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 金庸

第十二章 从此醉


小船转过一排垂柳,远远看见水边一丛花树映水而红,灿若云霞。段誉“啊”
的一声低呼。

阿朱道:“怎么啦?”段誉指着花树道:“这是我们大理的山茶花啊,怎么太
湖之中,居然也种得有这种滇茶?”山茶花以云南所产者最为有名,世间称之为
“滇茶”。阿朱道:“是么?这庄子叫做曼陀山庄,种满了山茶花。”段誉心道:
“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个名字叫做曼陀罗花。此庄以曼陀为名,倒要看看有何名
种。”

阿朱扳动木桨,小船直向山茶花树驶去,到得岸边,一眼望将出去,都是红白
缤纷的茶花,不见房屋。段誉生长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异,心想:
“此处山茶花虽多,似乎并无佳品,想来真正名种必是植于庄内。”

阿朱将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们进去一会儿,立刻就出来。”携
着阿碧之手,正要跃上岸去,忽听得花林中脚步细碎,走出一个青衣小环来。

那小环手中拿着一束花草,望见了阿朱、阿碧,快步奔近,脸上满是欢喜之色,
说道:“阿朱、阿碧,你们好大胆子,又偷到这儿来啦。夫人说:‘两个小丫头的
脸上都用刀划个十字,破了她们如花似玉的容貌。’”

阿朱笑道:“幽草阿姊,舅太太不在家么?”那小环幽草向段誉瞧了两眼,转
头向阿朱、阿碧笑道:“夫人还说:‘两个小蹄子还带了陌生男人上曼陀山庄来,
快把那人的两条腿都给砍了!’”她话没说完,已抿着嘴笑了起来。

阿碧拍拍心口,说道:“幽草阿姊,勿要吓人捏(‘扌’为‘口’)到底是真
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勿要给俚吓,舅太太倘若在家,这丫头胆敢这样嘻皮笑
脸么?幽草妹子,舅太太到哪儿去啦?”幽草笑道:“呸!你几岁?也配做我阿姊?
你这小精灵,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轻轻叹了口气,道:“阿朱、阿碧两位妹子,
好容易你们来到这里,我真想留你们住一两天。可是……”说着摇了摇头。阿碧道:
“我何尝不是想多同你做一会儿伴?幽草阿姊,几时你到我们庄上来,我三日三夜
不困的陪你,阿好?”两女说着跃上岸去。阿碧在幽草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幽草嗤
的一笑,向段誉望了一眼。阿碧登时满脸通红。幽草一手拉着阿朱,一手拉着阿碧,
笑道:“进屋去罢。”阿碧转头道:“段公子,请你在这儿等一歇,我们去去就来。”

段誉道:“好!”目送三个丫环手拉着手,亲亲热热的走入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无人,便在一株大树后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一会,无
聊起来,心想:“且去瞧瞧这里的曼陀罗花有何异种?”信步观赏,只见花林中除
山茶外更无别样花卉,连最常见的牵牛花、月月红、蔷薇之类也是一朵都无。但所
植山茶却均平平无奇,唯一好处只是得个“多”字。走出数十丈后,只见山茶品种
渐多,偶尔也有一两本还算不错,却也栽种不得其法,心想:“这庄子枉自以‘曼
陀’为名,却把佳种山茶给遭蹋了。”

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阿碧回来不见了我,只怕心中着急。”转身没行得
几步,暗叫一声:“糟糕!”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所留神的只是茶花,忘了记忆
路径,眼见小路东一条、西一条,不知那一条才是来路,要回到小船停泊处却有点
儿难了,心想:“先走到水边再说。”



可是越走越觉不对,眼中山茶都是先前没见过的,正暗暗担心,忽听得左首林
中有人说话,正是阿朱的声音。段誉大喜,心想:“我且在这里等她们一阵,待她
们说完了话,就可一齐回去。”

只听得阿朱说道:“公子身子很好,饭量也不错。这两个月中,他是在练丐帮
的‘打狗棒法’,想来是要和丐帮中的人物较量较量。”段誉心想:“阿朱是在说
慕容公子的事,我不该背后偷听旁人的说话,该当走远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远,
否则她们说完了话我还不知道。”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声叹息。

霎时之间,段誉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心想:“这一声叹息如此
好听,世上怎能有这样的声音?”只听得那声音轻轻问道:“他这次出门,是到那
里去?”

段誉听得一声叹息,已然心神震动,待听到这两句说话,更是全身热血如沸,
心中又酸又苦,说不出的羡慕和妒忌:“她问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对慕容公子这
般关切,这般挂在心怀。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听阿朱道:“公子出门之时,说是要到洛阳去会会丐帮中的好手,邓大哥随
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

那女子悠悠的道:“丐帮‘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两大神技,是丐帮的
不传之秘。你们‘还施水阁’和我家‘琅擐(‘扌’为‘女’)玉洞’的藏谱拼凑
起来,也只一些残缺不全的棒法、掌法。运功的心法却全然没有。你家公子可怎生
练?”

阿朱道:“公子说道:这‘打狗棒法’的心法既是人创的,他为什么就想不出?
有了棒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难。”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这话倒也有理,想来他人既聪明,又是十分有志气。”

却听那女子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就算能创得出,只怕也不是十年、八年
的事,旦夕之间,又怎办得了?你们看到公子练棒法了么?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窒滞
之处?”阿朱道:“公子这路棒法使得很快,从头至尾便如行云流水一般……”那
女子“啊”的一声轻呼,道:“不好!他……他当真使得很快?”阿朱道:“是啊,
有什么不对么?”那女子道:“自然不对。打狗棒法的心法我虽然不知,但从棒法
中看来,有几路定是越慢越好,有几路却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慢中有快,那是
确然无疑的,他……他一味抢快,跟丐帮中高手动上了手,只怕……只怕……你们……
可有法子能带个信去给公子么?”

阿朱只“嗯”了一声,道:“公子落脚在哪里,我们就不知道了,也不知这时
候是不是已跟丐帮中的长老们会过面?公子临走时说道,丐帮冤枉他害死了他们的
马副帮主,他到洛阳去,为的是分说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帮中人动手,否则他
和邓大哥两个,终究是好汉敌不过人多。就只怕说不明白,双方言语失和……”

阿碧问道:“姑娘,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当真很不妥当么?”那女子道:
“自然不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临去之时,为什么不来见我一趟?”说着轻
轻顿足,显得又烦躁,又关切,语音却仍是娇柔动听。

段誉听得大为奇怪,心想:“我在大理听人说到‘姑苏慕容’,无不既敬且畏。
但听这位姑娘说来,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艺,尚须由她指点指点。难道这样一个年轻
女子,竟有这么大的本领么?”一时想得出神,脑袋突然在一根树枝上一撞,禁不
住“啊”的一声,急忙掩口,已是不及。

那女子问道:“是谁?”

段誉知道饰掩不住,便即咳嗽一声,在树丛后说道:“在下段誉,观赏贵庄玉
茗,擅闯至此,伏乞恕罪。”

那女子低声道:“阿朱,是你们同来的那位相公么?”阿朱忙道:“是的。姑
娘莫去理他,我们这就去了。”那女子道:“慢着,我要写封书信,跟他说明白,
要是不得已跟丐帮中人动手,千万别使打狗棒法,只用原来的武功便是,不能‘以
彼之道,还施彼身’,那也没法子了。你们拿去设法交给他。”阿朱犹豫道:“这
个……舅太太曾经说过……”

那女子道:“怎么?你们只听夫人的话,不听我的话吗?”言语中似乎微含怒
气。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让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况这于公子有益。”
那女子道:“你们随我到房中去取信吧。”阿朱仍是迟疑,勉勉强强的应了声:
“是!”

段誉自从听了那女子的一声叹息之后,此后越听越是着迷,听得她便要离去,
这一去之后,只怕从此不能再见,那实是毕生的憾事,拼着受人责怪冒昧,务当见
她一面,当下鼓起勇气说道:“阿碧姊姊,你在这里陪我,成不成?”说着从树丛
后跨步出来。

那女子听得他走了出来,惊噫一声,背转了身子。

段誉一转过树丛,只见一个身穿藕色纱衫的女郎,脸朝着花树,身形苗条,长
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段誉望着她的背影,只觉这女郎身旁似有
烟霞轻笼,当真非尘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说道:“在下段誉,拜见姑娘。”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顿,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们闹的,我不见外间不
相干的男人。”说着便向前行,几个转折,身形便在山茶花丛中冉冉隐没。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誉道:“段公子,这位姑娘脾气真大,咱们快些走吧。”
阿朱也轻笑道:“多亏段公子来解围,否则王姑娘非要我们传信柬不可,我姊妹这
两条小命,就可有点儿危险了。”

段誉莽莽撞撞的闯将出来,被那女子数说了几句,心下老大没趣,只道阿朱和
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只是见那女子人虽远去,
似乎倩影犹在眼前,心下一阵惆怅,呆呆的瞧着她背影隐没处的花丛。

阿碧轻轻扯扯他的袖子,段誉兀自不觉。阿朱笑道:“段公子,咱们走吧!”
段誉全身跳了起来,一定神,才道:“是,是。咱们真要走了吧?”见阿朱、阿碧
当先而行,只得跟在后面,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桨划了出来。段誉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
“我段誉若是无福,怎地让我听到这位姑娘的几声叹息、几句言语?又让我见到了
她神仙般的体态?若说有福,怎么连她的一面也见不到?”眼见山茶花丛渐远,心
下黯然。

突然之间,阿朱“啊”的一声惊呼,说道:“舅太太……舅太太回来了。”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飞驶来,转眼间便已到了近处。快船船
头上彩色缤纷的绘满了花朵,驶得更近些时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和阿碧站起身
来,俯首低眉,神态极是恭敬。阿碧向段誉连打手势,要他也站起来。段誉微笑摇
头,说道:“待主人出舱说话,我自当起身。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必太过谦卑。”

只听得快船中一个女子声音喝道:“那一个男子胆敢擅到曼陀山庄来?岂不闻
任何男子不请自来,均须斩断双腿么?”那声音极具威严,可也颇为清脆动听。段
誉朗声道:“在下段誉,避难途经宝庄,并非有意擅闯,谨此谢过。”那女子道:
“你姓段?”语音中微带诧异。段誉道:“正是!”

那女子道:“哼,阿朱、阿碧,是你们这两个小蹄子!慕容复这小子就是不学
好,鬼鬼祟祟的专做歹事。”阿朱道:“启禀舅太太,婢子是受敌人追逐,路过曼
陀山庄。我家公子出门去了,此事与我家公子的确绝无干系。”舱中女子冷笑道:
“哼,花言巧语。别这么快就走了,跟我来。”阿朱、阿碧齐声应道:“是。”划
着小船跟在快船之后。其时离曼陀山庄不远,片刻间两船先后靠岸。

只听得环佩叮咚,快船中一对对的走出许多青衣女子,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各
执长剑,霎时间白刃如霜,剑光映照花气,一直出来了九对女子。十八个女子排成
两列,执剑腰间,斜向上指,一齐站定后,船中走出一个女子。

段誉一见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噫,张口结舌,便如身在梦境,
原来这女子身穿鹅黄绸衫,衣服装饰,竟似极了大理无量山山洞中的玉像。不过这
女子是个中年美妇,四十岁不到年纪,洞中玉像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段誉一惊
之下,再看那美妇的相貌时,见她比之洞中玉像,眉目口鼻均无这等美艳无伦,年
纪固然不同,脸上也颇有风霜岁月的痕迹,但依稀有五六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见他
向王夫人目不转睛的呆看,实在无礼之极,心中都连珠价的叫苦,连打手势,叫他
别看,可是段誉一双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脸上。

那女子向他斜睨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无礼,待会先斩去他双足,再挖
了眼睛,割了舌头。”一个婢女躬身应道:“是!”

段誉心中一沉:“真的将我杀了,那也不过如此。但要斩了我双足,挖了眼睛,
割了舌头,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时,心中才真有
恐惧之意,回头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只见她二人脸如死灰,呆若木鸡。

王夫人上了岸后,舱中又走出两个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条铁炼,从舱中拖出
两个男人来。两人都是双手给反绑了,垂头丧气。一人面目清秀,似是富贵子弟,
另一个段誉竟然认得,是无量剑派中一名弟子,记得他名字叫作唐光雄。段誉大奇:
“此人本来在大理啊,怎地给王夫人擒到了江南来?”

只听王夫人向唐光雄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赖不认?”唐光雄道:
“我是云南人,我家乡在大宋境内,不属大理国。”王夫人道:“你家乡距大理国
多远?”唐光雄道:“四百多里。”王夫人道:“不到五百里,也就算是大理国人。
去活埋在曼陀花下,当作肥料。”唐光雄大叫:“我到底犯了什么事?你给说个明
白,否则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国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
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苏州来干什么?既然来到苏州,怎地还是满嘴大理口音,在酒
楼上大声嚷嚷的?你虽非大理国人,但与大理国邻近,那就一般办理。”

段誉心道:“啊哈,你明明冲着我来啦。我也不用你问,直截了当的自己承认
便是。”大声道:“我是大理国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动手。”王夫人
冷冷的道:“你早就报过名了,自称叫作段誉,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没这么容易
便死。”

她手一挥,一名婢女拉了唐光雄便走。唐光雄不知是被点了穴道,还是受了重
伤,竟无半点抗御之力,只是大叫:“天下没这个规矩,大理国几百万人,你杀得
完么?”但见他被拉入了花林之中,渐行渐远,呼声渐轻。
 
王夫人略略侧头,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说道:“你怎么说?”那男子突然双膝
一曲,跪倒在地,哀求道:“家父在京中为官,膝下唯有我一个独子,但求夫人饶
命。夫人有什么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亲是朝中大官,
我不知道么?饶你性命,那也不难,你今日回去即刻将家中的结发妻子杀了,明天
娶了你外面私下结识的苗姑娘,须得三书六礼,一应俱全。成不成?”那公子道:
“这个……要杀我妻子,实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决计不能答
允。这不是我……”王夫人道:“将他带去活埋了!”那牵着他的婢女应道:“是!”
拖了铁炼便走。那公子吓得浑身乱颤,说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
“小翠,你押送他回苏州城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妻子,和苗姑娘拜堂成亲,这
才回来。”小翠应道:“是!”拉着那公子,走向岸边泊着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开恩。拙荆和你无怨无仇,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必如此
帮她,逼我杀妻另娶?我……我又素来不认得你,从来……从来不敢得罪了你。”
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然花言巧语的将人家骗
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这种事我不听见便罢,只要给我知道了,当然这么
办理。你这事又不是第一桩,抱怨什么?小翠,你说这是第几桩了?”小翠道:
“婢子在常熟、丹阳、无锡、嘉兴等地,一共办过七起,还有小兰、小诗她们也办
过一些。”

那公子听说惯例如此,只一叠声的叫苦。小翠扳动木桨,划着小船自行去了。

段誉见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极,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
到的只是“岂有此理”四个字,不知不觉之间,便顺口说了出来:“岂有此理,岂
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声,道:“天下更加岂有此理的事儿,还多着呢。”

段誉又是失望,又是难过,那日在无量山石洞中见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何
等仰慕,眼前这人形貌与玉像着实相似,言行举止,却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头呆呆出神,只见四个婢女走入船舱,捧了四盆花出来。段誉一见,不
由得精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更是颇为难得的名种。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
而镇南王府中名种不可胜数,更是大理之最。段誉从小就看惯了,暇时听府中十余
名花匠谈论讲评,山茶的优劣习性自是烂熟于胸,那是不习而知,犹如农家子弟必
辨菽麦、渔家子弟必识鱼虾一般。他在曼陀山庄中行走里许,未见真正了不起的佳
品,早觉“曼陀山庄”四字未免名不副实,此刻见到这四盆山茶,暗暗点头,心道:
“这才有点儿道理。”

只听得王夫人道:“小茶,这四盆‘满月’山茶,得来不易,须得好好照料。”
那叫做小茶的婢女应道:“是!”段誉听她这句话太也外行,嘿的一声冷笑。王夫
人又道:“湖中风大,这四盆花在船舱里放了几天,不见日光,快拿到日头里晒晒,
多上些肥料。”小茶又应道:“是!”段誉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笑。

王夫人听他笑得古怪,问道:“你笑什么?”段誉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
偏要种山茶。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中,当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至。可惜,
可惜,好生令人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难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
一动:“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说不定倒真懂得山茶花。”但兀自说得嘴硬:
“本庄名叫曼陀山庄,庄内庄外都是曼陀罗花,你瞧长得何等茂盛烂漫?怎说我不
懂山茶?”段誉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长。这四盆白茶却是倾城之色,
你这外行人要是能种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极爱茶花,不惜重资,到处去收购佳种,可是移植到曼陀山庄之后,竟
没一本名贵茶花能欣欣向荣,往往长得一年半载,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
她常自为此烦恼,听得段誉的话后,不怒反喜,走上两步,问道:“我这四盆白花
有什么不同?要怎样才能种好?”段誉道:“你如向我请教,当有请教的礼数,倘
若威逼拷问,你先砍了我的双脚,再问不迟。”

王夫人怒道:“要斩你双脚,又有什么难处?小诗,先去将他左足砍了。”那
名叫小诗的婢女答应了一声,挺剑上前。阿碧急道:“舅太太,勿来事格,你倘若
伤仔俚,这人倔强之极,宁死也不肯说了。”王夫人原意本在吓吓段誉,左手一举,
小诗当即止步。

段誉笑道:“你砍下我的双脚,去埋在这四本白茶之旁,当真是上佳的肥料,
这些白茶就越开越大,说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极!妙极!”

王夫人心中本就这样想,但听他语气说的全是反语,一时倒说不出话来,怔了
一怔,才道:“你胡吹什么?我这四本白茶,有什么名贵之处,你且说来听听。倘
若说得对了,再礼待你不迟。”

段誉道:“王夫人,你说这四本白茶都叫做‘满月’,压根儿就错了。你连花
也不识,怎说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红妆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
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脸’?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

段誉道:“你要请教在下,须得有礼才是。”

王夫人倒给他弄得没有法子,但听他说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个特别名字,倒
也十分欢喜,微笑道:“好!小诗,吩咐厨房在‘云锦楼’设宴,款待段公子。”
小诗答应着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段誉不但死里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宾
之礼,真是喜出望外。

先前押着唐光雄而去的那名婢女回报:“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红霞楼’
前的红花旁了。”段誉心中一寒。只见王夫人漫不在乎的点点头,说道:“段公子,
请!”段誉道:“冒昧打扰,贤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贤光降,曼陀山
庄蓬荜生辉。”两人客客气气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誉生死尚自系于一线。

王夫人陪着段誉穿过花林,过石桥,穿小径,来到一座小楼之前。段誉见小楼
檐下一块匾额,写着“云锦楼”三个墨绿篆字,楼下前后左右种的都是茶花。但这
些茶花在大理都不过是三四流货色,和这精致的楼阁亭榭相比,未免不衬。

王夫人却甚有得意之色,说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这里相比,
只怕犹有不如。”段誉点头道:“这种茶花,我们大理人确是不种的。”王夫人笑
吟吟的道:“是么?”段誉道:“大理就是寻常乡下人,也懂得种这些俗品茶花,
未免太过不雅。”王夫人脸上变色,怒道:“你说什么?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俗品?
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

段誉道:“夫人既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着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说
道:“这一株,想来你是当作至宝了,嗯,这花旁的玉栏干,乃是真正的和阗美玉,
很美,很美。”他啧啧称赏花旁的栏干,于花朵本身却不置一词,就如品评旁人书
法,一味称赞墨色乌黑、纸张名贵一般。

这株茶花有红有白,有紫有黄,花色极是繁富华丽,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这
时见段誉颇有不屑之意,登时眉头蹙起,眼中露出了杀气。段誉道:“请问夫人,
此花在江南叫作什么名字?”王夫人气忿忿的道:“我们也没什么特别名称,就叫
它五色茶花。”段誉微笑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声,道:“这般难听,多半是你捏造出来的。这株花富丽堂
皇,那里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株花的花朵共有几
种颜色。”王夫人道:“我早数过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一共是十
七种颜色。大理有一种名种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的极品,一株上共
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是全红,紫的便是全紫,决无半分混杂。而且
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
王夫人怔怔的听着,摇头道:“天下竟有这种茶花!我听也没听过。”

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
生于一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
朵,‘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
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头,轻轻自言自语:“怎么他从来
不跟我说。”

段誉又道:“‘八仙过海’中必须有深紫和淡红的花各一朵,那是铁拐李和何
仙姑,要是少了这两种颜色,虽然是八色异花,也不能算‘八仙过海’,那叫做
‘八宝妆’,也算是名种,但比‘八仙过海’差了一级。”王夫人道:“原来如此。”

段誉又道:“再说‘风尘三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
必须紫色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那
是红拂女。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白花,便属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
“如数家珍”,这些各种茶花原是段誉家中的珍品,他说起来自是熟悉不过。王夫
人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我连副品也没见过,还说什么正品。”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花茶道:“这一种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偏
又是驳而不纯,开起来或迟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
士,却总是不像,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因此我们叫它作‘落第秀才。’”王
夫人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名字起得忒也削尖酸刻薄,多半是你们
读书人想出来的。”

到了这一步,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自是全然信服,当下引着他上得云
锦楼来。段誉见楼上陈设富丽,一幅中堂绘的是孔雀开屏,两旁一副木联,写的是:
“漆叶云差密,茶花雪妒妍”。不久开上了酒筵,王夫人请段誉上座,自己坐在下
首相陪。

这酒筵中的菜肴,与阿朱、阿碧所请者大大不同。朱碧双环的菜肴以清淡雅致
见长,于寻常事物之中别具匠心。这云锦楼的酒席却注重豪华珍异,什么熊掌、鱼
翅,无一不是名贵之极。但段誉自幼生长于帝王之家,什么珍奇的菜肴没吃过,反
觉曼陀山庄的酒筵远不如琴韵小筑了。

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却何以不习武功?”段
誉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贵胄子弟,方始习武,似晚生这等寻常百姓,
都是不会武功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狈,决不能吐露身世真相,
没的堕了伯父与父亲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寻常百姓?”段誉道:“是。”
王夫人道:“公子可识得几位姓段的皇室贵胄吗?”段誉一口回绝:“全然不识。”

王夫人出神半晌,转过话题,说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令我茅塞
顿开。我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苏州城中花儿匠说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作
‘红妆素裹’,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闻其详。”

段誉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隐隐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
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却叫作‘眼儿媚’。”王夫人喜
道:“这名字取得好。”

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
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
作‘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
不会自己梳装时粗鲁弄损,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
血丝,却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抹绿晕,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
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与人打架,还有什么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来听得不住点头,甚是欢喜,突然间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是
讥刺于我么?”

段誉吃了一惊,忙道:“不敢!不知什么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
“你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
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以常理猜
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庄的。”不料这话在王夫人听来
仍是大为刺耳,厉声道:“你说我不端庄吗?”

段誉道:“端庄不端庄,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杀妻另娶,这种
行径,自非端人所为。”他说到后来,心头也有气了,不再有何顾忌。

王夫人左手轻挥,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齐走上两步,躬身道:“是!”王夫
人道:“押着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四名婢女齐声应道:“是!”

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现下死罪暂且
寄下了,罚你在庄前庄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花,务须小心在意。我
跟你说,这四盆白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
齐死,你便四肢齐断。”段誉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
后,你再给我培养其他的名种茶花。什么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七仙女、
风尘三侠、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本。倘若办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誉大声抗辩:“这些名种,便在大理也属罕见,在江南如何能轻易得到?每
一种都有几本,那还说得上什么名贵?你乘早将我杀了是正经。今天砍手,明天挖
眼,我才不受这个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此
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在他背上一
推,五人拖拖拉拉的一齐下楼。这四名婢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丝毫
抗御不得,心中只是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手中,一婢取
过一只浇花的木桶,说道:“你听夫人吩咐,乖乖的种花,还可活得性命。你这般
冲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是天大的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种花浇
花之外,庄子中可不许乱闯乱走,你若闯进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该死,谁也没法救
你。”四婢十分郑重的嘱咐一阵,这才离去。段誉呆在当地,当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国中,他位份仅次于伯父保定帝和父亲镇南王,将来父亲继承皇位,他
便是储君皇太子,岂知给人擒来到江南,要烧要杀,要砍去手足、挖了双眼,那还
不算,这会儿却被人逼着做起花匠来。虽然他生性随和,在大理皇宫和王府之中,
也时时瞧着花匠修花剪草,锄地施肥,和他们谈谈话话,但在王子心中,自当花匠
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泼快乐,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丧得一会,不久便高兴起来。自
己譬解:“我在无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这位王夫人和那神姊
姊相貌好像,只不过年纪大些,我便当她是我师伯,有何不可?师长有命,弟子服
其劳,本来应该的。何况莳花原是文人韵事,总比动力抡枪的学武高雅得多了。至
于比之给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烧死,更是在这儿种花快活千倍万倍。只可
惜这些茶花品种太差,要大理王子来亲手服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杀鸡用牛刀了。
哈哈,你是牛刀吗?有何种花大才?”

又想:“在曼陀山庄多耽些时候,总有机缘能见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
面,这叫做‘段誉种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祸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祷:“且看我几时能见到那位姑娘的面。”
将这把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卜算,一卜之下,得了个艮上艮下的“艮”卦,
心道:“‘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这卦可灵得很哪,虽
然不见,终究无咎。”

再卜一次,得了个兑上坎下的“困”卦,暗暗叫苦:“‘困于株木,入于幽谷,
三岁不觌。’三年都见不到,真乃困之极矣。”转念又想:“三年见不到,第四年
便见到了。来日方长,何困之有?”

占卜不利,不敢再卜了,口中哼着小曲,负了锄头,信步而行,心道:“王夫
人叫我种活那四盆白茶。这四盆花确是名种,须得找个十分优雅的处所种了起来,
方得相衬。”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间,哈哈哈的大声笑了出来,心
道:“王夫人对茶茶一窍不通,偏偏要在这里种茶花,居然又称这庄子为曼陀山庄,
却全不知茶花喜阴不喜阳,种在阳光烈照之处,纵然不死,也难盛放,再大大的施
上浓肥,什么名种都给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开阳光,只往树荫深处行去,转过一座小山,只听得溪水淙淙,左首一排
绿竹,四下里甚是幽静。该地在山丘之阴,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种花,
因此上一株茶花也无。段誉大喜,说道:“这里最妙不过。”

回到原地,将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绿竹丛旁,打碎瓷盆,连着盆泥一起移植在地。
他虽从未亲手种过,但自来看得多了,依样葫芦,居然做得极是妥贴。不到半个时
辰,四株白茶已种在绿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脸”,右首是“红妆素裹”和
“满月”,那一株“眼儿媚”则斜斜的种在小溪旁一块大石之后,自言自语:“此
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
中国历来将花比作美人,莳花之道,也如装扮美人一般。段誉出身皇家,幼诗诗书,
于这等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净了双手泥污,架起了脚坐在大石上,对那株“眼儿媚”正面
瞧瞧,侧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听得脚步细碎,有两个女子走了过来。只听得
一人说道:“这里最是幽静,没人来的……”

语音入耳,段誉心头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间所见那身穿藕色纱衫的少女所说。
段誉屏气凝息,半点声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说过不见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誉自
是个不相干的男子了。我只要听她说几句话,听几句她仙乐一般的声音,也已是无
穷之福,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了。”他的头本来斜斜侧头,这时竟然不敢回正,就让
脑袋这么侧着,生恐头颈骨中发出一丝半毫轻响,惊动了她。

只听那少女继续说道:“小茗,你听到什么……什么关于他的消息?”段誉不
由得心中一酸,那少女口中的那个“他”,自然决不会是我段誉,而是慕容公子。
从王夫人言下听来,那慕容公子似乎单名一个“复”字。那少女的询问之中显是满
腔关切,满怀柔情。段誉不自禁既感羡慕,亦复自伤。只听小茗嗫嚅半晌,似是不
便直说。

那少女道:“你跟我说啊!我总不忘了你的好处便是。”小茗道:“我怕……
怕夫人责怪。”那少女道:“你这傻丫头,你跟我说了,我怎么会对夫人说?”小
茗道:“夫人倘若问你呢?”那少女道:“我自然也不说。”

小茗又迟疑了半晌,说道:“表少爷是到少林寺去了。”那少女道:“去了少
林寺?阿朱、阿碧她们怎地说他去了洛阳丐帮?”

段誉心道:“怎么是表少爷?嗯,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亲,
青梅竹马,那个……那个……”

小茗道:“夫人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爷,说道得知丐帮的头脑都来到
了江南,要向表少爷大兴问什么之师的。公冶二爷又说接到表少爷的书信,他到了
洛阳,找不到那些叫化头儿,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干什
么?”小茗道:“公冶二爷说,表少爷信中言道,他在洛阳听到信息,少林寺有一
个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们竟又冤枉是‘姑苏慕容’杀的。表少爷很生气,好在少
栗寺离洛阳不远,他就要去跟庙里的和尚说个明白。”

那少女道:“倘若说不明白,可不是要动手吗?夫人既得到了讯息,怎地反而
回来,不赶去帮表少爷的忙?”小茗道:“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想来,夫人
不喜欢表少爷。”那少愤愤的道:“哼,就算不喜欢,终究是自己人。姑苏慕容氏
在外面丢了人,咱们王家就很有光采么?”小茗不敢接口。

那少女在绿竹丛旁走来走去,忽然间看到段誉所种的三株白茶,又见到地下的
碎瓷盆,“咦”的一声,问道:“是谁在这里种茶花?”
 
段誉更不怠慢,从大石后一闪而出,长揖到地,说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
此种植茶花,冲撞了小姐。”他虽深深作揖,眼睛却仍是直视,深怕小姐说一句
“我不见不相干的男子”,就此转身而去,又昏过了见面的良机。

他一见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
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强自撑住,几乎便要磕下头去,口中却终于叫了出来:
“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誉拜见师父。”

眼前这少女的相貌,便和无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无异。那王夫人已然
和玉像颇为相似了,毕竟年纪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艳,但眼前这少女除了服饰
相异之外,脸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肤色、身材、手足,竟然没一处不像,
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他在梦魂之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亲
见,真不知身在何处,是人间还是天上?

那少女还道他是个疯子,轻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惊道:“你……你……”

段誉站起身来,他目光一直瞪视着那少女,这时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终于发觉,
眼前少女与那洞中玉像毕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艳灵动,颇有勾魂摄魄之态,眼前少
女却端庄中带有稚气,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这少女更加活些,说道:“自
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见神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庆福缘非浅,不意今日更亲眼见到
姊姊容颜。世间真有仙子,当非虚语也!”

那少女向小茗道:“他说什么?他……他是谁?”小茗道:“他就是阿朱、阿
碧带来的那个书呆子。他说会种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说八道。”那少女问段誉
道:“书呆子,刚才我和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段誉笑道:“小生姓段名誉,大理国人氏,非书呆子也。神仙姊姊和这位小茗
姊姊的言语,我无意之中都听到了,不过两位大可放心,小生决不泄漏片言只语,
担保小茗姊姊决计不会受夫人责怪便是。”

那少女脸色一沉,道:“谁跟你姊姊妹妹的乱叫?你还不认是书呆子,你几时
又见过我了?”段誉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却叫什么?”那少女道:“我姓王,
你叫我王姑娘就是。”

段誉摇头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万万,如姑娘这般天仙
人物,如何也只称一声‘王姑娘’”可是叫你作什么呢?那倒为难得紧了。你称作
王仙子吗?似乎太俗气。叫你曼陀公主罢?大宋、大理、辽国、吐番、西夏,哪一
国没有公主?哪一个能跟你相比?”

那少女听他口中念念有词,越觉得他呆气十足,不过听他这般倾倒备至、失魂
落魄的称赞自己美貌,终究也有点欢喜,微笑道:“总算你运气好,我妈没将你的
两只脚砍了。”

段誉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只是性情特别了些,动不动就杀
人,未免和这神仙体态不称……”

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赶紧去种茶花吧,别在这里唠唠叨叨的,我们还有
要紧话要说呢?”神态间便当他是个寻常花匠一般。

段誉却也不以为忤,只盼能多和她说一会话,能多瞧上她几眼,心想:“要引
得她心甘情愿的和我说话,只有跟她谈论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是什么事也不会
放在心上的。”便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寺中高僧好手没有一千,也
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般绝技。这次少林派玄悲大师在大理陆凉州身戒寺中人毒
手而死,众和尚认定是‘姑苏慕容’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险,可大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誉不敢直视她脸色,心下暗道:“她为了慕容复这小
子而关心挂怀,我见了她的脸色,说不定会气得流下泪来。”但见到她藕色绸衫的
下摆轻轻颤动,听到她比洞箫还要柔和的声调问道:“少林寺的和尚为什么冤枉
‘姑功慕容’?你可知道么?你……你快跟我说。”

段誉听她这般低语央求,心肠一软,立时便想将所知说了出来,转念又想:
“我所知其实颇为有限,只不过玄悲大师身中‘韦陀杵”而死,大家说‘以彼之道,
还施彼身’的,天下就只‘姑苏慕容’一家,这些情由,三言两语便说完了。我只
一说完,她便又催我去种茶花,再要寻什么话题来跟她谈谈说说,那可不容易了。
我得短话长说,小题大做,每天只说这么一小点儿,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有多长
就拖多长,叫她日日来寻我说话,只要寻我不着,那就心痒难搔。”于是咳嗽一声,
说道:“我自己是不会武功的,什么‘金鸡独立’、‘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
也不会一招。但我家里有一个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号叫作‘笔砚生’,你
别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样,只道也是个书呆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
有一天我见他把扇子一放拢,倒了转来,噗的一声,扇子柄在一条大汉的肩膀上这
么一点,那条大汉便缩成了团,好似一堆烂泥那样,动也不会动了。”

那少女道:“嗯,这是‘清凉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倒
转扇柄,斜打肩贞。这位朱先生是昆仑旁支、三因观门下的弟子,这一派的武功,
用判官笔比用扇柄更是厉害。你说正经的吧,不用跟我说武功。”

这一番话若叫朱丹臣听到了,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说出了这一
招的名称手法,连他的师承来历、武学家数,也都说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个武学
名家听了,比如是段誉的伯父段正明、父亲段正淳,也要大吃一惊:“怎地这个年
轻姑娘,于武学之道见识竟如此渊博精辟?”但段誉全然不会武功,这姑娘轻描淡
写的说来,他也只轻描淡写的听着。他也不知这少女所说的对不对,一双眼只是瞧
着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红红的嘴唇这么一撅,她说得对也好,错也好,全然的
不在意下。

那少女问道:“那位朱先生怎么啦?”段誉指着绿竹旁的一张青石条凳,道:
“这事说来话长,小姐请移尊步,到那边安安稳稳的坐着,然后待我慢慢的禀告。”
那少女道:“你这人罗哩罗唆。爽爽快快不成么?我可没功夫听你的。”段誉道:
“小姐今日没空,明日再来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无空,过得几日也是一样。
只要夫人没将我的舌头割去,小姐但有所问,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轻轻一顿,转过头不再理他,问小茗道:“夫人还说什么?”
小茗道:“夫人说:‘哼,乱子越惹越大了,结上了丐帮的冤家,又成了少林派的
对头,只怕你姑苏慕容家死……死无葬身之地。’”那少女急道:“妈明知表少爷
处境凶险,怎地毫不理会?”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我得去啦!
刚才的话,小姐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婢子还想服侍你几年呢。”那少女道:“你放
心好啦。我怎会害你?”小茗告别而去。段誉见她目光中流露恐惧的神气,心想:
“王夫人杀人如草芥,确是令人魂飞魄散。”

那少女缓步走到青石凳前,轻轻巧巧的坐了下来,却并不叫段誉也坐。段誉自
不敢贸然坐在她的身旁,但见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两株离得略远,美人名花,
当真相得益彰,叹道:“‘名花倾国两相欢’,不及,不及。当年李太白以芍药比
喻杨贵妃之美,他若有福见到小姐,就知道花朵虽美,然而无娇嗔,无软语,无喜
笑,无忧思,那是万万不及了。”

那少女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说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誉大为奇怪,说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于男子尚且如此,何况
如姑娘这般惊世绝艳”想是你一生之中听到赞美的话太多,也听得厌了。”

那少女缓缓摇头,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说道:“从来没人对我说美还是不
美,这曼陀山庄之中,除了我妈之外,都是婢女仆妇。她们只知道我是小姐,谁来
管我是美是丑?”段誉道:“那么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么外面的人?”
段誉道:“你到外面去,别人见到你这天仙般的美女,难道不惊喜赞叹、低头膜拜
么?”那少女道:“我从来不到外边去,到外边去干什么?妈妈也不许我出去。我
到姑妈家的‘还施水阁’去看书,也遇不上什么外人,不过是他的几个朋友邓大哥、
公冶二哥、包三哥、凤四哥他们,他们……又不像你这般呆头呆脑的。”说着微微
一笑。

段誉道:“难道慕容公子……他也从来不说你很美吗?”

那少女慢慢的低下了头,只听得瑟的一下极轻极轻的声响,跟着又是这么一声,
几滴眼泪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莹生光,便如是清晨的露珠。

段誉不敢再问,也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

过了好一会,那少女轻叹一声,说道:“他……他是很快的,一年到头,从早
到晚,没什么空闲的时候。他和我在一起时,不是跟我谈论武功,便是谈论国家大
事。我……我讨厌武功。”

段誉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我也讨厌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学
武,我说什么也不学,宁可偷偷的逃了出来。”

那少女一声长叹,说道:“我为了要时时见他,虽然讨厌武功,但看了拳经刀
谱,还是牢牢记在心中,他有什么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说给他听。不过和我自己却
是不学的。女孩儿家抡刀使棒,总是不雅……”段誉打从心底里赞出来:“是啊,
是啊!像你这样天下无双的美人儿,怎能跟人动手动脚,那太也不成话了。啊哟……”
他突然想到,这句话可得罪了自己母亲。那少女却没留心他说些什么,续道:“那
些历代帝皇将相,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的事,我实在不愿知道。可是他最爱谈
这些,我只好去看这些书,说给他听。”

段誉奇道:“为什么要你看了说给他听,他自己不会看么?”那少女白了他一
眼,嗔道:“:你道他是瞎子么?他不识字么?”段誉忙道:“不,不!我说他是
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话是这么说,心中却忍不住一酸。

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他是我表哥。这庄子中,除了姑妈、姑丈和表哥之
外,很少有旁人来。但自从我姑丈去世之后,我妈跟姑妈吵翻了。我妈连表哥也不
许来。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坏人,我谁也见不到。”段誉
道:“怎不问你爹爹?”

那少女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没生下来,他就已故世了,我……我从来没
见过他一面。”说着眼圈儿一红,又是泫然欲涕。

段誉道:“嗯,你姑妈是你爹爹的姊姊,你姑丈是你姑妈的丈夫,他……他……
他是你姑妈的儿子。”那少女笑了出来,说道:“瞧你这般傻里傻气的。我是我妈
妈的女儿,他是我的表哥。”

段誉见逗引得她笑了,甚是高兴,说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
没功夫看书,因此你就代他看。”那少女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另外还有原因
的。我问你,少林寺的和们,为什么冤枉我表哥杀了他们少林派的人?”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上兀自带着一滴泪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带
雨’,以此比拟美人之哭泣。可是梨花美则美矣,梨树却太过臃肿,而且雨后梨花,
片片花朵上都是泪水,又未免伤心过份。只有像王姑娘这么,山茶朝露,那才美了。”

那少女笑了一会,见他始终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推,道:“你怎么了?”
段誉全身一震,跳起身来,叫道:“啊哟!”那少女给他吓了一跳,道:“怎么?”
段誉满脸通红,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象给你点了穴道。”

那少女睁着圆圆的眼睛,不知他在说笑,说道:“这边手背上没有穴道的。
‘液门’、‘中渚’、‘阳池’三穴都在掌缘,‘前豁’、‘养老’两穴近手腕了,
离得更远。”她说着伸出自己手背来比划。

段誉见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葱管,点在右手雪白娇嫩的手背之上,突觉喉头干
燥,头脑中一阵晕眩,问道:“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微笑道:“你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好,说给你知道也不打紧。反正我
就不说,阿朱、阿碧两个丫头也会说的。”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三个字:
“王语嫣”。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语笑嫣然,和蔼可亲。”心想:“我把话说在头里,
倘若她跟她妈妈一样,说得好端端地,突然也扳起脸孔,叫我去种花,那就跟她的
名字不合了。”
 
王语嫣微笑道:“名字总是取得好听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名字也是
挺美的。曹操不见得有什么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誉,你的名誉很
好么?只怕有点儿沽名……”段誉接口道:“……钓誉!”两人同声大笑起来。

王语嫣秀美的面庞之上,本来总是隐隐带着一丝忧色,这时纵声大笑,欢乐之
际,更增娇丽。段誉心想,“我若能一辈子逗你喜笑颜开,此生复有何求?”

不料她只欢喜得片刻,眼光中又出现了那朦朦胧胧的忧思,轻轻的道:“他……
他老是一本正经的,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唉!燕国、燕国,就真那么重要
么?”

“燕国,燕国”这四个字钻入段誉耳中,陡然之间,许多本来零零碎碎的字眼,
都串联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呜”、“参合庄”、“燕国”……脱口而出:
“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乱华时鲜卑人慕容氏的后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国人?”

王语嫣点头道:“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旧王孙。可是已隔了这几百年,又
何必还念念不忘的记着祖宗旧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国人,连中国字也不想识,
中国书也不想读。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国书有什么不好。有一次我说:‘表哥,
你说中国书不好,那么有什么鲜卑字的书,我倒想瞧瞧。’他听了就大大生气,因
为压根儿就没有鲜卑字的书。”

她微微抬起头,望着远处缓缓浮动的白云,柔声道:“他……他比我大十岁,
一直小我是他的小妹妹,以为我除了读书、除了记书上的武功之外,什么也不懂。
他一直不知道,我读书是为他读的,记忆武功也是为他记的。若不是为了他,我宁
可养些小鸡儿玩玩,或者是弹弹琴,写写字。”

段誉颤声道:“他当真一点也不知你……你对他这么好?”

王语嫣道:“我对他好,他当然知道。他待我也是很好的。可是……可是,咱
俩就像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经事情之外,从来不跟我说别的。从来不跟我说起,
他有什么心思。也从来不问我,我有什么心事。”说到这里,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红
晕,神态腼腆,目光中流露出羞意。

段誉本来想跟她开句玩笑,问她:“你有什么心事?”但见到她的丽色娇羞,
便不敢唐突佳人,说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谈论史事武学。诗词之中,不是有什
么子夜歌、会真诗么?”此言一出,立即大悔:“就让她含情脉脉,无由自达,岂
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当真是傻瓜之至了。”

王语嫣更是害羞,忙道:“怎……怎么可以?我是规规矩矩的闺女,怎可提到
这些……这些诗词,让表哥看轻了。”

段誉嘘了口长气,道:“是,正该如此!”心下暗骂自己:“段誉,你这家伙
不是正人君子。”

王语嫣这番心事,从来没跟谁说过,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盘算,今
日遇上段誉这个性格随随便便之人,不知怎地,竟然对他十分信得过,将心底的柔
情蜜意都吐露了出来。其实,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茗、幽
草等丫环何尝不知,只是谁都不说出口来而已。她说了一阵话,心中翻闷稍去,道:
“我跟你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没说到正题。少林寺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表哥为难?”

段誉眼见再也不能拖延了,只得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师,他有一个
师弟叫做玄悲。玄悲大师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韦陀杵’。”王语嫣点头道:“那
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第四十八门,一有只有十九招杵法,使将出来时却极为威猛。”

段誉道:“这位玄悲大师来到我们大理,在陆凉州的身戒寺中,不知怎地给人
打死了,而敌人伤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师最擅长的‘韦陀杵’。他们说,这种伤
人的手法只有姑苏慕容氏才会,叫做什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语嫣点头
道:“说来倒也有理。”

段誉道:“除了少林派之外,还有别的人也要找慕容氏报仇。”王语嫣道:
“还有些什么人?”段誉道:“伏牛派有个叫做柯百岁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
么‘天灵千碎。’”王语嫣道:“嗯,那是伏牛派百胜软鞭第廿九招中的第四个变
招,虽然招法古怪,却算不得是上乘武学,只不过是力道十分刚猛而已。”段誉道:
“这人也死在‘天灵千碎’这一招之下,他的师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报仇了。”

王语嫣沉吟道:“那个柯百岁,说不定是我表哥杀的,玄悲和尚却一定不是。
我表哥不会‘韦陀杵’功夫,这门武功难练得很。不过,你如见到我表哥,可别说
他不会这门武功,更加不可说是我说的,他听了一定要大大生气……”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两人急奔而来,却是小茗和幽草。

幽草脸上神色甚是惊惶,气急败坏的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将
阿朱、阿碧二…”说到这里,喉头塞住了,一时说不下去,小茗接着道:“要将她
这人的右手砍了,罚她们擅闯曼陀山庄之罪。又说:这两个小丫头倘若再给夫人见
到,立刻便砍了脑袋。那……那怎么办呢?”

段誉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个法儿救救她们才好!”

王语嫣也甚为焦急,皱眉道:“阿朱、阿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要是伤残
了她们肢体,我如何对得起表哥?幽草,她们在那里?”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
好,听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时生出一线希望,忙道:“夫人吩咐将二人送去‘花肥
房’,我求严婆婆迟半个时辰动手,这时赶去求恳夫人,还来得及。”王语嫣心想:
“向妈求恳,多半无用,可是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当下点了点头,带了幽草、
小茗二婢便去。

段誉瞧着她轻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说几句话,但只跨出一步,便觉无话
可说,怔怔的站住了,回想适才跟她这番对答,不由得痴了。

王语嫣快步来到上房,见母亲正斜倚在床上,望着壁上的一幅茶花图出神,便
叫了声:“妈!”

王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脸上神色严峻,说道:“你想跟我说什么?要是跟慕容
家有关,我便不听。”王语嫣道:“妈,阿朱和阿碧这次不是有意来的,你就饶了
她们这一回吧。”王夫人道:“你怎知道她们不是有意来的?我斩了她们的手,你
怕你表哥从此不睬你,是不是?”王语嫣眼中泪水滚动,道:“表哥是你的亲外甥,
你……你何必这样恨他,就算姑妈得罪了你,你也不用恼恨表哥。”她鼓着勇气说
了这几句话,但一出口,心中便怦怦乱跳,自惊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出言冲撞母亲。

王夫人眼光如冷电,在女儿脸上扫了几下,半晌不语,跟着便闭上了眼睛。王
语嫣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亲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好一阵,王夫人睁开眼来,说道:“你怎知道姑妈得罪了我?她什么地方
得罪了我。”王语嫣听得她声调寒冷,一时吓得话也答不出来。王夫人道:“你说
好了。反正你现今年纪大了,不用听我话啦。”王语嫣又急又气,流下泪来,道:
“妈,你……你这样恨姑妈家里,自然是姑妈得罪了你。可是她怎样得罪了你,你
从来不跟我说。现下姑妈也过世啦,你……你也不用再记她的恨了。”王夫人厉声
道:“你听谁说过没有?”王语嫣摇摇头,道:“你从来不许我出去,也不许外人
进来,我听谁说啊?”

王夫人轻轻吁了口气,一直绷紧着的脸登时松了,语气也和缓了些,说道:
“我是为你好。世界上坏人太多,杀不胜杀,你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别
见坏人的好。”说到这里,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新来那个姓段的花匠,说话
油腔滑调,不是好人。要是他跟你说一句话,立时便吩咐丫头将他杀了,不能让他
说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语嫣心道:“什么第一句、第二句,只怕连一百句、二
百句也说过了。”

王夫人道:“怎么?似你这等面慈心软,这一生一世可不知要吃多少亏呢。”
她拍掌两下,小茗了过来。王夫人道:“你传下话去,有谁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说一
句话,两人一齐都割了舌头。”小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说的乃是宰鸡屠犬,
应了声:“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儿挥手道:“你也去吧!”

王语嫣应道:“是。”走到门边时,停了一停,回头道:“妈,你饶了阿朱、
阿碧,命她们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来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说过的话,几
时有过不作数的,你多说也是无用。”

王语嫣咬了咬牙,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恨姑妈,为什么讨厌表哥。”左
足轻轻一顿,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回来!”这两个字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充满了威严。王语嫣重
又进房,低头不语。王夫人望着几上香炉中那弯弯曲曲不住颤动的青烟,低声道:
“嫣儿,你知道了什么?不用瞒我,什么都说出来好了。”王语嫣咬着下唇,说道:
“姑妈怪你胡乱杀人,得罪了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结冤家。”

王夫人道:“是啊,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你
爹爹的姊姊,凭什么来管我?哼,他慕容家几百年来,就做的是“兴复燕国”的大
梦,只想联络天下英豪,为他慕容家所用,又联络又巴结,嘿嘿,这会儿可连丐帮
与少林派都得罪下来啦。”

王语嫣道:“妈,那少林派的玄悲和尚决不是表哥杀的,他不会使……”刚要
说到“韦陀杵”三字,急忙住口,母亲一查问这三字的来历,那段誉难免杀身之祸,
转口道:“……他的武功只怕还够不上。”

王夫人道:“是啊。这会儿他可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头们,自然巴巴的
赶着来跟你说了。‘南慕容,北乔峰’,名头倒着实响亮得紧。可是一个慕容复,
再加上个邓百川,到少林寺去讨得了好吗?当真是不自量力。”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道:’妈,你怎生想法子救他一救,你派人去打个接应
好不好?他……他是慕容家的一线单传。倘若他有甚不测,姑苏慕容家就断宗绝代
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苏慕容,哼,慕容家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姑妈说她慕容
家‘还施水阁’的藏书,胜过了咱们‘琅●(‘擐’字的‘扌’换为‘女’旁)玉
洞’的,那么让她的宝贝儿子慕容复到少林寺去大量威风好了。”挥手道:“出去,
出去!”王语嫣道:“妈,表哥……”王夫人厉声道:“你越来越放肆了!”

王语嫣眼中含泪,低头走了出去,芳心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厢廊下,
忽听得一人低声问道:“姑娘,怎么了?”王语嫣抬头一看,正是段誉,忙道:
“你……你别跟我说话。”

原来段誉见王语嫣去后,发了一阵呆,迷迷悯悯的便跟随而来,远远的等候,
待他从王夫人房中出来,又是身不由主的跟了来。他见王语嫣脸色惨然,知道王夫
人没有答允,道:“就算夫人不答允,咱们也得想个法子。”王语嫣道:“妈没答
人,那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她,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难,她袖手不理。”越说
心中越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泪。

段誉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难……”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懂得这么
多武功,为什么自己不去帮他?”王语嫣睁着乌溜溜的眼珠,瞪视着他,似乎他这
句话真是天下再奇怪不过的言语,隔了好一阵,才道:“我……我只懂得武功,自
己却不会使。再说,我怎么能去?妈是决计不许的。”段誉微笑道:“你母亲自然
不会准许,可是你不会自己偷偷的走么?我便曾自行离家出走。后来回得家去,爹
爹妈妈也没怎样责骂。”

王语嫣听了这几句话,当真茅塞顿开,双目一亮,心道:“是啊,我偷着出去
帮表哥,就算回来给妈狠狠责打一场,那又有什么要紧?当真她要杀我,我总也已
经帮了表哥。”想到能为了表哥而受苦受难,心中一阵辛酸,一阵甜蜜,又想:
“这人说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段誉偷看她神色,显是意动,当下极力鼓吹,劝道:“你老是住在曼陀山庄之
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么?”

王语嫣摇头道:“那有什么好瞧的?我只是担心表哥。不过我从来没练过武功,
他当真遇上了凶险,我也帮不上忙。”段誉道:“怎么帮不上忙?帮得上之至。你
表哥跟人动手,你在旁边说上几句,大有帮助。这叫作‘旁观者清’。人家下棋,
眼见输了,我在旁指点了几着,那人立刻就反败为胜,那还是刚不久之前的事。”
王语嫣甚觉有理,但总是鼓不起勇气,犹豫着:“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知少林寺
在东在西。”

段誉立即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一路上有什么事,一切由我来应付就是。”
至于他行走江湖的经历其实也高明得有限,此刻自然决计不提。

王语嫣秀目紧蹙,侧头沉吟,拿不定主意。段誉又问:“阿朱、阿碧她们怎样
了?”王语嫣道:“妈也是不肯相饶。”段誉道:“一不做,二不休,倘若阿朱、
阿碧给斩断了一只手,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
王语嫣伸了伸舌头,道:“这般的大逆不道,我妈怎肯干休?你这人胆子忒也大了!”

段誉情知此时除了她表哥之外,再无第二件事能打动他心,当下以退为进,说
道:“即然如此,咱们即刻便走,任由你妈妈斩了阿朱、阿碧的一只手。日后你表
哥问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决计不泄漏此事。”

王语嫣急道:“那怎么可以?这不是对表哥说谎了么?”心中大是踌躇,说道:
“唉!朱碧二女是他的心腹,从小便服侍他的,要是有甚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
的怨可结得更加深了。”左足一顿,道:“你跟我来。”

段誉听后“你跟我来’这四字,当真是喜从天降,一生之中,从未听见过有四
个字是这般好听的,见她向西北方行去,便跟随在后。

片刻之间,王语嫣已来到一间大石屋外,说道:“严妈妈,你出来,我有话跟
你说。”

只听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个干枯的声音说道:“好姑娘,你来瞧严妈妈做花
肥么?”

段誉首次听到幽草与小茗她们说起,什么阿朱、阿碧已给送到了“花肥房”中,
当时并没注意,此刻听到这阴气森森的声音说道“花肥房”三字,心中蓦地里一凛:
“什么‘花肥房’?是种花的肥料么”啊哟,是了,王夫人残忍无比,将人活生生
的宰了,当作茶花的肥料。要是我们已来迟了一步,朱碧二女的右手已给斩下来做
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心中怦怦乱跳,脸上登时全无血色。

王语嫣道:“严妈妈,我妈有事跟你说,请你过去。”石屋里那女子道:“我
正忙着。夫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小姐亲自来说?”王语嫣道:“我妈说……嗯,她
们来了没有?”

她一面说,一面走进石屋。只见她阿朱和阿碧二人被绑在两根铁柱子上,口中
塞了什么东西,眼泪汪汪的,却说不出话来,段誉探头一看,见朱碧二女尚自无恙,
先放了一半心,再看两旁时,稍稍平静的心又大跳特跳起来。只见一个弓腰曲背的
老婆子手中拿着一柄雪亮的长刀,身旁一锅沸水,煮得直冒水气。

王语嫣道:“严妈妈,妈说叫你先放了她们,妈有一件要紧事,要向她们问个
清楚。”

严妈妈转过头来,段誉眼见她容貌丑陋,目光中尽量煞气,两根尖尖的犬齿露
了出来,便似要咬人一口,登觉说不出的恶心难受,只见她点头道:“好,问明白
之后,再送回来砍手。”喃喃自言自语:“严妈妈最不爱看的就是美貌姑娘。这两
个小妞儿须得砍断一只手,那才好看。我跟夫人说说,该得两只手都斩了才是,近
来花肥不大够。”段誉大怒,心想这老婆子作恶多端,不知已杀了多少人,只恨自
己手无缚鸡之力,否则须当结结实实打她几个嘴巴,打掉她两三枚牙齿,这才去放
朱碧二女。

严妈妈年纪虽老,耳朵仍灵,段誉在门外呼吸粗重,登时便给她听见了,问道:
“谁在外边?”伸头出来一张,见到段誉,恶狠狠的问道:“你是谁?”段誉笑道:
“我是夫人命我种茶花的花儿匠,请问严妈妈,有新鲜上好的花肥没有?”严妈妈
道:“你等一会,过不多时就有了。”转过头来向王语嫣道:“小姐,表少爷很喜
欢这两个丫头吧?”

王语嫣道:“是啊,你还是别伤了她们的好。”严妈妈点头道:“小姐,夫人
吩咐,割了两个小丫头的右手,赶出庄去,再对她们说:“以后只要再给我见到,
立刻砍了脑袋!’是不是?”王语嫣道:“是啊。”她这两字一出口,立时知道不
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誉暗暗叫苦:“唉,这小姐,连撒个谎也不会。”

幸好严妈妈似乎年老胡涂,对这个大破绽全没留神,说道:“小姐,麻绳绑得
很紧,你来帮我解一解。”

王语嫣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缚住她手腕的麻绳,蓦然间喀喇一
声响,铁柱中伸出一根孤形钢条,套住了她的纤腰,王语嫣“啊”的一声,惊呼了
出来。那钢条套住在她腰间,尚有数寸空隙,但要脱出,却是万万不能。

段誉一惊,忙抢进屋来,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了小姐。”

严妈妈叽叽叽的连声怪笑,说道:“夫人即说再见到两个小丫头,立时便砍了
脑袋,怎会叫她们去问话?夫人有多少丫头,何必要小姐亲来?这中间古怪甚多。
小姐,你在这儿待一会,让我去亲自问过夫人再说。”

王语嫣怒道:“你没上没下的干什么?快放开我!”严妈妈道:“小姐,我对
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点错事。慕容家的姑太太实在对夫人不起,说了许多坏话,
诽谤夫人的清白名声,别说夫人生气,我们做下人的也是恨之入骨。哪一日只要夫
人一点头,我们立时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坟,将她尸骨拿到花肥房来,一般的做了花
肥。小姐,我跟你说,姓慕容的没一个好人,这两个小丫头,夫人是定然不会相饶
的。但小姐即这么吩咐,待我去问过夫人再说,倘然确是如此,老婆子再向小姐磕
头陪不是,你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王语嫣大急,道:“喂,喂,你别
去问夫人,我妈要生气的。”

严妈妈更无怀疑,小姐定是背了母亲弄鬼,为了回护表哥的使婢,假传号令。
她要乘机领功,说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会儿便来。”王语
嫣叫道:“你别去,先放开我再说。”严妈妈那来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誉见事情紧急,张开双手,拦住她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请问夫
人,岂不是好?你是下人,得罪了小姐,终究不妙。”

严妈妈眯着一双小眼,侧过了头,说道:“你这小子很有点不妥。”一翻手便
抓住了段誉的手腕,将他拖到铁柱边,扳动机柱,喀的一声,铁柱中伸出钢环,也
圈住了他腰。段誉大急,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严妈妈一给他抓住,立觉体中内力源源不断外泄,说不出的难受,怒喝:“放
开手!”她一出声呼喝,内力外泄更加快了,猛力挣扎,脱不开段誉的掌握,心下
大骇,叫道:“臭小子……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段誉和她丑陋的脸孔相对,其间相距不过数寸。他背心给铁柱顶住了,脑袋无
法后仰,眼见她既黄且脏的利齿似乎便要来咬自己咽喉。又是害怕,又想作呕,但
知此刻千钧一发,要是放脱了她,王语嫣固受重责,自己与朱碧二女更将性命不保,
只有闭上眼睛不去瞧她。
 
严妈妈道:“你……你放不放我?”语声已有气无力。段誉最初吸取无量剑七
弟子的内力需时甚久,其后更得了不少高手的部份内力,他内力越强,北冥神功的
吸力也就越大,这时再吸严妈妈的内力,那只片刻之功。严妈妈虽然凶悍,内力却
颇有限,不到一盏茶时分,已然神情委顿,只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放……开我,
放……放……放手……”

段誉道:“你开机括先放我啊。”严妈妈道:“是,是!”蹲下身来,伸出右
手去拨动藏在桌子底下的机括,喀的一响,圈在段誉腰间的钢环缩了回去。段誉指
着王语嫣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严妈妈伸指去扳扣住王语嫣的机括,扳了一阵,竟纹丝不动。段誉怒道:“你
还不快放了小姐?”严妈妈愁眉苦脸的道:“我……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段誉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机钮用力一扳,喀的一声,圈在王语嫣腰间的钢
环缓缓缩进铁柱之中。段誉大喜,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松开严妈妈的手腕,拾起地
下长刀,挑断了缚在阿碧手上的麻绳。

阿碧按过刀来,割开阿朱手上的束缚。两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惊又喜,半
响说不出话来。

王语嫣向段誉瞪了几眼,脸上神色又是诧异,又有些鄙夷,说道:“你怎么会
使‘化功大法’?这等污秽的功夫,学来干什么?”

段誉摇头道:“我这不是‘化功大法。’”心想如从头述说,一则说来话长,
二则她未必入信,不如随口捏造个名称,便道:“这是我大理段氏家传的‘六阳融
雪功’,是从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恶,
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语。”

王语嫣登时便信了,嫣然一笑,说道:“对不起,那是我孤陋寡闻。大理段氏
的一阳指和六脉神剑我是久仰的了,‘六阳融雪功’却是今日第一次听到。日后还
要请教。”

段誉听得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询,自当和
盘托出,不敢于有半点藏私。”

阿朱和阿碧万万料不到段誉会在这紧急关头赶到相救,而见他和王小姐谈得这
般投机,更是大感诧异。阿朱道:“姑娘,段公子,多谢你们两位相救。我们须得
带了这严妈妈去,免得她泄漏机密。”

严妈妈大急,心想给这小丫头带了去,十九性命难保,叫道:“小姐,小姐,
慕容家的姑太太说夫人偷汉子,说你……”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颊,右手便将自己嘴
里吐出来的麻核桃塞入她口中。

段誉笑道:“妙啊,这是慕容门风,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王语嫣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去瞧瞧他……”说着满脸红晕,低声道:“瞧
瞧他……他怎样了。”她一直犹豫难决,刚才一场变故却帮她下了决心。

阿朱喜道:“姑娘肯去援手,当真再好也没有了。那么这严妈即也不用带走啦。”
二女拉过严妈妈,推到铁柱之旁,扳动机括,用钢环圈住了她。四人轻轻带上了石
屋的石门,快步走向湖边。

幸好一路上没撞到庄上婢仆,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划来的小船,扳浆向湖中划去。
阿朱、阿碧、段誉三人一齐扳浆,直到再也望不见曼陀山庄花树的丝毫影子,四人
这才放心。但怕王夫人驶了快船追来,仍是手不停划。

划了半天,眼见天色向晚,湖上烟雾渐浓,阿朱道:“姑娘,这儿离婢子的下
处较近,今晚委出你暂住一宵,再商量怎生去寻公子,好不好?”王语嫣道:“嗯,
就是这样。”她离曼陀山庄越远,越是沉默。

段誉见湖上清风拂动的衫子,黄昏时分,微有寒意,心头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之
意,初出来时的欢乐心情渐渐淡了。

又划良久,望出来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胧胧,只见东首天边有灯火闪烁。阿碧
道:“那边有灯火处,就是阿朱姊姊的听香水榭。”小船向着灯火直划。段誉忽想:
“此生此世,只怕再无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是
好?”突然间眼前一亮,一颗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王语嫣低声说了句,段誉却没听得清楚。黑暗之中,只听她幽幽叹了口气。阿
碧柔声道:“姑娘放心,公子这一生逢凶化吉,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难。”王语嫣
道:“少林寺享名数百年,毕竟非同小可。但愿寺中高僧明白道理,肯听表哥分说,
我就只怕……就只怕表哥脾气大,跟少林寺的和尚们言语冲突起来,唉……”她顿
了一顿,轻轻的道:“每逢天上飞过流星,我这愿总是许不成。”

江南自来相传,当流星横过天空之时,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说一个愿望,则
不论如何为难之事,都能如意称心。但流星总是一闪即没,许愿者没说得几个字,
流星便已不见。千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不知因此而怀了多少梦想,遭了多少失望。
王语嫣虽于武学所知极多,那儿女情怀,和寻常的农家女孩、湖上姑娘也没什么分
别。

段誉听了这句话,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明知她所许的愿望必和慕容公子有关,
定时祈求他平安无恙,万事顺遂。蓦地想起:“在这世界上,可也有哪一个少女,
会如王姑娘这般在暗暗为我许愿么?婉妹从前爱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长之
后,自当另有一番心情。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处?是否愚上了如意郎君?钟灵
呢?她知不知我是她的亲哥哥?就算不知,她偶尔想到我之时,也不过心中一动,
片刻间便抛开了,决不致如王姑娘这般,对她意中人如此铭心刻骨的思念。”
 
第十三章 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


小船越划越近,阿朱忽然低声道:“阿碧,你瞧,这样子有点儿不对。”阿碧
点头道:“嗯,怎么点了这许多灯?”轻笑了两声,说道:“阿朱阿姊,你家里在
闹元宵吗?这般灯烛辉煌的,说不定他们是在给你做生日。”阿朱默不作声,只是
凝望湖中的点点灯火。

段誉远远望去,见一个小洲上八九间房屋,其中两座是楼房,每间房子窗中都
有灯火映出来,他心道:“阿朱所住之处叫做‘听香水榭’,想来和阿碧的‘琴韵
小筑’差不多。听香水榭中处处红烛高烧,想是因为阿朱姊姊爱玩热闹。”

小船离听香水榭约莫里许时,阿朱停住了桨,说道:“王姑娘,我家里来了敌
人。”王语嫣吃了一惊,道:“什么?来了敌人?你怎知道?是谁?”阿朱道:
“是什么敌人,那可不知。不过你闻啊,这般酒气薰天的,定是许多恶客乱搅出来
的。”王语嫣和阿碧用力嗅了几下,都嗅不出什么。段誉辨得出的只是少女体香,
别的也就与常人无异。

阿朱的鼻子却特别灵敏,说道:“糟啦,糟啦!他们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
瑰花露,啊哟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给他们糟蹋了……”说到后来,几乎要哭出声
来。

段誉大是奇怪,问道:“你眼睛这么好,瞧见了么?”阿朱哽咽道:“不是的。
我闻得到。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浸成了这些花露,这些恶客定是当酒来喝了!”阿
碧道:“阿朱姊姊,怎么办?咱们避开呢,还是上去动手?”阿朱道:“不知敌*是
不是很厉害……”段誉道:“不错,倘若厉害呢,那就避之则吉。如是一些平庸之
辈,还是去教训教训他们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损坏。”阿朱心中正没好
气,听他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没说,便道:“避强欺弱,这种事谁不会做?你怎知敌
人很厉害呢,还是平庸之辈?”段誉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阿朱道:“咱们这就过去瞧个明白,不过大伙儿得先换套衣衫,扮成了渔翁、
渔婆儿一般。”她手指东首,说道:“那边所住的打渔人家,都认得我的,咱们借
衣裳去。”段誉拍手笑道:“妙极,妙极!”阿朱木桨一扳,便向东边划去,想到
乔装改扮,便即精神大振,于家中来了敌人之事也不再如何着恼了。

阿朱先和王语嫣、阿碧到渔家借过衣衫换了。她自己扮成个老渔婆,王语嫣和
阿碧则扮成了中年渔婆,然后再唤段誉过去,将他装成个四十来岁的渔人。阿朱的
易容之术当真巧妙无比,拿些面粉泥巴,在四人脸上这里涂一块,那边粘一点,霎
时之间,各人的年纪、容貌全都大异了。她又借了渔舟、渔网、钓杆、活鱼等等,
划了渔舟向听香水榭驶去。

段誉、王语嫣等相貌虽然变了,声音举止却处处露出破绽,阿朱那乔装的本事,
他们连一成都学不上。王语嫣笑道:“阿朱,什么事都由你出头应付,我们只好装
哑巴。”阿朱笑道:“是了,包你不拆穿便是。”

渔舟缓缓驶到水榭背后。段誉只见前后左右处处都是杨柳,但阵阵粗暴的轰叫
声不断从屋中传出来。这等叫嚷吆喝,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实是大大不称。

阿朱叹了一口气,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边道:“阿朱阿姊,赶走了敌人之后,
我来帮你收作。”阿朱捏了捏她的手示谢。



她带着段誉等三人从屋后走到厨房,见厨师老顾忙得满头大汗,正不停口的向
镬中吐唾沫,跟着双手连搓,将污泥不住搓到镬中。阿朱又好气、又好笑,叫道:
“老顾,你在干什么?”老顾吓了一跳,惊道:“你……你……”阿朱笑道:“我
是阿朱姑娘。”老顾大喜,道:“阿朱姑娘,来了好多坏人,逼着我烧菜做饭,你
瞧!”一面说,一面擤了些鼻涕抛在菜中,吃吃的笑了起来。阿朱皱眉道:“你烧
这般脏的菜。”老顾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时候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坏人
吃的,那是有多脏,便弄多脏。”阿朱道:“下次我见到你做的菜,想起来便恶心。”
老顾道:“不同,不同,完全不同。”阿朱虽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听香水榭却
是主人,另有婢女、厨子、船夫、花匠等服侍。

阿朱问道:“有多少敌人?”老顾道:“先来的一伙有十八九个,后来的一伙
有二十多个。”阿朱道:“有两伙么?是些什么人?什么打扮?听口音是哪里人?”
老顾骂道:“操他伊啦娘……”骂人的言语一出口,急忙伸手按住嘴巴,甚是惶恐,
道:“阿朱姑娘,老顾真该死。我……我气得胡涂了,这两起坏人,一批是北方蛮
子,瞧来都是强盗。另一批是四川人,个个都穿白袍,也不知是啥路道。”阿朱道:
“他们来找谁?有没伤人?”老顾道:“第一批强盗来找老爷,第二批怪人来找公
子爷。我们说老爷故世了,公子爷不在,他们不信,前前后后的大搜了一阵。庄上
的丫头都避开了,就是我气不过,操……”本来又要骂人,一句粗话到得口边,总
算及时缩回。阿朱等见他左眼乌黑,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想是吃下几下狠的,无怪
他要在菜肴中吐唾沫、擤鼻涕,聊以泄愤。

阿朱沉吟道:“咱们得亲自去瞧瞧,老顾也说不明白。”带着段誉、王语嫣、
朱碧三人从厨房侧门出去,经过了一片茉莉花坛,穿过两扇月洞门,来到花厅之外。
离花厅后的门窗尚有数丈,已听得厅中一阵阵喧哗之声。

阿朱悄悄走近,伸指甲挑破窗纸,凑眼向里张望。但见大厅上灯烛辉煌,可是
只照亮了东边的一面,十八九个粗豪大汉正在放怀畅饮,桌上杯盘狼藉,地下椅子
东倒西歪,有几人索性坐在桌上,有的手中抓着鸡腿、猪蹄大嚼。有的挥舞长刀,
将盘中一块块牛肉用刀尖挑起了往口里送。

阿朱再往西首望去,初时也不在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发毛,背上暗
生凉意,但见二十余人都身穿白袍,肃然而坐,桌上只点了一根蜡烛,烛光所及不
过数尺方圆,照见近处那六七人个个脸上一片木然,既无喜容,亦无怒色,当真有
若僵尸,这些人始终不言不动的坐着,若不是有几人眼珠偶尔转动,真还道个个都
是死人。

阿碧凑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觉她手掌冷冰冰地,更微微发颤,当下也挑
破窗纸向里张望,她眼光正好和一个蜡黄脸皮之人双目相对,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
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惊,不禁“啊”的一声低呼。

砰砰两声,长窗震破,四个人同时跃出,两个是北方大汉,两个是川中怪客,
齐声喝问:“是谁?”

阿朱道:“我们捉了几尾鲜鱼,来问老顾要勿要。今朝的虾儿也是鲜龙活跳的。”
她说的是苏州土白,四条大汉原本不懂,但见四人都作渔人打扮,手中提着的鱼虾
不住跳动,不懂也就懂了。一条大汉从阿朱手里将鱼儿抢过去。大声叫道:“厨子,
厨子,拿去做醒酒汤喝。”另一个大汉去接段誉手中的鲜鱼。

那两个四川人见是卖鱼的,不再理会,转身便回入厅中。阿碧当他二人经过身
旁时,闻到一阵浓烈的男人体臭,忍不住伸手掩住鼻子。一个四川客一瞥之间见到
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肤白胜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个中年鱼婆,肌肤怎会
如此白嫩?”反手一把抓住阿碧,问道:“格老子的,你几岁?”阿碧吃了一惊,
反手甩脱他手掌:“说道:“你做啥介?动手动脚的?”她说话声音娇柔清脆,这
一甩又出手娇捷,那四川客只觉手臂酸麻,一个踉跪,向外跃了几步。

这么一来,底细登时揭穿,厅外的四人同声喝问,厅中又涌出十余人来,将段
誉等团团围住。一条大汉伸手去扯段誉的胡子,假须应手而落。另一个汉子要抓阿
碧,被阿碧斜身反推,跃倒在地。

众汉子更在声吵嚷起来:“是奸细,是奸细!”“乔装假扮的贼子!”“快吊
起来拷打!”拥着四人走进厅内,向东首中坐的老者禀报道:“姚寨主,拿到了乔
装的奸细。”

那老者身材魁梧雄伟,一部花白胡子长至胸口,喝道:“哪里来的奸细?装得
鬼鬼崇崇的,想干什么坏事?”

王语嫣道:“扮作老太婆,一点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装啦。”说着伸手在脸
上擦了几下,泥巴和面粉堆成的满脸皱纹登时纷纷跌落,众汉子见到一个中年渔婆
突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无不目瞪口呆,霎时间大厅中鸦雀无声,坐在西
首一众四川客的目光也都射在她身上。

王语嫣道:“你们都将乔装去了吧。”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泄漏了机
关。”阿朱、阿碧、段誉三人当下各处除去了脸上的化装。众人看看王语嫣,又看
看阿朱、阿碧,想不到世间竟有这般粉装玉琢似的姑娘。

隔了好一阵,那魁梧老者才问:“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阿朱笑道:
“我是这里主人,竟要旁人问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岂不奇怪?你们是谁?到这里来
干什么?”那老者点头道:“嗯,你是这里的主人,那好极了。你是慕容家的小姐?
慕容博是你爹爹吧?”阿朱微笑道:“我只是个丫头,怎有福气做老爷的女儿?阁
下是谁?到此何事?”那老者听她自称是个丫头,意似不信,沉吟半响,才道:
“你去请主人出来,我方能告知来意。”阿朱道:“我们老主人故世了,少主人出
门去了,阁下有何贵干,就跟我说好啦。阁下的姓名,难道不能示知么?”那老者
道:“嗯,我是云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当便是。”阿朱道:“久仰,久仰。”
姚伯当笑道:“你一个小小姑娘,久仰我什么?”

王语嫣道:“云州秦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断门刀,当年秦公望前辈自创
这断门刀六十四招后,后人忘了五招,听说只有五十九招传下来。姚寨主,你学会
的是几招?”姚伯当大吃一惊,冲口而出:“我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原有六十四招,
你怎么知道?”王语嫣道:“书上是这般写的,那多半不错吧?缺了的五招是‘白
虎跳涧’、‘一啸风生’、‘剪扑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嗯,是
‘伏象胜狮’,对不对?”

姚伯当摸了摸胡须,本门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数失传,他是知道的,但这
五招是什么招数,本门之中却谁也不知。这时听她侃侃而谈,又是吃惊,又是起疑,
对她这句问话却答不上来。

西首白袍客中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阴阳怪气的道:“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少了那
五招,姚寨主贵人事忙,已记不起啦。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称呼?”
王语嫣道:“慕容老爷子是我姑丈。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冷笑道:“姑娘家学
渊源,熟知姚家寨主的武功家数。在下的来历,倒要请姑娘猜上一猜。”王语嫣微
笑道:“那你得显一下身手才成。单凭几句说话,我可猜不出来。”

那汉子点头道:“不错。”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日
笼手取暖了一般,随即双手伸出,手中已各握了一柄奇形兵刃,左手是柄六七寸长
的铁锥,锥尖却曲了两曲,右手则是个八角小锤,锤柄长仅及尺,锤头还没常人的
拳头大,两件兵器小巧玲珑,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临敌,看来全无用处。东首
的北方大汉见了这两件古怪兵器,当下便有数人笑出声来。一个大汉笑道:“川娃
子的玩竟儿,也拿出来丢人现眼!”西首众人齐向他怒目而视。

王语嫣道:“嗯,你这是‘雷公轰’,阁下想必长于轻功和暗器了。书上说
‘雷公轰’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独门兵刃,‘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奇
诡难测。阁下多半是复姓司马?”

那汉子一直脸色阴沉,听了她这几句话,不禁耸然动容,和他身旁三名副手面
面相觑,隔了半响,才道:“姑苏慕容氏于武学一道渊博无比,果真名不虚传。在
下司马林。请问姑娘,是否‘青’字真有九打,‘城’字真有十八破?”

王语嫣道:“你这句话问得甚好。我以为‘青’字称作十打较妥,铁菩提和铁
莲子外形虽似,用法大大不同,可不能混为一谈。至于‘城’字的十八破,那‘破
甲’、‘破盾’、‘破牌’三种招数无甚特异之处,似乎故意拿来凑成十八之灵敏,
其实可以取消或者合并,称为十五破或十六破,反而更为精要。”

司马林只听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青’字只学会了七打,铁莲子和铁菩提的
分别,全然不知;至于破甲、破盾、破牌三种功夫,原是他毕生最得意的武学,向
来是青城派的镇山绝技,不料这少女却说尽可取消。他先是一惊,随即大为恼怒,
心道:“我的武功、姓名,慕容家自然早就知道了,他们想折辱于我,便编了这样
一套鬼话出来,命一个少女来大言炎炎。”当下也不发作,只道:“多谢姑娘指教,
令我茅塞顿开。”微一沉吟间,向他左首的副手道:“诸师弟,你不妨向这位姑娘
领教领教。”

那副手诸保昆是个满脸麻皮的丑陋汉子,似比司马林还大了几岁,一身白袍之
外,头上更用白布包缠,宛似满身丧服,于朦胧烛光之下更显得阴气森森。他站起
身来,双手在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锥,一柄小锤,和司马林一模一样的
一套“雷公轰”,说道:“请姑娘指点。”

旁观众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马林全无分别,这位姑娘既识得司马林的,
难道就不识得你的?”王语嫣也道:“阁下既使这‘雷公轰’,自然也是青城一派
了。”司马林道:“我这诸师弟是带艺从师。本来是哪一门哪一派,却要考较考较
姑娘的慧眼。”心想:“诸师弟原来的功夫门派,连我也不大了然,你要是猜得出,
那可奇了,”王语嫣心想:“这倒确是个难题。”

她尚未开言,那边秦家寨的姚伯当抢着说道:“司马掌门,你要人家姑娘识出
你师弟的本来面目,那有什么意思?这岂不是没趣之极么?”司马林愕然道:“什
么没趣之极?”姚伯当笑道:“令师弟现下满脸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细。他的本来
面目嘛,自然就没这么考究了。”东首众大汉尽皆轰声大笑。

诸保昆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脸,听得姚伯当这般公然讥嘲,如何忍耐得住?
也不理姚伯当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钢锥尖对准了他胸膛,右手小锤在锥尾
一出,嗤的一声急响,破空声有如尖啸,一枚暗器向姚伯当胸口疾射过去。

秦家寨和青城派一进听香水榭,暗中便较上了劲,双方互不为礼,你眼睛一瞪,
我鼻孔一哼,倘若王语嫣等不来,一场架多半已经打上了。姚伯当出口伤人,原是
意在挑衅,但万万想不到对方说干就干,这暗器竟来得如此迅捷,危急中不及拔刀
挡格,左手抢过身边桌上的烛台,看准了暗器一击。当的一声响,暗器向上射去,
拍的一下,射入梁中,原来是根三寸长的钢针。钢针虽短,力道却十分强劲,姚伯
当左手虎口一麻,烛台掉在地下,呛啷啷的直响。

秦家寨群盗纷纷拔刀,大声叫嚷:“暗器伤人么?”“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
汉?”不要脸,操你奶奶的雄!”一个大胖子更满口污言秽语,将对方的祖宗十八
代都骂上了。青城派众人却始终阴阳怪气的默不作声,对秦家寨群盗的叫骂宛似不
闻不见。

姚伯当适才忙乱中去抢烛台,仓卒之际,原是没有拿稳,但以数十年的功力修
为,竟给小小一枚钢针打落了手中物事,以武林中的规矩而论,已是输了一招,心
想:“对方的武功颇有点邪门,听那小姑娘说,青城派有什么青字九打,似乎都是
暗青子的功夫,要是不小心在意,怕要吃亏。”当下挥手止住属下群盗叫闹,笑道:
“诸兄弟这一招功夫俊得很,可也阴毒得很哪!那叫什么名堂?”

诸保昆嘿嘿冷笑,并不答话。

秦家寨的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脸皮,暗箭伤人!’”另一个中年人笑
道:“人家本来是不要脸皮了嘛。这一招的名称很好,名副其实,有学问,有学问!”
言语之中,又是取笑对方的麻脸。

王语嫣摇了摇头,柔声道:“姚寨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姚伯当道:“怎
么?”王语嫣道:“任谁都难保有病痛伤残,小时候不小心摔一跤,说不定便跌跛
了腿,跟人交手,说不定便丢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们身上有什么拐伤,那是
平常之极的事,是不是?”姚伯当只得点了点头。王语嫣又道:“这位诸爷幼时患
了恶疾,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么可笑?男子汉大丈夫,第一论人品心肠,第二论
才干事业,第三论文学武功。脸蛋儿俊不俊,有什么相干?”

姚伯当不由得哑口无言,哈哈一笑,说道:“小姑娘的言语倒也有些道理。这
么说来,是老夫取笑诸兄弟的不是了。”

王语嫣然一笑,道:“老爷子坦然自认其过,足见光明磊落。”转脸向诸保昆
摇了摇头,道:“不行的,那没有用。”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又温柔,又同情,
便似是一个做姊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满头大汗要做一件力所不胜的事,因此出言
规劝一般,语调也甚是亲切。

诸保昆听她说武林中人身上有何损伤乃是家常便饭,又说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品
格功业为先,心中甚是舒畅,他一生始终为一张麻脸而郁郁不乐,从来没听人开解
得如此诚恳,如此有理,待听她最后说“不行的,那没有用”,便问:“姑娘说什
么?”心想:“她说我这‘天王补心针’不行么?没有用么?她不知我这锥中共有
一十二枚钢针。倘若不停手的击锤连发,早就要了这老家伙的性命。只是在司马林
之前,却不能泄漏了机关。”

只听得王语嫣道:“你这‘天王补心针’,果然是一门极霸道的暗器……”诸
保昆身子一震,“哦”一声。司马林和另外两个青城派高手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
“什么?”诸保昆脸色已变,说道:“姑娘错了,这不是天王补心针。这是我们青
城派的暗器,是‘青”字第四打的功夫,叫做‘青蜂钉’”。

王语嫣微笑道:“‘青蜂钉’的外形倒是这样的。你发这天王补心针,所用的
器具、手法,确和青蜂钉完全一样,但暗器的本质不在外形和发射的姿式,而在暗
器的劲力和去势。大家发一枚钢镖,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劲,昆仑派有昆仑派的手
劲,那是勉强不来的。你这是……”

诸保昆眼光中陡然杀气大盛,左手的钢锥倏忽举到胸前,只要锤子在锥尾这么
一击,立时便有钢针射向王语嫣。旁观众人中倒有一半惊呼出声,适才见他发针射
击姚伯当,去势之快,劲道之强,暗器中罕有其匹,显然那钢锥中空,里面装有强
力的机簧,否则决非人力之所能,而锥尖弯曲,更使人决计想不到可由此中发射暗
器,谁知锥中空管却是笔直的。亏得姚伯当眼明手快,这才逃过了一劫,倘若他再
向王语嫣射出,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如何闪避得过?但诸保昆见她如此丽质,毕
竟下不了杀手,又想到她适才为己辨解,心存感激,喝道:“姑娘,你别多嘴,自
取其祸。”

就在此时,一人斜身抢过挡在王语嫣之前,却是段誉。

王语嫣微道:“段公子,多谢你啦。诸大爷,你不下手杀我,也多谢你。不过
你就算杀了我,也没用的。青城、蓬莱两派世代为仇。你所图谋的事,八十余年之
前,贵派第七代掌门人海风子道长就曾试过了。他的才干武功,只怕都不在你之下。”

青城派众人听了这几句话,目光都转向诸保昆,狠狠瞪视,无不起疑:“难道
他竟是我们死对头蓬莱派的门下,到本派卧底来的?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丝豪不
露山东乡谈?”
 
原来山东半岛上的蓬莱派雄长东海,和四川青城派虽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但
百余年前两派高手结下了怨仇,从此辗转报复,仇杀极惨。两派各有绝艺,互相克
制,当年双方所以结怨生仇,也就是因谈论武功而起。经过数十场大争斗、大仇杀,
到头来蓬莱固然胜不了青城,青城也胜不了蓬莱。每斗到惨烈处,往往是双方好手
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王语嫣所说的海风子乃是蓬莱派中的杰出人才。他细细参究两派武功的优劣长
短,知道凭着自己的修为,要在这一代中盖过青城,那并不难,但日后自己逝世,
青城派中出了聪明才智之士,便又能盖过本派。为求一劳永逸,于是派了自己最得
意的弟子,混入青城派中偷学武功,以求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是那弟子武功没
学全,便给青城派发觉,即行处死。这么一来,双方仇怨更深,而防备对方偷学本
派武功的戒心,更是大增。

这数十年中,青城派规定不收北方人为徒,只要带一点儿北方口音,别说他是
山东人,便是河北、河南、山西、陕西,也都不收。后来规矩更加严了,变成非川
人不收。

“青蜂钉”是青城派的独门暗器,“天王补心针”则是蓬莱派的功夫。诸保昆
发的明明是“青蜂钉”,王语嫣却称之为“天王补心针”,这一来青城派上下自是
大为惊惧。要知蓬莱派和青城派一般的规矩,也是严定非山东人不收,其中更以鲁
东人为佳,甚至鲁西、鲁南之人,要投入蓬莱派也是千难万难。一个人乔装改扮,
不易露出破绽,但说话的乡音语调,一千句话中总难免泄漏一句。诸保昆出自川西
灌县诸家,那是西川的世家大族,怎地会是蓬莱派的门下?各人当真做梦也想不到。
司马林先前要王语嫣猜他的师承来历,只不过出个题目难难这小姑娘,全无怀疑诸
保昆之意,哪知竟得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答案。

这其中吃惊最甚的,自然是诸保昆了。原来他师父叫作都灵道人,年青时曾吃
过青城派的大亏,处心积虑的谋求报复,在四川各地暗中窥视,找寻青城派的可乘
之隙。这一年在灌县见到了诸保昆,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但根骨极佳,实是学武的
良材,于是筹划到一策。他命人扮作江洋大盗,潜入诸家,绑住诸家主人,大肆劫
掠之后,拔刀要杀了全家灭口,又欲奸淫诸家的两个女儿。都灵子早就等在外面,
直到千钧一发的最危急之时,这才挺身而出,逐走一群假盗,夺还全部财物,令诸
家两个姑娘得保清白。诸家的主人自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都灵子动以言辞,说道:“若无上乘武艺,纵有万贯家财,也难免为歹徒所欺,
这群盗贼武功不弱,这番受了挫折,难免不卷土重来。”那诸家是当地身家极重的
世家,眼见家中所聘的护院武师给盗贼三拳两脚便即打倒在地,听说盗贼不久再来,
吓得魂飞天外,苦苦哀求都灵子住下。都灵子假意推辞一番,才勉允所请,过不多
时,便引得诸保昆拜之为师。

都灵子除了刻意与青城派为仇之外,为人倒也不坏,武功也甚了得。他嘱咐诸
家严守秘密,暗中教导诸保昆练武,十年之后,诸保昆已成为蓬莱派中数一数二的
人物。这都灵子也真耐得,他自在诸府定居之后,当即扮作哑巴,自始至终,不与
谁交谈一言半话,传授诸保昆功夫之时,除了手脚比划姿式,一切指点讲授全是用
笔书写,绝不吐出半句山东乡谈。因此诸保昆虽和他朝夕相处十年之久,一句山东
话也没听见过。

待得诸保昆武功大成,都灵子写下前因后果,要弟子自决,那假扮盗贼一节,
自然隐瞒不提。在诸保昆心中,师父不但是全家的救命恩人,这十年来,更待己恩
泽深厚,将全部蓬莱派的武功倾囊相授,早就感激无已,一明白师意,更无半分犹
豫,立即便去投入青城派掌门司马卫的门下。这司马卫,便是司马林的父亲。

其时诸保昆年纪已经不小,兼之自称曾跟家中护院的武师练过一些三脚猫的花
拳绣腿,司马卫原不肯收。但诸家是川西大财主,有钱有势,青城派虽是武林,终
究在川西生根,不愿与当地豪门失和,再想收一个诸家的子弟为徒,颇增本派声势,
就此答允了下来。待经传艺,发觉诸保昆的武功着实不错,盘问了几次,诸保昆总
是依着都灵子事先的指点,捏造了一派说辞以答。司马卫碍着他父亲的面子,也不
过份追究,心想这等富家子弟,能学到这般身手,已算是十分难得了。

诸保昆投入青城之后,得都灵子详加指点,哪几门青城派的武学须得加意钻研。
他逢年过节,送师父、师兄,以及众同门的礼极重,师父有什么需求,不等开言示
意,抢先便办得妥妥贴贴,反正家中有的是钱,一切轻而易举。司马卫心中过意不
去,在武功传授上便也绝不藏私,如此七八年下来,诸保昆已尽得青城绝技。

本来在三四年之前,都灵子已命他离家出游,到山东蓬莱山去出示青城武功,
以便尽知敌人的秘奥,然后一举而倾覆青城派。但诸保昆在青城门下数年,觉得司
马卫待己情意颇厚,传授武功时与对所有亲厚弟子一般无异,想到要亲手覆灭青城
一派,诛杀司马卫全家,实在颇有不忍,暗暗打定主意:“总须等司马卫师父去世
之后,我才能动手。司马林师兄待我平平,杀了他也没什么。”因此上又拖了几年。
都灵子几次催促,诸保昆总是推说:青城派中的“青”字九打和“城”十八破并未
学全。都灵子花了这许多心血,自不肯功亏一篑,只待他尽得其秘,这才发难。

但到去年冬天,司马卫在川东白帝城附近,给人用“城”字十二破中的“破月
锥”功夫穿破耳鼓,内力深入脑海,因而毙命。那“破月锥”功夫虽然名称中有个
“锥”字,其实并非使用钢锥,而是五指成尖锥之形戳出,以浑厚内力穿破敌人耳
鼓。

司马林和诸保昆在成都得到讯息,连夜赶来,查明司马卫的伤势,两人又惊又
悲,均想本派能使这“破月锥”功夫的,除了司马卫自己之外,只有司马林、诸保
昆,以及其他另外两名耆宿高手。但事发之时,四人明明皆在成都,正好相聚在一
起,谁也没有嫌疑。然则杀害司马卫的凶手,除了那号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的姑苏慕容氏之外,再也不可能有旁人了。当下青城派倾巢而出,尽集派中高手,
到如苏来寻慕容氏算帐。
 
诸保昆临行之前,暗中曾向都灵子询问,是否蓬莱派下的手脚。都灵子用笔写
道:“司马卫武功与我在伯仲之间,我若施暗算,仅用天王补心针方能取他性命。
倘若多人围攻,须用本派铁拐阵。”诸保昆心想不错,他此刻已深知两位师父的武
功修为谁也奈何不了谁,说到要用“破月锥”杀死司马卫,别说都灵子不会这门功
夫,就是会得,也无法胜过司马卫的功力。是以他更无怀疑,随着司马林到江南寻
仇。都灵子也不加阻拦,只叫他事事小心,但求多增阅历见闻,不可枉自为青城派
送了性命。

到得苏州,一行人四下打听,好容易来到听香水榭,云州秦家寨的群盗已先到
了一步。青城派门规甚严,若无掌门人的号令,谁也不敢乱说乱动,见到秦家寨群
盗这般乱七八糟,都是好生瞧他们不起,双方言语间便颇不客气。青城派志在复仇,
于听香水榭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乱动半点,所吃的干粮也是自己带来。这一来倒反占
了便宜,老顾的满口唾沫、满手污泥,青城派众人就没尝到。

王语嫣、阿朱等四人突然到来,奇变陡起。诸保昆以青城手法发射“青蜂钉”,
连司马卫生前也丝毫不起疑心,哪知王语嫣这小姑娘竟尔一口叫破。这一下诸保昆
猝不及防,要待杀她灭口,只因一念之仁,下手稍慢,已然不及。何况“天王补心
针”五字既被司马林等听了去,纵将王语嫣杀了,也已无济于事,徒然更显作贼心
虚而已。

这当儿诸保昆全身冷汗直淋,脑中一团混乱,一回头,只见司马林等各人双手
笼在衣袖之中,都狠狠瞪着自己。

司马林冷冷的道:“诸爷,原来你是蓬莱派的?”他不再称诸保昆为师弟,改
口称之为诸爷,显然不再当他是同门了。

诸保昆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神情极为尴尬。

司马林双目圆睁,怒道:“你到青城派来卧底,学会了‘破月锥’的绝招,便
即害死我爹爹。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忒也狠毒。”双臂向外一张,手中已握了雷公
轰双刃。他想,本派功夫既被诸保昆学得,自去转授蓬莱派的高手。他父亲死时,
诸保昆虽确在成都,但蓬莱派既学到了这手法,那就谁都可以用来害他父亲。

诸保昆脸色铁青,心想师父都灵子派他混入青城派,原是有此用意,但迄今为
止,自己可的确没泄漏过半点青城派武功。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如何能够辩白?看
来眼前便一场恶战,对方人多势众,司马林及另外两位高手的功夫全不在自己之下,
今日眼见性命难保,心道:“我虽未做此事,但自来便有叛师之心,就算给青城派
杀了,那也罪有应得。”当下将心一横,只道:“师父决不是我害死的……”

司马林喝道:“自然不是你亲自下手,但这门功夫是你所传,同你亲自下手更
有什么分别?”向身旁两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说道:“姜师叔、孟师叔,对付这种叛,
不必讲究武林中单打独斗的规矩,咱们一起上。”两名老者点了点头,双手从衣袖
之中伸出,也都是左手持锥,右手握锤分从左右围上。

诸保昆退了几步,将背脊靠在厅中的一条大柱上,以免前后受敌。

司马林大叫:“杀了这叛徒,为爹爹复仇!”向前一冲,举锤便往诸保昆头顶
打去。诸保昆侧身让过,左手还了一锥。那姓姜老者喝道:“你这叛徒奸贼,亏你
还有脸使用本派武功。”左手锥刺他咽喉,右手小锤“凤点头”连敲三锤。

秦家寨群盗见那姓姜老者小锤使得如此纯熟,招数又极怪异,均大起好奇之心。
姚伯当等都暗暗点头,心想:“青城派名震川西,实非幸至。”

司马林心急父仇,招数太过莽撞,诸保昆倒还能对付得来,可是姜孟两个老者
运起青城派“稳、狠、阴、毒”四大要诀,锥刺锤击,招招往他要害招呼,诸保昆
左支右绌,倾刻间险象环生。

他三人的钢锥和小锤招数,每一招诸保昆都烂熟于胸,看了一招,便推想得到
以后三四招的后着变化。全仗于此,这才以一敌三,支持不倒,又拆十余招,心中
突然一酸,暗想:“司马师父待我实在不薄,司马要师兄和孟姜两位师叔所用的招
数,我无一不知。练功拆招之时尚能故意藏私,不露最要紧的功夫,此刻生死搏斗,
他们三人自然竭尽全力,可见青城派功夫确是已尽于此。”他感激师恩,忍不住大
叫:“师父决不是我害死的……”

便这么一分心,司马林已扑到离他身子尺许之处。青城派所用兵刃极短极小,
厉害处全在近身肉搏。司马林这一扑近身,如果对手是别派人物,他可说已然胜了
七八成,但诸保昆的武功与他一模一样,这便宜双方却是相等。烛光之下,旁观众
人均感眼花缭乱,只见司马林和诸昆二人出招都是快极,双手乱挥乱舞,只在双眼
一睐的刹那之间,两人已折了七八招,钢锥上戳下挑,小锤横敲竖打,二人均似发
了狂一般。但两人招数练得熟极,对方攻击到来,自然而然的挡格还招。两人一师
所授,招数法门殊无二致,司马林年轻力壮,诸保昆经验较富。顷刻间数十招过去,
旁观众人但听得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两人如何进攻守御,已全然瞧不出来。

孟姜二老者见司马林久战不下,突然齐声唿哨,着地滚去,分攻诸保昆下盘。

凡使用短兵刃的,除了女子,大都均擅地堂功夫,在地下滚动跳跃,使敌人无
所措手。诸保昆于这“雷公着地轰”的功夫原亦熟知,但双手应付司马林的一锥一
锤之后,再无余裕去对付姜孟二老,只有窜跳闪避。姜老者铁锤自左向右击去,孟
老者的钢锥却自右方戳来。诸保昆飞左足径踢孟老者下颚。孟老者骂道:“龟儿子,
拚命么?”向旁一退。姜老者乘势直上,小锤疾扫,便在此时,司马林的小锤也已
向他眉心敲到。诸保昆在电光石火之间权衡轻重,举锤挡格司马林的小锤,左腿硬
生生的受了姜老者的一击。

锤子虽小,敲击的劲力却着实厉害,诸保昆但觉得痛入骨髓,一时也不知左腿
是否已经折断,当的一声,双锤相交,灵星闪爆,“啊”的一声大叫,左腿又中了
孟老者一锥。

这一锥他本可闪避,但如避过了这一击,姜孟二老的“雷公着地轰”即可组成
“地母雷网”,便成无可抵御之势,反正料不定左腿是否已断,索性再抵受钢锥的
一戳。数招之间,他腿上鲜血飞溅,洒得四壁粉墙上都是斑斑点点。

王语嫣见阿朱皱着眉头,撅起了小嘴,知她厌憎这一干人群相斗殴,弄脏了她
雅洁的房舍,微微一笑,叫道:“喂,你们别打了,有话好说,为什么这般蛮不讲
理?”司马林等三人一心要将“弑师奸徒”毙于当场;诸保昆虽有心罢手,却哪里
能够?王语嫣见四人只顾恶斗,不理自己的话,而不肯停手的主要是司马林等三人,
便道:“都是我随口说一句‘天王补心针’的不好,泄漏了诸爷的门户机密。司马
掌门,你们快住手!”司马林喝道:“父仇不共戴天,焉能不报?你罗唆什么?”
王语嫣道:“你不停手,我可要帮他了!”

司马林心中一凛:“这美貌姑娘的眼光十分厉害,武功也必甚高,她一帮对方,
可有点儿不妙。”随即转念:“咱们青城派好手尽出,最多是一拥而上,难道还怕
了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手上加劲,更如狂风骤雨般狠打急戳。

王语嫣道:“诸爷,你使‘李存孝打虎势’,再使‘张果老公骑驴’!”诸保
昆一怔,心想:“前一招是青城派武功,后一招是蓬莱派的功夫,这两招决不能混
在一起,怎可相联使用?”但这时情势紧急,哪里更有详加考究的余暇,一招“李
存孝打虎”使将出去,当当两声,恰好挡开了司马林和姜老者击来的两锤,跟着转
身,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正好避过姜老者的三下伏击。姜老者这一招伏击锥锤并
用,连环三击,极是阴毒狠辣。诸保昆这三步每一步都似醉汉跟跄,不成章法,却
均在间不容发的空隙之中,怡好避过了对方的狠击,两人倒似是事先练熟了来炫耀
本事一般。

这三下伏击本已十分精巧,闪避更是妙到颠毫。秦家寨群盗只瞧得心旷神怡,
诸保昆每避过一击,便喝一声采,连避三击,群盗三个连环大采。青城派众人本来
脸色阴沉,这时神气更加难看。

段誉叫道:“妙啊,妙啊!诸兄,王姑娘有什么吩咐,你只管照做,包你不会
吃亏。”

诸保昆走这三步“张果老倒骑驴”时,全没想到后果,脑海中一片混混噩噩,
但觉死也好,活也好,早就将性命甩了出去;没料到青城、蓬莱两派截然不同的武
功,居然能连接在一起运使,就此避这这三下险招。他心中的惊骇,比秦家寨、青
城派诸人更大得多了。

只听王语嫣又叫:“你使‘韩湘子雷拥蓝关’,再使‘曲径通幽’!”这是先
使蓬莱派武功,再使青城派武功,诸保昆想也不想,小锤和钢锥在身前一封,便在
此时,司马林和孟老者双锥一齐戳到。三人原是同时出手,但在旁人瞧来,倒似诸
保昆先行严封门户,而司马林和孟老者二人明明见到对方封住门户,无隙可乘,仍
然花了极大力气使一着废招,将两柄钢锥戳到他锤头之上,当的一击,两柄钢锥同
时弹开。诸保昆更不思索,身形一矮,钢锥反手斜斜刺出。

姜老者正要抢上攻他后路,万万想不到他这一锥竟会在这时候从这方位刺到。
“曲径通幽”这一招是青城派的武功,姜老者熟知于胸,如此刺法全然不合本派武
功的基本道理,诸保昆如在平日练招时使将出来,姜老者非哈哈大笑不可。可是就
这么无理的一刺,姜老者便如要自杀一般,快步奔前,将身子凑向他的钢锥,明知
糟糕,却已不及收势,噗的一声响,钢锥已插入他腰间。他身形一晃,俯身倒地。
青城派中抢出二人,将他扶了回去。

司马林骂道:“诸保昆你这龟儿子,你亲手伤害姜师叔,总不再是假的了吧?”
王语嫣道:“这位姜老爷子是我叫他伤的。你们快停手吧!”司马林怒道:“你有
本领,便叫他杀了我!”王语嫣微笑道:“诸爷,你使一招‘铁拐李月下过洞庭’,
再使一招‘铁拐李玉洞论道。’”

诸保昆应道:“是!”心想:“我蓬莱派武功之中,只有‘吕纯阳月下过洞庭’,
只有‘汉钟离玉洞论道’,怎地这位姑娘牵扯到铁拐李身上去啦?想来她于本派武
功所知究属有限,随口说错了。”但当此紧急之际,司马林和孟老者决不让他出口
发问,仔细参许,只得依平时所学,使一招“吕纯阳月下过洞庭。”

这招“月下过洞庭”本来大步而前,姿势飘逸,有如凌空飞行一般,但他左腿
接连受了两处创伤之后,大步跨出时一跛一拐,那里还像吕纯阳,不折不扣便是个
铁拐李。可是一跛一拐,竟然也大有好处,司马林连击两锥,尽数落了空。跟着
‘汉钟离玉洞论道’这招,也是左腿一拐,身子向左倾斜,右手中小锥当作蒲扇,
横掠而出时,孟老者正好将脑袋送将上来。拍的一声,这一锥刚巧打在他嘴上,满
口牙齿,登时便有十余枚击落在地,只痛得他乱叫乱跳,抛去兵刃,双手捧住了嘴
巴,一屁股坐倒。

司马林暗暗心惊,一时拿不定主意,要继续斗将下去,还是暂行罢手,日后再
作复仇之计。眼见王语嫣刚才教的这两招实在太也巧妙,事先算定孟老者三招之后,
定会扑向诸保昆右侧,而诸保昆在那时小锤横抢出去,正好击中他嘴巴。偏偏诸保
昆左腿跛了,“汉钟离玉洞论道”变成了“铁拐李玉洞论道”,小锤斜着出去,否
则正击而出,便差了数寸,打他不中,这其中计算之精,料敌之准,实是可惊可骇。

司马林寻思:“要杀诸保昆这龟儿子,须得先阻止这女娃子,不许她指点武功。”
正在计谋如何下手加害王语嫣,忽听她说道:“诸相公,你是蓬莱派弟子,混入青
城派去偷学武功,原是大大不该。我信得过司马卫老师父不是你害的,凭你所学,
就算去教了别的好手,也决不能以‘破月锥’这招,来害死司马老师父。但偷学武
功,总是你的不是,快同司马掌门陪个不是,也就是了。”

诸保昆心想此言不错,何况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所教这几招方得脱险,
她的吩咐自不能违拗,当即向司马林深深一揖,说道:“掌门师哥,是小弟的不是……”

司马林向旁一让,恶狠狠的骂道:“你先人板板,你龟儿还有脸叫我掌门师哥?”

王语嫣叫道:“快!‘遨游东海’!”

诸保昆心中一凛,身子急拔,跃起丈许,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十余枚青蜂
钉从他脚底射过,相去只一瞬眼之间,若不是王语嫣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出
“熬游东海”这一招,单只说“提防暗器”,自己定然凝神注视敌人,哪知道司马
林居然在袖中发射青蜂钉,再要闪避已然不及了。

司马林这门“袖里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马氏传子不传徒的家传绝技。
这是司马氏本家的规矩,孟姜二老者也是不会,司马卫不传诸保昆,只不过遵守祖
训,也算不得藏私。殊不知司马林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双手只在袖中这么一拢,暗
暗扳动袖中“青蜂钉”的机括,王语嫣却已叫破,还指点了一招避这门暗器的功夫,
那便是蓬莱派的“遨游东海”。

司马林这势所必中的一击竟然没有成功,如遇鬼魅,指着王语嫣大叫:“你不
是人,你是鬼,你是鬼!”

孟老者满口牙齿被小锤击落,有三枚在忙乱中吞入了肚。他年纪已高,但眼明
发乌,牙齿坚牢,向来以此自负,其时牙齿掉一枚便少一枚,无假牙可装,自是十
分痛惜,满嘴漏风的大叫:“抓了这女娃子,抓了这女娃子!”

青城派中门规甚严,孟老者辈份虽高,但一切事务都须由掌门人示下。众弟子
目光都望着司马林,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齐向王语嫣扑去。

司马林冷冷的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你这般熟悉?”王语嫣道:
“我是从书上看来的。青城派武功以诡变险狠见长,变化也不如何繁复,并不难记。”
司马林道:“那是什么书?”王语嫣道:“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书。记载青城
武功的书有两部,一部是‘青字九打’,一部是‘城字十八破’,你是青城派掌门,
自然都看过了。”

司马林暗叫:“惭愧!”他幼时起始学艺之时,父亲便对他言道:“本门武功,
原有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可惜后来日久失传,残缺不全,以致这些年来,始终
跟蓬莱派打成个僵持不决的局面,倘若有谁能找到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灭了蓬莱
派只一举手之势,就是称雄天下,也不足为奇。”这时听她说看过此书,不由得胸
头火热,说道:“此书可否借与在下一观,且看与本派所学,有何不同之处?”

王语嫣尚未回答,姚伯当已哈哈大笑,说道:“姑娘别上这小子的当。他青城
派武功简陋得紧,青字最多有这么三打四打,成字也不过这么十一二破。他想骗你
的武学奇书来瞧,千万不能借。”

司马林给他拆穿了心事,青郁郁的一张脸上泛起黑气,说道:“我自向王姑娘
借书,又关你秦家寨什么事了?”

姚伯当笑道:“自然关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这个人,心中记得了这许许多多
希奇古怪的武功,谁得到她,谁便是天下无敌。我姓姚的见到金银珠宝,俊童美女,
向来伸手便取,如王姑娘这般千载难逢的奇货,如何肯不下手?司马兄弟,你青城
派想要借书,不妨来问问我,问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猜,我肯是
不肯?”

姚伯当这几句话说得无礼之极,傲慢之至,但司马林和孟姜二老听了,都不由
得怦然心动;“这小小女子,于武学上所知,当真深不可测。瞧她这般弱不禁风的
模样,要自己动手取胜,当然是不能的,但她经眼看过的武学奇书显然极多,兼之
又能融会贯通。咱们若能将她带到青城派中,也不仅仅是学全那青字九打、城字十
八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不轨之心,今日势须大战一场了。”

只听姚伯当又道:“王姑娘,我们原本是来寻慕容家晦气的,瞧这模样,你似
乎是慕容家的人了。”

王语嫣听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这句话,心中又羞又喜,红晕满脸,轻
轻啐了一口,说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么事?他又有什么地方得罪
你了?”

姚伯当哈哈一笑,说道:“你是慕容复的表妹,那再好也没有了。姑苏慕容家
祖上欠了我姚家一百万两金子,一千万两银子,至今已有好几百年,利上加利,这
笔帐如何算法?”王语嫣一愕,道:“哪有这种事?我姑丈家素来豪富,怎会欠你
家的钱?”姚伯当道:“是欠还是不欠,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我找慕容博讨债,
他倒答允还的,可是一文钱也没还,便双脚一挺死了。老子死了,只好向儿子讨。
哪知慕容复见债主归门,竟然躲起来不见,我有什么法子,只好找一件抵押的东西。”

王语嫣道:“我表哥慷慨豪爽,倘若欠了你钱,早就还了,就算没欠,你向他
要些金银使用,他也决不拒却,岂有怕了你而躲避之理?”

姚伯当眉头一皱,说道:“这样吧,这种事情一时也辩不明白。姑娘今日便暂
且随我北上,到秦害寨去盘桓一年半载。秦家寨的人决不动姑娘一根寒毛。我姚伯
当的老婆是河朔一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一向规矩之极,姑娘尽管放心
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们拍手就走。待你表哥凑齐了金银,还清了这笔陈年旧
债,我自然护送姑娘回到姑苏,跟你表哥完婚。秦家寨自当送一笔重礼,姚伯当还
得来喝你的喜酒呢。”说着裂开了嘴,又哈哈大笑。

这番言语十分粗鲁,最后这几句更是随口调侃,但王语嫣听来却心中甜甜的十
分受用,微笑道:“你这人便爱胡说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干什么?要是我姑
丈家真的欠了你银钱,多半是年深月久,我表哥也不知道,只要双方对证明白,我
表哥自然会还你的。”

姚伯当本意是想掳走王语嫣,逼她吐露武功,什么一百万两黄金、一千万两白
银,全是信口开河,这时听她说得天真,居然对自己的胡诌信以为真,便道:“你
还是跟我去吧。秦家寨好玩得很,我们养有打猎用的黑豹、大鹰,又有梅花鹿、四
不象,包你一年半载也玩不厌。你表哥一得知讯息,立刻便会赶来和你相会。就算
他不还我钱,我也就马马虎虎算了,让你和他同回姑苏,你说好不好?”这几句话,
可当真将王语嫣说得怦然心动。

司马林见她眼波流转,脸上喜气浮动,心想:“倘若她答允同去云州秦家寨,
我再出口阻止,其理就不顺了。”当下不等她接口,抢着便道:“云州是塞外苦寒
之地,王姑娘这般娇滴滴的江南大小姐,岂能去挨此苦楚?我成都府号称锦官城,
所产锦锈甲于天下,何况风景美丽,好玩的东西更比云州多上十倍。以王姑娘这般
人才,到成都去多买些锦缎穿着,当真是红花绿叶,加倍的美丽。慕容公子才貌双
全,自也喜欢你打扮得花花俏俏的。”他既认定父亲是蓬莱派所害,对姑苏慕容氏
也就没有仇冤了。

姚伯当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个狗臭屁!姑苏城难道还少得了丝绸锦缎?
你睁大狗眼瞧瞧,眼前这三位美貌姑娘,哪一位不会穿着衣衫?”司马林冷哼一声,
道:“很臭,果然很臭。”姚伯当怒道:“你是说我么?”司马林道:“不敢!我
说狗臭屁果然很臭。”

姚伯当刷的一声,从腰间拨出单刀,叫道:“司马林,我秦家寨对付你青城派,
大概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但若秦家寨和蓬莱派联手,多半能灭了你青城派吧?”

司马林脸上变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我父亲故世后,青城派力量已不如
前,再加诸保昆这奸贼已偷学了本派武功,倘若秦家寨再和我们作对,此事大大可
虑。常言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格老子,今日之事,只有杀他个措手不及。”
当下淡淡的道:“你待怎样?”

姚伯当见他双手笼在衣袖之中,知他随时能有阴毒暗器从袖中发出,当下全神
戒备,说道:“我请王姑娘到云州去作客,待慕容公子来接她回去。你却来多管闲
事,偏不答允,是不是?”

司马林道:“你云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请王姑娘去成都府耍
子。”姚伯当道:“好吧,咱们便在兵刃上分胜败,是谁得胜,谁就做王姑娘的主
人。”司马林道:“便这样。反正打败了的,便想作主人,也总不能将王姑娘请到
阴曹地府去。”言下之意是说,这场比拚并非较量武功,实是判生死、决存亡的搏
斗。姚伯当哈哈一笑,大声说道:“姚某一生过的,就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司马
掌门想用这“死”字来吓人,老子丝毫没放在心上。”司马林道:“咱们如何比法,
我跟你单打独斗,还是大伙儿一拥齐上?”

姚伯当道:“就是老夫陪司马掌门玩玩吧……”只见司马林突然转头向左,脸
现大惊之色,似乎发生了极奇特的变故。姚伯当一直目不转睛的瞪着他,防他忽施
暗算,此时不由自主的也侧头向左瞧去,只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猛地警觉,暗器
离他胸口已不到三尺。他心中一酸,自知已然无幸。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突然间一件物事横过胸前,哒哒几声,将射来的几枚
毒钉尽数打落。毒钉本已极快,以姚伯当如此久经大敌,兀自不能避开,可是这件
物事更快了数倍,后发先至,格开了毒钉。这物事是什么东西,姚伯当和司马林都
没看见。

王语嫣却欢声叫了起来:“是包叔叔到了吗?”

只听得一个极古怪的声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

王语嫣笑道:“你还不是包叔叔?人没到,‘非也非也’已经先到了。”那声
音道:“非也非也,我不是包叔叔。”王语嫣笑道:“非也非也,那么你是谁?”
那声音道:“慕容兄弟叫我一声‘三哥’,你却叫我‘叔叔’。非也非也!你叫错
了!”王语嫣晕生双颊,笑道:“你还不出来?”

那声音却不答话。这了一会,王语嫣见丝毫没有动静,叫道:“喂,你出来啊,
快帮我们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可是四下里寂然无声,显然那姓包之人已然远
去。王语嫣微感失望,问阿朱道:“他到哪里去啦?”

阿朱微笑道:“包三哥自来便是这般脾气,姑娘你说‘你还不出来?’他本来
是要出来的,听了你这句话,偏偏跟你闹个别扭,只怕今日是再也不来了。”

姚伯当这条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多承那姓包的出手相救,心下自是感激。
他和青城派本来并无怨无仇,这时却不免要杀司马林而后快,单刀一竖,喝道:
“无耻之徒,偷放暗器,能伤得了老夫吗?”挥刀便向司马林当头劈去。司马林双
手一分,左手钢锥,右手小锤,和姚伯当的单刀斗了起来。

姚伯当膂力沉猛,刀招狠辣,司马林则以轻灵小巧见长。青城派和秦家寨今日
第一次较量,双方都由首脑人物亲自出战,胜败不但关系生死,且亦牵连到两派的
兴衰荣辱,是以两人谁也不敢有丝毫怠忽。

拆到七十余招后,王语嫣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五虎断门刀,所失的
只怕不止五招。那一招‘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姚当家的不知何以不用?”
阿朱全然不懂秦家寨“五虎断门刀”的武功家数,只能唯唯以应。

姚伯当在酣斗之际,蓦地听到这几句话,又是大吃一惊:“这小姑娘的眼光恁
地了得。五虎断门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数十年来只剩下五十九招,那原本不错,
可是到了我师父手上,因质资和悟性较差,没学成‘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那
两招。这两招就此失传了。这样一来,只剩下了五十七招。为了顾全颜面,我将两
个变招稍加改动,补足了五十九招之数,竟也给她瞧了出来。”
 
本来普天下绿林山寨都是乌合之众,任何门派的武人都可聚在一起,干那打家
劫舍的勾当,惟有云州秦家寨的众头领都是‘五虎断门刀’的门人弟子。别门别派
的好手明知在秦家寨不会给当作自己人,也不会前去投奔入伙。姚伯当的师父姓秦,
既是秦家寨从第一把交椅的大头领,又是“五虎断门刀”的掌门人,因亲生儿子秦
伯起武功才干都颇平庸,便将这位子传给了大弟子姚伯当。数月之前,秦伯起在陕
西被人以一招三横一直的“王字四刀”砍在面门而死,那正是“五虎断门刀”中最
刚最猛的绝招,人人料想必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手。姚伯当感念师恩,尽率本寨好手,
到苏州来为师弟报仇。不料正主儿没见,险些便丧生于青城派的毒钉之下,反是慕
容复的朋友救了自己性命。

他既恨司马林阴毒暗算,听得王语嫣叫破自己武功中的缺陷后又心下有愧,急
欲打败司马林,以便在本寨维持威严。可是这一求胜心切,登时心浮气躁。他连使
险着,都给司马林避过。姚伯当大喝一声,挥刀斜砍,待司马林向左跃起,蓦地右
腿踢出。司马林身在半空,无法再避,左手钢锥便向对方脚背上猛戳下去,要姚伯
当自行收足。姚伯当这一脚果然不再踢实,左腿却鸳鸯连环,向他右腰疾踢过去。

司马林小锤斜挥,拍的一声,正好打在姚伯当的鼻梁正中,立时鲜血长流,便
在此时,姚伯当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马林腰间。只是他脸上受击在先,心中一惊,这
一腿的力道还不到平时的两成。司马林虽被踢中,除了略觉疼痛外,并没受伤。就
这么先后顷刻之差,胜败已分,姚伯当虎吼一声,提刀欲待上前相攻,但觉头痛欲
裂,登是脚下踉跄,站立不稳。

司马林这一招胜得颇有点侥幸,知道倘若留下了对方这条性命,此后祸患无穷,
当下起了赶尽杀绝之心,右手小锤急晃,待姚伯当挥刀挡架,左手钢锥向他心窝中
直戳下去。

秦家寨副寨主见情势不对,一声胡哨,突然单刀脱手,向司马林掷去。一瞬眼
间,大厅上风怕呼呼,十余柄单刀齐向司马林身上招呼。

原来秦家寨武功之中,有这么一门单刀脱手投掷的绝技。每柄单刀均有七八斤
至十来斤重,用力掷出,势道极猛,何况十余柄单刀同时飞到,司马林实是挡无可
挡,避我可避。

眼见他便要身遭乱刀分尸之祸,蓦地里烛影一暗,一人飞身跃到司马林身旁,
伸掌插入刀丛之中,东抓西接,将十余柄单刀尽数接过,以左臂围抱在胸前,哈哈
一声长知,大厅正中椅上已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人。跟着呛啷啷一阵响,十余柄单刀
尽数投在足边。

众人骇然相视,但见是个容貌瘦削的中年汉子,身形甚高,穿一身灰布长袍,
脸上带着一股乖戾执拗的神色。众人适才见了他抢接钢刀的身手,无不惊佩,谁都
不敢说什么话。

只有段誉笑道:“这位兄台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极高的了。尊姓大名,可得
闻欤?”

那高瘦汉子尚未答话,王语嫣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你不回来了,
正好生牵记。不料你又来啦,真好,真好。”

段誉道:“唔,原来是包三先生。”那包三先生向他横了一眼,冷冷道:“你
这小子是谁,胆敢跟我罗里罗唆的?”段誉道:“在下姓段名誉,生来无拳无勇,
可是混迹江湖,居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包三先生眼睛一瞪,一时倒不
知如何发付于他。

司马林上前深深一揖,说道:“青城派司马林多承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请问包三先生的名讳如何称呼,也好让在下常记在心。”

包三先生双眼一翻,飞起左腿,砰的一怕,踢了他一个斛斗,喝道:“凭你也
配来问我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不过这儿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人家将你这
臭小子乱刀分尸,岂不污了这听香水榭的地皮?快滚,快滚!”

司马林见他一脚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这一个筋斗摔得好生狼狈,听他
说得如此欺人,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若不立刻动手拚命,也得订下日后的约会,决
不能在众人眼前受此羞辱而没个交代。他硬了头皮,说道:“包三先生,我司马林
今日受人围攻,寡不乱众,险些命丧于此,多承你出手相救。司马林恩怨分明,有
恩报恩,有怨报怨,请了,请了!”他明知这一生不论如何苦练,也决不能练到包
三先生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八字,含含混混的交代了场面。

包三先生浑没理会他说些什么,自管自问王语嫣道:“王姑娘,舅太太怎地放
你到这里来?”王语嫣道:“你倒猜猜,是什么道理?”包三先生沉吟道:“这倒
有点难猜。”

司马林见包三先生只顾和王语嫣说话,对自己的场面话全没理睬,那比之踢自
己一个筋斗欺辱更甚,不由得心中深种怨毒,适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也不
顾了,左手一挥,带了青城派的众人便向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你站着听我吩咐。”司马林回过身来,问道:“什么?”
包三先生道:“听说你到姑苏来,是为了替你父亲报仇。这可找错了人。你父亲司
马卫,不是慕容公子杀的。”司马林道:“何以见得?包三先生怎么知道?”

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说不是慕容公子杀的,自然就不是他杀的了。就算真是
他杀的,我说过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难道我说过的话,都作不得数么?”

司马林心想:“这话可也真个横蛮之至。”便道:“父仇不共戴天,司马林虽
然武艺低微,但就算粉身碎骨,也当报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还请示知。”
包三先生哈哈一笑,说道:“你父亲又不是我儿子,是给谁所杀,关我什么事?我
说你父亲不是慕容公子杀的,多半你不肯相信。好吧,就算我杀的。你要报仇,冲
着我来吧!”司马林脸孔铁青,说道:“杀父之仇,岂是儿戏?包三先生,我自知
不是你敌手,你要杀便杀,如此辱我,却万万不能。”包三先生笑道:“我偏偏不
杀你,偏偏要辱你,瞧你怎生奈何得我?”

司马林气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说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拚命,却终究不敢,站在当
地,进退两难,好生尴尬。

包三先生笑道:“凭你老子司马卫这点儿微末武功,哪用得着我慕容兄弟费心?
慕容公子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马卫也配他亲自动手么?”

司马林尚未答话,诸保昆已抽出兵刃,大声道:“包三先生,司马卫老先生是
我授艺的恩师,我不许你这般辱他死后的声名。”包三先生笑道:“你是个混入青
城派偷师学艺的奸细,管什么隔壁闲事?”诸保昆大声道:“司马师父待我仁至义
尽,诸保昆愧无以报,今日为维护先师声名而死,稍减我欺瞒他的罪孽。包三先生,
你向司马掌门认错道歉。”

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决不认错,决不道歉,明知自己错了,一张嘴
也要死撑到底。司马卫生前没什么好声名,死后怕名更糟。这种人早该杀了,杀得
好!杀得好!”

诸保昆怒叫:“你出兵刃吧!”

包三先生笑道:“司马卫的儿子徒弟,都是这么一批脓包货色,除了暗箭伤人,
什么都不会。”

诸保昆叫道:“看招!”一招“上天下地”,左手钢锥,右手小锤,同时向他
攻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挥出,一股劲风向他面门扑去。诸保昆但感气息
窒迫,斜身闪避。包三先生右足一勾,诸保昆扑地倒下。包三先生右脚乘势踢出,
正中他臂部,将他直踢出厅门。

诸保昆在空中一个转折,肩头着地,一碰便即翻身站起,一跷一拐的奔进厅来,
又举锥向包三先生胸上戳到。包三先生伸掌抓住他手腕,一甩之下,将他身子高高
抛起,拍的一声巨响,重重撞在梁间。诸保昆摔跌下地,翻身站起,第三次又扑将
过来。包三先生皱眉道:“你这人真也不知好歹,难道我就杀你不得么?”诸保昆
叫道:“你杀了我最好……”

包三先生双臂探出,抓住他双手向前一送,喀喀两声,诸保昆双臂臂骨已然拗
断,跟着一锥戳在自己左肩,一锤击在自己右肩,双肩登时鲜血淋漓。他这一下受
伤极重,虽然仍想拚命,却已有心无力。

青成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当上前救护。但见他为了维护先师声名而不
顾性命,确非虚假,对他恨恶之心却也消了大半。

阿朱一直在旁观看,默不作声,这时忽然插口道:“司马大爷、诸大爷,我姑
苏慕容氏倘若当真杀了司马老先生,岂能留下你们性命?包三哥若要尽数杀了你们,
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他不必救司马大爷性命。王姑娘也不会一再相救诸大爷。
到底是谁出手伤害司马老先生,各位还是回去细细访查为是。”

司马林心想这话甚是有理,便欲说几句话交代。包三先生怒道:“这里是我阿
朱妹子的庄子,主人已下逐客令了,你兀自不识好歹?”司马林道:“好!后会有
期。”微一点头,走了出去。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

姚伯当见包三先生武功高强,行事诡怪,颇想结识这位江湖奇人,兼之对王语
嫣胸中包罗万有的武学,觊觎之心也是未肯便收,当下站起身来,便欲开言。包三
先生大声道:“姚伯当,我跟你说,你那脓包师弟秦伯起,他再练三十年,也不配
慕容公子去砍他一刀。再练一百二十年,慕容公子也不屑去砍他四刀。我不许你说
一句话,快快给我滚了出去。”姚伯当一愕之下,脸色铁青,伸手按住了刀柄。包
三先生道:“你这点微末功夫,休在我面前班门弄斧。我叫你快滚,你便快滚,哪
还有第二句说话的余地?”

秦家寨群盗适才以单刀飞掷司马林,手中兵刃都被包三先生接了下去,堆在足
边,眼见他对姚伯当大加侮辱,均起了一拚之心,只是赤手空拳,却如老虎没了爪
牙。

包三先生哈哈一笑,右足连踢,每一脚都踢在刀柄之上,十余柄单刀纷纷飞起,
向秦家寨群盗射了过去,只是去势甚缓。群豪随手接过,刀一入手,便是一怔,接
这柄刀实在方便之至,显是对方故意送到自己面前,跟着不能不想到,他能令自己
如此方便的接刀,自也能令自己在接刀时异常困难,甚至刀尖转向,插入了自己身
子,也毫不为奇。人人手握刀柄,神色却极为狼狈。

包三先生道:“姚伯当,你滚不滚出去?”姚伯当苦笑道:“包三先生于姚伯
当有救命之恩,我这条性命全是阁下所赐。阁下有命,自当遵从,告辞了。”说着
躬身行礼,左手一挥,道:“大伙儿走吧!”

包三先生道:“我是叫你滚出去,不是叫你走出去。”姚伯当一愕,道:“在
下不懂包三先生的意思。”包三先生道:“滚便是滚,你到底滚不滚?”姚伯当心
想此人古怪,疯疯癫癫,不可理喻,当下更不多言,快步便向厅门走去。

包三先生喝道:“非也非也!此是行,是奔,是走,是跑,总之不是滚。”身
形晃动,已欺到了姚伯当身后,左手探出,抓住了他后颈。姚伯当右肘反撞,包三
先生左手一提,姚伯当身子离地,右肘这一撞便落了空。

包三先生右手跟着抓住他后臀提起,大声喝道:“我阿朱妹子的庄子,岂由得
你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有这么容易?滚你妈的吧!”双手一送,姚伯当一个庞大
的身子便着地直滚了出去。

姚伯当已被他顺手闭住了穴道,无法站立,就像一根大木柱般直滚到门边,幸
好厅门甚宽,不会撞到头脚,咕碌碌的便滚了出去。秦家寨群盗发一声喊,纷纷追
出,将他抱起。姚伯当道:“快走,快走!”众人一窝蜂般去了。

包三先生向段誉横看坚看,捉摸不透他是何等样人,问王语嫣道:“这人是什
么路数?要不要叫他滚出去?”

王语嫣道:“我和阿朱、阿碧都让严妈妈给捉住了,处境十分危急,幸蒙这位
段公子相救。再说,他知道玄悲和尚给人以‘韦陀杵’打死的情形,咱们可以向他
问问。”包三先生道:“这么说,你是要他留着了?”王语嫣道:“不错。”包三
先生微笑道:“你不怕我慕容兄弟喝醋?”王语嫣睁着大大的眼睛,道:“什么喝
醋?”包三先生指着段誉道:“这人油头粉脸,油腔滑调,你可别上了他的当。”
王语嫣仍是不解,问道:“我上了他什么当?你说他会捏造少林派的讯息么?我想
不会吧。”

包三先生听她言语一片天真烂漫,倒也不便多说,向着段誉嘿嘿嘿的冷笑三声,
说道:“听说少林增玄悲和尚在大理给人用‘韦陀杵”功夫打死了,又有一批胡涂
混蛋赖在我们慕容氏头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照实说来。”

段誉心中有气,冷笑道:“你是审问囚犯不是?我若不说,你便要拷打我不是?”
包三先生一怀,不怒反笑,喃喃的道:“大胆小子,大胆小子!”突然走上前去,
一把抓住他的左臂,手上微一用力,段誉已痛入骨髓,大叫:“喂,你干什么?”

包三先生道:“我是在审问囚犯,严刑拷打。”段誉任其自然,只当这条手臂
不是自己的,微笑道:“你只管拷打,我可不来理你了。”包三先生手上加劲,只
捏得段誉臂骨格格作响,如欲断折。段誉强忍痛楚,只是不理。

阿碧忙道:“三哥,这位段公子的脾气高傲得紧,他是我们救命恩人,你别伤
他。”包三先生点点头,道:“很好,很好,脾气高傲,那就合我‘非也非也’的
胃口。”说着缓缓放开了段誉的手臂。

阿朱笑道:“说到胃口,大家也都饿了。老顾,老顾!”提高嗓子叫了几声。
老顾从侧门中探头进来,见姚伯当、司马林等一干人已经不在,欢天喜地的走进厅
来。阿朱道:“你先去刷两次牙,洗两次脸,再洗三次手,然后给我们弄点精致的
小菜。有一点儿不干净,包三爷定要给你过不去。”老顾微笑点头,连说:“包你
干净,包你干净!”

听香水榭中的婢仆在一间花厅中设了筵度。阿朱请包三先生坐了首座,段誉坐
了次位,王语嫣从第三位,阿碧和她自己在下首相陪。

王语嫣没等斟酒,便问:“三哥,他……他……”

包三先生向段誉白了一眼,说道:“王姑娘,这里有外人在座,有些事情是说
不得的,何况油头粉脸的小白脸,我更是信不过……”

段誉听得气往上冲,霍地站起,便欲离座而去。

阿碧忙道:“段公子你勿要生气,我们包三哥的脾气么,向来是这样的。他大
号叫作包不同,一定要跟人家挺撞几句,才吃得落饭。他说话如果不得罪人,日头
从西天出来了。你请坐。”

段誉向王语嫣瞧去,见她脸色似乎也要自己坐下,虽然不能十分确定,终究舍
不得不跟她同席,于是又坐了下来,说道:“包三先生说我油头粉脸,靠不住得很。
你们的慕容公子呢,相貌却跟包三先生差不多吗?”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这句话问得好。我们公子爷比段兄可英俊得多了……”
王语嫣听了这话,登时容光焕发,似乎要打从心底里笑出来,只听包不同续道:
“……我们公子爷的相貌英气勃勃,虽然俊美,跟段兄的脓包之美可大不相同,大
不相同。至于区区在下,则是英而不俊,一般的英气勃勃,却是丑陋异常,可称英
丑。”段誉等都笑了起来。

包不同喝了一杯酒,说道:“公子派我去福建路办一件事,那是暗中给少林派
帮一个忙,至于办什么事,要等这位段兄走了之后才可以说。我们既要跟少林派交
朋友,那就放不会随便去杀少林寺的和尚,何况公子爷从来没去过大理,‘姑苏慕
容’武功虽高,万里外发出‘韦陀杵’拳力取人性命的本事,只怕还没练成。”

段誉点头道:“包兄此言倒也有理。”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段誉一怔,心想:“我说你的话有理,怎地
你反说不对?”只听包不同道:“并不是我的话说得有理,而是实情如此。段兄只
说我的话有理,倒似实情未必如此,只不过我能言善道,说得有理而已。你这话可
就大大不对了。”段誉微笑不语,心想也不必跟他多辩。

包不同道:“我昨天回到苏州,遇到了风四弟,哥儿俩一琢磨,定是有什么王
八羔子跟‘姑苏慕容’过不去,暗中伤人,让人家把这些帐都写在‘姑苏慕容’的
帐上。本来那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有架可打,何乐而不为?”阿朱笑道:“四哥
一定开心得不得了,那正是求之不得。”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四弟要打
架,如何会求之不得?他是无求而不得,走遍天下,总是会有架打的。”

段誉见他对阿朱的话也要驳斥,才相信阿碧先前的话不错,此人果然以挺撞旁
人为乐。

王语嫣道:“你跟风四哥琢磨出来什么没有?是谁暗中在跟咱们过不去?”包
不同道:“第一,不会是少林派,第二,不会是丐帮,因为他们的副帮主马大元给
人用‘锁喉功’杀了。‘锁喉功’是马大元的成名绝技。杀马大凶没什么大不了,
用‘锁喉功’杀马大元,当然是要嫁祸于‘姑苏慕容’。”段誉点了点头。包不同
道:“段兄,你连连点头,心中定是说,我这几句话倒也有理。”

段誉道:“非也,非也!第一,我只不这点了一点头,而非连连点头。第二,
那是实情如此,而非单只包兄说得有理。”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法,你想投入
‘姑苏慕容’麾下吗?用意何在?是看中了我的阿碧小妹子吗?”

阿碧登时满脸通红,嗔道:“三哥,你又来瞎三话四了,我可呒没得罪你啊。”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人家看中你,那是因为你温柔可爱。我这样说,为了你
没得罪我。要是你得罪我,我就说你看中人家小白脸,人家小白脸却看不中你。”
阿碧更加窘了。阿朱道:“三哥,你别欺侮我阿碧妹子。你现欺侮她,下次我去欺
侮你的靓靓。”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我女儿闺名包不靓,你叫她靓靓,那是捧她的场,
不是欺侮她。阿碧妹子,我不敢欺你了。”似乎人家威胁要欺侮他女儿,他倒真有
点忌惮。

他转头向王语嫣道:“到底哪个王八蛋在跟咱们这不去,迟早会打听出来的。
风四弟也是刚从江西回来,详情不大清楚。我们哥儿俩便上青云庄去。邓大嫂说得
到讯息,丐帮大批好手来到江南,多半是要跟咱们过不去。四弟立时便要去打架,
好容易给大嫂劝住了。”阿朱微笑道:“毕竟大嫂有本事,居然劝得住四哥,叫他
别去打架。”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是大嫂有本事,而是她言语有理。大嫂
说道:‘公子爷的大事为重,不可多树强敌。’”

他说了这句话,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对望了一眼,脸色都很郑重。

段誉假装没注意,挟起一筷荠菜炒鸡片送入口中,说道:“老顾的手段倒也不
错,但比阿朱姊姊、阿碧姊姊,毕竟还差着老远。”阿碧微笑道:“老顾烧菜比阿
朱阿姊差点,比我可好得多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两个各有各的好。”
阿朱笑道:“三哥,今日小妹不能亲自下厨给你做菜,下次你驾临时补数……”

刚说了这句话,忽然间空中传来叮铃、叮铃两响清脆的银铃之声。

包不同和阿朱、阿碧齐道:“二哥有讯息捎来。”三人离席走到檐前,抬起头
来,只见一头白鸽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子,扑将下来,停在阿朱手中。阿碧伸过手去,
解下缚在鸽子腿上的一个小竹筒,倒出一张纸笺来。包不同夹手抢过,看了几眼,
说道:“既是如此,咱们快去!”向王语嫣道:“喂,你去不去?”

王语嫣问道:“去哪里?有什么事?”

包不同一扬手中的纸笺道:“二哥有信来,说西夏国‘一品堂’有大批好手突
然来到江同,不知是何用意,要我带同阿朱、阿碧两位妹子去查查。”

王语嫣道:“我自然跟你们一起去。西夏‘一品堂’的人,也要跟咱们为难吗?
对头可越来越多了。”说着微微皱眉。

包不同道:“也未必是对头,不过他们来到江南,总不会是为了游山玩水,烧
香拜佛。好久没遇上高手了,又是丐帮,又是西夏‘一品堂’,嘿嘿,这一次可热
闹了。”说着眉飞色舞,显然颇以得能参与大战为喜。

王语嫣走近身去,要瞧瞧信上还写些什么。包不同将信递了给她。王语嫣见信
上写了七八行字,字迹清雅,颇有劲力,虽然每一个字都识得,但全然不成文理。
她读这的书着实不少,这般文字却是第一次见到,皱眉道:“那是什么?”

阿朱微笑道:“这是公冶二哥想出来的古怪玩意,是从诗韵和切音中变化出来
的,平声字读作入声,入声字读作上声,一东的当作三江,如此掉来掉去。我们瞧
惯了,便知信中之意,在外人看来,那是全然的不知所云。”

阿碧见王语嫣听到“外人”两字,脸上微有不豫之色,忙道:“王姑娘又勿是
外人。王姑娘,你如要知道,待会我跟你说便是了。”王语嫣登时现出喜色。

包不同道:“早就听说,西夏‘一品堂’搜罗的好手着实不少,中原西域什么
门派的人都有,有王姑娘同去,只消看得几眼,就清楚了他们的底细。这件事了结
之后,咱们便去河南,跟齐公子爷取齐。”

王语嫣大喜,拍手叫道:“好极,好极,我也去。”

阿碧道:“咱们尽快办好这里的事,赶去河南,不要公子爷却又回来,路上错
过了。还有那个吐蕃和尚,不知在我那边掏乱得怎么了。”包不同道:“公冶二嫂
已派人去查过,那和尚已经走了。你放心,下次三哥再帮你打这和尚。”段誉心道:
“三哥是说什么也打不过和尚的。和尚不打你三哥,你三哥就谢天谢地了。”

包不同道:“就只怕王姑娘跟着咱们,王夫人下次见到我,非狠狠骂我一顿不
可……”突然转过头来,向段誉道:“你老是在旁听着,我说话可有多不痛快!姓
段的,你这就请便吧。我们谈论自己的事,似乎不必要你来加上一双耳朵,一张嘴
巴。我们去和人家比武,也不必要你观战喝采。”

段誉明知在这里旁听,不免惹人之厌,这时包不同更公然逐客,而且言语十分
无礼,虽对王语嫣恋恋不舍,总不能老着脸皮硬留下来,当下一狠心,站起身来,
说道:“王姑娘,阿朱、阿碧两位姑娘,在下这便告辞,后会有期。”

王语嫣道:“半夜三更的,你到哪里去?太湖中的水道你又不熟,不如今晚在
这儿歇宿一宵,明日再走不迟。”

段誉听她言语中虽是留客,伸神思不属,显然一颗心早已飞到慕容公子身畔,
不由得又是恼怒,又是没趣。他是皇室世子,自幼任性,虽然最近经历了不少惊险
折磨,却从未受过这般奚落冷遇,当即说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没多大分别,
告辞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

段誉见阿朱也不坚留,更是不快,寻思:“那慕容公子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人
人都当他是天上凤凰一般。什么少林派、丐帮、西夏‘一品堂’,他们都不怎么放
在心上,只盼望尽快去和慕容公子相会。”便道:“也不用了,你只须借我一船一
桨,我自己会划出去的。”

阿碧沉吟道:“你不认得湖中水道,恐怕不大好吧。小心别又撞上那个和尚。”

段誉气愤愤的道:“你们还是赶紧去和慕容公子相会为是。我再撞上和尚,最
多也不过给他烧了。我又不是你们的表兄表弟,公子少爷,何劳关怀?”说着大踏
步便走出厅门。只听包不同道:“那吐蕃和尚不知是什么来历,也得查个明白。”
王语嫣道:“表哥多半知道的,只要见到了他……”

阿朱和阿碧送段誉出去。阿碧道:“段公子,将来你和我们公子爷见了面,说
不定能结成好朋友呢。我们公子爷是挺爱结交朋友的。”段誉冷笑道:“这个我可
高攀不上。”阿碧听他语声中颇含气愤,很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为什么不
高兴?可是我们相待太过简慢么?”阿朱道:“我们包三哥向来是这般脾气,段公
子不必太过介意。我和阿碧妹子跟你陪罪啦。”说着笑嘻嘻的行下礼去,阿碧跟着
行礼。

段誉还了一揖,扬长便走,快步走到水边,踏入一艘小船,扳桨将船荡开,驶
入湖中。只觉胸中郁闷难当,到底为了什么原因,自己却也说不上来,只知再在岸
上待得片时,说不定便要失态,甚至是泪水夺眶而出。依稀听得阿碧说道:“阿朱
阿姊,公子替换的内衣裤够不够?今晚咱两个赶着一人缝一套好不好?”阿朱道:
“好啊,你真细心,想得周到。”
 
第十四章 剧饮千杯男儿事


段誉受无量剑和神农帮欺凌、为南海鳄神逼迫、被延庆太子囚禁、给鸠摩智俘
虏、在曼陀山庆当花匠种花,所经历的种种苦楚折辱着实不小,但从未有如此刻这
般的怨愤气恼。

其实听得水榭中并没哪一个当真令他十分难堪。包不同虽然要他请便,却也留
了余地,既不如对付诸保昆那么断臂伤肩,也不如对付姚伯当那么踢得他滚了出去。
王语嫣出口请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礼的送出门来,但他心中仍是说不出
的郁闷。

湖上晚风阵阵,带着菱叶清香。段誉用力扳桨,不知要恨谁才好,他实在说不
出为什么这样气恼。当日木婉清、南海鳄神、延庆太子、鸠摩智、王夫人等给他的
凌辱,可都厉害得多了,但他泰然而受,并没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内心隐隐约约的觉得,只因为他深慕王语嫣,而这位姑娘心中,却全没他段
誉的半点影子,甚至阿朱、阿碧,也没当他是一回事。他从小便给人当作心肝宝贝,
自大理国皇帝、皇后以下,没一个不觉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敌人,南海
鳄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为徒;鸠摩智不辞辛劳的从大理掳他来到江南,自也对他
颇为重视,至于钟灵、木婉清那些少女,更是一见他便即倾心。

他一生中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的冷落轻视,别人虽然有礼,却是漠不关心的有礼。
在旁人心目中,慕容公子当然比他重要得多,这些日子来,只要有谁提到慕容公子,
立时便人人耸动,无不全神贯注的倾听。王语嫣、阿朱、阿碧、包不同,以至什么
邓大爷、公冶二爷、风四爷,个个都似是为慕容公子而生。

段誉从来没尝过妒忌和羡慕的滋味,这时候独自荡舟湖上,好像听到慕容公子
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听到慕容公子在出声讥嘲:“段誉啊段誉,你怎及
得上我身上一根寒毛?你对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你不觉得可
耻可笑么?”

他心中气闷,扳桨时使的力气便特别来得大,划得一个多时辰,充沛的内力缓
缓发劲,竟越划越觉精神奕奕,心中的烦恶郁闷也渐渐消减。又划了一个多时辰,
天渐渐亮了,只见北方迷云雾中裹着一座小小山峰。他约略辨认方位,听香水榭和
琴韵小筑都在东方,只须向北划去,便不会重回旧地。可是他每划一桨,心中总生
出一丝恋恋之感,不自禁的想到,小舟向北驶出一尺,便离王语嫣远了一尺。

将近午时,划到了小山脚下,上岸一问土人,这山叫做马迹山,已离无锡甚近。

他在书上看到过无锡的名字,知道那是在春秋时便已出名的一座大城。当下回
入舟中,更向北划,申牌时分,到了无锡城畔。

进得城去,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比之大理别有一番风光。信步而行,突
然间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混着熟肉的气味。他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划了
这几个时辰的船,早已甚是饥饿,当下循着香气寻去,转了一个弯,只见老大一座
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写着“松鹤楼”三个大字。招牌年深月久,被烟熏成一
团漆黑,三个金字却闪烁发光,阵阵酒香肉气从酒楼中喷出来,厨子刀勺声和跑堂
吆喝声响成一片。



他上得楼来,跑堂过来招呼。段誉要了一壶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着楼边
栏杆自斟自饮,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一声长叹。

西首座上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
见这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
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不
论江南或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
才称得上‘英气勃勃’四字!”

那大汉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此外更无别货。可见他便
是吃喝,也是十分的豪迈自在。

那大汉向段誉瞧了两眼,便即转过头去,自行吃喝。段誉正感寂寞无聊,有心
要结交朋友,便招呼跑堂过来,指着那大汉的背心说道:“这位爷台的酒菜帐都算
在我这儿。”

那大汉听到段誉吩咐,回头微笑,点了点头,却不说话。段誉有心要和他攀谈
几句,以解心中寂寞,却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两个人来。前面一人跛了一足,
撑了一条拐杖,却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个愁眉苦脸的老者。两人走到那大汉桌前,
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那大汉只点了点头,并不起身还礼。

那跛足汉子低声道:“启禀大哥,对方约定明日一早,在惠山凉亭中相会。”
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未免迫促了些。”那老者道:“兄弟本来跟他们说,约会
定于三日之后。但对方似乎知道咱们人手不齐,口出讥嘲之言,说道倘若不敢赴约,
明朝不去也成。”那大汉道:“是了,你传言下去,今晚三更大伙儿在惠山聚齐。
咱们先到,等候对方前来赴约。”两人躬身答应,转身下楼。

这三人说话声音极低,楼上其余酒客谁都听不见,但段誉内力充沛,耳目聪明,
虽不想故意偷听旁人私语,却自然而然的每一句话都听见了。

那大汉有意无意的又向段誉一瞥,见他低头沉思,显是听到了自己的说话,突
然间双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声。段誉吃了一惊,左手一颤,当的一响,酒杯
掉在地下,摔得粉碎。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兄台何事惊慌?请过来同饮
一杯如何?”

段誉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过杯筷,移到大汉席上坐下,请问姓
名。那大汉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问?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几碗,岂非大是妙事?
待得敌我分明,便没有余味了。”段誉笑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敌
人。不过‘不拘形迹’四字,小弟最是喜欢,请啊,请啊!”斟了一杯酒,一饮而
尽。

那大汉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气,只不过你的酒杯太小。”叫道:“酒保,取
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段誉听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吓了一跳。
酒保赔笑道:“爷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吗?”那大汉指着段誉道:“这位公子爷请
客,你何必给他省钱?十斤不够,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过不多时,
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那大汉道:“满满的斟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了。这满满的两大碗酒一斟,段
誉登感酒气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大理之时,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哪里见过
这般大碗的饮酒,不由得皱起眉头。那大汉笑道:“咱两个先来对饮十碗,如何?”

段誉见他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若是换作平时,他定然敬谢不敏,自称酒
量不及,但昨晚在听香水榭中饱受冷漠,又想:“这大汉看来多半是慕容公子的一
伙,不是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便是风四爷了。他已和人家约了在惠山比武拚斗,
对头不是丐帮,便是什么西夏‘一品堂’。哼,慕容公子又怎么了?我偏不受他手
下人的轻贱,最多也不过是醉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即胸膛一挺,大声道:
“在下舍命陪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怪。”说着端起一碗酒来,咕嘟咕嘟的
便喝了下去。他喝这碗酒乃是负气,王语嫣虽不在身边,在他却与喝给她看一般无
异,乃是与慕容复争竞,决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别说不过是一大碗烈酒,就是
鸩酒毒药,也毫不迟疑的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竟喝得这般豪爽,倒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道:“好爽快。”
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着便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那大汉也喝了一碗,
再斟两碗。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誉一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
头脑中混混沌沌,但仍然在想:“慕容复又怎么了?好了不起么?我怎可输给他的
手下人?”端起第三碗酒来,又喝了下来。

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心下暗暗可笑,知他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
片刻,便要醉倒在地。

段誉未喝第三碗酒时,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
似乎都欲翻转。他紧紧闭口,不让腹中酒水呕将出来。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
气冲将上来,只觉此刻体内的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之时的情景极为相
似,当即依着伯父所授的法门,将那股真气纳向大锥穴。体内酒气翻涌,竟与真气
相混,这酒水是有形有质之物,不似真气内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却也任其自然,
让这真气由天宗穴而肩贞穴,再经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养老诸穴而通至手掌
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由小指的少泽穴中倾泻而出。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
便是六脉神剑中的“少泽剑”。少泽剑本来是一股有劲无形的剑气,这时他小指之
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

初时段誉尚未察觉,但过不多时,头脑便感清醒,察觉酒水从小指尖流出,暗
叫:“妙之极矣!”他左手垂向地下,那大汉并没留心,只见段誉本来醉眼朦胧,
但过不多时,便即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笑道:“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弱,果
然有些意思。”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我这酒量是因人而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大碗嘛,
我瞧也不过二十来杯,一千杯须得装上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
说着便将跟前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随即依法运气。他左手搭在酒楼临窗的栏杆之
上,从小指甲流出来的酒水,顺着栏杆流到了楼下墙脚边,当真神不知、鬼不觉,
没半分破绽可寻。片刻之间,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尽数逼了出来。

那大汉见段誉漫不在乎的连尽四碗烈酒,甚是欢喜,说道:“很好,很好,酒
逢知己千杯少,我先干为敬。”斟了两大碗,自己连干两碗,再给段誉斟了两碗。
段誉轻描淡写、谈笑风生的喝了下去,喝这烈酒,直比喝水饮茶还更潇洒。

他二人这一赌酒,登时惊动了松鹤楼楼上楼下的酒客,连灶下的厨子、火夫,
也都上楼来围在他二人桌旁观看。

那大汉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来。”那酒保伸了伸舌头,这时但求看热闹,
更不劝阻,便去抱了一大坛酒来。

段誉和那大汉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旗鼓相当,只一顿饭时分,两人都已喝
了三十来碗。

段誉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虚,这烈酒只不过在自己体内流转一过,瞬即泻出,酒
量可说无穷无尽,但那大汉却全凭真实本领,眼见他连尽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
略无半分酒意,心下好生钦佩,初时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伙而怀有敌意,但见他神
情豪迈,英风飒爽,不由得起了爱惜之心,寻思:“如此比拚下去,我自是有胜无
败。但这汉子饮酒过量,未免有伤身体。”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时,说道:“仁兄,
咱两个都已喝了四十碗吧?”

那大汉笑道:“兄台倒还清醒得很,数目算得明白。”段誉笑道:“你我棋逢
敌手,将遇良材,要分出胜败,只怕很不容易。这样喝将下去,只弟身边的酒钱却
不够了。”伸手杯中,取出一个绣花荷包来,往桌上一掷,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
显然荷包中没什么金银。段誉被鸠摩智从大理擒来,身边没携带财物,这只绣花荷
包缠了金丝银线,一眼便知是名贵之物,但囊中羞涩,却也是一望而知。

那大汉见了大笑,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来,掷在桌上,携了段誉的手,说道:
“咱们走吧!”

段誉心中喜欢,他在大理之时,身为皇子,难以交结什么真心朋友,今日既不
以文才,又不以武功,却以无中生有的酒量结交了这条汉子,实是生平未有之奇。

两人下得楼来,那大汉越走越快,出城后更迈开大步,顺着大路疾趋而前,段
誉提一口气,和他并肩而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内力弃沛之极,这般快步争走,却
也丝毫不感心跳气喘。那大汉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咱们比比脚力。”
当即发足疾行。

段誉奔出几步,只因走得急了,足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乘势向左斜出半步,
这才站稳,这一下恰好踏了“凌波微步’中的步子。他无意踏了这一步,居然抢前
了数尺,心中一喜,第二步走的又是“凌波微步’,便即追上了那大汉。两人并肩
而前,只听得风声呼呼,道旁树木纷纷从身边倒退而过。

段誉学到“凌波微步”之时,全没想到要和人比试脚力,这时如箭在弦,不能
不发,只有尽力而为,至于胜过那大汉的心思,却是半分也没有。他只是按照所学
步法,加上浑厚无比的内力,一步步的跨将出去,那大汉到底在前在后,却全然的
顾不到了。

那大汉迈开大步,越走越快,顷刻间便远远赶在段誉之前,但只要稍缓得几口
气,段誉便即追了上来。那大汉斜眼相睨,见段誉身形潇洒,犹如庭除闲步一般,
步伐中浑没半分霸气,心下暗暗佩服,加快几步,又将他抛在后面,但段誉不久又
即追上。这么试了几次,那大汉已知段誉内力之强,犹胜于己,要在十数里内胜过
他并不为难,一比到三四十里,胜败之数就难说得很,比到六十里之外,自己非输
不可。他哈哈一笑,停止说道:“慕容公子,乔峰今日可服你啦。姑苏慕容,果然
名不虚传。”

段誉几步冲过了他身边,当即转身回来,听他叫自己为“慕容公子”,忙道:
“小弟姓段名誉,兄台认错人了。”

那大汉神色诧异,说道:“什么?你……你不是慕容复慕容公子?”

段誉微笑道:“小弟来到江南,每日里多闻慕容公子的大名,实是仰慕得紧,
只是至今无缘得见。”心下寻思:“这汉子将我误认为慕容复,那么他自不是慕容
复一伙了。”想到这里,对他更增几分好感,问道:“兄台自道姓名,可是姓乔名
峰么?”

那大汉惊诧之色尚未尽去,说道:“正是,在下乔峰。”段誉道:“小弟是大
理人氏,初来江南,便结识乔兄这样的一位英雄人物,实是大幸。”乔峰沉吟道:
“嗯,你是大理段氏的子弟,难怪,难怪。段兄,你到江南来有何贵干?”

段誉道:“说来惭愧,小弟是为人所擒而至。”当下将如何被鸠摩智所擒,如
何遇到慕容复的两名丫环等情,极简略的说了。虽是长话短说,却也并无隐瞒,对
自己种种倒霉的丑事,也不文饰遮掩。

乔峰听后,又惊又喜,说道:“段兄,你这人十分直爽,我生平从所未遇,你
我一见如故,咱俩结为金兰兄弟如何?”段誉喜道:“小弟求之不得。”两人叙了
年岁,乔峰比段誉大了十一岁,自然是兄长了。当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
个口称“贤弟”,一个连叫“大哥”,均是不胜之喜。

段誉道:“小弟在松鹤楼上,私听到大哥与敌人今晚订下了约会。小弟虽然不
会武功,却也想去瞧瞧热闹。大哥能允可么?”
 
乔峰向他查问了几句,知他果然真的丝毫不会武功,不由得啧啧称奇,道:
“贤弟身具如此内力,要学上乘武功,那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绝无难处。贤弟要
观看今晚的会斗,也无不可,只是生怕敌人出手狠辣阴毒,贤弟千万不可贸然现身。”
段誉喜道:“自当遵从大哥嘱咐。”乔峤笑道:“此刻天时尚早,你我兄弟回到无
锡城中,再去喝一会酒,然后同上惠山不迟。”

段誉听他说又要去喝酒,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适才喝了四十大碗酒,只
过得一会儿,他又要喝酒了。”便道:“大哥,小弟和你赌酒,其实是骗你的,大
哥莫怪。”当下说明怎生以内力将酒水从小指“少泽穴”中逼出。乔峰惊道:“兄
弟,……你这是‘神脉神剑’的奇功么?”段誉道:“正是,小弟学会不久,还生
疏得紧。”

乔峰呆了半晌,叹道:“我曾听家师说起,武林中故老相传,大理段氏有一门
‘六脉神剑’的功夫,能以无形剑气杀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原来当真有此一门神
功。”

段誉道:“其实这功夫除了和大哥赌酒时作弊取巧之外,也没什么用处。我给
鸠摩智那和尚擒住了,就绝无还手余地。世人于这六脉神剑渲染过甚,其实失于夸
大。大哥,酒能伤人,须适可而止,我看今日咱们不能再喝了。”

乔峰哈哈大笑,道:“贤弟规劝得是。只是愚兄体健如牛,自小爱酒,越喝越
有精神,今晚大敌当前,须得多喝烈酒,好好的和他们周旋一番。”

两人说着重回无锡城中,这一次不再比拚脚力,并肩缓步而行。

段誉喜结良友,心情极是欢畅,但于慕容复及王语嫣两人,却总是念念不忘,
闲谈了几句,忍不住问道:“大哥,你先前误认小弟为慕容公子,莫非那慕容公子
的长相,与小弟有几分相似不成?”

乔峰道:“我素闻姑苏慕容氏的大名,这次来到江南,便是为他而来。听说慕
容复儒雅英俊,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本来比贤弟是要大着好几岁,但我决计想不
到江南除了慕容复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认错了人,
好生惭愧。”

段誉听他说慕容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心中酸溜溜的极不受用,又问:
“大哥远来寻他,是要结交他这个朋友么?”

乔峰叹了口气,神色黯然,摇头道:“我本来盼望得能结交这位朋友,但只怕
无法如愿了。”段誉问道:“为什么?”乔峰道:“我有一个至交好友,两个多月
前死于非命,人家都说是慕容复下的毒手。”段誉矍然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乔峰道:“不错。我这个朋友所受致命之伤,正是以他本人的成名绝技所施。”说
到这里,声音哽咽,神情酸楚,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诡百出,人
所难料,不能单凭传闻之言,便贸然定人之罪。愚兄来到江南,为的是要查明真相。”

段誉道:“真相到底如何?”乔峰摇了摇头,说道:“这时难说得很。我那朋
友成名已久,为人端方,性情谦和,向来行事又极稳重,不致平白无端的去得罪慕
容公子。他何以会受人暗算,实令人大惑不解。”

段誉点了点头,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内心却十分精细,不像霍先生、过彦
之、司马林他们,不先详加查访,便一口咬定慕容公子是凶手。”又问:“那与大
哥约定明朝相会的强敌,却又是些什么人?”

乔峰道:“那是……”只说得两个字,只见大路上两个衣衫破烂、乞儿模样的
汉子疾奔而来,乔峰便即住口。那两人施展轻功,晃眼间便奔到眼前,一齐躬身,
一人说道:“启禀帮主,有四个点子闯入‘大义分舵’,身手甚是了得,蒋舵主见
他们似乎来意不善,生怕抵挡不住,命属下请‘大仁分舵’遣人应援。”

段誉听那二人称乔峰为“帮主”,神态恭谨之极,心道:“原来大哥是什么帮
会的一帮之主。”

乔峰点了点头,问道:“点子是些什么人?”一名汉子道:“其中三个是女的,
一个是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十分横蛮无礼。”乔峰哼了一声,道:“蒋舵主忒也
仔细了,对方只不过单身一人,难道便对付不了?”那汉子道:“启禀帮主,那三
个女子似乎也有武功。”乔峰笑了笑,道:“好吧,我去瞧瞧。”那两名汉子脸露
喜色,齐声应道:“是!”垂手闪到乔峰身后。

乔峰向段誉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吗?”段誉道:“这个自然。”

两名汉子在前引路,前行里许,折而向左,曲曲折折的走上了乡下的田径。这
一带都是极肥活的良田,到处河港交叉。

行得数里,绕过一片杏子林,只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林杏花丛中传出来:
“我慕容兄弟上洛阳去会你家帮主,怎么你们丐帮的人都到无锡来了?这不是故意
的避而不见么?你们胆小怕事,那也不打紧,岂不是累得我慕容兄弟白白的空走一
趟?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

段誉一听到这声音,心中登时怦怦乱跳,那正是满口“非也非也”的包三先生,
心想:“王姑娘跟着他一起来了?不是说还有三个女子吗?”又想:“丐帮是天下
第一大帮,难道我今日竟和丐帮的帮主拜了把子?”

只听得一个北方口音的人大声道:“慕容公子是跟敝帮乔帮主事先订了约会吗?”
包三先生道:“订不订约会都一样。慕容公子既上洛阳,丐帮的帮主总不能自行走
开,让他扑一个空啊。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那人道:“慕容公子有无信
帖知会敝帮?”包三先生道:“我怎么知道?我既不是慕容公子,又不是丐帮帮主,
怎会知道?你这句话问得太也没有道理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峰脸一沉,大踏步走进林去。段誉跟在后面,但见杏子林中两起人相对而立。
包三先生身后站着三个少女。段誉的目光一碰到其中一个女郎的脸,便再也移不开
了。

那少女自然是王语嫣,她轻噫一声,道:“你也来了?”段誉道:“我也来了。”
就此痴痴的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王语嫣双颊晕红,转开了头,心想:“这人如此
瞧我,好生无礼。”但她知道段誉十分倾慕自己的容貌,心下不自禁的暗有喜悦之
意,倒也并不着恼。

杏林中站在包不同对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化子,当先一人眼见乔峰到来,脸
有喜色,立刻抢步迎上,他身后的丐帮帮群一齐躬身行礼,大声道:“属下参见帮
主。”

乔峰抱拳道:“众兄弟好。”

包三先生仍然一般的神情嚣张,说道:“嗯,这位是丐帮的乔帮主么?兄弟包
不同,你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了。”乔峰道:“原来是包三先生,在下久慕英名,
今日得见尊范,大是幸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有什么英名?江湖上臭
名倒是有的。人人都知我包不同一生惹事生非,出口伤人。嘿嘿嘿,乔帮主,你随
随便便的来到江南,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帮主的身份何等尊崇,诸帮众对帮主更是敬若神明。
众人见包不同对帮主如此无礼,一开口便是责备之言,无不大为愤慨。大义分舵蒋
舵主身后站着的六七个人或手按刀柄,或磨拳擦掌,都是跃跃欲动。

乔峰却淡淡的道:“如何是在下的不是,请包三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我家慕容兄弟知道你乔帮主是个人物,知道丐帮中颇有些人才,
因此特地亲赴洛阳去拜会阁下,你怎么自得其乐的来到江南?嘿嘿,岂有此理,岂
有此理!”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慕容公子驾临洛阳敝帮,在下倘若事先得知讯息,确
当恭候大驾,失迎之罪,先行谢过。”说着抱拳一拱。

段誉心中暗赞:“大哥这几句话好生得体,果然是一帮之主的风度,倘若他和
包三先生对发脾气,那便有失身份了。”

不料包不同居然受之不疑,点了点头,道:“这失迎之罪,确是要谢过的,虽
然常言道得好:不知者不罪。可是到底要罚要打,权在别人啊!”

他正说得洋洋自得,忽听得杏树丛后几个人齐声大笑,声震长空。大笑声中有
人说道:“素闻江南包不同爱放狗尼,果然名不虚传。”

包不同道:“素闻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刚才的狗屁却又响又臭,莫非是丐帮
六老所放吗?”

杏树后那人道:“包不同既知丐帮六老的名头,为何还在这里胡言乱语?”话
声甫歇,杏树丛后走出四名老者,有的白须白发,有的红光满面,手中各持兵刃,
分占四角,将包不同、王语嫣等四人围住了。

包不同自然知道,丐帮乃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帮会,帮中高手如云,丐帮六老更
是望重武林,但他性子高傲,自幼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副脾气,眼见丐帮六老
中倒有四老现身,隐然合围,暗叫:“糟糕,糟糕,今日包三先生只怕要英名扫地。”
但脸上丝毫不现惧色,说道:“四个老儿有什么见教?想要跟包三先生打上一架么?
为什么还有两个老儿不一齐上来?偷偷埋伏在一旁,想对包三先生横施暗算么?很
好,很好,好得很!包三先生最爱的便是打架。”

忽然间半空中一人说道:“世间最爱打架的是谁?是包三先生吗?错了,错了,
那是江南一阵风风波恶。”

段誉抬起头来,只见一株杏树的树枝上站着一人,树枝不住幌动,那人便随着
树枝上下起伏。那人身形瘦小,约莫三十二岁年纪,面颊凹陷,留着两撇鼠尾须,
眉毛下垂,容貌十分丑陋。段誉心道:“看来这人便是阿朱、阿碧所说的风四哥了。”
果然听得阿碧叫道:“风四哥,你听到了公子的讯息么?”

风波恶叫道:“好啊,今天找到了好对手。阿朱、阿碧,公子的事,待会再说
不迟。”半空中一个倒载斛斗翻了下来,向北方那身裁矮胖的老者扑去。

那老者手持一条钢杖,陡然向前推出,点向风波恶胸口。这条钢杖有鹅蛋粗细,
推出时势挟劲风,甚是威猛。风波恶猱身直上,伸手便去夺那钢杖。那老者手腕一
抖,钢杖翻起,点向他胸口。风波恶叫道“妙极!”突然矮身,去抓对方腰胁。那
矮胖老者钢仗已打在外门,见敌人欺近身来,收杖抵御已然不及,当即飞腿踢他小
腹。

风波恶斜身闪过,却扑到东首那红脸老者身前,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柄
单刀,横砍而至。那红脸老者手中拿的是一把鬼头刀,背厚刃薄,刀身甚长,见风
波恶挥刀削来,鬼头刀竖立,以刀碰刀,往他她刃上硬碰过去。风波恶叫道:“你
兵刃厉害,不跟你碰。”倒纵丈许,反手一刀,砍向南边的白须老者。

那白须老者右手握着一根铁锏,锏上生满倒齿,乃是一件锁拿敌人的外门兵刃。
他见风波恶单刀反砍,而红脸老者的鬼头刀尚未收势,倘若自己就此上前招架,便
成了前后夹击之形。他自重身份,不愿以二对一,当即飘身避开,让了他一招。

岂知风波恶好斗成性,越找得热闹,越是过瘾,至于谁胜谁败,倒不如何计较,
而打斗的种种规矩更从来不守。白须老者这一下闪身而退,谁都知道他有意相让,
风波恶却全不理会这些武林中的礼节过门,眼见有隙可乘,刷刷刷刷连砍四刀,全
是进手招数,势若飘风,迅捷无比。

那白须老者没想到他竟会乘机相攻,实是无理已极,忙挥锏招架,连退了四步
方始稳定身形。这时他背心靠到了一株杏子树上,已然退无可退,横过铁锏,呼的
一锏打出,这是他转守为攻的杀手锏之一。那知风波恶喝道:“再打一个。”竟然
不架而退,单刀舞成圈子,向丐帮四老中的第四位长老旋削过去。白须长老这一锏
打出,敌人已远远退开,只恼得他连连吹气,白须高扬。

这第四位长老两条手臂甚长,左手中提着一件软软的兵刃,见风波恶攻到,左
臂一提,抖开兵刃,竟是一只装米的麻袋。麻袋受风一鼓,口子张开,便向风波恶
头顶罩落。

风波恶又惊又喜,大叫:“妙极,妙极,我和你打!”他生平最爱的便是打架,
倘若对手身有古怪武功,或是奇异兵刃,那更是心花怒放,就像喜爱游览之人见到
奇山大川,讲究饮食之人尝到新颖美味一般。眼见对方以一只粗麻布袋作器,他从
来没和这种兵刃交过手,连听也没听见过,喜悦之余,暗增戒惧,小心冀冀的以刀
尖戳去,要试试是否能用刀割破麻袋。长臂老者陡然间袋交右手,左臂回转,挥拳
往他面门击去。

风波恶仰头避过,正要反刀去撩他下阴,那知道长臂老者练成了极高明的“通
臂拳”功夫,定拳似乎拳力已尽,偏是力尽处又有新力生出,拳头更向前伸了半尺。
幸得风波恶一生好斗,大战小斗经历了数千场,应变经验之丰,当世不作第二人想,
百忙中张开口来,便往他拳头上咬落。长臂老者满拟这一拳可将他牙齿打落几枚,
那料得到拳头将到他口边,他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竟然咬了过来,急忙缩手,已然迟
了一步,“啊”的一声大叫,指根处已被他咬出血来。旁观众人有的破口而骂,有
的哈哈大笑。

包不同一本正经的道:“风四弟,你这招‘吕洞宾咬狗’,名不虚传,果然已
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不枉你十载寒暑的苦练之功,咬死了一千八百条白狗、黑
狗、花狗,方有今日的修为造诣”。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都笑了起来,段誉笑道:“王姑娘,天下武学,你无所不
知,无所不晓。这一招咬人的功夫,却属于何门何派?”王语嫣微微一笑,说道:
“这是风四哥的独门功夫,我可不懂了。”包不同道:“你不懂?嘿嘿,太也孤陋
寡闻了。‘吕洞宾咬狗大九式’,每一式各有正反八种咬法,八九七十二,一共七
十二咬。这是很高深的武功啊。”段誉见王语嫣喜欢听包不同如此胡说八道,也想
跟着说笑几句,猛地想起:“那长臂老者是乔大哥的下属,我怎可取笑于他?”急
忙住口。

这时场中呼呼风响,但见长臂老者将麻袋舞成一团黄影,似已将风波恶笼罩在
内。但风波恶刀法精奇,遮拦进击,尽自抵敌得住。只是麻袋上的招数尚未见底,
通臂拳的厉害他适才却已领教过,“吕洞宾咬狗”这一招,究竟只能侥幸得逞,可
一咬而不可再咬,是以不敢有丝毫轻忽。

乔峰见风波恶居然能和这位丐帮四老之一的长臂叟恶斗百余招而不落败,心下
也暗暗称奇,对慕容公子又看得高了一层。丐帮其余三位长老各自退在一旁,凝神
观斗。

阿碧见风波恶久战不下,担起忧来,问王语嫣道:“王姑娘,这位长臂老先生
使一只麻袋,那是什么武功?”王语嫣皱眉道:“这路武功我在书上没见过,他拳
脚是通臂拳,使那麻袋的手法,有大别山回打软鞭十三式的劲道,也夹着湖北阮家
八十一路三节棍的套子,瞧来那麻袋的功夫是他自己独创的。”
 
她这几句话说得并不甚响,但“大别山回打软鞭十三式”以及“湖北阮家八十
一路三节棍”这两个名称,听在长臂叟耳中却如轰轰雷鸣一般。他本是湖北阮家的
子弟,三节棍是家传的功夫,后来杀了本家长辈,犯了大罪,于是改姓换名,舍弃
三节棍决不再用,再也无人得知他的本来面目,不料幼时所学的武功虽然竭力摒弃,
到了剧斗酣战之际,自然而然的便露了出来,心下大惊:“这女娃儿怎地得知我的
底细?”他还道自己隐瞒了数十年的旧事已为她所知,这么一分心,被风波恶连攻
数刀,竟有抵挡不住之势。

他连退三步,斜身急走,眼见风波恶挥刀砍倒,当即飞起左足,往他右手手腕
上踢去。风波恶单刀斜挥,径自砍他左足,长臂叟右足跟着踢出,鸳鸯连环,身子
已跃在半空。风波恶见他恁大年纪,身手矮健,不减少年,不由得一声喝采:“好!”
左手呼的一拳击出,打向他的膝盖。眼见长臂叟身在半空,难以移动身形,这一拳
只要打实了,膝盖纵不碎裂,腿骨也必折断。

风波恶见自己这一拳距他膝头已近,对方仍不变招,蓦觉风声劲急,对方手中
的麻袋张开大口,往自己头顶罩落。他这拳虽能打断长臂叟的腿骨,但自己老大一
个脑袋被人家套在麻袋之中,岂不糟糕之极?这一拳直击急忙改为横扫,要将麻袋
挥开。长臂叟右手微侧,麻袋口一转,已套住了他拳头。

麻袋的大口和风波恶小小一个拳头相差太远,套中容易,却决计裹他不住。风
波恶手一缩,便从麻袋中伸了出来。突然间手背上微微一痛,似被细针刺了一下,
垂目看时,登时吓了一跳,只见一只小小蝎子钉在自己手背之上。这只蝎子比常蝎
为小,但五色斑斓,模样可怖。风波恶情知不妙,用力甩动,可是蝎子尾巴牢牢钉
住了他手背,怎么也甩之不脱。

风波恶急忙翻转左手,手背往自己单刀刀背上拍落,擦的一声轻响,五色蝎子
立时烂成一团。但长臂叟既从麻袋中放了这头蝎子出来,决不是好相与之物,寻常
一个丐帮子弟,所使毒物已十分厉害,何况是六大长老中的一老?他立即跃开丈许,
从怀中取出一颗解毒丸,抛入口中吞下。

长臂叟也不追出,收起了麻袋,不住向王语嫣打量,寻思:“这女娃儿如何得
知我是湖北阮家的?”

包不同甚是关心,忙问:“四弟觉得如何?”风波恶左手挥了两下,觉得并无
异状,大是不解:“麻袋中暗藏五色小蝎,决不能没有古怪。”说道:“没有什么……”
只说得这四个字,突然间咕咚一声,向前仆摔下去。包不同急忙扶起,连问:“怎
么?怎么?”只见他脸上肌肉僵硬,笑得极是勉强。

包不同大惊,忙伸手点了他手腕、肘节、和肩头三头关节中的穴处穴道,要止
住毒气上行,岂知那五色彩蝎的毒性行得快速之极,虽然不是“见血封喉”,却也
是如响斯应,比一般毒蛇的毒性发作得更快。风波恶张开了口想说话,却只发出几
下极难听的哑哑之声。包不同眼见毒性厉害,只怕已然无法医治,悲愤难当,一声
大吼,便向长臂老者扑了过去。

那手持钢杖的矮胖老者叫道:“想车轮战么?让我矮冬爪来会会姑苏的英豪。”
钢杖递出,点向包不同。这兵刃本来甚为沉重,但他举重若轻,出招灵动,直如一
柄长剑一般。包不同虽然气愤忧急,但对手大是劲故,却也不敢怠慢,只想擒住这
矮胖长老,逼长臂叟取出解药来救治风四弟,当下施展擒拿手,从钢杖的空隙中着
着进袭。

阿朱、阿碧分站风波恶两侧,都是目中含泪,只叫:“四哥,四哥!”

王语嫣于使毒、治毒的法门一窍不通,心下大悔:“我看过的武学书籍之中,
讲到治毒法门的着实不少,偏生我以为没什么用处,瞧也不瞧。当时只消看上几眼,
多多少少能记得一些,此刻总不至束手无策,眼睁睁的让风四哥死于非命。”

乔峰见包不同与矮长老势均力故,非片刻间能分胜败,向长臂叟道:“陈长老,
请你给这位风四爷解了毒吧!”长臂叟陈长老一怔,道:“帮主,此人好生无礼,
武功倒也不弱,救活了后患不小。”乔峰点了点头,道:“话是不错。但咱们尚未
跟正主儿朝过相,先伤他的下属,未免有恃强凌弱之嫌。咱们还是先站定了脚跟,
占住了理数。”陈长老气愤愤的道:“马副帮主明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子所害,报仇
雪恨,还有什么仁义理数好说。”乔峰脸上微有不悦之色,道:“你先给他解了毒,
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陈长老心中虽一百个不愿意,但帮主之命终究不敢违拗,说道:“是。”从怀
中取出一个小瓶,走上几步,向阿朱和阿碧道:“我家帮主仁义为先,这是解药,
拿去吧!”

阿碧大喜,忙走上前去,先向乔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又向陈长老福了福,
道:“多谢乔帮主,多谢陈长老。”接过了那小瓶,问道:“请问长老,这解药如
何用法?”陈长老道:“吸尽伤口中的毒液之后,将解药敷上。”他顿了一顿,又
道:“毒液若未吸尽,解药敷上去有害无益,不可不知。”阿碧道:“是!”回身
拿起了风波恶的手掌,张口便要去吸他手背上创口中的毒液。

陈长老大声喝道:“且慢!”阿碧一愕,道:“怎么?”陈长老道:“女子吸
不得!”阿碧脸上微微一红,道:“女子怎么了?”陈长老道:“这蝎毒是阴寒之
毒,女子性阴,阴上加阴,毒性更增。”

阿碧、阿朱、王语嫣三人都将信将疑,虽觉这话颇为古怪,但也不是全然无理,
倘若真的毒上加毒,那可不妙;自己这一边只剩包不同是男人,但他与矮老者斗得
正剧,但见杖影点点,掌势飘飘,一时之间难以收手。阿朱叫道:“三哥,暂且罢
斗,且回来救了四哥再说。”

但包不同的武功和那矮老者在伯仲之间,一交上了手,要想脱身而退,却也不
是数招内便能办到。高手比武,每一招均牵连生死,要是谁能进退自如,那便可随
便取了对方性命,岂能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包不同听到阿朱的呼叫,心知风波恶
伤势有变,心下焦急,抢攻数招,只盼摆脱矮老者的纠缠。

矮老者与包不同激斗已逾百招,虽仍是平手之局,但自己持了威力极强的长大
兵刃,对方却是空手,强弱显已分明。矮老者挥舞钢杖,连环进击,均被包不同一
一化解,情知再斗下去,多半有输无赢,待见包不同攻势连盛,还道他想一举击败
自己,当下使出全力反击。丐帮四老在武功上个个有独到的造诣,青城派的诸保昆、
司马林、秦家寨的姚伯当都被包不同在谈笑之间轻易打发,这矮老者却着实不易对
付。包不同虽占上风,但要真的胜得一招半式,却还须看对方的功力如何,而矮老
者显然长力甚强。

乔峰见王语嫣等三个少女脸色惊惶,想起陈长老所饲彩蝎毒性极为厉害,也不
知“女子不能吸毒”之言是真是假。他若命属下攻击敌人,情势便再凶险百倍,也
是无人敢生怨心,但要人干冒送命之险,去救治敌人,这号令可无论如何不能出口。
他当即说道:“我来给风四爷吸毒好了。”说着便走向风波恶身旁。

段誉见到王语嫣的愁容,早就起了替风波恶吸去手上毒液之心,只是心想乔峰
是结义兄长,自己去助他敌人,于金兰之义着实有亏,虽然乔峰曾命陈长老取出解
药,却不知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待见乔峰走向风波恶身前,真的要助他解毒,忙道:
“大哥,让小弟来吸好了。”一步跨出,自然而然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身形
侧处,已抢在乔峰之前,抓起风波恶的手掌,张口便往他手背上的创口吸去。

其时风波恶一只手掌已全成黑色,双眼大睁,连眼皮肌肉也已僵硬,无法合上。
段誉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下,只见那毒血色如黑墨,众人看了,均觉骇异。段誉
一怔,心道:“让这黑血流去后再吸较妥。”他不知只因自己服食过万毒之王的莽
牯朱蛤,那是任何毒物的克星,彩蝎的毒质远远不及,一吸之下,便顺势流了出来。
突然风波恶身子一动,说道:“多谢!”

阿朱等尽皆大喜。阿碧道:“四哥,你会说话了。”只见黑血渐淡,慢慢变成
了紫色,又流一会,紫血变成了深红色。阿碧忙给他敷上解药,包不同给他解开穴
道。顷刻之间,风波恶高高肿起的手背已经平复,说话行动,也已全然如初。

风波恶向段誉深深一揖,说:“多谢公子爷救命之恩。”段誉急忙还礼,道: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风波恶笑道:“我的性命在公子是小事,在我却是大事。”
从阿和中接过小瓶,掷向陈长老,道:“还了你的解药。”又向乔峰抱拳道:“乔
帮主仁义过人,不愧为武林中第一大帮的首领。风波恶十分佩服。”乔峰抱拳道:
“不敢!”

风波恶拾起单刀,左手指着陈长老道:“今天我输了给你,风波恶甘拜下风,
待下次撞到,咱们再打过,今天是不打了。”陈长老微笑道:“自当奉陪。”风波
恶一斜身,向手中持锏的长老叫道:“我来领教领教阁下商招。”阿朱、阿碧都大
吃一惊,齐声叫道:“四哥不可,你体力尚未复元。”风波恶叫道:“有架不打,
枉自为人!”单刀霍霍挥动,身随刀进,已砍向持锏长老。

那使锏的长老白眉白须,成名数十载,江湖上什么人物没会过,然见风波恶片
刻之间还是十成中已死了九成,岂知一转眼间,立即又生龙活虎般的杀来,如此凶
悍,实所罕有,不禁心下骇然,他的铁锏本来变化繁复,除了击打扫刺之外,便有
锁拿敌人兵刃的奇异手法,这时心下一怯,功夫减了几成,变成了只有招架之功,
而无还手之力。

乔峰眉头微皱,心想:“这位风朋友太也不知好歹,我段兄弟好意救了你的性
命,怎地不分青红皂白的又去乱斗?”

眼见包不同和风波恶两人都渐占上风,但也非转眼间即能分出胜败。高手比武,
瞬息万变,只要有一招一式使得巧了,或者对手偶有疏忽,本来处于劣势者立时便
能平反败局。局中四人固然不敢稍有怠忽,旁观各人也均凝神观看。

段誉忽听得东首有不少人快步走来,跟着北方也有人过来,人数更多。段誉向
乔峰低声道:“大哥,有人来了!”乔峰也早听见,点了点头,心想:“多半是慕
容公子伏下的人马到了。原来这姓包和姓风的两人先来缠住我们,然后大队人手一
齐来攻。”正要暗传号令,命帮众先行向西、向南分别撤走,自己和四长老及蒋舵
主断后,忽听得西方和南方同时有脚步杂沓之声。却是四面八方都来了敌人。

乔峰低声道:“蒋舵主,南方敌人力道最弱,待会见我手势,立时便率领众兄
弟向南退走。”蒋舵主道:“是!”

便在此时,东方杏子树后奔出五六十人,都是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或持兵器,
或拿破碗竹仗,均是丐帮中帮众。跟着北方也有八九十名丐帮弟子走了出来,各人
神色严重,见了乔峰也不行礼,反而隐隐含有敌意。

包不同和风波恶斗然间见到有这许多丐帮人众出现,暗自心惊,均想:“如何
救得王姑娘、阿朱、阿碧三人脱身才好?”

然而这时最惊讶的却是乔峰。这些人都是本帮帮众,平素对自己极为敬重,只
要远远望见,早就奔了过来行礼,何以今日突如其来,连“帮主”也不叫一声?他
正大感疑惑,只见西首和南首也赶到了数十名帮众,不多时之间,便将杏林丛中的
空地挤满了,然而帮中的首脑人物,除了先到的四大长老和蒋舵主之外,余人均不
在内。乔峰越来越惊,掌心中冷汗暗生,他就算遇到最强最恶的敌人,也从来不似
此刻这般骇异,只想:“难道丐帮忽生内乱?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和分舵舵主遭了
毒手?”但包不同、风波恶和二长老兀自激战不休,王语嫣等又在一旁,当着外人
之面,不便出言询问。

陈长老忽然高声叫道:“结打狗阵!”东南西北四面的丐帮帮众之中,每一处
都奔出十余人、二十余人不等,各持兵刃,将包不同、矮长老等四人围住。

包不同见丐帮顷刻间布成阵势,若要硬闯,自己纵然勉强能全身而退,风波恶
中毒后元气大耗,非受重伤不可,要救王语嫣等三人更是难上加难。当此情势,莫
过于罢手认输,实于声名无损。但包不同性子执拗,常人认为理所当然之事,他偏
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风波恶却又是爱斗过于性命,只要有打斗的机会,不论是胜是
败,结果是生是死,又不管谁是谁非,总之是恶斗到底再说。是以强弱之势早已分
明,包风二人却仍大呼酣战,丝毫不屈。

王语嫣叫道:“包三哥、风四哥,不成了。丐帮这打狗阵,你们两位破不了的,
还是及早住手吧。”

风波恶道:“我再打一会,等到真的不成,再住手好了。”他说话时一分心,
嗤的一声响,肩头被白须长老扫了一锏,锏上倒齿钩得他肩头血肉淋漓。风波恶骂
道:“你奶奶的,这一招倒厉害。”刷刷刷连进三招,直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模
样。白须老者心道:“我和你又无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如此拚命?”当下守住门户,
不再进攻。

陈长老长声唱道:“南面弟兄来讨饭哟,啊哟哎唷哟……”他唱的是乞丐的讨
饭调,其实是在施发进攻的号令。站在南首的数十名乞丐各举兵刃,只等陈长老歌
声一落,立时便即涌上。

乔峰自知本帮这打狗阵一发动,四面帮众便此上彼下,非将敌人杀死杀伤,决
不止歇。他在查明真相之前,不愿和姑苏慕容氏货然结下深仇,当下左手一挥,喝
道:“且慢!”晃身欺到风波恶身侧,左手往他面门抓去,风波恶向右急闪,乔峰
右手顺势而上,已抓住他手腕,夹手将他单刀夺了过来。

王语嫣叫道:“好一招‘龙爪手’‘抢珠三式’!包三哥,他左肘要撞你胸口,
右掌要斩你腰胁,左手便抓你的‘气户穴’,这是‘龙爪手’中的‘沛然有雨’!”

她说“左肘要撞你胸口”,乔峰出手和她所说若合符节,左肘正好去撞包不同
胸口,待得王语嫣说“右掌要斩你腰胁”,他右掌正好去斩包不同腰胁,一个说,
一个作,便练也练不到这般合拍。王语嫣说到第三句上,乔峰右手五指成钩,已抓
在包不同的“气户穴”上。

包不同只感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气愤愤的道:“好一个‘沛然有雨’!
大妹子,你说得不迟不早,有什么用?早说片刻,也好让我有个预备。”王语嫣歉
然道:“他武功太强,出手时事先全没朕兆,我瞧不出来,真是对不起了。”包不
同道:“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咱们今天的架是打输啦,丢了燕子坞的脸。”回头
一看,只见风波恶直挺挺的站着。却是乔峰夺他单刀之时,顺势便点了他的穴道,
否则他怎肯乖乖的罢手不斗?

陈长老见帮主已将包、风二人制住,那一句歌调没唱完,便即戛然而止。丐帮
四长老和帮中高手见乔峰一出手便制住对手,手法之妙,实是难以想象,无不衷心
钦佩。

乔峰放开包不同的“气户穴”,左手反掌在风波恶肩头轻拍几下,解开了他被
封住的穴道,说道:“两位请便吧。”

包不同性子再怪,也知道自己武功和他实在相差太远,人家便没什么“打狗阵”,
没什么四长老联手,那也轻轻易易的便操胜算,这时候自己多说一句话,便是多丢
一分脸,当下一言不发,退到了王语嫣身边。

风波恶却道:“乔帮主,我武功是不如你,不过适才这一招输得不大服气,你
有点出我无意,攻我无备。”乔峰道:“不错,我确是出你不意,攻你无备。咱们
再试几招,我接你的单刀。”一句话甫毕,虚空一抓,一股气流激动地下的单刀,
那刀竟然跳了起来,跃入了他手中,乔峰手指一拨,单刀倒转刀柄,便递向风波恶
的身前。

风波恶登时便怔住了,颤声道:“这……这是‘擒龙功’吧?世上居然真的……
真的有人会此神奇武功。”

乔峰微笑道:“在下初窥门径,贻笑方家。”说着眼光不自禁的向王语嫣射去。
适才王语嫣说他那一招“沛然成雨”,竟如未卜先知一般,实令他诧异之极,这时
颇想知道这位精通武学的姑娘,对自己这门功夫有什么品评。
 
不料王语嫣一言不发,对乔峰这手奇功宛如视而不见,原来她正自出神:“这
位乔帮主武功如此了得,我表哥跟他齐名,江湖上有道是‘北乔峰,南慕容’,可
是……可是我表哥的武功,怎能……怎能……”

风波恶摇了摇头,道:“我打你不过,强弱相差太远,打起来兴味索然,乔帮
主,再见了。”他打了败仗,竟丝毫没有垂头丧气,所谓“胜固欣然败亦喜”,只
求有架打,打得紧张火炽,那便心满意足,是输是赢,却是全不萦怀,实可说深得
“斗道”之三昧,他举手和乔峰别过,向包不同道:“三哥,听说公子爷去了少林
寺,那儿人多,定然有架打,我这便撩撩去。你们慢慢再来吧。”他深恐失了一次
半次打架的遇合,不等包不同等回答,当即急奔而去。

包不同道:“走吧,走吧!技不如人兮,脸上无光!再练十年兮,又输精光!
不如罢休兮,吃尽当光!”高声而吟,扬长而去,倒也输得潇洒。

王语嫣向阿朱、阿碧道:“三哥,四哥都走了,咱们却又到哪里找……找他去?”
阿朱低头道:“这儿丐帮他们要商量正经事情,咱们回无锡城再说。”转头向乔峰
道:“乔帮主,我们三人走啦!”乔峰点头道:“三位自便。”

东首丐帮之中,忽然走出一个相貌清雅的丐者,板起了脸孔说道:“启禀帮主,
马副帮主惨死的大仇尚未得报,帮主怎可随是便便的就放走敌人?”这几句话似乎
相当客气,但神色这间咄咄逼人,丝毫没有下属之礼。

乔峰道:“咱们来到江南,原是为报马二哥的大仇而来。但这几日来我多方查
察,觉得杀害马二哥的凶手,未必便是慕容公子。”

那中年丐者名叫全冠清,外号“十方秀才”,为人足智多谋,武功高强,是帮
中地位仅次于十六大长老的八袋舵主,掌管“大智分舵”,问道:“帮主何所见而
云然?”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正要离去,忽听得丐帮中有人提到了慕容复,三人对慕容
复都极关怀,当下退在一旁静听。

只听乔峰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自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全冠清道:
“不知帮主如何猜测,属下等都想知道。”乔峰着:“我在洛阳之时,听到马二哥
死于‘锁喉擒拿手’的功夫之下,便即想起了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句话,寻思马二哥的‘锁喉擒拿手’天下无双无对,除了慕容氏一家之外,再无
旁人能以马二哥本身的绝技伤他。”全冠清道:“不错。”乔峰道:“可是近几日
来,我越来越觉得,咱们先前的想法只怕未必尽然,这中间说不定另有曲折。”全
冠清道:“众兄弟都愿闻其详,请帮主开导。”

乔峰见他辞意不善,又察觉到诸帮众的神气大异平常,帮中定已生了重大变故,
问道:“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呢?”全冠清道:“属下今日并没见到两位长老。”
乔峰又问:“大仁、大信、大勇、大礼四舵的舵主又在何处?”全冠清侧头向西北
角上一名七袋弟子问道:“张全祥,你们舵主怎么没来?”那长袋弟子道:“嗯……
嗯……我不知道。”

乔峰素知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工于心计,办事干练,原是自己手下一个极得力
的下属,但这时图谋变乱,却又成了一个极厉害的敌人,见那七袋弟子张全祥脸色
有愧色,说话吞吞吐吐,目光又不敢和自己相对,喝道:“张全祥,你将本舵方舵
主杀害了,是不是?”张全祥大惊,忙道:“没有,没有!方舵主好端端的在那里,
没有死,没有死!这……这不关我事,不是我干的。”乔峰厉声道:“那么是谁干
的?”这句话并不甚响,却弃满了威严。张全祥不由得浑身发抖,眼光向着全冠清
望去。

乔峰知道变乱已成,传功、执法等诸长老倘若未死,也必已处于重大的危险之
下,时机稍纵即逝,当下长叹一声,转身问四大长老:“四位长老,到底出了什么
事?”

四大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旁人先开口说话。乔峰见此情状,知道四
大长老也参与此事,微微一笑,说道:“本帮自我而下,人人以义气为重……”话
到这里,霍地向后连退两步,每一步都是纵出寻丈,旁人便是向前纵跃,也无如此
迅捷,步度更无这等阔大。他这两步一退,离全冠清已不过三尺,更不转身,左手
反过扣出,右手擒拿,正好抓中了他胸口的“中庭”和“鸠尾”两穴。

全冠清武功之强,殊不输于四大长老,岂不知一招也无法还手,便被扣住。乔
峰手上运气,内力从全冠清两处穴道中透将进去,循着经脉,直奔他膝关节的“中
委”、“阳台”两穴。他膝间酸软,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诸帮众无不失色,人人
骇惶,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乔峰察言辨色,料知此次叛乱,全冠清必是主谋,若不将他一举制住,祸
乱非小,纵然平服叛徒,但一场自相残杀势所难免。丐帮强敌当前,如何能自伤元
气?眼见四周帮众除了大义分舵诸人之外,其余似乎都已受了全冠清的煽惑,争斗
一起,那便难以收拾。因此故意转身向四长老问话,乘着全冠清绝不防备之时,倒
退扣他经脉。这几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似乎行若无事,其实是出尽他生平所学。
要是这反手一扣,部位稍有半寸之差,虽能制住全冠清,却不能以内力冲激他膝关
节中穴道,和他同谋之人说不定便会出手相救,争斗仍不可免。这么迫得他下跪,
旁人都道全冠清自行投降,自是谁都不敢再有异动。

乔峰转过身来,左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说道:“你既已知错,跪下倒也不必。
生事犯上之罪,却决不可免,慢慢再行议处不迟。”右肘轻挺,已撞中了他的哑穴。

乔峰素知全冠清能言恶辨,若有说话之机,煽动帮众,祸患难泯,此刻危机四
伏,非得从权以断然手段处置不可。他制住全冠清,让他垂首而跪,大声向张全祥
道:“由你带路,引导大义分舵蒋舵主,去请传功、执法长老等诸位一同来此。你
好好听我号令行事,当可减轻你的罪责。其余各人一齐就地坐下,不得擅自起立。”

张全祥又惊又喜,连声应道:“是,是!”

大义分舵蒋舵主并未参与叛乱密谋,见全冠清等敢作乱犯上,早就气恼之极,
满脸胀得通红,只呼呼喘气,直到乔峰吩咐他随张全祥去救人,这才心神略定,向
本舵二十余名帮众说道:“本帮不幸发生变乱,正是大伙儿出死力报答帮主恩德之
时。大家出力护主,务须遵从帮主号令,不得有违。”他生怕四大长老等立时便会
群起发难,虽然大义分舵与叛众人数相差甚远,但帮主也不致于孤掌难鸣。

乔峰却道:“不!蒋兄弟,你将本舵兄弟一齐带去,救人是大事,不可有甚差
失。”蒋舵主不敢违命,应道:“是!”又道:“帮主,你千万小心,我尽快赶回。”
乔峰微微一笑,道:“这里都是咱们多年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只不过一时生了些
意见,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放心去吧。”又道:“你再派人去知会西夏‘一品堂’,
惠山之约,押后七日。”蒋舵主躬身答应,领了本舵帮众,自行去了。

乔峰口中说得轻描淡写,心下却着实担忧,眼见大义分舵的二十余名帮众一走,
杏子林中除了段誉、王语嫣、阿朱、阿碧四个外人之外,其余二百来人都是参与阴
谋的同党,只须其中有人一声传呼,群情汹涌之下发作起来,可十分难以应付。他
四顾群豪,只见各人神色均甚尴尬,有的强作镇定,有的惶惑无主,有的却是跃跃
欲试,颇有铤而走险之意。四周二百余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但只要有谁说出一句
话来,显然变乱立生。

此刻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暮色笼罩,杏林边薄雾飘绕。乔峰心想:“此刻唯
有静以待变,最好是转移各人心思,等得传功长老等回来,大事便定。”一瞥眼间
见到段誉,便道:“众位兄弟,我今日好生喜欢,新交了一位好朋友,这位是段誉
段兄弟,我二人意气相投,已结拜为兄弟。”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听得这书呆子段相公居然和丐帮乔帮主拜了把子,都大感
诧异。

只听乔峰续道:“兄弟,我给你引见我们丐帮中的首要人物。”他拉着段誉的
手,走到那白须白发、手使倒齿铁锏的长老铁前,说道:“这位宋长老,是本帮人
人敬重的元老,他这倒齿铁锏当年纵横江湖之时,兄弟你还没出世呢。”段誉道:
“久仰,久仰,今日得见高贤,幸何如之。”说着抱拳行礼。宋长老勉强还了一礼。

乔替峰又他引见那手使钢杖的矮胖老人,说道:“这位奚长老是本帮外家高手。
你哥哥在十多年前,常向他讨教武功,奚长老于我,可说是半师半友,情义甚为深
重。”段誉道:“适才我见到奚长老和那两位爷台动手过招,武功果然了得,佩服,
佩服。”奚长老性子直率,听得乔峰口口声声不忘旧情,特别提到昔年自己指点他
武功的德意,而自己居然胡里胡涂的听信了全冠清之言,不由得大感惭愧。

乔峰引见了那使麻袋的陈长老后,正要再引见那使鬼头刀的红脸吴长老,忽听
得脚步声响,东北角上有许多人奔来,声音嘈杂,有的连问:“帮主怎么样?叛徒
在哪里?”有的说:“上了他们的当,给关得真是气闷。”乱成一团。

乔峰大喜,但不愿缺了礼数,使吴长老心存蒂芥,仍然替段誉引见,表明吴长
老的身份名望,这才转身,只见传功长老、执法长老,大仁、大勇、大礼、大信各
舵的舵主,率同大批帮众,一时齐到。各人都有无数言语要说,但在帮主跟前,谁
也不敢任意开口。

乔峰说道:“大伙儿分别坐下,我有话说。”众人齐声应道:“是!”有的向
东,有的向西,各按职分辈份,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的坐好。在段誉瞧来,群丐似
乎乱七八糟的四散而坐,其实何人在前,何人在后,各有序别。

乔峰见众人都守规矩,心下先自宽了三分,微微一笑,说道:“咱们丐帮多承
江湖上朋友瞧得起,百余年来号称为武林中第一大帮。既然人多势众,大伙儿想法
不能齐一,那也是难免之事。只须分说明白,好好商量,大伙儿仍是相亲相爱的好
兄弟,大家也不必将一时的意气纷争,瞧得太过重了。”他说这几句话时神色极是
慈和。他心中早已细加盘算,决意宁静处事,要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说什么也
不能引起丐帮兄弟的自相残杀。

众人听他这么说,原来剑拨弩张之势果然稍见松驰。

坐在乔峰右首的一个面色蜡黄的老丐站起身来,说道:“请问宋奚陈吴四位长
老,你们命人将我们关在太湖中的小船之上,那是什么意思?”这人是丐帮中的执
法长老,名叫白世镜,向来铁面无私,帮中大小人等,纵然并不违犯帮规刑条,见
到他也是惧怕三分。

四长老中宋长老年纪最大,隐然是四长老的首脑。人脸上泛出红色,咳嗽一声,
说道:“这个……这个……嗯……咱们是多年来同患难、共生死的好兄弟,自然并
无恶意……白……白执法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那也不必介意。”

众人一听,都觉他未免得太也胡涂了,帮会中犯上作乱,那是何等的大事,岂
能说一句“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就此轻轻一笔带过?

白世镜道:“宋长老说并无恶意,实情却非如此。我和传功长老他们,一起被
囚在三艘船上,泊在太湖之中,船上堆满柴草硝磺,说道我们若想逃走,立时便引
火烧船。宋长老,难道这并无恶意么?宋长老道:“这个……这个嘛,确是做得太
过份了些。大家都是一家人,向来亲如兄弟骨肉,怎么可以如此蛮来?以后见面,
这………这不是挺难为情么?”他后来这几顺话,已是向陈长老而说。

白世镜指着一条汉子,厉声道:“你骗我们上船,说是帮主呼召。假传帮主号
令,该当何罪?”那汉子吓得浑身籁籁发抖,颤声道:“弟子职份低微,如何敢作
此犯上欺主之事?都是……都是……”他说到这里,眼睛瞧着全冠清,意思是说;
“本舵本舵主叫我骗你上船的。”但他是全冠清下属,不敢公然指证。白世镜道:
“是你全舵主吩咐的,是不是?”那汉子垂首不语,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白
世镜道:“全舵主命你假传帮主号令,骗我上船,你当时知不知这号令是假?”那
汉子脸上登时全无半点血色,不敢作声。

白世镜冷笑道:“李春来,你向来是个敢作敢为的硬汉,是不是?大丈夫有胆
子做事,难道没胆子应承?”

李春来脸上突显刚强之色,胸膛一挺,朗声道:“白长老说得是。我李春来做
错了事,是杀是剐,任凭处分,姓李的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我向你传达帮主号
令之时,明知那是假的。”

白世镜道:“是帮主对你不起么?是我对你不起么?”李春来道:“都不是,
帮主待属下义重如山,白长老公正严明,谁都没有异言。”白世镜厉声道:“然则
那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什么缘故?”

李春来向跪在地下的全冠清瞧了一眼,又向乔峰瞧了一眼,大声道:“属下违
反帮规,死有应得,这中间的原因,非属下敢说。”手腕一翻,白光闪处,噗的一
声响,一柄刀已刺入心口,这一刀出手甚快,又是对准了心脏,刀尖穿心而过,立
时断气毙命。

诸帮众“哗”的一声,都惊呼出来,但各人均就坐原地,谁也没有移动。

白世镜丝毫不动声色,说道:“你明知号令是假,却不向帮主举报,反来骗我,
原该处死。”转头向传功长老道:“项兄,骗你上船的,却又是谁?”

突然之间,人丛中一人跃起身来,向林外急奔。
 
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义


这人背上负着五只布袋,是丐帮的五袋弟子。他逃得极是匆忙,不问可知,自
是假传号令、骗项长老上船去之人了。传功、执法两长老相对叹息一声,并不说话。
只见人影一晃,一人抢出来拦在那五袋弟子身前。那人满脸红光,手持鬼头刀,正
是四大长老中的吴长老,厉声喝道:“刘竹庄,你为什么要逃?”那五袋弟子颤声
道:“我……我……我……”连说了六七个“我”字,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吴长老道:“咱们身为丐帮弟子,须当遵守祖宗遗法。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
错就是错,敢作敢为,也敢担当。”转过身来向乔峰道:“乔帮主,我们大伙儿商
量了,要废去你的帮主之位。这件大事,宋奚陈吴四长老都是参与的。我们怕传功、
执法两位长老不允,是以设法将他们囚禁起来。这是为了本帮的大业着想,不得不
冒险而为。今日势头不利,被你占了上风我们由你处置便是。吴长风在丐帮三十年,
谁都知道我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说着当的一声,将鬼头刀远远掷了开去,双臂
抱在胸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

他侃侃陈辞,将“废去帮主”的密谋吐露了出来,诸帮众自是人人震动。这几
句话,所有参与密谋之人,心中无不明白,可就谁也不敢宣之于口,吴长风却第一
个直言无隐。

执法长老白世镜朗声道:“宋奚陈吴四长老背叛帮主,违犯帮规第一条。执法
弟子,将四长老绑上了。”他手下执法的弟子取过牛筋,先去给吴长风上绑。吴长
风含笑而立,毫不反抗。跟着宋奚二长老也抛下兵刃,反手就缚。

陈长老脸色极是难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战,未必便输,可是
谁都怕了乔峰。”他这话确是不错,当全冠清被制服之初,参与密谋之人如果立时
发难,乔峰难免寡不敌众。即是传功、执法二长老,大仁、大义、大信、大勇、大
礼五舵主一齐回归,仍是叛众人数居多。然而乔峰在众人前面这么一站,凛然生威,
竟是谁也不敢抢出动手,以致良机坐失,一个个的束手就缚。待得宋奚吴三长老都
被绑缚之后,陈长老便欲决心一战,也已孤掌难鸣了。他一声叹息,抛下手中麻袋,
让两名执法弟子在手腕上和脚踝上都绑上了牛筋。

此时天已全黑,白世镜吩咐弟子燃起火堆。火光照在被绑各人的脸上,显出来
的尽是一片沮丧阴沉之意。

白世镜凝视刘竹庄,说道:“你这等行迳,还配做丐帮的弟子吗?你自己了断
呢,还是须得旁人动手?”刘竹庄道:“我……我……”底下的话仍是说不出来,
但见他抽出身边单刀,想要横刀自刎,但手臂颤抖得极是厉害,竟无法向自己颈中
割去。一名执法弟子叫道:“这般没用,亏你在丐帮中耽了这么久。”抓住他右臂,
用力一挥,割断了他喉头。刘竹庄道:“我……谢谢……”随即断气。

原来丐帮中规矩,凡是犯了帮规要处死刑的,如果自行了断,帮中仍当他是兄
弟,只须一死,便洗清了一切罪孽。但如由执法弟子动手,那么罪孽永远不能清脱。
适才那执法弟子见刘竹庄确有自刎之意,只是力有不逮,这才出手相助。

段誉与王语嫣、阿朱、阿碧四人,无意中撞上了丐帮这场大内变,都觉自己是
局外人,窥人阴私,极是不该,但在这时退开,却也已不免引起丐帮中人的疑忌,
只有坐得远远地,装得漠不关心。眼见李春来和刘竹庄接连自溅当场,尸横就地,
不久之前还是威风凛凛的宋奚陈吴四长老一一就缚,只怕此后尚有许多惊心动魄的
变故。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处境甚是尴尬。段誉与乔峰义结金兰,风波
恶中毒后乔峰代索解药,王语嫣和朱碧双姝都对乔峰心存感激,这时见他平定逆乱,
将反叛者一一制望,自是代他欢喜。



乔峰怔怔的坐在一旁,叛徒就缚,他心中却殊无胜利与喜悦之感,回思自受上
代汪帮主深恩,以帮主之位相授,执掌丐帮八年以来,经过了不少大风大浪,内解
纷争,外抗强敌,自己始终竭力以赴,不存半点私心,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江
湖上威名赫赫,自己实是有功夫过,何以突然之间,竟有这许多人密谋反叛?若说
全冠清胸怀野心,意图倾覆本帮,何以连宋长老、奚长老这等元老,吴长风这等耿
直汉子,均会参与其事?难道自己无意之中做了什么对不起众兄弟之事,竟连自己
也不知么?

白世镜朗声道:“众位兄弟,乔帮主继任上代汪帮主为本帮首领,并非巧取豪
夺,用什么不正当手段而得此位。当年汪帮主试了他三大难题,命他为本帮立七大
功劳,这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会,本帮受人围攻,处境十分凶险,全仗
乔帮主连创九名强敌,丐帮这才转危为安,这里许多兄弟都是亲眼得见。这八年来
本帮声誉日隆,人人均知是乔帮主主持之功。乔帮主待人仁义,处事么允,咱们大
伙儿拥戴尚自不及,为什么居然有人猪油蒙了心,意会起意叛乱?全冠清,你当众
说出来!”

全冠清被乔峰拍哑穴,对白世镜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苦于无法开口回答,乔峰
走上前去,在他背心上轻轻拍了两下,解开他的穴道,说道:“全舵主,我乔峰做
了什么对不起众兄弟这事,你尽管当面指证,不必害怕,不用顾忌。”

全冠清一跃站起,但腿间兀自酸麻,右膝跪倒,大声道:“对不起众兄弟的大
事,你现今虽然还没有做,但不久就要做了。”说完这句话,这才站直身子。

白世镜厉声道:“胡说八道!乔帮主为人处事,光明磊落,他从前既没做过歹
事,将来更加不会做。你只凭一些全无佐证的无稽之言,便煽动人心,意图背叛帮
主。老实说,这些谣言也曾传进我的耳里,我只当他是大放狗屁,老子一拳头便将
放屁之人打断了三条肋骨。偏有这么些胡涂透顶的家伙,听信了你的胡说八道,你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么几句话,快快自行了断吧。”

乔峰寻思J:“原来在我背后,早有许多不利于我的言语,白长老也听到了,只
是不便向我提起,那自是难听之极的话了。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那又何必隐瞒?”
于是温言道:“白长老,你不用性急,让全舵主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个明白。连
宋长老、奚长老他们也都反对我,想必我乔峰定有不对之处。”

奚长老道:“我反叛你,是我不对,你不用再提。回头定案之后,我自行把矮
脖子上的大头割下来给你便是。”他这句话说得滑稽,各人心中却均感沉痛,谁都
不露线毫笑容。

白世镜道:“帮主吩咐的是。全冠清,你说吧。”

全冠清见与自己同谋的宋奚陈吴四长老均已就缚,这一仗是输定了,但不能不
作最后的挣扎,大声道:“马副帮主为人所害,我相信是出于乔峰的指使。”

乔峰全身一震,惊道:“什么?”

全冠清道:“你一直憎恶马副帮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总觉若不除去这眼中
之钉,你帮主之位便不安稳。”

乔峰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和马副帮主交情虽不甚深,言谈虽不甚
投机,但从来没存过害他的念头。皇天后土,实所共鉴。乔峰若有加害马大元之意,
教我身败名裂,受千刀之祸,为天下好汉所笑。”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这副莽
莽苍苍的英雄气概,谁都不能有丝毫怀疑。

全冠清却道:“然则咱们大伙到姑苏来找慕容复报仇,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
三的与敌人勾结?”指着王语嫣等三个少女道:“这三人是慕容复的家人眷属,你
加以庇护。”指着段誉道:“这人是慕容复的朋友,你却与之结为兄弟……”

段誉连连摇手,说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复的朋友,我从未见过慕容
公子之面,这三位姑娘,说是慕容公子的家人亲戚则可,说是眷属却未必。”他想
王语嫣只是慕容复的“亲戚”,绝非“眷属”,其间分别,不可不辨。

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复属下的金风庄庄主,‘一阵风风波恶’
是慕容复手下的玄霜庄庄主,他二人若非得你乔解围,早就一个乱刀分尸,量个中
毒毙命。此事大伙儿亲眼目睹,你还有什么抵赖不成?”

乔峰缓缓说道:“我丐帮开帮数百年,在江湖上受人尊崇,并非恃了人多势众、
武功高强,乃是由于行侠仗义、主持公道之故。全舵主,你责我庇护这三位年轻姑
娘,不错,我确是庇护她们,那是因为我爱惜本帮数百年来的令名,不肯让天下英
雄说一句‘丐帮众长老合力欺侮三个稚弱女子’。宋奚陈吴四长老,那一位不是名
重武林的前辈?丐帮和四位长老的名声,你不爱惜,帮中众兄弟可都爱惜。”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又向王语嫣等三个娇滴滴的姑娘瞧了几肯,都觉极是有理,
倘若大伙和这三个姑娘为难,传了出去,确是大损丐帮的名声。

白世镜道:“全冠清,你还有什么话说?”转头向乔峰道:“帮主,这等不识
大体的叛徒,不必跟他多费唇舌,按照叛逆犯上的帮规处刑便了。”

乔峰心想:“白长老一意要尽快处决全冠清,显是不让他吐露不利于我的言语。”
朗声道:“全舵主能说得动这许多人密谋作乱,必有极重大的原因。大丈夫行事,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众位兄弟,乔峰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对,请大家明言便是。”

吴长风叹了口气,道:“帮主,你或者是个装腔作势的大奸雄,或者是个直肠
直肚的好汉子,我吴长风没本事分辨,你还是及早将我杀了吧。”乔峰心下大疑,
问道:“吴长老,你为什么说我是个欺人的骗子?你……你……什么地方疑心我?”
吴长风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说起来牵连太多,传了出去,丐帮在江湖上再也
抬不起头来,人人要瞧我们不起。我们本来想将你一刀杀死,那就完了。”

乔峰更加堕入五里雾澡,摸不着半点头脑,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抬
起头来,说道:“我救了慕容复手下的两员大将,你们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结,是
不是?可是你们谋叛在先,我救人在后,这两件事拉不上干系。再说,此事是对是
错,这时候还难下断语,但我总觉得马副帮主不是慕容复所害。”

全冠清道:“何以见得?”这句话他本已问过一次,中间变故陡起,打断了话
题,直至此刻又再提起。

乔峰道:“我想慕容复是大英雄、好汉子,不会下手去刹害马二哥。”

王语嫣听得乔峰称慕容复为“大英雄、好汉子”,芳心大喜,心道:“这位乔
帮主果然也是个大英雄、好汉子。”

段誉却眉头微蹙,心道:“未必,未必!慕容复不见得是什么大英雄、好汉子。”

全冠清道:“这两个月来,江湖上被害的高手着实不少,都是死于各人本身的
成名绝技之下。人人皆知是姑苏慕容氏所下毒手。如此辣手杀害武林中朋友,怎能
说是英雄好汉?”

乔峰在场中缓缓踱步,说道:“众位兄弟,昨天晚上,我在江阴长江边上的望
江楼头饮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一口气连尽十大碗酒,面不改色,好酒量,
好汉子!”

段誉听到这里,不禁脸露微笑,心想:“原来大哥昨天晚上又和人家赌酒来着。
人家酒量好,喝酒爽气,他就心中喜欢,说人家是好汉子,那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论。”

只听乔峰又道:“我和他对饮三碗,说起江南的武林人物,他自夸掌法江南第
二,第一便是慕容复慕容公子。我便和他对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下来,
第三掌他左手中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瓷片划得他满脸都是鲜血。他神色自若,说
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爱惜之心,第四掌便不再出手,
说道:“阁下掌法精妙,‘江南第二’四字,当之无愧”。他道:‘江南第二,天
下第屁!’我道:‘兄台不必过谦,以掌法而论,兄台实可算得是一流好手。’他
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驾到,兄弟输得十分服气,多承你手下留情,没让我受伤,
我再敬你一碗!’咱们二人对饮三碗。分手时我问他姓名,他说复姓公冶,单名一
个‘乾”字。这不是乾坤之乾,而是干杯之干。他说是慕容公子的下属,是赤霞庄
的庄主,邀我到他庄上去大饮三日。众位兄弟,这等人物,你们说是如何?是不是
好朋友?”

吴长风大声道:“这公冶乾是好汉子,好朋友!帮主,什么时候你给我引见引
见。”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乱,已成阶下之囚,转眼间便要受刑处死,听到有人说
起英雄好汉,不禁便起结交之心。乔峰微微一笑,心下暗暗叹息:“吴长风豪迈痛
快,不意牵连在这场逆谋之中。”宋长老问道:“帮主,后来怎样?”

乔峰道:“我和公冶乾告别之后,便赶路向无锡来,行到二更时分,忽听到有
两个人站在一条小桥上大声争吵。其时天已全黑,居然还有人吵之不休,我觉得奇
怪,上前一看,只见那条小桥是条独木桥,一端站着个黑衣汉子,另一端是个乡下
人,肩头挫着一担大粪,原来是两人争道而行。那黑衣汉子叫乡下人退回去,说是
他先到桥头。乡下人说挑了粪担,没法退回,要黑衣汉子退回去。黑衣汉子道:
‘咱们已从初更耗到二更,便再从二更耗到天明。我还是不让。’乡下人道:‘你
不怕我的粪担臭,就这么耗着。’黑衣汉子道:‘你肩头压着粪担,只要不怕累,
咱们就耗到底了。’”

“我见了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这黑衣汉子的脾气当真古怪,退
后几步,让他一让,也就是了,和这个挑粪担的乡下人这么面对面的干耗,有什么
味道?听他二人的说话,显是已耗了一个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个结果出来,
要知道最后是黑衣汉子怕臭投降呢,还是乡下人累得认输。我可不愿多闻臭天,在
上风头远远站着。只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江南土话,我也不大听得明白,
总之是说自己道理直。那乡下人当真有股狠劲,将粪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双从右肩
换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后一步。”

段誉望望王语嫣,又望望阿朱、阿碧,只见三个少女都笑眯眯的听着,显是极
感兴味,心想:“这当儿帮中大叛待决,情势何等紧急,乔大哥居然会有闲情逸致
来说这等小事。这些故事,王姑娘她们自会觉得有趣,怎地乔大如此英雄了得,竟
也自童心犹存?”

不料丐帮数百名帮众,人人都肃静倾听,没一人以乔峰的言语无卿。

乔峰又道:“我看了一会,渐渐惊异起来,发觉那黑衣汉子站在独木桥上,身
形不动如山,竟是一位身负上乘武功之士。那挑粪的乡下人则不过是个常人,虽然
生得结实壮健,却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寻思:这思衣汉子武功
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个小指头,便将这乡下人连着粪担,一起推入了河中,可是
他却全然不使武功。像这等高手,照理应当涵养甚好,就算不愿让了对方,那么轻
轻一纵,从那乡下人头顶飞跃而过,却又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这乡下人呕气,真
正好笑!

“只听那黑衣汉子提高了嗓子大声说道:‘你再不让我,我可要骂人了!’乡
下人道:‘骂人就骂人。你会骂人,我不会骂么?’他居然抢先出口,大骂起来。
黑衣汉子便跟他对骂。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种古里古怪的污言秽语都骂将出
来。这些江南骂人的言语,我十句里也听不懂半句。堪堪骂了小半个时辰,那乡下
人已累得筋疲力尽,黑衣汉子内力充沛,仍是神完气足。我见那乡下人身子摇晃,
看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要摔入河了。

“突然之间,那乡下人将手伸入粪桶,抓起一把粪水,向黑衣汉子夹头夹脸掷
了过去。黑衣人万料不到他竟会使泼,‘阿哟’一声,脸上口中已被他掷满粪水。
我暗叫:‘糟糕,这乡下人自寻死路,却又怪得谁来?’眼见那黑衣汉子大怒之下,
手掌一起,便往乡下人的头顶拍落。”

段誉耳中听的是乔峰说话,眼中却只见到王语嫣樱口微张,极是关注。一瞥眼
间,只见阿朱与阿碧相顾微笑,似乎浑不在意。

只听乔峰继续道:“这变故来得太快,我为了怕闻臭气,站在十数丈外,便想
去救那乡下人,也已万万不及。不料那黑衣汉子一掌刚要击上那乡下人的天灵盖,
突然间手掌停在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说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到底
是谁赢了?’那乡下人也真惫懒,明明是他输了,却不肯承认,说道:‘我挑了粪
担,我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粪担,我空身站着,且看谁输谁赢?’那黑衣汉
子道:‘也说的是!’伸手从他肩头接过粪担,左臂伸直,手掌放在扁担中间,平
平托住。”

“那乡下人见他只手平托粪担,臂与肩齐,不由得呆了,只说:‘你……你……’
黑衣汉子笑道:‘我就这么托着,不许换手,咱们对耗,是谁输了,谁就喝干了这
一担大粪。’那乡下人见了他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争闹,忙向后退,不料心慌
意乱,踏了个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汉子伸出右手,抓住了他衣领,右臂平
举,这么左边托一担粪,右边抓一个人,哈哈大笑,说道:‘过瘾,过瘾!’身子
一纵,轻轻落到对岸,将乡下人和粪担都放在地下,展开轻功,隐入桑林之中而去。”
 
“这黑衣汉子口中被泼大粪,若要杀那乡下人,只不过举手之劳。就算不肯随
便杀人,那么打他几拳,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强。这个人的性子确是
有点儿特别,求之武林之中,可说十分难得。众位兄弟,此事是我亲眼所见,我和
他相距甚远,谅他也未必能发见我的踪迹,以致有意做作。像这样的人,算不算得
是好朋友、好汉子?”

吴长老、陈长老、白长老等齐声道:“不错,是好汉子!”陈长老道:“可惜
帮主没问他姓名,否则也好让大伙儿知道,江南武林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乔峰缓缓的道:“这位朋友,适才曾和陈长老交过手,手背被陈长老的毒蝎所
伤。”陈长老一惊,道:“是一阵风风波恶!”乔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段誉这才明白,乔峰所以详详细细的说这段铁事,旨在叙述风波恶的性格,心
想此人面貌丑陋,爱闹喜斗,原来天性却极善良,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刚才王语
嫣关心而失碧双姝相顾微笑,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风波恶的性情,既知莫名其妙与人
斗气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决不会滥杀无辜。

只听乔峰说道:“陈长老,咱们丐帮自居为江湖第一大帮,你是本帮的首要人
物,身份名声,与江南一个武人风波恶自不可同日而语。风波恶能在受辱之余不伤
无辜,咱们丐帮的高手,岂能给他比了下去?”陈长老面红过耳,说道:“帮主教
训得是,你要我给他解药,原来是为声名身份着想。陈孤雁不知帮主的美意,反存
怨责之意,真如木牛蠢驴一般。”乔峰道:“顾念本帮声名和陈长老的身份,此事
尚在其次。咱们学武之人,第一不可滥杀无辜。陈长老就算不是本帮的首脑人物,
不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的取人性命啊!”陈长老低头说
道:“陈孤雁知错了。”

乔峰见这一席话居然说服了四大长老中最为桀傲不驯的陈孤雁,心下甚喜,缓
缓的道:“那公冶乾豪迈过人,风波恶是非分明,包不同潇洒自如,这三位姑娘也
都温文良善。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属,便是他的戚友。常言说得好: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众位兄弟请平心静气的想一想:慕容公子相交相处的都是这么一干人,
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恶、卑鄙无耻之徒么?”丐帮高手大都重义气、爱朋友,听了均
觉有理,好多人出声附和。

全冠清却道:“帮主,依你之见,杀害马副帮主的,决计不是慕容复了?”

乔峰道:“我不敢说慕容复定是杀害马副帮主的凶手,却也不敢说他一定不是
凶手。报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时。我们须当详加访查,查明是慕容复,自当抓了他
来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终须捉到赵凶为止。倘若单凭胡乱猜测,
竟杀错了好人,真凶却逍遥自在,暗中偷笑丐帮胡涂无能,咱们不但对不起被错杀
了的冤枉之人。对不起马副帮主,也败坏了我丐帮响当当的名头。众兄弟走到江湖
之上,给人讥笑嘲骂,滋味好得很吗?”

丐帮群雄听了,尽皆动容。传功长老一直没出声,这时伸手摸着颔下稀稀落落
的胡子,说道:“这话有理。当年我错杀了一个无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
耿!”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咱们所以叛你,皆因误信人言,只道你与马副帮主不
和,暗里勾结姑苏慕容氏下手害他。种种小事凑在一起,竟不由得人不信。现下一
想,咱们实在太过胡涂。白长老,你请法刀来,依照帮规,咱们自行了断便是。”

白世镜脸如寒霜,沉声道:“执法弟子,请本帮法刀。”

他属下九名弟子齐声应道:“是!”每人从背后布袋中取出一个黄布包袱,打
开包袱,取出一柄短刀。九柄精光灿然的短刀并列在一起,一样的长短大小,火光
照耀之下,刀刃上闪出蓝森森的光采。一名执法弟子捧过一段树木,九人同时将九
柄短刀插入了木中,随手而入,足见九刀锋锐异常。九人齐声叫道:“法刀齐集,
验明无误。”

白世镜叹了口气,说道:“本奚陈吴四长老误信人言,图谋叛乱,危害本帮大
业,罪当一刀处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造遥惑众,鼓动内乱,罪当九刀处死。
参与叛乱的各舵弟子,各领罪责,日后详加查究,分别处罚。”

他宣布了各人的罪刑,众人都默不作声。江湖上任何帮会,凡背叛本帮、谋害
帮主的,理所当然的予以处死,谁都不会有什么异言。众人参与图谋之时,原已知
道这个后果。

吴长风大踏步上前,对乔峰躬身说道:“帮主,吴长风对你不起,自行了断。
盼你知我胡涂,我死之后,你原谅了吴长风。”说着走到法刀之前,大声道:“吴
长风自行了断,执法弟子松绑。”一名执法弟子道:“是!”上前要去解他的绑缚,
乔峰喝道:“且慢!”

吴长风登时脸如死灰,低声道:“帮主,我罪孽太大,你不许我自行了断?”

丐帮规矩,犯了帮规的人倘若自行了断,则死后声名无污,罪行劣迹也决不外
传,江湖上若有人数说他的恶行,丐帮反而会出头干涉。武林中好汉谁都将名声看
得极重,不肯令自己死后的名字尚受人损辱,吴长风见乔峰不许他自行了断,不禁
愧惶交集。

乔峰不答,走到法刀之前,说道:“十五年前,契丹国入侵雁门关,宋长老得
知讯息,三日不,四晚不睡,星夜赶回,报知紧急军情,途中连毙九匹好马,他也
累得身受内伤,口吐异血。终于我大宋守军有备,契丹胡骑不逞而退。这是有功于
国的大事,江湖上英雄虽然不知内中详情,咱们丐帮却是知道的。执法长老,宋长
老功劳甚大,盼你体察,许他将功赎罪。”

白世镜道:“帮主代宋长老求情,所说本也有理。但本帮帮规有云:‘叛帮大
罪,决不可赦赦,纵有大功,亦不能赎。以免自恃有功者骄横生事,危及本帮百代
基业。’帮主,你的求情于帮规不合,咱们不能坏了历代帮主传下来的规矩。”

宋长老惨然一笑,走上两步,说道:“执法长老的话半点也不错。咱们既然身
居长老之位,哪一个不是有过不少汗马功劳?倘若人人追论旧功,那么什么罪行都
可犯了。帮主,请你见怜,许我自行了断。”只听得喀喀两声响,缚在他手腕上的
牛筋已被崩断。

群丐尽皆动容。那牛筋又坚又韧,便是用钢刀利刃斩割,一时也未必便能斫断,
宋长老却于举手之间便即崩断,不愧为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宋长老双手一脱束缚,
伸手便去抓面前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断。不料一股柔和的内劲逼将过来,他手指和
法刀相距尺许,便伸不过去,正是乔峰不令他取刀。

宋长老惨然变色,叫道:“帮主,你……”乔峰一伸手,将左首条一柄法刀拔
起。宋长老道:“罢了,罢了,我起过杀害你的念头,原是罪有应得,你下手罢!”
眼前刀光一闪,噗的一声轻响,只见乔峰将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

群丐“啊”的一声大叫,不约而同的都站起身来。段誉惊道:“大哥,你!”
连王语嫣这局外之人,也是为这变故吓得花容变色,脱口叫道:“乔帮主,你不要……

乔峰道:“白长老,本帮帮规之中,有这么一条:‘本帮弟子犯规,不得轻赦,
帮主却加宽容,亦须自流鲜血,以洗净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镜脸容仍是僵硬如石,缓缓的道:“帮规是有这么一条,但帮主自流鲜血,
洗人之罪,亦须想想是否值得。”

乔峰道:“只要不坏祖宗遗法,那就好了。”转过身来,对着奚长老道:“奚
长老当年指点我的武功,虽无师父之名,却有师父之实。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当
年汪帮主为契丹国五大高手设伏擒获,办于祈连山黑风洞中,威逼我丐帮向契丹降
服。汪帮主身材矮胖,奚长老与之有三分相似,便乔装汪帮主的模样,甘愿代死,
使汪帮主得以脱险。这是有功于国家和本帮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说
着拔起第二柄法刀,轻轻一挥,割断奚长老腕间的牛筋,跟着回手一刀,将这柄法
刀刺入了自己肩头。

他目光缓缓向陈长老移去。陈长老性情乖戾,往年做了对不起家门之事,变名
出亡,老是担心旁人揭他疮疤,心中忌惮乔峰精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并无
深交,这时见乔峰的目光瞧来,大声道:“乔帮主,我跟你没什么交情,平时得罪
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血赎命。”双臂一翻,忽地从背后移到了身前,只是手
腕仍被牛筋牢牢缚着。原来他的“通臂拳功”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一双手臂伸
缩自如,身子一蹲,手臂微长,已将一柄法刀抢在手中。

乔峰反手擒拿,轻轻巧巧的抢过短刀,朗声道:“陈长老,我乔峰是个粗鲁汉
子,不爱结交为人谨慎、事事把细的朋友,也不喜欢不爱喝酒、不肯多说多话、大
笑大吵之人,这是我天生的性格,勉强不来。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时难得有好言好
语。我也不喜马副帮主的为人,见他到来,往往避开,宁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辈弟
子喝烈酒、吃狗肉。我这脾气,大家都知道的。但如你以为我想除去你和马副帮主,
那可就大错而特错了。你和马副帮主老成持重,从不醉酒,那是你们的好处,我乔
峰及你们不上。”说到这里,将那法刀插入了自己肩头,说道:“刺杀契彤国左路
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么?”

群丐之中登时传出一陈低语之声,声音中混着惊异、佩服和赞叹。原来数年前
契丹国大举入侵,但军中数名大将接连暴毙,顺行不利,无功而返,大宋国免除了
一场大灾。暴毙的大将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在内。丐帮中除了最高的几
位首脑人物,谁也不知道这是陈长老所建的大功。

陈长老听乔峰当众宣扬自己的功劳,心下大慰,低声说道:“我陈孤雁名扬天
下,深感帮主大恩大德。”

丐帮一直暗助大宋抗御外敌,保国护民,然为了不令敌人注目,以致全力来攻
打丐帮,各种谋干不论成败,都是做过便算,决不外泄,是以外间多不知情,即令
本帮之中,也是尽量守秘。陈孤雁一向居傲无礼,自恃年纪比乔峰大,在丐帮中的
资历比乔峰久,平时对他并不如何谦敬,群丐众所周知,这时见帮主居然不念旧嫌,
代他流血洗罪,无不感动。

乔峰走到吴长风身前,说道:“吴长老,当年你独守鹰愁峡,力抗西夏‘一品
堂’的高手,使其行刺杨家将的阴谋无法得逞。单凭杨元帅赠给你的那面‘记功金
牌’,便可免了你今日之罪。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吧!”吴长风突然间满脸通红,
神色忸怩不安,说道:“这个……这个……”乔峰道:“咱们都是自己兄弟,吴长
老有何为难之处,尽说不妨。”吴长风道:“我那面记功金牌嘛,不瞒帮主说,是……
这个……那个……已经不见了。”乔峰奇道:“如何会不见了?”吴长风道:“是
自己弄丢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声道:“那一天我酒瘾大发,没钱买酒,
把金牌卖了给金铺子啦。”乔峰哈哈大笑,道:“爽快,爽快,只是未免对不起杨
元帅了。”说着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断了吴长风腕上的牛筋,跟着插入自己左肩。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你大仁大义,吴长风这条性命,从此交了给你。人家
说你这个那个,我再也不信了。”乔峰拍拍他的肩头,笑道:“咱们做叫化子的,
没饭吃,没酒喝,尽管向人家讨啊,用不着卖金牌。”吴长风笑道:“讨饭容易讨
酒难,人家都说:‘臭叫化子,吃饱了肚子还想喝酒,太不成话了!不给,不给。’”
群丐听了,都轰笑起来。讨酒为人所拒,丐帮中不少人都经历过,而乔峰赦免了四
大长老的罪责,人人都是如释重负。各人目光一齐望着全冠清,心想他是煽动这次
叛乱的罪魁祸首,乔峰便再宽宏大量,也决计不会赦他。乔峰走到全冠清身前,说
道:“全舵主,你有什么话说?”全冠清道:“我所以反你,是为了大宋的江山,
为了丐帮百代的基业,可惜跟我说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怕死,不敢现身。你将
我一刀杀死便是。”乔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有何不对之处,你尽管说来。”
全冠清摇头道:“我这时空口说白话,谁也不信,你还是将我杀了的好。”乔峰满
腹疑云,大声道:“大丈夫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想说却又不说?全冠清,是
好汉子,死都不怕,说话却又有什么顾忌了?”全冠清冷笑道:“不错,死都不怕,
天下还有什么事可怕?姓乔的,痛痛快快,一刀将下杀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
大九丐帮落入胡人手中,我大宋的锦绣江山,更将沦亡于夷狄。”乔峰道:“大好
丐帮如何会落入胡人手中?你明明白白说来。”全冠清道:“我这时说了,众兄弟
谁也不信,还道我全冠清贪生怕死,乱嚼舌根。我早已拚着一死,何必死后再落骂
名。”白世镜大声道:“帮主,这人诡计多端,信口胡说一顿,只盼你也饶了他的
性命,执法弟子,取法刀行刑。”一名执法弟子应道:“是!”迈步上前,拔起一
柄法刀,走到全冠清身前。乔峰目不转睛凝视着全冠清的脸色,只见他只有愤愤不
平之容,神色间既无奸诈谲狯,亦无畏惧惶恐,心下更是起疑,向那执法弟子道:
“将法刀给我。”那执法弟子双手捧刀,躬身呈上。乔峰接过法刀,说道:“全舵
主,你说知道我身世真相,又说此事与本帮安危有关,到底直相如何,却又不敢吐
实。”说到这里,将法刀还入包袱中包起,放入自己怀中,说道:“你煽动叛乱,
一死难免,只是今日暂且寄下,待真相大白之后,我再亲自杀你。乔峰并非一味婆
婆妈妈的买好示惠之辈,既决心杀你,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吧,解下背上
布袋,自今而后,丐帮中没了你这号人物。”所谓“解下背上布袋”,便是驱逐出
帮之意。丐帮弟子除了初入帮而全无职司者之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则九袋,
少则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辈份职位之高下。全冠清听乔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
光中陡然间露出杀气,一转身便抢过一柄法刀,手腕翻处,将刀尖对准了自己胸口。
江湖上帮会中人被逐出帮,实是难以形容的奇耻大辱,较之当场处死,往往更加令
人无法忍受。乔峰冷冷的瞧着他,看他这一刀是否戳下去。全冠清稳稳持着法刀,
手臂绝不颤抖,转头向着乔峰。两个相互凝视,一时之间,杏子林〓中更无半点声
息。全冠清忽道:“乔峰,你好泰然自若!难道你自己真的不知?”乔峰道:“知
道什么?”

全冠清口唇一动,终于并不说话,缓缓将法刀放还原处,再缓缓将背上布袋一
只只的解了下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

眼见全冠清解到第五只布袋时,忽然马蹄声响,北方有马匹急奔而来,跟着传
来一两声口哨。群丐中有人发哨相应,那乘马越奔越快,渐渐驰近,吴长风喃喃的
道:“有什么紧急变故?”那乘马尚未奔到,忽然东首也有一乘马奔来,只是相距
尚远,蹄声隐隐,一时还分不清驰向何方。

片刻之间,北方那乘马已奔到了林外,一人纵马入林,翻身下鞍。那人宽袍大
袖,衣饰甚是华丽,他极迅速的解去外衣,露出里面鹑衣百结的丐帮装束。段誉微
一思索,便即明白:丐帮中人乘马驰骤,极易引人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会查问干
涉,但传报紧急讯息之人必须乘马,是以急足信使便装成富商大贾的模样,但里面
仍服鹑衣,不敢忘本。

那人走到大信分舵舵主跟前,恭恭敬敬的呈上一个小小包裹,说道:“紧急军
事……”只说了这四个字,便喘气不已,突然之间,他乘来的那匹马一声悲嘶,滚
倒在地,竟是脱力而死。那信使身子摇晃,猛地扑倒。显而易见,这一人一马长途
奔驰,都已精疲力竭。

大信舵舵主认得这信使是本舵派往西夏刺探消息的弟子之一。西夏时时兴兵犯
境,占土扰民,只为害不及契丹而已,丐帮掌有谍使前往西夏,刺探消息。他见这
人如此奋不顾身,所传的讯息自然极为重要,且必异常紧急,当下竟不开拆,捧着
那小包呈给乔峰,说道:“西夏紧急军情。信使是跟随易大彪兄弟前赴西夏的。”

乔峰接过包裹,打了开来,见里面裹着一枚蜡丸。他捏碎蜡丸,取出一个纸团,
正要展开来看,忽听得马蹄声紧,东首那乘马已奔入林来。马头刚在林中出现,马
背上的乘客已飞身而下,喝道:“乔峰,蜡丸传书,这是军情大事,你不能看。”

众人都是一惊,看那人时,只见他白须飘动,穿着一身补钉累累的鹑衣,是个
年纪极高的老丐。传功、执法两长老一齐站起身来,说道:“徐长老,何事大驾光
临?”

群丐听得徐长老到来,都是耸然动容。这徐长地第在丐帮中辈份极高,今年已
八十七岁,前任汪帮主都尊他一声“师伯”,丐帮之中没一个不是他的后辈。他退
隐已久,早已不问世务。乔峰和传功、执法等长老每年循例向他请安问好,也只是
随便说说帮中家常而已。不料这时候他突然赶到。而且制止乔峰阅看西夏军情,众
人自是无不惊讶。

乔峰立即左手一紧,握住纸团,躬身施礼,道:“徐长老安好!”跟着摊开手
掌,将纸团送到徐长老面前。

乔峰是丐帮帮主,辈份虽比徐长老为低,但遇到帮中大事,终究是由他发号施
令,别说徐长老只不过是一位退隐前辈,便是前代的历位帮主复生,那也是位居其
下。不料徐长老不许他观看来自西夏国的军情急报,他竟然毫不抗拒,众人众皆愕
然。

徐长老说道:“得罪!”从乔峰手掌中取过纸团,握在左手之中,随即目光向
群丐团团扫去,朗声说道:“马大元马兄弟的遗孀马夫人即将到来,向诸位有所陈
说,大伙儿请待她片刻如何?”群丐都眼望乔峰,瞧他有何话说。

乔峰满腹疑团,说道:“假若此事关连重大,大伙儿等候便是。”徐长老道:
“此事关连重大。”说了这六字,再也不说什么,向乔峰补行参见帮主之礼,便即
坐在一旁。

段誉心下嘀咕,又想乘机找些话题和王语嫣说说,向她低声道:“王姑娘,丐
帮中的事情真多。咱们且避了开去呢,还是在旁瞧瞧热闹?”王语嫣皱眉道:“咱
们是外人,本不该参预旁人的机密大事,不过……不过……他们所争的事情跟我表
哥有关,我想听听。”段誉附和道:“是啊,那位马副帮主据说是你表哥杀的,遗
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想必十分可怜。”王语嫣忙道:“不!不!马副帮主不是
我表哥杀的,乔帮主不也这么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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