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 金庸

这时马蹄声又作,两骑马奔向杏林而来。丐帮在此聚会,路旁固然留下了记号,
附近更有人接同道,防敌示警。

众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马大元的寡妻,那知马上乘客却是一个老翁,一个老妪,
男的身裁矮小,而女的甚是高大,相映成趣。

乔峰站起相迎,说道:“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贤伉俪驾到,有失远迎,乔
峰这里谢过。”徐长老和传功、执法等六长老一齐上前施礼。

段誉见了这等情状,料知这谭公、谭婆必是武林中来头不小的人物。

谭婆道:“乔帮主,你肩上插这几把玩意干什么啊?”手臂一长,立时便将他
肩上四柄法刀拔了下来,手法快极。她这一拔刀,谭公即刻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
打一盒盖,伸指沾些药膏,抹在乔峰肩头。金创药一涂上,创口中如喷泉般的鲜血
立时便止。谭婆拔刀手法之快,固属人所罕见,但终究是一门武功,然谭公取盒、
开盖、沾药、敷伤、止血,几个动作干净利落,虽然快得异常,却人人瞧得清清楚
楚,真如变魔术一般,而金创药止血的神效,更是不可思议,药到血停,绝不迟延。

乔峰见谭公、谭婆不问情由,便替自己拔刀治伤,虽然微嫌鲁莽,却也好生感
激,口中称谢之际只觉肩头由痛变痒,片刻间便疼痛大减,这金创药的灵效,不但
从未经历,抑且闻所未闻。

谭婆又问:“乔帮主,世上有谁这么大胆,竟敢用刀子伤你?”乔峰笑道:
“是我自己刺的。”谭婆奇道:“为什么自己刺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么?”乔峰微
笑道:“我自己刺着玩的,这肩头皮粗肉厚,也伤不到筋骨。”

宋奚陈吴四长老听乔峰替自己隐瞒真相,不由得既感且愧。

谭婆哈哈一笑,说道:“你撒什么谎儿,我知道啦,你鬼精灵的,打听到谭公
新得极北寒玉和玄冰蟾蜍,合成了灵验无比的伤药,就这么来试他一试。”

乔峰不可置可否,只微微一笑,心想:“这位老婆婆大是戆直。世上又有谁这
么空闲,在自己身上戳几刀,来试你的药灵是不灵。”

只听得蹄声得得,一头驴子闯进林来,驴上一人倒转而骑,背向驴头,脸朝驴
尾。谭婆登时笑逐颜开,叫道:“师哥,你又在玩什么古怪花样啦?我打你的屁股!”

众人瞧那驴背上之人时,只见他缩成一团,似乎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模样。谭婆
伸手一掌往他屁股上拍去。那人一骨碌翻身下地,突然间伸手撑足,变得又高又大。
众人都是微微一惊。谭公却脸有不豫之色,哼一声,向他侧目斜睨,说道:“我道
是谁,原来是你。”随即转头瞧着谭婆。

那倒骑驴子之人说是年纪很老,似乎倒也不老,说他年纪轻,却又全然不轻,
总之是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相貌说丑不丑,说俊不俊。他双目凝视谭婆,神色间
关切无限,柔声问道:“小娟,近来过得快活么?”

这谭婆牛高马大,白发如银,满脸皱纹,居然名字叫做“小娟”,娇娇滴滴,
跟她形貌全不相称,众人听了都觉好笑。但每个老太太都曾年轻过来,小姑娘时叫
做“小娟”,老了总不成改名叫做“老娟”?段誉正想着这件事,只听得马蹄声响,
又有数匹马驰来,这一次却奔跑并不急骤。

乔峰却在打量那骑驴客,猜不透他是何等样人物。他是谭婆的师兄,在驴背上
所露的这手缩骨功又如此高明,自是非同寻常,可是却从来未曾听过他的名字。

那数乘马来到杏子林中,前面是五个青年,一色的浓眉大眼,容貌甚为相似,
年纪最大的三十余岁,最小的二十余岁,显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

吴长风大声道:“泰山五雄到了,好极,好极!什么好风把你们哥儿五个一齐
都吹了来啊?”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单叔山,和吴长风甚为熟稔,抢着说道:
“吴四叔你好,你爹爹也来啦。”吴长风脸上微微变色,道:“当真,你爹爹……”
他做了违犯常规之事,心下正虚,听到泰山“铁面判官”单正突然到来,不由得暗
自慌乱。“铁面判官”单正生平嫉恶如仇,只要知道江湖上有什么不公道之事,定
然伸手要管。他本身武功已然甚高,除了亲生的五个儿子外,又广收门徒,徒子徒
孙共达二百余人,“泰山单家”的名头,在武林中谁都忌惮三分。

跟着一骑马驰进林中,泰山五雄一齐上前拉住马头,马背上一个身穿茧绸长袍
的老者飘身而下,向乔峰拱手道:“乔帮主,单正不请自来,打扰了。”

乔峰久闻单正之名,今日尚是初见,但见他满脸红光,当得起“童颜鹤发”四
字,神情却甚谦和,不似江湖上传说的出手无情,当即抱拳还礼,说道:“若知单
老前辈大驾光临,早该远迎才是。”

那骑驴客忽然怪声说道:“好哇!铁面判官到来,就该远迎。我‘铁屁股判官’
到来,你就不该远迎了。”

众人听到“铁屁股判官”这五个字的古怪绰号,无不哈哈大笑。王语嫣、阿朱、
阿碧三人虽觉笑之不雅,却也不禁嫣然。泰山五雄听这人如此说,自知他是有心,
戏侮自己父亲,登时勃然变色,只是单家家教极严,单正既未发话,做儿子的谁也
不敢出声。

单正涵养甚好,一时又捉摸不定这怪人的来历,装作并未听见,朗声道:“请
马夫人出来叙话。”

树林后转出一顶小轿,两名健汉抬着,快步如飞,来到林中一放,揭开了轿帷,
轿中缓步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那少妇低下了头,向乔峰盈盈拜了下去,说道:
“未亡人马门温氏,参见帮主。”

乔峰还了一礼,说道:“嫂嫂,有礼!”

马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帮主及众位伯伯叔叔照料丧事,未亡人衷心
铭感。”她话声极是清脆,听来年纪甚轻,只是她始终眼望地下,见不到她的容貌。

乔峰料想马夫人必是发见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线索,这才亲身赶到,但帮中之事
她不先禀报帮主,却却寻徐长老知铁面判官作主,其中实是大有蹊跷,回头向执法
长老白世镜望去。白世镜也正向他瞧来。两人的目光之中都充满了异样神色。

乔峰先接外客,再论本帮事务,向单正道:“单老前辈,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
俪,不知是否素识?”单正抱拳道:“久仰谭氏伉俪的威名,幸会,幸会。”乔峰
道:“谭老爷子,这一位前辈,请你给在下引见,以免失了礼数。”

谭公尚未答话,那骑驴客抢着说道:“我姓双,名歪,外号叫作‘铁屁股判官’。”

铁面判官单正涵养再好,到这地步也不禁怒气上冲,心想:“我姓单,你就姓
双,我叫正,你就叫歪,这不是冲着我来么?”正待发作,谭婆却道:“单老爷子,
你莫听赵钱孙随口胡诌,这人是个癫子,跟他当不得真的。”

乔峰心想:“这人名叫赵钱孙吗?料来不会是真名。”说道:“众位,此间并
无座位,只好随意在地下坐了。”他见众人分别坐定,说道:“一日之间,得能会
见众位前辈高人,实不胜荣幸之至。不知众位驾到,有何见教?”

单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
提起‘丐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单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乔峰道:“不
敢!”

赵钱孙接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
武林中提起‘丐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双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他这番
话和单正说的一模一样,就是将“单某”的“单”字改成了“双”字。

乔峰知道武林中这些前辈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气,这赵钱孙处处跟单正
挑眼,不知为了何事,自己总之双方都不得罪就是,于是也跟着说了句:“不敢!”

单正微微一笑,向大儿子单伯山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
人若要学我儿子,尽管学个十足便是。”

众人听了,都不禁打个哈哈,心想这铁面判官道貌岸然,倒也阴损得紧,赵钱
孙倘若再跟着单伯山学嘴学舌,那就变成学做他儿子了。

不料赵钱孙说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要学我儿子,
尽管学个十足便是。”这么一来,反给他讨了便宜去,认了是单伯山的父亲。

单正最小的儿子单小山火气最猛,大声骂道:“他妈的,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么?”

赵钱孙自言自语:“他妈的,这种窝囊儿子,生四个已经太多,第五个实在不
必再生,嘿嘿,也不知是不是亲生的。”

听他这般公然挑衅,单正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儿,转头向赵钱孙道:“咱们在丐
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
招。伯山,你自管说罢!”

赵钱孙又学着他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
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老子叫你说,你自管说罢!”

单伯山恨不得冲上前去,拔刀猛吹他几刀,方消心头之恨,当下强忍怒气,向
乔峰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
说到这里,眼光瞧向赵钱孙,看他是否又再学舌,若是照学,势必也要这么说:
“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那便是叫单正为“爹爹”了。

不料赵钱孙仍然照学,说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预,但
我儿子说:“君子爱人以德。”他将“爹爹”两字改成“儿子”;自是明讨单正的
便宜。众人一听,都皱起了眉头,觉得这赵钱孙太也过份,只怕当场便要流血。

单正淡淡的道:“阁下老是跟我过不去。但兄弟与阁下素不相识,实不知什么
地方得罪了你,尚请明白示知。倘若是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阁下赔礼请罪便了。”

众人心下暗赞单正,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侠义前辈。

赵钱孙道:“你没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这比得罪我更加可恶十倍。”

单正奇道:“谁是小娟?我几时得罪她了?”赵钱孙指着谭婆道:“这位便是
小娟。小娟是她的闺名,天下除我之外,谁也称呼不得。”单正好气,又好笑,说
道:“原来这是谭婆婆的闺名,在下不知,冒昧称呼,还请恕罪。”赵钱孙老气横
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过,下次不可。”单正道:“在下久仰太行山冲霄
洞谭氏伉俪的大名,却无缘识荆,在下自省从未在背后说人闲言闲语,如何会得罪
了谭家婆婆?”

赵钱孙愠道:“我刚才正在问小娟:‘你近来过得快活么?’她尚未答话,你
这五个宝贝儿子便大模大样、横冲直撞的来到,打断了她的话头,至今尚未答我的
问话。单老兄,你倒去打听打听,小娟是什么人”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又是
什么人?难道我们说话之昱,也容你随便打断的么?”

单正听了这番似通非通的言语,心想这人果然脑筋不大灵,说道:“兄弟有一
事不明,却要请教。”赵钱孙道:“什么事?我倘若高兴,指点你一条明路,也不
打紧。”单正道:“多谢,多谢。阁下说谭婆的闺名,天下便只阁下一人叫得,是
也不是?”赵钱孙道:“正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声试试,瞧我‘赵钱孙老,周
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是不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单正道:“兄弟自然
不敢叫,却难道连谭公也叫不得么?”

赵凶孙铁青着脸,半晌不语。众人都想,单正这一句话可将他问倒了。不料突
然之间,赵钱孙放声大哭,涕泪横流,伤心之极。

这一着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胆敢和“铁面判官”挺撞
到底,哪想到这么轻轻一句话,却使得他号啕大哭,难以自休。

单正见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胸中积蓄的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
有,反而安慰他道:“赵兄,这是兄弟的不是了……”

赵钱孙呜呜咽咽的道:“我不姓赵。”单正更奇了,问道:“然则阁下贵姓?”
赵钱孙道:“我没姓,你别问,你别问。”

众人猜想这赵钱孙必有一件极伤心的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事,他自己不说,
旁人自也不便多问,只有让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一股劲儿的哭之不休。

谭婆沉着脸道:“你又发癫了,在众位朋友之前,要脸面不要?”

赵凶孙道:“你势下了我,去嫁了这老不死的谭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
痛?我心也碎了,肠也断了,这区区外表的脸皮,要来何用?”

众人相顾莞尔,原来说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赵钱孙和谭婆从前有过一段情
史,后来谭婆嫁了谭公,而赵钱孙伤心得连姓名也不要了,疯疯癫癫的发痴。眼看
谭氏夫妇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然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恋不休?
谭婆满脸皱纹,白女萧萧,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的老妪,年轻时能有什么动人之
处,竟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忘情。

谭婆神色忸怩,说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
要商量,你乖乖的听着吧。”
 
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那么你向我笑一笑,
我就听你的话。”谭婆还没笑,旁观众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

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着,这神情显然是神驰
目眩,魂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

这般情景段誉瞧在眼里,心中蓦地一惊:“这三人都情深如此,将世人全然置
之度外,我……我对王姑娘,将来也会落到赵钱孙这般结果么?不,不!这谭婆对
她师哥显然颇有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却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赵钱
孙,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乔峰心中却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赵钱孙果然并不姓赵。向来听说太行山冲霄
洞谭公、谭婆,以大行嫡派绝技著称,从这三人的话中听来,三人似乎并非出于同
一师门。到底谭公是太行派呢?还是谭婆是太行派?倘若谭公是太行派,那么这赵
钱孙与谭婆师兄妹,又是什么门派?”

只听赵钱孙又道:“听得姑苏出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复,胆大
忘为,乱杀无辜。老子倒要会他一会,且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能还施到我‘赵钱
孙李,周吴郑王’身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来的。何况我……”

他一番话没说完,忽听得一人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哭声便和他适
才没半点分别。众人听了,都是一愣,只听那人跟着连哭带诉:“我的好师妹啊,
老子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你去嫁了这姓谭的糟老头子?老子日想夜想,牵肚
挂肠,记着的就是你小娟师妹。想咱师父在世之日,待咱们二人犹如子女一般,你
不嫁老子,可对得起咱师父么?”

这说话的声音语调,和赵钱孙委实一模一样,若不是众人亲眼见到他张口结舌、
满脸诧异的神情,谁都以为定是出于他的亲口。各人循声望去,见这声音发自一个
身穿淡红衫子的少女。

那人背转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誉和阿碧、王语嫣知道她模拟别人举止和说话
的神技,自不为异,其余众人却无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为赵钱孙听了之后,
必定怒发如狂。不料阿朱这番话触动他的心事,眼见他本来已停了哭泣,这时又眼
圈儿红了,嘴角儿扁了,泪水从眼中滚滚而下,竟和陕西省朱尔唱彼和的对哭起来。

单正摇了摇头,朗声说道:“单某虽然姓单,却是一妻四妾,儿孙满堂。你这
位双歪双兄,偏偏形单影只,凄凄惶惶。这种事情乃是悔之当初,今日再来重论,
不免为时已晚。双兄,咱们承丐帮徐长老与马夫人之邀,来到江南,是来商量阁下
的婚姻大事么?”赵钱孙摇头道:“不是。”单正道:“然而咱们还是来商议丐帮
的要事,才是正经。”赵钱孙勃然怒道:“什么?丐帮的大事正经,我和小娟的事
便不正经么?”

谭公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说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发疯发癫,
我可不能干休了。”

众人听到“阿慧”两字称呼,均想:“原来谭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
确是赵钱孙独家专用的。”

谭婆顿足道:“他又不是发疯发癫,你害得他变成这副模样,还不心满意足么?”
谭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谭婆道:“我嫁了你这糟老头子,我
师哥心中自然不痛快……”谭公道:“你嫁我之时,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谭婆
怒道:“也不怕丑,难道你当年就挺英俊潇洒么?”

徐长老和单正相对摇头,均想这三个宝贝当真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
身份的前辈耆宿,却在众人面前争执这些陈年情史,实在好笑。

徐长老咳嗽一声,说道:“泰山单兄父子,太行山谭氏夫妇,以及这位兄台,
今日惠然驾临,敝帮全帮上下均感光宠。马夫人,你来从头说起罢。”

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长老的说话,缓缓回过
身来,低声说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
半女,接续马氏香烟……”她虽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
耳里,甚是动听。她说到这里,话中略带呜咽,微微啜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
均感难过。同一哭泣,赵钱孙令人好笑,阿朱令人惊奇,马夫人却令人心酸。

只听她续道:’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检点遗物,在他收藏拳经之处,见到一
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书信。封皮上写道:“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
即为毁余遗体,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
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马夫人说到这里,杏林中一片肃静,当真是一针落地也能听见。她顿了一顿,
继续说道:“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这遗书,
幸好帮主率同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到此信。”

众人听她语气有异,既说“幸好”,又说“亏得”,都不自禁向乔峰瞧去。

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察觉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
则全冠清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敉平,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
这里,反感轻松,神色泰然,心道:“你们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乔某生
平不作半点亏心事,不管有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只听马夫人接着道:“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长老既然不在洛阳,
我生怕耽误时机,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
情,请徐长老告知各位。”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老配当真好生为难。”这两句
话声音嘶哑,颇有苍凉之意。他慢慢从背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
只油布招文袋,再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说道:“这封便是马大元的遗书。大
元的曾祖、祖父、父亲,数代都是丐帮中人,不是长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见大
元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楚的。这信封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马夫人
将信交到我手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无人动过。我也担心误了大事,
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太行山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
作明证。”

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郑州徐老府上作客,亲眼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徐长老掀开信封封皮,抽了一张纸笺出来,说道:“我一看这张信笺,见信上
字迹笔致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吾兄’四字,更
是奇怪。众位都知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交厚
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
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诧异。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说
道:‘原来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头过来一看,也奇道:‘咦!原来是他!’”

单正点了点头,示意当时自己确有此语。

赵钱孙插口道:“单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丐帮的机密书信,你
又不是丐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没入流的弄舵化子硬要饭的,也还挨不上,
怎可去偷窥旁人的阴私?”别瞧他一直疯疯癫癫的,这几句话倒也真在情在理。单
正老脸微赭,说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字。”赵钱孙道:“你
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仍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而
已。大贼是贼,小毛贼也是贼。偷看旁人的书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
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该杀!”

单正向五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且让他胡说八道,一笔帐最后
总算,心下固自恼怒,却也颇感惊异:“此人一遇上便尽找我渣子的挑眼,莫非跟
我有旧怨?江湖上没将泰山单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没有几个。此人到底是谁,怎
么我全然想不起来?”

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物,何
以令他及单正如此惊奇,却听赵钱孙缠夹不休,不停的捣乱,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
视。

谭婆忽道:“你们瞧什么?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

赵钱孙听谭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你们瞧,连小娟也这么说,
那还有什么错的?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

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啊,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
错的。她嫁了谭公,没有嫁你,完全没有嫁错。”说话之人正是阿朱。她怒恼赵钱
孙出言诬蔑慕容公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对。

赵钱孙一听,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
的拿手法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时两道感谢的亲切眼光分从左右向阿朱射将过来,左边一道来自谭公,右边
一道来自单正。

便在此时,人影一幌,谭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扬起手掌,便往她右颊上拍了
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错,关你这臭丫头什么事?”这一下出手极快,阿朱待要
闪避,固已不及,旁人更无法救援。拍的一声轻响过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颊上登
时出现五道青紫的指印。

赵钱孙哈哈笑道:“教训教训你这臭丫头,谁教你这般多嘴多舌!”

阿朱泪珠在眼眶之中转动,正大欲哭未哭之间,谭公抢近身去,从怀中又取出
那只小小白玉盒子,打开盒盖,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长,在阿朱脸
上划了几划,已在她伤处薄薄的敷了一层。谭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极快,但终究
不过出掌收掌。谭公这敷药上脸,手续却甚是繁复细致,居然做得和谭婆一般快捷,
使阿朱不及转念避让,油膏已然上脸。她一愕之际,只觉本来热辣辣、胀鼓鼓的脸
颊之上,忽然间清凉舒适,同时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物事。她举掌一看,见是一只
晶莹润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谭公所赠,乃是灵验无比的治伤妙药,不由得破涕为笑。

徐长老不再理会谭婆如何唠唠叨叨的埋怨谭公,低沉着嗓子说道:“众位兄弟,
到底写这封信的人是谁,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三十年来退隐
山林,不再闯荡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为日无多,既无子孙,又
无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心。我说几句话,众位信是不信?”

群丐都道:“徐长老的话,有谁不信?”

徐长老向乔峰道:“帮主意下如何?”

乔峰道:“乔某对徐长老素来敬重,前辈深知。”

徐长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后,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难明,唯恐有甚差错,当
即将此信交于单兄过目。单兄和写信之人向来交好,认得他的笔迹。此事关涉太大,
我要单兄验明此信的真伪。”

单正向赵钱孙瞪了一眼,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话说?”赵钱孙道:“徐长
老交给你看,你当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却是偷看。好比一个人从前做贼,后
来发了财,不做贼了,但尽管他是财主,却洗不掉从前的贼出身。”

徐长老不理赵钱孙的打岔,说道:“单兄,请你向大伙儿说说,此信是真是伪。”

单正道:“在下和写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并藏得有此人的书信多封,当即和
徐长老、马夫人一同赶到舍下,检出旧信对比,字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
般,那自是真迹无疑。”

徐长老道:“老朽多活了几年,做事万求仔细,何况此事牵涉本帮兴衰气运,
有关一位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从事?”

众人听他这么说,不自禁的都瞧向乔峰,知道他所说的那一位“英雄豪杰”,
自是指乔峰而言。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触,一见他转头过来,立即垂下眼光。

徐长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之人颇有渊源,于是去冲霄洞
向谭氏伉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
下实是不忍明言,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这时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徐长老邀请谭氏伉俪和单正来到丐帮,乃是前来作证。

徐长老又道:“谭婆说道,她有一位师兄,于此事乃是身经目击,如请他亲口
述说,最是明白不过,她这位师兄,便是赵钱孙先生了。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
有不同,等闲请他不到。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片笺飞去,这位先生便应召而到……”

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么?怎地事先不跟我
说,瞒着我偷偷摸摸?”谭婆怒道:“什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
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哆唆,宁可不跟你说。”
谭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妇道,那就不该!”

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声,打了丈夫一个耳光。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一
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又取出一保小盒,伸手沾些油膏,涂在脸上,
登时消胂退青。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旁
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了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的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从来不肯相让半分。”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神,追忆昔日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
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
争吵,一场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
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数士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
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
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之事,是否不假。”

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什么当时想不到?学武功是去打敌人、
打恶人、打卑鄙小人,怎么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
耳光,又有什么大不了?”

众人又是好笑,又觉他情痴可怜,丐帮面临大事待决,他却如此颠三倒四,徐
长老请他千里迢迢的前来分证一件大事,眼见此人痴痴迷迷,说出话来,谁也不知
到底有几分可信。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咱们请你来此,是请你说一说信中之事。”

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得虽短,却是余意不
尽,‘四十年前同窗共砚,切磋拳剑,情景宛在目前,临风远念,想师兄两鬃虽霜,
风采笑貌,当如昔日也。’”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婆的
信来。

徐长老无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罢。”。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
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动,柔声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情景罢。”

赵钱孙道:“当时的情景,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了两条小辫子,辫子
上扎了红头绳,那天师父教咱们‘偷龙转凤’这一招……”

谭婆缓缓摇头,道:“师哥,不要说咱们从前的事。徐长老问你,当年在雁门
关外,乱石谷前那一场血战,你是亲身参预的,当时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儿说说。”

赵钱孙颤声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我……我……”蓦地里脸色大变,
一转身,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飞奔,身法迅捷已极。

眼见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众人齐声大叫:“喂!别走,别走,
快回来,快回来。”赵钱孙那里理会,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间一个声音朗朗说道:“师兄两鬓已霜,风采笑貌,更不如昔日也。”赵
钱孙蓦地住足,回头问道:“是谁说的?”那声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见谭公而
自惭形秽,发足奔逃?”众人向那说话之人看去,原来却是全冠清。

赵钱孙怒道:“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又有
什么胜得过我了?”

忽得听杏林彼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够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
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
 
第十六章 昔时因


众人回过头来,只见杏子树后转出一个身穿灰布衲袍的老僧,方面大耳,形貌
威严。

徐长老叫道:“天台山智光大师到了,三十余年不见,大师仍然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头在武林中并不响亮,丐帮中后一辈的人物都不知他的来历。但
乔峰、六长老等却均肃立起敬,知他当年曾发大愿心,飘洋过海,远赴海外蛮荒,
采集异种树皮,治愈浙闽两广一带无数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两场,结果
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实非浅鲜。各人纷纷走近施礼。

智光大师向赵钱孙笑道:“武功不如对方,挨打不还手已甚为难。倘若武功胜
过对方,能挨打不还手,更是难上加难。”赵钱孙低头沉思,若有所悟。

徐长老道:“智光大师德泽广初,无人不敬。但近十余年来早已不问江湖上事
务。今日佛驾光降,实是丐帮之福。在下感激不尽。”

智光道:“丐帮徐长老和太行山单判官联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来?天台山
与无锡相距不远,两位信中又道,此事有关天下苍生气运,自当奉召。”

乔峰心道:“原来你也是徐长老和单正邀来的。”又想:“素闻智光大师德高
望重,决不会参与隐害我的阴谋,有他老人家到来,实是好事。”

赵钱孙忽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的大战,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来说吧。”

智光听到“雁门关外乱石谷前”这八个字,脸上忽地闪过了一片奇异的神情,
似乎又兴奋,又恐惧,又是惨不忍睹,最后则是一片慈悲和怜悯,叹道:“杀孽太
重,杀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众位施主,乱石谷大战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
日重提?”

徐长老道:“只因此刻本帮起了重大变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书信。”说着便
将那信递了过去。

智光将信看了一遍,从头又看一遍,摇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旧事重
提?依老衲之见,将此信毁去,泯灭痕迹,也就是了。”徐长老道:“本帮副帮主
惨死,若不追究,马副帮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帮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师点
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也说得是。”

他抬起头来,但见一钩眉月斜挂天除,冷冷的清光泻在杏树梢头。

智光向赵钱孙瞧了一眼,说道:“好,老衲从前做错了的事,也不必隐瞒,照
实说来便是。”赵钱孙道:“咱们是为国为民,不能说是做错了事。”智光摇头道:
“错便错了,又何必自欺欺人?”转身向着众人,说道:“三十年前,中原豪杰接
到讯息,说契丹国有大批武士要来偷袭少林寺,想将寺中秘藏数百年的武功图谱,
一举夺去。”

众人轻声惊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当真不小。”少林寺武功绝技乃中士
武术的瑰宝,契丹国和大宋累年相战,如将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抢夺了去,一加传播,
军中人人习练,战场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敌手?



智光续道:“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举成功,大宋便有亡国之祸,
我黄帝子孙说不定就此灭种,尽数死于辽兵的长矛利刀之下,我们以事在紧急,不
及详加计议,听说这些契丹武士要道经雁门,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严加戒备,各人
立即兼程赶去,要在雁门关外迎击,纵不能尽数将之歼灭,也要令他们的奸谋难以
得逞。”

众人听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热血如沸,又是栗栗危惧,大宋屡世受契丹欺
凌,打一仗,败一仗,丧师割地,军民死于契丹刀枪之下的着实不少。

智光大师缓缓转过头去,凝视着乔峰,说道:“乔帮主,倘若你得知了这项讯
息,那便如何?”

乔峰朗声说道:“智光大师,乔某见识浅陋,才德不足以服众,致令帮中兄弟
见疑,说来好生惭愧。但乔某纵然无能,却也是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男儿汉,于这
大节大义份上决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辽狗欺凌,家国之仇,谁不思报?倘若得
知了这项讯息,自当率同本帮弟兄,星夜赶去阻截。”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听了,尽皆动容,均想:“男儿汉大丈夫固当如
此。”

智光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们前赴雁门关外伏击辽人之举,以乔帮主
看来,是不错的?”

乔峰心下渐渐有气:“你将我当作什么人?这般说话,显是将我瞧得小了。”
但神色间并不发作,说道:“诸位前辈英风侠烈,乔某敬仰得紧,恨不早生三十年,
得以追随先贤,共赴义举手刃胡虏。”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脸上神气大是异样,缓缓说道:“当时大伙儿分成数
起,赶赴雁门关。我和这位仁兄”,说着向赵钱孙指了指,说道:“都是在第一批。
我们这批共是二十一人,带头的大哥年纪并不大,比我还小着好几岁,可是他武功
卓绝,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伙推他带头,一齐奉他的号令行事。这批人中
丐帮汪帮主,万胜刀王维义王老英雄,地绝剑黄山鹤云道长,都是当时武林中第一
流的高手。那时老衲尚未出家,混迹于群雄之间,其实万分配不上,只不过报国杀
敌,不敢后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罢了。这位仁兄,当时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
多,现今更加不必说了。”

赵钱孙道:“不错,那时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少差上这么一大截。”
说着伸出双手,竖起手掌比了一比,两掌间相距尺许。他随即觉得相距之数尚不止
此,于是将两掌又自外分开,使掌心间相距到尺半模样。

智光续道:“过得雁门关时,已将近黄昏。我们出关行了十余里,一路小心戒
备,突然之间,西北角上传来马匹奔跑之声,听声音至少也有十来骑。带头大哥高
举右手,大伙儿便停了下来。各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优,没一人说一句话。欢
喜的是,消息果然为假,幸好我们毫不耽搁的赶到,终于能及时拦阻。但人人均知
来袭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厉害之辈,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学的泰山
北斗少林寺挑衅,自然人人是契丹千中挑、万中选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来
败多胜少,今日之战能否得胜,实在难说之极。”

“带头大哥一挥手,我们二十一人便分别在山道两旁的大石后面伏了下来。山
谷左侧是个乱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将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耳听得蹄声越来越近,接着听得有七八人大声唱歌,唱的正是辽歌,歌声曼
长,豪壮粗野,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紧紧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在膝头
裤子上擦干,不久又已湿了。带头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气,伸手在我
肩头轻拍两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虚劈一招,作个杀尽胡虏的姿式。我也向
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辽人当先的马匹奔到五十余丈之外,我从大石后面望将出去,只见这些契丹
武士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着长矛,有的提着弯刀,有的则是弯弓搭箭,更有
人肩头停着巨大凶猛的猎鹰,高歌而来,全没理会前面有敌人埋伏。片刻之间,我
已见到了先头几个契丹武士的面貌,个个短发浓髯,神情凶悍。眼见他们越驰越近,
我一颗心也越跳越厉害,竟似要从嘴里跳将出来一般。”

众人听到这里,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却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

智光向乔峰道:“乔帮主,此事成败,关连到大宋国运,中土千千万万百姓的
生死,而我们却又确无制胜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过是敌在明处而我在暗里,你
想我们该当如何才是?”

乔峰道:“自来兵不厌诈。这等两国交兵,不能讲什么江湖道义、武林规矩。
辽狗杀戮我大宋百姓之时,又何尝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见,当用暗器。暗器之上,
须喂剧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正是。乔帮主之见,恰与我们当时所想一模一样。
带头的大哥眼见辽狗驰近,一声长啸,众人的暗器便纷纷射了出去,钢镖、袖箭、
飞刀、铁锥……每一件都是喂了剧毒的。只听得众辽狗啊啊呼叫,乱成一团,一大
半都摔下马来。”

群丐之中,登时有人拍手喝采,欢呼起来。

智光续道:“这时我已数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骑,我们用暗器料理了
十二人,余下的已只不过七人。我们一拥而上。刀剑齐施,片刻之间,将这七人尽
数杀了,竟没一个活口逃走。”

丐帮中又有人欢呼。但乔峰、段誉等人却想:“你说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
万中选的头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济,片刻间便都给你们杀了?”

只听智光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一举而将一十九名契丹武士尽数歼灭,虽是
欢喜,可也大起疑心,觉得这些契丹人太也脓包,尽皆不堪一击,绝非什么好手。
难道听到的讯息竟然不确?又难道辽人故意安排这诱敌之计,教我们上当?没商量
得几句,只听得马蹄声音,西北角又有两骑马驰来。”

“这一次我们也不再隐伏,迳自迎了上去。只见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
梧,相貌堂堂,服饰也比适才那一十九名武士华贵得多。那女的是个少妇,手中抱
着一个婴儿,两人并辔谈笑而来,神态极是亲昵,显是一对少年夫妻。这两名契丹
男女一见到我们,脸上微现诧异之色,但不久便见到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地下,那
男子立时神色十分凶猛,向我们大声喝问,叽哩咕噜的契丹话说了一大串,也不知
说些什么。”

“山西大同府的铁塔方大雄方三哥举起一条镔铁棍,喝道:‘兀那辽狗,纳下
命来’!挥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过去。带头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休
得鲁莽,别伤他性命,抓住他问个清楚。’”

“带头大哥这句话尚未说完,那辽人右臂伸出,已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镔铁棍,
向外一拗,喀的一声轻响,方大雄右臂关节已断。那辽人提起铁棍,从半空中击将
下来,我们大声呼喊,眼见已不及上前抢救,当下便有七八人向他发射暗器。那辽
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七八枚暗器尽数掠在一旁。眼见方大雄性命无
侥,不料他镔铁棍一挑,将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来,连人带棍,一起摔在道旁,叽
哩咕噜的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这人露了这一手功夫,我们人人震惊,均觉此人武功之高,实是罕见,显然
先前所传的讯息非假,只怕以后续来的好手越来越强,我们以众欺寡,杀得一个是
一个,当下六七人一拥而上,向他攻了过去。另外四五人则向那少妇攻击。”

“不料那少妇却全然不会武功,有人一剑便斩断她一条手臂,她怀抱着的婴儿
便跌下地来,跟着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她半边脑袋。那辽人武功虽强,但被七八位高
手刀剑齐施的缠住了,如何分得出手来相救妻儿?起初他连接数招,只是夺去我们
兄弟的兵刃,并不伤人,待见妻子一死,眼睛登时红了,脸上神色可怖之极。那时
候我一见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惊胆战,不敢上前。”

赵钱孙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来他除了对谭婆讲话之外,
说话的语调中总是带着几分讥嘲和漫不在乎,这两句话却深含沉痛和歉仄之意。

智光道:“那一场恶战,已过去了三十年,但这三十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几百
次在梦中重历其境。当时恶斗的种种情景,无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里。那辽人双
臂斜兜,不知用什么擒拿手法,便夺到了我们两位兄弟的兵刃,跟着一刺一劈,当
场杀了二人。他有时从马背上飞纵而下,有时又跃回马背,兔起鹘落,行如鬼魅。
不错,他真如是个魔鬼化身,东边一冲,杀了一人;西面这么一转又杀了一人。只
片刻之间,我们二十一人之中,已有九人死在他手下。”

“这一来大伙儿都红了眼睛,带头大哥、汪帮主等个个舍命上前,跟他缠头,
可是那人武功实在太过奇特厉害,一招一式,总是从决计料想不到的方位袭来。其
时夕阳如血,雁关门外朔风呼号之中,夹杂着一声声英雄好汉临死时的叫唤,头颅
四肢,鲜血兵刃,在空中乱飞乱掷,那时候本领再强的高手也只能自保,谁也无法
去救助旁人。”

“我见到这等情势,心下实是吓得厉害,然而见众兄弟一个个惨死,不由得热
血沸腾,鼓起勇气,骑马向他直冲过去。我双手举起大刀,向他头顶急劈,知道这
一劈倘若不中,我的性命便也交给他了。眼见大刀刃口离他头顶已不过尺许,突见
那辽人抓了一人,将他的脑袋凑到我刀下。我一瞥之下,见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
的老二,自是大吃一惊,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大刀急缩,喀的一声,劈在我坐骑
头上,那马一声哀嘶,跳了起来。便在此时,那辽人的一掌也已击到。幸好我的坐
骑不迟不早,刚在这时候跳起,挡接了他这一掌,否则我筋骨齐断,那里还有命在?”
 
“他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浑,将我击得连人带马,向后仰跌而出,我身子飞了
起来,落在一株大树树顶,架在半空。那时我已惊得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
活,身在何处。从半空中望将下来,但见围在那辽人身周的兄弟越来越少,只剩下
了五六人,跟着看见这位仁兄……”说着望向赵钱孙,续道:“身子一晃,倒在血
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赵钱孙摇头道:“这种丑事虽然说来有愧,却也不必相瞒,我不是受了伤,乃
是吓得晕了过去。我见那辽人抓住杜二哥的两条腿,往两边一撕,将他身子撕成两
半,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我突觉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错,我是个胆小鬼,见到别人杀人,竟曾吓得晕了过去。”

智光道:“见了这辽人犹如魔鬼般的杀害众兄弟,若说不怕,那可是欺人之谈。”
他向挂在山顶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时和那辽经缠头的,只剩下四个人
了。带头大哥自知无幸,终究会死在他的手下,连声喝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辽人并不答话,转手两个回合,再杀二人,忽起一足,踢中了汪帮主背心上的穴
道,跟着左足鸳鸯连环,又踢中了带头大哥肋下穴道。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认穴
之准,脚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临头,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
的二人,几乎脱口便要喝出采来。”

“那辽人见强敌尽歼,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抱着她大哭起来,哭得凄切之极。
我听了这哭声,心下竟忍不住的难过,觉得这恶兽魔鬼一样的辽狗,居然也有人性,
哀痛之情,似乎并党组织咱们汉人来得浅了。”

赵钱孙冷冷的道:“那又有什么希奇?野兽的亲子夫妇之情,未必就不及人。
辽人也是人,为什么就不及汉人?”丐帮中有几个叫了起来:“辽狗凶残暴虐,胜
过了毒蛇猛兽,和我汉人大不相同。”赵钱孙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智光续道:“那辽人哭了一会,抱起他儿子尸身看了一会,将婴尸放在他母亲
怀中,走到带头大哥身前,大声喝骂。带头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视,只是苦
于被点了穴道,说不出半句话来。那辽人突然间仰天长啸,从地下拾起一柄短刀,
在山峰的石壁上划起字来,其时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远,瞧不见他写些什么。”

赵钱孙道:“他刻划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见了,也不识得。”

智光道:“不错,我便瞧见了,也不识得。那时四下里寂静无声,但听得石壁
上嗤嗤有声,石屑落地的声音竟也听得见,我自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
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当的一声,他掷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儿子的尸身,走
到崖边,涌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众人听得这里,都是“啊”的一声,谁也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

智光大师道:“众位此刻听来,犹觉诧异,当时我亲眼瞧见,实是惊讶无比。
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在辽国必定身居高位,此次来中原袭击少林寺,他就算
不是大首领,也必是众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们的带头大哥和汪帮
主,将余人杀得一干二净,大获全胜,自必就此乘胜而进,万万想不到竟会跳崖自
尽。”

“我先前来到这谷边之时,曾向下引望,只见云锁雾封,深不见底,这一跳将
下去,他武功虽高,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会有命在?我一惊之下,忍不住叫了出
来。”

“那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声惊呼之时,忽然间“哇哇”两声婴儿
的啼哭,从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着黑黝黝一件物事从谷中飞上,拍的一声轻音,
正好跌在汪帮主身上。婴儿啼哭之声一直不止,原来跌在汪帮主身上的正是那个婴
儿。那时我恐惧之心已去,从树上纵下,奔到汪帮主身前看时,只见那契丹婴儿横
卧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那契丹少妇被杀,她儿子摔在地下,只是闭住
了气,其实未死。那辽人哀痛之余,一摸婴儿的口鼻已无呼吸,只道妻儿俱丧,于
是抱了两具尸体投崖自尽。那婴儿一经震荡,醒了过来,登时啼哭出声。那辽人身
手也真了得,不愿儿子随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将婴儿抛了上来,他记得方位
距离,恰好将婴儿投在汪帮主腹上,使孩子不致受伤。他身在半空,方始发觉儿子
未死,立时远掷,心思固转得极快,而使力之准更不差厘毫,这样的机智,这样的
武功,委实可怖可畏。”

“我眼看众兄弟惨死,哀痛之下,提起那个契丹婴儿,便想将他往山石上一摔,
撞死了他。正要脱手掷出,只听得他又大声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见他一张小脸胀
得通红,两支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着。我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死了他,
那便万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爱的脸庞,说什么也下不了这毒手,心想“‘欺侮
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算是什么男子汉、老丈夫?’”

群丐中有人插口道:“智光大师,辽狗杀我汉人同胞,不计其数。我亲眼见到
辽狗手持长矛,将我汉人的婴儿活生生的挑在矛头,骑马游街,跃武扬威。他们刹
得,咱们为什么杀不得?”

智光大师叹道:“话是不错,但常言道,侧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一日我见到
这许多人惨死,实不能再下手杀这婴儿。你们说我做错了也好,说我心肠太软也好,
我终究留下了这婴儿的性命。”

“跟着我便想去解开带头大哥和汪帮主的穴道。一来我本事低微,而那契丹人
的踢穴功夫又太特异,我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血过宫,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
大汗,什么手法都用遍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始终不能动弹,也不能张口说话。我
无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后援再到,于是牵过三匹马来,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分别抱
上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丹婴儿,牵了两匹马,连夜回进雁门关,找寻
跌打伤科医生疗治解穴,却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间,满得十二个时辰,两
位被封的穴道自行解开了。”

“带头大哥和汪帮主记挂着契丹武士袭击少林寺之事,穴道一解,立即又赶出
雁门关察看。但见遍地血肉尸骸,仍和昨日傍晚我离去时一模一样。我探头到乱石
谷向下张望,也瞧不见什么端倪。当下我们三人将殉难众兄弟的尸骸埋葬了,查点
人数,却见只有一十七具。本来殉难的共有一十八人,怎么会少了一具呢?”他说
到此处,眼光向赵钱孙望去。

赵钱孙苦笑道:“其中一具尸骸活了转来,自行走了,至今行尸走肉,那便是
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智光道:“但那时咱三人也不以为异,心想混战之中,这位仁兄掉入了乱石谷
内,那也甚是平常。我们埋葬了殉难的诸兄弟后,余愤未泄,将一众契丹人的尸体
得起来都投入了乱石谷中。

“带头大歌忽向汪帮主道:‘剑通兄,那契丹人若要杀了咱们二人,当真易如
反掌,何以只踢了咱们穴道,却留下了性命?’汪帮主道:‘这件事我也苦思不明。
咱二人是领头的,杀了他的妻儿,按理说,他自当赶尽杀绝才是’”。

“三人商量不出结果。带头大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文字,或许含有什么深
意。’若于我们三人都不识契丹文字,带头大哥舀些溪水来,化开了地下凝血,涂
在石壁之上,然后撕下白袍衣襟,将石壁的文字拓了下来。那些契彤文字深入石中,
几及两寸,他以一柄短刀随意刻划而成,单是这份手劲,我看便已独步天下,无人
能及。三人只瞧得暗暗惊诧,追思前一日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回到关内,汪帮
主找到了一个牛马贩子,那人常往辽国上京贩马,识得契丹文字,将那白布拓片给
他一看。他用汉文译了出来,写在纸上。”

他说到这里,抬头向天,长叹了一声,续道:“我们三人看了那贩子的译文后,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实是难以相信。但那契丹人其时已决意自尽,又何必故意撒
谎?我们另行又去找了一个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将拓片的语句口译一遍,意思仍是
一样。唉,倘若真相确是如此,不但殉难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这些契丹人也是
无辜受累,而这对契丹人夫妇,我们更是万分的对他们不起了。”

众人急于想知道石壁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却听他迟迟不说,有些性子急燥之
人便问:“那些字说些什么?”“为什么对他们不起?”那对契丹夫妇为什么死得
冤枉?”

智光道:“众位朋友,非是我有意卖关子,不肯吐露这契丹文字的意义。倘若
壁上文字确是实情,那么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的所作所为,确是大错特错,委实
地我颜对人。我智光在武林中只是个无名小卒,做错了事,不算什么,但带头大哥
和汪帮主是何等的身份地位?何况汪帮主已然逝世,我可不能胡乱损及他二位的声
名,请恕我不能明言。”

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威名素重,于乔峰、诸长老、诸弟子皆深有恩义,群丐虽
好奇心甚盛,但听这事有损汪帮主的声名,谁都不敢相询了。

智光继续说:“我们三人计议一番,都不愿相信当真如此,却又不能不信。当
下决定暂行寄下这契丹婴儿的性命,先行赶到少林寺去察看动静,要是契丹武士果
然大举来袭,再杀这婴儿不迟。一路上马不停蹄,连日连夜的赶路,到得少林寺中,
只见各路英雄前来赴援的已到得不少。此事关涉我神州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安危,
只要有人得到讯息,谁都要来出一分力气。”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众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那次少林寺中聚会,这里
年纪较长的英雄颇有参予,经过的详情,我也不必细说了。大家谨慎防备,严密守
卫,各路来援的英雄越到赵多。然而从九月重阳前后起,直到腊月,三个多月之中,
竟没半点警耗,待想找那报讯之人来详加询问,却再也找他不到了。我们这才料定
讯息是假,大伙儿是受人之愚。雁门关外这一战,双方都死了不少人,真当死得冤
枉。”

“但过不多久,契丹铁骑入侵,攻打河北诸路军州,大伙儿于契丹武士是否要
来偷袭少林寺一节,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他们来袭也好,不来袭也好,总而言之,
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敌。”

“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三人因对雁门关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方
丈说明经过、又向死难诸兄弟的家人报知噩耗之外,并没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婴孩
也就寄养在少室山下的农家,事过之后,如何处置这个婴儿,倒是颇为棘手。我们
对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伤他性命。但说要将他抚养长大,契丹人是我们死仇,
我们三人心中都想到了‘养虎贻患’四字。后来带头大哥拿了一百两银子,交给那
农家,请它们养育这婴儿,要那农人夫妇自认是这契丹婴儿的父母,那婴儿长成之
后,也决不可让他得智领养之事。那对农家夫妇本无子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他
们丝毫不知这婴儿是契丹骨血,我们将孩子带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给他换过了
汉儿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见孩子穿着契丹装束,定会加害于他……”

乔峰听到这里,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颤声问道:“智光大师,那……那少室
山下的农人,他,他,他姓什么?”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隐瞒。那农人姓乔,名字叫作三槐。”

乔峰大声叫道:“不,不!你胡说八道,捏造这么一篇鬼话来诬陷我。我是堂
堂汉人,如何是契丹胡虏?我……我……三槐公是我亲生的爹爹,你再瞎说……”
突然间双臂一分,抢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单正和徐长老同叫:“不可!”上前抢人。

乔峰身手快极,带着智光的身躯,一幌闪开。

单正的儿子单仲山、单叔山、单季山三人齐向他身后扑去。乔峰右手抓起单叔
山远远摔出,跟着又抓起单仲山摔出,第三次抓起单季山往地下一掷,伸足踏住了
他头颅。

“单氏五虎”在山东一带威名颇盛,五兄弟成名已久,并非初出茅庐的后辈。
但乔峰左手抓着智光,右手连抓连掷,将单家这三条大汉如稻草人一般抛掷自如,
教对方竟没半分抗拒余地。旁观众人都瞧得呆了。

单正和单伯山、单小山三人骨肉关心,都待扑上救援,却见他踏住了单季山的
脑袋,料知他功力厉害,只须稍加些劲,单季山的头颅非给踩得稀烂不可,三人只
跨出几步,便都停步。单正叫道:“乔帮主,有话好说,千万不可动蛮。我单家与
你无冤无仇,请你放了我孩儿。”铁面判官说到这样的话,等如是向乔峰苦苦哀求
了。

徐长老也道:“乔帮主,智光大师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伤害他性命。”

乔峰热血上涌,大声道:“不错,我乔峰和你单家无冤无仇,籍光大师的为人,
我也素所敬仰。你们……你们……要除去我帮主之位,那也罢了,我拱手让人便是,
何以编造了这番言离出来,诬蔑于我?我……我乔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你们如此
苦苦逼我?”

他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嘶哑了,众人听着,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听得智光大师身上的骨骼格格轻响,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间,生死之差,
只系于乔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风拂树梢,虫鸣草际,人人呼吸喘息,谁都不
敢作声。

过得良久,赵钱孙突然嘿嘿冷笑,说道:“可笑啊可笑!汉人未必高人一等,
契丹人也未必便猪狗不如!明明是契丹,却硬要冒充汉人,那有什么滋味?连自己
的亲生父母也不肯认,枉自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乔峰睁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视着他,问道:“你也说我是契丹人么?”

赵钱孙道:“我不知道。只不过那日雁门关外一战,那个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
却跟你一模一样。这一架打将下来,只吓得我赵钱孙魂飞魄散,心胆俱裂,那对头
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智光大师抱着那契丹婴儿,也是我亲眼听
见。我赵钱孙行尸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无挂怀之人,更无挂怀之事。你做
不做丐帮帮主,关我屁事?我干么要来诬陷于你?我自认当年曾参予杀害你的父母,
又有什么好处?乔帮主,我赵钱孙的武功跟你可差得远了,要是我不想活了,难道
连自杀也不会么?”

乔峰将智光大师缓缓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将单季山一个庞大的身躯轻轻踢了
出去,拍的一声,落在地下。单季山一弹便即站起,并未丝毫受伤。

乔峰眼望智光,但见他容色坦然,殊无半分作伪和狡狯的神态,问道:“后来
怎样?”

智光道:“后来你自己知道了。你长到七岁之时,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狼。
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将你救了下来,杀死恶狼,给你治伤,自后每天便来传你武功,
是也不是?”
 
乔峰道:“是!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师传他武功之时,叫
他决计不可向任何人说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帮汪帮主的嫡传弟子,谁也不知
他和少林寺实有极深的渊源。

智光道:“这位少林僧,乃是受了我们带头大哥的重托,请他从小教诲你,使
你不致走入岐途。为了此事,我和带头大哥、汪帮主三人曾起过一场争执。我说由
你平平稳稳务农为主,不要学,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带头大哥却说我们对不起你
父母,须当将你培养成为一位英雄人物。”

乔峰道:“你们……你们到底怎样对不起他?汉人和契丹相斫相杀,有什么对
得起、对不起之可言?”

智光汉道:“雁门关外石壁上的遗文,至今未泯,将来你自己去看吧。带头大
哥既是这个主意,汪帮主也偏着他多些,我自是拗不过他们。到得十六岁上,遇上
了汪帮主,他收你作了徒儿,此后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遇合,你自己天姿卓绝,奋力
上进,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但若非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处处眷顾,只怕也不是这般
容易吧?”

乔峰低头沉思,自己这一生遇上什么危难,总是逢凶化吉,从来不吃什么大亏,
而许多良机又往往自行送上门来,不求自得,从前只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运,
此刻听了智光之言:心想莫非当真由于什么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全然不觉?
他心中一片茫然:“倘智光之方不假,那么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汉人了,汪帮主不是
我的恩师,而是我的杀父仇人。暗中助我的那个英雄,也非真是好心助我,只不过
内疚于心,想设法赎罪而已。不!不!契丹人凶残暴虐,是我汉人的死敌,我怎么
能做契丹人?”

只听智光续道:“汪帮主初时对你还十分提防,但后来见你学武进境既快,为
人慷慨豪侠,待人仁厚,对他恭谨尊崇,行事又处处合他心意,渐渐的真心喜欢了
你。再后来你立功愈多,威名越大,丐帮上上下下一齐归心,便是帮外之人,也知
丐帮将来的帮主非你莫属。但汪帮主始终拿不定主意,便由于你是契丹人之故,他
试你三大难题,你一一办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劳之后,他才以打狗棒相授。
那一年泰山大会,你连创丐帮强敌九人,使丐帮威震天下,那时他更无犹豫的余地,
方立你为丐帮帮主。以老衲所知,丐帮数百年来,从无第二个帮主之位,如你这般
得来艰难。”

乔峰低头道:“我只道恩师汪帮主是有意锻炼于我,使我多历艰辛,以便担当
大任,却原来……却原来……”到了这时,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为止。你出任丐帮帮主之后,我听得江湖传言,都
说你行侠仗义,造福于民,处事公允,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
欢。又听说你数度坏了契丹人的奸谋,杀过好几个契丹的英雄人物,那么我们先前
‘养虎贻患’的顾忌,便成了杞人之忧。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却不知何人去抖了
出来?这于丐帮与乔帮主自身,都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脸上
大有悲悯之色。

徐长老道:‘多谢智光大师回述旧事,使大伙有如身历其境。这一封书信……”
他扬了扬手中那信,续道:“是那位带头大侠写给汪帮主的,书中极力劝阻汪帮主,
不可将帮主大位传于乔帮主。乔帮主,你不妨自己过一过目。”说着便将书信递将
过去。

智光道:“先让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说着将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说
道:“不错,果然是带头大哥的手迹。”说着左手手指微一用劲,将信尾名撕了下
来,放入口中舌头一卷,已吞入肚中。

智光撕信之时,先向火堆走了几步,与乔峰离远了些,再将信笺凑到眼边,似
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这么撕信入口,信笺和嘴唇之间相距不过寸许,乔峰万
万料不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会使这狡狯会俩,一声怒吼,左掌拍出,凌空拍中
了他穴道,右手立时将信抢过,但终于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
乔峰又是一掌,拍开了他穴道,怒道:“你……你干什么?”

智光微微一笑,说道:“乔帮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想来定要报你杀父之
仇。汪帮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说了。这位带头大哥的姓名,老衲却不愿让你知道。
老衲当年曾参预伏击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愿一身承担,要杀要剐,你尽管
下手便是。”

乔峰见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庄严,心下虽是悲愤,却也不由得肃然起敬,说
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杀你,也不忙在一时。”说着向赵钱孙横
了一眼。

赵钱孙耸了耸肩头,似乎漫不在乎,说道:“不错,我也在内,这帐要算我一
份,你几时欢喜,随时动手便了。”

谭公大声道:“乔帮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乱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胡汉之
争,中原豪杰人人与你为敌。”赵钱孙虽是他的情敌,他这时却出口相助。

乔峰冷笑一声,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着火光看那信时,只见信上
写道:“剑髯吾兄:数夕长谈,吾兄传位之意始终不改。然余连日详思,仍期期以
为不可。乔君才艺超卓,立功甚伟,为人肝胆血性,不仅为贵帮中矫矫不群之人物,
即遍视神州武林同道,亦鲜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继承吾兄之位,他日丐帮声威愈张,
自意料中事耳。”

乔峰读到此处,觉得这位前辈对自己极是推许,心下好生感激,继续读下去:

“然当日雁门关外血战,惊心动魄之状,余无日不索于怀。此子非我族类,其
父其母,死于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来历则已,否则不但丐帮将灭于其
手,中原武林亦将遭逢莫大浩劫。当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实寥寥也。贵帮帮内
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尔我交情非同寻常,此事复牵连过巨,祈三思之。”
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长老见乔峰读完此信后呆立不语,当下又递过一张信笺来,说道:“这是汪
帮主的手书,在当认得出他的笔迹。”

乔峰接了过来,只见那张信笺上写道:

“字谕丐帮马副帮主、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暨诸长老:乔峰若有亲辽叛汉、
助契丹而厌大宋之举者,全帮即行合力击杀,不得有误。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
手者有功无罪。汪剑通亲笔。”

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丰六年五月初七日”。乔峰记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
任丐帮帮主之日。

乔峰认得清清楚楚,这几行字确是恩师汪剑通的亲笔,这么一来,于自己的身
世那里更有什么怀疑,但想恩师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诲固严,爱己亦切,哪知道
便在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却暗中写下了这通遗令。他心中一阵酸痛,眼泪便夺
眶而出,泪水一点点的滴在汪帮主那张手谕之上。

徐长老缓缓说道:“乔帮主休怪我们无礼。汪帮主这通手谕,原只马副帮主一
人知晓,他严加收藏,从来不曾对谁说起。这几年来帮主行事光明磊落,决无丝毫
通辽叛宋、助契丹而厌汉人的情事,汪帮主的遗令自是决计用不着。直到马副帮主
突遭横死,马夫人才寻到了这通遗令。本来嘛,大家疑心马副帮主是姑苏慕容公子
所害,倘若帮主能为大元兄弟报了此仇,帮主的身世来历,原无揭破必要。老朽思
之再三,为大局着想,本想毁了这封书信和汪帮主的2令,可是……可是……”他说
到这里,眼光向马夫人瞧去,说道:“一来马夫人痛切夫仇,不能让大元兄弟冤沉
海底,死不瞑目。二来乔帮主袒护胡人,所作所为,实已危及本帮……”

乔峰道:“我袒护胡人,此事从何说起?”

徐长老道:“‘慕容’两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鲜卑后裔,与契丹一般,同
为胡虏夷狄。”乔峰道:“嗯,原来如此,我倒不知。”徐长老道:“三则,帮主
是契丹人一节,帮中知者已众,变乱已生,隐瞒也自无益。”

乔峰仰天嘘了一口长气,在心中闷了半天的疑团,此时方始揭破,向全冠清道:
“全冠清,你知道我是契丹后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全冠清道:“不错。”
乔峰又问:“宋奚陈吴四大长老听信你言而欲杀我,也是为此?”全冠清道:“不
错。只是他们将信将疑,拿不定主意,事到临头,又生畏缩。”乔峰道:“我的身
世端倪,你从何处得知?”全冠清道:“此事牵连旁人,恕在下难以奉告。须知纸
包不住火,任你再隐秘之事,终究会天下知闻。执法长老便早已知道。”

霎时之间,乔峰脑海中思潮如涌,一时想:“他们心生嫉妒,捏造了种种谎言,
诬陷于我。乔峰纵然势孤力单,亦当奋战到底,不能屈服。”随即又想:“恩师的
手谕,明明千真万确。智光大师德高望重,于我无恩无怨,又何必来设此鬼计?徐
长老是我帮元老重臣,岂能有倾覆本帮之意?铁面判官单正、谭公、谭婆等俱是武
林中大有名望的前辈,这赵钱孙虽然疯疯颠颠,却也不是泛泛之辈。众口一辞的都
如此说,那里还有假的?”

群丐听了智光、徐长老等人的言语,心情也十分混乱。有些人先前已然听说他
是契丹后裔,便始终将信将疑,旁的人则是此刻方知。眼见证据确凿,连乔峰自己
似乎也已信了。乔峰素来于属下极有恩义,才德武功,人人钦佩,那料到他竟是契
丹的子孙。辽国和大宋的仇恨纠结极深,丐帮弟子死于辽人之手的,历年来不计其
数,由一个契丹人来做丐帮帮主,真是不可思议之事。但说要将他逐出丐帮,却是
谁也说不出口。一时杏林中一片静寂,唯闻各人沉重的呼吸之声。

突然之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
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时自是难加断言。但想先夫平生诚稳笃实,拙于言词,江
湖上并无仇家,妾身实在想不出,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慢藏
诲盗’,是不是因为先夫手中握有什么重要物事,别人想得之而甘心?别人是不是
怕他泄漏机密,坏了大事,因而要杀他灭口?”说这话的,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
人。这几句话的用意再也明白不过,直指杀害马大元的凶手便是乔峰,而其行凶的
主旨,在于掩没他是契丹人的证据。

乔峰缓缓转头,瞧着这个全身缟素,娇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珑的女子,说道:
“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马副帮主?”

马夫人一直背转身子,双眼向地,这时突然抬起头来,瞧向乔峰。但见她一对
眸子晶亮如宝石,黑夜中发出闪闪光采,乔峰微微一凛,听她说道:“妾身是无知
无识的女流之辈,出外抛头露面,已是不该,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是先夫死得冤
枉,哀恳众位伯伯叔叔念着故旧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报仇雪恨。”说着盈盈拜
倒,竟对乔峰磕起头来。

她没一句说乔峰是凶手,但每一句话都是指向他的头上。乔峰眼见她向自己跪
拜,心下恚怒,却又不便发作,只得跪倒还礼,道:“嫂子请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马夫人,我心中有一个疑团,能不能请
问你一句话?”众人向声音来处瞧去,见是个穿淡红衫子的少女,正是阿朱。

马夫人问道:“姑娘有什么话要查问我?”阿朱道:“查问是不敢。我听夫人
言道,马前辈这封遗书,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长老开拆之时,漆印仍属完好。
那么在徐长老开拆之前,谁也没看过信中的内文了?”马夫人道:“不错。”阿朱
道:“然则那位带头大侠的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除了马前辈之外,本来谁都不知。
慢藏诲盗、杀人灭口的话,便说不上。”

众人听了,均觉此言甚是有理。

马夫人道:“姑娘是谁?却来干预我帮中的大事?”阿朱道:“贵帮大事,我
一个小小女子,岂敢干预?只是你们要诬陷我们公子爷,我非据理分辨不可。”马
夫人又问:“姑娘的公子爷是谁?是乔峰主么?”阿朱摇头微笑,道:“不是。是
慕容公子。”

马夫人道:“嗯,原来如此。”她不再理会阿朱,转头向执法长老道:“白长
老,本帮帮规如山,若是长老犯了帮规,那便如何?”执法长老白世镜脸上肌肉微
微一动,凛然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马夫人道:“若是比你白长老品位更
高之人呢?”白世镜知她意中所指,不自禁的向乔峰瞧了一眼,说道:“本帮帮规
乃祖宗所定,不分辈份尊卑,品位高低,须当一体凛遵。同功同赏,同罪同罚。”

马夫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时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接到先夫
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间,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盗。”

众人都是一惊。有人问道:“偷盗?偷去了什么?伤人没有?”

马夫人道:“并没伤人。贼子用了下三滥的薰香,将我及两名婢仆薰倒了,翻
箱倒箧的大搜一轮,偷去了十来两银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难的噩耗,那里
还有心思去理会贼子盗银之事?幸好先地人将这封遗书藏在极隐秘之处,才没给贼
子搜去毁灭。”

这几句话再也明白不过,显是指证乔峰自己或是派人赵马大元家中盗书,他既
去盗书,自是早知遗书中的内容,杀人灭口一节。可说是昭然若揭。至于他何以会
知遗书内容,则或许是那位带头大侠、汪帮主、马副帮主无意中泄漏的,那也不是
奇事。

阿朱一心要为慕容复洗脱,不愿乔峰牵连在内,说道:“小毛贼来偷盗十几两
银子,那也事属寻常,只不过时机巧合而已。”

马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时我也这么想。但后来在那小贼进屋出屋的窗
口墙脚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来是那小毛贼匆忙来去之际掉下的。我一见那件
物事,心下惊惶,方知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长老道:“那是什么物事?为什么非同小可?”马夫人缓缓从背后包袱中取
出一条八九寸长的物事,递向徐长老,说道:“请众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长老
接过那物事,她扑倒在地,大放悲声。

众人向徐长老看去,只见他将那物事展了开来,原来是一柄折扇。徐长老沉着
声音,念着扇面上的一首诗道:

“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

乔峰一听到这首诗,当真是一惊非同小可,凝目瞧扇时,见扇面反面绘着一幅
壮士出塞杀敌图。这把扇子是自己之物,那首诗是恩师汪剑通所书,而这幅图画,
便是出于徐长老手笔,笔法虽不甚精,但一股侠烈之气,却随着图中朔风大雪而更
显得慷慨豪迈。这把扇子是他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恩师所赠,他向来珍视,妥为收藏,
怎么会失落在马大元家中?何况他生性洒脱,身上决不携带折扇之类的物事。

徐长老翻过扇子,看了看那幅图画,正是自己亲手所绘,叹了口长气,喃喃的
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汪帮主啊汪帮主,你这件事可大大的做错了。”

乔峰乍闻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来百感交集,近十年来,他每日里
便是计谋如何破灭辽国,多杀契丹胡虏,突然间惊悉此事,纵然他一生经历过不少
大风大浪,也禁不住手足无措。然而待得马夫人口口声声指责他阴谋害死马大元,
自己的折扇又再出现,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时之间,脑海中转过了几个念头:“有
人盗我折扇,嫁祸于我,这等事可难不倒乔峰。”向徐长老道:“徐长老,这柄折
扇是我的。”

丐帮中辈份较高、品位较尊之人,听得徐长老念那诗句,已知是乔峰之物,其
余帮众却不知道,待听得乔峰自认,又都是一惊。

徐长老心中也是感触甚深,喃喃说道:“汪帮主总算将我当我心腹,可是密留
遗令这件大事,却不让我知晓。”

马夫人站起身来,说道:“徐长老,汪帮主不跟你说,是为你好。”徐长老不
解,问道:“什么?”马夫人凄然道:“丐帮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惨遭不幸,你……
你……若是事先得知,未必能逃过此劫。”

乔峰朗声道:“各位更有什么话说?”他眼光从马夫人看到徐长老,看到白世
镜,看到传功长老,一个个望将过去。众人均默然无语。

乔峰等了一会,见无人作声,说道:“乔某身世来历,惭愧得紧,我自己未能
确知。但既有这许多前辈指证,乔某须当尽力查明真相。这丐帮帮主的职份,自当
退位让贤。”说着伸手到右裤脚外侧的一只长袋之中,抽了一条晶莹碧绿的竹仗出
来,正是丐帮帮主的信和的打狗棒,双手持了,高高举起,说道:“此棒承汪帮主
相授,乔某执掌丐帮,虽无建树,差幸亦无大过。今日退位,那一位英贤愿意肩负
此职,请来领受此棒。”

丐帮历代相传的规矩,新帮主就任,例须由原来帮主以打狗棒相授,在授棒之
前,先传授打狗棒法。就算旧帮主突然逝世,但继承之人早已预立,打狗棒法亦已
传授,因此帮主之位向来并无纷争。乔峰方当英年,预计总要二十年后,方在帮中
选择少年英侠,传授打狗棒法。这时群丐见他手持竹仗,气概轩昂的当众站立,有
谁敢出来承受此棒?

乔峰连问三声,丐帮中始终无人答话。乔峰说道:“乔峰身世未明,这帮主一
职,无论如何是不敢担任了。徐长老、传功、执法两位长老,本帮镇帮之宝的打狗
棒,请你三位连同保管。日后定了帮主,由你三位一同转授不迟。”
 
徐长老道:“那也说得是。打狗棒法的事,只好将来再说了。”上前便欲去接
竹棒。

宋长老忽然大声喝道:“且慢!”徐长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话说?”
宋长老道:“我瞧乔帮主不是契丹人。”徐长老道:“何以见得?”宋长老道:
“我瞧他不像。”徐长老道:“怎么不像?”宋长老道:“契丹人穷凶极恶,残暴
狠毒。乔帮主却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适才我们反他,他却甘愿为我们受刀流血,
赦了我们背叛的大罪。契丹人那会如此?”

徐长老道:“他自幼受少林高僧与汪帮主养育教诲,已改了契丹人的凶残习性。”

宋长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坏人,再做我们帮主,有什么不妥”我
瞧本帮之中,再也没哪一个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别人要当帮主,只怕我姓宋的不
服。”

群丐中与宋长老存一般心思的,实是大有人在。乔峰恩德素在众心,单凭几个
人的口述和字据,便免去他帮主之位,许多向来忠于他的帮众便大为不服。宋长老
领头说出了心中之意,群丐中登时便有数十人呼叫起来:“有人阴谋陷害乔帮主,
咱们不能轻信人言。”“几十年前的旧事,单凭你们几个人胡说八道,谁知是真是
假?”“帮主大位,不能如此轻易更换!“我一心一意跟随乔帮主!要硬换帮主便
杀了我头,我也不服。”

奚长老大声道:“谁愿跟随乔帮主的,随我站到这边。”他左手拉着宋长老,
右手拉了吴长老,走到了东首。跟着大仁分舵、大信分舵、大义分舵的三个舵主也
走到了东首。三分舵的舵主一站过去,他们属下的群众自也纷纷跟随而往。全冠清、
陈长老、传功长老、以及大智、大勇两舵的舵主,却留在原地不动。这么一来,丐
帮人众登时分成了两派,站在东首的约占五成,留在原地的约为三成,其余帮众则
心存犹豫,不知听谁的主意才是。执法长老白世镜行事向来斩钉截铁,说一不二,
这时却好生为难,迟疑不决。

全冠清道:“众位兄弟,乔帮主才略过人,英雄了得,谁不佩服?然而咱们都
是大宋百姓,岂能听从一个契丹人的号令?乔峰的本事越大,大伙儿越是危险。”

奚长老叫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屁!我瞧你模样,倒有九分像是契丹
人。”

全冠清大声道:“大家都是尽忠报国的好汉,难道甘心为异族的奴隶走狗么?”
他这几句话倒真有效力,走向东首的群丐之中,有十余人又回向西首。东首丐众骂
的骂,拉的拉,登生纷扰,霎时间或出拳脚,或动兵刃,数十人便混打起来。众长
老大声约束,但各人心中均有所偏,吴长老和陈长老戟指对骂,眼看便要动手相斗。

乔峰喝道:“众兄弟停手,听我一言。”他语声威严,群丐纷争立止,都转头
瞧着他。

乔峰朗声道:“这丐帮帮主,我是决计不当了……”宋长老插口道:“帮主,
你切莫灰心……”乔峰摇头道:“我不是灰心。别的事或有阴谋诬陷,但我恩师汪
帮主的笔迹,别人无论如何假造不来。”他提高声音,说道:“丐帮是江湖上第一
大帮,威名赫赫,武林中谁不敬仰?若是自相残杀,岂不教旁人笑歪了嘴巴?乔某
临去时有一言奉告,倘若有谁以一拳一脚加于本帮兄弟身上,便是本帮莫大的罪人。”

群丐本来均以义气为重,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是暗自惭愧。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倘若有谁杀了本帮的兄弟呢?”说话的正是马
夫人。乔峰道:“杀人者抵命,残害兄弟,举世痛恨。”马夫人道:“那就好了。”

乔峰道:“马副帮主到底是谁所害,是谁偷了我这折扇,去陷害于乔某,终究
会查个水落石出。马夫人,以乔某的身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么事物,谅来不致空
手而回,更不会失落什么随身物事。别说府上只不过三两个女流之辈,便是皇宫内
院,相府帅帐,千军万马之中,乔某要取什么物事,也未必不能办到。”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迈,群丐素知他的本事,都觉甚是有理,谁也不以为他是
夸口。马夫人低下头去,再也不说什么。

乔峰抱拳向众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众位好兄弟,
咱们再见了。乔某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决不伤一条汉人的性命,
若违此誓,有如此刀。”说着伸出左手,凌空向单正一抓。

单正只觉手腕一震,手中单刀把捏不定,手指一松,单刀竟被乔峰夺了过去。
乔峰右手的拇指扳住中指,往刀背上弹去,当的一声响,那单刀断成两截,刀头飞
开数尺,刀柄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单正说道:“得罪!”势下刀柄,扬长去了。

众人群相愕然之际,跟着便有人大呼起来:“帮主别走!”“丐帮全仗你主持
大局!”“帮主快回来!”

忽听得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竹棒掷了下来,正是乔峰反手将打狗棒飞送而
至。

徐长老伸手去接,右手刚拿到竹棒,突觉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
如中雷电轰击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掷而至的余劲不衰,直挺挺的插在
地下泥中。

群丐齐声惊呼,瞧着这根“见棒如见帮主”的本帮重器,心中都是思虑千万。

朝阳初升,一缕缕金光从杏子树枝叶间透进来,照着“打狗棒”,发出碧油的
光泽。

段誉叫道:“大哥,大哥,我随你去!”发足待要追赶乔峰,但只奔出三步,
总觉舍不得就此离开王语嫣,回头向她望了一眼。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脱身
了,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万丈柔丝,拉着他转身走到王语嫣身前,说道:“王姑娘,
你们要到那里去?”

王语嫣道:“表哥给人家冤枉,说不定他自己还不知道呢,我得去告知他才是。”

段誉心中一酸,满不是味儿,道:“嗯,你们三位年轻姑娘,路上行走不便,
我护送你们去吧。”又加一上句,自行解嘲:“多闻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实在也想
见他见一见。”

只听得徐长老朗声道:“如何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咱们自当从长计议。只是
本帮不可一日无主,乔……乔峰去后,这帮主一职由那一位来继任,是急不容缓的
大事。乘着大伙都在此间,须得即行议定才是。”

宋长老道:“依我之见,大家去寻乔帮主回来,请他回心转意,不可辞任……”
他话未说完,西首有人叫道:“乔峰是契丹胡虏,如何可做咱们首领?今日大伙儿
还顾念旧情,下次见到,便是仇敌,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吴长老冷笑道:“你
和乔帮主拚个你死我活,配么?”那人怒道:“我一人自然打他不过,十个怎样?
十个不成,一百人怎样?丐帮义士忠心报国,难道见敌畏缩么?”他这几句话慷慨
激昂,西首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采来。

采声未毕,忽听得西北角上一个人阴恻恻的道:“丐帮丐人约在惠山见面,毁
约不至,原来都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嘿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声音尖锐刺耳,
咬字不准,又似大舌头,又似鼻子塞,听来极不舒服。

大义分舵蒋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声“啊哟”,说道:“徐长老,咱们误了
约会,对头寻上门来啦!”

段誉也即记起,日间与乔峰在酒楼初会之时,听到有人向他禀报,说约定明日
一早,与西夏“一品堂”的人物在惠山相会,当时乔峰似觉太过匆促,但还是答应
了约会。眼见此刻卯时已过,丐帮中人极大多数未知有此约会,便是知道的,也是
潜心于本帮帮内大事,都把这约会抛到了脑后,这时听到对方讥嘲之言,这才猛地
醒觉。

徐长老连问:“是什么约会?对头是谁?”他久不与闻江湖与本帮事务,一切
全不知情。执法长老低声问蒋舵主道:“是乔帮主答应了这约会么?”蒋舵主道:
“是,不过属下已奉乔帮主之命,派人前赴惠山,要对方将约会押后七日。”

那说话阴声阴气之人耳朵也真尖,蒋舵主轻声所说的这两句话,他竟也听见了,
说道:“既已定下了约会,那有什么押后七日、押后八日的?押后半个时辰也不成。”

白世镜怒道:“我大宋丐帮是堂堂帮会,岂会惧你西夏胡虏?只是本帮自有要
事,没功夫来跟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周旋。更改约会,事属寻常,有什么可罗唆的?”

突然间呼的一声,杏树后飞出一个人来,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这
人脸上血肉模糊,喉头已被割断,早已气绝多时,群丐认得是本帮大义分舵的谢副
舵主。

蒋舵主又惊又怒,说道:“谢兄弟便是我派去改期的。”

执法长老道:“徐长老,帮主不在此间,请你暂行帮主之职。”他不愿泄露帮
中无主的真相,以免示弱于敌。徐长老会意,心想此刻自己若不出头,无人主持大
局,便朗声说道:“常言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敝帮派人前来更改会期,何以伤
他性命?”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这人神态居傲,言语无礼,见了我家将军不肯跪拜,怎
能容他活命?”群丐一听,登时群汹涌,许多人便纷纷喝骂。

徐长老直到此时,尚不知对头是何等样人,听白世镜说是“西夏胡虏”,而那
人又说什么“我家将军”,真教他难以摸得着头脑,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着,
为何不敢现身?胡言乱语的,瞎吹什么大气?”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到底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杏子林中?”

猛听得远处号角呜呜吹起,跟着隐隐听得大群马蹄声自数里外传来。

徐长老凑嘴到白世镜耳边,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白世镜
也低声道:“西夏国有个讲武馆,叫做什么‘一品堂’,是该国国王所立,堂中招
聘武功高强之士,优礼供养,要他们传授西夏国军官的武艺。”

徐长老点了点头,道:“西夏国整军经武,还不是来找我大宋江山的主意?”
白世镜低声道:“正是如此。凡是进得‘一品堂’之人,都号称武功天下一品。统
率一品堂的是位王爷,官封征东大将军,叫做什么赫连铁树。据本帮派在西夏的易
大彪兄弟报知,最近那赫连铁树带领馆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见我大宋太后和皇上。
其实朝聘是假,真意是窥探虚实。他们知晓本帮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举
将本帮摧毁,先树声威。然后再引兵犯界,长驱直进。”徐长老暗暗心惊,低声道:
“这条计策果然毒辣得紧。”

白世镜道:“这赫连铁树离了汴梁,便到洛阳我帮总舵。恰好其时乔帮主率同
我等,到江南来为马堂帮主报仇,西夏人扑了个空。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竟赶
到了江南来,终于和乔帮主定下了约会。”

徐长老心下沉吟,低声道:“他们打的是如意算盘,先是一举毁我丐帮,说不
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后再将中原各大门派帮会打个七零八落。”白世镜道:“话
是这么说,可是这些西夏武士便当真如此了得?有什么把握,能这般有恃无恐?乔
帮主多少知道一些虚实,只可惜他在这紧急关头……”说到这里,自觉不妥,登时
住口。

这时马蹄声已近,陡然间号角急响三下,八骑马分成两行,冲进林来。八匹马
上的乘者都手执长矛,矛头上缚着一面小旗。矛头闪闪发光,依稀可看到左首四面
小旗上都绣着“西夏”两个白字,右首西面绣着“赫连”两个白字,旗上另有西夏
文字。跟着又是八骑马分成两行,奔驰入林。马上乘者四人吹号,四人击鼓。

群丐都暗皱眉头:“这阵仗全然是行军交兵,却那里是江湖上英雄好汉的相会?”

在号手鼓手之后,进来八名西夏武士。徐长老见这八人神情,显是均有上乘武
功,心想:“看来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马
缓缓走进了杏林。马上乘客身穿大红锦袍,三十四五岁年纪,鹰钩鼻、八字须。他
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形极高、鼻子极大的汉子,一进林便喝道:“西夏国征东大将军
驾到,丐帮帮主上前拜见。”声音阴阳怪气,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人。

徐长老道:“本帮帮主不在此间,由老朽代理帮务。丐帮兄弟是江湖草莽,西
夏将军如以客礼相见,咱们高攀不上,请将军去拜会我大宋王公官长,不用来见我
们要饭的叫化子。若以武林同道身份相见,将军远来是客,请下马叙宾主之礼。”
这几句话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对方,亦顾到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姜是老的
辣,徐长老很是了得。”

那大鼻子道:“贵帮帮主既不在此间,我家将军是不能跟你叙礼的了。”一斜
眼看到打斜棒插在地下,识得是丐帮的要紧物事,说道:“嗯,这根竹棒儿晶莹碧
绿,拿去做个扫帚柄儿,倒也不错。”手臂一探,马鞭挥出,便向那打狍棒卷去。
 
群丐齐声大呼:“滚你的!”“你奶奶的!”“狗鞑子!”眼见他马鞭鞭梢正
要卷到打狗棒上,突然间人影一幌,一人斜刺里飞跃而至,挡在打狗棒之前,伸出
手臂,让马鞭卷在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汉子无法再坐稳马鞍,纵身一跃,站
在地下。两人同时使劲,拍的一声,马鞭从中断为两截。那人反手抄起打狗棒,一
言不发的退了开去。

众瞧这人旱,见他弓腰曲背,正是帮中的传功长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喜说
话,却在帮中重器遭逢危难之时,挺身维护,刚才这一招,大鼻汉子被拉下马背,
马鞭又被拉断,可说是输了。

这大鼻汉子虽受小挫,丝毫不动声色,说道:“要饭的叫化子果然气派甚小,
连一根竹棒儿也舍不得给人。”

徐长老道:“西夏国的英雄好汉和敝帮定下约会,为了何事?”

那汉子道:“我家将军听说中原丐帮有两门绝技,一是打猫棒法,一是降蛇十
八掌,相要见识见识。”

群丐一听,无不劫然大怒,此人故意把打狍棒法说成打猫棒法,将降龙十八掌
说成降蛇十八掌,显是极意侮辱,眼见今日之会,一场判生死、争存亡的恶斗已在
所难免。

群丐喝骂声中,徐长老、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人心下却暗暗着急:“这打狗
棒法和降龙十八掌,自来只本帮帮主会使,对头既知这两项绝技的名头,仍是有恃
无恐的前来挑战,只怕不易应付。”徐长老道:“你们要见识敝帮的打猫棒法和降
蛇十八掌,那一点不难。只要有煨灶猫和癞皮蛇出现,叫化子自有对付之法。阁下
是学做猫呢,还是学做蛇?”吴长老哈哈笑道:“对方是龙,我们才降龙,对方是
蛇,叫化子捉蛇再拿手不过了。”

大鼻汉子斗嘴又输一场,正在寻思说什么话。他身后一人粗声粗气的道:“打
猫也好,降蛇也好,来来来,谁来跟我先打上一架?”说着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双
手叉腰的一站。

群丐见这人相貌丑陋,神态凶恶,忽听段誉大声道:“喂,徒儿,你也来了,
见了师父怎么不磕头?”原来那丑陋汉子正是南海鳄神岳老三。

他一见段誉,大吃一惊,神色登时尴尬之极,说道:“你……你……”段誉道:
“乖徒儿,丐帮帮主是我结义的兄长,这些人是你的师伯师叔,你不得无礼。快快
回家去吧!”南海鳄神大吼一声,只震得四边杏树的树叶瑟瑟乱响,骂道:“王八
蛋,狗杂种!”

段誉道:“你骂谁是王八蛋、狗杂种?”南海鳄神凶悍绝从经,但对自己说过
的话,无论如何不肯食言,他曾拜段誉为师,倒不抵赖,便道:“我喜欢骂人,你
管得着么?我又不是骂你。”段誉道:“嗯,你见了师父,怎地不磕头请安?那还
成规矩么?”南海鳄神忍气上前,跪下去磕了个头,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好!”
他越想越气,猛地跃起,发足便奔,口中连声怒啸。

众人听得那啸声便如潮水急退,一阵阵的渐涌渐远,然而波涛澎湃,声势猛恶,
单是听这啸声,便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丐帮中大概只有徐长老、传功长老等二三
人才抵敌得住。段誉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是他师父,可奇怪之极了。王语嫣、阿
朱、阿碧三人知道段誉全无武功,更是诧异万分。

西夏国众武士中突有一人纵跃而出,身形长如竹竿,窜纵之势却迅捷异常,双
手各执一把奇形兵刃,柄长三尺,尖端是一支五指钢抓。段誉识得此人是“天下四
恶”中位居第四的“穷凶极恶”动中鹤,心想:“难道这四个恶人都投靠了西夏?”
凝目往西夏国人丛中瞧去,果见“无恶不作”叶二娘怀抱一个小儿笑吟吟的站着,
只是没见到那首恶“恶贯满盈”段延庆。段誉寻思:“只要延庆太子不在此处,那
二恶和四恶,丐帮想能对付得了。”

原来“天下四恶”在大理国铩羽北去,遇到西夏国一品堂中出来招聘武学高手
的使者,四恶不甘寂寞,就都投效。这四人武功何等高强,稍献身手,立受礼聘。
此次东来汴梁,赫连铁树带同四人,颇为倚重。段延庆自高身份,虽然依附一品堂,
却独往独来,不受羁束号令,不与众人同行。

云中鹤叫道:“我家将军瞧瞧丐帮的两大绝技。到底叫化儿们是确有真实本领,
还是胡吹大气,快出来见个真章吧!”

奚长老道:“我去跟他较量一下。”徐长老道:“好!此人轻功甚是了得,奚
兄弟小心了。”奚长老道:“是!”倒拖钢杖,走到云中鹤身前丈余处站定,说道:
“本帮绝技,因人而施,对付阁下这等无名小卒,那用得着打狗棒法?看招!”钢
杖一起,呼呼风响,向云中鹤左肩斜击下来。奚长老矮胖身材,但手中钢杖却长达
丈余,一经舞动,虽是对付云中鹤这等极高之人,仍能凌空下击。云中鹤侧身闪避,
砰的一声,泥土四溅,钢杖击在地下,杖头陷入尺许。云中鹤自知真力远不如他,
当下东一飘,西一幌,展开轻功,与他游斗。奚长老的钢杖舞成一团白影,却始终
沾不上云中鹤的衣衫。

段誉正瞧得出神,忽听得耳畔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段公子,咱们帮谁的好?”
段誉侧过头来,见说话的正是王语嫣,不禁心神荡漾,忙道:“什么……什么帮谁
的好?”王语嫣道:“这瘦长个儿是你徒儿的朋友,这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属。
他二人越斗越狠,咱们该当帮谁?”段誉道:“我徒儿是个恶人,这瘦长条子人品
更坏,不用帮他。”

王语嫣沉吟道:“嗯!不过丐帮众人将你把兄赶走,不让他做帮主,以冤枉我
表哥,我讨厌他们。”在她少女心怀之中,谁对她表哥不好,谁就是天下最恶之人,
接着道:“这矮胖老头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石’,
‘大鹏展翅’两招使得不好。只要攻他右侧下盘,他便抵挡不了。只不过这瘦长子
看不出来,以为矮子的下盘必固,其实是然而不然。”

她话声甚轻,场中精于内功的众高手却都已听到了。这些人大半识得奚长老武
功家数,然于他招数中的缺陷所在,却未必能看得出来,便一经王语嫣指明,登时
便觉不错,奚长老使到“秦王鞭石”与“大鹏展翅”这两招时,确是威猛有余,沉
稳不足,下盘颇有弱点。

云中鹤向王语嫣斜睨一眼,赞道:“小妞儿生得好美,更难得是这般有眼光,
跟我去做个老婆,也还使得。”他说话之际,手中钢抓向奚长老下盘疾攻三招。第
三招上奚长老挡架不及,嗤的一声响,大腿上被他钢抓划了长长一道口子,登时鲜
血淋漓。

王语嫣听云口鹤称赞自己相貌美丽,颇是高兴,于他的轻薄言语倒也不以为忤,
也不怕丑,你有什么好?我才不嫁你呢。”云中鹤大为得意,说道:“为什么不嫁?
你另外有了小白脸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杀了你的意中人,瞧你嫁不嫁我?”这句话
大犯王语嫣之忌,她俏脸一扳,不再理他。

云中鹤还想说几句话讨便谊,丐帮中吴长老纵跃而出,举起鬼头刀,左砍四刀,
右砍四刀,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来势极其凶猛。云中鹤不识他刀法
的路子,东闪西躲,缩头跳脚,一时十分狼狈。

王语嫣笑道:“吴长老这路四象六合刀法,其中含有八卦生克变化,那瘦长个
儿就不识得了。不知他会不会使‘鹤蛇八打’,倘若会使,四象六合刀法可以应手
而破。”丐帮众人听她又出声帮助云中鹤,脸上都现怒色,只见云中鹤招式一变,
长腿远跨,钢抓横掠,宛然便如一只仙鹤。王语嫣嘴凑到段誉耳边,低声道:“这
瘦长个儿上了我的当啦,说不定他左手都会被削了下来。”段誉奇道:“是么?”

只见吴长老刀法凝重,斜砍横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越来越慢,突然间快砍
三刀,白光闪动。云中鹤“啊”的一声叫,左手手背已被刀锋带中,左手钢抓拿捏
不定,当的一声掉在地下,总算他身法快捷,向后急退,躲开了吴长老跟着进击的
三刀。

吴长老走到王语嫣身前,竖刀一立,说道:“多谢姑娘!”王语嫣笑道:“吴
长老好精妙的‘奇门三才刀’!”吴长老一惊,心道:“你居然识得我这路刀法。”
原来王语嫣故意将吴长老的刀法说成是“四象六合刀”,又从云中鹤的招数之中,
料得他一定会使“鹤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觉的处处受制,果然连左手也险被削
掉。

站在赫连铁树身边、说话阴阳怪气的大鼻汉子名叫努儿海,见王语嫣只几句话,
便相助云中鹤打伤奚长老,又是几句话,使吴长老伤了云中鹤,向赫连树道:“将
军,这汉人小姑娘甚是古怪,咱们擒回一品堂,令她尽吐所知,大概极有用处。”
赫连铁树道:“甚好,你去擒了她来。”努儿海搔了搔头皮,心想:“将军这个脾
气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献什么计策,他总是说:‘甚好,你去办理’。献计容易办
事难,看来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测,我莫要在人之前出丑露乖。今日反正是要将
这群叫化子一鼓聚歼,不如先下手为强。”左手作个手势,四名下属便即转身走开。

努儿海走上几步,说道:“徐长老,我们将军是要看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
你们有宝献宝,倘若真是不会,我们可没功夫奉陪,这便要告辞了。”徐长老冷笑
道:“贵国一品堂的高手,胡吹什么武功一品,原来只是些平平无奇之辈,要想见
识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只怕还有些不配。”努儿海道:“要怎地才配见识?”

徐长老道:“须得先将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败了,丐帮的头儿才会出
来……”刚说到这里,突然间大声咳嗽,跟着双眼剧痛,睁不开来,泪水不绝涌出。
他大吃一惊,一跃而起,闭住呼吸,连踢三脚。努儿海没料到这人须皓如雪,说打
便打,身手这般快捷,急忙闪避,但只避得了胸口的要害,肩头却已神踢中,幌得
两下,借势后跃。徐长老第二次跃起时,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重重摔将下来。

丐帮人众纷纷呼叫:“不好,鞑子搅鬼!”“眼睛里什么东西?”“我睁不开
眼了。”各人眼睛刺痛,泪水长流。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同样的睁不开眼来。

原来西夏人在这顷刻之间,已在杏子林中撒布了“悲酥清风”,那是一种无色
无臭的毒气,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欢喜谷中的毒物制炼成水,平时盛在瓶中,使用之
时,自己人鼻中早就塞了解药,拔开瓶塞,毒水化汽冒出,便如微风拂体,任你何
等机灵之人也都无法察觉,待得眼目刺痛,毒气已冲入头脑。中毒后泪下如雨,称
之为“悲”,全身不能动弹,称之为“酥”,毒气无色无臭,称之为“清风”。

但听得“咕咚”、“啊哟”之声不绝,群丐纷纷倒地。

段誉服食过莽牯朱蛤,万毒不侵,这“悲酥清风”吸入鼻中,他却既不“悲”,
亦不“酥”,但见群丐、王语嫣和朱碧双姝都神情狼狈,一时不明其理,心中自有
惊恐。

努儿海大声吆喝,指挥众武士捆缚群丐,自己便欺到王语嫣身旁,伸手去拿她
手腕。

段誉喝道:“你干什么?”情急之下,右手食指疾伸,一股真气从指尖激射而
出,嗤嗤有声,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努儿海不识厉害,毫不理会,仍是
去抓王语嫣手腕,突然间嗒的一声响,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断折为二,软垂垂挂
着,努儿海惨叫停步。

段誉俯身抱住王语嫣纤腰,展长“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横跨两步,冲出了
人堆。

叶二娘右手一挥,一枚毒针向他背心射去。这枚毒针准头既正,去势又劲,段
誉本来无论如何难以避开,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针射到,他身子早
在右方三尺之外。西夏武士中三名好手跌下马背,大呼追到,段誉欺到一人马旁,
先将王语嫣横着放上马鞍,随即飞身上马,纵马落荒而逃。

西夏武士早已占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忽见段誉一骑马急窜出来,当即放箭,杏
林中树林遮掩,十余枝狼牙羽箭都钉在杏子树上。

段誉大叫:“乖马啊乖马,跑得越快越好!回头给你吃鸡吃肉,吃鱼吃羊。”
至于马儿不吃荤腥,他那里还会想起。
 
第十七章 今日意


两人共骑,奔跑一阵,放眼尽是桑树,不多时便已将西夏众武士抛得影踪不见。

段誉问道:“王姑娘,你怎么啦?”王语嫣道:“我中了毒,身上一点力气也
没了。”段誉听道:“中毒”,吓了一跳,忙问;“要不要紧?怎生找解药才好?”
王语嫣道:“我不知道啊。你催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说。”段誉道:“什么
所在才平安?”王语嫣道:“我也不知道啊。”段誉心道:“我曾答允保护她平安
周全,怎地反而要她指点,那成什么话?”无法可施之下,只得任由坐骑乱走。

奔驰了一顿饭时分,听不到追兵声音,心下渐宽,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段
誉过不了一会,便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王语嫣总是答道:“没事”。段
誉有美同行,自是说不出喜欢,可是又怕她所中的毒性子猛烈,不由得一会儿微笑,
一会儿发愁。

雨越下越大,段誉脱下长袍,罩在王语嫣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过不多时,
两人身上里里外外的都湿透了。段誉又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王语嫣叹道:
“又冷又湿,找个什么地方避一避雨啊。”

王语嫣不论说什么话,在段誉听来,都如玉旨纶音一般,她说要找一个地方避
一避雨,段誉明知未脱险境,却也连声称是,心下又起呆念:“王姑娘心中念念不
忘的,只是她表哥慕容复。我今日与她同遭凶险,尽心竭力的回护于她,若是为她
死了,想她日后一生之中,总会偶尔念及我段誉三分。将来她和慕容复成婚之后,
生下儿女,瓜棚豆架之下与子孙们说起往事,或许会提到今日之事。那时她白发满
头,说到‘段公子’这三个字时,珠泪点点而下……”想得出神,不禁眼眶也自红
了。

王语嫣见他脸有愁苦之意,却不觅地避雨,问道:“怎么啦?没地方避雨么?”
段誉道:“那时候你跟你女儿说道……”王语嫣道:“什么我女儿?”

段誉吃了一惊,这才醒悟,笑道:“对不起,我在胡思乱想。”游目四顾,见
东北方有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动木轮,正在碾米,便道:“那边可以避雨。”
纵马来到碾坊。这时大雨刷刷声音,四下里水气蒙蒙。

他跃下马来,见王语嫣脸色苍白,不由得万分怜惜,又问:“你肚痛么?发烧
么?头痛么?”王语嫣摇摇头,微笑道:“没什么。”段誉道:“唉,不知西夏人
放的是什么毒,我拿得到解药就好了。”王语嫣道:“你瞧这大雨!你先扶我下马,
到了里面再说不迟”。段誉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可有多糊涂。”王语嫣一笑,
心道:“你本来就糊涂嘛。”

段誉瞧着她的笑容,不由得神为之夺,险些儿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门,待得将门
推开,转身回来要扶王语嫣下马,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她的娇脸,没料道碾坊门前
有一道沟,左足跨前一步,正好踏在沟中。王语嫣忙叫:“小心!”却已不及,段
誉“啊”的一声,人已摔了出去,扑在泥泞之中,挣扎着爬了起来,脸上、手上、
身上全是烂泥,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你……你没事么?”

王语嫣道:“唉,你自己没事么?可摔痛了没有?”段誉听到她关怀自己,欢
喜得灵魂儿飞上了半天,忙道:“没有,没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紧。”伸手去
要扶王语嫣下马,蓦地见到自己手掌全是污泥,急忙缩回,道:“不成!我去洗干
净了再来扶你。”王语嫣叹道:“你这人当真婆婆妈妈得紧。我全身都湿了,再多
些污泥有什么干系?”段誉歉然笑道:“我做事乱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还是
在溪水中洗去了手上污泥,这才扶王语嫣下马,走进碾坊。



两人跨进门去,只见舂米的石杵提上落下,不断打着石臼中的米谷,却不见有
人。段誉叫道:“这儿有人么?”

忽听得屋角稻草堆中两人齐叫:“啊哟!”站起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都是十
八!九岁的农家青年。两人衣衫不整,头发上沾满了稻草,脸上红红的,神色十分
尴尬忸怩。原来两人是一对爱侣,那农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来跟她亲热,
大雨中料得无人到来,当真是肆无忌惮,连段誉和王语嫣在外边说了半天话也没听
见。

段誉抱拳道:“吵拢,吵拢!我们只是来躲躲雨。两位有什么贵干,尽管请便,
不用理睬我们。”

王语嫣心道:“这书喳子又来胡说八道了。他二人当着咱们,怎样亲热?”这
两句话却不敢说出口来。她乍然见到那一男一女的神态,早就飞走了脸,不敢多看。

段誉却全心全意都贯注在王语嫣身上,于这对农家青年全没在意。他扶着王语
嫣坐在凳上,说道:“你身上都湿了,那怎么办?”

王语嫣脸上又加了一层晕红,心念一动,从鬓边拔下了一枝镶着两颗大珠的金
钗,向那农女道:“姊姊,我这只钗子给了你,劳你驾借一套衣衫给我换换。

那农女虽不知这两颗珍珠贵重,但黄金却是识得的,心中不信,道:“我去拿
衣裳给你换,这…这金钗儿我勿要。”说着便从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王语嫣道:姊姊,请你过来。那农女已走了四五级梯级,重行回下,走到她身
前。王语嫣将金钗塞在她手中,说道:“这金钗真的送了给你。你带我去换换衣服,
好不好?”

那农女见王语嫣美貌可爱,本就极愿相助,再得一枚金钗,自是大喜,推辞几
次不得,便收下了,当即扶着她到上面的阁楼中去更换衣衫。阁楼上堆满了稻谷和
米筛、竹箕之类的农具。那农女手头原有几套旧衣衫正在缝补,那小伙子一来,早
就抛在一旁,不再理会,这时正好合王语嫣之用。

那农家青年畏畏缩缩的偷看段誉,兀自手足无措。段誉笑问:“大哥,你贵姓?”
那青年道:“我……我贵姓金。”段誉道:“原是金大哥。”那青年道:“勿是格。
我叫金阿二,金阿大是我阿哥。”段誉道:“嗯,是金二哥”。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马蹄声音,十余骑向着碾坊急奔而来,段誉吃了一惊,跳
起身来,叫道:“王姑娘,敌人追来啦!”

王语嫣在那农女相助之下,刚除下上身衣衫,绞干了湿衣,正在抹试,马蹄声
她也听到了,心下惶急,没做理会处。

这几乘马来得好快,片刻间到了门外,有人叫道:“这匹马是咱们的,那小子
和妞儿躲在这里。”王语嫣和段誉一在阁楼,一在楼下,同时暗暗叫苦,均想:
“先前将马牵进碾坊来便好了。”但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板门,三四名西夏
武士闯了进来。

段誉一心保护王语嫣,飞步上楼。王语嫣不及穿衣,只得将一件湿衣挡在胸前。
她中毒后手足酸软,左手拿着湿衣只提到胸口,便又垂了下来。段誉急忙转身,惊
道:“对不起,冒犯了姑娘,失礼,失礼。”王语嫣急道:“怎么办啊?”

只听得一名武士问金阿二道:“那小妞儿在上面么?”金阿二道:“你问人家
姑娘作啥事体?”那武士砰的一拳,打得他跌出丈余。金阿二性子甚是倔强,破口
大骂。

那农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寻相骂。”她关心爱侣,下楼相
劝。不料那武士单刀一挥,已将金阿二的脑袋劈成了两半。那农女一吓之下,从木
梯上骨碌碌的滚了下来。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狞笑道:“我小妞儿自己送上门来。”
嗤的一声,已撕破了她的衣衫。那农女伸手在他脸上狠狠一抓,登时抓在五条血痕。
那武士大怒,使劲一拳,打在她的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齐断,立时毙命。

段誉听得楼下惨呼之声,探头一看,见这对农家青年霎时间死于非命,心下难
过,暗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们双双惨亡。”见那武士抢步上梯,忙将木梯向
外一推。木梯虚架在楼板之上,便向外倒去。那武士抢先跃在地下,接住了木梯,
又架到楼板上来。段誉又欲去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扬,一枝袖箭向他射来。段誉
不曾躲避,扑的一声,袖箭钉入了他左肩。第一名武士乘着他伸手按肩,已架好木
梯,一步三级的窜了上来。

王语嫣坐在段誉身后谷堆上,见到这武士出掌击死农女,以及在木梯纵下窜上
的身法,说道:“你用左手食指,点他小腹‘下脘穴’。”

段誉在大理学那交冥神功和六脉神剑之时,于人身的各个穴道是记得清清楚楚
的,刚听得王语嫣呼叫,那武士左足已踏上了楼头,其时那有余裕多想,一伸食指,
便往他小腹“下脘穴”点去。那武士这一窜之际,小腹间门户洞开,大叫一声,向
后直掼出去,从半空摔了下来,便即毙命。

段誉叫道:“奇怪,奇怪!”只见一名满腮虬髯的西夏武士舞动大刀护住上身,
又登木梯抢了上来,段誉急问:“点他那里?点他那里?”王语嫣惊道:“啊哟,
不好!”段誉道:“怎么不好?”王语嫣道:“他刀势劲急,你若点他胸口‘膻中
穴’,手指没碰到穴道,手臂已先给他砍下来了。”

她刚说得这几句话,那虬髯武士已抢上了楼头。段誉一心只在保护王语嫣,不
及想自己的手臂会不会被砍,右手一伸,运出内劲,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点去。
那武士举刀向他手臂砍来,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一个小
孔中鲜血激射而出,射得有两尺来高。王语嫣和段誉都又惊又喜,谁也没料到这一
指之力竟如此厉害。

段誉于倾刻间连毙两人,其余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楼来,聚在楼下商议。

王语嫣道:“段公子,你将肩头的袖箭拔了去。”段誉大喜,心想:“她居然
也关怀到我肩头的箭伤。”伸手一拔,将袖箭起了出来。这枝箭深入寸许,已碰到
肩骨,这么用力一拔,原是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并不如何在意,说道:“王
姑娘,他们又要攻上来了,你想如何对付才是?”一面说,一面转头向着王语嫣,
蓦地见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头,说道:“啊哟,对不起。”

王语嫣羞得满脸通红,偏又无力穿衣,灵机一动,便去钻在稻谷堆里,只露出
了头,笑道:“不要紧了,你转过头来吧。”

段誉慢慢侧身,全身提防,只要见到她衣衫不甚妥贴,露出肌肤,便即转头相
避,正斜过半边脸孔,一瞥眼间,只见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马背之上,探头探
脑的要跳进屋来,忙道:“这边有敌人。”

王语嫣心想:“不知这人的武功家数如何。”说道:“你有袖箭掷他。”

段誉依言扬手,将手中袖箭掷了出去。他发射暗器全然外行,袖箭掷出时没半
点准头,离那人的脑袋少说也有两尺。那武士本来不用理睬,但段誉这一掷之势手
劲极强。一枝小小袖箭飞出时呜呜声音,那武士吃了一惊,矮身相避,在马鞍上缩
成了一团。

王语嫣伸长头颈,瞧得清楚,说道:“他是西夏人摔角好手,让他扭住你,你
手掌在他天灵盖上一拍,那便赢了。”

段誉道:“这个容易。”走到窗口,只见那武士从马鞍上涌身一跃,撞破窗格,
冲了过来。段誉叫:“你来干什么?”那武士不懂汉语,瞪眼相视,左手一探,已
扭住段誉胸口。这人身手当真快捷,这一挺之后,跟着手臂上挺,将段誉举在半空。
段誉反手一掌,拍的一声,正中他脑门。那武士本想将段誉举往楼板上重重一摔,
摔他个半死,不料这一掌下来,早将他击得头骨碎裂而死。

段誉又杀了一人,不由得心中发毛,越想越害怕,大叫:“我不想再杀人了!
要我再杀人,那可下不了手啦,你们快快走吧!”用力一推,将这摔角好手的尸身
抛了下去。

追寻到碾坊来的西夏武士共有十五人,此刻尚余十二人,其中四个是一品堂的
好手,两个是汉人,两个是西夏人,那四名好手见段誉的武功一会儿似乎高强无比,
一会儿又似幼稚可笑,当真说得上“深不可测”,当下不敢轻举妄动,聚在一起,
轻音商议进攻之策。那八名西夏武士却另有计较,搬拢碾坊中的稻草,便欲纵火。

王语嫣惊道:“不好了,他们要放火!”段誉顿足道:“那怎么办?”眼见碾
坊的大水轮被溪水推动,不停的转将上来,又转将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轮之转。

只听得一个汉人叫道:“大将军有令,那小姑娘须当生擒,不可伤了她的性命,
暂缓纵火。”随又提高声音叫道:“喂,小杂种和小姑娘,快快下来投降,否则我
们可要放火了,将你们活活的烧成两只烧猪。”他连叫三遍,段誉和王语嫣只是不
睬。那人取过火折打着了火,点燃一把稻草,举在手中,说道:“你们再不降服,
我便生火了。”说着扬动火种,作势要投向稻草堆。

段誉见情势危急,说道:“我去攻他个措手不及。”跨步踏上了水轮。水轮甚
巨,径逾两丈,比碾坊的屋顶还高。段誉双手抓住轮上叶子板,随着轮子转动,慢
慢下降。

那人还在大呼小叫,喝令段誉和王语嫣归服,不料段誉已悄悄从阁楼上转了下
来,伸指便往他背心点去。他使的是六脉神剑中少阳剑剑法。原应一指得手,那知
他向人偷袭,自己先已提心吊胆,气势不壮,这真气内力便发不出来。他内力发得
出发不出纯须碰巧,这一次便发不出劲。那人只觉得背心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
下,回过头来,只见段誉正在向自己指指点点。

那人亲眼见到段誉连杀三人,见他右手乱舞乱挥,又在使什么邪术,也是颇为
忌惮,急忙向左跃开。段誉又出一指,仍是无声无息,不知所云。那人喝道:“臭
小子,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左手箕张,向他顶门抓来。段誉身子急缩,双手乱
抓,恰巧攀住水轮,便被轮子带了上去。那人一抓落空,噗的一声。木屑纷飞,在
水轮叶子板上抓了个大缺口。

王语嫣道:“你只须绕到他背后,攻他背心第七椎节之下的“至阳穴’,他便
要糟。这人是晋南虎爪门的弟子,功夫练不到至阳穴。”

段誉在半空中叫道:“那好极了!”攀着木轮,又降到了碾坊大堂。

西夏众武士不等他双足着地,便有三人同时出手抓去,段誉右手连摇,道:
“在下寡不敌众,好汉打不过人多,我只要斗他一人。”说着斜身侧进,踏着“凌
波微步”的步子,闪得几闪,已欺到那人身后,喝一声:“着!”一指点出,嗤嗤
声响,正中他“至阳穴”,那人哼也不哼,扑地即死。

段誉杀了一人,想要再从水轮升到王语嫣身旁,却已来不及了,一名西夏武士
拦住了他退路,举刀劈来。段誉叫到:“啊哟,糟糕!鞑子兵断我后路。十面埋伏,
兵困垓下,大事糟矣!”向左斜跨,那一刀便砍了个空。碾坊中十一人登时将他们
团团围住,刀剑齐施。

段誉大叫:“王姑娘,我跟你来生再见了。段誉四面楚歌,自身难保,只好先
去黄泉路上等你。”他嘴里大呼小叫,狼狈万状,脚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却是巧
妙无比。

王语嫣看得出了神,问道:“段公子,你脚下走的可是‘凌波微步’么?我只
闻其名,不知其法。”

段誉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这便从头至尾演一遍给你看,不过能
否演得到底,却要看我脑袋的造化了。”当下将从卷轴上学来的步法,从第一步起
走了起来。

那十一名西夏武士飞拳踢腿,挥刀舞剑,竟没法沾得上他的一片衣角。十一人
哇哇大叫:“喂,你拦住这边!”“你守东北角,下手不可容情。”“啊哟,不好,
小王八蛋从这里溜出去了。”

段誉前一脚,后一步,在水轮和杵臼旁乱转。王语嫣虽然聪明博学,却也瞧不
出个所以然来,叫道:“你躲避敌人要紧,不用演给我看。”段誉道:“良机莫失!
此刻不演,我一命呜呼之后,你可见不到了。”

他不顾自己生死,务求从头至尾,将这套“凌波微步”演给心上人观看。那知
痴情人有痴情之福,他若待见敌人攻来,再以巧妙步法闪避,一来他不懂武功,对
方高手出招虚虚实实,变化难测,他有心闪避,定然闪避不了;二来敌人共有十一
个之多,躲得了一个,躲不开第二个,躲得了两个,躲不开第三个。可是他自管自
的踏步,对敌人全不理会,变成十一名敌人个个向他追击。这“凌波微步”每一步
都是踏在别人决计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见他左足向东跨出,不料踏实之时,身子却
已在西北角上。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数都是递向自己人身上,其余十
分之一则是落了空。

阿甲、阿乙、阿丙见段誉站在水轮之旁,拳脚刀剑齐向他招呼,而阿丁、阿戊、
阿己的兵刃自也是攻向他所处的方位。段誉身形闪处,突然转向,乓乓乒乒、叮当
呛啷,阿甲、阿乙、阿丙、阿丁……各人兵刃交在一起,你挡架我,我挡架你。有
几名西夏武士手脚稍慢,反为自己人所伤。

王语嫣只看得数招,便已知其理,叫道:“段公子,你的脚步甚是巧妙繁复,
一时之间我瞧不清楚。最好你踏完一遍,再踏一遍。”段誉道:“行,你吩咐什么,
我无不依从。”堪堪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从头走了起来。

王语嫣寻思:“段公子性命暂可无疑,却如何方能脱此困境?我上身不穿衣衫,
真羞也羞死了。唯有设法指点段公子,让他将十一个敌人一一击毙。”当下不再去
看段誉的步法,转目端详十一人的武功家数。

忽听得喀的一声响,有人将木梯搁到了楼头,一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楼,十一人
久战段誉不下,领头的西夏人便吩咐下属,先将王语嫣擒住了再说。

王语嫣吃了一惊,叫道:“啊哟!”

段誉抬起头来,见到那西夏武士登梯上楼,忙问:“打他那里?”王语嫣道:
“抓‘志室穴’最妙!”段誉大步上前,一把抓到他后腰“志室穴”,也不知如何
处置才好,随手一掷,正好将他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一个两百米斤的石杵被水
轮带动,一直在不停舂击,一杵一杵的舂入石臼,石臼中的谷早已成极细米粉。但
无人照管,石杵仍如常下击。那西夏武士身入石臼,石杵舂将下来,砰的一声,打
得他脑浆迸裂,血溅米粉。
 
那西夏高手不住催促,又有三名西夏武士争先上梯。王语嫣叫道:“一般办理!”
段誉伸手又抓住了一人的“志室穴”,使劲一掷,又将他抛入了石臼。这一次有意
抛掷,用劲反不如上次恰到好处,石杵落下时打在那人腰间,惨呼之声动人心魄,
一时却不能便死。石杵舂一下,那人惨呼一声。

段誉一呆,另外两名西夏武士已从木梯爬了上去。段誉惊道:“使不得,快退
下来。”左手手指乱指乱点,他心中惶急,真气激荡,六脉神剑的威力发出来,嗤
嗤两剑,戳在两人的背心。那两人登时摔下。

余下七名西夏武士见段誉空手虚点,便能杀人,这等功夫实是闻所未闻。他们
不知段誉这门功夫并非从心所欲,真有使时,未必能够,情急之下误打误撞,却往
往见功。七人越想越怕,都已颇有怯意,但说就此退去,却又心有不甘。

王语嫣居高临下,对大堂中战斗瞧得清清楚楚,见敌方虽只剩下七人,然其中
三人武功颇为了得,那西夏人吆喝指挥,隐然是这一批人的首领,叫道:“段公子,
你先去杀了那穿黄衣裁皮帽之人,要设法打他后脑‘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

段誉道:“谨遵台命。”向那人冲去。

那西夏人暗暗心惊:“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正是我罩门所在,这小姑娘怎地
知道?”眼见段誉冲到,当即单刀横砍,不让他近身。段誉连冲数次,不但无法走
到他身后,险些反被他单刀所伤。总算那人听了王语嫣的呼喝后心有所忌,一意防
范自己脑后罩门,否则段誉已大大不妙。段誉叫道:“王姑娘,这人好生厉害,我
走不到他背后。”

王语嫣道:“那个穿灰袍的,罩门是在头颈的‘廉泉穴’。那个黄胡子,我瞧
不出他武功家数,你向他胸口截几指看。”段誉道:“遵命!”伸指向那人胸口点
去。他这几指手法虽对,劲力全无,但那黄胡子如何知道?急忙矮身躲了三指,待
得段誉第四指点到,他凌空一跃,从空中博击而下,掌力凌厉,将段誉全身都罩住
了。

段誉只感呼吸急促,头脑晕眩,大骇之下,闭着眼睛双手乱点,嗤嗤嗤嗤响声
不绝,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脉神剑齐发,那黄胡子身中六洞,
但掌势不消,拍的一声,一掌击在段誉肩头。其时段誉全身真气激荡,这一掌力道
虽猛,在他浑厚的内力抗拒之下,竟伤他不得半分,反将那黄胡子弹出丈许。

王语嫣却不知他未曾受伤,惊道:“段公子,你没事么?可受了伤?”

段誉睁开眼来,见那黄胡子仰天躺在地下,胸口小腹的六个小孔之中鲜血直喷,
脸上神情狰狞,一对眼睛睁得大大的,恶狠狠的瞧着自己,兀自未曾气绝。段誉吓
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叫道:“我不想杀你,是你自己……自己找上我来的。”脚下
仍是踏着凌波微,在大堂中快步疾走,双手不住的抱拳作揖,向余下的六人道:
“各位英雄好汉,在下段誉和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请你们网开一面,这就出
去吧。我……我……实在是不敢再杀人了。这……这……弄死这许多人,教我如何
过意得去?实在是大过残忍,你们快快退去吧,算是我段誉输了,求……求你们高
抬贵手。”

一转身间,忽见门边站着一个西夏武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人中等
身材,服色和其余西夏武士无异,只是脸色蜡黄,木表表情,就如死人一般。段誉
心中一寒:“这是人是鬼?莫非……莫非……给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阴魂不散,冤鬼
出在?”颤声道:“你……你是谁?想……想干什么?”

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话,也不移动身子,段誉一斜身,反手抓住了身
旁一名西夏武士后腰的“志室穴”,向那怪人掷去。那人微一侧身,砰的一身,那
西夏武士的脑袋撞在墙上,头盖碎裂而死。段誉吁了口气,道:“你是人,不是鬼。”

这时除了那新来的怪客之外,西夏武士已只剩下了五人,其中一名西夏人和一
名汉人是“一品堂”的好手。余下三名寻常武士眼看己方人手越斗越少,均萌退志,
一人走向门边,便去推门。那西夏好手喝道:“干什么?”刷刷刷三刀,向段誉砍
去。

段誉眼见青光霍霍,对方的利刀不住的在面前幌动,随时随刻都会剁到自己身
上,心中怕极,叫道:“你……你这般横蛮,我可要打你玉枕穴和天柱穴了,只怕
你抵敌不住,我劝你还是……还是乘早收兵,大家好来好散的为妙。”那人刀招越
来越紧,刀刀不离段誉的要害。若不是段誉脚下也加速移步,每一刀都能要了他性
命。

那汉人好手一直退居在后,此刻见段誉苦苦哀求,除了尽力闪避,再无还手余
地,灵机一动,抢到石臼旁,抓起两把已碾得极细的米粉,向段誉面门掷去。段誉
步法巧妙这两下自是掷他不中。那汉人两把掷出,跟着又是两把,再是两把,大堂
中米粉糠屑,四散飞舞,顷刻间如烟似雾。

段誉大叫:“糟糕,糟糕!我这可瞧不见啦!”王语嫣也知情势万分凶险,心
想段誉所以能在数名好手间安然无损,全仗了那神妙无方的凌波微步。敌人向他发
招攻击,始终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兵刃拳脚的落点和他身子间总是有厘毫之差,
现在大堂中米粉糠屑烟雾弥漫,众人任意发招,这一盲打乱杀,那便极可能打中在
他身上。要是众武士一上来便不理段誉身在何处,自顾自施展一套武功,早将他砍
成十七八块了。

段誉双目被迷粉朦住了,睁不开来,狠命一跃,纵到水轮边上,攀住水轮叶子
板,向上升高。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好手乱刀误
砍而死。跟着叮当两声,有人喝道:“是我!”另一人道:“小心,是我!”是那
西夏好手和汉人好手刀剑相交,拆了两个回合。接着“啊”的一声惨呼,最后一名
西夏武士不知被谁一脚踢中要害,向外飞出,临死时的叫喊,令段誉听着不由得毛
骨悚然,全身发抖。他颤声叫道:“喂喂,你们人数越来越少,何必再打,杀人不
过头点地,我向你们救饶,也就是了。”

那汉人从声音中辨别方位,右手一挥,一枚钢飘向他射来,这一镖去势本来甚
准,但水轮不停转动,待得钢镖射到,轮子已带着段誉下降,拍的一声,钢镖将他
袖子一角钉在水轮叶子板上。段誉吃了一惊,心想:“我不会躲避暗器,敌人一发
钢镖袖箭,我总是遭殃。怯意一盛,手便软了,五指抓不住水轮叶子板,腾的一声,
摔了下来。

那汉人好手从迷雾中隐约看到,扑上来便抓。段誉记得王语嫣说过要点他“廉
泉穴”,但一来在慌乱之中,二来虽识得穴道,平时却无习练,手忙脚乱的伸指去
点他“廉泉穴”,部位全然不准,既偏左,又偏下,竟然点中他的“气户穴”。
“气户穴”乃是笑穴,那人真气逆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剑又一剑的向段誉刺
去,口中却嘻嘻、哈哈、嘿嘿、呵呵的大笑不已。

那西夏好手问道:“容兄,你笑什么?”那汉人无法答话,只不断大笑。那西
夏人不明就里,怒到:“大敌当前,你弄什么玄虚?”那汉人道:“哈哈,我……
这个……哈哈,呵呵……”挺剑朝段誉背心刺去。段誉向左斜走。那西砟好手迷雾
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这边撞来,两人一下子便撞了个满怀。

这西夏人一撞到段誉身子,左手疾翻,已使擒拿手扭住了段誉右臂。他眼见对
方之所长全在脚法,这一扭正是取利的良机,右手抛去单刀,回过来又抓住了段誉
的左腕。段誉大叫:“苦也,苦也!”用力挣扎。但那西夏人两手便如铁箍相似,
却那里挣扎得脱?

那汉人瞧出便宜,挺剑便向段誉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人暗想:“不妙!他这
一剑刺入数寸,正好取了敌人性命。但如他不顾义气,要独居其功,说不定刺入尺
许,便连我也刺死了。”当即拖着段誉,退了一步。

那汉人笑声不绝,抢上一步,欲待伸剑再刺,突然砰的一声,水轮叶子击在他
的后脑,将他打晕了过去。那汉人虽然昏晕,呼吸未绝,仍哈哈哈笑个不停,但有
气无力,笑声十分诡异。水轮缓缓转去,第二片叶子砰的一下,又在他胸口撞了一
下,他笑声轻了几分,撞到七八下时,“哈哈、哈哈”之声,已如是梦中打鼾一般。

王语嫣见段誉被擒,无法脱身,心中焦急之极,又想大门旁尚有一名神色可怖
的西夏武士站着,只要他随手一刀一剑,段誉立即毙命。她惊惶之下,大声叫道:
“你们别伤段公子性命,大家……大家慢慢商量。”

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誉,横过右臂,奋力压向他胸口,想压断他肋骨,又或逼
得他难以呼吸,窒息而死。段誉心中害怕之极。他被扭住的是左腕和右臂,吸入内
力的背冥神功使用不上,只得左手拚命伸指乱点,每一指都点到了空处,只感胸口
压力越来越重,渐渐的喘不过气来。

正危急间,忽听得嗤嗤数声,那西夏好手“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好本事,
你终于点中了我的……我的玉枕……”双手渐渐放松,脑袋垂了下来,倚着墙壁而
死。

段誉大奇,扳过他身子一看,果见他后脑“玉枕穴”上有一小孔,鲜血泊泊流
出,这伤痕正是自己六脉神剑所创。他一时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紧急关头中功力
凝聚,一指点出,真气冲上墙壁,反弹过来,击中了那西夏好手的后脑。段誉一共
点了数十指,从墙壁上一一反弹在对方背后各处。但那西夏人功力既高,而真气的
反弹之力又已大为减弱,损伤不到他分毫,可是最后一股真气恰好反弹到他的“玉
枕穴”上。那“玉枕穴”是他的罩门所在,最是柔嫩,真气虽弱,一撞之下还是立
时送命。

段誉又惊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尸身,叫道:“王姑娘,王姑娘,敌人都打死
了!”

忽听得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未必都死了!”段誉一惊回头,见是那
个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心想:“我倒将你忘了。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志室穴’,
便能杀你。”笑道:“老兄快快去吧,我决计不能再杀你。”那人道:“你有杀我
的本领么?”语气十分傲慢。段誉实不愿再多杀伤,抱拳道:“在下不是阁下对手,
请你手下容情,饶过我吧。”

那西夏武士道:“你这几句话说得嬉皮笑脸,绝无求饶的诚意。段家一阳指和
六脉神剑名驰天下,再得这位姑娘指点要诀,果然非同小可。在下领教你的高招。”
这几话每个字都是平平出出,既无轻重高低,亦无抑扬顿挫,听来十分的不惯,想
来他是外国人,虽识汉语,遣词用句倒是不错,声调就显得十分的别扭了。

段誉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杀了这许多人,实为情势所迫,无可奈何,说到打架
动手,当真是可免则免,当即一揖到地,诚诚恳恳的道:“阁下责备甚是,在下求
饶之意不敬不诚,这里谢过。在下从未学过武功,适才伤人,尽属侥幸,便得苟全
性命,已是心满意足,如何还敢逞强争胜?”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说道:“你从未学过武功,却在举手之间,尽歼西夏一
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杀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学了武功,武林之中,还有噍类么?”

段誉自东至西的扫视一过,但见碾坊中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身上染满
了血污,不由得难过之极,掩面道:“怎……怎地我杀了这许多人?我……我实在
不想杀人,那怎么办?怎么办?”那人冷笑数声,斜目睨视,瞧他这几句话是否出
于本心。段誉垂泪道:“这些人都有父母妻儿,不久之前个个还如生龙活虎一般,
却都给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说到这里,不禁●胸大恸,泪
如雨下,呜呜咽咽的道:“他们未必真的想要杀我,只不过奉命差遣,前来拿人而
已。我跟他们素不相识,焉可遽下毒手?”他心地本来仁善,自幼念经学佛,便蝼
蚁也不敢轻害,岂知今日竟闯下这等大祸来。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猫哭老鼠,就想免罪么?”

段誉收泪道:“不错,人也杀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将这
些尸首埋葬了才是。”

王语嫣心想:“这十多具尸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费多少时候”。叫道:“段
公子,只怕再有大批敌人到来,咱们及早远离的为是。”段誉道:“是,是!”转
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还没杀我,怎地便走?”段誉摇头道:“我不能杀你。再
说,我也不是你的对手。”那人道:“咱们没打过,你怎知不是我对手?王姑娘将
凌波微步传了给你,嘿嘿,果然与众不同。”段誉本想说‘凌波微步’并非王语嫣
所授,但又想这种事何必和外人多言,只道:“是啊,并本来不会什么武功,全蒙
王姑娘出言指点,方脱大难”。那人道:“很好,我等在这里,你去请她指点杀我
的法门。”段誉道:“我不要杀你。”

那人道:“你不要杀我,我便杀你。”说着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突然之间,大
堂中白光闪动,丈余圈子之内,全是刀影。段誉还没来得及跨步,便已给刀背上肩
头重重敲了一下,“啊”的一声,脚步踉跄。他脚步一乱,那西夏武士立时乘势直
上,单刀的刃锋已架在他后颈。段誉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呆立不动。

那人道:“你快去请教你师父,瞧她有什么法子来杀我。”说着收回单刀,右
腿微弹,砰的一下,将段誉踢出一个斛头。

王语嫣叫道:“段公子,快上来。”段誉道:“是!”攀梯而上,回头一看,
只见那人收刀而坐,脸上仍是一股僵尸般的木然神情,显然浑不将他当作一回事,
决计不会乘他上梯时在背后偷袭。段誉上得阁楼,低所道:“王姑娘,我打他不过,
咱们快想法子逃走。”

王语嫣道:“他守在下面,咱们逃不了的。请你拿这件衫子过来。”段誉道:
“是!”伸手取过那农家女留下的一件旧衣。王语嫣道:“闭上眼睛,走过来。好!
停住。给我披在身上,不许睁眼。”段誉一一照做。他原是志诚君子,对王语嫣又
是天神一般崇敬,自是丝毫不敢违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体,一颗心不免怦怦而跳。

王语嫣待他给自己披好衣衫,说道:“行了。扶我起来。”段誉没听到他可以
睁眼的号令,仍紧紧闭着双眼,听她说“扶我起来”,便伸出右手,不料一下子便
碰到她的脸颊,只觉手掌中柔腻滑嫩,不禁吓了一跳,急忙缩手,连声道:“对不
起,对不起。”

王语嫣当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时,早已羞得双颊通红,这时见他闭了眼睛,
伸掌在自己脸上乱摸,更加害羞,道:“喂,我叫你扶我起来啊!”段誉道:“是!
是!”眼睛仍紧紧闭住,一双手就不知摸向那里好,生怕碰到她身子,那便罪孽深
重,不由得手足无措,十分狼狈。王语嫣也是心神激荡,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睁
眼,嗔道:“你怎么不睁眼?”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说道:“我叫你去学了武功来杀我,却不是叫你
二人打情骂倘,动手动脚。”

段誉睁开眼来,但见王语嫣玉颊如火,娇羞不胜,早是痴了,怔怔的凝视着他,
西夏武士那几句话全没听见。王语嫣道:“你扶我起来,坐在这里。”段誉忙道:
“是,是!”诚惶诚恐的扶着她身子,让她坐在一张板凳上。

王语嫣双手颤抖,勉力拉着身上衣衫,低头凝思,过了半晌,说道:“他不露
自己的武功家数,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打败他。”段誉道:“他很厉害,是不
是?”王语嫣道:“适才他跟你动手,一共使了一十七种不同派别的武功。”段誉
奇道:“什么?只这么一会儿,便使了一十七种不同的武功?”

王语嫣道:“是啊!他刚才使单刀圈住你,东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
西劈那一刀,是广西黎山洞黎老汉的柴刀十八路;回转而削的那一刀,又变作了江
南史家的‘回风拂柳刀。’此后连使一十一刀,共是一十一种派别的刀法。后来反
转刀背,在你肩头击上一记,这是宁波天童寺心观老和尚所创的‘慈悲刀’,只制
敌而不杀人。他用刀架在你颈中,那是本朝金刀杨老令公上阵擒敌的招数,是‘后
山三绝招’之一,本是长柄大砍刀的招数,他改而用于单刀。最后飞脚踢你一个斛
斗,那是西夏回人的弹腿。”她一招一招道来,当真如数家珍,尽皆说明其源流派
别,段誉听着却是一窍不通,瞠目以对,无置喙之余地。
 
王语嫣侧头想了良久,道:“你打他不过的,认了输吧。”

段誉道:“我早就认输了。”提高声音说道:“喂,我是无论如何打你不过的,
你肯不肯就此罢休?”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饶你性命,那也不难,只须依我一件事。”段誉忙问:
“什么事?”那人道:“自今而后,你一见到我面,便须爬在地下,向我磕三个响
头,高叫一声:‘大老爷饶了小的狗命!’”

段誉一听,气往上冲,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头哀求,再也休
想,你要杀,现下就杀便是。”那人道:“你当真不怕死?”段誉道:“怕死自然
是怕的,可是每次见到你便跪下磕头,那还成什么话?”那人冷笑道:“见到我便
跪下磕头,也不见得如何委屈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你见了我是否要跪
下磕头?”

王语嫣听他说“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心中一凛:“怎么他也说这等话?”

段誉道:“见了皇帝磕头,那又是另一回事。这是行礼,可不是求饶。”

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说来,我这个条款你是不答允的了?”段誉摇头道:
“对不起之至,歉难从命,万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来吧,我一
刀杀了你。”段誉向王语嫣瞧了一眼,心下难过,说道:“你既一定要杀我,那也
无法可想,不过我也有一件事相求。”那人道:“什么事?”段誉道:“这位姑娘
身中奇毒,肢体乏力,不能行走,请你行个方便,将她送回太湖曼陀山庄她的家里。”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行这个方便?西夏征东大将军颁下将令,是
谁擒到这位博学多才的姑娘,赏赐黄金千两,官封万户侯。”段誉道:“这样吧,
我写下一封书信,你将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后,便可持此书信,到大理国去取黄
金五千两,万户候也照封不误。”那人哈哈大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
是什么东西?凭你这小子一封书信,便能给我黄金五千两,官封万户侯?”

段誉心想此事原也难以令人入信,一时无法可施,双手连搓,说道:“这……
这……怎么办?我一死不足惜,若让小姐流落此处,身入匪人之手,我可是万死莫
赎了。”

王语嫣听他说得真诚,不由得也有些感动,大声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对
我无礼,我表哥来给我报仇,定要搅得你西夏国天翻地覆,鸡犬不安。”那人道:
“你表哥是谁?”王语嫣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苏
慕容’的名头,想来你也听到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对我不客气,他会
加十倍的对你不客气。”

那人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见到你跟这小白脸如此亲热,怎么还肯为你报仇?”

王语嫣满脸通红,说道:“你别瞎说,我跟这位段公子半点也没……没有什么……”
心想这种事不能多说,转过话头,问道:“喂,军爷,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说与
我知晓。”

那西夏武士道:“有甚么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

王语嫣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国姓。”

那人道:“岂但是国姓而已?精忠报国,吞辽灭宋,西除吐蕃,南并大理。”

段誉道:“阁下志向倒是不小。李将军,我跟你说,你精通各派绝艺,要练成
武功天下第一,恐怕不是难事,但要混壹天下,并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办到。”

李延宗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王语嫣道:“就说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够。”李延宗道:“何以见得?”
王语嫣道:“当今之世,单是以我所见,便有二人的武功远远在你之上。”李延宗
踏上一步,仰起了头,问道:“是哪二人?”王语嫣道:“第一位是丐帮的前任帮
主乔峰乔帮主。”李延宗哼了一声,道:“名气虽大,未必名副其实。第二个呢?”
王语嫣道:“第二位便是我表哥,江南慕容复慕容公子。”

李延宗摇了摇头,道:“也未必见得。你将乔峰之名排在慕容复之前,是为公
为私?”王语嫣问道:“什么为公为私?”李延宗道:“若是为公,因你以为乔峰
的武功确在慕容复之上;若是为私,则因慕容复与你有亲戚之谊,你让外人排名在
先。”王语嫣道:“为公为私,都是一样。我自然盼望我表哥胜过乔帮主,但眼前
可还不能。”李延宗道:“眼前虽还不能,那乔峰所精者只是一家之艺,你表哥却
博知天下武学,将来技艺日进,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

王语嫣叹了口气,说道:“那还是不成。到得将来,武功天下第一的,多半便
是这位段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倒会说笑。这书呆子不过得你指点,学会了
一门‘凌波微步’,难道靠着抱头鼠窜、龟缩逃生的本领,便能得到武功天下第一
的称号么?”

王语嫣本想说:“他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内力雄浑,根基厚实,
无人可及。”但转念一想:“这人似乎心胸狭窄,我若照实说来,只怕他非杀了段
公子不可。我且激他一激。”便道:“他若肯听我指点,习练武功,那么三年之后,
要胜过乔帮主或许仍然不能,要胜过阁下,却是易如反掌。”

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过姑娘之言。与其留下个他日的祸胎,不如今日一
刀杀了。段公子,你下来吧,我要杀你了。”

段誉忙道:“我不下来,你……你也不可上来。”

王语嫣没想到弄巧反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原来你是害怕,怕他
三年之后胜过了你。”

李延宗道:“你使激将之计,要我饶他性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样人,岂
能轻易上当?要我饶他性命不难,我早有话在先,只须每次见到我磕头求饶,我决
不杀他。”

王语嫣向段誉瞧瞧,心想磕头求饶这种事,他是决计不肯做的,为今之计,只
有死中求生,低声问道:“段公子,你手指中的剑气,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那是
什么缘故?”段誉道:“我不知道。”王语嫣道:“你最好奋力一试,用剑气刺他
右腕,先夺下他的长剑,然后紧紧抱住了他,使出‘六阳融雪功’来,消除他的功
力。”段誉奇道:“什么‘六阳融雪功’?”王语嫣道:“那日在曼陀山庄,你制
服严妈妈救我之时,不是使过这门你大理段氏的神功么?”段誉这才省悟。那日王
语嫣误以为他的“北冥神功”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化功大法”,段誉一时不及解
说,随口说道这是他大理段氏家传之学,叫做“六阳融雪功。”他信口胡诌,早已
忘了,王语嫣却于天下各门派的武功无一不牢牢记在心中,何况这等了不起的奇功?

段誉点了点头,心相除此之外,确也更无别法,但这法门实在毫无把握,总之
是凶多吉少,于是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王姑娘,在下无能,不克护送姑娘回
府,实深惭愧。他日姑娘荣归宝府,与令表兄成亲大喜,忽忘了在曼陀山庄在下手
植的那几株茶花之旁,浇上几杯酒浆,算是在下喝了你的喜酒。”

王语嫣听到他说自己将来可与表哥成亲,自是欢喜,但见他这般的出去让人宰
割,心下也是不忍,凄然道:“段公子,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决不敢忘。”

段誉心想:“与其将来眼睁睁瞧着你和慕容公子成亲,我妒忌发狂,内心煎熬,
难以活命,还不如今日为你而死,落得个心安理得。”当下回头向她微微一笑,一
步步从梯级走了下去。

王语嫣瞧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人好生奇怪,在这当口,居然还笑得出?”

段誉走到楼下,向李延宗瞪了一眼,说道:“李将军,你既非杀我不可,就动
手吧!”说着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微步”。

李延宗单刀舞动,刷刷刷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种不同派别的刀法。王语
嫣也不以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别家数最多,倘若真是博学之士,便连使
七八十招,也不致将那一门那一派的刀法重复使到第二招。段誉这凌波微步一踏出,
端的变幻精奇。李延宗要以刀势将他圈住,好几次明明已将他围住,不知怎的,他
竟又如鬼魅似的跨出圈外。王语嫣见段誉这一次居然能够支持,心下多了几分指望,
只盼他奇兵突中,险中取胜。

段誉暗运功力,要将真气从右手五指中迸射出去,但每次总是及臂而止,莫名
其妙的缩了回去。总算他的“凌波微步”已走得熟极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也始
终砍不到他身上。

李延宗曾眼见他以希奇古怪的指力连毙西夏高手,此刻见他又在指指划划,装
神弄鬼,自然不知他是内力使不出来,还道这是行使邪术之前的施法,心想他诸般
法门做齐,符咒念毕,这杀人于无形的邪术便要使出来了,心中不禁发毛,寻思:
“这人除了脚法奇异之外,武功平庸之极,但邪术厉害,须当在他使出邪术之前杀
了才好。但刀子总是砍他不中,那便如何?”一转念间,已有计较,突然回手一掌,
击在水轮之上,将木叶子拍下了一大片,左手一抄,提在手中,便向段誉脚上掷去。
段誉行走如风,这片木板自掷他不中。但李延宗拳打掌劈,将碾坊中各种家生器皿、
竹箩米袋打粉了抓起,一件件都投到段誉脚边。

碾坊中本已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十余具死尸,再加上这许多破烂家生,段誉那里
还有落足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仗进退飘逸,有如风行水面,自然无碍,此刻
每一步跨去,总是有物阻脚,不是绊上一绊,便是踏上死尸的头颅身子,这“飘行
自在,有如御风”的要诀,那里还做是到”他知道只要慢得一慢,立时便送了性命,
索性不瞧地下,只是按照所练熟的脚法行走,至于一脚高、一脚低,脚底下发出什
么怪声,足趾头踢到什么怪物,那是全然不顾的了。

王语嫣也瞧出不对,叫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门,自行逃命去吧,在这地
方跟他相斗,立时有性命之忧。”

段誉叫道:“姓段的除非给人杀了,那是无法可想,只教有一口气在,自当保
护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这人武功脓包,倒是个多情种子,对王姑娘这般情深爱重。”
段誉摇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誉一介凡夫俗子,岂敢说
什么情,谈什么爱?她瞧得我起,肯随我一起出来去寻找她表哥,我便须报答她这
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来,是去寻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么她
心中压根儿便没你这号人物。你如此痴心妄想,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哈哈,
哈哈!笑死人了!”

段誉并不动怒,一本正经的道:“你说我是癞蛤蟆,王姑娘是天鹅,这比喻很
是得当。不过我这头癞蛤蟆与众不同,只求向天鹅看上几眼,心愿已足,别无他想。”

李延宗听他说“我这头癞哈蟆与众不同”,实是忍俊不禁,纵声大笑,奇在尽
管他笑声响亮,脸上肌肉仍是僵硬如恒,绝无半分笑意。段誉曾见过延庆太子这等
连说话也不动嘴唇之人,李延宗状貌虽怪,他也不觉如何诧异,说道:“说到脸上
木无表情,你和延庆太子可还差得太远,跟他做徒弟也还不配,”李延宗道:“延
庆太子是谁?”段誉道:“他是大理国高手,你的武功颇不及他。”其实他于旁人
武功高低,根本无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说几句不中听的
言语,叫你生生气,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声,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这小子还摸得出底么?”他口中
说话,手里单刀纵横翻飞,更加使得紧了。
 
王语嫣眼见段誉身形歪斜,脚步忽高忽低,情势甚是狼狈,叫道:“段公子,
你快到门外去,要缠住他,在门外也是一样。”段誉道:“你身子不会动弹,孤身
留在此处,我总不放心。这里死尸很多,你一个女孩儿家,一定害怕,我还是在这
里陪你的好。”王语嫣叹了口气心想:“你这人真呆得可以,连我怕不怕死尸都顾
到了,却不顾自己转眼之间便要丧命。”

其时段誉脚下东踢西绊,好几次敌人的刀锋从头顶身畔掠过,相去只毫发之间。
他吓得索索发抖,不住转念:“他这么一刀砍来,砍去我半边脑袋,那可不是玩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头,哀求饶命吧。”心中虽如此想,终
究说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誉道:“生死大
事,有谁不怕?一死之后,可什么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却又不能逃。”李延宗
道:“为什么?”段誉道:“多说无益。我从一数到十,你再杀我不了,可不能再
跟我纠缠不清了。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让王姑娘在
旁瞧着,可有多气闷腻烦。”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张口便数:“一、二、三、…”李延宗道:“你发
什么呆?”段誉数到:“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这等无聊
之人,委实是辱没了这个‘武字’?”呼呼呼三刀连劈。段誉脚步加快,口中也数
得更加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数到了十三,你
尚自杀我不了,居然还不认输,我看你肚子早就饿了,口也干了,去无锡城里松鹤
楼喝上几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遥快活?”眼见对方不肯罢手,便想诱之以酒
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会过多少大敌,绝无一人和他相似,这人说精不精,
说傻不傻,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实是生平罕见。跟他胡缠下去,不知伊于胡
底?只怕略一疏神,中了他邪术,反将性命送于此处。须得另出奇谋”,他知段誉
对王语嫣十分关心,突然抬头向着阁楼,喝道:“很好,很好,你们快一刀将这姑
娘杀了,下来助我。”

段誉大吃一惊,只道真有敌人上了阁楼,要加害王语嫣,急忙抬头,便这么脚
下略略一慢,李延宗一腿横扫,将他踢倒,左足踏在他胸膛,钢刀架在他颈中。段
誉伸指欲点,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劲,刀刃陷入他颈中肉里数分,喝道:“你动一动,
我立刻切下你的脑袋。”

这时段誉已看清楚阁楼上并无敌人,心中登时宽了,笑道:“原来你骗人,王
姑娘并没危险。”跟着又叹道:“可惜,可惜。”李延宗问道:“可惜什么?”段
誉道:“你武功了得,本来可算一条英雄好汉,我段誉死在你手中,也还值得。那
知你不能用武功胜我,便行奸使诈,学那卑鄙小人的行迳,段誉岂非死得冤枉?”

李延宗道:“我向来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枉,心中不服,到阎罗王面前去告状
吧!”

王语嫣叫道:“李将军,且慢。”李延宗道:“什么?”王语嫣道:“你若杀
了他,除非也将我即刻杀死,否则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给段公子报仇。”李延宗一
怔,道:“你不是说要你表哥来找我么?”王语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
上,我却有杀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见得?”王语嫣道:“你武学所
知虽博,便还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时见你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后,
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还不如
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于同一门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远
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许多武功未曾显露?”

王语嫣道:“适才你使了青海玉树派挪一招‘大漠飞沙’之后,段公子快步而
过,你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灵飞派的‘清风徐来’,早就将段
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华而不实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诈、骗得他因
关心我而分神,这才取胜?我瞧你于道家名门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顺口道:
“道家各门的刀法?”王语嫣道:“正是。我猜你以为道家只擅长剑法,殊不知道
家名门的刀法刚中带柔,另有一功。”李延宗冷笑道:“你说得当真自负。如此说
来,你对这姓段的委实是一往情深。”

王语嫣脸上一红,道:“什么一往情深?我对他压根儿便谈不上什么‘情’字。
只是他既为我而死,我自当决意为他报仇。”

李延宗问道:“你说这话决不懊悔?”王语嫣道:“自然决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抛在段誉身上,刷的一声响,还刀入
鞘,身形一幌,己到了门外。但听得一声马嘶,接着蹄声得得,竟尔骑着马越奔越
远,就此去了。

段誉站起身来,摸了摸颈中的刀痕,兀自隐隐生痛,当真如在梦中。王语嫣也
是大出意料之外,两人一在楼上,一在楼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欢,又
是诧异。

过了良久,段誉才道:“他去了。”王语嫣也道:“他去了。”段誉笑道:
“妙极,妙极!他居然不杀我。王姑娘,你武学上的造诣远胜于他,他是怕了你。”
王语嫣道:“那也未必,他杀你之后,只须又一刀将我杀了,岂非干干净净?”段
誉搔头道:“这话也对。不过……不过……嗯,他见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怎敢杀
你?”

王语嫣脸上一红,心想:“你这书呆子当我是神仙,这种心狠手辣的西夏武士,
却那会将我放在心上?”只是这句话不便出口。

段誉见她忽有娇羞之意,却也不知原由,说道:“我拚着性命不要,定要让你
周全,不料你固安然无恙,而我一条小命居然也还活了下来,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当的一声,一个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
拾起一看,见瓶上写着八个篆字:“悲酥清风,嗅之即解”。段誉沉吟道:“什么
‘悲酥清风’?嗯,多半是解药。”拔开瓶塞,一股奇臭难当的气息直冲入鼻。他
头眩欲晕,幌了一幌,急忙盖上瓶塞,叫道:“上当,上当,臭之极矣!尤甚于身
入鲍鱼之肆!”

王语嫣道:“请你拿来给我闻闻,说不定以毒攻毒,当能奏效。”段誉道:
“是!”拿着瓷瓶走到她身前,说道:“这东西奇臭难闻,你真的要试试?”王语
嫣点了点头。段誉手持瓶塞,却不拔开。

霎时之间,心中转了无数念头:“倘若这解药当真管用,解了她所中之毒,她
就不用靠我相助了。她本事胜我百倍,何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随,她
去找意中人慕容复,难道我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瞧着他们亲热缠绵?听着他们谈情
说爱?难道我段誉真有如此修为,能够心平气和,不动声色?能够脸无不悦之容,
口无不平之言?”

王语嫣见他怔怔不语,笑道:“你在想什么了?拿来给我闻啊,我不怕臭的。”
段誉忙道:“是,是!”拔开瓶塞,送到她鼻边。王语嫣用力嗅了一下,惊道:
“啊哟,当真臭得紧。”段誉道:“是吗?我原说多半不管用。”便想将瓷瓶收入
怀中,王语嫣道:“给我再闻一下试试。”段誉又将瓷瓶拿到她鼻边,自己也不知
到底盼望解药有灵还是无灵。

王语嫣皱起眉头,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宁可手足不会动弹,也不闻这臭
东西……啊!我的手,我的手会动了!”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右手竟已举了起
来,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着的衣衫,也是十分费力,十分艰难。

她欣喜之下,从段誉手中接过瓷瓶,用力吸气,既知这臭气极具灵效,那就不
再害怕,再吸得几下,肢体间软洋洋的无力之感渐渐消失,向段誉道:“请你下去,
我要换衣。”

段誉忙道:“是,是!”快步下楼,瞧着满地都是尸体,除了那一对农家青年
之外尽数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万分抱憾,只见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睁大了眼睛瞧着
他,当真是死不瞑目。他深深一揖,说道:“我若不杀老兄,老兄便杀了我。那时
候躺在这里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誉了。在下无可奈何,但心中实在歉仄之至,将
来回到大理,定当延请高僧,诵念经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转头向那对农家青年
男女的尸体瞧了一眼,回头又向西夏武士的众尸说道:“你们要杀的是我,要捉的
是王姑娘,却又何必多伤无辜?”

王语嫣换罢衣衫,拿了湿衣,走下梯来,兀自有些手酸脚软,见段誉对着一干
死尸喃喃不休,笑问:“你说些什么?”段誉道:“我只觉杀死了这许多人,心下
良深歉仄。”

王语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为什么要送解药给我?”

段誉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
他连说几个“他”字,本想接着道:“他定是对你起了爱慕之心。”但觉这样粗鲁
野蛮的一个西夏武士,居然对王语嫣也起爱慕之心,岂不唐突佳人?她美丽绝伦,
爱美之心,尽人皆然,如果人人都爱慕她,我段誉对她这般倾倒又有什么珍贵?我
段誉还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样?唉,甘心为她而死,那有什么了不起?何况
我根本就没为她而死,想到此处,又道:“我……我不知道。”

王语嫣道:“说不定又会有大批西夏武士到来,咱们须得急速离开才好。你说
到那里去呢?”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但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又觉
不好意思。

段誉对她的心事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说道:“你要到那里去呢?”问这句话
时心中大感酸楚,只待她说出“我要去找表哥”,他只有硬着头皮道:“我陪你同
去。”

王语嫣玩弄着手中的瓷瓶,脸上一阵红晕,道:“这个……这个……”隔了一
会,道:“丐帮的众位英雄好汉都中了这么‘悲酥清风’之毒,倘若我表哥在这里,
便能将解药拿去给他们嗅上几嗅。再说,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于敌手……”

段誉跳起身来,大声道:“正是!阿朱、阿碧两位姑娘有难,咱们须当即速前
去,设法相救。”

王语嫣心想:“这件事甚是危险,凭我们二人的本事,怎能从西夏武士手中救
人?但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们失陷于敌,如何可以不救?
一切只有见机行事了。”便道:“甚好,咱们去吧。”

段誉指着满地尸首,说道:“总得将他们妥为安葬才是,须当查知各人的姓名,
在每人坟上立块墓碑,日后他们家人要来找寻尸骨,迁回故土,也好有个依凭。”

王语嫣格的一笑,说道:“好吧,你留在这里给他们料理丧事。大殓、出殡、
发讣、开吊、读祭文、做换联、作法事、放焰口,好像还有什么头七、二七什么的,
等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你再一一去通知他们家属,前来迁葬。”

段誉听出了话中的讥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觉不对,陪笑道:“依姑娘之见,该
当怎样才是?”王语嫣道:“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岂不是好?”段誉道:“这个,
嗯,好像太简慢些了吧?”沉吟半响,实在也别无善策,只得去觅来火种,点燃了
碾坊中的稻草。两人来到碾坊之外,霎时间烈焰腾空,火舌乱吐。

段誉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说道:“色身无常,不可长保。各位仁兄今日命丧
我手,当是前生业报,只盼魂归极乐,永脱轮回之苦。莫怪,莫怪。”噜哩噜唆的
说了一大片话,这才站起身来。

碾坊外树上系着十来匹马,正是那批西夏武士骑来的,段誉与王语嫣各骑一匹,
沿着大路而行。隐隐听得锣声镗镗,人声喧哗,四邻农民赶着救火来了。

段誉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王语嫣道:“你这
人婆婆妈妈,那有这许多说的?我母亲虽是女流之辈,但行事爽快明决,说干便干,
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却偏有这许多顾虑规矩。”段誉心想:“你母亲动辄杀人,
将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与她比?”说道:“我第一次杀了这许多人,又放火烧人
房子,不免有些惊惊肉跳。”王语嫣点头道:“嗯!那也说得是,日后做惯了,也
就不在乎啦。”段誉一惊,连连摇手,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一之为甚,
其可再乎?杀人放火之事,再也不干了。”

王语嫣和他并骑而行,转过头来瞧着他,很感诧异,道:“江湖之上,杀人放
火之事那一日没有?段公子,你以后洗手不干,不再混迹江湖了么?”段誉道:
“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说什么也不肯学,不料事到临头,终于还是逼了上
来,唉,我不知怎样才好?”王语嫣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读书做官,将
来做学士、宰相,是不是?”段誉道:“那也不是,做官也没什么味道。”王语嫣
道:“那么你想做什么?难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样,整天便想着要做皇帝?”段誉
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王语嫣脸上一红,无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经碾坊中这一役,她和段誉死
里逃生,共历患难,只觉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但慕容复一
心一意要规复燕国旧帮的大志,究竟不能泄漏,说道:“这话我随口说了,你可千
万别对第二人说,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则他可要怪死我啦。”

段誉心中一阵难过,心想:“瞧你急成这副样子,你表哥要怪责,让他怪责去
好了。”口中却只得答应:“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闲事呢。他做皇帝也好,
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着。”

王语嫣脸上又是一红,听他语气中有不悦之意,柔声道:“段公子,你生气了
么?”

段誉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这番第
一次如此软语温存的对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欢喜,除些儿从鞍上掉
了下来,忙坐稳身子,笑道:“没有,没有。我生什么气?王姑娘,这一生一世,
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

王语嫣的一番情意尽数系在表哥身上,段誉虽不顾性命的救她,她也只感激他
的恩德,钦佩他的侠义心肠,这时听他说“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
气的”这句话说得诚挚已极,直如赌咒发誓,这才陡地醒觉:“他……他……他是
在向我表白情意么?”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慢慢低下了头去,轻轻的道:“你不生
气,那就好了。”

段誉心下高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过了一会,说道:“我什么也不想,
只盼永如眼前一般,那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所谓“永如眼前一般”,就是
和她并骑而行。

王语嫣不喜欢他再说下去,俏脸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
德,我永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属他人,盼你言语有礼,以留他日相见的地步。”

这几句话,便如一记沉重之极的闷棍,只打得段誉眼前金星飞舞,几欲晕去。

她这几句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我的心早属慕容公子,自今而后,你任何表
露爱慕的言语都不可出口,否则我不能再跟你相见。你别自以为有恩于我,便能痴
心妄想。”这几句话并不过份,段誉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亲口说来,听在
耳中,那滋味可当真难受。他偷眼形相王语嫣的脸色,但见她宝相庄严,当真和大
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样,不由得隐隐有一阵大祸临头之感,心道:“段誉啊段誉,
你既遇到了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属他人,你这一生注定是要受尽煎熬,苦不
堪言的了。”

两人默默无言的并骑而行,谁也不再开口。

王语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不过我还是假装不知的好。
这一次我如向他道歉,以后他便会老是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倘若传入了表哥
耳中,表哥定会不高兴的。”段誉心道:“我若再说一句吐露心事之言,岂非轻薄
无聊,对她不敬?从今而后,段誉宁死也不再说半句这些话了。”王语嫣心想: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
誉也这般想:“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
阿碧。”

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来到了岔路口,两人不约而同的问道:“向左,还是向
右?”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色之后,同时又问:“你不识得路?唉,我以为你是知
道的。”我两句话一出口,两人均觉十分有趣,齐声大笑,适才间的阴霾一扫而空。

可是两人于江湖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该到何处去救人才是。
最后段誉道:“他们擒获了丐帮大批大众,不论是杀了还是关将起来,总有些踪迹
可寻,咱们还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说。”王语嫣道:“回杏子林去?倘若那些
西夏武士仍在那边,咱们岂不是自投罗网?”段誉道:“我想适才落了这么一场大
雨,他们定然走了。这样吧,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张上一张,要是敌人果真还
在,咱们转身便逃就是。”

当下两人说定,由段誉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双姝面前,将那瓶臭药
给他二人闻上一阵,解毒之后,再设法相救。

两人认明了道路,纵马快奔,不多时已到了杏子林外。两人下得马来,将马匹
系在一株杏树上。段誉将瓷瓶拿在手中,蹑手蹑足的走入林中。

林中满地泥泞,草丛上都是水珠。段誉放眼四顾,空荡荡地竟无一个人影,叫
道:“王姑娘,这里没人,”王语嫣走进林来,说道:“他们果然走了,咱们到无
锡城里去探探消息吧。”段誉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她并骑同行,多走一段路,
心下大是欢喜,脸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王语嫣奇道:“是我说错了么?”段誉忙道:“没有。咱们这就到无锡城里去。”
王语嫣道:“那你为什么好笑?”段誉转开了头,不敢向她正视,微笑道:“我有
时会傻里傻气的瞎笑,你不用理会。”王语嫣想想好笑,咯的一声,也笑了出来,
这么一来,段誉更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十八章 胡汉恩仇 须倾英雄泪


两人按辔徐行,走向无锡。行出数里,忽见道旁松树上悬着一具尸体,瞧服色
是西夏武士。再行出数丈,山坡旁又躺着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伤口血渍未干,死
去未久。段誉道:“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王姑娘,你想是谁杀的?”王语嫣道:
“这人武功极高,举手杀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边是谁来了?”

只见大道上两乘马并辔而来,马上人一穿红衫,一穿绿衫,正是朱碧双姝。段
誉大喜,叫道:“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们脱险啦!好啊,妙极!妙之极矣!”

四人纵马聚在一起,都是不胜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们怎么又
回来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段誉道:“我们也正在寻你们。”说
着向语嫣瞧了一眼,觉得能与她合称‘我们’,实是深有荣焉。王语嫣问道:“你
们怎样逃脱的?闻了那个臭瓶没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你也闻
过了?也是乔帮主救你的?”王语嫣道:“不是。是段公子救了我的。你们是乔帮
主相救?”

段誉听到她亲口说“是段公子救了我的”这句话,全身轻飘飘的如入云端,跟
着脑中一阵晕眩,几乎便要从马背上摔将下来。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和丐帮众人一起,
都给那些西夏蛮子上了绑,放在马背上。行了一会,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
分头觅地避雨。几个西夏武士带着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座凉亭里,直到大雨止歇,
这才出来,便在那时,后面有人骑了马赶将上来,正是乔帮主。他见咱二人给西夏
人绑住了,很是诧异,还没出口询问,我和阿碧便叫;‘乔帮主,救我!’那些西
夏武士一听到‘乔帮主’三字,便纷纷抽出兵刃向他杀去。结果有的挂在松树上,
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王语嫣笑道:“那还是刚才的事,是不是?”

阿朱道:“是啊。我说:‘乔帮主,咱姊妹中了毒,劳你的驾,在西夏蛮子身
上找找解药。’乔帮主在一名西夏武士尸身上搜出了一支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
也不用多说。”

王语嫣问道:“乔帮主呢?”阿朱道:“他听说丐帮人都中毒遭擒,说要救他
们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问起段公子,十分关怀。”段誉叹道:“我这位把兄当
真义气深重。”阿朱道:“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
作自受,正是活该。依我说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相救,让他们多吃些苦头,瞧
他们还不赶不赶人了?”段誉道:“我这把兄香火情重,他宁可别人负他,自己却
不肯负人。”

阿碧道:“王姑娘,咱们现下去那里?”王语嫣道:“我和段公子本来商量着
要来救你们两个。现下四个人都平平安安,真是再好不过。丐帮的事跟咱们毫不相
干,依我说,咱们去少栗寺寻你家公子去吧。”朱碧双姝最关怀的也正是慕容公子,
听她这么一说,一齐拍手叫好,段誉心下酸溜溜地,悠悠的道:“你们这位公子,
我委实仰慕得紧,定要见见。左右无事,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

当下四人调过马头,转向北行。王语嫣和朱碧双姝有说有笑,将碾坊中如何遇
险、段誉如何迎敌、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只听得阿朱、阿
碧惊诧不已。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格格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段誉,用衣袖掩住了嘴,
却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誉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虽然丑态百出,终
于还是保护王语嫣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惭,又有些骄傲;见这三个少女相互间亲密
之极,把自己全然当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见到慕容公子,自己自然更无
容身之地,慕容复多半还会像包不同那样,毫不客气的将自己赶开,想来深觉索然
无味。

行出数里,穿过了一大片桑林,忽听见林畔有两个少年人的号哭之声。四人纵
马上前,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僧袍上血渍斑斑,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阿
碧柔声问道:“小师父,是谁欺侮你们么?怎地受了伤?”

那个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人,杀了我们师父,又
将咱二人赶了出来。”四人听到“番邦恶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
些西夏人”?阿朱问道:“你们的寺院住在那里?是些什么番邦恶人?”那小沙弥
道:“我们是天宁寺的,便在那边……”说着手指东北,又道:“那些番人捉了一
百多个叫化子,到寺里来躲雨,要酒要肉,又要杀鸡杀牛。师父说罪过,不让他们
在寺里杀牛,他们将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杀了,呜呜,呜呜”。阿朱问道:他
们走了没有?那小沙弥指着桑林后袅袅升起的炊烟,道:“他们正在煮牛肉,真是
罪过,菩萨保佑,把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狱。”阿朱道:“你们快走远些,若给那
些番人捉到,别让他们将你两个宰来吃了。”两个小沙弥一惊,踉踉跄跄的走了。

段誉不悦道:“他二人走投无路,阿朱姊姊何必再出言恐吓?”阿朱笑道:
“这不是恐吓啊,我说的是真话。”阿碧道:“丐帮众人既都囚在那天宁寺中,乔
帮主赶向无锡城中,可扑了个空。”

阿朱忽然异想天开,说道:“王姑娘,我想假扮乔帮主混进寺中,将那个臭瓶
丢给众叫化闻闻。他们脱险之后,必定好生感激乔帮主。”王语嫣微笑道:“乔帮
主身材高大,是个魁梧奇伟的汉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艰难,越
显得阿朱的手段。”王语嫣笑道:“你扮得像乔帮主,却冒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
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你如何能来去自如?依我说呢,扮作一个火
工道人、或是一个乡下的卖菜婆婆,那还容易混进去些。”阿朱道:“要我扮乡下
婆婆,没什么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王语嫣向段誉望望,欲言又止。段誉问道:“姑娘想说什么?”王语嫣道:
“我本来想请你扮一个人,和阿朱一块儿去天宁寺,但想想又觉不妥。”段誉道:
“要我扮什么人?”王语嫣道:“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
暗中勾结,害死了他们的马副帮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乔帮主去解了他们
的困厄,他们就不会瞎起疑心了。”段誉心中酸溜溜地,说道:“你要我扮你表哥?”
王语嫣粉脸一红,说道:“天宁寺中敌人太强,你二人这般前去,甚是危险,那还
是不去的好。”

段誉心想:“你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突然又想:
“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说不定她对我的神态便不同些,便享得片刻温柔,也是好的。”
想到此处,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那有什么危险?逃之夭夭,正是我段誉的拿
手好戏。”

王语嫣道:“我原说不妥呢,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从来没逃之夭夭的时候。”
段誉一听,一股凉气登时从顶门上直扑下来,心想:“你表哥是大英雄,大豪杰,
我原不配扮他。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岂不污辱了他的声名。”阿碧见他闷闷不
乐,便安慰道:“敌众我寡,暂且退让,匆要紧的。咱们只不过想去救人,又不是
什么比武扬名。”

阿朱一双妙目向着段誉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会,点头道:“段公子,要乔
装我家公子,实在颇为不易。好在丐帮诸人本来不识我家公子,他的声音笔貌到底
如何,只须得个大意也就是了”段誉道:“你本事大,假扮乔帮主最合适,否则乔
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人,稍有破绽,立时便露出马脚。”阿朱微笑道:“乔
帮主是位伟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纪也大不了太
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儿、读书相公,要你舍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一位慕容公
子,那实在甚难。”

段誉叹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别人岂能邯郸学步?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
像的好,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岂非有损慕容公子的清名令誉?”

王语嫣脸上一红,低声道:“段公子,我说错了话,你还在恼我么?”段誉忙
道:“没有,没有,我怎敢恼你?”

王语嫣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们却到那里改装去?”阿朱道:“须得
到个小市镇上,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

当下四个人拨过马头,转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镇,叫做马郎桥。那市
镇甚小,并无客店,阿朱想出主意,雇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后去买了衣物,在船
中改装。江南遍地都是小河,船只之多,不下于北方的牲口。

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让他右手持折扇,穿一青色长袍,左手手指上戴个
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汉玉戒指,这里却哪里买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
也就行了。”段誉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复是珍贵的玉器,我是卑贱的石头,在
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我们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阿朱在他脸上涂些面粉,加高
鼻子,又使他面颊较为丰腴,再提笔改画眉毛、眼眶,化装已毕,笑问王语嫣:
“王姑娘,你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像?”

王语嫣不答,只是痴痴的瞧着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然是心摇神驰,芳心如
醉。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如醉的目光一触,心中不禁一荡,随即想起:“她这时瞧的
可是慕容复,并不是我段誉。”又想:“那慕容复又不知是如何英俊,如何胜我百
倍,可惜我瞧不见自己。”心中一会儿欢喜,一会儿着恼。

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潮如涌,不知阿朱、阿碧早到后舱自行改装
去了。

过了良久,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粗声道:“啊,你在这儿,找得我做哥哥的
好苦。”段誉一惊,抬起头来,见说话的正是乔峰,不禁大喜,说道:“大哥,是
你,那好极了。咱们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现下你亲自到来,阿朱姊姊也不用乔装
改扮了。”

乔峰道:“丐帮众人将我逐出帮外,他们是死是活,乔某也不放在心上。好兄
弟,来来来,咱哥俩上岸去斗酒,喝他二十大碗。”段誉忙道:“大哥,丐帮群豪
都是你旧日的好兄弟,你还是去救他们一救吧。”乔峰怒道:“你书呆子知道什么?
来,跟我喝酒去!”说着一把抓住了段誉手腕。段誉无奈,只得道:“好,我先陪
你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

乔峰突然间格格娇笑,声音清脆宛转,一个魁梧的大汉发出这种小女儿的笑声,
实是骇人。段誉一怔之下,立时明白,笑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装之术当真神
乎其技,难得连说话声音也学得这么像。”

阿朱改作了乔峰的声音,说道:“好兄弟,咱们去吧,你带好了那个臭瓶子。”
向王语嫣和阿碧道:“两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说着携着段誉之手,大踏步
上岸。不知她在手上涂了什么东西,一只柔腻粉嫩的小手,伸出来时居然也是黑黝
黝地,虽不及乔峰手掌粗大,但旁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分辨。

王语嫣眼望着段誉的后影,心中只想:“如果他真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
这时候你也在想念我么?”

阿朱和段誉乘马来到离天宁寺五里之外,生怕给寺中西夏武士听到蹄声,将坐
骑系在一家农家的牛棚中,步行而前。

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吓,你乘机用臭瓶子
给丐帮众人解毒。”她说这几句话时粗声粗气,已俨然是乔峰的口吻。段誉笑着答
应。

两人大踏步走到天宁寺外,只见寺门口站着十多名西夏武士,手执长刀,貌相
凶狠。阿朱和段誉一见之下,心中打鼓,都不由得惶恐。阿朱低声道:“段公子,
待会你得拉着我,急速逃走,否则他们要是找我比武,那可难以对付了。”段誉道:
“是了。”但这两字说来声音颤抖,心下实在也是极为害怕。

两人正在细声商量、探头探脑之际,寺门口一名西夏武士已见到了,大声喝道:
“兀那两个蛮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细么?”呼喝声中,四名武士奔将过
来。

阿朱无可奈何,只得挺起胸膛,大跨步上前,粗声说道:“快报与你家将军知
道,说道丐帮乔峰、江南慕容复,前来拜会西夏赫连大将军。”

那为首的武士一听之下,大吃一惊,忙抱拳躬身,说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
光降,多有失礼,小人立即禀报。”当即快步转身入内,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

过不多时,只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寺门大开,西夏一品堂堂主赫连铁树率领努
儿海等一众高手,迎了出来。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也在其内。段誉心中
怦怦乱跳,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赫连铁树道:“久仰‘姑苏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今日得见高贤,荣幸啊荣幸。”说着向段誉抱拳行礼。他想西夏“一品堂”已与帮
帮翻脸成仇,对乔峰就不必假客气。

段誉急忙还礼,说道:“赫连大将军威名及于海隅,在下早就企盼得见西夏一
品堂的众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得鲁莽,还望海涵。”说这些文诌诌的客套言语,原
是他的拿手好戏,自是豪没破绽。

赫连铁树道:“常听武林中言道:‘北乔峰,南慕容’,说到中原英杰,首推
两位,今日同时驾临,幸如何之?请,请。”侧身相让,请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誉硬着头皮,和赫连铁树并肩而行。段誉心想:“听这西夏将军的言
语神态,似乎他对慕容公子的敬重,尚我对我乔大哥之上,难道那慕容复的武功人
品,当真比乔大哥犹胜一筹”我看,不见得啊,不见得。”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不见得啊,不见得。”段誉吃了一惊,侧头瞧
那说话之人,正是南海鳄神。他眯着一双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誉,只是摇头。段
誉心中大跳,暗道:“糟糕,糟糕!可给他认出了。”只听南海鳄神说道:“瞧你
骨头没三两重,有什么用?喂,我来问你。人家说你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段誉当即宽心:“原来他并没认出来。”只听南海鳄神又道:
“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问人我,你知道我岳老二有什么拿手本事?你用什么他妈
的功夫来对付我,才算是他妈的‘以老子之道,还施老子之身’?”说着双手叉腰,
神态倨傲。

赫连铁树本想出声制止,但转念一想,慕容复名头大极,是否名副其实,不妨
便由这疯疯颠颠的南海鳄神来考他一考,当下并不插口。

说话之间,各人已进了大殿,赫连铁树请段誉上座,段誉却以首位相让阿朱。

南海鳄神大声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说说看,我最拿手的功夫是什么。”
段誉微微一笑,心道:“旁人问我,我还真的答不上来。你来问我,那可巧了。”
当下打开折扇,轻轻摇了几下,说道:“南海鳄神岳老三,你本来最拿手的本领,
是喀喇一声,扭断了人的脖子,近年来功夫长进了,现下最得意的武功,是鳄尾鞭
和鳄嘴剪。我要对付你,自然是用鳄尾鞭和鳄嘴剪了。”

他一口说出鳄尾鞭和鳄嘴剪的名称,南海鳄神固然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
叶二娘与云中鹤也是诧异之极。这两件兵刃蝻海鳄神新近所练,从未在人前施展过,
只在大理无量山峰巅与云中鹤动手,才用过一次,当时除了木婉清外,更无外人得
见。他们却哪里料想得到,木婉清早已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与眼前这个假慕容公子
知道。

南海鳄神侧过了头,又细细打量段誉。他为人虽凶残狠恶,却有佩服英雄好汉
之心,过了一会,大拇指一挺,说道:“好本事!”段誉笑道:“见笑了。”南海
鳄神心想:“他连我新练的拿手兵刃也说得出来,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问他了。可
惜老大不在这儿,否则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大声说道:“慕容公子,
你会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倘若我师父到来,他的武功你一定不会。”段誉微笑
道:“你师父是谁?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鳄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
的受业师父,去世已久,不说也罢。我新拜的师父本事却非同小可,不说别的,单
是一套‘凌波微步’,相信世上便无第二个会得。”

段誉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确是了不起的武功。大理段公子居然肯
收阁下为徒,我却有些不信。”南海鳄神忙道:“我干么骗你?这里许多人都曾亲
耳听到,段公子亲口叫我徒儿。”段誉心下暗笑:“初时他死也不肯拜我为师,这
时却唯恐我不认他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阁下想必已学到了你师父的绝
技?恭喜!恭喜!”

南海鳄神将脑袋摇得博浪鼓相似,说道:“没有,没有!你自称于天下武功无
所不知,无所不晓,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

段誉微笑道:“凌波微波虽难,在下却也曾学得几步。岳老爷子,你倒来捉捉
我看。”说着长衫飘飘,站到大殿之中。

西夏群豪从来没听见过“凌波微步”之名,听南海鳄神说得如此神乎其技,都
企盼见识见识,当下分站大殿四角,要看段誉如何演法。

南海鳄神一声厉吼,左手一探,右手从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誉抓去。段誉斜
踏两步,后退半步,身子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的避开了,只听得噗的一声响,南
海鳄神收势不及,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圆柱之中,陷入数寸。旁观众人见他如此
功力,尽皆失色。南海鳄神一击不中,吼声更厉,身子纵起,从空搏击而下。段誉
毫不理会,自管自的踏着八卦步法,潇酒洒自如的行走。南海鳄神加快扑击,吼叫
声越来越响,浑如一头猛兽相似。

段誉一瞥间见到他狰狞的面貌,心中一窒,急忙转过了头,从袖中取出一条手
巾,绑住了自己眼睛,说道:“我就算绑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鳄神双掌飞舞,猛力往段誉身上击去,但总是差着这么一点。旁人都代段
誉栗栗危惧,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阿朱关心段誉,更是心惊肉跳,突然放粗了嗓
子,喝道:“南海鳄神,慕容公子这凌波微步,比之你师父如何?”

南海鳄神一怔,胸口一股气登时泄了,立定了脚步,说道:“好极,好极!你
能包住了眼睛走这怪步,只怕我师父也办不到,好!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我南海
鳄神服了你啦。”

段誉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上登时采声有如春雷。

赫连铁树待两人入座,端起茶盏,说道:“请用茶。两位英雄光降,不知有何
指教?”

阿朱道:“敝帮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将军,听说将军派出高手,以上乘武
功将他们擒来此间。在下斗胆,要请将军释放。”她将“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
他们擒来此间”的话,说得特别着重,讥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

赫连铁树微微一笑,说道:“话是不差。适才慕容公子大显身手,果然名下无
虚。乔帮主与慕容公子齐名,总也得露一手功夫给大伙儿瞧瞧,好让我们西夏人心
悦诚服,这才好放回贵帮的诸位英雄好汉。”

阿朱心下大急,心想:“要我冒充乔帮主的身手,这不是立刻便露出马脚么?”
正要饰词推诿,忽觉手脚酸软,想要移动一根手指也已不能,正与昨晚中了毒气之
时一般无异,不禁大惊:“糟了,没想到便在这片刻之间,这些西夏恶人又会故技
重施,那便如何是好?”

段誉百邪不侵,浑无知觉,只见阿朱软瘫在椅上,知她又已中了毒气,忙从怀
中取出那个臭瓶,拔开瓶塞,送到她鼻端。阿朱深深闻了几下,以中毒未深,四肢
麻痹便去。她伸手拿住了瓶子,仍是不停的嗅着,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敌人竟不出
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时,只见一个个软瘫在椅上,毫不动弹,只眼珠骨溜溜乱转。

段誉说道:“奇哉怪也,这干人作法自毙,怎地自己放毒,自己中毒?”阿朱
走过去推了推赫连铁树。

大将军身子一歪,斜在椅中,当真是中了毒。他话是还会说的,喝道:“喂,
是谁擅用‘悲酥清风’?快取解药来,快取解药来!”喝了几声,可是他手下众人
个个软倒,都道:“禀报将军,属下动弹不得。”努儿海道:“定有内奸,否则怎
能知道这‘悲酥清风的繁复使法。”赫连铁树怒道:“不错!那是谁?你快快给我
查明了,将他碎尸万段,”努儿海道:“是!为今之计,须得先取到解药才是。”
赫连铁树道:“这话不错,你这就去取解药来。”

努儿海眉头皱起,斜眼瞧着阿朱手中瓷瓶,说道:“乔帮主,烦你将这瓶子中
的解药,给我们闻上一闻,我家将军定有重谢。”

阿朱笑道:“我要去解救本帮的兄弟要紧,谁来贪图你家将军的重谢。”

努儿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边也有个小瓶,烦你取出来,拔了瓶塞,给我
闻闻。”

段誉伸手到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果然便是解药,笑道:“解药取出来了,
却不给你闻。”和阿朱并肩走向后殿,推开东厢房门,只见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丐
帮被擒的人众。

阿朱一进去,吴长老便大声叫了起来:“乔帮主,是你啊,谢天谢地。”阿朱
将解药给他闻了,说道:“这是解药,你逐一给众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吴长老大
喜,待得手足能够活动,便用瓷瓶替宋长老解毒。段誉则用努儿海的解药替徐长老
解毒。

阿朱道:“丐帮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时方了?吴长老,你到西夏人身边搜
搜去,且看是否尚有解药。”

吴长老道:“是!”快步走向大殿,只听得大殿上怒骂声、嘈叫声、噼拍声大
作,显然吴长老一面搜解药,一面打人出气。过不多时,他捧了六个小瓷瓶回来,
笑道:“我专拣服饰华贵的胡虏去搜,果然穿着考究的,身边便有解药,哈哈,那
家伙可就惨了。”段誉笑问:“怎么”?吴长老笑道:“我每人都给两个嘴巴,身
边有解药的,便下手特别重些。”

他忽然想起没见过段誉,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多蒙相救。”段誉道:
“在下复姓慕容,相救来迟,令各位委屈片时,得罪得罪。”

丐帮众人听到眼前此人竟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都是不胜骇异。

宋长老道:“咱们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马副帮主。今日若不是他和乔
帮主出手相救,大伙儿落在这批西夏恶狗手中,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吴长老也道:
“乔帮主,大人不记小人之过,你还是回来作咱们的帮主吧。”

全冠清冷冷的道:“乔爷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称乔峰为“乔爷”
而不称“乔帮主”,自是不再认他为帮主,而说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这
句话甚是厉害。丐帮众人疑心乔峰假手慕容复,借刀杀人而除去马大元,乔峰一直
否认与慕容复相识。今日两人偕来天宁寺,有说有笑,神情颇为亲热,显然并非初
识。
 
阿朱心想这干人个个是乔峰的旧交,时刻稍久,定会给他们瞧出破绽,便道:
“帮中大事,慢慢商议不迟,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恶狗。”说着便向大殿走去。段誉
随后跟出。

两人来到殿中,只听得赫连铁树正在破口大骂:“快给我查明了,这个王八羔
子的西夏人叫什么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将他家中男女老幼杀个鸡犬不留。他奶奶
的,他是西夏人,怎么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悲酥清风’来胡乱施放。”段誉
一怔,心道:“他骂哪一个西夏人啊?”只听赫连树骂一句,努儿海便答应一句。
赫连铁树又道:“他在墙上写这八个字,那不是明着讥刺咱们么?”

段誉和阿朱抬头看时,只见粉墙上龙蛇飞舞般写着四行字,每行四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迷人毒风,原璧归君。”

墨沈淋漓,兀自未干,显然写字之人离去不久。

段誉“啊”的一声,道:“这……阿……这是慕容公子写的吗?”阿朱低声道:
“别忘了你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写各家字体,我辨不出这几个字是不是他
写的。”

段誉向努儿海问道:“这是谁写的?”

努儿海不答,只暗自担心,不知丐帮众人将如何对付他们,他们擒到丐帮群豪
之后,拷打侮辱,无所不至,他们只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就难当得很了。

阿朱见丐帮中群豪纷纷来到大殿,低声道:“大事已了咱们去吧!”大声道:
“我另有要事,须得和慕容公子同去办理,日后再见。”说着快步出殿。吴长老等
大叫:“帮主慢走,帮主慢走。”阿朱那敢多停,反而和段誉越走越快。丐帮中群
豪对乔峰向来敬畏,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两人行出里许,阿朱笑道:“段公子,说来也真巧,你那个丑八怪徒儿正好要
你试演凌波微步的功夫,还说你比他师父更行呢。”段誉“嗯”了一声。阿朱又道:
“不知是谁暗放迷药?那西夏将军口口声声说是内奸,我看多半是西夏人自己干的。”

段誉陡然间想起一个人,说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们在碾坊中相遇的那
个西夏武士?”阿朱没见过李延宗,无法置答,只道:“咱们去跟王姑娘说,请她
参详参详。”

正行之间,马蹄声响,大道上一骑疾驰而来,段誉远远见到正是乔峰,喜道:
“是乔大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忙一拉他的衣袖,道:“别嚷,正主儿来了!”
转过了身子。段誉醒悟:“阿朱扮作乔大哥的模样,给他瞧见了可不大妙。”不多
时乔峰已纵马驰近。段誉不敢和他正面相对,心想:“乔大哥和丐帮群豪相见,真
相便即大白,不知会不会怪责阿朱如此恶作剧?”

乔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后,得知丐帮众兄弟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四
处追寻。但江南乡间处处稻田桑地,水道陆路,纵横交叉,不比北方道路单纯,乔
峰寻了大半天,好容易又撞到天宁寺的那两个小沙弥,问明方向,这才赶向天宁寺
来。他见段誉神采飞扬,状貌英俊,心想:“这位公子和我那段誉兄弟倒是一时瑜
亮。”阿朱早便背转了身子,他便没加留神,心中挂怀丐帮兄弟,快马加鞭,疾驰
而过。

来到天宁寺外,只见十多名丐帮弟子正绑住一个个西夏武士,押着从寺中出来,
乔峰大喜:“丐帮众兄弟原来已反败为胜”。

群丐见乔峰去而复回,纷纷迎上,说道:“帮主,这些贼虏如何发落,请你示
下。”乔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帮中人,‘帮主’二字,再也休提起。大伙儿有损
伤没有?”

寺中徐长老等得报,都快步迎出,见到乔峰,或羞容满面,或喜形于色。宋长
老大声道:“帮主,昨天在杏子林中,本帮派在西夏的探子送来紧急军情,徐长老
自作主张,不许你看,你道那是什么?徐长老,快拿出来给帮主看。”言语之间已
颇不客气。

徐长老脸有惭色,取出本来藏在蜡丸中的那小纸团,叹道:“是我错了。”递
给乔峰。

乔峰摇头不接。宋长老夹手抢过,摊开那张薄薄的皱纸,大声读道:

’启禀帮主:属下探得,西夏赫连铁树将军率同大批一品堂好手,前来中原,
想对付我帮。他们有一样厉害毒气,放出来时全无气息,令人不知不觉的就动弹不
得。跟他们见面之时,千万要先塞住鼻孔,或者先打倒他们的头脑,抢来臭得要命
的解药,否则危险万分。要紧,要紧。大信舵属下易大彪火急禀报。”

宋长老读罢,与吴长老、奚长老等齐向徐长老怒目而视。白世镜道:“易大彪
兄弟这个火急禀报,倒是及时赶到的,可惜咱们没及时拆阅。好在众兄弟只受了一
场鸟气,倒也无人受到损伤。帮主,咱们都得向你请罪才是。你大仁大义,唉,当
真没得说的。”

吴长老道:“帮主,你一离开,大伙儿便即着了道儿,若不是你和慕容公子及
时赶来相救,丐帮全军覆没。你不回来主持大局,做大伙儿的头儿,那是决计不成
的。”乔峰奇道:“什么慕容公子?”吴长老道:“全冠清这些人胡说八道,你莫
听他的。结交朋友,又是什么难事?我信得过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识的。”乔
峰道:“慕容公子?你说是慕容复么?我从未见过他面。”

徐长老和宋、奚、陈、吴四长老面面相觑,都惊得呆了,均想:“只不过片刻
之前,他和慕容公子携手进来给众人解毒,怎么这时忽然又说不识慕容公子?”奚
长老凝思片刻,恍然大悟,道:“啊,是了,适才那青年公子自称复姓慕容,但并
不是慕容复。天下双姓‘慕容’之人何止千万,那有什么希奇?”陈长老道:“他
在墙上自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不是慕容复是谁?”

忽然有个怪声怪气的声音说道:“那娃娃公子什么武功都会使,而且门门功夫
比原来的主儿更加精妙,那还不是慕容复?当然是他!一定是他!”众人向说话之
人瞧去,只见他鼠目短髯,面皮焦黄,正是南海鳄神。他中毒后被绑,却忍不住插
嘴说话。

乔峰奇道:“那慕容复来过么?”南海鳄神怒道:“放你娘的臭屁!刚才你和
慕容复携手进来,不知用什么鬼门道,将老子用麻药麻住了。你快快放了老子便罢,
否则的话,哼!哼哼……”他接连说了几个“哼哼”,但“否则的话”那便如何,
却说不上来,想来想去,也只是“哼哼”而已。

乔峰道:“瞧你也是一位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说八道?我几时来过了?
什么和慕容复携手进来,更是荒谬之极。”

南海鳄神气得哇哇大叫:“乔峰,他妈的乔峰,枉你是丐帮一帮之言,竟敢撒
这漫天大谎!大小朋友,刚才乔峰是不是来过?咱家将军是不是请他上坐,请他喝
茶?”一众西夏人都道:“是啊,慕容复试演‘凌波微步’,乔峰在旁鼓掌喝采,
难道这是假的?”

吴长老扯了扯乔峰的袖子,低声道:“帮主,明人不做暗事,刚才的事,那是
抵赖不了的。”乔峰苦笑道:“吴四哥,难道刚才你也见过我来?”吴长老将那盛
放解药的小瓷瓶递了过去,道:“帮主,这瓶子还给你,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用。”
乔峰道:“还给我?什么还给我?”吴长老道:“这解药是你刚才给我的,你忘了
么?”乔峰道:“怎么?吴四哥,你当真刚才见过我?”吴长老见他绝口抵赖,心
下既感不快,又是不安。

乔峰虽然精明能干,却怎猜得到竟会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来到天宁寺
中解救众人?他料想这中间定然隐伏着一个重大阴谋。吴长老、宋长老都是直性子
人,决计不会干什么卑鄙勾当,但那玩弄权谋之人策略厉害,自能妥为布置安排,
使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众人眼中看出来处处显得荒唐邪恶。

丐帮群豪得他解救,本来人人感激,但听他矢口不认,却都大为惊诧。有人猜
想他这几天中多遭变故,以致神智错乱;有人以为乔峰另有对付西夏人的秘计密谋,
因此不肯在西夏敌人之前直认其事;有人料想马大元确是他假手于慕容复所害,生
怕奸谋败露,索性绝口否认识得慕容其人;有人猜想他图谋重任丐帮帮主,在安排
什么计策;更有人深信他是为契丹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心中的猜测不
同,脸上便有惋惜、崇敬、难过,愤恨、鄙夷、仇视等种种神气。

乔峰长叹一声,说道:“各位均已脱险,乔峰就此别过。”说着一抱拳,翻身
上马,鞭子一扬,疾驰而去。

忽听得徐长老叫道:“乔峰,将打狗棒留了下来。”乔峰陡地勒马,道:“打
狗棒?在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了出来了吗?”徐长老道:“咱们失手遭擒,打狗
棒落在西夏众恶狗手中。此时遍寻不见,想必又为你取去。”

乔峰仰天长笑,声音悲凉,大声道:“我乔峰和丐帮再无瓜葛,要这打狗棒何
用?徐长老,你也将乔峰瞧得忒也小了。”双腿一挟,胯下马匹四蹄翻飞,向北驰
去。

乔峰自幼父母对他慈爱抚育,及后得少林僧玄苦大师授艺,再拜丐帮汪帮主为
师,行走江湖,虽然多历艰险,但师父朋友,无不对他赤心相待。这两天中,却是
天地间陡起风波,一向威名赫赫、至诚仁义的帮主,竟给人认作是卖国害民、无耻
无信的小人。他任由坐骑信步而行,心中混乱已极:“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
余年中,我杀了不少契丹人,破败了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
父母确是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杀害父母的仇人为师,三十年来认别人为
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乔峰啊乔峰,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
间?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自也不是乔峰了?我姓什么?我亲生父亲给
我起了什么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无名无姓。”

转念又想:“可是,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大奸大恶之人的诬陷,我乔峰
堂堂大丈夫,给人摆布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倘若激于一时之愤,就此一走了之,
对丐帮从此不闻不问岂非枉自让奸人阴谋得逞?嗯,总而言之,必得查究明白才是。”

心下盘算,第一步是赶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询问自己的身世来历,第二步
是入少林寺叩见受业恩师玄苦大师,请他赐示真相,这两人对自己素来爱护有加,
决不致有所隐瞒。

筹算既定,心下便不烦恼。他从前是丐帮之主,行走江湖,当真是四海如家,
此刻不但不能再到各处分舵食宿,而且为了免惹麻烦,反而处处避道而行,不与丐
帮中的旧属相见。只行得两天,身边零钱花尽,只得将那匹从西夏人处夺来的马匹
卖了,以作盘缠。

不一日,来到嵩山脚下,径向少室山行去。这是他少年时所居之地,处处景物,
皆是旧识。自从他出任丐帮帮主以来,以丐帮乃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是武林中
第一大派,丐帮帮主来到少林,种处仪节排场,惊动甚多,是以他从未回来,只每
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师奉上衣食之敬、请安问好而已。这时重临故土,想到自己身世
大谜,一两个时辰之内便可揭开,饶是他镇静沉隐,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旧居是在少室山之阳的一座山坡之旁。乔峰快步转过山坡,只见菜园旁那株
大枣树下放着一顶草笠,一把茶壶。茶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
胸间陡然感到一阵暖意:“爹爹勤勉节俭,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不舍得丢
掉。”

看到那株大刺树时,又忆起儿时每逢刺熟,父亲总是携着他的小手,一同击打
枣子。红熟的枣子饱胀皮裂,甜美多汁,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到过如此好
吃的刺子。乔峰心想:“就算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但对我这番养育之恩,总是
终身难报。不论我身世真相如何,我决不可改了称呼。”

他走到那三间土屋之前,只见屋外一张竹席上晒满了菜干,一只母鸡带领了一
群小鸡,正在草间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今晚娘定要杀鸡做菜,款待她久未见
面的儿子。”他大声叫道:“爹!娘!孩儿回来了。”

叫了两声,不闻应声,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聋了,听不见了。”推开
板门,跨了进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宛然与他离家时的模样并无大异,却
不见人影。

乔峰又叫了两声:“爹!娘!”仍不听得应声,他微感诧异,自言自语:“都
到那里去啦!”探头向卧房中一张,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乔三槐夫妇二人都横卧在
地,动也不动。

乔峰急纵入内,先扶起母亲,只觉她呼吸已然断绝,但身子尚有微温,显是死
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再抱起父亲时,也是这般。乔峰又是惊慌,又是悲痛,抱着父
亲尸身走出屋门,在阳光下细细检视,察觉他胸口胁骨根根断绝,竟是被武学高手
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再看母亲尸首,也一般无异。乔峰脑中混乱:“我爹娘是忠
厚老实的农夫农妇,怎会引得武学高手向他们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间屋内,以及屋前、屋后、和屋顶上仔细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样人。
但下手之人竟连脚印也不留下一个。乔峰满脸都是眼泪,越想越悲,忍不住放声大
哭。

只哭得片刻,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可惜,可惜,咱们来迟了一步。”乔峰
倏地转过身来,见是四个中年僧人,服饰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乔峰虽曾在少林派学
艺,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师每日夜半方来他家中传授,因此他对少林寺的僧人均不
相识。他此时心中悲苦,虽见来了外人,一时也难以收泪。

一名高高的僧人满脸怒容,大声说道:“乔峰,你这人当真是猪狗不如。乔三
槐夫妇就算不是你亲生父母,十余年养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杀
害?”乔峰泣道:“在下适才归家,见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报仇,大
师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兽!你竟亲手杀害
义父义母,咱们只恨相救来迟。姓乔的,你要到少室山来撒野,可还差着这么一大
截。”说着呼的一掌,便向乔峰胸口劈到。

乔峰正待闪避,只听得背后风声微动,情知有人从后偷袭,他不愿这般不明不
白的和这些少林僧人动手,左足一点,轻飘飘的跃出丈许,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
踢了个空。

四名少林僧见他如此轻易避开,脸上均现惊异之色。那高大僧人骂道:“你武
功虽强,却又怎地?你想杀了义父义母灭口,隐瞒你的出身来历,只可惜你是契丹
孽种,此事早已轰传武林,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
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骂道:“你先杀马大元,再杀乔三愧夫妇,哼哼,这丑
事就能遮盖得了么?”

乔峰虽听得这两个僧人如此丑诋辱骂,心中却只有悲痛,殊无丝毫恼怒之意,
他生平临大事,决大疑,遭逢过不少为难之事,这时很能沉得住气,抱拳行礼,说
道:“请教四位大师法名如何称呼?是少林寺的高僧么?”

一个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气最好,说道:“咱们都是少林弟子。唉,你义父、义
母一生忠厚,却落得如此惨报。乔峰,你们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乔峰心想:“他们既不肯宣露法名,多问也是无益。那高个子的和尚说道,他
们相救来迟,当是得到了讯息而来救援,却是谁去通风报信的?是谁预知我爹娘要
遭遇凶险?”便道:“四位大师慈悲为怀,赶下山来救我爹娘,只可惜迟了一步……”

那高个儿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呼的一拳,又向乔峰击到,喝
道:“咱们迟了一步,才让你行此忤逆之事,亏你还在自鸣得意,出言讥刺。”

乔峰明知他们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讯息后即来救援自己爹娘,实不愿跟他们动
手过招,但若不将他们制住,就永远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
今日事出无奈,多有得罪!”说着转身如风,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头拍去。那僧人
喝道:“当真动手么?”一句话刚说完,肩头已被乔峰拍中,身子一软,坐倒在地。

乔峰受业于少林派,于四僧武功家数烂熟于胸,接连出掌,将四名僧人一一拍
倒,说道:“得罪了!请问四位师父,你们说相救来迟,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难?
是谁将这音讯告知四位师父的?”

那高个儿僧人怒道:“你不过想查知报讯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子,
岂能屈于你契丹贱狗的逼供?你纵使毒刑,也休想从我口中套问出半个字来。”

乔峰心下暗想;“误会越来越深,我不论问什么话,他们都当是盘问口供。”
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四僧被封的穴道,说道:“若要杀人灭口,我此
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总盼将来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听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杀人灭口,也未必有这么容易!”

乔峰一抬头,只见山坡旁站着十余名少林僧,手中均持兵器。为首二僧都是五
十上下年纪,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铲,铲头精钢的月牙发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
光炯炯射人,一见便知内功深湛。乔峰虽然不惧,但知来人武功不弱,只要一交上
手,若不杀伤数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双手抱拳,说道:“乔峰无礼,谢过诸位
大师。”突然间身子倒飞,背脊撞破板门,进了土屋。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僧齐声惊呼,五六人同时抢上,刚到门边,一股劲风
从门中激射而出。这五六人各举左掌,疾运内力挡格,蓬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
被门内拍出的掌力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各人
面面相觑,心下都十分明白:“乔峰这一掌力道虽猛,却是尚有余力,第二掌再击
将过来,未必能够挡住”。各人认定他是穷凶极恶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发,没想
到他其实是掌下留情,不欲伤人。
 
众僧蓄势戒备,隔了半晌,为首的两名僧人举起方便铲,同时使一招“双龙入
洞”,势挟劲风,二僧身随铲进,并肩抢入了土屋。当当当双铲相交,织成一片光
网,护住身子,却见屋内空荡荡地,那里有乔峰的人影?更奇的是,连乔三槐夫发
的尸首也已影踪不见。

那使方便铲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职司临管本派弟子行为的“持戒僧”
与“守律僧”,平时行走江湖,查察门下弟子功过,本身武功固然甚强,见闻之广
更是人所不及。他二人见乔峰在这顷刻之间走得不知去向,已极为难能,竟能携同
乔三槐夫妇的尸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议了。众僧在屋前屋后、炕头灶边,翻寻了个
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余里,那里有乔峰的踪迹?

谁也料不到乔峰挟了爹娘的尸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窜向一个人所难至、
林木茂密的陡坡,将爹娘掩埋了,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响头,心中暗祝:
“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儿子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坟到剜心
活祭。”

想起此次归家,便只迟得一步,不能再见爹娘一面,否则爹娘见到自己已长得
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欢喜,倘若三人能聚会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
想到此处,忍不住泣不成声。他自幼便硬气,极少哭泣,今日实是伤心到了极处,
悲愤到了极处,泪如泉涌,难以抑止。

突然间心念一转,暗叫:“啊哟,不好,我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别要又遭到凶
险。”

陡然想明白了几件事:“那凶手杀我爹娘,并非时刻如此凑巧,怡好在我回家
之前的半个时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预谋,下手之后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说
我正在赶上少室山,要杀我爹娘灭口。那些少林僧侠义为怀,一心想救我爹娘,却
撞到了我。当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还有一位玄苦师父,须防那凶徒更下毒手,将
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师或将因己之故而遭危难,不由得五内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飞
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云,达摩堂中几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绝技,自己只要
一露面,众僧群起而攻,脱身就非易事,是以尽拣荒僻的小径急奔。荆棘杂草,将
他一双裤脚钩得稀烂,小腿上鲜血淋漓,却也只好由如此。绕这小径上山,路程远
了一大半,奔得一个多时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后。其时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
一忧,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于隐藏身形,忧的是凶手乘黑偷袭,不易发现他的踪
迹。

他近年来纵横江湖,罕逢敌手,但这一次所遇之敌,武功固然谅必高强,而心
计之工,谋算之毒,自己更从未遇过。少林寺虽是龙潭虎穴一般的所在,却并未防
备有人要来加害玄苦大师,倘若有人偷袭,只怕难免遭其暗算。乔峰何当不知自己
处于嫌疑极重之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师已遭毒手,又未有人见到凶手的模样,而自
己若被人发见偷偷摸摸的潜入寺中,那当真百喙莫辩了。他此刻若要独善其身,自
是离开少林寺越远越好,但一来并怀恩师玄苦大师的安危,二来想乘机捉拿真凶,
替爹娘报仇,至于干冒大险,却也顾不得了。

他虽在少室山中住了十余年,却从未进过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
自更不知玄苦大师住于何处,心想:“但盼恩师安然无恙。我见了恩师之面,禀明
经过,请他老人家小心提防,再叩问我的身世来历,说不定恩师能猜到真凶是谁。”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数十,东一座,西一座,散在山坡之间。玄苦大师在
寺中并不执掌职司,“玄”字辈的僧人少说也有二十余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
却往哪里找去?乔峰心下盘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带我去
见玄苦师父,见到之后,我再说明种种不得已之处,向他郑重陪罪。但少林僧人大
都尊师重义,倘若以为我是要不利于玄苦大师,多半宁死不屈,决计不肯说出他的
所在。嗯,我不妨去厨下找一个火工来带路,可是这些人却又未必知道我师父的所
在。”

一时傍徨无计,每经过一处殿堂厢房,便俯耳窗外,盼能听到什么线索,他虽
然长大魁伟,但身手矮捷,窜高伏低,直似灵猫,竟没给人知觉。

一路如此听去,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听得窗内有人说道:“方丈有要事奉商,
请师叔即到‘证道院’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我立即便去。”乔峰心
想:“方丈集人商议要事,或许我师父也会去。我且跟着此人上‘证道院’去。”
只听得“呀”的一声,板门推开,出来两个僧人,年老的一个向西,年少的匆匆向
东,想是再去传人。

乔峰心想,方丈请这老僧前去商议要事,此人行辈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别处
寺院,凡行辈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紧随其后,只是望着他的背影,远远跟
随,眼见他一径向西,走进了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乔峰待他进屋带上了门,才绕
圈走到屋子后面,听明白四周无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又是悲愤,又是恚怒,自忖:“乔峰行走江湖以来,对待武林中正派同道,
哪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样?今日却迫得我这等偷偷摸摸,万一行踪败露,
乔某一世英名,这张脸却往哪里搁去?”随即转念:“当年师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艺,
纵然大风大雨,亦从来不停一晚。这等重恩,我便粉身碎骨,亦当报答,何况小小
羞辱?”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先后来了四人,过不多时,又来了两人,窗纸上映出人
影,共有十余人聚集。乔峰心想:“倘若他们商议的是少林派中机密要事,给我偷
听到了,我虽非有意,总是不妥。还是离得远些为是。师父若在屋里,这里面高手
如云,任他多厉害的凶手也伤他不着,待得集议已毕,群僧分散,我再设法和师父
相见。”

正想悄悄走开,忽听得屋内十余个僧人一齐念起经来。乔峰不懂他们念的是什
么经文,但听得出声音庄严肃穆,有几人的诵经声中又颇有悲苦之意。这一段经文
念得甚长,他渐觉不妥,寻思:“他们似乎是在做什么法事,又或是参神研经,我
师父或者不在此处。”侧耳细听,果然在群僧齐声诵经的声音之中,听不出有玄苦
大师那沉着厚实的嗓音在内。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会,只听得诵经之声止歇,一个威严的声音说
道:“玄苦师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乔峰大喜:“师父果在此间,他老人家
也是安好无恙,原来他适才没一起念经。”

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起话来,乔峰听得明白,正是他的受业师父玄苦大师,
但听他说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师给我取名为玄苦。佛祖所说七苦,乃是生、老、
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小弟勉力脱此七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说
来惭愧。这‘怨憎会’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种,该当有此业报。众位
师兄、师弟见我偿此宿业,该当为我欢喜才是”。乔峰听他语音平静,只是他所说
的都是佛家言语,不明其意所指。

又听那威严的声音道:“玄悲师弟数月前命丧奸人之手,咱们全力追拿凶手,
似违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诛奸,是为普救世人,我辈学武,本意原为宏法,
学我佛大慈大悲之心,解除众生苦难……”乔峰心道:“这声音威严之人,想必是
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了。”只听他继续说道:“……除一魔头,便是救无数世人。
师弟,那人可是姑苏慕容么?”

乔峰心道:“这事又牢缠到了姑苏慕容氏身上。听说少林派玄悲大师在大理国
境内遭人暗算,难道他们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

只听玄苦大师说道:“方丈师兄,小弟不愿让师兄和众位师兄弟为我操心,以
致更增我的业报。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头是岸,倘若执迷不悟,唉,他也是
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说了。”

方丈玄慈大师说道:“是!师弟大觉高见,做师兄的太过执着,颇落下乘了。”
玄苦道:“小弟意欲静坐片刻,默想仟悔。”玄慈道:“是,师弟多多保重。”

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当先缓缓走出。他行出丈许,
后面鱼贯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八位僧人都又手合什,低头默念,神情庄严。

待得众僧远去,屋内寂静无声,乔峰为这周遭的情境所慑,一时不敢现身叩门,
忽听得玄苦大师说道:“佳客远来,何以徘徊不进?”

乔峰吃了一惊,自忖:“我屏息凝气,旁人纵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觉
我潜身于此。师父耳音如此,内功修为当真了得。”当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门口,说
道:“师父安好,弟子乔峰叩见师父。”

玄苦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峰儿?我这时正在想念你,只盼和你会见一
面,快进来。”声音之中,充满了喜悦之意。

乔峰大喜,抢步而进,便即跪下叩头,说道:“弟子平时少有侍奉,多劳师父
挂念。师父清健,孩儿不胜之喜。”说着抬起头来,仰目瞧向玄苦。

玄苦大师本来脸露微笑,油灯照映下见到乔峰的脸,突然间脸色大变、站起身
来,颤声道:“你……你……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我亲手调教出来的
好徒儿?”但见他脸上又是惊骇、又是痛苦、又混和着深深的怜悯和惋惜之意。

乔峰见师父瞬息间神情大异,心中惊讶之极,说道:“师父,孩儿便是乔峰。”

玄苦大师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便不说话了。

乔峰不敢再问,静待他有何教训指示,那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师始终不言不语。
乔峰再看他脸色时,只见他脸上肌肉僵硬不动,一副神气和适才全然一模一样,不
禁吓了一跳,伸手去摸他手掌,但觉颇有凉意,忙再探他鼻息,原来早已气绝多时。
这一下乔峰只吓得目瞪口呆,脑中一片混乱:“师父一见我,就此吓死了?决计不
会,我又有什么可怕?多半他是早已受伤。”却又不敢径去检视他的身子。

他定了定神,心意已决:’我若此刻悄然避去,岂是乔峰铁铮铮好汉子的行径?
今日之事,纵有万般凶险,也当查问个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声叫道:“方
丈大师,玄苦师父圆寂了,玄苦师父圆寂了。”这两句呼声远远传送出去,山谷鸣
响,阖寺俱闻。呼声虽然雄浑,却是极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归各自居室,猛听得乔峰的呼声,一齐转身,快步回
到“证道院”来。只见一条长大汉子站在院门之旁,伸袖拭泪,众僧均觉奇怪。玄
慈合什问道:“施主何人?”他关心玄苦安危,不等乔峰回答,便抢步进屋,只见
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众僧一齐入内,垂首低头,诵念经文。

乔峰最后进屋,跪地暗许心愿:“师父,弟子报讯来迟,你已遭人毒手。弟子
和那奸人的仇恨又深了一层。弟子纵然历尽万难,也要找到这奸人来碎尸万段,为
恩师报仇。”

玄慈方丈念经已毕,打量乔峰,问道:“施主是谁?适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吗?”

乔峰道:“弟子乔峰,弟子见到师父圆寂,悲痛不胜,以致惊动方丈。”

玄慈听到乔峰的名字,吃了一惊,身子一颤,脸上现出异样神色,向他凝视半
晌,才道:“施主你……你……你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

乔峰听到他说“丐帮的前任帮主”这七个字,心想;“江湖上的讯息传得好快,
他既知我已不是丐帮帮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帮的原则:”说道:“正是。”

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闯入敝寺?又怎生见到玄苦师弟圆寂?”

乔峰心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得道:“玄苦大师是弟子的受业
恩师,但不知我恩师受了什么伤,是何人下的毒手?”

玄慈方丈垂泪道:“玄苦师弟受人偷袭,胸间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齐断,五
脏破碎,仗着内功深厚,这才支持到此刻。我们问他敌人是谁,他说并不相识,又
问凶手形貌年岁。他却说道佛家七苦‘怨憎会’乃是其中一苦,既遇上了冤家对头,
正好就此解脱,凶手的形貌,他决计不说。”

乔峰恍然而语:“原来适才众僧已知师父身受重伤,念经诵佛,乃是送他西归。”
他含泪说道:“众位高僧慈悲为念,不记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务须捉到这下手的
凶人,千刀万剐,替师父报仇。贵寺门禁森严,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闯得进来?”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闯进少林,咱们没
能阻拦察觉,那凶手当然也能自来自去、如入无人之境了。”

乔峰躬身抱拳,说道:“弟子以事在紧迫,不及在山门外通报求见,多有失礼,
还恳诸位师父见谅。弟子与少林派渊源极深,决不敢有丝毫轻忽冒犯之意。”他最
后那两句话意思是说,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连带丢脸,心知自己闯入少林后
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知觉,这件事传将出去,于少林派的颜面实是大有损伤。

正在这时,一个小沙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进房来,向着玄苦的尸体道:
“师父,请用药。”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弥,在“药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疗伤灵药
“九转回春汤”,送来给师父服用。他见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死。乔峰心中悲苦,
哽咽道:“师父他……”

那小沙弥转头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声惊呼:“是你!你……又来了!”呛啷
一声,药碗失手掉在地上,瓷片药汁,四散飞溅。那小沙弥向后跃开两步,靠在墙
上,尖声道:“是他,打伤师父的便是他!”

他这么一叫,众人无不大惊。乔峰更是惶恐,大声道:“你说什么?”那小沙
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见了乔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后,拉住他的衣袖,
叫道:“方丈,方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说好了,你说是他打了师
父?”小沙弥青松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师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见的。师父,
师父,你打还他啊。”直到此刻,他死自未知玄苦已死。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细些,别认错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
他身穿灰布直缀,方脸蛋,眉毛这般上翘,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师父,你打他,
你打他。”

乔峰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直泻下来,心道:“是了,那凶手正是装扮作我的模样,
以嫁祸于我。师父听到我回来,本极欢喜,但一见到我脸,见我和伤他的凶手一般
形貌,这才说道:‘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师父
和我十余年不见,我自孩童变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再想玄苦大师临死之前连
说的那三个“好”字,当真心如刀割:“师父中人重手,却不知敌人是谁,待得见
到了我,认出我和凶手的形貌相似,心中大悲,一恸而死。师父身受重伤,本已垂
危,自是不会细想:倘若当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第二次又来相见。”

忽听得人声喧哗,一群人快步奔来,到得“证道院”外止步不进。两名僧人躬
着身子,恭恭敬敬的进来,正是在少室山脚下和乔峰交过手的持戒、守律二僧。那
持戒僧只说得一声:“禀告方丈……”便已见到乔峰,脸上露出惊诧愤怒的神色,
不知他何以竟在此处。其余众僧也都横眉怒目,狠狠的瞪着乔峰。

玄慈方丈神色庄严,缓缓的道:“施主虽已不在丐帮,终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
今日驾临敝寺,出手击死玄苦师弟,不知所为何来,还盼指教。”

乔峰长叹一声,对着玄苦的尸身拜伏在地,说道:“师父,你临死之时,还道
是弟子下手害你,以致饮恨而殁,弟子虽万万不敢冒犯师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
是因弟子而起。弟子今日一死以谢恩师,殊不足惜,但从此师父的大仇便不得报了。
弟子有犯少林尊严,师父恕罪。”猛地呼呼两声,吐出两口长气。堂中两盏油灯应
声而灭,登时黑漆一团。

乔峰出言祷祝之时,心下已盘算好了脱身之策。他一吹灭油灯,左手挥掌击在
守律僧的背心,这一掌全是阴柔之力,不伤他内脏,但将他一个肥大的身躯拍得穿
堂破门而出。

黑暗中群僧听得风声,都道乔峰出门逃走,各自使出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
上。众僧都是一般的心思,不愿下重手将乔峰打死,要擒住了详加盘问,他害死玄
苦大师,到底所为何来。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少林寺第一流好手,
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手。各人擒拿手法并不相同,却各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
擒龙手、鹰爪手、虎抓功、金刚指、握石掌……各种各式少林派最高明的擒拿手法,
都抓在守律僧身上。众高僧武功也真了得、黑暗中单听风声,出手不差厘毫。那守
律僧这一下可吃足了苦头,霎时之间,周身要穴着了诸般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悬,
作声不得,这等经历,只怕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受过。

这些高僧阅历既深,应变的手段自也了得,当时更有人飞身上屋,守住屋顶。
证道院的各处通道和前门后门,片刻间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处。别说乔峰是条长大
汉子,他便是化身为狸猫老鼠,只怕也难以逃脱。

小沙弥青松取过火刀火石,点燃了堂中油灯,众僧立即发觉是抓错了守律僧。

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传下号令,全寺僧众各守原地,不得乱动。群僧均想,乔
峰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孤身闯进少林寺这龙潭虎穴来杀人,必定另有强援,多半乘
乱另有图谋,可不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证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领的一干僧众,则在证道院邻近各处细搜,
几乎每一块石头都翻了转来,每一片草丛都有人用棍棒拍打。这么一来,众位大和
尚虽说慈悲为怀,有好生之德,但蛤蟆、地鼠、蚱蜢、蚂蚁,却也误伤了不少。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只差着没将土地挖翻,却那里找得着乔峰?各人都是啧啧
连声,称奇道怪,偶尔不免口出几句辱骂之言,佛家十戒虽戒“恶语”,那也顾不
得了。当下将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将守律僧送到“药王院”去
用药治伤。群僧垂头丧气,相对默然,都觉这一次的脸实在丢得厉害。少林寺高手
如云,以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声望,每一个在武林中都叫得出响当当的字号,竟让
乔峰赤手空拳,独来独往,别说杀伤擒拿,连他如何逃走,竟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原来乔峰料到变故一起,群僧定然四处追寻,但于适才聚集的室中,却决计不
会着意,是以将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后,身子一缩,悄没声的钻到了玄苦大师生前所
睡的床下,十指插入床板,身子紧贴床板。虽然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却看不
到他。待得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出,执事僧将证道院的板门带上,更没人进来了。

乔峰横卧床底,耳听得群僧扰攘了半夜,人声渐息,寻思:“等到天明,脱身
可又不易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从床底悄悄钻将出来,轻推板门,闪身躲在
树后。

心想此刻人声虽止,但少林众高僧岂能就此罢休,放松戒备?证道院是在少林
寺的极西之处,只须更向西行,即入丛山。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纵然
遇上,也决计拦截他不住。但他雅不俗与少林僧众动手,只盼日后擒到真凶,带入
寺来,说明原委。今日多与一僧动手,多胜一人,便是多结一个无谓的冤家,倘若
自己失手伤人杀人,更加不堪设想。自己在寺西失踪,群僧看守最严的,必是寺西
的途径,反是穿寺而过,从东方离寺。

当下矮着身子,在树木遮掩下悄步而行,横越过四座院舍,躲在一株菩提树之
后,忽见对面树后伏着两僧。那两名僧人丝毫不动,黑暗中绝难发觉,只是他眼光
尖利,见到一僧手中所持戒刀上的闪光,心道:“好险!我刚才倘若走得稍快,行
藏非败露不可。”在树后守了一会,那两名僧人始终不动,这一个“守株待兔”之
策倒也十分厉害,自己只要一动,便给二僧发见,可是又不能长期僵持,始终不动。

他略一沉吟,拾起一块小石子,伸指弹出,这一下劲道使得甚巧,初缓后急,
石子飞出时无甚声音,到得七八丈外,破空之声方厉,击在一株大树上,拍的一响,
发出异声。那二僧矮着身子,疾向那大树扑去。

乔峰待二僧越过自己,纵身跃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光下瞧得明白,一块
匾额上写着“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僧不见异状,定然去而复回,当下便不停留,
直趋后院,穿过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后殿。

一瞥眼间,只见一条大汉的人影迅捷异常的在身后一闪而过,身法之快,直是
罕见。
 
乔峰吃了一惊:“好身手,这人是谁?”回掌护身,回过头来,不由得哑然失
笑,只见对面也是一条大汉单掌斜立,护住面门,含胸拔背,气凝如岳,原来后殿
的佛像之前安着一座屏风,屏风上装着一面极大的铜镜,擦得晶光净亮,镜中将自
己的人影照了出来,铜镜上镌着四句经偈,佛像前点着几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之下,
依稀看到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乔峰一笑回首,正要举步,猛然间心头似视什么东西猛力一撞,登时呆了,他
只知在这一霎时间,想起了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然而是什么事,却模模糊糊的捉
摸不住。

怔立片刻,无意中回头又向铜镜瞧了一眼,见到了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
“我不久之前曾见过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么地方?我又从来没见过这般大的铜
镜,怎能如此清晰的见到我自己背影?”正自出神,忽听得院外脚步声响,有数人
走了进来。

百忙中无处藏身,见殿上并列着三尊佛像,当即窜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
身后。听脚步声共是六人,排成两列,并肩来到后殿,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之上。乔
峰从佛像后窥看,见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心想:“我此刻窜向后殿,这六僧如均武
功平平,那便不致发见,但只要其中有一人内功深湛,耳目聪明,就能知觉。且静
候片刻再说。”忽听得右首一僧道:“师兄,这菩提院中空荡荡地,有什么经书?
师父为什么叫咱们来看守?说什么防敌人偷盗?”左首一僧微微一笑,道:“这是
菩提院的密秘,多说无益。”右首的僧人道:“哼,我瞧你也未必知道。”左首的
僧人受激不过,说道:“我怎不知道?‘一梦如是’……”他说了这半句话,蓦地
惊觉,突然住口。右首的僧人问道:“什么叫做‘一梦如是’?”坐在第二个蒲团
上的僧人道:“止清师弟,你平时从来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问个不休?你要知道
菩提院的密秘,去问你自己师父吧。”

那名叫止清的僧人便不再问,过了一会,道:“我到后面方便去。”说着站起
身来。他自右首走向左边侧门,经过自左数来第五名僧人的背后时,忽然右脚一起,
便踢中了那僧后心“悬枢穴”。悬枢穴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在蒲团上盘膝
而坐,悬枢穴正在蒲团边缘,被止清足尖踢中,身子缓缓向右倒去。这止清出足极
快,却又悄无声音,跟着便去踢那第四僧的“悬枢穴”,接着又踢第三僧,霎时之
间,接连踢倒三僧。

乔峰在佛像之后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这些少林僧何以忽起内哄。只见那
止清伸足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刚碰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有两
僧从蒲团上跌了下来,脑袋撞到殿上砖地,砰砰有声。左首那僧吃了一惊,跃起身
来察看,瞥眼见到止清出足将他身后的僧人踢倒,更是惊骇,叫道:“止清,你干
什么?”止清指着外面道:“你瞧,是谁来了?”那僧人掉头向外看去,止清飞起
右脚,往他后心疾踢。

这一下出足极快,本来非中不可,但对面铜镜将这一脚偷袭照得清清楚楚,那
僧斜身避过,反手还掌,叫道:“你疯了么?”止清出掌如风,斗到第八招时,那
僧人小腹中拳,跟着又给踹了一脚。乔峰见止清出招阴柔险狠,浑不是少林派的家
数,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敌,大声呼叫:“有奸细。有奸细……”止清跨步上前,左拳击
中他的胸口,那僧人登时晕倒。

止清奔到铜镜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镜上那首经偈第一行第一个“一”字上
一掀。乔峰从镜中见他跟着又在第二行的“梦”这耻掀了一下,心想:“那僧人说
秘密是‘一梦如是’,镜上共有四个‘如’字,不知该掀那一个?”

但见止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个‘如’字上一掀,又在第四行的‘是’字上一
掀。他手指未离镜面,只听得轧轧声响,铜镜已缓缓翻起。

乔峰这时如要脱身而走,原是良机,但他好奇心起,要看个究竟,为什么这少
林僧要戕害同门,铜镜后面又有什么东西,说不定这事和玄苦大师被害之事有关。

左首第一僧被止清击倒之前曾大声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余名僧众在四处巡逻,
一听得叫声,纷纷赶来。但听得菩提寺东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脚步声传到。

乔峰心下犹豫:“莫要给他们发见了我的踪迹。”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向
止清,自己脱身之机甚大,也不必争于逃走。只见止清探手到铜镜后的一个小洞中
去摸索,却摸不到什么。便在这时,从北而来的脚步声已近菩提院门外。

止清一顿足,显是十分失望,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矮身往铜镜的背面一张,低
声喜呼:“在这里了!”伸手从铜镜背面摘下一个小小包裹,揣在怀里,便欲觅路
逃走,但这时四面八方群僧大集,已无去路。止清四面一望,当即从菩提院的前门
中奔了出去。

乔峰心想;“此人这么出去,非立时遭擒不可。”便在此时,只觉风声飒然,
有人扑向他的藏身之处,乔峰听风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敌人的左腕腕门,右
手一搭,按在他背心神道穴上,内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已然不能动弹。乔峰拿
住敌人,凝目瞧他面貌,竟见此人就是止清。他一怔之下,随即明白:“是了!这
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后藏身,凑巧也挑中了这第三尊佛像,想是这尊佛像身形
最是肥大之敌。他为什么先从前门奔出,却又悄悄从后门进来?嗯,地下躺着五个
和尚,待会旁人进来一问,那五个和尚都说他从前门逃走了,大家就不会在这菩提
院中搜寻。嘿,此人倒也工于心计。”

乔峰心中寻思,手上仍是拿住止清不放,将嘴唇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若
声张,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止清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大门中冲进七八个和尚,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时一片光亮。
众僧见到殿上五僧横卧在地,登时吵嚷起来:“乔峰那恶贼又下毒手!”“嗯,是
止湛、止渊师兄他们!”“啊哟,不好!这铜镜怎么给掀起了?乔峰盗去了菩提院
的经书!”“快快禀报方丈。”乔峰听到这些人纷纷议论,不禁苦笑:“这笔帐又
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间,殿上聚集的僧众愈来愈多。

乔峰只觉得止清挣扎了几下,想要脱身逃走,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
止湛、止渊他们未醒。这止清僧若要逃走,这时正是良机,他便大摇大摆的在殿上
出现,也无人起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随即心中又是一动:“看来这止清还不
够机灵,他当时何必躲在这里?他从殿中出去,怎会有人盘问于他?”

突然之间,殿上人声止息,谁都不再开口说一句话,跟着众僧齐声道:“参见
方丈,参见达摩院首座,参见龙树院首座。”

只听得拍拍轻响,有人出掌将止湛、止渊等五僧拍醒,又有人问道:“是乔峰
作的手脚么?他怎么会得知铜镜中的秘密?”止湛道:“不是乔峰,是止清……”
突然纵跃起起,骂道:“好,好!你为什么暗算同门?”

乔峰在佛像之后,无法看到他在骂谁。

只听得一人大声惊叫;“止湛师兄,你拉我干么!”止湛怒道:“你踢倒我等
五人,盗去经书,这般大胆!禀告方丈,叛贼止清,私开菩提院铜镜,盗去藏经!”
那人叫道:“什么?什么”我一直在方丈身边,怎会来盗什么藏经?”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森然道:“先关上铜镜,将经过情形说来。”

止渊走过去将铜镜放回原处。这一来,殿上群僧的情状,乔峰在镜中瞧得清清
楚楚。只见一僧指手划脚,甚是激动,乔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
这人正是止清。乔峰一惊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转头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见
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止清僧全然一样,细看之下,或有小小差异,但一眼瞧去,殊
无分别。乔峰寻思:“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极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享生
兄弟。这法子倒妙,一个到少林寺来出家,一个在外边等着,待得时机到来,另一
个扮作和尚到寺中来盗经。那真止清寸步不离方丈,自是无人对他起疑。”

只听得止湛将止清如何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口说了四字、止清如何
假装出外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
止湛讲述之时,止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

玄慈方丈脸上神色一直不以为然,待止湛说完,缓缓问道:“你瞧清楚了?确
是止清无疑”止湛和止渊等齐道:“禀告方丈,我们和止清无冤无仇,怎敢诬陷于
他?”玄慈叹道:“此事定有别情。刚才止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达摩院首
座也在一起。”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作声。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说道:“正是。
我也瞧见止清陪着方丈师兄,他怎会到菩提院来盗经?”龙树院首座玄寂问道:
“止湛,那止清和你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他便是那个语音苍老嘶哑
之人。

止湛大叫一声:“啊也!我怎么没想起来?那止清和弟子动手,使的不是本门
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门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来吗?”见止湛脸上一片茫
然,无法回答,又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六合、通臂?”
止湛道:“他……他的功夫阴毒得紧,弟子几次都是莫或其妙的首了他道儿。”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均想,今日寺中来了本领
极高的对手,玩弄玄虚,叫人如堕五里雾中,为今之计,只有一面加紧搜查,一面
镇定从事,见怪不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加难以收拾。

玄慈双手合什,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高僧所著阐扬佛法、
渡化世人的大乘经论,倘若佛门弟子得了去,念诵钻研,自然颇有神益。但如世俗
之人得去,不加尊重,实是罪过不小。各位师弟师侄,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职司
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嘱散去,只止湛、止渊等,还是对着止清唠叨不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
眼,止湛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和止清并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团之上。玄慈突
然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
后,从三个不同方位齐向乔同峰出掌拍来。

乔峰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在铜镜之中,发见了自己足迹,更想不到这三个老僧老
态龙钟,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少
林寺三高僧合击,确是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来路,只觉上下左右及身后五个
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倘若硬闯,非使硬功不可,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
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双掌运力向身前推出,喀喇喇声音大响,身前佛像被他连
座推倒。乔峰顺手提起止清,纵身而前,只觉背心上掌风凌厉,掌力未到,风势已
及。

乔峰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装有铜镜的屏风,回臂转腕,
将屏风如盾牌般挡在身后,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打在铜镜之上,只震得
乔峰右臂隐隐酸麻,镜周屏风碎成数块。

乔峰借着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有人深深吸了口气,声
音大不寻常。乔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的武功,自己虽然
不惧,却也不欲和他以功力相拚,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内力也贯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掌风斜斜而来,方位殊为怪异。乔峰一愕,立即醒觉,
那老僧的掌力不是击向他背心,却是对准了止清的后心。乔峰和止清素不相识,固
执无救他之意,但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顾的念头,一推铜镜,已护住
了止清,只听得拍的一声闷响,铜镜声音哑了,原来这镜子已被玄难先前的掌力打
裂,这时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掌,便声若破锣。

乔峰回镜挡架之时,已提着止清跃向屋顶,只觉他身子甚轻,和他魁梧的身材
实在颇不相称,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响,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
又摔了下来。他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吃了一惊,
一转身,便如渊停岳峙般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玄慈说道:“阿弥陀佛,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又再损毁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缓向乔峰推了过来。
他掌力未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乔峰抛去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两股掌力相
交,嗤嗤有声,玄寂和乔峰均退了三步。乔峰一霎时只感全身乏力,脱手放下止清,
但一提真气,立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
止清,飞身上屋而去。

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骇异无比。玄寂适才所出那一掌,实是毕
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两散”,所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散”、
拍在人身,魂飞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时用
不着使第二招,敌人便已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
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乔峰接了这一招,非便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
时间之中便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

玄难叹道:“此人武功,当真了得!”玄寂道:“须当及早除去,免成无穷大
患。”玄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去路的天边,怔怔出神。

乔峰临去时回头一瞥,只见铜镜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数十块,散在地下,
每块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后影。乔峰又是没来由的一怔:“为什么每次我看到
自己背影,总是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其时急于远离少林,心头虽浮
上这层疑云,在一阵急奔之下,便又忘怀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极是熟悉,窜向山后,尽拣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数里,耳
听得并无少林僧众追来,心下稍定,将止清放下地来,喝道:“你自己走吧!可别
想逃走。”不料止清双足一着地,便即软瘫委顿,蜷成一团,似乎早已死了。乔峰
一怔,伸手去探他鼻息,只觉呼吸若有若无,极是微弱,再去搭他脉搏,也是跳动
极慢,看来立时便要断气。

乔峰心想:“我心中存着无数疑团,正要问你,可不能让你如此容易便死。这
和尚落在我的手中,只怕阴谋败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药自杀。”伸手到他胸口去
探他心跳,只觉着手轻软,这和尚竟是个女子!

乔峰急忙缩手,越来越奇:“他……他是个女子所扮?”黑暗中无法细察此人
形貌。他是个豪迈豁达之人,不拘小节,可不像段誉那么知书识体,顾忌良多,提
着止清后心拉了起来,喝道:“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剥
光你衣裳来查明真相了?”止清口唇动了几动,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显
是命在垂危,如悬一线。

乔峰心想:“不论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总不能让他就此死去。”当下伸
出右掌,抵在他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气鼓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传入了止清体
内,就算救不了他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问到若干线索。过不多时,止清脉搏渐
强,呼吸也顺畅起来。乔峰见他一时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寻思:“此处离少林未
远,不能逗留太久。”当下双手将止清横抱在臂弯之中,迈开大步,向西北方行去。

这时又觉止清身躯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称,心想:“我除你衣衫虽是
不妥,难道鞋袜便脱不得?”伸手扯下他右足僧鞋,一捏他的脚板,只觉着手坚硬,
显然不是生人的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应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的假脚,
再去摸止清的脚时,那才是柔软细巧的一只脚掌。乔峰哼了一声,暗道:“果然是
个女子。”

当下展开轻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量离少林寺已有五十余里,抱着
止清走到右首的一座小树林之中,见一条清溪穿林而过,走到溪旁,掬些清水洒在
止清脸上,再用她僧袍的衣袖擦了几下,突然之间,她脸上肌肉一块块的落将下来,
乔峰吓了一跳:“怎么她肌肤烂成了这般模样?”疑目细看,只见她脸上的烂肉之
下,露出光滑晶莹的肌肤。

止清被乔峰抱着疾走,一直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一湿,睁开眼来,见到
乔峰,勉强笑了一笑,轻轻说道:“乔帮主!”实在太过衰弱,叫了这声后,又闭
上眼睛。

乔峰见她脸上花纹斑斓,凹凹凸凸,瞧不清真貌,将她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
得湿透,在她脸上用力擦洗几下,灰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来。
乔峰失声叫道:“是阿朱姑娘!”

乔装止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她改装易容之术,妙
绝人寰,踩木脚增高身形,以棉花耸肩凸腹,更用麦粉糊浆堆肿了面颊,戴上僧帽,
穿上僧袍,竟连止清日常见面的止湛、止渊等人也认不出来。

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乔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应,又想解释为什么混
入少林寺中,但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不听使唤,竟然“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

乔峰初时以定止清奸诈险毒,自己父母和师父之死,定和他有极大关连,是以
不惜耗费真力,救他性命,要着落在他身上查明诸般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如
他不说,便要以种种惨酷难熬的毒刑拷打逼迫。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现,竟然是个娇
小玲珑、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朱,当真是做梦也料想不到。乔峰虽和阿朱、阿碧二
人见过数面,又曾从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来,但并不知阿朱精于易容之术,
倘若换作段誉,便早就猜到了。

乔峰这时已辨明白她并非中毒,乃是受了掌力之伤,略一沉吟,已知其理,先
前玄慈方丈发劈空掌出来,自己以铜镜挡架,虽未击中阿朱,但其时自己左手之中
提着她,这凌厉之极的掌力已传到了她身上,相明此节,不由得暗自歉仄:“倘若
我不是多管闲事,任由她自来自去,她早已脱身溜走,决不能遭此大难。”他心中
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心想:“她所以受此重
伤,全系因我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可。须得到市镇上,请大夫医治。”
说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镇上去治伤。”阿朱道:“我怀里有伤药。”说着右
手动了动,却无力气伸入怀中。

乔峰伸手将她怀中物事都取了出来,除了有些碎银,见有一个金锁片打造得十
分精致,锁片上飧着两行小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此外有只小
小的白玉盒子,正是谭公在杏子林中送给她的。乔峰心头一喜,知道这伤药极具灵
效,说道:“救你性命要紧,得罪莫怪。”伸手便解开了她衣衫,将一盒寒玉冰蟾
膏尽数涂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可抑,伤口又感剧痛,登时便晕了过去。

乔峰替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锁片放回她怀里,碎银子则自己取了,伸
手抄起她身子,快步向北而行。

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大镇,叫作许家集。乔峰找到当地最大一
家客店,要了两间上房,将阿朱安顿好了,请了个医生来看她伤势。

那医生把了阿朱的脉搏,不住摇头,说有:“姑娘的病是没药医的,这张方子
只是聊尽人事而已。”乔峰看药方上定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类,都是些
连寻常肚痛也未必能治的温和药物。

他也不去买药,心想:“倘若连冲霄洞谭公的灵药也治她不好,这镇上庸医的
药更有何用?”当下又运真气,以内力输入她体内。顷刻之间,阿朱的脸上现出红
晕,说道:“乔帮主,亏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贼秃手中,可要了我的命啦。”
乔峰听她说话的口气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担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
“你别叫我姑娘什么的,直截了当的叫我阿朱便是了。乔帮主,你到少林寺去干什
么?”乔峰道:“我早不是什么帮主啦,以后别叫我帮主。。”阿朱道:’嗯,对
不住,我叫你乔大爷。”

乔峰道:“我先问你,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阿朱笑道:“唉,说出来你可
别笑我胡闹,我听说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想去找他,跟他说王姑娘的事。那知道
我好好的进寺去,守山门的那个止清和尚凶霸霸的说道,女子不能进少林寺。我跟
他争吵,他反而骂我。我偏偏要进去,而且还扮作了他的模样,瞧他有什么法子?”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你易容改装,终于进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们可并不
知你是女子啊。最好你进去之后,再以本来面目给那些大和尚们瞧瞧。他们气破了
肚子,可半点奈何你不得。”他本来对少林寺极是尊敬,但一来玄苦已死,二来群
僧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他弑父、弑母、弑师,犯了天下最恶的三件大罪,心下自
不免气恼。

阿朱坐起身来,拍手笑道:“乔大爷,你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好了,我便男
装进寺,再改穿女装,大摇大摆的走到大雄宝殿去居中一坐,让个个和尚气得在地
下打滚,那才好玩呢!啊……”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软软的弯倒,伏在床上,
一动不动了。

乔峰吃了一惊,食指在她鼻孔边一探,似乎呼吸全然停了。他心中焦急,忙将
掌心贴在她背心“灵台穴”上,将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盏茶时分,阿朱慢慢仰
起身来,歉然笑道:“啊哟,怎么说话之间,我便睡着了,乔大爷,真对不住。”
乔峰知道情形不妙,说道:“你身子尚未复原,且睡一会养养神。”阿朱道:“我
倒不疲倦,不过你累了半夜,你请去歇一会儿吧。”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
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此时心下烦恼,酒入愁
肠易醉,五斤酒喝完,竟然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
吃,进门后叫了两声,不闻回答,走到床前,只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似死
了。伸手去摸摸她额头,幸喜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阿朱慢慢醒转,接过馒头,
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这一来,乔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以真气送入她体内,不
到一个时辰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阿朱见他沉吟不语,脸有忧色,说道:“乔大爷,我受伤甚重,连谭老先生的
灵药也治不了,是么?”乔峰忙道:“不,不!没什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
阿朱道:“你别瞒我。我自己知道,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半点力气也没有。”乔
峰道:“你安心养病,我总有法子医好你。”阿朱听他语气,知道自己实是伤重,
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个吃了一半的馒头便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
力又尽,当下又伸掌按她灵台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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