒气便消了。

南海鳄神问道:“老四,跟你为难的到底是谁?是皇府中的狗腿子么?”云中
鹤怒道:“九成是皇府中的人。我不信大理境内,此外还有什么了不起的能人。”
叶二娘道:“你两个老说什么大闹皇府不费吹灰之力,要割大理皇帝的狗头,犹似
探囊取物,我总说别把事情瞧得太容易了,这会儿可信了吧?”

云中鹤忽道:“老大到这时候还不到,约会的日期已过了三天,他从来不是这
样子的,莫非……莫非……”叶二娘道:“莫非也出了什么岔子?”南海鳄神怒道:
“呸!老大叫咱们等足七天,还有整整四天,你心急什么?老大是何等样的人物,
难道也跟你一样,打不过人家就跑?”叶二娘道:“打不过就跑,这叫做识时务者
为俊杰。我是担心他真的受到七大高手、八大好汉围攻,纵然力屈,也不服输,当
真应了他的外号,来个‘恶贯满盈’。”

南海鳄神连吐唾涎,说道:“呸!呸!呸!老大横行天下,怕过谁来?在这小
小的大理国又怎会失手?他奶奶的,肚子又饿了!”拿起地下的一条牛腿,在身旁
的一堆火上烤了起来,过不多时,香气渐渐透出。

木婉清心想:“听他们言语,原来我在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段郎不知有何
讯息?”她已四日不食,腹中饥饿已极,闻到烧烤牛肉的香气,肚中不自禁的发出
咕咕之声。

叶二娘笑道:“小妹妹肚子饿了,是不是?你早已醒啦,何必装腔作势的躺着
不动?你想不想瞧瞧咱们‘穷凶极恶’云老四?”

南海鳄神知道云中鹤好色如命,一见到木婉清的姿容,便是性命不要,也图染
指,不像自己是性之所至,这才强奸杀人,忙撕了一大块半生不熟的牛腿,掷到木
婉清身前,喝道:“你到那边去,给我走得远远的,别偷听我们的说话。”

木婉清放粗了喉咙,将声音逼得十分难听,问道:“我丈夫来过了么?”

南海鳄神怒道:“他妈的,我到那边山崖和深谷中亲自仔细寻过,不见这小子
的丝毫踪迹。这小子定是没死,不知给谁救去了。我在这儿等了三天,再等他四天,
七天之内这小子若是不来,哼哼,我将你烤来吃了。”

木婉清心下大慰,寻思:“这南海鳄神非是等闲之辈,他既去寻过,认定段郎
未死,定然不错。唉,可不知他是否会将我挂在心上,到这儿来救我?”当即捡起
地下的牛肉,慢慢走向山岩之后。她久饿之余,更觉疲乏,但静卧了三天,背上的
伤口却已愈合。

只听叶二娘问道:“那小子到底有什么好?令你这般爱才?”南海鳄神笑道:
“这小子真像我,学我南海一派武功,多半能青出于蓝。嘿嘿,天下四大恶人之中,
我岳老……岳老二虽甘居第二,说到门徒传人,却是我的徒弟排定了第一,无人可
比。”

木婉清渐走渐远,听得南海鳄神大吹段誉资质之佳,世间少有,心中又是欢喜,
又是愁苦,又有几分好笑:“段郎书呆子一个,会什么武功?除了胆子不小之外,
什么也不行。南海鳄神如果收了这个宝贝徒儿,南海派非倒大霉不可。”在一块大
岩下找了一个隐僻之处,坐下来撕着牛腿便吃,虽然饿得厉害,但这三四斤重的大
块牛肉,只吃了小半斤也便饱了。暗自寻思:“等到第七天上,段郎若真负心薄悻,
不来寻我,我得设法逃命。”想到此处,心中一酸:“我就算逃得性命,今后的日
子又怎么过?”

如此心神不定,一幌又是数日。渡日如年的滋味,这几天中当真偿得透了。日
日夜夜,只盼山峰下传上来一点声音,纵使不是段誉到来,也胜于这般苦挨茫茫白
日、温和长夜。每过一个时辰,心中的凄苦便增一分,心头翻来覆去的只是想:
“你若当真有心前来寻我,就算翻山越岭不易,第二天、第三天也必定来了,直到
今日仍然不来,决无更来之理。你虽不肯拜这南海鳄神为师,然而对我真是没丝毫
情义么?那你为什么又来吻我抱我?答应娶我为妻?”

越等越苦,师父所说“天下男子无不负心薄悻”之言尽在耳边响个不住,自己
虽说“段郎未必如此”,终于也知只是自欺而已。幸好这几日中,南海鳄神、叶二
娘、和云中鹤并没向她罗唣。

那三人等候‘恶贯满盈’这天下第一恶人到来,心情之焦急虽然及不上她,可
也是有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万分烦躁。木婉清和三人相隔虽远,三人大声争吵的声
音却时时传来。

到得第六天晚间,木婉清心想:“明日是最后一天,这负心郎是决计不来的了。
今晚乘着天黑,须得悄悄逃走才是。否则一到天明,可就再也难以脱身。”她站起
身来,活动了一下身子,将养了六日六夜之后,虽然精神委顿,伤处却仗着金创药
灵效已好了七八成,寻思:“最好是待他们三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我偷偷逃出数
十丈,找个山洞什么的躲了起来。这三人定往远处追我,说不定会追出数十里外,
决不会想到我仍是在此峰上。待三人追远,我再逃走。”

转念又想:“唉,他们跟我无冤无仇,追我干什么?我逃走也好,不逃也好,
他们又怎会放在心上?”

几次三番拔足欲行,总是牵挂着段誉:“倘若这负心郎明天来找我呢?明天如
不能和他相见,此后便永无再见之日。他决意来和我同生共死,我却一走了之,要
是他不肯拜师,因而被南海鳄神杀死,岂不是我对他不起么?”

思前想后,柔肠百转,直到东方发白,仍是下不了决心。
 
第五章 微步毂纹生


天色一明,倒为她解开了难题,反正逃不走的了,“这负心郎来也罢,不来也
罢,我在这里等死便是。”正想到凄苦处,忽听得拍的一声,数十丈外从空落下一
物,跌入了草丛。木婉清心想:“那是什么?”当即伏下,听草丛中再无声响发出,
悄悄爬将过去,要瞧个究竟。

爬到草丛边上,拨开长草向前看时,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只见草丛中丢着六
个婴儿的尸身,有的仰天,有的侧卧,日前所见叶二娘手中所抱那个肥胖男婴也在
其内,心下又惊又怒:“这无恶不作叶二娘,果真每天要害死一个婴儿。却不知为
了什么?她在峰上六天,已杀了六个婴儿。”瞧六个死婴儿身上都无伤痕血渍,也
不知那恶婆叶二娘是用什么法子弄死的,其中只一个死婴衣着光鲜,其余五个都是
穿的农家粗布衣衫,想必便是从无量山中农家盗来的。木婉清此番随师出山,杀人
不少,但所杀者尽是心怀不善的江湖豪客,这等全没来由的残害婴儿,教她亲眼得
见,不禁全身发抖。

忽然眼前青影闪动,一个人影捷如飞鸟般向山下驰去,一起一落,形如鬼魅,
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木婉清见她这等奔行神速,纵是师父也是远远不及,霎
时间百感丛生,千愁并至,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她呆了一阵,将六具童尸并排放在一起,捧些石子泥沙,掩盖在尸首之上。蓦
地里觉到背后微有凉气侵袭,她左足急点,向前窜出。只听一阵忽尖忽粗的笑声自
身后发出,一人说道:“小姑娘,你老公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吧。”正是
‘穷凶极恶’云中鹤。

他人随声到,手掌将要搭到木婉清肩膀,斜刺里一掌拍到,架开他手,却是南
海鳄神。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我南海派门下,决不容你欺侮。”云中鹤几
个起落,已避在十余丈外,笑道:“你徒儿收不成,这姑娘便不是南海派门下。”
木婉清见这人身材极高,却又极瘦,便似是根竹杆,一张脸也是长得吓人。

南海鳄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儿不来?是你害死了他,是不是?是了,定是你
瞧我徒儿资质太好,将他捉拿了去,想要收他为徒。你坏我大事,先捏死了你再说。”
这人也真横蛮到了极处,也不问云中鹤是否真的暗中作了手脚,便向他扑将过去。

云中鹤叫道:“你徒儿是方是圆,是尖是扁,我从来没见过,怎说是我收了起
来?”说着迅捷之极的连避南海鳄神两下闪电似的扑击。南海鳄神骂道:“放屁!
谁信你的话?你定是打架输了,一口冤气出在我徒儿身上。”云中鹤道:“你徒儿
是男的还是女的?”南海鳄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女徒弟干么?”云中鹤道:
“照啊!我云中鹤只抢女人,从来不要男人,难道你不知么?”

南海鳄神本已扑在空中,听他这话倒也有理,猛使个‘千斤坠’,落将下来,
右足踏上一块岩石,喝道:“那么我徒儿那里去了?为什么到这时候还不来拜师?”
云中鹤笑道:“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着么?”南海鳄神苦候段誉,早已焦
躁万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喝道:“你胆敢讥笑我?”

木婉清心想:“若能挑拨这两个恶人斗个两败俱伤,实有莫大的好处。”当即
大声道:“不错,你徒儿定是给这去中鹤害了,否则他在那高崖之上,自己如何能
够下来?这云中鹤轻功了得,定是窜到崖上,将你徒儿带到隐僻之处杀了,以免南
海派中出一个厉害人物,否则怎么连尸首也找不到?”



南海鳄神伸手一拍自己脑门,对云口鹤道:“你瞧,我徒弟的媳妇儿也这么说,
难道还会冤枉你么?”

木婉清道:“我丈夫言道,他能拜到你这般了不起的师父,真是三生有幸,定
要用心习艺,光大南海派的门楣,使你南海鳄神的名头更加威震天下,让什么‘恶
贯满盈’、‘无恶不作’,都瞧着你羡慕的不得了。那知道云中鹤起了毒心,害死
了你的好徒儿,从今以后,你再也找不到这般像你的人来做徒儿啦!”她说一句,
南海鳄神拍一下脑门。木婉清又道:“我丈夫的后脑骨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天资又
跟你一模一样的聪明,像这样十全十美的南海派传人,世间再也没第二个了。这云
中鹤偏偏跟你为难,你还不替你的乖徒儿报仇?”

南海鳄神听到这里,目中凶光大盛,呼的一声,纵身向云中鹤扑去。云中鹤明
知他是受了木婉清的挑拨,但一时说不明白,自知武功较他稍逊,见他扑到,拔足
便逃。南海鳄神双足在地下一点,又扑了过去。

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那便是心虚。若不是他杀了你徒儿,何必逃走?”
南海鳄神吼道:“对,对!这话有理!还我徒儿的命来!”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
便绕到了山后。木婉清暗暗欢喜,片刻之间,只听得南海鳄神吼声自远而近,两人
从山后追逐而来。

云中鹤的轻功比南海鳄神高明得多,他一个竹竿般的瘦长身子摇摇摆摆,东一
幌,西一飘,南海鳄神老是跟他相差了一大截。两人刚过木婉清眼前,刹那间又已
转到了山后。待得第二次追逐过来,云中鹤猛地一个长身,飘到木婉清身前,伸手
便往她肩头抓去。木婉清大吃一惊,右手急挥,嗤的一声,一枝毒箭向他射去。云
中鹤向左挪移半尺,避开毒箭,也不知他身形如何转动,长臂竟抓到了木婉清面门。
木婉清急忙闪避,终于慢了一步,脸上斗然一凉,面幕已被他抓在手中。

云中鹤见到她秀丽的面容,不禁一呆,淫笑道:“妙啊,这小娘儿好标致。只
是不够风骚,尚未十全十美……”说话之间,南海鳄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向他
后心拍去。云中鹤右掌运气反击,蓬的一声大响,两股掌风相碰,木婉清只觉一阵
窒息,气也透不过来,丈余方圆之内,尘沙飞扬。云中鹤借着南海鳄神这一掌之力,
向前纵出二丈有余。南海鳄神吼道:“再吃我三掌。”云中鹤笑道:“你追我不上,
我也打你不过。再斗一天一晚,也不过是如此。”

两人追逐已远,四周尘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我须得设法拦住这云中鹤,
否则两人永远动不上手。”等两人第三次绕山而来,木婉清纵身而上,嗤嗤嗤响声
不绝,六七枝毒箭向云中鹤射去,大声叫道:“还我夫君的命来。”云中鹤听着短
箭破空之声,知道厉害,窜高伏低,连连闪避。木婉清挺起长剑,刷刷两剑向他刺
去。云中鹤知她心意,竟不抵敌,飘身闪避。但这样一阻,南海鳄神双掌已左右拍
到,掌风将他全身圈住。

云中鹤狞笑道:“老三,我几次让你,只是为了免伤咱们四大恶人的和气,难
道我当真怕了你不成?”双手在腰间一掏,两只手中各已握了一柄钢抓,这对钢抓
柄长三尺,抓头各有一只人手,手指箕张,指头发出蓝汪汪的闪光,左抓向右,右
抓向左,封住了身前,摆着个只守不攻之势。

南海鳄神喜道:“妙极,七年不见,你练成了一件古怪兵刃,瞧老子的!”解
下背上包袱,取了两件兵刃出来。

木婉清情知自己倘若加入战团,徒劳无益,当即退开几步。只见南海鳄神右手
握着一把短柄长口的奇形剪刀,剪口尽是锯齿,宛然是一只鳄鱼的嘴巴,左手拿着
一条锯齿软鞭,成鳄鱼尾巴之形。

云中鹤斜眼向这两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钢抓挺出,蓦地向南海鳄神面门
抓去。南海鳄神左手鳄尾鞭翻起,拍的一声,将钢抓荡开。云中鹤出手快极,右手
钢抓尚未缩回,左手钢抓已然递出。只听得喀喇一声响,鳄嘴剪伸将上来,夹住他
钢抓一绞。这钢抓是纯钢打就,但鳄嘴剪的剪口不知是何物铸成,竟将钢抓的五指
剪断了两根。总算云中鹤缩手得快,保住了钢抓上另外的三指,但他所练抓法,十
根手指每一指都有功用,少了两指,威力登时减弱,心下甚是懊丧。南海鳄神狂笑
声中,鳄尾鞭疾卷而上。

突然间一条青影从二人之间轻飘飘的插入,正是叶二娘到了。她左掌横掠,贴
在鳄尾鞭上,斜向外推,云中鹤已乘机跃开。叶二娘道:“老三、老四,干什么动
起家伙来啦?”一转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脸色登时一变。

木婉清见她手中又抱着一个男婴,约莫三四岁年纪,锦衣锦帽,唇红面白,甚
是可爱,才知她适才下山,原来去寻觅婴儿。木婉清见到她眼中发出异样光芒,忙
转过头不敢看她,只听得那婴儿大声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爸爸。”叶二娘
柔声道:“山山乖,爸爸待会儿就来啦。”木婉清想到草丛中那六具童尸的可怖情
状,再听到她这般慈爱亲切的抚慰言语,登时打个寒战。

云中鹤笑道:“二姊,老三新练成的鳄嘴剪和鳄尾鞭可了不起啊。适才我跟他
练了几手玩玩,当真难以抵挡。这七年来你练了什么功夫?能敌得过老三这两件厉
害家伙吗?只怕你也不成吧。”他不提南海鳄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门徒,轻描淡写
的几句话,便想引得叶二娘和南海鳄神动手。

叶二娘上峰之时,早已看到二人实是性命相捕,决非练武拆招,当下淡淡一笑,
说道:“这七年来我勤修内功,兵刃拳脚上都生疏了,定然不是老三和你的对手。”

忽听得山腰中一人长声喝道:“兀那妇人,你抢去我儿子干么?快还我儿子来!”
声音甫歇,人已窜到峰上,身法甚是利落。这人四十来岁年纪,身穿古铜色缎袍,
手提长剑。

南海鳄神喝道:“你这家伙是谁?到这里来大呼小叫。我的徒儿是不是你偷了
去?”叶二娘笑道:“这位老师是‘无量剑’东宗掌门人左子穆先生。剑法倒也罢
了,生个儿子却挺肥白可爱。”

木婉清登即恍然:“原来叶二娘在无量山中再也找不到小儿,竟将无量剑掌门
人的小儿掳了来。”

叶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真有趣,我抱来玩玩,明天就还给你。你不用
着急。”说着在山山的脸颊上亲了亲,轻轻抚摸他头发,显得不胜爱怜。左山山见
到父亲,大声叫唤:“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几步,说道:“小儿
顽劣不堪,没什么好玩的,请即赐还,在下感激不尽。”他见到儿子,说话登时客
气了,只怕这女子手上使劲,当下便捏死了他儿子。

南海鳄神笑道:“这位‘无恶不作’叶三娘,就算是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手
中,那也是决计不还的。”

左子穆身子一颤,道:“你……你是叶三娘?那么叶二娘……叶二娘是尊驾何
人?”他曾听说‘四大恶人’中有个排名第二的女子叶二娘,每日清晨要抢一名婴
儿来玩弄,弄到傍晚便弄死了,只怕这‘叶三娘’和叶二娘乃是姊妹妯娌之属,性
格一般,那可糟了。

叶二娘格格娇笑,说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的,我便是叶二娘,世上又有什
么叶三娘了?”左子穆一张脸霎时之间全无人色。他一发觉幼儿被擒,便全力追赶
而来,途中已觉察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初时还想这妇人素不相识,与自己无怨无
仇,不见得会难为了儿子,一听到她竟然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又想喝骂、又
想求恳的言语塞在咽喉之中,竟然说不出口来。

叶二娘道:“你瞧这孩儿皮光肉滑,养得多壮!血色红润,晶莹透明,毕竟是
武学名家的子弟,跟寻常农家的孩儿大不相同。”一面说,一面拿起孩子的手掌对
着太阳,察看他血色,啧啧称赞,便似常人在菜市购买鸡鸭鱼羊、拣精拣肥一般。

左子穆见她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似乎转眼便要将自己的儿子吃了,如何不惊
怒交迸?明知不敌,也得拼命,当下使招‘白虹贯日’,剑尖向她咽喉刺去。

叶二娘浅笑一声,将山山的身子轻轻移过,左子穆这一全倘若继续刺去,首先
便刺中了爱儿。幸好他剑术精湛,招数未老,陡然收势,剑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
一个剑花,变招斜刺叶二娘右肩。叶二娘仍不闪避,将山山的身子一移,挡在身前。
霎时之间,左子穆上下左右连刺四剑,叶二娘以逸待劳,只将山山略加移动,这四
下凌厉狠辣的剑招便都只使得半招而止。山山却已吓得放声大哭。

云中鹤给南海鳄神追得绕山三匝,钢抓又断了二指,一口怒气无处发泄,突然
间纵身而上,左手钢抓疾往左子穆头顶抓落。左子穆长剑上撩,使招‘万卉争艳’,
剑光乱颤,牢牢将上盘封住。当的一声轻响,两件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顺水推
舟’,剑锋正要乘势向敌人咽喉推去,蓦地里钢抓手指合拢,竟将剑刃抓住。

左子穆大吃一惊,却不肯就此撒剑,急运内力回夺,卟的一下,云中鹤右手钢
抓已插入他肩头。幸好这柄钢抓的五根手指已被南海鳄神削去了两根,左子穆所爱
创伤稍轻,但也已鲜血迸流,三根钢指拿住了他肩骨牢牢不放。云中鹤上前补了一
脚,将他踢倒,这几下兔起鹘落,一个名门大派的掌门人竟无招架余地。

南海鳄神赞道:“老四,这两下子不坏,还不算丢脸。”

叶二娘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门,你见到我们老大没有?”左子穆右肩骨被钢
指抓住,丝毫动弹不得,强忍痛楚,说道:“你老大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神
也问:“你见过我徒儿没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儿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
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儿是谁,怎能说没有见过?放你妈的狗臭屁!三妹,快将
他儿子吃了。”叶二娘道:“你二姊是不吃小孩儿的。左大掌门,你去吧,我们不
要你的性命。”

左子穆道:“既是如此。叶……叶二娘,请你还我儿子,我去另外给你找三四
个小孩儿来。左某永感大德。”叶二娘笑咪咪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个孩儿来
换,我们这里一共四人,每人抱两个,够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

云中鹤微微一笑,松了机括,钢指张开。左子穆咬牙站起身来,向叶二娘深深
一揖,伸手去抱孩儿。叶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规矩?没八
个孩儿来换,我随随便便就将你孩子还你?”

左子穆见儿子被她搂在怀里,虽是万分不愿,但格于情势,只得点头道:“我
去挑选八个最肥壮的孩子给你,望你好好待我儿子。”叶二娘不再理他,口中又低
声哼起儿歌来,只道:“乖孙子,你奶奶疼你。”左子穆既在眼前,她就不肯叫孩
子为‘孩儿’了。

左子穆听这称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娘,当真啼笑皆非,向儿子道:“山山,
乖孩子,爸爸马上就回来抱你。”山山大声哭叫,挣扎着要扑到他的怀里。左子穆
恋恋不舍的向儿子瞧了几眼,左手按着肩头伤处,转过头来,慢慢向崖下走去。

突然间山峰后传来一阵尖锐的铁哨子声,连绵不绝。南海鳄神和去中鹤同时喜
道:“老大到了!”两人纵身而起,一溜烟般向铁哨声来处奔去,片刻间便已隐没
在岩后。

叶二娘却满不在乎,仍是慢条斯理的逗弄孩儿,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
“木姑娘,你这对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这张美丽的脸上,更加不得了。左大掌门,
你给我帮个忙,去挖了这小姑娘的眼珠。”

左子穆儿子在人掌握,不得不听从吩咐,说道:“木姑娘,你还是顺从叶二娘
的话吧,也免得多吃苦头。”说着挺剑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无耻小人!”
仗剑反击,剑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过去,身子斜转,突然间左手向后微扬,
嗤嗤嗤,三枝毒箭向叶二娘射去,要攻她个出其不意。左子穆大叫:“别伤我孩儿。”

不料这三箭去得虽快,叶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已卷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随
手除下山山右脚的一只小鞋,向她后心掷去。木婉清听到风声,回剑挡格,但重伤
之余,出剑不准,鞋子顺着剑锋滑溜而前,卟的一声,打在她右腰。叶二娘在鞋上
使了阴劲,木婉清急运内力相抗,但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半身酸麻,长剑呛啷落
地,便在此时,山山的第二只鞋子又已掷到,这一次正中胸口。她眼前一黑,再也
支持不住,一交坐倒。左子穆剑尖斜处,已抵住她胸口,左手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声:“段郎!”身子前扑,往剑尖上迎去,宁可死在他剑下,胜
于受这挖目之惨。

左子穆缩剑向后,猛地里手腕一紧,长剑把捏不住,脱手上飞,势头带得他向
后跌了两步。三人都是一惊,不约而同抬头向长剑瞧去。只见剑身被一条细长软索
卷住,软索尽头是根铁杆,持在一个身穿黄衣的军官手中。这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
脸上英气逼人,不住的嘿嘿冷笑。叶二娘认得他是七日前与云中鹤相斗之人,武功
颇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了一筹,也不去惧他,只不知他的同伴是否也到了,
斜目瞧去,果见另一个黄衣军官站在左首,这人腰间插着一对板斧。

叶二娘正要开言,忽听得背后微有响动,当即转身,只见东南和西南两边角上,
各自站着一人,所穿服色与先前两人相同,黄衣着璞头,武官打扮。东南角上的手
执一对判官笔,西南角上的则手执熟铜齐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隐隐成合围之势。

左子穆朗声道:“原来宫中褚、古、傅、朱四大护卫一齐到了,在下无量剑左
子穆这厢有礼。”说着向四人团团一揖。那持判官笔的卫护朱丹臣抱拳还礼,其余
三人却并不理会。

那最先赶到的卫护褚万里抖动铁杆,软索上所卷的长剑在空中不住幌动,阳光
照耀下闪闪发光。他冷笑一声,说道:“‘无量剑’在大理也算是个名门大派,没
想到掌门人竟是这么一个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那里?”

木婉清本已决意一死,忽来救星,自是喜出望见外,听他问到段公子,更是情
切关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数日之前,曾见过段公子几面……现今却
不知……却不知到那里去了。”

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给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说着手指叶二娘,又道:
“那人叫做什么‘穷凶极恶’云中鹤,身材又高又瘦,好似竹竿模样……”

褚万里大吃一惊,喝道:“当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铜棍的卫护傅思归听
得段誉被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给你报仇。”熟铜棍向叶二娘当
头砸落。

叶二娘闪身避开,叫道:“啊哟,大理国褚古傅朱四大卫护我的儿啊,你们短
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伤心!你们四个短命的小心肝,黄泉路上,等一等你的亲娘
叶二娘啊。”褚、古、傅、朱四人年纪也小不了她几岁,她却自称亲娘,‘我的儿
啊’、‘短命的小心肝啊’叫将起来。

傅思归大怒,一根铜棍使得呼呼风响,霎时间化成一团黄雾,将她裹在其中。

叶二娘双手抱着左子穆的幼儿,在铜棍之间穿来插去的闪避,铜棍始终打她不
着。那孩儿大声惊叫哭喊。左子穆急叫:“两位停手,两位停手!”

另一个卫护从腰间抽出板斧,喝道:“‘无恶不作’叶二娘果然名不虚传,侍
我古笃诚领教高招。”人随声到,着地卷去,出手便是‘盘根错节十八斧’绝招,
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盘。叶二娘笑道:“这孩子碍手碍脚,你先将他砍死了吧。”
将手中孩子往下一送,向斧头上迎去。古笃诚吃了一惊,急忙收斧,不料叶二娘裙
底一腿飞出,正中他肩头,幸好他躯体粗壮,挨了这一腿只略一踉跄,并未受伤,
立即扑上又打。叶二娘以小孩为护符,古笃诚和傅思归兵刃递出去时便大受牵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这是我的小儿,小心,小心!傅兄,你这一棍打得
偏高了。古兄,你的斧头别……别往我孩儿身上招呼。”

正混乱间,山背后突然飘来一阵笛声,清亮激越,片刻间便响到近处,山坡后
转出一个宽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绺长须,形貌高雅,双手持着一枝铁笛,兀自凑
在嘴边吹着。朱丹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吹笛不停,曲调
悠闲,缓步向正自激斗的三人走去。猛地里笛声急响,只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
他十根手指一齐按住笛孔,鼓气疾吹,铁笛尾端飞出一股劲风,向叶二娘脸上扑去。
叶二娘一惊之下转脸相避,铁笛一端已指向她咽喉。

这两下快得惊人,饶是叶二娘应变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无措,百忙中腰肢微
摆,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后让开尺许,将左山山往地下一抛,伸手便向铁笛抓去。
宽袍客不等婴儿落地,大袖挥出,已卷起了婴儿。叶二娘刚抓到铁笛,只觉笛上烫
如红炭,吃了一惊:“笛上敷有毒药?”急忙撒掌放笛,跃开几步。宽袍客大袖挥
出,将山山稳稳的掷向左子穆。

叶二娘一瞥眼间,见到宽袍客左掌心殷红如血,又是一惊:“原来笛上并非敷
有毒药,乃是他以上乘内力,烫得铁笛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来一般。”不由自主的
又退了数步,笑道:“阁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这样的高人。请
问尊姓大名?”

那宽袍客微微一笑,说道:“叶二娘驾临敝境,幸会,幸会。大理国该当一尽
地主之谊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儿子,正自惊喜交集,冲口而出:“尊驾是高……
高君候么?”那宽袍客微笑不答,问叶二娘道:“段公子在那里?还盼见告。”

叶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会说。”突然纵身而起,向山峰
飘落。宽袍客道:“且慢!”飞身追去,蓦地里眼前亮光闪动,七八件暗器连珠般
掷来,分打他头脸数处要害。宽袍客挥动铁笛,一一击落。只见她一飘一幌,去得
已远,再也追不上了。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时,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悬在小儿身
上的金器银器,或为长命牌,或为小锁片,他猛地想起:“这都是被她害死的众小
儿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国中不知更将有多少小儿丧命。”

褚万里一挥铁杆,软索上卷着的长剑托地飞出,倒转剑柄,向左子穆飞去。左
子穆伸手挽住,满脸羞惭,无言可说。褚万里转向木婉清,问道:“到底段公子怎
样了?是真的为云中鹤所害么?”
 
木婉清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段郎的朋友,我还是跟他们说了实话,好一齐
去那边山崖上仔细寻访。”正待开言,忽听得半山里有人气急败坏的大叫:“木姑
娘……木姑娘……你还在这儿么?南海鳄神,我来了,你千万别害木姑娘!拜不拜
师父,咱们慢慢商量……木姑娘,木姑娘,你没事吧?”

宽袍客等一听,齐声欢呼:“是公子爷!”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居然听到他的声音,惊喜之下,
只觉眼前一黑,便即晕了过去。

昏迷之中,耳边只听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来!”她神智
渐复,觉得自己躺在一人怀中,被人抱着肩背,便欲跳将起来,但随即想到:“是
段郎来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缓缓睁开眼来,眼前一双眼睛清净如秋水,
却不是段誉是谁?只听他喜道:“啊,你终于醒转了。”木婉清泪水滚滚而下,反
手一掌,重重打了他个耳光,身子却仍躺在他怀里,一时无力挣扎跃起。

段誉抚着自己脸颊,笑道:“你动不动的便打人,真够横蛮的了!”问道:
“南海鳄神呢?他不在这里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还不
够么?他走啦。”段誉登时神采焕发,喜道:“妙极,妙极!我正好生担心。他若
硬要逼我拜他为师,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儿,又到这儿来干么?”段誉道:“咦!你落在
他手中,我若不来,他定要难为你,那怎么得了?”木婉清心头一甜,道:“哼!
你这人良心坏极,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来寻我?”

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为人所制,动弹不得,日夜牵挂着你,真是焦急
死了。我一得脱身,立即赶来。”

那日南海鳄神掳了木婉清而去,段誉独处高崖,焦急万状:“我若不赶去求这
恶人收我为徒,木姑娘性命难保。可是要我拜这恶人为师,学那喀喇一声、扭断脖
子的本事,终究是干不得的。他教我这套功夫之时,多半还要找些人来让我试练,
试了一个又一个,那可糟糕之极。好在这恶人虽然凶恶之至,倒也讲理,我怎地跟
他辩驳一场,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为徒。”

在崖边徘徊彷徨,肚中又隐隐痛将起来,突然想到:“啊哟,不好,胡涂透顶,
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为师,已算是‘逍遥派’的门徒。
‘逍遥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鳄神门下?对了,我这就跟这恶人说去,理直
气壮,谅他非连说‘这话倒也有理’不可。”

转念又想:“这恶人势必叫我露几手‘逍遥派’的武功来瞧瞧,我一点也不会,
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遥派’弟子。”跟着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进午晚
三次,练她那个卷轴中的神功,这几天搞得七劳八素,可半次也没练过,当真该死
之至。”心下歉咎,正要伸手入怀去摸那卷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他转过身来,
吃了一惊,只见崖边陆陆续续的上来数十人。

当先一人便是神农帮帮主司空玄,其后却是无量剑东宗掌门左子穆、西宗掌门
辛双清,此外则是神农帮帮众,无量剑东西宗的弟子,数十人混杂在一起。段誉心
道:“怎地双方不打架了?化敌为友,倒也很好。”只见这数十人分向两旁站开,
恭恭敬敬的躬身,显是静候什么大人物上来。

片刻间绿影幌动,崖边窜上八个女子,一色的碧绿斗篷,斗篷上绣着黑鹫。段
誉暗暗叫苦:“我命休矣!”这八个女子四个一边的站在两旁,跟着又有一个身穿
绿色斗篷的女子走上崖来。这女子二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秀,眉目间却隐含煞气,
向段誉瞪眼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段誉一听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杀过她四个姊妹,又冒充过什
么灵鹫宫圣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飘入
了澜沧江。死无对证,跟她推个一干二净便了。”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跟着朋
友到这位左先生的无量宫中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无量剑已归附天山灵鹫宫麾下,无量宫改称‘无量
洞’,那无量宫三字,今后是不能叫的了。”

段誉心道:“原来你打不过人家,认输投降了,这主意倒也高明。”说道:
“恭喜,恭喜。左先生弃暗投明,好得很啊。”左子穆心想:“我本来有什么‘暗’?
现下又有什么‘明’了?”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惟有苦笑。

段誉续道:“在下见到司空帮主跟左先生有点误会,一番好意想上前劝解,却
不料弄得一团糟。本是奉司空帮主之命去取解药,岂知却遇上一个大恶人,叫作南
海鳄神岳老三,说我资质不错,要收我为徒。我说我不学武功,可是这南海鳄神不
讲道理,将我抓到了这里,高高搁起,要我非拜他为师不可。在下手无缚鸡之力。”
说着双手一摊,又道:“这般高峰险崖,那说什么也下不去的。姑娘问我在这里干
什么?那便是等死了。”他这番话倒无半句虚言,前段属实,后段也不假,只不过
中间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笔削‘春秋’,述而不作。删削删削,不违圣
人之道,撒谎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声,说:“四大恶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为徒,你
的资质有什么好?”也不等段誉回答,眼光向司空玄与左子穆两人扫去,问道:
“他的话不假吧?”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启禀圣使,这小子不会半点武功,却老是乱
七八糟的瞎捣乱。”

那女子道:“你们说见到那两个冒充我姊妹的贱人逃到了这山峰上,却又在那
里?段相公,你可见到两个身穿绿色斗篷、跟我们一样打扮的女子没有?”

段誉道:“没有啊,没见到两个跟姊姊一样打扮的女子。”心道:“穿了绿色
斗篷冒充你们的,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我没照镜子,瞧不见自己;木姑娘是
‘一个女子’,不是‘两个女子’。”

那女子点点头,转头问司空玄道:“你在灵鹫宫属下,时候不少了吧?”司空
玄战战兢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连我们姊妹也认不出,这么
胡涂,还能给童姥她老人家办什么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药,不用指望了吧。”司空
玄脸如土色,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求道:“圣使开恩,圣使开恩。”

段誉心想:“这山羊胡子倒还没死,难道木姑娘给他的假解药管用,还是灵鹫
宫给了他什么灵丹妙药?那‘生死符的解药’,却又是什么东西?”

那女子对司空玄不加理睬,对辛双清道:“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罗
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来找我。擒拿那两个冒牌小贱人的事,着落在你们无量
洞头上。哼哼,好大的胆子!还有,干光豪、葛光佩两个叛徒,务须抓回来杀了。
见到我那四位姊妹,说我叫她们迳行回灵鹫宫,我不等她们了。”她说一句,辛双
清答应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那女子说罢,再也不向众人多瞧一眼,迳自下
峰,她属下八名女子跟随在后。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见九女下峰,忙跃进起身来奔到崖边,叫道:“符圣使,
请你上覆童姥,司空玄对不起她老人家。”奔向高崖的另一边,涌身向澜沧江中跳
了下去。众人齐声惊呼。神农帮帮众纷纷奔到崖边,但见浊浪滚滚,汹涌而过,帮
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捶胸哭出声来。

无量剑众人见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场,面面相觑,尽皆神色黯然。

段誉心道:“这位司空玄帮主之死,跟我的干系可着实不小。”心下甚是歉咎。

辛双清指着无量剑东宗的两名男弟子道:“你们照料着段相公下去。”那两人
一个叫郁光标,一个叫吴光胜,一齐躬身答应。

段誉在郁吴二人携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来到山脚,呈了一口长气,向左子
穆和辛双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这就别过。”眼望南海鳄神先前所指的那座
高峰,心想:“要上这座小峰,可比适才下峰加倍艰难,看来无量剑的人也不会这
么好心,又将我拉上峰去。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

不料辛双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无量洞。”段誉忙道:“不,不。在
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辛双清哼了一声,做个手势。郁吴两人
各伸一臂,挽住了段誉双臂,迳自前行。段誉叫道:“喂,喂,辛掌门,左掌门,
我段誉可没得罪你们啊。刚才那位圣使姊姊吩咐你们带我下山,现今山已下了,我
也已谢过了你们,又待怎地?”

辛双清和左子穆均不理会。段誉在郁吴两人左右挟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跟
着他们来到无量洞。

郁吴两人带着他经过五进屋子,又穿过一座大花园,来到三间小屋之前。吴光
胜打开房门,郁光标在他背上重重一推,推进门内,随即关上木门,只听得喀喇一
声响,外面已上了锁。

段誉大叫:“你们无量剑讲理不讲?这可不是把我当作了犯人了吗?无量剑又
不是官府,怎能胡乱关人?”可是外面声息遽然,任他大叫大嚷,没一人理会。
 
段誉叹了口长气,心想:“既来之,则安之。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适才下
峰行路,实已疲累万分,眼见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头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饭来,饭菜倒也不恶。段誉向送饭的仆役道:“你去禀告
左辛两位掌门,说我有话……”一句话没说完,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姓段的,
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也罢,躺着也罢,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们不客气。你再
开口说一句话,我就打你一个耳括子。两句话,两个耳光,三句三个。你会不会计
数?”

段誉当即住口,心想:“这些粗人说得出,做得到。给木姑娘打几个耳光,痛
在脸上,甜在心里。给你老兄打上几掌,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饭,倒在
床上又睡,心想:“木姑娘这会儿不知怎么样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鳄
神,脱身逃走,再来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杀人?”胡思乱想一会,便睡着
了。

这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见房中陈设简陋,窗上铁条纵列,看来竟然便是
无量剑关人的所在,只是开间宽敞,倒无局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须得遵照神仙
姊姊嘱咐,练她的‘北冥神功’,于是从怀中摸出卷轴,放在桌上,一想到画中的
裸像,一颗心便怦怦乱跳,面红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
是遵你吩咐,修习神功,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贵体,亵渎莫怪。”

缓缓展开,将第一图后的小字看了几遍。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犹如家
常便饭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记住,读到第三遍后便有所会心。他不
敢多看图中女像,记住了像上的经脉和穴位,便照着卷轴中所记的法门练了起来。

文中言道:本门内功,适与各家各派之内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习内功之
人,务须尽忘己学,专心修习新功,若有丝毫混杂岔乱,则两功互冲,立时颠狂呕
血,诸脉俱废,最是凶险不过。文中反覆致意,说的都是这个重大关节。段誉从未
练过内功,于这最艰难的一关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个时辰,便已依照图中所示,将‘手太阴肺经’的经脉穴道存想无误,
只是身上内息全无,自也无法运息通行经脉。跟着便练‘任脉’,此脉起于肛门与
下阴之间的‘会阴穴’,自曲骨、中极、关元、石门诸穴直通而上,经腹、胸、喉,
而至口中下齿缝间的‘断基穴’。任脉穴位甚多,红脉走势却是笔直一条,十分简
易,段誉顷刻间便记住了诸穴的位置名称,伸手在自己身上一个穴道、一个穴道的
摸过去。此脉仍是逆练,由断基、承浆、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会阴而止。

图中言道:“手太阴肺经暨任脉,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两
乳间之膻中穴,尤为要中之要,前者取后者。人有四海:胃者水毂之海,冲脉者十
二经之海,膻中者气之海,脑者髓之海是也。食水毂而储于胃,婴儿生而即能,不
待练也。以少商取人内力而储之于我气海,惟逍遥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毂,
不过一日,尽泄诸外。我取人内力,则取一分,储一分,不泄无尽,愈厚,犹北冥
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鲲。”

段誉掩卷凝思:“这门功夫纯系损人利己,将别人辛辛苦苦练成的内力,取来
积储于自身,岂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盘剥重利,搜刮旁人钱财而据为己有?
我已答应了神仙姊姊,不练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决不取人内力。”

转令又想:“伯父常说,人生于世,不衣不食,无以为生,而一粥一饭,半丝
半褛,尽皆取之于人。取人之物,殆无可免,端在如何报答。取之者寡而报之者厚,
那就是了。取于为富不仁之徒,用于贫困无依之辈,非但无愧于心,且是仁人义士
的慈悲善举,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穷奢极欲,是为残民
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于众,则为万家生佛。是以不在取与不取,而在用之为
善为恶。”想明白了此节,倒也不觉修习这门功夫是如何不该了。

心下坦然之余,又想:“总而言之,我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巨象可
负千斤,蝼蚁仅曳一芥,力大则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坏事来也厉害。以南海鳄神的
本领,若是专做好事,岂非造福不浅?”想到这里,觉得就算拜了南海鳄神为师,
只要专扭坏人的脖子,似乎‘这话倒也有理’。

卷轴中此外诸种经脉修习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内力的法门,段誉虽然自语宽解,
总觉习之有违本性,单是贪多务得,便非好事,当下暂不理会。

卷到卷轴末端,又见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时便想起‘洛神赋’中那些
句子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脑海中缓缓流过:“第禾农章纤
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红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
御。云髻峨峨,修眉连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辅薜承权。环姿艳逸,
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体态,“皎若太阳升朝
霞,灼若芙蓉出绿波”但觉依她的吩咐行事,实是人生至乐,当真百死不辞,万劫
无悔,心想:“我先来练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领也,练
之有百利而无一害。”

卷轴上既绘明步法,又详注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习易经,学起来自不为
难。但有时卷轴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后,无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须得凭空
转一个身,这才极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时则须跃前纵后、左窜右闪,方合于卷上
的步法。他书呆子的劲道一发,遇到难题便苦苦钻研,一得悟解,乐趣之大,实是
难以言宣,不禁觉得:“武学之中,原来也有这般无穷乐趣,实不下于读书念经。”

如此一日过去,卷上的步法已学得了两三成,晚饭过后,再学了十几步,便即
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脑子中来来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关元、中极诸穴
道,便是同人、大有、归妹、未济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听得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巨吼,登时惊醒,过不多久,又听得
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大吼,声音似是牛哞,却又多了几分凄厉之意,不知是什么
猛兽。他知无量山中颇多毒虫怪兽,听得吼声停歇,便也不以为意,着枕又睡。

却听得隔室有人说道:“这‘莽牯朱蛤’已好久没出现了,今晚忽然鸣叫,不
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们东宗落到这肯田地,吉是吉不起来的,只要不凶
到家,就已谢天谢地了。”段誉知是那两名男弟子郁光标与吴光胜,料来他们睡在
隔壁,奉命监视,以防自己逃走。

只听那吴光胜道:“咱们无量剑归属了灵鹫宫,虽然从此受制于人,不得自由,
却也得了个大靠山,可说好坏参半。我最气不过的,西宗明明不及咱们东宗,干么
那位符圣使却要辛师叔作无量洞之主,咱们师父反须听她号令。”郁光标道:“谁
教灵鹫宫中自天山童姥以下个个都是女人哪?她们说天下男子没一个靠得住。听说
这位符圣使倒是好心,派辛师叔做了咱们头儿,灵鹫宫对无量洞就会另眼相看。你
瞧,符圣使对神农帮司空玄何等辣手,对辛师叔的脸色就好得多。”吴光胜道:
“郁师哥,这个我可又不明白了。符圣使对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气气?什么‘段
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亲热。”

段誉听他们说到自己,更加凝神倾听。

郁光标笑道:“这几句话哪,咱们可只能在这里悄悄的说。一个年轻姑娘,对
一个小白脸客客气气,‘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说到‘段相公’三字
时,压紧了嗓子,学着那灵鹫宫姓符圣使的腔调,自行再添上几分娇声嗲气,“……
你猜是什么意思?”吴光胜道:“难道符圣使瞧中了这小白脸?”郁光标道:“小
声些,别吵醒了小白脸。”接着笑道:“我又不是符圣使肚里的圣蛔虫,又怎明白
她老人家的圣意?我猜辛师叔也是想到了这一着,因此叫咱们好好瞧着他,别让他
走了。”吴光胜道:“那可要关他到几时啊?”郁光标道:“符圣使在山峰上说:
‘辛双清,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罗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找我。’……”
这几句话又是学着那绿衣女子的腔调,“……可是带了段相公下山怎么样?她老人
家不说,别人也就不敢问。要是符圣使有一天忽然派人传下话来:‘辛双清,把段
相公送上灵鹫宫来见我。’咱们却已把这姓段的小白脸杀了,放了,岂不是糟天下
之大糕?”吴光胜道:“要是符圣使从此不提,咱们难道把这小白脸在这里关上一
辈子,以便随时恭候符圣使号令到来?”郁光标笑道:“可不是吗?”

段誉心里一连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这位姓符的圣使姊姊尊称
我一声‘段相公’,只不过见我是读书人,客气三分,你们歪七缠八,又想到那里
去啦?你们就把我关到胡子发白,那位圣使姊姊也决不会再想到我这个老白脸。”

正烦恼间,只听吴光胜道:“咱二人岂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
三响,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来。吴光胜立即住口。隔了好一会,等莽牯朱蛤不
再吼叫,他才又说道:“莽牯朱蛤一叫,我总是心惊肉惊,瘟神爷不知这次又要收
多少条人命。”郁光标道:“大家说莽牯朱蛤是瘟神爷的坐骑,那也是说说罢了。
文殊菩萨骑狮子,普贤菩萨骑白象,太上老君骑青牛,这莽牯朱蛤是万毒之王,神
通广大,毒性厉害,故老相传,就说它是瘟菩萨的坐骑,其实也未必是真的。”

吴光胜道:“郁师兄,你说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么样儿。”郁光标笑道:“你
想不想瞧瞧。”吴光胜笑道:“那还是你瞧过之后跟我说吧。”郁光标道:“我一
见到莽牯朱蛤,毒气立时冲瞎了眼睛,跟着毒质入脑,只怕也没功夫来跟你说这万
毒之王的模样儿了。还是咱哥儿俩一起去瞧瞧吧。”说着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是拔
下门闩的声音。

吴光胜忙道:“别……别开这玩笑。”话声发颤,抢过去上回门闩,郁光标笑
道:“哈哈哈,我难道真有这胆子去瞧?瞧你吓成了这副德性。”吴光胜道:“这
种玩笑还是别开的为妙,莫要当真惹出什么事来。太太平平的,这就睡吧!”

郁光标转过话题,说道:“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这对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
吴光胜道:“隔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影踪,只怕当真给他们逃掉了。”郁光标道:
“干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人贪懒好色,练剑又不用心,就只
甜嘴蜜舌的骗女人倒有几下散手。大伙儿东南西北都找遍了,连灵鹫宫的圣使也亲
自出马,居然仍是给他们溜了,老子就是不信。”吴光胜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郁光标道:“我猜这对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吴光胜“啊”
的一声,大有惊惧之意。郁光标道:“这二人定是尽拣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见到莽
牯朱蛤,毒气入脑,全身化为一滩脓血,自然影踪全无。”吴光胜道:“你猜的倒
也有几分道理。”郁光标道:“什么几分道理?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岂有
此理。”吴光胜道:“说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岭里这个那个起来,昏
天黑地之际,两人来一招‘鲤鱼翻身’,啊哟,乖乖不得了,掉入了万丈深谷。”
两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来。

段誉寻思:“木姑娘在那小饭铺中射死了干葛二人,无量剑的人不会查不到啊。
嗯,是了,定是那饭铺老板怕惹祸,快手快脚的将两具尸身埋了。无量剑的人去查
问,市集上的人见到他们手执兵器,凶神恶煞的模样,谁也不敢说出来。”

只听吴光胜道:“无量剑东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两个弟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不急太监急,灵鹫宫的圣使又干么这等着紧,非将这二人抓回来不可?”郁光
标道:“这你就得动动脑筋,想上一想了。”吴光胜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
脑筋向来不灵,动来动去,动不出什么名堂来。”

郁光标道:“我先问你:灵鹫宫要占咱们的无量宫,那为发什么?”吴光胜道:
“听唐师哥说,多半是为了后山的无量玉壁。符圣使用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
问无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剑法啦这些东西。对啦!咱们都遵照符圣使的吩咐,立下
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后谁也不敢泄露,可是干光豪与葛光佩呢,他们可没立
这个誓,既然叛离了本派,那还有不说出去的?”吴光胜一拍大腿,叫道:“对,
对!灵鹫宫是要杀了这两个家伙灭口。”

郁光标低声喝道:“别这么嚷嚷的,隔壁屋里有人,你忘了吗?”吴光胜忙道:
“是,是。”停了一会,说道:“干光豪这家伙倒是艳福不浅,把葛光佩这白白嫩
嫩的小麻皮搂在怀里,这么剥得她白羊儿似的,啧啧啧……他妈的,就算后来化成
了一滩浓血,那也……那也……嘿嘿。”

两人此后说来说去,都是些猥亵粗俗的言语,段誉便不再听,可是隔墙的淫猥
笑话不绝传来,不听却是不行,于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经脉穴道,过不多时,
便潜心内想,隔墙之言说得再响,却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次日他又练那‘凌波微步’,照着卷中所绘步法,一步步的试演。这步法左歪
右斜,没一步笔直进退,虽在室中,只须挪开了桌椅,也尽能施展得开,又学得十
来步,蓦地心想:“待会送饭之人进来,我只须这么斜走歪步,立时便绕过了他,
抢出门去,他未必能抓得我着。岂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这屋里等到变成老白
脸了?”想到此处,喜不自胜,心道:“我可要练得纯熟无比,只要走错了半步,
便给他一把抓住。说不定从此在我脚上加一副铁镣,再用根铁链锁住,那时凌波微
步再妙,步来步去总是给铁链拉住了,欲不为老白脸亦不可得矣。”说着脑袋摆了
个圈子。

当下将已学会了的一百多步从头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举
步便对。唉,我段誉这样一个臭男子,却去学那洛神宓妃婷婷娜娜的凌波微步,我
又有什么‘罗袜生尘’了?光屁股生尘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踏
‘中孚’,立转‘既济’。不料甫上‘泰’位,一个转身,右脚踏上‘蛊’位,突
然间丹田中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全身麻痹,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一惊之下,伸手撑桌,想站起身来,不料四肢百骸没一处再听使唤,便要移
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就似身处梦魇之中,愈着急,愈使不出半点力道。

他可不知这‘凌波微步’乃是一门极上乘的武功,所以列于卷轴之末,原是要
待人练成‘北冥神功’,吸人内力,自身内力已颇为深厚之后再练。‘凌波微步’
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动与内力息息相关,决非单是迈步行走而已。段誉全无内功根
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顿片刻,血脉有缓息的余裕,自无阻碍。他想
熟之后,突然一气呵成的走将起来,体内经脉错乱,登时瘫痪,几乎走火入魔。幸
好他没跨得几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总算没到绝经断脉的危境。

他惊慌之中,出力挣扎,但越使力,胸腹间越难过,似欲呕吐,却又呕吐不出。
他长叹一声,只有不动,这一任其自然,烦恶之感反而渐消。当下便这么一动不动
的伏在桌上,眼见那个卷轴兀自展在面前,百无聊赖之中,再看卷上未学过的步法,
心中虚拟脚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个时辰后,已想通了二十余步,胸口烦恶之
感竟然大减。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尽数想通。他心下默念,将卷轴上所绘的六十四卦步法,
从‘明夷’起始,经‘贲’、‘既济’、‘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
一个大圈而至‘无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学会,大喜之下,跳起身来拍手叫道:
“妙极,妙极!”这四个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动。原来他内息不知不觉的随
着思念运转,也走了一个大圈,胶结的经脉便此解开。

他又惊又喜,将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来覆去的又记了几遍,生怕重蹈覆辙,极
缓慢的一步步跳出,踏一步,呼吸几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脚步成圆,只感神清
气爽,全身精力弥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极,妙极,妙之极矣!”

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大叫小呼的干什么?老子说过的话,没有不算数的,
你说一句话,吃一个耳光。”说着开锁进门,说道:“刚才你连叫三声,该吃三个
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让你吃一个耳光算了。”说着踏上两步,右掌便往段誉
脸上打去。

这一掌并非什么精妙招数,但段誉仍无法挡格,脑袋微侧,足下自然而然的自
‘井’位斜行,踏到了‘讼’位,竟然便将这一掌躲开了。郁光标大怒,左拳迅捷
击出。段誉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该走那一步,砰的一声,胸口早着,一拳正中‘膻
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郁光标一拳既出,便觉后悔,生怕出手太重,闯出祸
来,不料拳头打在段誉身上,手臂立时酸软无力,心中更有空空荡荡之感,但微微
一怔,便即无事,见段誉没有受伤,登即放心,说道:“你躲过耳光,胸口便吃一
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门,又将门锁上了。

段誉给他一拳打中,声音甚响,胸口中拳处却全无所感,不禁暗自奇怪。他自
不知郁光标这一拳所含的内力,已尽数送入了他的膻中气海,积储了起来。

那也是事有凑巧,这一拳倘若打在别处,他纵不受伤,也必疼痛非凡,膻中气
海却正是积储‘北冥真气’的所在。他修习神功不过数次,可说全无根基,要他以
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内力,经‘手太阴肺经’送至任脉的天突穴,再转而送至膻中
穴储藏,莫说他绝无这等能为,纵然修习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内力以为己有。
但对方自行将内力打入他的膻中穴,他全无抗拒之能,一拳中体,内力便入,实是
自天外飞到他袋中的横财,他自己却兀自浑浑噩噩,全不知情,只想:“此人好生
横蛮,我说几句‘妙极’,又碍着他什么了?平白无端的便打我一拳。”

这一拳的内力在他气海中不住盘旋抖动,段誉登觉胸口窒闷,试行存想任脉和
手太阴肺经两路经脉,只觉有一股淡淡的暖气在两处经脉中巡行一周,又再回入膻
中穴,窒闷之感便消。他自不知只这么短短一个小周天的运行,这股内力便已永存
体内,再也不会消失了。段誉自全无内力而至微有内力,便自胸口给郁光标这么猛
击一拳而始。

也幸得郁光标内力平平,又未曾当真全力以击,倘若给南海鳄神这等好手一拳
打在膻中要穴,段誉全无内力根基,膻中气海不能立时容纳,非经脉震断、呕血身
亡不可。郁光标内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觉。
 
午饭过后,段誉又练‘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气,走第二步时将气呼出,
六十四卦走完,四肢全无麻痹之感,料想吸呼顺畅,便无害处。第二次再走时连走
两步吸一口气,再走两步再行呼出。这‘凌波微步’是以动功修习内功,脚步踏遍
六十四卦一个周天,内息自然而然的也转了下个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内力便有
一分进益。

他却不知这是在修练内功,只盼步子走得越来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前
那郁老兄打我脸孔,我从‘井’位到‘讼’位,这一步是不错的,躲过了一记耳光,
踊着便该斜踏‘蛊’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过了。可是我只想上一想,没来得及
跨步,对方拳头便已打到。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凭此步法脱身,
不让他们抓住,务须练得纯熟无比,出步时想也不想。‘想也不想’与‘想上一想’,
两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别。”

当下专心致志的练习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觉,大便小便之外,竟
是足不停步。有时想到:“我努力练这步法,只不过想脱身逃走,去救木姑娘,并
非遵照神仙姊姊的嘱咐,练她的‘北冥神功’。”想想过意不去,就练一练手太阴
肺经和任脉,敷衍了事,以求心之所安,至于别的经脉,却暂行搁在一边了。

这般练了数日,‘凌波微步’已走得颇为纯熟,不须再数呼吸,纵然疾行,气
息也已无所窒滞。心意既畅,跨步时渐渐想到‘洛神赋’中那些与‘凌波微步’有
关的句子:“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忽焉纵体,以遨以
嬉”,“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辣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体迅飞凫,
飘忽若神”,“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尤其最后这十六个字,似乎更是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只是心中虽然领悟,脚
步中要做到‘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
的苦练,何年何月方能臻此境地了。以此刻的功夫,敌人伸手抓来,是否得能避过,
却半点也无把握,有心再练上十天半月,以策万全,但屈指算来和木婉清相别已有
七日,悬念她陪着南海鳄神渡日如年的苦处,决意今日闯将出去,心想那送饭的仆
人无甚武功,要避过他料来也不甚难。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待候。待听得锁启门开,脚步声响,那仆人托
着饭盘进来,段誉慢慢走过去,突然在饭盘底下一掀,饭碗菜碗登时乒乒乓乓的向
他头上倒去。那仆人大叫:“啊哟!”段誉三脚两步,抢出门去。

不料郁光标正守在门外,听到仆人叫声,急奔进门。门口狭隘,两人登时撞了
个满怀。段誉自‘豫’位踏‘观’位,正待闪身从他身旁绕过,不料左足这一步却
踏在门槛之上。

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注释之中,可没说明‘要是踏上门槛,
脚下忽高忽低,那便如何?’一个踉跄,第三步踏向‘比’位这一脚,竟然重重踹
上了郁光标的足背,’要是踏上别人足背,对方哇哇叫痛,冲冲大怒,那便如何?”
这个法门,卷轴的步法秘诀中更无记载,料想那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在
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会踏上门槛,踹人脚背。段誉慌张失措之际,只觉左
腕一紧,已被郁光标抓住,拖进门来。

数日计较,不料想事到临头,如意算盘竟打得粉碎。他心中连珠价叫苦,忙伸
右手去扳郁光标的手指,同时左手出力挣扎。但郁光标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
又怎扳得开?

突然间郁光标‘咦’的一声,只觉手指一阵酸软,忍不住便要松手,急忙运劲,
再行紧握,但立时又即酸软。他骂道:“他妈的!”再加劲力,转瞬之间,连手腕、
手臂也酸软起来。他自不知段誉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他大拇指,
以少商穴对准了他少商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誉左腕,这股内力却源源不绝的给段誉
右手大拇指吸了过去。他每催一次劲,内力便消失一分。

段誉自也丝毫不知其中缘故,但觉对方手指一阵松、一阵紧,自己只须再加一
把劲,似乎便可扳开他手指而脱身逃走,当此紧急关头,插在他拇指与自己左腕之
间的那根大拇指,又如何肯抽将出来?

郁光标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内力送入了他膻中气海。单是这一拳,内力自也无
几,但段誉以此为引,走顺了手太阴肺经和任脉间的通道。此时郁光标身上的内力,
便顺着这条通道缓缓流入他的气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汇海的道理。两人
倘若各不使劲,两个大拇指轻轻相对,段誉不会‘北冥神功’,自也不能吸他内力。
但此时两人各自拚命使劲,又已和郁光标早几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以自身内力
硬生生的逼入对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壶斟酒,酒杯欲不受而不可得。

初时郁光标的内力尚远胜于他,倘若明白其中关窍,立即松手退开,段誉也不
过夺门而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郁光标奉命看守,岂能让这小白脸脱身?手臂酸软,
便即催劲,渐觉一只手臂抓他不住,于是左臂也伸过去抓住了他左臂。这一来,内
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时全身内力竟有一半转到了段誉体内。

僵持片刻,此消彼长,劲力便已及不上段誉,内力越流越快,到后来更如江河
决堤,一泻如注,再也不可收拾起,只盼放手逃开,但拇指被服段誉五指抓住了,
挣扎不脱。此时已成反客为主之势,段誉却丝毫不知,还是在使劲抓他手指,慌乱
之中,浑没想到‘扳开他手指’早已变成了‘抓住他手指’。

郁光标全身如欲虚脱,骇极大叫:“吴师弟,吴光胜!快来,快来!”吴光胜
正在上茅厕,听得郁师兄叫声惶急,双手提着裤子赶来。郁光标叫道:“小子要逃。
我……我按他不住。”吴光胜放脱裤子,待要扑将上去帮同按住段誉。郁光标叫道:
“你先拉开我!”叫声几乎有如号哭。

吴光胜应道:“是!”伸手扳住他双肩,要将他从段誉身上拉起,同时问道:
“你受了伤吗?”心想以郁师兄的武功,怎能奈何不了这文弱书生。他一句话出口,
便觉双臂一酸,好似没了力气,忙催劲上臂,立即又是一阵酸软。原来此时段誉已
吸干了郁光标的内力,跟着便吸吴光胜的,郁光标的身子倒成了传递内力的通路。

段誉既见对方来了帮手,郁光标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然加强,心中大急,
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吴光胜只觉手酸脚软,连叫:“奇怪,奇怪!”却不放手。

那送饭的仆役见三人缠成一团,郁吴二人脸色大变,似乎势将不支,忙从三人
背上爬出门去,大叫:“快来人哪,那姓段的小白脸要逃走啦!”

无量剑弟子听到叫声,登时便有二人奔到,接着又有三人过来,纷纷呼喝:
“怎么啦?那小子呢?”段誉给郁吴二人压在身底,新来者一时瞧他不见。

郁光标这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话来。吴光胜的内力也已十成中去
了八成,气喘吁吁的道:“郁师兄给……给这小子抓住了,快……快来帮手。”

当下便有两名弟子扑上,分别去拉吴光胜的手臂,只一拉之下,手臂便即酸软,
两人的内力又自吴光胜而郁光标、再自郁光标注入段誉体内。其时段誉膻中穴内已
积储了郁吴二人的内力,再加上新来二人的部分内力,已胜过那二人合力。那二人
一觉手臂酸软无力,自然而然的催劲,一催劲便成为硬送给段誉的礼物。段誉体内
积蓄内力愈多,吸取对方内力便愈快,内力的倾注初时点点滴滴,渐而涓涓成流。

余下三人大奇。一名弟子笑道:“你们闹什么把戏?叠罗汉吗?”伸手拉扯,
只拉得两下,手臂也似黏住了一般,叫道:“邪门,邪门!”其余两名弟子同时去
拉他。三人一齐使力,刚拉得松动了些,随即臂腕俱感乏力。

无量剑七名弟子重重叠叠的挤在一道窄门内外,只压得段誉气也透不过来,眼
见难以逃脱,只有认输再说,叫道:“放开我,我不走啦!”对方的内力又源源涌
来,只塞得他膻中穴内郁闷难当,胸口如欲胀裂。他已不再去扳郁光标的拇指,可
是拇指给他的拇指压住了,难以抽动,大叫:“压死我啦,压死我啦!”

郁光标和吴光胜此时固已气息奄奄,先后赶来的五名弟子也都仓惶失措,惊骇
之下拚命使劲,但越是使劲,内力涌出越快。

八个人叠成一团,六个人大声叫嚷,谁也听不见旁人叫些什么。过得一会,变
成四个人呼叫,接着只胜下三人。到后来只有段誉一人大叫:“压死我啦,快放开
我,我不逃了。”他每呼叫一声,胸口郁闷便似稍减,当下不住口的呼叫,声虽嘶
而力不竭,越叫越响亮。

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婆娘偷了我孩儿去啦,大家快追!你们四人截住大
门,你们三人上屋守着,你们四人堵住东边门,你们五个堵着住西边门。别……别
让这婆娘抱我孩子走了!”虽是发号施令,语音中却充满着惊慌。

段誉依稀听得似是左子穆的声间,脑海中立时转过一个念头:“什么女人偷了
他的孩儿去啦?啊,是木姑娘救我来啦,偷了他儿子,要换她的丈夫。来个走马换
将,这主意倒是不错。”当即住口不叫。一定神间,便觉郁光标抓住他手腕的五指
已然松了,用力抖了几下,压在他身上的七人纷纷跌开。

他登时大喜:“他们师父儿子经木姑娘偷了去,大家心慌意乱,再也顾不得捉
我了。”当即从人堆上爬了出来,心下诧异:“怎地这些人爬在地下不动?是了,
定是怕他们师父责罚,索性假装受伤。”一时也无暇多想这番推想太也不合情理,
拔足便即飞奔,做梦也想不到,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已尽数注入他的体内。

段誉三脚两步,便抢到了屋后,什么‘既济’、‘未济’的方位固然尽皆抛到
了脑后,‘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神姿更加只当是曹子建的满口胡柴,当真是急
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眼见无量剑群弟子手挺长剑,东奔西走,大叫:
“别让那婆娘走了!”“快夺回小师弟回来!”“你去那边,我向这边追!”心想:
“木姑娘这‘走马换将’之计变成了‘调虎离山’,更加妙不可言。我自然要使那
第三十六计了。”当下钻入草丛,爬出十余丈远,心道:“我这般手脚同时落地,
算是‘凌波微爬’,还是什么?”

耳听得喊声渐远,无人追来,于是站起身来,向后山密林中发足狂奔。奔行良
久,竟丝毫不觉疲累,心下暗暗奇怪,寻思:“我可别怕得很了,跑脱了力。”于
是坐在一棵树下休息,可是全身精力充沛,惟觉力气太多,又用得什么休息?

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到后来终究会支持不住的。‘震’卦六二:‘勿逐,
七日和。’今天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吗?‘勿逐’两字,须得小心在意。”当下
将积在膻中穴的内力缓缓向手太阴肺经脉送去,但内力实在太多,来来去去,始终
不绝,运到后来,不禁害怕起来:“此事不妙,只怕大有凶险。”反正胸口窒闷已
减,便停了运息,站起身来又走,只想:“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会,告知她我已脱
险?左子穆的孩儿可以还他了,也免得他挂念儿子,提心吊胆。”

行出里许,乍听得吱吱两声,眼前灰影幌动,一只小兽迅捷异常的从身前掠过,
依稀便是仲灵的那只闪电貂,只是它奔得实在太快,看不清楚,但这般奔行如电的
小兽,定然非闪电貂不可。段誉大喜,心道:“钟姑娘到处找你不着,原来你这小
家伙逃到了这里。我抱你去还给你主人,她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学着钟灵吹口哨
的声音,嘘溜溜的吹了几下。

灰影一闪,一只小兽从高树上急速跃落,蹲在他身前丈许之外,一对亮晶晶的
小眼骨碌碌地转动,盯视着他,正便是那只闪电貂。段誉又嘘溜溜的吹了几下,闪
电貂上前两步,伏在地下不动。

段誉叫道:“乖貂儿,好貂儿,我带你去见你主人。”吹几下口哨,走上几步,
闪电貂仍是不动。段誉曾摸过它的背脊,知它虽然来去如风,齿有剧毒,但对主人
却十分顺驯,见它灵活的小眼转动不休,甚是可爱,吹几下口哨,又走上几步,慢
慢蹲下,说道:“貂儿真乖。”缓缓伸手去抚它背脊,闪电貂仍然伏着不动。段誉
轻抚貂背柔软光滑的皮毛,柔声道:“乖貂儿,咱们回家去啦!”左手伸过去将貂
儿抱了起来。

突然之间,双手一震,跟着左腿一下剧痛,灰影闪动,闪电貂已跃在丈许之外,
仍是蹲在地下,一双小眼光溜溜的瞪着他。段誉惊叫:“啊哟!你咬我。”只见左
腿裤脚管破了一个小孔,急忙捋起裤筒,见左腿内侧给咬出了两排齿印,鲜血正自
渗出。

他想起神农帮帮主司空玄自断左臂的惨状只吓得魂不附体,只叫:“你……你……
怎么不讲道理?我是你主人的朋友啊!哎唷!”左腿一阵酸麻,跪倒在地,双手忙
牢牢按住伤口上侧,想阻毒质上延,但跟着右腿酸麻,登时摔倒。他大惊之下,双
手撑地,想要站起可是手臂也已麻木无力。他向前爬了几步,闪电貂仍一动不动的
瞧着他。

段誉暗暗叫苦,心想:“我可实在太也卤莽,这貂儿是钟姑娘养熟了的,只听
她一人的话。我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对。这……这可如何是好?”明知给闪电貂一
口咬中,该当立即学司空玄的榜样,挥刀斩断左腿,但手边既无刀剑,也没司空玄
这般当机立断的刚勇,再者刚学会了‘凌波微步’,少了一腿,只能施展‘凌波独
脚跳’,那可无味得紧了。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渐渐僵硬,知道剧毒已延及全身,后来眼睛嘴
巴都合不拢来,神智却仍然清明,心想:“我这般死法,模样实在太不雅观,这般
张大了口,是白痴鬼还是馋鬼?不过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见到我这个光屁股
大嘴僵尸鬼,心中作呕,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减,于她身子颇有好处。”

猛听得江昂、江昂三声大吼,跟着卟、卟、卟声响,草丛中跃出一物,段誉大
惊:“啊哟,万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两人说一见此物,全身便化为脓血,
那便如何是好?”跟着便想:“胡涂东西?一滩脓血跟光屁股大口僵尸相比,那个
模样好看些?当然是宁为脓血,毋为丑尸。”但听江昂、江昂叫声不绝,只是那物
在己之右,头颈早已僵直,无法转头去看,却是欲化脓血而不可得。好在卟、卟、
卟响声又作,那物向闪电貂跃去。

段誉一见,不禁诧异万分,跃过来的只是一只小小蛤蟆,长不逾两寸,全身殷
红胜血,眼睛却闪闪发出金光。它嘴一张,颈下薄皮震动,便是江昂一声牛鸣般的
吼叫,如此小小身子,竟能发出偌大鸣叫,若非亲见,说什么也不能相信,心想:
“这名字取得倒好,声若牯牛,全身朱红,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一见之
下化为脓血的话便决计不对。‘莽牯朱蛤’这个名字,定是见过它的人给取的。一
滩脓血又怎能想出这个贴切的名字来?”

闪电貂见到朱蛤,似乎颇有畏缩之意,转头想逃,却又不敢逃,突然间纵身扑
起。朱蛤嘴一张,江昂一声叫,一股淡淡的红雾向闪电貂喷去,闪电貂正跃在空中,
给红雾喷中,当即翻身摔落,一扑而上咬住了朱蛤的背心。段誉心道:“毕竟还是
貂儿厉害。”不料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闪电貂已仰身翻倒,四腿挺了几下,便即
一动不动了。

段誉心中叫声“啊哟!”这闪电貂虽然咬‘死’了他,他却知纯系自己不会驯
貂、卤莽而为之故,倒也没怨怪这可爱的貂儿,眼见它毙命,心下痛惜:“唉,钟
姑娘倘若知道了,可不知有多难过。”

只见朱蛤跃上闪电貂尸身,在它颊上吮吸,吸了左颊,又吸右颊。段誉心道:
“莽牯朱蛤号称万毒之王,倒是名不虚传,貂儿齿有剧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
自己,现下这朱蛤又去吮吸貂儿毒囊中的毒质。闪电貂固然活泼可爱,莽牯朱蛤红
身金眼,模样也美丽之极,谁又想得到外形绝丽,内里却具剧毒。神仙姊姊,我可
不是说你。”

那朱蛤从闪电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两声。草丛中筱筱声响,游出一
条红黑斑斓的大蜈蚣来,足有七八寸长。朱蛤扑将上去,那蜈蚣游动极快,迅速逃
命。朱蛤接连追扑几下,竟没扑中,它江昂一声叫,正要喷射毒雾,那蜈蚣忽地笔
直对准了段誉的嘴巴游来。

段誉大惊,苦于半点动弹不得,连合拢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这是
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错了,当作是蜈蚣洞……”筱筱细响,那蜈蚣竟然老实不客气
的爬上他舌头。段誉吓得几欲晕去,但觉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麻痒落去,蜈蚣已
钻入了他肚中。

岂知祸不单行,莽牯朱蛤纵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头,但觉喉头一阵冰凉,朱
蛤竟也钻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肤极滑,下去得更快。段誉听得自己肚中
隐隐发出江昂、江昂的叫声,但声音郁闷,只觉天下悲惨之事,无过于此,而滑稽
之事,亦无过于此,只想放声大哭,又想纵声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发得出半点
声音?眼泪却滚滚而下,落在土上。

顷刻之间,肚中便翻滚如沸,痛楚难当,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没有,心中只
叫:“朱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来吧,在下这肚子里可没什么好玩。”过了
一会,肚中居然不再翻滚,江昂、江昂的叫声也不再听到,疼痛却更是厉害。又过
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拢,牙齿咬住了舌头,一痛之下,舌头便缩进嘴里。他又惊又
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来。”张大了嘴让它出来,等了良久,全无动静。
他张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岂知那朱蛤不知是听而不闻,
还是听得叫声不对,下肯上当,竟然在他肚中全不理睬。段誉焦急万状,伸手到嘴
里去挖,又那里挖得着,但挖得几下,便即醒觉:“咦,我的手能动了。”一挺腰
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已于何时失去。他大叫:“奇怪,奇怪!”心想:
“这位万毒之王在我肚里似有久居之计,这般安居乐业起来,如何了得?非请它来
个乔迁之喜不可。”当下双手撑地,头下脚上的倒转过来,两只脚撑在一株树上,
张大了嘴巴,猛力摇动身子,摇了半天,莽牯朱蛤全无动静,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
迁,打定主意要老死是乡了。

段誉无法可施,隐隐也已想到:“多半这位万毒化之王和那条蜈蚣均已做到了
我肚中的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这般剧毒之物,居然此
刻肚子她不疼了,当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虫的毒质混入血中,立即
致命,若是吃在肚里,只须口腔、喉头、食道和肠胃并无内伤,那便全然无碍,是
以人被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质。只是天下毒质千变万化,自不能一概而论。这
莽牯朱蛤虽具奇毒,入胃也是无碍,反而自身为段誉的胃液所化。就这朱蛤而言,
段誉的胃液反是剧毒,竟将它化成了一团脓血。

段誉站直身子,走了几步,忽觉肚中一团热气,有如炭火,不禁叫了声:“啊
哟!”这团热气东冲西突,无处宣泄,他张口想呕它出来,但说什么也呕它不出,
深深吸一口气,用力喷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气随之而出,那知一喷之下,这
团热气竟化成一条热绕,缓缓流入了他的任脉,心想:“好吧,咱们一不做,二不
休,朱蛤老兄你阴魂不散,缠上了区区在下,我的膻中气海便作了你的葬身之地罢。
你想几时毒死我,段誉随时恭候便了。”依法呼纳运息,暖气果然顺着他运熟了的
经脉,流入了膻中气海,就此更无异感。

闹了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当下捧些土石,盖在闪电貂的尸身之上,默默祷
祝:“闪电貂小弟弟,下次我带你主人钟姑娘,来你坟前祭奠,捉几条毒蛇给你上
供。你刚才咬了我一口,出于无心,这事我不会跟你主人说,免得她怪你,你放心
好啦。”

出得林来,不多时见到左子穆仗剑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姑娘,我可不能
置身事外。”当下悄悄跟随在后。此时他身上已有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毫不费
力的便跟着他一路上峰。左子穆挂念儿子安危,也没留神有人跟随。段誉怕他转身
动蛮,又抓住自己来跟木婉清‘走马换将’,和他相距甚远,来到半山腰时,想到
即可与木婉清相会,心中热切,又怕南海鳄神久等不耐,伤害了她,忍不住纵声大
呼。
 
第六章 谁家子弟谁家院


段誉将木婉清搂在怀里,又是欢喜,又是关心,只问:“木姑娘,你伤处好些
了么?那恶人没欺侮你吧?”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么人?还是木姑娘、木姑娘
的叫我。”

段誉见她轻嗔薄怒,更增三分丽色,这七日来确是牵记得她好苦,双臂一紧,
柔声道:“婉妹,婉妹!我这么叫你好不好?”说着低下头来,去吻她嘴唇。木婉
清“啊”的一声,满脸飞红的跳将起来,道:“有旁人在这儿,你,你……怎么可
以?噫!那些人呢?”四周一看,只见那宽袍客和褚、古、傅、朱四人都已影踪不
见,左子穆也已抱着儿子走了,周围竟是一个人也无。

段誉道:“有谁在这里?是南海鳄神么?”眼光中又流露出惊恐之色。木婉清
问道:“你来了有多久啦?”段誉道:“刚只一会儿。我上得峰来。”木婉清道:
“好!”自言自语道:“真奇怪,怎么这些人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忽听得岩
后一人长声吟道:“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高吟声中,转出一个人来,正是
那四大卫护之一的朱丹臣。段誉喜叫:“朱兄!”朱丹臣抢前两步,躬身行礼,喜
道:“公子爷,天幸你安然无恙,刚才这位姑娘那几句话,真吓得我们魂不附体。”
段誉拱手还礼,道:“原来你们已见过了?你……你怎么到这儿来啦?真是巧极。”

朱丹臣微笑道:“我们四兄弟奉命来接公子爷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爷,你
可也忒煞大胆,孤身闯荡江湖。我们寻到了马五德家中,又赶到无量山来,这几日
可教大伙儿担心得够了。”段誉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伯父和爹爹大发脾气
了,是不是?”朱丹臣道:“那自然是很不高兴了。不过我们出来之时,两位爷台
的脾气已发过了,这几日定是挂念得紧。后来善阐侯得知四大恶人同来大理,生怕
公子爷撞上了他们,亲自赶了出来。”

段誉道:“高叔叔也来寻我了么?这如何过意得去?他在那里?”朱丹臣道:
“适才我们都在这儿。高侯爷出手赶走了一个恶女人,听到公子爷的叫声,他们都
放了心,命我在这儿等公子爷。他们追踪那恶女人去了。公子爷,咱们这就回府去
吧,免得两位爷台多有牵挂。”段誉道:“原来你……你一直在这儿。”想到自己
与木婉清言行亲密,都给他瞧见听见了,不禁满脸通红。

朱丹臣道:“适才我坐在岩石之后,诵读王昌龄诗集,他那首五绝‘仗剑行千
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傥慷慨,真乃
令人倾倒。”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书来,正是‘王昌龄集’。段誉点头道:“王昌
龄以七绝见称,五绝似非其长。这一首却果是佳构。另一首‘送郭司仓’,不也绸
缪雅致么?”随即高吟道:“映门淮水绿,留骑主人心。明月随良椽,春潮夜夜深。”
朱丹臣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公子。”便用王昌龄的诗句,岔开了。他所引‘曾
为大梁客’云云,是说自当如候嬴、朱亥一般,以死相报公子。段誉所引王昌龄这
四句诗,却是说为主人者对属吏深情诚厚,以友道相待。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木婉清不通诗书,心道:“这书呆子忘了身在何处,一谈到诗文,便这般津津
有味。这个武官却也会拍马屁,随身竟带着本书。”她可不知朱丹臣文武全才,平
素耽读诗书。

段誉转过身来,说道:“木……木姑娘,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
朱丹臣恭恭敬敬的行礼,说:“朱丹臣参见姑娘。”



木婉清还了一礼,见他对己恭谨,心下甚喜,叫了声:“朱四哥。”

朱丹臣笑道:“不敢当此称呼。”心想:“这姑娘相貌美丽,刚才出手打公子
耳光,手法灵动,看来武功也颇了得。公子爷吃了个耳光,竟笑嘻嘻的不以为意。
他为了这个姑娘,竟敢离家这么久,可见对她已十分迷恋。不知这女子是什么来历。
公子爷年轻,不知江湖险恶,别要惑于美色,闹了个身败名裂。”笑嘻嘻的道:
“两位爷台挂念公子,请公子即回府去。木姑娘若无要事,也请到公子府上作客,
盘桓数日。”他怕段誉不肯回家,但若能邀得这位姑娘同归,多半便肯回去了。

段誉踌躇道:“我怎……怎么对伯父、爹爹说?”木婉清红晕上脸,转过了头。

朱丹臣道:“那四大恶人武功甚高,适才善阐侯虽逐退了叶二娘,那也是攻其
无备,带着三分侥幸。公子爷千金之体,不必身处险地,咱们快些走吧。”段誉想
起南海鳄神的凶恶情状,也是不寒而栗,点头道:“好,咱们就走。朱四哥,对头
既然厉害,你还是去帮高叔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
找到了公子爷,在下自当护送公子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绝,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
受伤后未曾复元,途中假如邂逅强敌,多有未便,还是让在下稍郊绵薄的为是。”

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跟我说话,不用叽哩咕噜的掉书包,我是个山野女
子,没念过书。你文诌诌的话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在下
虽是武官,却偏要冒充文士,酸溜溜的积习难除,姑娘莫怪。”

段誉不愿就此回家,但既给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
谋脱身之计,当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问他这七日七夜之中到了何处,但
朱丹臣便在近旁,说话诸多不便,只有强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携有干粮,取出来分
给两人吃了。

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数里,只见大树旁系着五匹骏马,原来是古笃诚等一行骑
来的。朱丹臣走去牵过三匹,让段誉与木婉清上了马,自己这才上马,跟随在后。
当晚三人在一处小客店中宿歇,分占三房。朱丹臣去买了一套衫裤来,段誉换上之
后,始脱‘臀无裤’之困。

木婉清关上房门,对着桌上一枝红烛,支颐而坐,心中又喜又愁,思潮起伏:
“段郎不顾危难,前来寻我,足见他对我情意深重。这几天来我心中不断痛骂他负
心薄幸,那可是错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对他如此恭谨,看来他定是大官的子弟。我
一个姑娘儿家,虽与他订下了婚姻,但这般没来由的跟着到他家里,好不尴尬。似
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凶,他们倘若对我轻视无礼,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将
他全家一古脑儿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个。”正想到凶野处,忽听得窗上两下轻轻
弹击之声。

木婉清左手一扬,煽灭了烛火,只听得窗外段誉的声音说道:“是我。”木婉
清听他深夜来寻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黑暗中只觉双颊发烧,低声问:“干什么?”
段誉道:“你开了窗子,我跟你说。”木婉清道:“我不开。”她一身武艺,这时
候居然怕起这个文弱书生来,自己也觉奇怪。段誉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开窗,说道:
“那么你快出来,咱们赶紧得走。”木婉清伸指刺破窗纸,问道:“为什么?”段
誉道:“朱四哥睡着了,别惊醒了他。我不愿回家去。”

木婉清大喜,她本在为了要见到段誉父母而发愁,当下轻轻推开窗子,跳了出
去。段誉低声道:“我去牵马。”木婉清摇了摇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气一纵,上
了墙头,随即带着他轻轻跃到墙外,低声道:“马蹄声一响,你朱四哥便知道了。”
段誉低声笑道:“多亏你想得周到。”

两人手携着手,迳向东行。走出数里,没听到有人追来,这才放心。木婉清道:
“你干么不愿回家?”段誉道:“我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定会关着我,再也不能
出来。只怕再见你一面也不容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欢,道:“不到你家
去最好。从此咱两人浪荡江湖,岂不逍遥快活?咱们这会儿到那里去?”段誉道:
“第一别让朱四哥、高叔叔他们追到。第二须得躲开那南海鳄神。”木婉清点头道:
“不错。咱们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个乡下人家,先避避风头,躲他个十天半月,
待我背上的伤全好,那就什么都不怕了。”当下两人向西北方而行,路上也不敢逗
留说话,只盼离无量山越远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姑苏王家那批奴才定然还在找我。白天赶道,惹人眼
目,咱们得找个歇宿之处。日间吃饭睡觉,晚上行路。”段誉于江湖上的事什么也
不懂,道:“任凭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会吃过饭后,你跟我好好的说,
七日七夜中到那里去了,若有半句虚言,小心你的……”一言未毕,忽然“咦”的
一声。

只见前面柳阴下系着三匹马,一人坐在石上,手中拿着一卷书,正自摇头摇脑
的吟哦,却不是朱丹臣是谁?段誉也见到了,吃了一惊,拉着木婉清的手,急道:
“快走!”

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两人悄悄逃走,全给朱丹臣知觉了,他料得段誉不
会轻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马绕道,拦在前路,当下皱眉道:
“傻子,给他捉住了,还逃得了么?”便迎将上去,说道:“哼!大清早便在这儿
读书,想考状元吗?”

朱丹臣一笑,向段誉道:“公子,你猜我是在读什么诗?”跟着高声吟道:
“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段誉道:“这是魏征的‘述怀’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爷博览群书,佩服
佩服。”段誉明白他所以引述这首诗,意思说我半夜里不辞艰全的追寻于你,为的
是受了你伯父和父亲大恩,不敢有负托付;下面几句已在隐隐说他既已答允回家,
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

木婉清过去解下马匹缰绳,说道:“到大理去,不知我们走的路对不对?”朱
丹臣道:“左右无事,向东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终究会到大理。”昨日他让段誉
乘坐三匹马中脚力最佳的一匹,这时他却拉到自己身边,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驰马逃
走,自己尽可追赶得上。

段誉上鞍后,纵马向东。朱丹臣怕他着恼,一路上跟他说些诗词歌赋,只可惜
不懂‘易经’,否则更可投其所好。但段誉已是兴高采烈,大发议论。木婉清却一
句话也插不进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时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吃面。

忽然人影一闪,门外走进个又高又瘦的人来,一坐下,便伸掌在桌上一拍,叫
道:“打两角酒,切两斤熟牛肉,快,快!”

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只听他说话声音忽尖忽粗,十分难听,便知是‘穷凶极
恶’云中鹤到了,幸好她脸向里厢,没与他对面朝相,当即伸指在面汤中一醮,在
桌上写道:“第四恶人”。朱丹臣醮汤写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扯段
誉衣袖,两人走向内堂。朱丹臣闪入了屋角暗处。

云中鹤来到店堂后,一直眼望大路,听到身后有人走动,回过头来,见到木婉
清的背影刚在壁柜后隐没,喝道:“是谁,给我站住了!”离座而行,长臂伸出,
便向木婉清背后抓来。

朱丹臣捧着一碗面汤,从暗处突然抢出,叫声:“啊哟!”假装失手,一碗滚
热的面汤夹脸向他泼去。两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泼得又快,小小店堂中实无徊旋余
地,云中鹤立即转身,一碗热汤避开了一半,余下一半仍是泼上了脸,登时眼前模
糊一片,大怒之下,伸手疾向朱丹臣抓去,准拟抓他个破胸开膛。但朱丹臣汤碗一
脱手,随手便掀起桌子,桌上碗碟杯盘,齐向云中鹤飞去。卟的一声响,云中鹤五
指插入桌面,碗碟杯盘随着一股劲风袭到。

客店中仓促遇敌,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急运内劲布满全身,
碗碟之类撞将上去,一一反弹出来,但汁水淋漓,不免狼狈万状。只听得门外马蹄
声响,已有两人乘马向北驰去。云中鹤伸袖抹去眼上的面汤,猛觉风声飒然,有物
点向胸口。他吸一口气,胸口陡然缩了半尺,左掌从空中直劈下来,反掌疾抓,四
只手指已抓住了敌人点来的判官笔。朱丹臣急忙运劲还夺。他内力差了一筹,这一
夺原本无法奏功,一件心爱的兵刃势要落入敌手,幸好云中鹤满手汤汁油腻,手指
滑溜,拿捏不紧,竟被他抽回兵刃。

数招一过,朱丹臣已知敌人应变灵活,武功厉害,大叫:“使铁杆子的,使板
斧的,快快堵住了门,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听褚万里和古笃诚说过,那晚与一
个形如竹篙的人相遇,两人合力,才勉强取胜,是以虚张声势的叫将起来。云中鹤
不知是计,心道:“糟糕,使铁杆子和板斧的两个家伙原来埋伏在外,我以一敌三,
更非落败不可。”当下无心恋战,冲入后院,越墙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
走啦,快追,这一次可不能再让他溜掉!”奔到门外,翻身上马,追赶段誉去了。
 
段誉和木婉清驰出数里,便收缰缓行,过不多时,听得马蹄声响,朱丹臣骑马
追来。两人勒马相候,正待询问,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来了!”只见大道
上一人一幌一飘,一根竹篙般冉冉而来。

朱丹臣骇然道:“这人轻功如此了得。”扬鞭在段誉的坐骑臀上抽了一记,三
匹马十二只马蹄上下翻飞,顷刻间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奔了数里,木婉清听得
坐骑气喘甚急,只得收慢,但就这么一停,云中鹤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内的冲刺虽
不如马匹,长力却是绵绵不绝。

朱丹臣知道诡计被他识破,虚声恫吓已不管用,看来二十里路之内,非给他追
及不可。只要到得大理城去,自然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但三匹马越奔越慢,情势渐
急。又奔出数里,段誉的坐骑突然前腿一跪,将他摔了下来。木婉清飞身下鞍,抢
上前去,不等段誉着地,已一把抓住他后心,正好她的坐骑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马
鞍上一按,带着段誉一同跃上马背。朱丹臣遥遥在后,以便阻挡敌人,段誉这一坠
马,便无法相救,见木婉清及时出手,不禁脱口叫道:“好身法!”

一声甫毕,突然脑后风响,兵器袭到,朱丹臣回过判官笔,当的一声格开钢抓。
云中鹤乘势拖落,五根钢铸的手指只抓得马臀上鲜血淋漓。那马吃痛,一声悲嘶,
奔得反而更加快了,不多时和云中鹤便相距甚远。但这么一来,一马双驮,一马受
伤,无论如何难以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暗暗焦急。

段誉却不知事情凶险,问道:“这人很厉害么?难道朱四哥打他不过?”木婉
清摇头道:“只可惜我受了伤,使不出力气,不能相助朱四哥跟这恶人一拚。”突
然心生一计,说道:“我假装坠马受伤,躺在地下,冷不防射他两箭,或许能得手。
你骑了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誉大急,反转双臂,左手抱住她头颈,右手抱住
她腰,边叫:“使不得,使用不得!我不能让你冒险!”木婉清羞得满面通红,嗔
道:“呆子,快放开我。给朱四哥瞧在眼里,成什么样子?”段誉一惊,道:“对
不起!你别见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有什么对不起了?”

说话之间,回头又已望见云中鹤冉冉而来,朱丹臣连连挥手,催他们快逃,跟
着跃下马来,拦在道中,虽然明知斗他不过,也要多挡他一时刻,免得他追上段誉。
不料云中鹤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间斜向冲入道旁田野,绕过了朱丹臣,疾向段
木二人追来。

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骑,那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誉道:“倘若咱们骑的是
你那黑玫瑰,料这恶人再也追赶不上。”木婉清道:“那还用你说?”

那马转过了一个山岗,迎面笔直一条大道,并无躲避之处,只见西首绿柳丛中,
小湖旁有一角黄墙露出。段誉喜道:“好啦!咱们向这边去。”木婉清道:“不行!
那是死地,无路可走!”段誉道:“你听我的话便不错。”拉缰拨过马头,向绿柳
丛中驰去。

奔到近处,木婉清见那黄墙原来是所寺观,匾额上写的似乎是‘玉虚观’三字,
心下飞快盘算:“这呆子逃到了这里,前无去路。我且躲在暗处,射这竹篙子一箭。”
转眼间坐骑已奔到观前,猛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正是云中鹤的声音,相距已不
过数丈。

只呼得段誉大叫:“妈妈,妈妈,快来啊!妈!”木婉清心下恼怒,喝道:
“呆子,住口!”云中鹤笑道:“这当儿便叫奶奶爷爷,也不中用了。”纵身扑上。
木婉清左掌贴在段誉后心,运劲推出,叫道:“逃进观里去!”同时口臂轻挥,一
箭向后射出。云中鹤缩头闪开,见木婉清跃离马鞍,左手钢抓攸地递出,搭向她肩
头。木婉清身子急缩,已钻到了马腹之下,飕飕飕连射三箭。云中鹤东闪西幌,后
跃相避。

便在此时,观中走出一个道姑,见段誉刚从地下哎唷连声的爬起身来,便上前
伸臂揽住了他,笑道:“又在淘什么气了,这么大呼小叫的?”

木婉清见这道姑年纪虽较段誉为大,但容貌秀丽,对段誉竟然如此亲热,而段
誉伸右臂围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脸的喜欢之状,不由得醋意大盛,顾不得强敌
在后,纵身过去,发掌便向那道姑迎面劈去,喝道:“你揽着他干么?快放开!”
段誉急叫:“婉妹,不得无礼!”木婉清听他回护那道姑,气恼更甚,脚步未着地,
掌上更增了三分内劲。那道姑拂麈一挥,麈尾在半空中圈了一个小圈,已卷住她手
腕。木婉清只觉拂麈上的力道着实不小,跟着被拂麈一扯,不由自主的往旁冲出几
步,这才站定,又急又怒的骂道:“你是出家人,也不怕丑!”

云中鹤初时见那道姑出来,姿容美貌,心中一喜:“今日运道来了,一箭双雕,
两个娘儿一并掳了去。”待见那道如拂麈一出手,便将木婉清攻势凌厉的一掌轻轻
化开,知道这道姑武功了得,便纵身上了马鞍,静观其变,心道:“两个娘儿都美,
随便抢到一个,也就罢了。”

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你是他什么人?”

木婉清道:“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开他。”那道姑一呆,忽然眉开眼笑,
拉着段誉的耳朵,笑道:“是真是假?”段誉笑道:“也可说是真,也可说是假。”
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颊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没学到你爹半分武功,却学足了爹
爹的风流胡闹,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才怪。”侧头向木婉清上下打量,说道:“嗯,
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须得好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关你什么事?你再不放开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
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誉大叫:“婉妹,不可!你知道她是谁?”说着
伸手搂住了那道姑的项颈。木婉清更是恼怒欲狂,手腕一扬,飕飕两声,两枝毒箭
向那道姑射去。

那道姑本来满脸笑容,蓦地见到小箭,脸色立变,拂麈挥出,裹住了两枝小箭,
厉声喝道:“‘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道:“什么‘修罗刀’秦红
棉?没听见过。快放开我段郎。”她明明见到此刻早已是段郎搂住道姑,而非道姑
搂住段郎,还觉仍是这道姑不好。

段誉见那道姑气得脸色惨白,劝道:“妈,你别生气。”

“妈,你别生气”这五字钻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惊,几乎不
信自己的耳朵,叫道:“什么,她……她是你妈妈?”

段誉笑道:“刚才我大叫‘妈妈’,你没听见么?”转头向那道姑道:“妈,
她是木婉清木姑娘,儿子这几日连遇凶险,很受恶人的欺侮,亏得木姑娘几次救了
儿子性命。”

忽听得柳树丛外有人大叫:“玉虚散人!千万小心了,这是四大恶人之一!”
跟着一人急奔而至,正是朱丹臣。他见那道姑神色有异,还道她已吃了云中鹤的亏,
颤声道:“你……你和他动过了手么?”

云中鹤朗声笑道:“这时动手也还不迟。”一句话刚说完,双足已站上马鞍,
便如马背上竖了一根旗杆,突然身子向前伸出,右足勾住马鞍,两柄钢抓同时向那
道姑抓去。那道姑斜身欺到马左,拂麈卷着的两枝小箭激飞而出。云中鹤闪身避过。
那道姑抢上挥拂麈击他左腿,云中鹤竟不闪避,左手钢抓勾向她背心。那道姑侧身
避过,拂麈回击。云中鹤向前迈了一步,左足踏上了马头,居高临下,右手钢抓横
扫而至。

朱丹臣喝道:“下来。”纵身跃上马臀,左判官笔点向他左腰。云中鹤左手钢
抓一挡,以长攻短,反击过去。玉虚散人拂晓麈抖处,又袭向他的下盘。云中鹤双
手钢抓飞舞,以一敌二,竟然不落下风。木婉清见他站在马上,不必守护胸腹,颇
占便宜,飕的一箭射出,穿入那马左眼。那马身子一声惨嘶,便即跪倒。玉虚散人
拂麈圈转,已缠住了云中鹤右手钢抓的手指。朱丹臣奋身而上,连攻三招。玉虚散
人和云中鹤同时奋力回夺。

云中鹤内力虽然强得多,但分了半力去挡架朱丹臣的判官笔,又要防备木婉清
的毒箭,只感手臂一震,拂麈和钢抓同时脱手,直飞上天。他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
去,骂道:“大理国的家伙,专会倚多取胜。”双足在马鞍一登,身子如箭般飞出,
左手钢抓勾住一株大柳树的树枝,一个翻身,已在数丈之外。木婉清一箭射去,拍
的一声,短箭钉在柳树上,云中鹤却鸿飞冥冥,已然不知所踪。跟着当啷啷一声响
亮,拂麈和钢抓同时落在地下。

朱丹臣躬身向玉虚散人拜倒,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丹臣今日险些性命难
保,多蒙相救。”玉虚散人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没动兵刃,功夫全搁下了。朱
兄弟,这人是什么来历?”朱丹臣道:“听说四大恶人齐来大理。这人位居四大恶
人之末,武功已如此了得,其余三人可想而知。请……请你还是到王府中暂避一时,
待料理了这四个恶人之后再说。”

玉虚散人脸色微变,愠道:“我还到王府中去干什么?四大恶人齐来,我敌不
过,死了也就是了。”朱丹臣不敢再说,向段誉连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

段誉拴起拂麈,交在母亲手里,反云中鹤的钢抓抛入了小湖,说道:“妈,这
四个恶人委实凶恶得紧,你既不愿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里。”玉虚散人摇头道:
“我不去。”眼圈一红,似乎便要掉下泪来。段誉道:“好,你不去,我就在这儿
陪你。”转头向朱丹臣道:“朱四哥,烦你去禀报我伯父和爹爹,说我母子俩在这
儿合力抵挡四大恶人。”

玉虚散人笑了出来,道:“亏你不怕羞,你有什么本事,跟我合力抵挡四大恶
人?”她虽给儿子引得笑了出来,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还是流下脸颊,她
背转了身,举袖抹拭眼泪。

木婉清暗自诧异:“段郎的母亲怎地是个出家人?眼看云中鹤这一去,势必会
同其余三个恶人联手来攻,他母亲如何抵敌?她为什么一定坚执不肯回家躲避?啊,
是了!天下男子负心薄幸的为多,段郎的父亲定是另有爱宠,以致他母亲着恼出家。”
这么一想,对她大起同情之意,说道:“玉虚散人,我帮你御敌。”

玉虚散人细细打量她相貌,突然厉声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修罗刀’秦
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也气了,说道:“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从来没听见过这
名字。秦红棉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生,我全不知情。”

玉虚散人听她说到‘是人是畜生’,登时释然,寻思:“她若是修罗刀的后辈
亲人,决不会说‘畜生’两字。”虽听她出言挺撞,脸色反而温和了,笑道:“姑
娘莫怪!我适才见你射箭的手法姿式,很像我所识的一个女子,甚至你的相貌也有
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讳如何称呼?你武功很好,想必是
名门之女。”木婉清摇头道:“我从小没爹没娘,是师父养大我的。我不知爹爹、
妈妈叫什么名字。”玉虚散人道:“那么尊师是那一位?”木婉清道:“我师父叫
作‘幽谷客’。”玉虚散人沉吟道:“幽谷客?幽谷客?”向着朱丹臣,眼色中意
示询问。

朱丹臣摇了摇头,说道:“丹臣僻处南疆,孤陋寡闻,于中原前辈英侠,多有
未知。这‘幽谷客’前辈,想必是位隐逸山林的高士。”这几句话,便是说从来没
听见过‘幽谷客’的名字。

说话之间,忽听得柳林外马蹄声响,远处有人呼叫:“四弟,公子爷无恙么?”
朱丹臣叫道:“公子爷在这儿,平安大吉。”片刻之间,三乘马驰到观前停住,褚
万里、古笃诚、傅思归三人下马走近,拜倒在地,向玉虚散人行礼。

木婉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长大,见这些人礼数罗嗦,颇感厌烦,心想:“这几个
人武功都很高明,却怎地见人便拜?”

玉虚散人见这三人情状狼狈,傅思归脸上受了兵刃之伤,半张脸裹在白布之中,
古笃诚身上血迹斑斑,褚万里那根长长的铁杆子只剩下了半截,忙问:“怎么?敌
人很强么?思归的伤怎样?”傅思归听她问起,又勾起了满腔怒火,大声道:“思
归学艺不精,惭愧得紧,倒劳王妃挂怀了。”玉虚散人幽幽的道:“你还叫我什么
王妃?你记心须得好一点才是。”傅思归低下了头,说道:“是!请王妃恕罪。”
他说的仍是‘王妃’,当是以往叫得惯了,不易改口。

朱丹臣道:“高侯爷呢?”褚万里道:“高侯爷受了点儿内伤,不便乘马快跑,
这就来了。”玉虚散人轻轻“啊”的一声,道:“高侯爷也受了伤?不……不要紧
么?”褚万里道:“高侯爷和南海鳄神对掌,正斗到激烈处,叶二娘突然自后偷袭,
侯爷无法分手,背心上给这婆娘印了一掌。”玉虚散人拉着段誉的手,道:“咱们
瞧瞧高叔叔去。”娘儿俩一齐走出柳林,木婉清也跟着出去。褚万里等将坐骑系在
柳树上,跟随在后。

远处一骑马缓缓行来,马背上伏着一人。玉虚散人等快步迎上,只见那人正是
高升泰。段誉快步抢上前去,问道:“高叔叔,你觉得怎样?”高升泰道:“还好。”
抬起头来,见到了玉虚散人,挣扎着要下马行礼。玉虚散人道:“高侯爷,你身上
有伤,不用多礼。”但高升泰已然下马,躬身说道:“高升泰敬问王妃安好。”玉
虚散人回礼,说道:“誉儿,你扶住高叔叔。”
 
木婉清满腹疑窦:“这姓高的武功着实了得,一枝铁笛,数招间便惊退了叶二
娘,怎地见了段郎的母亲却也这般恭敬?也称她为‘王妃’,难道……段郎……段
郎他……竟是什么王子么?可是这书呆子行事莫名其妙,那里像什么王子了?”

玉虚散人道:“侯爷请即回大理休养。”高升泰道:“是!四大恶人同来大理,
情势极是凶险,请王妃暂回王府。”玉虚散人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一生一世,
那是决计不回去的了。”高升泰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在玉虚观外守卫。”向傅
思归道:“思归,你即速回去禀报。”傅思归应道:“是!”快步奔向系在玉虚观
外的坐骑。

玉虚散人道:“且慢!”低头凝思。傅思归便即停步。

木婉清见玉虚散人脸色变幻,显是心中疑难,好生不易决断。午后日光斜照在
她面颊之上,晶莹华彩,虽已中年,芳姿不减,心道:“段郎的妈妈美得很啊,这
模样挺像是画中的观音菩萨。”

过了半晌,玉虚散人抬起头来,说道:“好,咱们一起回大理去,总不成为我
一人,叫大伙儿冒此奇险。”段誉大喜,跳了起来,搂住她头颈,叫道:“这才是
我的好妈妈呢!”傅思归道:“属下先去报讯。”奔回去解下坐骑,翻身上马,向
北急驰而去。褚万里牵过马来,让玉虚散人、段誉、木婉清三人乘坐。

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玉虚散人、木婉清、段誉、高升泰四人乖马,褚万里、
古笃诚、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随。行出数里,迎面驰来一小队骑兵。褚万里快步抢在
头里,向那队长说了几句话。那队长一声号令,众骑兵一齐跃下马背,拜伏在地。
段誉挥了挥手,笑道:“不必多礼。”那队长下令让出三匹马来,给褚万里等乘坐,
自己率领骑兵,当先开路。铁蹄铮铮,向大道上驰去。

木婉清见了这等声势,料知段誉必非常人,忽生忧虑:“我还道他只是个落魄
江湖的书生,因此上要嫁便嫁。瞧这小子的排场不小,倘若他是什么皇亲国戚,或
是朝中大官,说不定瞧我不起这山野女子。师父言道,男人越富贵,越没良心,娶
妻子要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哼哼,他好好娶我便罢,倘若三心两意,推三阻四,我
不砍他几剑才怪。我才不理他是多大的来头呢?”一想到这事,心里再也藏不住,
纵马驰到段誉身边,问道:“喂,你到底是什么人?咱们在山顶上说过的话,算数
不算?”

段誉见马前马后都是人,她忽然直截了当的问起婚姻大事,不禁止颇为尴尬,
笑到:“到了大理城内,我慢慢跟你说。”木婉清道:“你若是负……负心……我……
我……”说了两个“我”字,终于说不下去了。段誉见她胀红了粉脸,眼中泪水盈
盈,更增娇艳,心中爱念大盛,低声道:“我是求之不得,你放心,我妈妈也很喜
欢你呢。”

木婉清破涕为笑,低声道:“你妈妈喜不喜欢我,我又理她作甚?”言下之意
自是说“只要你喜欢我,那就成了。”

段誉心中一荡,眼光转处,只见母亲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两人,不由得大窘。

早牌时分,离大理城沿有二三十里,迎面尘头大起,成千名骑兵列队驰来,两
面杏黄旗迎风招展,一面旗上乡着‘镇南’两个红字,另一面旗上乡着‘保国’两
个黑字。段誉叫道:“妈,爹爹亲自迎接你来啦。”玉虚散人哼了一声,勒停了马。
高升泰等一干人一齐下马,让在道旁。段誉纵马上前,木婉清略一犹豫,也跟了上
去。

片刻间双方驰近,段誉大叫:“爹爹,妈回来啦。”

两名旗手向旁让开,一个紫袍人骑着一匹大白马迎面奔来,喝道:“誉儿,你
当真胡闹之极,累得高叔叔身受重伤,瞧我不打断你的两腿。”

木婉清吃了一惊,心道:“哼,你要打断段郎的双腿,就算你是他的父亲,那
也决计不成。”只见这紫袍人一张国字脸,神态威猛,浓眉大眼,肃然有王者之相,
见到儿子无恙归来,三分怒色之外,倒有七分喜欢。木婉清心道:“幸好,段郎的
相貌像他妈妈,不像你。,否则似你这般凶霸霸的模样,我可不喜欢。”

段誉纵马上前,笑道:“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那紫袍人佯怒道:“好
什么?总算没给你气死。”段誉笑道:“这趟若不是儿子出去,也接不到娘回来。
儿子所立的这场汗马功劳,着实了不起。咱们就将功折罪,爹,你别生气吧。”紫
袍子人哼了一声,道:“就算我不揍你,你伯父也饶你不过。”双腿一挟,白马行
走如飞,向玉虚散人奔去。

木婉清见那队骑兵身披锦衣,甲胄鲜明,兵器擦得闪闪生光,前面二十人手执
仪仗,一面朱漆片上写着“大理镇南王段”六字,另一面虎头牌上写着“保国大将
军段”六字。她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儿,见了这等威仪排场,心下也不禁肃然,
问段誉道:“喂,这镇南王,保国大将军,就是你爹爹吗?”

段誉笑着点头,低声道:“那就是你公公了。”

木婉清勒马呆立,霎时间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纵马又向段誉身边驰去。
大道上前后左右都是人,她心中突然只觉说不出的孤寂,须得靠近段誉,才稍觉平
安。

镇南王在玉虚散人马前丈余处勒定了马,两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谁都
不开口。段誉道:“妈,爹爹亲自接你来啦。”玉虚散人道:“你去跟伯母说,我
到她那里住几天,打退了敌人之后,我便回玉虚观去。”镇南王陪笑道:“夫人,
你的气还没消吗?咱们回家之后,我慢慢跟你陪礼。”玉虚散人沉着脸道:“我不
回家,我要进宫去。”

段誉道:“很好,咱们先进宫去,拜见了伯父、伯母再说。妈,这次儿子溜到
外面去玩,伯父一定生气,爹爹多半是不肯给我说情的了。还是你帮儿子去说几句
好话吧。”玉虚散人道:“你越大越不成话了,须得让伯父重重打一顿板子才成。”
段誉笑道:“打在儿身上,痛在娘心里,还是别打的好。”玉虚散人给他逗得一笑,
道:“呸!打得越重越好,我才不可怜呢。”

镇南王和玉虚散人之间本来甚是尴尬,给段誉这么插科打诨,玉虚散人开颜一
笑,僵局便打开了。段誉道:“爹,你的马好,怎地不让给妈骑?”玉虚散人说道:
“我不骑!”向前直驰而去。

段誉纵马追上,挽住母亲坐骑的辔头。镇南王已下了马,牵过自己的马去。段
誉嘻嘻直笑,抱起母亲,放在父亲的白马鞍上,笑道:“妈,你这么一位绝世无双
的美人儿,骑了这匹白马,更加好看了。可不真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吗?”玉虚散人
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绝世无双的美人儿,你取笑妈这老太婆么?”

镇南王转头向木婉清乍去。段誉道:“她……她是木姑娘,是儿子结交的……
结交的好朋友。”镇南王见了儿子神色,已知其意,见木婉清容颜秀丽,暗暗喝采:
“誉儿眼光倒是不错。”见木婉清眼光中野气甚浓,也不过来拜见,心道:“原来
是个不知礼数的乡下女孩儿。”心中记挂着高升泰的伤势,快步走到他身边,说道:
“泰弟,你内伤怎样?”伸指搭他腕脉。高升泰道:“我督脉上受了些伤,并不碍
事,你……你不用损耗功力……”一言未毕,镇南王已伸出右手食指,在他后颈中
点了三指,右掌按住他腰间。

镇南王头顶冒起丝丝白气,过了一盏茶时分,才放开左掌。高升泰道:“淳哥,
大敌当前,你何苦在这时候为我耗损内力?”镇南王笑道:“你内伤不轻,早治一
刻好一刻。待得见了大哥,他就不让我动手,自己要出指了。”

木婉清见高升泰本来脸色白得怕人,但只这片刻之间,双颊便有了红晕,心道:
“原来段郎的爹爹内功深厚之极,怎地段郎他……他却又全然不会武功?”

褚万里牵过一匹马来,服侍镇南王上马。镇南王和高升泰并骑徐行,低声询问
敌情。段誉与母亲有说有笑,在铁甲卫士前后拥卫之下向大理城驰去,却不免将木
婉清冷落了。

黄昏时分,一行人进了大理城南门。‘镇南’、‘保国’两面大旗所到之处,
众百姓大声欢呼:“镇南王爷千岁!”“大将军千岁!”镇南王挥手作答。

木婉清见大理城内人烟稠密,大街上青石平铺,市肆繁华。过得几条街道,眼
前笔直一条大石路,大路尽头耸立着无数黄瓦宫殿,夕阳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辉煌,
令人目为之眩。一行人来到一座牌坊之前,一齐下马。木婉清见牌坊上写着四个大
金字:“圣道广慈”,心想:“这定是大理国的皇宫了。段郎的伯父竟住在皇宫之
中,想必位居高官,也是个什么王爷、大将军之流。”

一行人走过牌坊,木婉清见宫门上的匾额写着‘圣慈宫’三个金字。一个太监
快步走将出来,说道:“启禀王爷:皇上与娘娘在王爷府中相候,请王爷、王妃回
镇南王府见驾。”镇南王道:“是了!”段誉笑道:“妙极,妙极!”玉虚散人横
他一眼,嗔道:“妙什么?我在皇宫中等候娘娘便是。”那太监道:“娘娘吩咐,
务请王妃即时朝见,娘娘有要紧事和王妃商量。”玉虚散人低声道:“有什么要紧
事了?诡计多端。”段誉知道这是皇后故意安排,料到他母亲不肯回自己王府,是
以先到镇南王府中去相候,实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美意,心下甚喜。

一行人出牌坊后上马,折而向东,行了约莫两里路,来到一座大府第前。府门
前两面大旗,旗上分别绣的是‘镇南’、‘保国’两字,府额上写的是‘镇南王府’。
门口站满了亲兵卫士,躬身行礼,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镇南王首先进了府门,玉虚散人踏实上第一级石阶,忽然停步,眼眶一红,怔
怔的掉下泪来。段誉半拉半推,将母亲拥进了大门,说道:“爹,儿子得母亲回来,
立下大功,爹爹有什么奖赏?”镇南王心中喜欢,道:“你向娘讨赏,娘说赏什么,
我便照赏。”玉虚散人破涕为笑,道:“我说赏你一顿板子。”段誉伸了伸舌头。

高升泰等到了大厅上,分站两旁,镇南王道:“泰弟,你身上有伤,快坐下。”
段誉同木婉清道:“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见过皇上、皇后,便来陪你。”木婉清实
是不愿他离去,但也无法阻止,只得委委屈屈的点了点头,迳在首座第一张椅上坐
了下来。其余诸人一直站着,直等镇南王夫妇和段誉进了内堂,高升泰这才坐下,
但褚万里、古笃诚、朱丹臣等人却仍垂手站立。

木婉清也不理会,放眼看那大厅,只见正中一块,横匾,写着‘邦国柱石’四
个大字,下首署着‘丁卯御笔’四个小字,楹柱中堂悬满了字画,一时也看不了这
许多,何况好多字根本不识。侍仆送上清茶,恭恭敬敬的举盘过顶。木婉清心想:
“这些人古怪真多。”又见只有她自己与高升泰两人有茶。朱丹臣等一干人迎敌之
时威风八面,到了镇南王府,却恭谨肃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那里像什么身负上
乘武功的英雄好汉?
 
过得半个时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烦起来,大声叫道:“段誉,段誉,干么还不
出来?”

大厅上虽站满了人,但人人屏息凝气,只声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谁都吓了
一跳。高升泰微笑道:“姑娘少安毋躁,小王爷这就出来。”木婉清奇道:“什么
小王爷?”高升泰道:“段公子是镇南王世子,那不是小王爷么?”木婉清自言自
语:“小王爷,小王爷!这书呆子像什么王爷?”

只见内堂走出一名太监,说道:“皇上有旨:着善阐侯、木婉清进见。”高升
泰见那太监出来,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清却仍大刺刺的坐着,听那太监直呼
已名,心中不喜,低声道:“姑娘也不称一声,我的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高
升泰道:“木姑娘,咱们去叩见皇上。”

木婉清虽是天不怕、地不怕,听说要去见皇帝,心头也有发毛,只得跟在高升
泰之后,穿长廊,过庭院,只觉得走不完的一间间屋子,终于来到一座花厅之外。

那太监报道:“善阐侯、木婉清朝见皇上、娘娘。”揭开了帘子。

高升泰向木婉清使个眼色,走进花厅,向正中坐着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

木婉清却不下跪,见那男人长须黄袍,相貌清俊,问道:“你就是皇帝么?”

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国当今皇帝段正明,帝号称为保定帝。大理国于
五代后晋天福二年建国,比之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廿三年。大理段氏
其先为武威郡人,始祖段俭魏,佐南诏大蒙国蒙氏为清平官,六传至段思平,官通
海节度使,丁酉年得国,称太祖神圣文武帝。十四传而到段正明,已历一百五十余
年。

是时北宋汴梁哲宗天子在位,年岁尚幼,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这位太皇太
后任用名臣,废除苛政,百姓康乐,华髟绥安,实是中国历代第一位英明仁厚的女
主,史称‘女中尧舜’。大理国僻处南疆,历代皇帝崇奉佛法,虽自建帝号,对大
宋一向忍让恭顺,从来不以兵戎相见。保定帝在位十一年,改元三,曰保定、建安、
天佑,其时正当天估年间,四境宁静,国泰民安。

保定帝见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开口便问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失笑,说道:
“我便是皇帝了。你说大理城里好玩么?”木婉清道:“我一进城便来见你了,还
没玩过。”保定帝微笑道:“明儿让誉儿带你到处走走,瞧瞧我们大理的风光。”
木婉清道:“很好,你陪我们一起去吗?”她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微笑。

保定帝回视坐在身旁的皇后,笑道:“皇后,这娃娃儿要咱们陪她,你说陪不
陪?”皇后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几眼,道:“你是皇后娘娘吗?果然挺美
丽的。”保定帝呵呵大笑,说道:“誉儿,木姑娘天真诚朴,有趣得紧。”

木婉清问道:“你为什么叫他誉儿?他常说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这
次私逃出外,很怕你生气,你别打他了,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重重
打他五十记板子,既是姑娘说情,那就饶过了。誉儿,你还不谢谢木姑娘。”

段誉见木婉清逗得皇上高兴,心下甚喜,知道伯父性子随和,便向木婉清深深
一揖,说道:“谢过木姑娘说情之德。”木婉清还了一礼,低声道:“你伯父答允
不打你,我就放心了,谢倒是不用谢的。”转头又向保定帝道:“我只道皇帝总是
个很凶很可怕的人,那知道你……你很好!”

保定帝除了幼年时曾得父皇、母后如此称赞之外,十余年来人人见他恭敬畏惧,
从未有人赞过他‘你很好’三字,但见木婉清犹如浑金朴玉,全然不通世故人情,
对她更增三分喜欢,向皇后道:“你有什么东西赏她?”

皇后从左腕上褪下一只玉镯,递了过去,道:“赏了你吧。”

木婉清上前接过,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谢谢你啦。下次我也去找
一件好看的东西送给你。”皇后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先谢谢你啦。”

忽听得西首数间屋外屋顶上阁的一声响,跟着邻室的屋上又是阁的一响。

木婉清一惊,知有敌人来袭,那人来得好快。但听得飕飕数声,几个人上了屋
顶,褚万里的声音喝道:“阁下深夜来到王府,意欲何为?”

一个嗓子嘶哑的粗声道:“我找徒儿来啦!快叫我乖徒儿出来见我。”正是南
海鳄神。

木婉清吃惊更甚,虽儿王府中戒备森严,卫士如云,镇南王、高升泰、玉虚散
人,以及褚古傅朱诸人均武功高强,但南海鳄神实在太也厉害,如再得叶二娘、云
中鹤,以及那个未曾露过面的‘天下第一恶人’相助,四恶联手,倘要强掳段誉,
只怕也是不易阻挡。

只听褚万里喝道:“阁下高徒是谁?镇南王府之中,那有阁下的徒儿?快快退
去!”突然间嗤的一声响,半空中伸下一张大手,将厅门上悬着的帘子撕为两半,
人影一幌,南海鳄神已站在厅中。他豆眼骨溜溜的一转,已见到段誉,哈哈大笑,
叫道:“老四说得不错,乖徒儿果然在此。快快求我收你为徒,跟我去学功夫。”
说着伸出鸡爪般的手来。抓向段誉肩头。

镇南王见他这一抓来势劲急,着实厉害,生怕他伤了爱子,当即挥掌拍去。两
人手掌相碰,砰的一声,均感内力受震。南海鳄神心下暗惊,问道:“你是谁?我
来带领我的徒儿,关你什么事?”镇南王微笑道:“在下段正淳。这孩子是我儿子,
几时拜你为师了?”

段誉笑道:“他硬要收我为徒,我说早已拜过师父了,可是他偏偏不信。”

南海鳄神瞧瞧段誉,又瞧瞧镇南王段正淳,说道:“老的武功倒很强,小的却
是一点不会,我就不信你们是爷儿俩。段正淳,咱们马马虎虎,就算他是你的儿子
好了。可是你教武功的法子不对,你儿子太过脓包。可惜,嘿嘿,可惜。”段正淳
道:“可惜什么?”南海鳄神道:“你儿子很像我,是块极难得的学武材料,只须
跟我学得十年,包他成为武林中一个了不起的高手。”

段正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适才跟他对掌,已知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正待
回答,段誉已抢着说道:“岳老三,你武功不行,不配做我师父,你回南海万鳄岛
去再练二十年,再来跟人谈论武学。”南海鳄神大怒,喝道:“凭你这小子,也配
说我武功不行?”

段誉道:“我问你:‘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那是什么意
思?”南海鳄神一呆,怒道:“那有什么意思?胡说八道。”段誉道:“你连这几
句最浅近的话也不懂,还谈什么武学?我再问你:‘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
下,其道大光。’那又是什么意思?”

保定帝、镇南王、高升泰等听到他引‘易经’中的话来戏弄此人,都不禁好笑。
木婉清虽不懂他说些什么,但猜到多半是酸秀才在掉书包。

南海鳄神一怔之间,只见各人脸上均有嘲笑之意,料想段誉说的多半不是好话,
大吼一声,便要出掌相击。段正淳踏上半步,拦在他与儿子之间。

段誉笑道:“我说的都是武功秘诀,其中奥妙无穷,料你也不懂。你这等井底
之蛙,居然想做我师父,岂不笑歪了天下人的嘴巴?哈哈,我拜的师父有的是玉洞
神仙,有的是饱学宿儒,有的是大德高僧。你啊,再学十年,也未必能拜我为师。”

南海鳄神大吼:“你拜的师父是谁?叫他出来,露几手给我瞧瞧。”

段正淳见来者只是四恶之一,武功虽然不弱,比自己可还差了一筹,不妨拿这
浑人来戏耍一番,以博皇上、皇后与夫人一灿,当下由得儿子信口胡说,也不出言
阻止。

段誉见伯父脸上笑嘻嘻地,父亲又对己纵容,更加得意了,向南海鳄神道:
“好,你有胆子便在这里,我去请我师父来,你可别吓得逃走。”南海鳄神怒道:
“我岳老二一生纵横江湖,怕过谁来?快去,快去。”段誉转身出房。

南海鳄神向各人脸上逐一瞧去,只见人人都是是脸露微笑,心想:“我这徒儿
武功这等差劲,狗屁不如,他师父会有什么能耐?老子半点也不用怕他。”

只听得靴声橐橐,两个人走近房来。段誉在门外说道:“岳老三这家伙逃走了
么?爹,你别让他逃走,我师父来啦。”南海鳄神吼道:“我逃什么?他妈的,快
叫你师父进来。你不肯改投明师,想是你的暗师不答允。我先把你狗屁师父的脖子
扭断,你没了师父,就非拜我为师不可。哈哈,这主意高明之极。”

他自称自赞声中,段誉带了一人进来,众人一见,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人小帽长袍,两撇焦黄鼠须,眯着一双红眼睛,缩头耸肩,形貌猥琐,玉虚
散人等认得乃是王府中管帐师爷的手下霍先生。这人整日价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专爱和王府中的仆役赌博。这时带着七他酒意,胸前满是油腻,被段誉拖着手臂,
畏畏缩缩的不敢进来。一进花厅,便向保定帝和皇后叩下头去。保定帝不认得他是
谁,说道:“罢了!”

段誉挽着霍先生的手臂,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我诸位师尊之中,以这位
师父武功最浅,你须先胜得了他,方能跟我另外的师父比武。”南海鳄神哇哇大叫,
说道:“三招之内,我岳老地若不将他摔个稀巴烂,我拜你为师。”段誉眼光一亮,
说道:“你这话是真是假?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倘若不作数,便是乌龟儿子王
八蛋。”南海鳄神叫道:“来,来,来!”段誉道:“倘若只比三招,那就不用我
师父动手,我自己来接你三招也成。”

南海鳄神听到云中鹤的传言,匆匆忙忙赶来大理镇南王府,一心只想擒去段誉,
要他作南海一派的传人,待得和段正淳对了一掌,始有惧意,觉得要在这许多高手
环绕之下擒走段誉,实在大为不易,单是徒儿的老子,恐怕就打他不过,听得段誉
愿和自己动手,当真再好不过,一出手就可将他扣住,段正淳等武功再强,也就不
敢动弹,只有眼睁睁的让自己将徒儿带走,便道:“好,你来接我三招,我不出内
力,决不伤你便是。”

段誉道:“咱们言语说明在先,三招之内你如打我不倒,那便如何?”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他知道段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别说三招,就
是半招也接不住,便道:“三招之内要是打你不倒,我就拜你为师。”段誉笑道:
“这里大家都听见了,你赖不赖?”南海鳄神怒道:“岳老二说话,素来说一是一,
说二是二。”段誉道:“岳老三!”南海鳄神道:“岳老二!”段誉道:“岳老三!”
南海鳄神道:“快来动手,罗里罗唆的干什么?”段誉走上两步,和他相对而立。

厅中众人自保定帝、皇后而下,除了木婉清外,人人都是是看着段誉长大的,
均知他好文厌武,从来没学过武功,这次保定帝和段正淳逼着他练武,他竟离家出
走,别说和一流高手过招,就是寻常的卫士兵卒,他也决计不是对手。初时众人均
知他是故意戏弄这浑人,但到后来说话僵了,竟逼得真要和他放对。虽然南海鳄神
一心想收他为徒,不致伤他性命,但这人性子凶野,说不定突然间狂性大发,段誉
以金枝玉叶之体,如何可轻易冒险?玉虚散人首先出言拦阻:“誉儿莫要胡闹,这
等山野匹夫,不必多加理会。”皇后也道:“善阐侯,你下令擒了这个狂徒。”

善阐侯高升泰躬身道:“臣高升泰接旨。”转身喝道:“褚万里、古笃诚、傅
思归、朱丹臣四人听令:娘娘有旨,擒了这个犯驾狂徒。”褚万里等四人一齐躬身
道:“臣接旨。”

南海鳄神眼见众人要群起而攻,喝道:“你们大伙儿都来好了,老子也不怕。
你两个是皇帝、皇后吗?你两个也上吧!”

段誉双手急摇,道:“慢来,慢来,让我跟他比了三招再说。”

保定帝素知这侄儿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说不定他暗中另有机谋,好在南海鳄神
不会伤他性命,又有兄弟和善阐侯在旁照料,决无大碍,便道:“众人且住,让这
狂徒行领教一下大理国小王子的高招,也无不可。”

褚万里等四人本要一拥而上,听得皇上有旨,当即站定。

段誉道:“岳老三,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在三招中打我不倒,就拜我为师。
我虽做你师父,但你资质太笨,武功我是不能教你的,你答不答允?”南海鳄神怒
道:“谁要你教武功?你又会什么狗屁武功了?”段誉道:“好,那你答允了。拜
师之后,师尊之命,便不可有违,我要你做什么,你便须遵命而行,否则欺师灭祖,
不合武林规矩。你答不答允?”南海鳄神不怒反笑,说道:“这个自然。你拜我为
师之后,也是这样。”

段誉将所学的凌波微步默想了十几步,觉得要逃过他三招,似乎也并不难,但
一生从未和人动过手,这南海鳄神武功又太高,毕竟全无把握,还是预留后步的为
妙,说道:“就是这样。不过你要收我为徒,须得将我几位师父一一打败,显明你
武功确比我各位师父都高,我才拜你为师。”心想:“要是给他三招之内一把抓住,
我就将这里武功高强之人一个个说成是我师父,让他一个个打去便了。”南海鳄神
道:“好吧!好吧!你尽说不练,那可不像我了。咱们南海派说打就打,不能含糊。”

段誉指着他身后,微笑道:“我一位师父早已站在你的背后……”南海鳄神不
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段誉陡然间斜上一步,有若飘风,毛手毛脚的抓住了他胸
口‘膻中穴’,大拇指对准了穴道正中。这一下手法笨拙之极,但段誉身上蕴藏了
无量剑七名弟子的内力,虽然不会运用,一抓之下,劲道却也不小。南海鳄神只感
胸口一窒,段誉左手又已抓住他肚脐上的‘神阙穴’。‘北冥神功’卷轴上所绘经
脉穴道甚多,段誉只练过手太阴肺经和任脉两图,这‘膻中’、‘神阙’两穴,正
是任脉中的两大要穴。

南海鳄神一惊之下,急运内力挣扎,突觉内力自膻中空急泻而出,全身便似脱
力一般,更是惊慌无已。段誉已将他身子倒举起来,头下脚上的摔落,腾的一声,
他一个秃秃的大头撞在地下。幸好花厅中铺着地毯,并不受伤,他急怒之下,一个
‘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左手便向段誉抓去。

厅上众人见此变故,无不惊诧万分。段正淳见南海鳄神出抓凌厉,正要出手阻
格,却见段誉向左斜走,步法古怪之极,只跨出一步,便避开了对方奔雷闪电般的
这一抓。段正淳喝采:“妙极!”南海鳄神第二掌跟着劈到。段誉并不还手,斜走
两步,又已闪开。

南海鳄神两招不中,又惊又怒,只见段誉站在自己面前,相距不过三尺,突然
间一声狂吼,双手齐出,向他胸腹间急抓过去,臂上、手上、指上尽皆使上了全力,
狂怒之下,已顾不得双手若是抓得实了,这个‘南海派未来传人’便是破胸开膛之
祸。

保定帝、段正淳、玉虚散人、高升泰四人齐声喝道:“小心!”却见段誉左踏
一步,右跨一步,轻飘飘的已转到了南海鳄神背后,伸手在他秃顶上拍了一掌。

南海鳄神惊觉对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没的拍到了自己头顶,暗叫:“我命休矣!”
但头皮和他掌心一触,立知这一掌之中全无内力,左掌翻上,嗤的一下,将段誉手
背上抓破了五条血痕。段誉急忙缩手,南海鳄神一抓余力未衰,五根手指滑将下来,
竟在自己额头上也抓出了五条血痕。

段誉连避三招,本来已然得胜,但童心大起,在南海鳄神脑门上拍了一掌,他
既不知自己内力已颇为不弱弱,自也丝毫不会使用,险些反被擒住,当下脚步连错,
躲到了父亲身后,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

玉虚散人向儿子白了一眼,心道:“好啊,你向伯父与爹爹学了这等奇妙功夫,
竟一直瞒着我。”

木婉清大声道:“岳老三,你三招打他不倒,自己反被他摔了一交,快磕头拜
师啊。”南海鳄神抓了抓耳根,红着脸道:“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动手,这个不算。”
木婉清伸手指括脸,道:“羞不羞?你不拜师,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你愿意
拜师呢,还是愿意做乌龟儿子王八蛋?”南海鳄神怒道:“都不愿。我要跟他打过。”

段正淳见儿子的步法巧妙异常,实是瞧不出其中的诀窍,低声在他耳边道:
“你别伸手打他,只乘机拿他穴道。”段誉低声道:“儿子害怕起来了,只怕不成。”
段正淳低声道:“不用怕,我在旁边照料便是。”

段誉得父亲撑腰,胆气为之一壮,从段正淳背后转身出来,说道:“你三招打
不倒我,便应拜我为师了。”南海鳄神大吼一声,发掌向他击去。

段誉向东北角踏了一步,轻轻易易的便即避开,喀喇一声,南海鳄神这掌击烂
了一张茶几。段誉凝神一志,口中轻轻念道:“观我生,进退。艮其背,不获其人;
行其庭,不见其人。鼎耳革,其行塞。剥,不利有修往。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
遂。”竟是不看南海鳄神的掌势来路,自管自的左上右下,斜进直退。南海鳄神双
掌越出越快,劲力越来越强,花厅中砰嘭、喀喇、呛啷、乒乓之声不绝,椅子、桌
子、茶壶、茶杯纷纷随着他掌力而坏,但始终打不到段誉身上。

转眼间三十余招已过,保定帝和镇南王兄弟早瞧出段誉脚步虚浮,确然不会半
点武功,只是不知他如何得了高人传授,学会一套神奇之极的步法,踏着伏羲六十
四卦的方位,第一步都是匪夷所思。他倘若真和南海鳄神对敌,只一招便已毙于敌
人掌底,但他只管自己走自己的,南海鳄神掌力虽强,始终打他不着。再看一会,
两兄弟互视一眼,脸上都闪过一丝忧色,同时想到:“这南海鳄神假使闭起眼睛,
压根儿不去瞧誉儿到了何处,随手使一套拳法掌法,数招间便打到他了。”但见南
海鳄神的脸色越转越黄,眼睛越睁大,却没想到这个法子,掌法变幻,总是和段誉
的身子相差了一尺两尺。

然而这么缠斗下去,段誉纵然不受损伤,要想打倒对方,却也万万不能。保定
帝又看了半晌,说道:“誉儿,走慢一半,迎面过去,拿他胸口穴道。”

段誉应道:“是!”放慢了脚步,迎面向南海鳄神走去,目光和他那张凶狠焦
黄的脸一对,心下登生怯意,脚下微一窒滞,已偏了方位。南海鳄神一抓插下,从
段誉脑袋左侧直划下去,插得他左耳登时鲜血淋漓。段誉耳上疼痛,怯意更甚,加
快脚步的横转直退,躲到了段正淳背后,苦笑道:“伯父,那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孙,焉有与人对敌而临阵退缩的?快去打过,伯
父教的不错。”玉虚散人疼惜儿子,插口道:“誉儿已和他对了六十余招,段氏门
中有此佳儿,你还嫌不足么?誉儿,你早胜啦,不用打了。”段正淳道:“不用担
心,我担保他死不了。”玉虚散人心中气苦,泪水盈盈,便欲夺眶而出。

段誉见了母亲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气,大步而出,喝道:“我再跟你
斗过。”这次横了心,左穿右插的回旋而行,越走越慢,待得与南海鳄神相对,眼
光不和他相接,伸出双手,便往他胸口拿去。

南海鳄神见他出手虚软无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来抓他肩头,不料段誉脚
下变化无方,两人同时移身变位,两个下里一靠,南海鳄神的胸口刚好凑到段誉手
指上。段誉看准穴道方位,右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左手抓住了‘神阙穴’。他
内力全然不会运使,虽已抓住了两处要穴,但若南海鳄神置之不理,不运内力而缓
缓摆脱,段誉原也丝毫奈何他不得。可是南海鳄神要害受制,心中一惊,双手急伸,
突袭对方面门。这一招以攻为守,攻的是段誉眼目要害,武学中所谓‘攻敌之不得
不救’,敌人再强,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摆脱了自己的危难,原是极高明的打
法。不料段誉于临敌之道一窍不通,对方手指抓到,他全没想到急速退避,双手仍
是抓住南海鳄神的穴道。

这一下可就错有错着,南海鳄神体内气血翻滚,涌到两处穴道处忽遇阻碍,同
时‘膻中穴’中内力又汹涌而出,双手伸到与段誉双眼相距半尺之处,手臂便不听
使唤,再也伸不过去。他一口真气,再运内力。

段誉右手大拇指的‘少商穴’中只觉一股大力急速涌入。南海鳄神内力之强,
与无量剑七名弟子自是不可相提并论,段誉登时身子摇幌,立足不定。他知局势危
急,只须双手一离对方穴道,自己立时便有性命之忧,是以身上虽说不出的难受,
还是勉力支撑。

段正淳和段誉相距不过数尺,见他脸如涂丹,越来越红,当即伸出食指抵在他
后心‘大椎穴’上。大理段氏‘一阳指’神功驰名天下,实是非同小可,一股融和
的暖气透将过去,激发段誉体内原有的内力。南海鳄神全身剧震,慢慢软倒。段正
淳伸手扶住儿子。段誉内息回顺,将南海鳄神送入自己手太阴肺经的内力缓缓储向
气海,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

段正淳以‘一阳指’暗助儿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将南海鳄神制服,厅上众人
均了然于心,虽是如此,南海鳄神折服在段誉手下,却也无可抵赖。

此人也真了得,段誉双手一离穴道,他略一运气,便即跃起身来,眯着一对豆
眼凝视段誉,脸上神情古怪之极,又是诧异,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定是甘心做乌龟儿子王八蛋,拜师是不肯拜的
了。”南海鳄神怒道:“我偏偏叫你料想不到,拜师便拜师,这乌龟儿子王八蛋,
岳老二是决计不做的。”说着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誉连磕了
八个响头,大声叫道:“师父,弟子岳老二给你磕头。”

段誉一呆,尚未回答,南海鳄神已纵身跃起,出厅上了屋顶。屋上“啊”的一
声惨呼,跟着砰的一响,一个人被掷进厅来,却是一名王府卫士,胸口鲜血淋漓,
心脏已被他伸指挖去,手足乱动,未即便死,神情极是可怖。这卫士的武功虽不及
褚万里等,却也并非泛泛,居然被他举手间便将心挖土去,四大卫护近在身旁,竟
不及相救。众人见了无不变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儿太也岂有此理。下次遇到,非叫他吃点苦头
不可。”段誉一颗心兀自怦怦大跳,说道:“我侥幸得胜,全仗爹爹相助。下次若
再遇到,只怕我的心也叫他挖了去,有什么本事叫他吃苦头?”

古笃诚和傅思归将那卫士的尸体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厚加抚恤,妥为安葬。

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只吓得筱筱发抖,退了下去。

保定帝道:“誉儿,你这套步法,当是从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将出来的,却
是何人所授?当真高明。”段誉道:“孩儿是从一个山洞中胡乱学来的,却不知对
也不对,请伯父指点。”保定帝问道:“如何从山洞中学来?”

段誉于是略叙如何跌入无量山深谷,闯进山洞,发现一个绘有步法的卷轴。至
于玉像、裸女等等,自然略而不提,这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图像,如何能给伯父、
伯母、爹爹、妈妈见到?而木婉清得知自己为神仙姊姊发痴,更非大发脾气不可。
叙述不详,那也是夫子笔削春秋、述而不作的遗意了。

段誉说罢,保定帝道:“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显是隐伏有一门上乘内功,
你倒从头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誉应道:“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将起来。
保定帝、段正淳、高升泰等都是内功深厚之人,但于这步法的奥妙,却也只能看出
了二三成。段誉六十四卦走完,刚好绕了一个大圈,回归原地。

保定帝喜道:“好极!这步法天下无双,吾儿实是遇上了极难得的福缘。你母
亲今日回府。吾儿陪娘多喝一杯吧。”转头向皇后道:“咱们回去了吧!”皇后站
起身来,应道:“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驾回宫,直送回镇南王府的牌楼之外。
 
第七章 无计悔多情


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内堂张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妇和段誉之外,便是木婉
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宫婢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见过如此荣华富贵
的气象?每一道菜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见镇南王夫妇将自己视作家人,俨
然是两代夫妇同席欢叙,自是芳心窃喜。

段誉见母亲对父亲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荤,只挟些素菜来吃,
便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站起,说道:“妈,儿子敬你一杯。恭贺你跟爹爹团聚,
咱三人得享天伦之乐。”玉虚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誉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
使个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着酒杯站起来。

玉虚散人心想对木婉清不便太过冷淡,便微微一笑,说道:“姑娘,我这个孩
儿淘气得紧,爹娘管他不住,以后你得帮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听话,
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玉虚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正
该如此。”

玉虚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烛光之下,木婉清见她素手纤纤,晶
莹如玉,手背上近腕处有些块殷红如血的红记,不由得全身一震,颤声道:“你……
你的名字……可叫作刀白风?”玉虚散人笑道:“我这姓氏很怪,你怎知道?”木
婉清颤声问:“你……你便是刀白风?你是摆夷女子,从前是使软鞭的,是不是?”
玉虚散人见她神情有异,但仍不疑有他,微笑道:“誉儿待你真好,连我的闺名也
跟你说了。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摆夷人,难怪他也这么野。”木婉清道:“你当真
是刀白风?”玉虚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右手一扬,两枚毒箭向刀白风当胸射
去。

筵席之间,四人言笑晏晏,亲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会突然发难?刀白风的
武功与木婉清本就差相仿佛,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又是变起俄顷,猝不及防,眼看
这两枝毒箭势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对席,是在木婉清背后,“啊哟”一声叫,
伸指急点,但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却不能救得妻子。

段誉曾数次见木婉清言谈间便飞箭杀人,她箭上喂的毒药厉害非常,端的是见
血封喉,一见她挥动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亲身旁,苦于不会武功,无法代为
挡格,当即脚下使出‘凌波微上’,斜刺里穿到,挡在母亲身前,卜卜两声,两枚
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时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动弹。

段正淳应变奇速,飞指而出,连点段誉中箭处周围八处穴道,使得毒血暂时不
能归心,反手勾出,喀的一声,已卸脱木婉清右臂关节,令她不能再发毒箭,然后
拍开她穴道,厉声道:“取解药来!”

木婉清颤声道:“我……我只要杀刀白风,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剧痛,
左手忙从怀中取出两瓶解花,道:“红的内服,白的外敷,快,快!迟了便不及相
救。”

刀白风见她对段誉的关切之情确是出于真心,已约略猜到其中原由,夹手夺过
解药,将两颗红色药丸喂入儿子口中,白色的乃是药粉,她抓住箭尾,轻轻拔出两
枝短箭,然后在伤处敷上药粉。木婉清道:“谢天谢地,他……他性命无碍,不然
我……我……”



三人焦急万状,却不知段誉自食了万毒之王的‘莽牯朱蛤’之后,已然诸毒不
侵,木婉清箭上剧毒奈何不得他丝毫,就算不服解药,也是无碍。只是他中箭后胸
口剧痛,这毒箭中者立毙,他见得多了,只道自己这一次非死不可,惊吓之下,昏
倒在母亲怀中。

段正淳夫妇目不转瞬的望着伤口,见流出来的血顷刻间便自黑转紫,自紫转红,
这才同时呈了一口气,知道儿子的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风抱起儿子,送入他卧室之中,替他盖上了被,再拾他脉息,只觉脉搏均
匀有力,实无半分虚弱迹象,心下喜慰,却又不禁诧异,于是又回暖阁中来。

段正淳问道:“不碍吧?”刀白风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罗刀秦红棉
说……”段正淳听到‘修罗刀秦红棉’六字,脸色一变,说:“你……你……”刀
白风不理丈夫,仍是向着木婉清道:“你跟她说,要我性命,尽管光明正大的来要,
这等鬼蜮伎俩,岂不教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罗刀秦红棉是谁?”
刀白风奇道:“那么是谁叫你来杀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师父。我师父叫我来杀两个人。第一个便是你,她说你手上
有一块红记,名叫刀白风,是摆脱夷女子,相貌很美,以软鞭作兵刃。她没……没
说你是道姑打扮。我见你使的兵刃是拂麈,又叫作玉虚散人,全没想到便是师父要
杀……要杀之人,更没想到你是段郎的妈妈……”说到这里珠泪滚滚而下。

刀白风道:“你师父叫你去杀的第二个人,是‘俏药叉’甘宝宝?”木婉清道:
“不,不!‘俏药叉’甘宝宝是我师叔。她叫人送信给我师父,说是两个女子害苦
了我师父一生,这大仇非报不可……”刀白风道:“啊,是了。那另一个女子姓王,
住在苏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和师父先去苏州杀她,
这坏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怪,我没见到她面,反给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
到大理来。”

段正淳低头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刀白风腮边忽然滚下眼泪,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誉儿。我……我去了。”
段正淳道:“凤凰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凤幽幽的道:
“你不放在心上,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间飞身而起,从窗口
跃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凤回手挥掌,向他脸上击去。段正淳侧头避开,嗤
的一声,已将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凤转过头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段
正淳道:“凤凰儿,你……”刀白凤双足一登,跃到了对面屋上,跟着几个起伏,
已在十余丈外。

远远听得褚万里的声音喝道:“是谁?”刀白凤道:“是我。”褚万里道:
“啊,是王妃……”此后再无声息,自是去得远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见木婉清脸色惨白,却并不逃走。段
正淳走近身去,双手抓住她右臂,喀的一声,接上了关节。木婉清心想:“我发毒
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却见他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
的一声,便喝干了,望着妻子跃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
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
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饮得极快。

木婉清终于不耐烦了,叫道:“你要想什么古怪惨毒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向她凝视,隔了良久,缓缓摇头,叹道:“真像,
真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样,这般的脾气……”

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问道:“你说什么?胡说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来,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轻响,身后一枝红烛随
掌风而灭,跟着右掌向后斜劈,又是一枝红烛陡然熄灭,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
枝红烛,眼光始终向前,出掌却如行云流水,潇洒之极。

木婉清惊道:“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怎样么也会?”段正淳苦笑道:
“你师父教过你吧?”木婉清道:“我师父说,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日后要带进
棺材里去。”段正淳道:“嗯,她说过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土中?”木婉清道:
“是啊!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时常独个儿练,我暗中却瞧得多了。”段正
淳道:“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木婉清点头道:“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
便要发脾气骂我。你……你怎么也会?似乎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惊,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之时,往往一掌不熄,
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如段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结巴巴的道:
“那么你是我师父的师父,是我的太师父?”

段正淳摇头道:“不是!”以手支颐,轻轻自言自语:“她每次练了掌法,便
要发脾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进棺材里去……”木婉清又问:“那么你……”
段正淳摇摇手,叫她别多问,隔了一会,忽然问道:“你今年十八岁,是九月间的
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来,奇道:“我的事你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师
父什么人?”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嘶哑着声音道:“我……我对不起你师父。婉儿,
你……”木婉清道:“为什么?我瞧你这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段正淳道:
“你师父的名字,她没跟你说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作‘幽谷客’,到
底姓什么,叫什么,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幽谷客……”
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诗来,诗句的一个个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绝代
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过了半晌,又问:“这许多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们住在那里?”木婉
清道:“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后的一个山谷里,师父说那便叫作幽谷,直到这
次,我们俩才一起出来。”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
木婉清道:“我师父说,我是个给爹娘遗弃了的孤儿,我师父将我从路边捡回来养
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木婉清侧着头,轻轻咬着左手的小指头
儿。

段正淳见着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见他两滴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不由得大是奇怪,问道:“你为什么哭了?”段正淳背转脸去,擦干了泪水,强笑
道:“我那里哭了?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涌。”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见到你
哭。女人才哭,男人也会哭么?我从来没见男人哭过,除非是小孩儿。”

段正淳见她不明世事,更是难过,说道:“婉儿,日后我要好好待你,方能补
我一些过失。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后,正自十分担忧,听他这般说,喜道:“我用箭射你夫人,
你不怪我么?”段正淳道:“正如你说,‘师恩深重,师命难违’,上代的事,与
你并不相干。我自是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却不可再对我夫人无礼。”木婉清道:
“日后师父问起来,那怎么办?”

段正淳道:“你带我去见你师父,我亲自跟她说。”木婉清拍手道:“好,好!”
随即皱眉道:“我师父常说,天下男子都是负心薄幸之徒,她从来不见男子的。”

段正淳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神色,问道:“你师父从来不见男子?”木婉清道:
“是啊,师父买米买盐,都叫梁阿婆去买。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他儿子代买了送
来。师父很是生气,叫他远远放在门外,不许他提进屋来。”

段正淳叹道:“红棉,红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你又说‘红棉’了,到底‘红棉’是谁?”段正淳微一踌躇,说
道:“这件事不能永远瞒着你,你师父的真名字,叫作秦红棉,她外号叫作修罗刀。”
木婉清点头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见我发射短箭的手法,便恶狠狠的问我,
‘修罗刀秦红棉’是我什么人。那时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谎。原来我师
父叫作秦红棉,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干么不跟我说。”

段正淳道:“我适才弄痛了你手臂,这时候还痛么?”木婉清见他神色温和慈
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们去瞧瞧……瞧瞧你儿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
一时去不净。”段正淳道:“好!”站起身来,又道:“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
吧!”

木婉清突然满脸红晕,脸色颇为忸怩,低下了头道:“只怕……只怕我射过你
夫人,她……她恼了我。”段正淳道:“咱们慢慢求她,或许她将来便不恼了。”
木婉清道:“我本来是不求人的,不过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紧。”突然鼓起了
勇气,道:“镇南王,我说了我的心愿,你真的……真的一定给我办到么?”

段正淳道:“只须我力之所及,定要教你心愿得偿。”木婉清道:“你说过的
话,可不能赖。”段正淳脸现微笑,走到她的身边,伸手轻轻抚摸她头发,眼光中
爱怜横溢,说道:“我自然不赖。”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给我们作主,
不许他负心薄幸。”说了这几句话,脸上神采焕发。

段正淳脸色大变,慢慢退开,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发。木婉清感到
情形不对,颤声道:“你……你不答允么?”段正淳说道:“你决计不能嫁给誉儿。”
他喉音涩滞,语气却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凄然道:“为什么?他……亲口
答应了我的。”段正淳只说:“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如果不要我,我……
我便杀了他,然后自杀。我……我在师父面前立过誓的。”段正淳缓缓摇头,说道:
“不能够的!”木婉清急道:“我这就去问他,为什么不能?”

段正淳道:“誉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见木婉清神色凄苦,便如十
八年前秦红棉陡闻噩耗时一般,再也无法忍耐,冲口说道:“你不能和誉儿成婚,
也不能杀他。”木婉清道:“为什么?”段正淳道:“因为……因为……因为段誉
是你的亲哥哥!”

木婉清一对眼睛睁得大大地,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什……什么?
你说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儿,你知道你师父是你什么人?她是你的亲
娘。我……我是你的爹爹。”

木婉清又是惊恐,又是愤怒,脸上已无半分血色,顿足叫道:“我不信!我不
信!我……我不信!”
 
突然间窗外幽幽一声长叹,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婉儿,咱们回家去吧!”
木婉清蓦地回过身来,叫道:“师父!”窗子呀的一声开了,窗外站着一个中年女
子,尖尖的脸蛋,双眉修长,相貌甚美,只是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凶狠。

段正淳见到昔日的情人秦红棉突然现身,又是惊诧,又是喜欢,叫道:“红棉,
红棉,这几年来,我……我想得你好苦。”

秦红棉叫道:“婉儿出来!这等负心薄幸之人的家里,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见了师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凉了,道:“师父,他……他骗我,
说你是我妈妈,说他是我……是我爹爹。”秦红棉道:“你妈早已死了,你爹爹也
死了。”

段正淳抢到窗口,柔声道:“红棉,你进来,让我多瞧你一会儿。你从此别走
了,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秦红棉眼光突然明亮,喜道:“你说咱俩永远厮守在
一块,这话可是真的?”段正淳道:“当真!红棉,我没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红
棉道:“你舍得刀白凤么?”段正淳踌躇不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秦红棉道:
“你要是可怜咱俩这女儿,那你跟我就走,永远不许再想起刀白凤,永远不许再回
来。”

木婉清听着他二人对答,一颗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双眼泪水盈眶,望出
来师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她知道眼前这两人确是自己亲生父母,硬要
不信,也是不成。这几日来情深爱重、魂牵梦萦的段郎,原来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
哥,什么鸳鸯比翼,白头偕老的心愿,霎时间化为云烟。

只听段正淳柔声道:“只不过我是大理国镇南王,总揽文武机要,一天也离不
开……”秦红棉厉声道:“十八年前你这么说,十八年后的今天,你仍是这么说。
段正淳啊段正淳,你这负心薄幸的汉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间东边屋顶上拍拍拍三声击掌,西边屋顶也有人击掌相应。跟着高升泰和
褚万里的声音同时叫了起来:“有刺客!众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动。”

秦红棉喝道:“婉儿,你还不出来?”

木婉清应道:“是!”飞身跃进出窗外,扑在这慈母兼为恩师的怀中。

段正淳道:“红棉,你真的就此舍我而去吗?”说得甚是凄苦。

秦红棉语音突转柔和,说道:“淳哥,你做了几十年王爷,也该做够了。你随
我去吧,从今而后,我对你千依百顺,决不敢再骂你半句,打你半下。这样可爱的
女儿,难道你不疼惜么?”段正淳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道:“好,我随你去!”
秦红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来握。

忽然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师姊,你……你又上他当了。他哄得你
几天,还不是又回来做他的王爷。”段正浪心头一震,叫道:“宝宝,是你!你也
来了。”

木婉清侧过头来,见说话的女子一身绿色绸衫,便是万劫谷钟夫人、自己的师
叔‘俏药叉’甘宝宝。她身后站着四人,一是叶二娘,一是云中鹤,第三个是去而
复来的南海鳄神,更令她大吃一惊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誉,而南海鳄神的一只
大手却扣在他脖子里,似乎随时便可喀喇一响,扭断他的脖子。木婉清叫道:“段
郎,你怎么啦?”

段誉在床上养伤,迷迷糊糊中被南海鳄神跳进房来抱了出去。他本来就没中毒,
木婉清毒箭的厉害处在毒不在箭,小小箭伤,无足轻重,他一惊之下,神智便即清
醒,在暖阁窗外听到了父亲与木婉清、秦红棉三人的说话,虽然没听得全,却也揣
摸了个十之八九。他听木婉清仍叫自己为‘段郎’,心中一酸,说道:“妹子,以
后咱兄妹俩相亲相爱,那……那也是一样。”

木婉清怒道:“不,不是一样。你是第一个见了我脸的男人。”但想到自己和
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终究不能成亲,倘若世间有人阻挠她的婚事,尽可一箭射
杀,现下拦在这中间的却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权势,都是不
可挽回,霎时之间但觉万念俱灰,双足一顿,向外疾奔。

秦红棉急叫:“婉儿,你到那里去?”

木婉清连师父也不睬了,说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奔得更加快了。

王府中一名卫士双手一拦,喝问:“是谁?”木婉清毒箭射出,正中那卫士咽
喉。她脚下丝毫不停,顷刻间没入了黑暗之中。

段正淳见儿子为南海鳄神所掳,顾不向女儿到了何处,伸指便向南海鳄神点去。
叶二娘挥掌上拂,切他腕脉,段正淳反手一勾,叶二娘格格娇笑,中指弹向他手背。
刹那之间,两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头暗惊:“这婆娘恁地了得。”

秦红棉伸掌按住段誉头顶,叫道:“你要不要儿子的性命?”段正淳一惊住手,
知她向来脾气十分暴躁,对自己无配夫人刀白凤又是恨之入骨,说不定掌力一吐,
便伤了段誉的性命,急道:“红棉,我孩儿中了你女儿的毒箭,受伤不轻。”秦红
棉道:“他已服解药,死不了,我暂且带去。瞧你是愿做王爷呢,还是要儿子。”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终究是非拜我为师不可。”段正淳道:“红棉,
我什么都答允,你……你放了我孩儿。”

秦红棉对段正淳的情意,并不因隔得十八年而丝毫淡了,听他说得如此情急,
登时心软,道:“你真的……真的什么都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钟夫人
插口道:“师姊,这负心汉子的话,你又相信得的?岳二先生,咱们走吧!”

南海鳄神纵起身来,抱着段誉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已落在对面屋上,跟着砰砰
两声,叶二娘和云中鹤分别将两名王府卫士击下地去。

钟夫人叫道:“段正淳,咱们今晚是不是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虽知集王府中的人力,未必不能截下这些人来,但儿子落入了对方手中,
投鼠忌器,难以凭武力决胜,何况眼前这对师姊妹均与自己关系大不寻常,柔声道:
“宝宝,你……你也来和我为难么?”钟夫人道:“我是钟万仇的妻子,你胡说八
道的乱叫什么?”段正淳道:“宝宝,这些日子来,我常常在想念你。”钟夫人眼
眶一红,道:“那日知道段公子是你的孩儿之后,我心里……心里好生难过……”
声音也柔和起来。秦红棉叫道:“师妹,你也又要上他当吗?”钟夫人挽了秦红棉
的手,叫道:“好,咱们走。”回头道:“你提了刀白凤那贱人的首级,一步一步
拜上万劫谷来,我们或许便还了你的儿子。”

段正淳道:“万劫谷!”只见南海鳄神抱着段誉已越奔越远,高升泰和褚万里
等正四面拦截。段正淳叹了口气,叫道:“高贤弟,放他们去吧。”高升泰叫道:
“小王爷……”

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面说,一面飞身纵到高升泰身前,叫道:
“刺客已退,各归原位。”身形一幌,欺到钟夫人身旁,柔声道:“宝宝,你这几
年可好?”钟夫人道:“有什么不好?”段正淳反手一指,无声无息,已点中了她
腰门‘章门穴’。钟夫人猝不及防,便即软倒。段正淳伸左手揽住了她,假作惊慌,
叫道:“啊哟!宝宝,你怎……怎么啦?”

秦红棉不虞有诈,奔了过来,问道:“师妹,什么事?”段正淳‘一阳指’点
出,点中的一般是她腰间‘章门穴’。

秦红棉和钟夫人要穴被点,被段正淳一手一个搂住,不红而同的向他恨恨瞪了
一眼,均想:“又上了他当。我怎地如此胡涂?这一生中上了他这般大当,今日事
到临头,仍然不知提防。”段正淳道:“高贤弟,你内伤未愈,快回房休息。万里,
你率领人众,四下守卫。”高升泰和褚万里躬身答应。

段正淳挟着二女回入暖阁之中,命厨子、侍婢重开筵席,再整杯盘。

待众人退下,段正淳点了二女腿上环跳、曲泉两穴,使她们无法走动,然后笑
吟吟的拍开了二女腰间‘章门穴’。秦红棉大叫:“段正淳,你……你还来欺侮人……。”
段正淳转过身来,向两人一揖到地,说道:“多多得罪,我这里先行陪礼了。”秦
红棉怒道:“谁要你陪礼?快些放开我们。”

段正淳道:“咱们三人十多年不见了,难得今日重会,正有千言万语要说。红
棉,你还是这么急性子。宝宝,你越长越秀气啦,倒似比咱们当年在一起时还年轻
了些。”钟夫人尚未答话,秦红棉怒道:“你快放我走。我师妹越长越秀气,我便
越长越丑怪,你瞧着我这丑老太婆有什么好?”段正淳吧道:“红棉,你倒照照镜
子看,倘若你是丑老太婆,那些写文章的人形容一个绝色美人之时,都要说;‘沉
鱼落雁之容,丑老太婆之貌’了。”

秦红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顿足,却是腿足麻痹,动弹不得,嗔道:“这当
儿谁来跟你说笑?嘻皮笑脸的猢狲儿,像什么王爷?”烛光之下,段正淳见到她轻
颦薄怒的神情,回忆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动,走上前去在她颊上香了一下。
秦红棉上身却能动弹,左手拍的一声,清脆响亮的给他一记耳光。段正淳若要闪避
挡架,原非难事,却故意挨了她这一掌,在她耳边低声道:“修罗刀下死,做鬼也
风流!”

秦红棉全身一颤,泪水扑筱筱而下,放声大哭,哭道:“你……你又来说这些
风话。”原来当年秦红棉以一对修罗刀纵横江湖,外号便叫作‘修罗刀’,失身给
段正淳那天晚上,便是给他亲了下下面颊,打了他一记耳光,段正淳当年所说的正
便是那两句话。十八年来,这‘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十个字,在她心头耳边,
不知萦回了几千几万遍。此刻陡然间听得他又亲口说了出来。当真是又喜又怒,又
甜又苦,百感俱至。

钟夫人低声道:“师姊,这家伙就会甜言蜜语,讨人欢喜,你别再信他的话。”
秦红棉道:“不错,不错!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话。”这句话却是对着段正淳说的。

段正淳走到钟夫人身边,笑道:“宝宝,我也香香你的脸,许不许?”钟夫人
庄严道:“我是有夫之妇,决不能坏了我丈夫的名声。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时咬
断舌头,死在你的面前。”

段正淳见她神色凛然,说得斩钉截铁,倒也不敢亵渎,问道:“宝宝,你嫁了
怎么样的一个丈夫啊?”钟夫人道:“我丈夫样子丑陋,脾气古怪,武功不如你,
人才不如你,更没你的富贵荣华。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我也一心一意的待他。
我若有半分对不起他,教我甘宝宝天诛地灭,万劫不得超生。我跟你说,我跟他住
的地方叫作‘万劫谷’,那名字便因我这毒誓而来。”

段正淳不由得肃然起敬,不敢再提旧日的情意,口中虽然不提,但见到甘宝宝
白嫩的脸庞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唇樱红如昔,心中又怎能忘得了昔日的情意?
听她言语中对丈夫这么好,不由得一阵心酸,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宝宝,我没
福气,不能让你这般待我。本来……本来是我先识得你,唉,都是我自己不好。”

钟夫人听他语气凄凉,情意深挚,确不是说来骗人的,不禁眼眶又红了。

三人默然相对,都忆起了旧事,眉间心上,时喜时愁。

过了良久,段正淳轻轻的道:“你们掳了我孩儿去,却为了什么?宝宝,你那
万劫谷在那里?”

窗外忽然一个涩哑的嗓子说道:“别跟他说!”段正淳吃了一惊,心想:“外
边有褚万里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没声的欺了过来?”钟夫人脸色一沉,道:
“你伤没好,也来干什么了?”跟着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钟先生,请进吧!”
段正淳更是一惊,不由得面红过耳。

暖阁的帷子掀起,刀白凤走了进来,满面怒色,后面跟着个容貌极丑的汉子,
好长的一张马脸。

原来秦红棉赴姑苏行刺不成,反与爱女失散,便依照约定,南来大理,到师妹
处相会。姑苏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婆婆等全力追击木婉清,秦红棉落后了八九日
路程,倒是一路平安无事。来到万劫谷,问知情由,便与钟夫人一齐出来探访,途
中遇到叶二娘、南海鳄神和云中鹤‘三恶’。这‘三恶’是钟万仇请来向段正淳为
难的帮手,当下向钟夫人说起经过。南海鳄神投入段誉门下的丑事,那自然是不说
的。秦红棉一听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镇南王府之中,当即偕同前来。
 
钟万仇对妻子爱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后,坐立不安,心绪难宁,当
下顾不得创伤未愈,半夜中跟踪而来。在镇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凤忿忿而出,
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两人一言不合,便即动手。斗到酣处,刀白凤渐感不支,突
然一个黑衣人影从身旁掠过,掩面呜咽,却是木婉清。两人齐声招呼,木婉清不理
而去。

钟万仇叫道:“我去寻老婆要紧,没功夫跟你缠斗。”刀白凤道:“你到那里
去寻老婆?”钟万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贼家中。我老婆一见段正淳,大事不妙。”
刀白凤问道:“为什么大事不妙?”钟万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语,是个最会诱骗
女子的小白脸,老子非杀了他不可。”

刀白凤心想:“正淳四十多岁年纪,胡子一大把,还是什么‘小白脸’了?但
他风流成性,这马脸汉子的话倒不可不防。”问起他夫妇的姓名来历,原来他夫人
便是甘宝宝。她早知‘俏药叉’甘宝宝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这醋劲可就更加大
了,当即陪同钟万仇来到王府。

镇南王府四下里虽守卫森严,但众卫士见是王妃,自然不会阻拦,是以两人欺
到暖阁之下,无人出声示警。段正淳对秦红棉、甘宝宝师姊妹俩这番风言风语、打
情骂俏,窗外两人一一听入耳中,只恼得刀白凤没的气炸了胸膛。钟万仇听妻子以
礼自防,却是大喜过望。

钟万仇奔到妻子身旁,又是疼惜,又是高兴,绕着她转来转去,不住说:“宝
宝,多谢你,你待我真好。他若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过得好半晌,才想到妻
子穴道被服点,转头向段正淳道:“快,快解开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
儿子被你们掳了去,你回去放还我儿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钟万仇伸手在妻子腰间肋下又捏又拍,虽然他内功甚强,但段家‘一阳指’手
法天下独一无二,旁人无所措手,只累得他满额青筋暴起,钟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
又痒,腿上穴道却未解开半分。钟夫人嗔到:“傻瓜,别献丑啦!”钟万仇讪讪的
住手,一口气无处可出,大声喝道:“段正淳,跟我斗他妈的三百回合!”磨拳擦
掌,便要上前厮拚。

钟夫人冷冷的道:“段王爷,公子给南海鳄神他们掳了去,拙夫要他们放,这
几个恶人未必肯听。我和师姊回去,俟机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让他们难为了
公子。”

段正淳摇头道:“我信不过。钟先生,请回吧,领了我孩儿来,换你夫人回去。”

钟万仇大怒,厉声道:“你这镇南王府是荒淫无耻之地,我老婆留在这儿危险
万分。”段正淳脸上一红,喝道:“你再口出无礼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气。”

刀白凤进屋之后,一直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插口道:“你要留这两个女子在此,
端的是何用意?是为誉儿呢,还是为你自己?”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连你也不信我!”反手一指,点在秦红棉腰间,解开了
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钟夫人腰间点去。

钟万仇闪身拦在妻子之前,双手急摇,大叫:“你这家伙鬼鬼祟祟,最会占女
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这点穴功夫虽
然粗浅,旁人却也解救不得。时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双腿会有残疾。”钟万仇怒
道:“我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变了跛子,我把你的狗杂种儿子碎尸万
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却不许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
钟万仇无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谁叫你当初点了她的穴道?啊哟!不好!
你点我老婆穴道之时,她身子已给你碰过了。我要在你老身上也点上一指。”钟夫
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来胡说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话?”钟万仇道:“什么
好笑话的?我可不能吃这个大亏。”

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帷掀起,缓步走进一人,黄缎长袍,三绺长须,眉清目秀,
正是大理国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点了点头,身子微侧,凭空出指,往钟夫人胸
腹之间点去。钟夫人只觉得丹田上部一热,两道暖流通向双腿,登时血脉畅通,站
起身来。

钟万仇见他露了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满脸惊异之色,张大了口,一句话
也说不出来,实不信世间居然有这等不可思议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誉儿给他们掳了去啦。”保定帝点了点头,说道:“善阐
侯已跟我说了。淳弟,咱段氏子孙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们不
能扣人为质。”段正淳脸上一红,应道:“是!”保定帝这几句话光明磊落,极具
身份,言下之意是说:“你扣人为质,意图交换,岂非处坠大理段氏的名声?咱们
堂堂皇室子弟,怎能与几个草莽女子相提并论?”他顿了一顿,向钟万仇道:“三
位请便吧。三日之内,段家自有人到万劫谷来要人。”

钟万仇道:“我万劫谷甚是隐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说说路程方向?”
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询,自己却偏又不说,刁难他一下。

那知保定帝竟不理会,衣袖一挥,说道:“送客!”

钟万仇性子暴躁,可是在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却不由得手足无措,一听
他说‘送客’,便道:“好,咱们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没
一个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气冲冲的大踏步出房。

钟夫人一扯秦红棉的衣袖,道:“姐姐,咱们走吧。”秦红棉向段正淳望了一
眼,见他木然不语,不禁止心中酸苦,狠狠的向刀白凤瞪了一眼,低头而出。三人
一出房,便即纵跃上屋。

高升泰站在屋檐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钟万仇在屋顶上吐了一口唾沫,
忿然道:“假惺惺,装模作样,没一个好人!”一提气,飞身一间屋、一间屋的跃
进去,眼见将到围墙,他提气跃起,伸左足踏向墙头。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个人,
站在他本凝落足之处的墙上,宽袍缓带,正是送客的高升泰。此人本在钟万仇身后,
不知如何,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抢到了前面,看准了他的落足点抢先占住。

钟万仇人在半空,退后固是不能,转向亦已不得,喝道:“让开!”双掌齐出,
向高升泰击去。他想我这双掌之力足可开碑裂石,对方若是硬接,定须将他震下墙
去,就算对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转向站上他身旁墙头。眼见双掌便
要击上对方胸口,高升泰身子突向后仰,凌空使个‘铁板桥’,两足仍牢牢钉在墙
头,却已让开了双掌的扑击。

钟万仇一击不中,暗叫:“不好!”身子已从高升泰横卧的身上越过,这一着
失了先机,胸腹下肢,尽皆门户大开,变成了听由敌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升
泰居然并不乘机袭击,钟万仇双足落地,暗叫:“还好!”跟着钟夫人和秦红棉双
双越墙而出。

高升泰站直身子,转身一揖,说道:“恕不远送了!”钟万仇哼了一声,突觉
裤子向下直坠,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没有出丑,一摸之下,裤带已断,才知适才从
高升泰身上横越而过时,被人家伸指捏断了裤带。若不是对方手下留情,这一指运
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尸横就地了,心下又惊又怒,咳嗽一声,回头对准围墙
吐一口浓痰。拍的一声响,这口浓痰倒吐得既准且劲。

木婉清迷迷惘惘的从镇南王府中出来,段王妃刀白凤和钟万仇向她招呼,她听
而不闻,迳自掩面疾奔。只觉莽莽大地,再无一处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岭中乱闯乱
奔,直到黎明,只累得两腿酸软,这才停步,靠在一株大树之上,顿足叫道:“我
宁可死了!不要活了!”

虽有满腹怨愤,却不知去恨谁恼谁才好。“段郎并非对我负心薄幸,只因阴差
阳错,偏偏僻是我同父的哥哥。师父原来便是我的亲娘。这十多年来,母亲含辛茹
苦的将我抚养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够怪她……镇南王却是我的爹爹,虽然他对
我妈不起,但说不定其中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对我和颜悦色,极为慈爱,说道
我若有什么心愿,必当尽力使我如愿以偿。偏偏这个心愿他全然无能为力。妈不能
跟爹爹成为夫妻,定是刀白凤从中作梗,因此妈叫我杀她……但将心比心,我若嫁
了段郎,也决不肯让他再有第二个女人,何况刀白凤出家作了道姑,想来爹爹也很
对她不起,令她甚是伤心。我在玉虚观外射她两箭,她并不生气,在王府中又射她
两箭,伤了她的独生爱儿,她仍没跟我为难,看来……看来她也不是凶狠恶毒的女
子……”

左思右想,只是伤心,说道:“我要忘了段誉,从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说说
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无法做到,每当段誉俊美的脸庞、修长的身躯在脑海中
涌现,胸口就如被人打了一拳相似。过了一会,自解自慰:“我以后当他是哥哥,
也就是了。我本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现下爹也有了,妈也有了,还多了一个好
哥哥,正该快活才是。傻丫头,你又伤什么心了?”

然而情网既陷,柔丝愈缠愈紧,她在无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于那望穿秋
水之际,已然情根深种,再也无由自拔了。

只听轰隆、轰隆,奔腾澎湃的水声不断传来,木婉清万念俱绝,忽萌死志,顺
步循声瞳去,翻过一个山头,但见澜沧江浩浩荡荡的从山脚下涌过,她汉了一口长
气,寻思:“我只须涌身一跳,就再没什么烦恼了。”沿着山坡走到江边,朝阳初
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犹如镶了一层黄金一般,要是跳了下去,这般壮丽无比的
景色,还有别的许许多多好看东西,就都再也看不见了。

悄立江边,思涌如潮,突然眼角瞥处,见数十丈外一块岩石上坐得有人。只是
这人始终一动不动,身上又穿着青袍,与青岩同色,是以她虽在江边良久,一直没
有发觉。木婉清看了他几眼,心道:“多半是个死尸。”

她举手便即杀人,自也不怕什么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过去察看。见这青袍
人是个老者,长须垂胸,面目漆黑,一双眼睁大大的,望着江心,一霎也不霎。

木婉清道:“原来不是死尸!”但仔细看了一会,见这死尸双眼湛湛有神,脸
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觉气息若有若无,再摸准他
脸颊,却是忽冷清忽热,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时,只觉他一颗心似停似跳。她不禁大
奇,说道:“这人真怪,说他是死人,却像是活人。说他是活人吧,却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个声音说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来,却不见背后有人。江边尽是鹅卵大的乱石,放
眼望去,没处可以隐藏,而她明明一直瞧着那个怪人,声音入耳之时,并未见到他
动唇说话。她大声叫道:“是谁戏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烦了么?”退后两步,背向
大江,眼望三方。

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我确是活得不耐烦了。”木婉清这一惊非同小可,眼
前就只这个怪人,然而清清楚楚的见到他嘴唇紧闭,决不是他在说话。她大声喝问:
“谁在说话?”那声音道:“你自己在说话啊!”木婉清道:“跟我说话的人是谁?”
那声音道:“没有人跟你说话。”木婉清急速转身三次,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什
么也看不到。

这时已料定是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着胆子,伸手按住他嘴唇,问道:
“是你跟我说话么?”那声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丝毫不觉颤动,又问:
“明明有人跟我说话,为什么说没有人?”那声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
这世界上没有我了。”

木婉清陡然间只觉毛骨悚然,心想:“难道真的有鬼?”问道:“你……你是
鬼么?”那声音道:“你自己说不想活了,你要去变鬼,又为什么这样怕鬼?”木
婉清强道:“谁说我怕鬼?我是天不怕,地不怕!”那声音道:“你就怕一件事。”
木婉清道:“哼,我什么也不怕。”

那声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个丈夫,忽然变成了亲哥哥!”

这句话便如当头一记闷棍,木婉清双腿酸软,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的道:
“你是鬼,你是鬼!”那声音道:“我有个法子,能叫段誉变成不是你的亲哥哥,
又成为你的好丈夫。”木婉清颤声道:“你……你骗我。这是老天爷注定了的事,
变……变不来的。”那声音道:“老天爷该死,是混蛋,咱们不用理他。我有法子,
能叫你哥哥变成你的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懒,万念俱绝,这句话当真是天降纶音,虽是将信将疑,仍
急忙说道:“我要的,我要的!”那声音便不再响。

过了一会,木婉清道:“你是谁啊?让我见见你的相貌,成不成?”那声音道:
“你已瞧了我很久啦,还看不够么?”那声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唉!”
直到最后这声长叹,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满着闷郁之情。

木婉清更无怀疑,知道声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发出,问道:“你口唇不动,
怎么会说话?”那声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动不来的,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

木婉清所纪尚小,童心未脱,片刻之前还是满腹哀愁,这时听他说居然可以口
唇不动而说话,不由得大感有趣,说道:“用肚子也会说话,那可当真奇了。”青
袍客道:“你伸手摸摸我的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那青袍
客道:“我肚子在震动,你觉到了么?”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觉到他肚子随着声
音而波动起伏,笑道:“哈哈,真是古怪。”她不知这青袍客所练的乃是一门腹语
术,世上玩傀儡戏的会者甚多,只是要说得如他这般清楚明白,那就着实不易,非
有深湛内功者莫办。

木婉清绕着他身子转了几个圈子,细细察看,问道:“你嘴唇不会动,怎么吃
饭?”青袍客伸出双手,一手拉上唇,一手拉下唇将自己的嘴巴拉开,随即以左手
两根手指掌住,右手投了一块东西进口,骨哮一声,吞了下去,说道:“便是这样。”
木婉清叹道:“唉!真可怜,那不是什么滋味都辨不出来么?”这时发觉他面部肌
肉全部僵硬,眼皮无法闭上,脸上自更无喜怒哀乐之情,初见面时只道他是个死尸,
便是因此。

她恐惧之情虽消,但随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极大困难,无法解除,又如何能逆
天行事,将自己的亲哥哥变作丈夫?看来先前的一番说话只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
沉吟半晌,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缓缓迈步走开。只听那声音道:“我要叫段誉做
你丈夫,你不能离开我。”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几步,忽然停步,转身问道:
“你我素不相识,你怎知道我的心事?你……你识得段郎么?”

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双手衣袖中分别伸出一根细细的黑铁
杖,说道:“走吧!”左手铁杖在岩石上一点,已然纵身而起,轻飘飘的落在丈许
之外。木婉清见他双足凌空,虽只一根铁杖支地,身子却是平稳之极,奇道:“你
的两只脚……”青袍客道:“我双足残废已久。好了,从今以后,我的事你不许再
问一句。”

木婉清道:“我要是再问呢?”四个字刚出口,突然间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原来青袍客快若飘风般欺了过来,右手铁杖在她膝弯连点,跟着一杖击下,只打得
她双腿痛入骨髓,“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青袍客又是铁杖连点,解开了她穴道,
手法之快,真是匪夷所思。木婉清一跃而起,怒道:“你这人如此无礼!”扣住袖
中短箭,便欲发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记屁股。你射我十箭,我便打你十记。
不信就试试。”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是射得中,当场便要了他性命,怎么还能
打我?这人神通广大,武功比南海鳄神还高,多半射他不中,当场便要了他性命,
怎么还能打我?这人神通广大,武功比南海鳄神还高,多半射他不中。看来这人说
得出做得到,当真打我屁股,那可糟糕。”只听他说道:“你不敢射我,那就乖乖
的听我吩咐,不得有违。”木婉清道:“我才不乖乖的听你吩咐呢!”口中这么说,
右手却放开了发射短箭的机括。
 
青袍客两根细细铁杖代替双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身后,只见他每根铁
杖都有七八尺长,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长了一倍有余。木婉清提气疾追,勉强
方能跟上。青袍客上山过岭,如行平地,却不走山间已有的道路,不论是何乱石荆
棘,铁杖一点便迈步而前,这一来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摆被荆刺撕成一片一片,
却也毫不抱怨示弱。

翻过几个山头,远远望见一座黑压压的大树林。木婉清心道:“到了万劫谷来
啦!”问道:“咱们到万劫谷去干么?”青袍客转过身来,突然铁杖飞出,飕的一
下,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记,说道:“你再罗唆不罗唆?”依着木婉清向来的性儿,
虽然明知不敌,也决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隐隐觉得,这青袍客本领如此
高强,或许真能助自己达成心愿,当下只道:“姑娘可不是怕你,暂且让你一让。”

青袍客道:“走吧!”他却不钻树洞,绕道山谷旁斜坡,走向谷后。他对谷中
途径竟是十分熟识,木婉清几次想问,怕他挥杖又打,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只见
他左转右转,越走越远,深入谷后。木婉清到万劫谷来见师叔甘宝宝时,在谷中曾
住了数日,此时青袍客带着她所到之处,她却从未来过,没料想万劫谷中居然还有
这等荒凉幽僻的所在。

行出数里,进了一座大树林中,四周都是是参天古木,当日阳光灿烂,林中却
黑沉沉地宛如黄昏,越走树林越密,到后来须得侧身而行。再行出数十丈,只见前
面一株株古树互相挤在一起,便如一堵大墙相似,再也走不过去。青袍客左手铁杖
伸出,靠在她背上一挥,木婉清身不由主的腾身而起,越过了树墙。木婉清无此能
耐,老老实实的钻过大树枝叶,在树墙彼侧跳下地来。

只见眼前一大片空地,中间孤零零的一间石屋。那石屋模样甚是奇怪,以一块
块千百斤重的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一座小山,露出了一个山洞般的门口。青
袍客喝道:“进去!”木婉清向石屋内望去,黑黝黝的不知里面藏着什么怪物,如
何敢贸然走进?突觉一只手掌按到了背心,急待闪避,青袍客掌心劲力已吐,将她
推进屋去。

她左掌护身,使招‘晓风拂柳’,护住面门,只怕黑暗中有什么怪物来袭,只
听得轰隆一声,屋门已被什么重物封住。她大吃一惊,抢到门口伸手去推时,着手
处粗糙异常,原来是一块花岗巨岩。

她双臂运劲,尽力推出,但那巨岩纹丝不动。木婉清奋力又推,当真便如蜻蜓
撼石柱一般,那里动摇得了,她大声急叫:“喂,你关我在这里干什么?”只听那
青袍客道:“你求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吗?”声音从巨岩边上的洞也中透进来,倒
听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见巨岩堵住屋门,岩边到处露出空隙,有的只两
三寸宽,有的却有尺许,但身子万万钻不出去。

木婉清大叫:“放我出来!放我出来!”外面再无声息,凑眼从孔穴中望将出
去,遥见青袍客正跃在高空,有如一头青色大鸟般越过了树墙。

她回过身来,睁大眼睛,只见屋角中有桌有床,床上有一人坐着,她又是一惊,
叫道:“你……你……”

那人站起身来,走上两步,叫道:“婉妹,你也来了?”语音中充满着惊喜,
原来竟是段誉。

木婉清在绝望中乍见情郎,欢喜得几乎一颗心停了跳动,扑将上去,投在他怀
里。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誉隐约见她脸色惨白,两滴泪水夺眶而出,心下甚是怜惜,
紧紧搂住了她,见她两片樱唇微颤,忍不住低头便吻了下去。两人四唇甫接,同时
想起:“咱俩是兄妹,决不可这样。”身子都是一震,立即放开缠接着的双臂,各
自退后。两人背靠石室的一壁,怔怔对视。木婉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段誉柔声安慰:“婉妹,这是上天命中注定,你也不必难过。我有你这样一个
妹子,甚是欢喜。”木婉清连连顿足,哭道:“我偏要难过,我偏不欢喜!你心中
欢喜,你就好没良心。”段誉叹道:“那有什么法子?当初我没遇到你,那就好了。”

木婉清道:“又不是我想见你的。谁叫你来找我?我没你报讯,也不见得就死
在人家手里。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老大不痛快,害得我师父变成了我
妈妈,害得你爹爹成为我的爹爹,害得你自己变成我的哥哥!我不要,我通统不要。
你害得我关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段誉道:“婉妹,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咱们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清
道:“我不逃出去,我死在这里也好,死在外边也好,都是一样。我不出去!我不
出去!”她刚才还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会儿便又大叫“我不出去”。段誉
知她心情激动,一时无可理喻,当下不再说话。

木婉清发了一阵脾气,见他不理,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段誉道:“你
要我说什么?”木婉清道:“你说你在这儿里干什么?”段誉道:“我徒儿捉了我
来……”木婉清奇道:“你的徒儿?”但随即记起,不由得破涕为笑道:“你就该
摆起师父架子,叫他放你啊。”段誉道:“我说过何止一次,架子也摆得着实不小,
但他说只有我反过来拜他为师,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是你的架子摆
得不像。”段誉叹道:“或许便是如此,婉妹,你又是给谁捉了来的?”木婉清于
是将那青袍客的事简略一说,但自己要他‘将哥哥变成丈夫’这一节,却省了不提。
段誉听说这人嘴唇不会动,却会腹中说话,双足残废而奔行如飞,不禁大感有趣,
不住追问详情,啧啧称异。

两人说了良久,忽听得屋外喀的一响,洞孔中塞外进一只碗来,有人说道:
“吃饭吧!”段誉伸手接过,见碗中是烧得香喷喷的一碗红烧肉,跟着又递进十个
馒头。段誉将菜肴馒头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说食物里有没有毒药?”木婉清
道:“他们要杀咱俩,再也容易不过,不必下毒。”

段誉心想不错,肚子也实在饿了,说道:“吃吧!”将红烧肉夹在馒头之中,
先递给木婉清,然后自己吃了起来。外边那人道:“吃完后将碗儿抛出来,自会有
人收取。”说罢迳自去了。木婉清从洞中望出去,见那人攀援上树,从树墙的另一
面跳了下去,心想:“这送饭的身手寻常。”走到段誉身边,和他同吃夹着红烧肉
的馒头。

段誉一面吃,一面说道:“你不用担心,伯父和爹爹定会来救咱们。南海鳄神、
叶二娘他们武功虽高,未必是我爹爹的敌手。我伯父倘若亲自出马,那更如风扫落
叶,定然杀得他们望风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过是大理国的皇帝而已,武
功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不信他能敌得过那青袍怪人。他多半是带领几千铁甲骑兵,
攻打进来。”段誉连连摇头,道:“不然,不然!我段氏先祖原是中原武林人士,
虽在大理得国称帝,决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规矩。倘然仗势欺人,倚多为胜,大理
段氏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

木婉清道:“嗯,原来你家中的人做了皇帝、王爷,却不肯失了江湖好汉的身
份。”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时常言道,这叫做为人不可忘本。”木婉清哼了一
声,道:“呸!嘴上说得仁义道德,做起事来就卑鄙无耻。你爹爹既有了你妈妈,
为什么又……又对我师父不起?”段誉一怔,道:“咦!你怎样可骂我爹爹!我爹
爹不就是你的爹爹么?再说,普天下的王公贵胄,那一个不是有几位夫人?便有十
个八个夫人,也不打紧啊。”

其时方当北宋年间,北为契丹、中为大宋、西北西夏、西南吐蕃、南为大理。
五国王公,除正妻外无不广有姬妾,多则数十人,少则三四人,就算次一等的侯伯
贵官,也必有姬人侍妾。自古以来,历朝如此,世人早已视作理所当然。

木婉清一听,心头升起一股怒火,重重一掌打去,正中他右颊,拍的一声,清
脆响亮,只打得他目瞪口呆,手中咬去了一半的馒头也掉在地下,只道:“你……
你……”木婉清怒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多娶妻室,就是没良心。一个人三心
两意,便是无情无义。”段誉抚摸着肿起的面颊,苦笑道:“我是你兄长,你做妹
子的,不可对我这般无礼。”木婉清胸中郁怒难宣,提掌又打了过去。

这一次段誉有了防备,脚下一错,使出‘凌波微步’,已闪到了她身后。木婉
清反手一掌,段誉又已躲开。石室不过丈许见方,但‘凌波微步’实是神妙之极,
木婉清出掌越来越快,却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气恼,突然‘哎哟’一声,假
意摔倒,段誉惊道:“怎么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清软洋洋的靠在他身上,左
臂勾住他脖子,蓦地里手臂一紧,笑道:“你还逃得了么?”右掌拍的一下,清脆
之极的在他左颊上打了一掌。

段誉吃痛,只叫了一声“啊”,突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急速上升,霎时间血脉贲
张,情欲如潮,不可遏止,但觉搂在怀里的姑娘娇喘细细,幽香阵阵,心情大乱,
便往她唇上吻去。

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时全身酸软。段誉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伸手解开
了她的一个衣扣。木婉清低声说:“你……你是我亲哥哥啊!”段誉神智虽乱,这
句话却如晴天一个霹雳,一呆之下,急速放开了她,倒退三步,双手左右开弓,拍
拍拍拍,重重的连打自己四个嘴巴,骂道:“该死,该死!”

木婉清见他双目如血,放出异光,脸上肌肉扭动,鼻孔不住一张一缩,惊道:
“啊哟!段郎,食物中有毒,咱俩着了人家道儿!”

段誉这时全身发滚,犹如在蒸笼中被人蒸焙相似,听得木婉清说食物中有毒,
心下反而一喜:“原来是毒药迷乱了我的本性,致想对婉妹作乱伦之行,倒不是我
枉读了圣贤书,突然丧心病狂,学那禽兽一般。”

但身上实是热得难忍,将衣服一件件的脱将下来,脱到只剩一身单衣单裤,便
不再脱,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强自克制那心猿意马。他服食了‘莽牯朱蛤’,
本已万毒不侵,但红烧肉中所混的并非伤人性命的毒药,而是激发情欲的春药。男
女大欲,人之天性,这春药只是激发人人有生俱来的情欲,使之变本加厉,难以自
制。‘莽牯朱蛤’的剧毒以毒攻毒,能除万毒,这春药却非毒物,‘莽牯朱蛤’对
之便无能为力了。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烦躁炽热,到后来忍无可忍,也除下外裳。

段誉叫道:“你不可再脱,背脊靠着石壁,当可清凉些。”

两人都将背心靠住石壁,背心虽然凉了,但胸腹四肢、头脸项颈,却没处不是
热得火滚。段誉见木婉清双颊如火,说不出的娇艳可爱,一双眼水汪汪地,显然只
想扑到自己的怀中来,他想:“此刻咱们决心与药性相搞,但人力有时而尽,倘若
做出乱伦的行迳来,当真丢尽了段家的颜面,百死不中以赎此大罪行。”说道:
“你给我一枝毒箭。”

木婉清道:“干什么?”段誉道:“我……我如果抵挡不住药力,便一箭戳死
自己,免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给你。”两人却都不知箭上的毒性其实已害
他不死。段誉道:“你答允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么?”段誉道:“我只要
伸手碰到你身子,你便一箭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允。”段誉道:“求求
你,答允了吧。我大理段氏数百年的清誉,不能在我手里坏了。否则我死之后,如
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忽听得石室外一个声音说道:“大理段氏本来是了不起的,可是到了段正明手
上,口中仁义道德,用心却如狼心狗肺,早已全无清誉之可言?”

段誉怒道:“你是谁?胡说八道。”木婉清低声道:“他便是那个青袍怪人。”

只听那青袍客说道:“木姑娘,我答允了你,叫你哥哥变作你的丈夫,这件事
包在我身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你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
干?”青袍客道:“那碗红烧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阴阳和合散’,服食之
后,若不是阴阳调和,男女成为夫妻,那便肌肤寸裂、七孔流血而死。这和合散的
药性,一天厉害过一天,到得第八天上,凭你是大罗金仙,也难抵挡。”

段誉怒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何以合这毒计害我?你要我此后再无面目做人,
叫我伯父和父母终身蒙羞,我……宁可死一百次,也决不干那无耻乱伦之行。”

那青袍客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伯父却和我仇深似海。段正明、段正淳这
两个小子终身蒙羞,没面目见人,那是再好不过,妙极,妙极!嘿嘿,嘿嘿!”他
嘴不能动,笑声从喉头发出,更是古怪难听。

段誉欲再辩说,一斜眼间,见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脸庞、芙蓉初放般的身子,
一颗心怦怦猛跳,几乎连自己心跳的声音也听见了,脑中一阵胡涂,便想:“婉妹
和我本有婚姻之约,倘若不是两人同回大理,又有谁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妹?这是
上代阴差阳错结成的冤孽,跟咱两个又有什么相干?”想到此处,颤巍巍的便站起
身来,只见木婉清手扶墙壁,也正慢慢站起,突然间心中如电光石火般的一闪:
“不可,不可!段誉啊段誉,人兽关头,原只一念之差,你今日倘若失足,不但自
己身败名裂,连伯父和父亲也给你陷了。”当即大声喝道:“婉妹,我是你的亲哥
哥,你是我亲妹子,知道么?你懂不懂易经?”

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听他突作此问,便道:“什么易经?我不懂。”段誉道:
“好!我来教你,这易经之学,十分艰深,你好好听着。”木婉清奇道:“我学来
干什么?”段誉道:“你学了之后,大有用处。说不定咱二人便可凭此而脱困境。”

他自觉欲忘如狂,当此人兽关头,实是千钧一发,要是木婉清扑过来稍加引诱,
堤防非崩缺不可,是以想到要教她易经。只盼一个教,一个学,两人心有专注,便
不去想那男女之事,说道:“易经的基本,在于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四象生八卦。你知道八卦的图形么?”木婉清道:“不知道,烦死啦!段郎,你过
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道:“我是你哥哥,别叫我段郎,该叫我大哥。我把八卦图形的歌诀说给
你听,你要用心记住。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况上
缺,巽下断。”木婉清依声念了一遍,问道:“水盂饭碗的,干什么?”段誉道:
“这说的是八卦形状。要知八卦的含义,天地万物,无所不包,就一家人来说吧,
乾为父,坤为母,震是长子,巽是长女……咱俩是兄妹,我是‘震’卦,你就是
‘巽’卦了。”

木婉清懒洋洋的道:“不,你是乾卦,我是坤卦,两人结成夫妻,日后生儿育
女,再生下震卦、巽卦来……”段誉听她言语滞涩娇媚,不由得怦然心动,惊道:
“你别胡思乱想,再听我说。”木婉清道:“你……你坐到我身边来,我就听你说。”

只听那青袍客在屋外说道:“很好,很好!你两人成了夫妻,生下儿女,我就
放你们出来。我不但不杀你们,还传你二人一身武功,教你夫妻横行天下。”段誉
怒道:“到得最后关头,我自会在石壁上一头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孙,宁死不辱,
你想在我身上报仇,再也休想。”青袍客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
你们倘若自寻死路,我将你们二人的尸体剥得赤条条地,身上一丝不挂,写明是大
理段正明的侄儿侄女,段正淳的儿子女儿,私下奸通,被人撞见,以致羞愤自杀。
我将你二人的尸身用盐淹了,先在大理市上悬挂三日,然后再到汴梁、洛阳、临安、
广州去示众。”

段誉怒极,大声喝道:“我段家到底怎样得罪了你,你要如此恶毒报复?”

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说给你这小子听?”说了这两句话,从此再无
声息。

段誉情知和木婉清多说一句话,便多一分危险,面壁而坐,思索‘凌波微步’
中一步步复杂的步法,昏昏沉沉的过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婉妹
美丽十倍,我若要娶妻,只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这才不枉了。”迷糊之中转过头来,
只见木婉清的容颜装饰,慢慢变成了石洞中的玉像,段誉大叫:“神仙姊姊,我好
苦啊,你救救我!”跪倒在地,抱住了木婉清的小腿。

便在此时,外边有人说道:“吃晚饭啦!”递进一根点燃了的红烛来。那人笑
道:“快接住!洞房春宵,怎可没有花烛?”

段誉一惊站起,烛光照耀之下,只见木婉清媚眼流波,娇美不可名状。他一口
将烛火吹熄,喝道:“饭中有毒,快拿走,咱们不吃。”

那人笑道:“你早已中了毒啦,份量已足,不必再加。”将饭菜递了进来。

段誉茫然接过,放在桌上,寻思:“人死之后,一了百了,身后是非,如何能
管得?”转念又想:“爹娘和伯父对我何等疼爱,如何能令段门贻笑天下?”

忽听木婉清道:“段郎,我要用毒箭自杀了,免得害你。”段誉叫道:“且慢!
咱兄妹便是死了,这万恶之徒也不肯放过咱们。此人阴险毒辣,比之吃小儿的叶二
娘、挖人心的南海鳄神还要恶毒!不知他到底是谁?”

只听得那青袍客的声音说道:“小子倒也有点见识。老夫位居四大恶人之首,
‘恶贯满盈’便是我!”
 
第八章 虎啸龙吟


镇南王府暖阁之中,善阐侯高升泰还报,钟万仇夫妇及秦红棉已离府远去。镇
南王妃刀白凤挂念爱子,说道:“皇上,那万劫谷的所在,皇上可知道么?”保定
帝段下明道:“万劫谷这名字,今日不是首次听见,但想来离大理不无。”刀白凤
急道:“听那钟万仇之言,似乎这地方甚是隐秘,只怕不易寻找。誉儿若是在敌人
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誉儿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的险恶,让他多经历一
此艰难,磨练磨练,于他也未始没有益处。”刀白凤心下甚是焦急,却已不敢多说。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来,犒劳犒劳咱们。”段正淳道:
“是!”吩咐下去,片刻间便是满席的山珍海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饮。

大理是南鄙小邦,国中百夷杂处,汉人为数无多,镇南王妃刀白凤便是摆夷人。
国人受中原教化未深,诸般朝仪礼法,本就远较大宋宽简。保定帝更为人慈和,只
教不是在朝迁庙堂之间,一向不喜拘礼,因此段正淳夫妇与高升泰三人便坐在下首
相陪。

饮食之间,保定帝绝口不提适才事情。刀白凤双眉紧蹙,食而不知其味。将到
天明,门外侍卫禀道:“巴司空参见皇上。”段正明道:“进来!”门帷掀起,一
个又瘦又矮的黑汉子走了进来,躬身向保定帝行礼,说道:“启禀皇上:那万劫谷
过善人渡后,经铁索桥便到了,须得自一株大树的树洞察中进谷。”

刀白凤拍手笑道:“早知有巴司空出马,那有寻不到敌人巢穴之理?我也不用
担这半天心啦。”那黑汉子微微躬身,道:“王妃过奖。巴天石愧不敢当。”

这黑瘦汉子巴天石虽然形貌猥崽,却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物,曾为保定帝立
下不少功劳,目下在大理国位居司空。司徒、司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迁中极为
尊荣。巴天石武功卓绝,其擅长轻功,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敌人的驻足之地,他
暗中跟踪钟万仇一行,果然查到万劫谷的所在。

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个饱,咱们这便出发。”巴天石深度知皇上
不喜人对他跑拜,对臣子爱以兄弟朋友称呼,倘若臣下过份恭谨,他反要着恼,当
下答应一声,捧起饭碗便吃。他滴酒不饮,饭食量却大得惊人,片刻间便连吃了八
大碗饭。段正淳、高升泰和他相交日久,自也不以为异。

巴天石一吃完,站起身来,伸衣袖一抹嘴上的没腻,说道:“臣巴天石引路。”
当先走了出去。保定帝、段正淳夫妇、高升泰随后鱼贯而出。出得镇南王府,只见
褚古傅朱四大护卫已牵了马匹在门外侍候,另有数十名从人捧了保定帝等的兵刃站
在其后。

段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国,数百年来不失祖宗遗风。段正明、正淳兄弟
虽富贵无极,仍常微服了游,遇到武林中人前来探访或是寻仇,也总是按照武林规
矩对待,从不摆脱皇室架子。是以保定帝这日御驾亲征,众从人都是司空见惯,毫
不惊扰。自保定帝以下,人人均已换上了常服,在不识者眼中,只道是缙绅大户带
了从人出游而已。

刀白凤见巴天石的从人之中,有二十几名带着大斧长锯,笑问:“巴司空,咱
们去做木匠起大屋吗?”巴天石道:“锯树拆屋。”



一行人所乘者是骏马,奔行如风,未到日中,已抵万劫谷外的树林。巴天石指
挥从人,将挡路的大树一一砍开锯倒。来到谷口,保定帝指着那株漆着‘姓段者入
此谷杀无赦’的大树,笑道:“这万劫谷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段正淳却
知钟万仇是怕自己进谷去探访甘宝宝,向妻子斜目瞧去,见她只是冷清笑。

四名汉子提着大斧抢上,片刻之间那株数人合抱的大树砍倒了。

巴天石命众人牵马在谷口相候。

褚、古、傅、朱四大卫护当先而行,其后是巴天石与高升泰,又其后是镇南王
夫妇,保定帝走在最后。进得万劫谷后,但见四下静悄悄地,无人出迎。巴天石按
照江湖规矩,手持段正明、段正淳两兄弟的名帖,大踏步来到正屋之前,朗声说道:
“大理国段氏兄弟,前来拜会钟谷主。”

话声甫毕,左侧树丛中突然窜出一条长长的人影,迅捷无伦的扑到,伸手向巴
天石手中的名帖抓来。巴天石向右错出三步,喝道:“尊驾是谁?”那人正是‘穷
凶极恶’云中鹤,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巴天石扑去。巴天石见他轻功异常了
得,有心要跟他较量较量,当下又向前抢出三步。云中鹤跟着追了三步。巴天石发
足便奔,云中鹤随后追去。一个矮,一个高,霎时之间在屋外绕了三个圈子。云中
鹤步幅奇大,但巴天石一跳一跃,脚步起落却比他快得多,两人之间始终相距数尺。
云中鹤固然追他不到,巴天石却也避他不脱。两人一向者自负轻功天下无匹,此刻
陡然间遇上劲敌,均是心下暗惊。两人越奔越快,衣襟带风,发出呼呼声响,虽只
两人追逐,旁人看来,便是五六人绕圈而行一般。到得后来,两人相距渐远,变成
了绕屋奔跑,已不知云中鹤在追巴天石,还是巴天石在追云中鹤。倘若巴天石追到
了云中鹤背后,这场轻功的比试,自然是他胜了,但云中鹤猛地发劲,又将巴天石
抛落数丈。

只听得呀一声,大门打开,钟万仇走了出来。巴天石中下不停,暗运内劲,右
手一送,名帖平平向钟万仇飞了过去。

钟万仇伸手接住,怒道:“姓段的,你既按江湖规矩前来拜同,干么毁我谷门?”

褚万里喝道:“皇上至尊,岂能钻你这树洞地道?”

刀白凤一直悬念爱子,忍不住问道:“我孩儿呢?你们将他藏在那里?”屋中
忽又跃出一个女子,尖声道:“你来得迟了一步。这姓段的小子,我们将他开膛破
肚,喂了狗啦!”她双手各持一刀,刀身细如柳叶,发出蓝印印的光芒,正是见血
即毙的修罗刀。

这两个女子十八刀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结下极深的怨仇。刀白凤明知秦红棉所
言非实,但听她将自己独生爱子说得如此惨酷,旧恨新怒,一齐迸发,冷冷的道:
“我是问钟谷主,谁来跟下贱女人说话,没的玷辱了自己身份。”蓦地里当当两声
响,秦红棉双刀齐出,快如飘风般近前,向她急砍两刀。这‘十字斫’是她成名绝
技,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汉曾丧在她修罗双刀这毒招之下。刀白凤抽出拂麈,及时格
开,身形转处,拂麈尾点向她后心。

段正淳好生尴尬,一个是眼前爱妻,一个是昔日情侣。他对刀白凤钟情固深,
对秦红棉却也是旧恩难忘,但见两女一动上手便是生死相搏的招数,不论是谁受伤,
自己都是终生之恨,喝道:“且慢动手!”斜身欺近,拔出长剑,要格开两人兵刃。

钟万仇一见到段正淳便是满肚子怒火,呛啷啷大环刀出手,向他迎头砍去。褚
万里道“不劳王爷动手,待小人料理了他。”铁杆挥出,戮向钟万仇的头颈。他原
来的铁杆被叶二娘拗断了,此时所使是赶着新铸的。钟万仇骂道:“我早知姓段的
就只仗着人多势众。”

段正淳笑道:“万里退下,我正要见识见识钟谷主的武功。”长剑挺出,弹开
褚万里的铁杆,顺势从钟万仇大环刀的刀背上掠下,直削他手指。这一招弹、掠、
削三式一气呵成,中间直无半分变招痕。钟万仇一惊:“这段贼剑法好生凌厉。”
登时收起怒火,横刀宁住门户,强敌当前,已不敢浮嚣轻忽。

段正淳挺剑疾刺,钏万仇见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向后跃进开三步。段正淳只
求他不过来纠缠,闪身抢到刀白凤和秦红棉身近,只见秦红棉刀法已微见散乱,刀
白凤步步进逼。蓦地里嗤嗤嗤连响,秦红棉接连射出三枝毒箭。她这短箭形状和木
婉清所发的一模一样,手法却高明得多,三枝箭分射左右中三个方位,教对方绝难
闪避。刀白凤纵身高,跃,三枝短箭都从她脚底飞过,不料她身子尚在半空,又有
三枝箭射来,第一枝射她小腹,第二枝射向她双足之间,第三枝却是对准了她足。
底。其时刀白凤无法再向上跃进,身子落下来时。三枝箭正好射中她头、胸、腹三
处,实是毒辣之极。

刀白凤心下惊惶,拂麈急掠,卷开了第一枝毒箭,身子急速落下,眼看第二枝、
第三枝箭对准了胸膛、小腹射到,已万难闪避挡格,突然眼前白光急闪,一柄长剑
自下而上的在她面前掠过,将这两枝短箭斩为四截,同时有人幌身挡在她的身前,
正是段正淳抢过来救了她性命。倘若他出剑稍在不准,斩不到短箭,那么这两枝短
箭势必钉在他身上。

这一下刀白凤和秦红棉都是吓得脸色惨白,心中怦怦乱跳。刀白凤叫道:“我
不领你的情!”闪身绕过丈夫,挥拂麈向秦红棉抽去。她恨极秦红棉手段阴毒,拂
麈上招数快极,斜扫直击,教对方再也缓不出手来发射毒箭。秦红棉适才这两箭险
些射中段正淳,又见他不顾性命的相救妻子,偏心已极,惊慌中又加上气苦,登时
挡不住拂麈的急攻。刀白凤拂麈一招‘凤栖于梧’,向她头顶击落,秦红棉急向右
闪,刀白凤左掌正好同时击出,眼见便可正中秦红棉胸口,立时便要打得好狂吐鲜
血。手掌亢她胸口沿有半尺,忽然旁边一只男子手掌伸过来一带,将她这一掌掠开
了,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说道:“凤凰儿,别这么狠!”

秦红棉一怔,怒道:“什么凤凰儿,孔雀儿,叫得这般亲热!”左手刀向段正
淳肩头砍落。刀白凤也正恼丈夫相救情妇,格开自己势在必中的一招,挥拂麈向他
脸上扫去。

二女同时出手,同时见到对方向段正淳攻击,齐叫:“啊哟!”同时要回护郎
君。刀白凤拂麈转向,去挡格修罗刀;秦红棉飞足向刀白凤踢去,要她收转拂麈。

段正淳斜身一闪,砰的一声,秦红棉这一脚重重踢中在他屁股上。刀白凤怒道:
“你干么踢我丈夫?”秦红棉道:“段郎,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很疼吗?”段
正淳装腔作势,大叫:“哎唷,哎唷!踢死我啦!”蹲下身来。

钟万仇瞧出便宜,举刀搂头向段正淳劈落。刀白凤叫道:“住手!”秦红棉叫
道:“打他!”拂麈与修罗刀齐向钟万仇攻去。钟万仇只得回刀招架,大叫:“姓
段的臭贼,你这老白脸,靠女人救你性命,算什么好汉?”段正淳哈哈大笑,倏地
跃起,刷刷刷三剑,只逼得钟万仇踉跄倒退。秦红棉一怔,怒道:“你没受伤,装
假!”刀白凤也道:“这家伙最会骗人,你怎能信他了?”秦红棉叫道:“看刀!”
刀白凤叫道:“打他!”这一次二女却是联手向段正淳进攻。

保定帝见兄弟跟两个女人纠缠不清,摇头暗笑,向褚万里道:“你们进去搜搜!”
褚万里应道:“是!”

褚、古、傅、朱四人奔进屋门。古笃诚左足刚跨过门槛,突觉头顶冷风飒然。
他左足未曾踏实,右足跟一点,已倒退跃进出,只见一片极薄极阔的刀刃从面前直
削下去,相距不过数寸,只要慢得顷刻,就算脑袋幸而不致一分为二,至少鼻子也
得削支了。古笃诚背上冷汗直流,看清楚忽施暗袭的是个面貌俊秀的中年女子,正
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她这薄刀作长方形,薄薄的一片,四周全是锋利无比,她
抓着短短的刀柄,略如挥舞,便卷成一圈圆光。古笃诚起初这一惊着实厉害,略一
定神,大喝一声,挥起板斧,便往她薄刀上砍去。叶二娘的薄刀不住旋转,不敢和
板斧这等沉重的兵刃相碰。古笃诚使出七十二路乱披风斧法,双斧直上直下的砍将
过去。叶二娘阴阳怪气,说几句调和侃的言语。朱丹臣见她好整以暇,刀法却诡异
莫测,生怕时候一长,古笃诚抵敌不住,当即挺判官双笔上前夹击。

其时巴天石子和云中鹤二人兀自在大兜圈子,两人轻功相若,均知非一时三刻
能分胜几,这时所较量者已是内力高下。巴天石奔了这百余个圈子,已知云中鹤的
下盘功夫飘逸有余,沉凝不中,不如自己一弹一跃之际行有余力,只消陡然停住,
击他三掌,他势必抵受不住。但巴天石一心要在轻功上考较他下去,不愿意以拳脚
步功夫取胜,是以仍是一股劲儿的奔跑。

忽听得一人粗声骂道:“妈巴羔子的,吵得老子睡不着觉,是那儿来的兔崽子?”
只见南海鳄神手持鳄嘴剪,一跳一跳的跃近。

傅思归喝道:“是你师父的爹爹来啦!”南海鳄神喝道:“什么我师父的爹爹?”
傅思归指着段正淳道:“镇南王是段公子的爹爹,段公子是你的师父,你想赖么?”
南海鳄神虽然恶事多为,却有一椿好处,说过了的话向来作数,一闻此言,气得脸
色焦黄,可不公然否认,喝道:“我拜会我的师父,跟你龟儿子有什么相干?”傅
思归笑道:“我又不是你儿子,为什么叫我龟儿子?”

南海鳄神一怔,想了半天,才知他是绕着弯儿骂自己为乌龟,一想通此点,哇
哇大叫,鳄嘴剪拍拍拍的向他夹去。此人头脑迟钝,武功可着实了得,鳄嘴剪中一
口森森白牙,便如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傅思归一根熟铜棍接得三招,便觉双臂酸
麻。褚万里长杆一扬,杆上连着的钢丝软鞭荡出,向南海鳄神脸上抽去,南海鳄神
掏出鳄尾鞭挡开。

保定帝眼看战局,己方各人均无危险,对高升泰道:“你在这儿掠阵。”

高升泰道:“是!”负手站在一旁。

保定帝走进屋中,叫道:“誉儿,你在这里么?”不听有人回答。他推开左边
厢房门,又叫道:“誉儿,誉儿!”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从门背后转了出来,
脸色惊慌,问道:“你……你是谁?”保定帝道:“段公子在那里?”那少女道:
“你找段公子干什么?”保定帝道:“我要救他出来!”

那少女摇头道:“你救他不出的。他给人用大石堵在石屋之中,门口又有人看
守。”保定帝道:“你带我去。我打倒看守之人,推开大石,就救他出来了。”那
少女摇头道:“不成!我如带了你去,我爹爹要杀了我的。”保定帝问:“你爹爹
是谁?”那少女道:“我姓钟,我爹爹就是这里的谷主啊。”这少女便是从无量山
逃回来的钟灵。

保定帝点了点头,心想对会这样一个少女,不论用言语套问,或以武力胁逼,
均不免有失身份,段誉既在此谷中,总不难寻到,当下从屋中回了出来,要另行觅
人带路。

段誉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听说门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第一恶人‘恶贯满盈’,
大惊之下,扑过去搂在一起。段誉低声道:“咱们原来落在‘天下第一恶人’手中,
那真是糟糕之极矣!”木婉清“唔”的一声,将头钻在他怀中。段誉轻抚她头发,
安慰道:“别怕。”

两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湿,便如刚从水中爬起来一般。两人全身火热,体气蒸薰,
闻在对方鼻中,更增几分诱惑之意。一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个是情苗深种的少
女,就算没受春药的激动,也已把持不定,何况‘阴阳和合散’的力量霸道异常,
能令端士成为淫徒,贞女化作荡妇,只教心神一迷,圣贤也成禽兽。此时全仗段誉
一灵不昧,念念不忘于段氏的清誉令德,这才勉力克制。

青袍客得意之极,怪声大笑,说道:“你兄妹二人快些成其好事,早一日生下
孩儿,早一日得脱牢笼。我去也!”说吧,越过树墙而去。

段誉大叫:“岳老三,岳老二!你师父有难,快快前来相救。”叫了半天,却
那里有人答应?

段誉寻思:“当此危急之际,便是拜会他为晌,也说不得了。拜错恶人为师,
不过是我一人之事,须不致连累伯父我爹爹。”于是又纵声大叫:“南海鳄神,我
甘愿拜你为师了,愿意做南海派的传人,你快来救你徒弟啊。我死之后,你可没徒
弟了。”乱叫乱喊了一阵,始终不闻南海鳄神的声息,突然想到:“啊哟不好!南
海鳄神最怕的便是他这个老大‘恶贯满盈’,就算听到我叫唤,也不敢来救。”心
中只是叫苦。

木婉清忽道:“段郎,我和你成婚之后,咱们第一个孩儿,你喜欢男是女的?”
段誉迷迷糊糊的答道:“男的!”

忽然石屋外一个少女的声音接口道:“段公子,你是她哥哥,决不能跟她成婚。”
段誉一楞,道:“你……你是钟姑娘么?”那少女正是钟灵,说道:“是我啊。我
偷听到了这青袍恶人的话,我定要想法子救你和木姊姊。”段誉大喜,道:“那好
极了,你快去偷毒药的解药给我。”木婉清怒道:“钟灵你这小鬼快走开,谁要你
救?”钟灵道:“我还是想法子推开这大石头,先救你们出来的好。”段誉道:
“不,不!你去偷解药。我……我抵受不住,快……快要死了。”钟灵惊道:“什
么抵受不住?你肚子痛吗?”段誉道:“不是肚子痛。”钏灵又问:“你是头痛么?”
段誉道:“也不是头痛。”钟灵道:“那你什么地方不舒服?”

段誉情欲难遏之事,如何能对这小姑娘说得出口?只得道:“我全身不舒服,
你只设法去盗取解药便了。”钟灵皱鼎道:“你不说病状,我就不知道要寻什么解
药。我爹爹解药很多,但得知道你是肚痛、头痛,还是心痛。”段誉叹了口气道:
“我什么也不痛。我是……我是服了一种叫做‘阴阳和合散’的毒药。”钟灵拍手
道:“你知道毒药的名字,那就好办了。段大哥,我这就去跟爹爹要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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