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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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回 称名士偏遇大方家 探情人又见死对头

弘历骑在马上,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说:“看来,世人独醉你独醒了?功必奖,过必罚,
自古如此。万岁爷的本事是天生的。他的刚毅,他的明察秋毫,都是人们望尘莫及的。不管
是谁,是什么事情,也别想瞒住他老人家。”

刘墨林听他这话说得似虚似实,好像在暗示着什么,却又飘飘忽忽,让人捉摸不住。他
心想,弘历阿哥这话,一定是有所指的,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四爷弘历和刘墨林一起来到了怡亲王府,掌门的太监一见,连忙一路小跑过来打千行
礼:“奴才艾清安给四爷请安了。”

他这一句话不要紧,惹得四爷弘历和刘墨林全都捧腹大笑。刘墨林说:“好好好,你这
个名字算叫绝了。不但‘请安’,而且还‘爱’。这世上还真有‘爱请安’的人哪!”

艾清安也笑了:“爷知道,奴才干的就是侍候人的把式,见人矮三辈,不请安怎么能行
呢?所以干脆就叫了这个名字。”他一边嘴里说着,一边麻利地跪倒在弘历马前,让弘历踩
着他的肩背下了马。刘墨林一看:他这一手还真有用,弘历从马上下来,伸手就从怀里掏出
一张三十两的银票来赏给了他。又问:“十三爷在府里吗?皇上要我来瞧瞧他的病。”

“哟!爷来得不巧,我们爷今儿个一早就出去了。从南京来了一位姓什么……啊,姓邬
的先生。王爷本来身子骨不好,说好了今儿个要歇着的。可邬先生一来,王爷不但不歇,还
陪着他去瞧热闹去了。这位先生也真是的,自己是个瘸子,连路都走不了,还看的什么热
闹?我们王爷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他也不知道心疼着点。嗨!四爷您没见,这位邬先生半
个主子似的,说声走,就立马让备轿。亏了我们主子好性子,要依着我,早把他给打出去
了。”

他一边陪着弘历往里走,一边罗里罗嗦地说着。弘历看了他一眼:“你好大的口气,也
不摸摸自己的脑袋是不是结实,再问问他是什么人,就敢说往外打?真是狗胆包天!”

艾清安笑笑说:“爷说得对。奴才知道什么呢?不过看着这位邬先生,像是我们爷的老
熟人。他进京来,也不过是想打打抽风罢了,别的还能有什么大事呢?哎,四爷,书房到
了,您请进。”说着跑到前边去,撩起了帘子,又是让座,又是沏茶,还拧了湿毛巾来让二
人擦脸,回手又送上一盆子冰来给四爷他们消暑,侍候得十分周到。他陪着十二分的小意儿
还嘴里不闲:“爷在这里消停地坐一刻,我们王爷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走时吩咐了,中午一
定要回来吃饭。”说完便哈着腰退了出去。

刘墨林笑着说:“这奴才,别看嘴有点絮叨,可挺会侍候人的。”

弘历看了他一眼:“那是。你也不问问他是哪里人?保定府的!祖传了不知多少代的手
艺,全套的本事,选太监要的就是他们这号人,要的也就是他这张嘴,这副殷勤劲儿。”弘
历一边说着,一边浏览着十三爷的这个书房。随口说道:“年羹尧此人不长眼睛。我们在西
疆军中时,他曾和我说过,说十三叔的怡亲王府外观倒是很气派,可是,里边布置却很草
率。其实,他是有意在贬低十三叔。刘墨林,你过来看看,这能是粗率的人住的地方吗?
瞧,这里瓶插雉尾,壁悬宝剑,不正说明了十三叔那雅量高致的英雄性情吗?”

刘墨林听了不觉一惊。他和弘历亲王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听到这位四爷在背后议论别
人,今天还是第一次。他不敢多说,只是问:“四爷,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告诉他,十三叔和别的亲王们不能比。王府的规模是有定制的,但十三叔却没有那
么多的时间来处理自己府里的私事。他是亲王,又是上书房大臣,还兼管着户部、兵部、刑
部,一天到晚有多少事要等着他去办,你知道吗?”弘历说着走到书架前,取出了一幅仇十
洲的《凭窗观雨图》来说,“哎?怪了,这么好的画儿,怎么也没有个题跋呢?大可惜
了!”

刘墨林上前来一看:“哦,我也听人说起过这幅画儿。说是那天仇十洲画完之后,本来
想写点什么的,可是,却突然来了朋友打断了思路。所以就索性留下空白,大约是‘以待来
者’之意吧。四爷您想啊,仇十洲那么大的名气,等闲人哪敢信手涂鸦呢?”

弘历自小就有个毛病,最爱到处留墨。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只要让他喜欢上了,那是非
要题个字、留首诗的。刘墨林这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倒勾起了他的诗兴和傲气。心想别人不
敢提,我又何惧之有?便从笔筒中抽出一管笔来。略一沉思,就信手写在了画的右上方:

朝雨明窗尘

昼雨织丝抒

暮雨浇花漏……

写到这里,他自己一看,怎么写成三句同韵了?往下可怎么写呢?转不能转,续不能
续,收又收不住,这么好的画岂不是让我给糟蹋了吗?他再往画的左下脚一看,更是吃惊。
原来那里铃着一方鲜亮的印玺,却正是父皇常用的“园明居士”!在十三叔收藏的画上提
诗,并没有大错,只要提得好,十三叔准会高兴的,可是,自己却提了这上不去、也下不来
的蹩脚诗,已经是没法交代的事了。更没想到,这画是父皇赐给十三叔的。自己看也不看,
就胡乱写成了这个模样,这……这是欺君之罪呀!他头上的汗“唰”地就下来了。

刘墨林正看得有趣,还顺口夸着哪:“好,三句一韵!”可话一出口,他一瞧弘历的样
子和画幅下方的铃记,也傻在那里了。

弘历看了看刘墨林说:“刘事中,这一次我可是要出丑了。你有法子替我挽回吗?”

刘墨林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这样,将错就错,来个全篇都是三句一韵。说不定还
能翻了新意呢。我先写出几句来,你觉得行了,就再抄上去。”刘墨林有急才,边想边写,
很快地,一篇全是三句一韵的诗就写出来了。刘墨林笑着对弘历说:“四爷您瞧。还能看得
上眼吗?”

弘历拍手叫好:“嗯,真是不错!岂止是看得上眼,简直可谓之创新佳作。不愧名士大
手笔!”

话刚出口,就听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奇文共欣赏,异义相与析。既是创新之作,
就拿出来让我们也饱饱眼福嘛!”话到人也到,方苞老先生和文觉大和尚走了进来。他们后
边,正是架着双拐的邬思道。弘历一见就高兴地说:“哟,方老先生、邬先生和文觉大师你
们都来了。十三叔这里真可谓是高朋满座、贵客盈门了。来来来,邬先生您身子不便。请到
这边来坐。”说着便把邬思道搀到安乐椅上坐下,又和方苞、文觉见礼。问了问,才知道十
三叔进宫赴宴去了,眼下且回不来呢。

他们这里忙乱,刘墨林的一双眼睛也没闲着。他上下打量了这位被称作邬先生的人,心
想,不就是个瘸子吗,怎么架子如此之大?弘历给他让座,他一不推辞,二不向方苞和文觉
谦让,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坐就坐了。这是上首啊,难道他比方苞和文觉的资格还硬?刘墨
林自忖朝廷上下,除了在皇上面前外,他什么人都没有怕过,也什么场合都经历过,便走上
前来搭话,而且用的还是平时的那种似恭敬又似玩闹的神态:“方老和堂头大师傅学生早已
见过,邬先生却从未谋面。敢问先生台甫,如今在哪里恭喜呀?”

弘历与邬思道交往已久,一听刘墨林这话就知道有些不妥,忙过来说:“哎呀,我忘了
给二位引见了。邬先生是田文镜帐下幕宾;这位刘墨林呢,是今科探花、当代才子。刚才众
位进来前,他正帮我写这三句一韵的诗哪!哎?刘墨林,你的字是叫‘江舟’的吧?”

刘墨林一听这话更来劲儿了:“啊,多谢四爷还记得。我原来是曾叫过‘江舟’这个
字,可后来又想着不合适,好像有‘流配江州’的意思。就索性以名为字,还叫我的刘墨
林。”

邬思道看了这个说话随便的“才子”一眼,淡淡地说:“哦,既然如此,你就叫我邬思
道好了。咱们以本色对本色,岂不更方便。”

方苞没有参加他们的对话,却在埋头看着刘墨林刚才写的诗句。弘历一眼瞧见,忙过来
说:“方先生您看,这诗写得如何?三句一韵,简直是千古奇创!刘墨林真是了不起。”

方苞一边看还一边评论着:“嗯,是写得不坏。不过四爷说这是‘千古奇创’,老朽却
不敢苟同。邬先生,我年轻时,曾在泰山见到过秦始皇的刻石,那上边也是三句一韵的。只
可惜,原句早已记不得了。”

邬思道接过来瞟了一眼便说:“方老,岂止是泰山刻石,就是《老子》里面,也早就有
三句一韵的先例了。我试着读两句你听听:‘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还有‘建
德若偷,质直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全是三句一读的
吗?”

方苞刚才说到泰山刻石时,刘墨林就不高兴了。心想,我好不容易写了这三句一韵的诗
来,你们就左也不是,右也不对的挑剔。方老先生既然见过,却怎么背不出来呢?邬思道一
提起《老子》,倒让他抓住把柄了:“邬先生,学生才疏学浅,不知进退。我想请问一下:
刚才您读的那几句中,有‘建德若偷’,明明是个‘偷’字,你错读成了‘雨’字;明明是
四个‘大’字一读的,你又分成了三句一读,这是什么道理呢?”

邬思道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刘墨林,方老先生就在这里,你自己去请教一下
吧。”

方苞说:“墨林,这次你确实是错了!‘偷’是个古字,在这里读‘雨’而不能读
‘偷’,也完全不做‘偷儿’讲。只有读‘雨’,才能读得通老子的这篇文章。我和邬先生
不是依老卖老,也不是和你过不去。学问之道,其深其渊,其广其大,穷一生也,是没有尽
头的。你很有才华,也很博学,但学无止境啊!”

刘墨林不敢再说了。其实,这种事他经过得多了。古文不用标点,又常有“通假”字。
读错字或断错了句字,是文人之中最丢人现眼的事。刘墨林常用的绝招是个“蒙”字。一遇
别人挑他的毛病,他总是说“我是在《永乐大典》中见到这个字的”。一部《永乐大典》,
卷秩浩繁,谁能查得出他说得是对是错?别人既然不知,也就不敢再问。用一句现代俗语,
那就叫“丢不起这人”!可是今天他遇上了这两位,却想蒙也蒙不过去了。敢情,他们一位
是桐城学派的文坛座主,两代帝师;一位是学穷天下的真名士、大方家。他在这里耍滑头,
那不是班门弄斧吗?

弘历回过头来看看刘墨林,见他羞得无地自容,便笑着说:“刘墨林,你有什么想不开
的?这不是你不中用,而是你碰上高人了。不趁此机会多学点,还待何时呢?”

邬思道也笑了:“四爷这话说得好!方老刚才说的‘学无止境’,足够我辈受用一生
了。我年轻时,也出过掉底儿的事。吃一堑,长一智嘛。你人很聪明,诗也确实写得好。尽
管作为提画诗,还略显呆板了些。但你再努力地学上几年,前途正不可限量哪!”

这里说得正热闹,却见艾清安进来禀道:“我们王爷回来了!”

几个人连忙站起身来,却见允祥在太监的搀扶下已经走了进来。众人刚要行礼,却被十
三爷拦住了,他看着弘历问:“你带着旨意的吗?那就请宣旨吧。”

弘历忙上前来说:“十三叔,父皇只是让我来看看您,并没有旨意,您快请坐吧。”说
着亲自走上前去,扶着允祥坐了下来。允祥此刻,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太监们赶快又
是上参汤,又是为他揉搓胸口。过了好大一刻,他才缓过了劲,对邬思道说:“先生,筵席
下来后,我又去见了皇上。皇上说,你这次进京,他就不见你了。原说是有事让我代奏代转
的,可是,你瞧我这身子,还不定有几天好活呢。万岁说,以后你的事情可以写成密折,让
弘历代呈皇上好了。我今天回来得晚了些,因为明天皇上要到丰台去,我得向毕力塔吩咐一
些事情。回来时顺便又去看了看大哥和二哥。大哥已经疯得不认识人了;二哥和我的病症一
样,看来也就是早晚的事儿了……”说着,说着,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可是他还是强自
挣扎着说,“文觉大师,今天召你们来,就是为了皇上交代的那些事。咱们先议年羹尧,是
留京还是放出去?你们该说只管说,我躺在这里听着。”突然,他一转脸看见了刘墨林,便
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弘历忙说:“十三叔,是我叫他来的。皇上曾有意,年大将军要是不留北京,想派刘墨
林去随行。所以我才带他来,让方先生和邬先生看看。”

刘墨林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哦,原来这是在对我“考察”呀!好嘛,早不丢丑,晚不丢
丑,偏偏今天砸了锅,这真是倒霉透了!他又想,皇上想派我到年羹尧军中干什么呢?那里
的水可是深不可测呀!他本来一见十三爷回来就准备告退的,可现在听了这话,又想知道这
里头的原因。所以便说:“我刘墨林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年大将军干的又是白刀子进
来,红刀子出去的勾当,有什么需要我去干呢?”说完,便笑嘻嘻地看着十三爷。

允祥淡淡地说:“弘历既是看中了,你去就很合适。不过,年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等
定了以后再说吧。”

弘历转过脸来吩咐刘墨林:“既是这样,你先去找你的苏姑娘吧。有事时,我再叫你不
迟。”

刘墨林也真是等不及了。一出十三爷府,撤腿就奔了嘉兴楼。可是,在这里却没能见到
苏舜卿。一打听,原来皇上下旨不准开妓院,这里已经改成了戏班子,她们娘俩早就搬出去
了。他找来找去的看了半天,还好,有个原先在这里侍候的王八头子老吴还没走。便叫过来
一同才知,她们现在搬到了棋盘街。刘墨林笑笑问:“皇上不让开妓院,你们就开戏馆子。
难道妓女贱,戏子就贵了吗?”

老吴神密地一笑说:“咳,刘爷您不知道,这个戏班子是徐大公子的家班。别说没人敢
管,也没有人敢抽他们的税。顺天府来叫堂会时,赏的钱比开妓院还多哪。再说,明说是不
让开妓院,有门路的倒是能从良,没门路的还不照样干,不过把妓院改成‘暗门子’罢了。
如今这事,谁又能叫真呢。”
 
六十二回 苏舜卿含冤归太虚 刘墨林暴怒斥禽兽

俩人正在说话,徐骏急急忙忙走过来了。徐骏心里有鬼,还以为是刘墨林打到门口了
呢。心想,八爷知道了这件事,那是他的耳报神多。刘墨林怎么也知道了呢?再一看,嗯?
不像,他这不是笑眯眯地嘛。便上前主动打招呼:“哟,这不是墨林兄吗?你这趟西域之
行,可真的是辛苦了!”

刘墨林虽与姓徐的不和,可他还真是不知道徐骏和苏舜卿的事。见人家笑模笑样地打招
呼,总不能不理睬吧,便也笑着说:

“徐兄这是要到哪里去呀?和我同去舜卿那里一趟好吗?”

徐骏一听这话放心了:好,我和那小妞的事情,看来他还不知道。就连忙说:“唉,不
行啊。你瞧我这里正忙着。八爷今晚点了我家的戏班子,我正要催他们走哪!”回头冲着老
吴就骂,“混蛋,还不给爷套车去!”

常言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不,刘墨林刚刚来到嘉兴楼,迎面就遇上了老对头徐骏。
这两个人为争夺名妓苏舜卿,早就互不相让、斗得你死我活了。可是,刘墨林刚在十三爷府
上听了方、邬两位先生的教导,懂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心中的傲气已被杀
去了许多。徐骏自己心里有鬼,怕刘墨林揭了他的老底儿,也没了以往的威风。今天,徐骏
一见刘墨林,就连忙上去打招呼,刘墨林也自然要依理相待。不过,徐骏却不敢在这里多说
话,借个由头就想抽身躲开。就在这时,刘墨林眼睛一瞟,看到跟着徐骏的两个小厮手里都
抱着一大摞书,便伸手抽出一本来看:哦,原来是徐骏自己编的诗论集《望月楼诗稿》。大
概刚刚印好,还散发着墨香哪。便笑着说:“听戏、谈诗,徐兄真是雅人雅致。大作能见惠
一册吗?”

徐骏忙说:“哎呀呀,刘兄乃是诗论大家,能瞧得上小弟的拙作,实在是万分荣幸。”
他凑过近前说,“哎,看到什么不妥之处,请悄悄地告诉我,别让我丢丑好吗?我这里拜托
了。”

刘墨林知道,这徐骏虽说是个无行文人,可他家学渊博,才华过人,也不能轻慢。便
说:“徐兄,你太客气了。我刘墨林这点底子你还不清楚吗?我回去一定拜读。既然你有要
务,咱们回头再见吧。”说完,双手抱拳一揖,这才快步走去。

他一走,徐骏倒愣住了:哎,这小子怎么这次西疆之行回来,变得这么知理明事了呢?
细心一想,却又笑了。哼,管你得了什么彩头,先给爷把你的绿帽子戴正了再说吧!

刘墨林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棋盘街,早已是上灯时分了。那老鸨见刘墨林回来,高兴得眉
开眼笑:“哟,我说今天这灯花怎么老是爆个不停的哪,原来是刘老爷回来了。快,快进屋
里来坐。我们苏姐儿,盼你盼得呀,眼都望穿了,怎么您老到如今才来?苏大姐,快出来
呀,咱们刘老爷回家看你来了!”苏舜卿从里面出来,那老鸨还在不住声地唠叨,“哎呀,
你看看,你看看,刘大人回来了,你怎么还是这样愁眉苦脸的?大贵人千里迢迢地赶回来,
你该着高兴才是啊!今天晚上是好日子,我这就去打酒,你陪着刘老爷多喝上几杯。”她一
边说着话,一边就闪身走了出去,顺手还把房门掩上了。

刘墨林一瞧,自己的心上人正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呢。便快步上前,把她揽到怀里,温存
地说:“好我的小乖乖,可把我想坏了。你别恼,也别气,我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唉,官
身不由己呀!你越是这样想念我,我就越发地爱你。来,坐下来让爷瞧瞧,这么多日子是胖
了还是瘦了……”

此刻的苏舜卿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鸟,依偎在刘墨林的怀抱里,吐诉着自己的心事:
“年大将军今日进京,我跑到城外去等你。可一直等到大军过完,还是看不到你的影子。
你……你让人家等得好苦啊……”

刘墨林心中猛然一动,想起了弘历说的事情。说不定,自己立马就还要返回西宁去,他
的心沉下去了。让我跟着年羹尧走,这是什么意思呢?十三爷一回家,怎么就把我给赶出来
了?他们两位亲王、两位师爷,再加上一个和尚,要在一起议论年羹尧什么事儿呢?真是让
人越琢磨就越有学问。过了好久,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想起苏舜卿还在身边哪。便紧紧地抱
住了她,在她的脸蛋上香香地吻了一口说:“来吧,咱们也该亲热一下了……”

苏舜卿却用力推开刘墨林说:“……别别……你别那么性急……今晚不行,我……我身
上不干净……”刚说到这里,她自己先就流出了泪水,忙又说,“我早晚都是你的人,哪在
这一天半天呢?除了今晚……你想怎么做,我全都依着你好吗?”

刘墨林没有松开紧抱着她的手,却不无遗憾地说:“唉,你呀……可是……这良宵长
夜,让我怎么过呢?”

苏舜卿并不答话,两眼直盯盯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好像要把他印在脑子里一般。后
来,她挣脱刘墨林的怀抱说:“你喝酒,我为你唱曲佐酒好不好?说着起身在案头架起琴筝
来,强作笑脸地问,“想听什么,敬请吩咐。”

刘墨林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扇子来:“你来看,这是我在路上想你时写的一首小令。你
唱给我听听好吗?”

苏舜卿接过那柄折扇来,只见扇面上写着:

茅店月昏黄,不听清歌已断肠。况是昆弦低按处,凄凉!

密雨惊风雁数行,渐觉鬓毛苍。怪汝鸦雏恨也长,等是天涯沧落客,苍茫。烛摇樽空泪
满裳!

苏舜卿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又禁不住泪光莹莹。她本来就不是个平常女子,琴棋书画
无所不精,诗词歌赋也无所不能。在刘墨林的这首词中,那深深的思念之情和他心底的饥
渴,直透纸背,她能看不出来吗?今夜,她是怎么样的心情,又有什么打算,她能向刘郎明
说吗?自从刘郎离开京城,她日思夜念的就是这久别重逢之喜,就是这鸳梦再现的欢乐。可
是,这一切全都毁了,毁在那个人面兽心的徐骏手里了!她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刘墨林?她还
怎么能再唱刘郎专门给她写的这首曲子?但这一切,她又怎能向心爱的刘郎说出口来?刘郎
是那样地挚爱着她,他没有嫌弃她歌女的身份,还替她奏请皇上开恩,解脱了她的贱籍。她
难道就用这不洁的身子来报答他吗?

刘墨林太粗心了,他没能看出苏舜卿的心事,却只是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今天,他
的感触实在是太多,即将到来的使命也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他不敢把自己的心事向舜卿
说出,更不敢说他很快地就要与她分别。此刻,看着苏舜卿那泪眼汪汪的样子,也不知她为
什么会这样?便故作轻松地说:“舜卿,你老看它干嘛?这不是你最爱唱的曲牌吗?我就是
按你的心意写的呀!你知道我今天见到了谁吗?说出来准要吓你一跳:我见到了皇上的老
师!这番遭遇,我要记上一辈子,永志不忘!我刘墨林平日自忖还称得起是个才子,可今天
我才知道了天下之大!哎?你怎么还不唱呢?是嫌我写的不好吗?咱们俩谁跟谁呀,要觉得
不妥,你就只管改嘛。告诉你,我正在学着让别人挑毛病哪!”他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着,一边又猛往嘴里灌酒。此时,他的酒意已有八分了。

苏舜卿仍是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刘墨林醉眼迷离地看了她一下说:“你想知道我
这次西行的故事吗?我们几乎全是在走路。走啊,走啊,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宝亲
王喜欢私访,所以我便随着他微服而行。这首词就是那天住下来后,我题在旅店墙壁上的。
我没有只写自己的心情,而是写了咱们两人。你好生看看就知道了,那可是你中有我,我中
也有你呀!哎,你倒是快唱啊,我还等着哪!”

苏舜卿拭了拭流到腮边的泪水说:“刘郎,你想我,我又何尝不想你?你为我填词,我
又怎不与你唱湍兀磕阈吹恼馐孜一固鲁貌缓茫四愕男恕;故乔肽阆忍倚?
的这首吧,你只管边听边喝就行。只要你能夸我一声,说一声好,那就比什么都强……”她
说着便轻调琴弦,宛转地唱了出来。这歌声似悲似怨,包含了她心中全部的思念和情爱。她
明白,这是她为情郎吟唱的最后一次,也是最伤心、最动情的一次了:

……良人万里归来,斑驳旧墙仍在,哪里寻得人面桃花?妾是那弱质薄柳姿,新出的蒹
葭,怎堪那狂飚疾雷加!苦也苦也苦也……

刘墨林今天一来是十分疲惫,二来又怀着心事。苏舜卿低吟轻唱,唱得又是那么让人入
迷。他正要问她为什么唱得如此凄凉,却不料竟在不知不觉中醉倒了……

这是一个沉闷的五月之夜,没有一丝风,周围也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圆圆的月亮,高高
地挂在湛蓝色的中天,用它那惨淡的光辉,照着这间死寂的小屋。苏舜卿怀着无限怅惘,看
着睡熟了的情人。她用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搬到床上躺好。一匙匙地给他灌了醒酒汤,又擦
净了他吐在枕边的秽物,极尽了一个情人和妻子所能作的一切。她是那样的细心,那样的专
注,又是那样的轻手轻脚。这一切,都好像是在诉说着心中无限的留恋,也像是在和未能成
婚的丈夫作最后的告别。下半夜,她见刘墨林进入了沉沉的梦乡,便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
前,理好头上的乱发,又精心地打扮了一下,这才拿起刘墨林的扇子来。她看了又看,读了
又读。扇子上写着他的思念,他的恋情,和他对自己这苦命女子的深情挚爱。她不愿意让他
在醒来后,再看到这柄凝结着他们爱情的扇子。便轻轻地、也是狠心地把它一条条撕开,撕
成了永远再也不能合拢的扇骨。然后,就把它扔进了火炉里,看着它化成灰烬。火光映照
下,她又想起了自己这悲惨的一生:七岁丧母,十四岁又失去了父亲,逼得她不得不卖身葬
父,成了孤儿。老鸨并没有逼她卖身……她自立自强,成为名震京都的一代名妓……可她毕
竟还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下贱”的女人!刘墨林代她恳求皇上下旨让她得以脱籍从良,也
使她重新有了生活下去的力量。她发誓一辈子跟着刘墨林,哪怕不能作一品夫人呢,也要做
个清清白白的女人……可是,老天却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她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我
心比天高却命如纸薄,落到今天这人不像人,鬼又不是鬼的下场……徐骏,你等着吧!就是
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向你讨还这笔血债!”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毒酒来,躺在心爱的人身边,猛地喝了下去。她忍着剧烈的腹疼,
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以免惊醒了刘郎。刘郎一走是太累了,她想让他睡得更香甜一些。可
是,他,他为什么睡得这样死呢……

刘墨林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猛然醒来。刚醒过来时,他觉得头昏脑胀,口渴得厉害。他一
声声地叫着:“舜卿,舜卿!你到哪里去了?你给我送点水喝好吗?”可是,他连叫了几
声,却听不到一点动静。便挣扎着爬起身来,见苏舜卿躺在地下睡得正香,他笑了:“瞧
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掉炕呢?快起来吧!你呀,真是的,掉在地上摔都摔不醒!”

可是,苏舜哪里还有知觉?刘墨林见她不答应,便翻身下床去拉她。这一拉才发现:她
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像一滩烂泥似的一下便倒进了他的怀里。啊?!刘墨林忙伸手去探她
的鼻息,又是按她的脉膊,这才知道她早已命归黄泉了!急得刘墨林大声呼喊着:“舜卿,
舜卿,你这是怎么了?你醒醒,醒醒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哪怕是天大的事,你就不能和我
说一声再走吗?呜呜……啊嗬嗬嗬嗬……”

老鸨听见声音不对,连忙推门进来,却被刘墨林死死地抓住。他如疯似狂,劈胸将她拎
了起来:“好你个老母狗,说,舜卿是怎么死的?你是怎样和别人勾搭在一起害了舜卿的?
你不说,我掐死你!不——我送你到顺天府,让你尝尝骑木驴,零刀碎剐的滋味!”

老鸨一看这阵势,便什么都明白了。回头又瞧着刘墨林那恶狠狠的样子,更是吓得魂飞
魄丧:“好我的刘老爷呀,你冤枉我了。这事与我一点瓜葛也没有啊。大概……大概
是……”

刘墨林手下一紧:“说!到现在你还想欺哄爷吗?”

“我说,我说,大概是徐大公子,不,是徐骏把她逼的……”

刘墨林一想,对!除了他这个斯文败类,别的还能有谁?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
爷早晚会来收拾你的!”

他扔下老鸨,出了门打马便走。半路上一想:徐骏此时肯定还在八爷府上。便朝着坐骑
猛抽一鞭,向着廉亲王的府邸飞也似的奔了过去……

可是,来到八爷门口,刘墨林突然冷静了。这是王府啊!这里气象万千,戒备森严,别
说是我,任他是谁也别想走近一步!想进,就得依着规矩,呈上名帖,禀明理由,等候八王
爷的传唤。八爷说声“不见!”他就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进去。再说,即便让进,进去见了
廉亲王可怎么说呢?徐骏是八爷的亲信,你无缘无故地来找他闹事,八爷能不说话吗?他假
如问一句:你有什么证据说是徐骏害死了苏舜卿,自己又怎么回答呢?在八爷府硬闹,那不
是掴了八爷的耳光吗?他要是怪罪下来,自己将怎样处置,又何以善后呢?

他正在焦急地想着主意,忽听府里三声号炮响起,中门洞开。八爷允禩坐着八人抬的明
黄亮轿,在一大群护卫、亲兵、太监、师爷的簇拥下出来了。八爷的身旁走着的,正是自己
要找的徐骏——徐大公子!刘墨林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前去,打他一个狗吃屎。可是,他还是
强忍着站了下来。因为,他已经听到八爷在叫他了:“这不是刘墨林吗?你这么早就来到这
里,找本王有事吗?”

刘墨林只好上前见礼:“卑职刘墨林给八爷请安!”

“嗬,稀罕!本王不敢当。”允禩说着一看刘墨林那紧紧盯着徐骏的眼睛,就什么全明
白了。不过,他还是要问上一问,“你这是从年大将军那里来,还是从宝亲王那里来的,找
我有何贵干哪?”

刘墨林打了个激凌:不,现在万万不能闹,得等这位王爷走了再和徐骏算账。他换了一
副笑脸说:“回八爷,我从宝亲王那里过来,却不敢打搅您。我……是想找徐兄来打个饥荒
的。”

“哦,这事我可就不管了,你们自己去说吧。走!”
 
六十三回 闹王府文士敢撒野 演阵法将军忘形骸

轿夫们一听王爷有令,抬起轿来就走。徐骏早听见刘墨林这话了,心想,嗯,还好,只
要你今天不是打架来的,别的什么都好说。他潇洒地走上前来,用他那玩世不恭的玩笑口吻
说:“哎呀呀,你这位老兄,借钱也不知道找个方便地方。瞧你这急头怪脑的样子,至于
吗?哎,是不是想娶舜卿,手里周转不过来了?要多少,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别人的忙我不
帮,你这个忙我可是一定要帮的……”

他说得十分得意,也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却不防,刘墨林早在他开口时就在运气了。此
时趁他不备,“啐”地一下就吐他了个满脸开花:“好你个衣冠禽兽,你的的丑事发了!今
天老子找你,要打的就是这样的‘饥荒’!”

徐骏心里明白,刘墨林敢打到这里来,不就是仗着宝亲王的势力吗?他吓得手足无措,
不知如何是好了。

允禩的大轿虽然已经抬起,却并没走远。徐骏出了事,他不管又让谁管?他回过头来怒
斥一声:“刘墨林,你好大的胆子,想在本王面前撒野吗?”

刘墨林竟敢在王府门前、在八爷的眼皮子底下,把徐骏啐了个满脸开花,允禩可不能不
管了。徐骏是允禩的死党,也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年轻人之一。他明知错在徐骏,但又岂能坐
视不救?更何况,今天到这里撤野的还是弘历手下的人,他就更加不能放过了。

徐骏见八爷的轿子落了下来,心里虽然有了仗势,可还是不敢大闹。为什么?自己理屈
呀!把柄在人家手里攥着,八爷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你还能说些什么呢?便强装斯文地
说:“八爷,您别生气。他是朝里出了名的刘疯狗,您和他认真就不值得了。”

“你才是疯狗哪!”刘墨林骂得更凶、更狠。他今天是豁出去了,为舜卿报仇,死且不
惧,还有什么好怕的?既然闹了,既然是八爷干预了,与其偃旗息鼓,不如闹它个鱼死网
破、同归于尽!徐骏刚一开口,他就冲了上来:“哼,别人看着你们家几代书香名门,以为
能下个好崽呢,不知却养了一窝名狗、癫皮狗、哈巴狗!从你们家老太爷算起,全都没有人
形,没有人味。你自己干的什么,难道还要我来说吗?”

徐骏一听,好嘛,连祖宗八代都被骂上了,他也急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从
狗窝里爬出来的穷酸吗?先祖、先父的脚丫子抬起来,也比你的脸干净。八爷,您全都看见
了。刘墨林小人得志,无法无天,他,他,他……他凭什么当众侮辱我的先人?八爷,您可
得给我作主啊……”

刘墨林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哼,你还有脸问我凭什么?你暗室亏心,也不怕神目如
电?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最明白!”

“我明白什么?”

“你明白!”

“我不明白。”

“你明白!”

允禩知道,徐骏作下的丑事,今天是想捂想盖也办不到了。他回头一看,好嘛,就这么
点儿功夫,门前大街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闲汉。这件事如果传了出去,更是不得了。便只
好来硬的:“都给我住口!你们这样胡闹,还有没有大臣的体统?刘墨林,你也太张狂了,
竟敢当着我的面,就大口唾他,也太不把我这位议政亲王看在眼里了。不管你有理没理,就
冲你这行为,本王就不能容你!”

刘墨林冷笑一声说:“嘿嘿嘿嘿,你八爷不容我,又算得了什么?好教八爷知道,我刘
墨林既然闹到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你这里不是有天子剑、王命旗吗?全都拿出来好
了。刘墨林静待你的处分,也想看看,你门下的这位相府公子能有什么好下场!”

允禩无奈地摇摇头说:“我素来都是宽仁待下的,想不到你竟然这样不识抬举!你在我
的府门前喧哗,应该是没有死罪的,但我也容不得你如此无礼。来人!”

八爷府的侍卫应声在他面前跪倒:“扎!”

“这个刘墨林吃醉了酒,来我王府闹书。你们把他架到我书房门前去晒晒太阳,让他出
一身臭汗,清醒一下。至于怎么处置,我奏明皇上后,吏部自会给他票拟的。”

“扎!”

几个如狼似虎的戈什哈走上前来,架起刘墨林就往府里走。刘墨林一边死命地挣扎,一
边大声叫着:“八王爷,你不讲理,你拉偏架……你知道苏舜卿被他徐骏害死了吗?你知道
他的老师也是被他毒死的吗?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八爷,你难道还要护着他这个作恶多端
的小人吗,徐骏,你不要得意!苏舜卿和你的老师就站在你的身后,你敢回头看看吗?”

他的呼叫好像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威力。徐骏被吓得不敢回头,连八爷也似乎觉得背后
冷风凄凄,阴气逼人!允禩不敢在这里多停,连忙吩咐一声:“启轿!快着点跑,万岁还等
着我哪。为这个疯子误我这么长时间,真是荒唐!”

他说得一点不错,今天他确实被误了时辰。来到西华门前,刚要递牌子,就见太监高无
庸气急败坏地跑出来,连打千请安全都顾不上了:“八爷……您老可来了。奴才几乎找遍了
紫禁城,连侍卫们也都在满世界地找您。您快进去吧,奴才还以为您走了东华门哪。”

允禩笑笑说:“你这奴才胡说些什么呢?万岁让我在西华门递牌子,我敢走东华门吗?
这就是那句俗话说的:‘叫往西不敢往东’!年大将军来了吗?”

“回八爷,年大将军早就来了,正和隆中堂一起,陪着皇上在乾清宫里说话哪。十三爷
也说要进来的,可是他昨儿夜里吐了血,皇上叫免了。正传太医院的的医正去给十三爷瞧
病,皇上说,得等等信儿再去阅军。要不,这会子早就出宫了,您可就误了大事了……”

允禩和张廷玉、马齐会同了,一齐来到乾清宫。可他们一进门,却看到一个令人难解的
奇景:大殿里,雍正当然是坐着,可年羹尧也端坐在另一边;而那位有国舅身份的隆科多,
却躬身站在下边侍候着。见到他们几个进来,皇上还点头示意,让他们免礼呢;年羹尧却连
看都没有向他们看上一眼。允禩心里说:好好好,我倒真想看看,皇上这戏要怎么个唱法!

他们进来时,正好听见太医院的医正向皇上回话。皇上好像有些不耐烦:“好了,好
了,你不要说那些脉象什么的,朕也听不大懂。朕只要你一句话:怡亲王究竟是个什么病,
与性命有没有相干?”

“回皇上,怕亲王害的是痨疾,这个病最怕劳累。这次王爷犯病,恐怕是劳心劳力过度
才吐了血的。十三爷原来身子很硬朗,只要安心荣养,得终天年,也并不难。眼下嘛……据
奴才诊断,三五年内,于性命尚无大碍。怕的是十三爷忠心为国,拼命做事,又不遵医嘱,
那就是奴才的医缘太浅了。”

雍正当然知道,老十三这病是累的,要不他怎么会叫“拼命十三郎”呢?他也听出来,
这位太医说什么“医缘太浅”,那不就是没法治好了嘛!唉,朝廷上下,有几个人能像十三
弟这样忠心耿耿地为君分忧啊?他想了一下说:“去年,李卫给朕上了折子,奏说他脾胃失
调。朕派你们太医院的人专程去看了,回来也说他是痨疾。朕下了特旨,要他办事时务必要
量力而行,可他还是在拼命干事。最近听说他也咯血了,让朕很是挂念。你既然这样说了,
朕意就索性把十三爷交给你,他的衣食住行全由你来安排。什么事都不让他再操心,哪怕是
朕要见他,你认为不妥,也由你来代他回奏。这样朕就放心了,你听清楚了吗?”

医正刘裕铎说:“万岁原来有旨,叫奴才专门给理密亲王看病的。奴才去侍候十三爷,
谁来接替?还有大阿哥……”

雍正想了一下说:“你是医正,这不全是你职责之内的事嘛。大阿哥和二阿哥那里,你
看谁去合适就派谁去好了。十三爷这里,你必须亲自去,而且要对朕负全责!”

“扎!奴才明白了。”

允禩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寒心,同是嫡亲兄弟,为什么厚薄不一呢?但他却不敢说别的。
倒是张廷玉说:“皇上,这些事您就交给臣好了。臣知道,不只是十三爷,就是大阿哥、二
爷和十四爷他们,身子也都不大好。由臣打总照顾,让太医院分别去诊治可行?”

“哦,你能出面来管,朕当然是十分放心的。”他回身拍了一下年羹尧的肩头,“年大
将军,是不是现在就到你的军中去,让朕和大臣们都开开眼啊?”

年羹尧刚才听皇上和别人说话,好像有点与己无关,所以就心不在焉。忽听皇上问到脸
前,才猛地一惊说:“扎!奴才自当为主子充作前导。”

“哎,哪能这样呢?你是立了大功的人,应该和朕同乘一驾銮舆嘛——不不不,你不要
再辞了,朕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君臣父子本为一体,不要拘那么多形迹嘛。朕看你胜过朕那
顽劣之子多了,父子同舆也是人生的一件乐事嘛。啊?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不光是允禩心中暗暗冷笑,就是张廷玉和马齐他们也是吃了一惊。皇上为了
拉拢年某人所用的手段太过份,说的话也太有点不伦不类了!众所周知,年羹尧的妹妹是皇
上身边的贵妃,年就是皇上的“大舅子”。尽管人们常说“君臣如父子’,的话,那只是个
比譬罢了。皇上要真的把大舅哥当成了儿子,那可是笑话了。可是,他们抬头一看,皇上已
经拉着年羹尧的手走出乾清宫了。

车驾来到丰台时,已是午时三刻。今天,北京万里睛空,不见一丝云彩。火热的太阳蒸
烤下,大地如同烧着了的焦炭。一路上虽然用黄土垫了道,可人马一过,还是扬起了阵阵尘
土。焦热的土灰扑面飞起,带着滚滚热浪,更加使人难熬。雍正中过暑,所以也最怕热。当
然,侍候皇上的人们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在乘舆里摆上了几大盆冰块。可是,他还是一个劲
儿地在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他热,年羹尧更不好受。能和皇上同乘一驾銮舆,自然是
十分荣幸的,可也让人拘谨。头上汗水蒸腾,顺着脸颊直往下流,他还得笔直地坐着不敢乱
动。他的两眼,也只能直盯盯地瞧着即将临近的丰台大营。

年羹尧统率的三千铁骑,早就在严阵以待了。这三千军马,是年羹尧挑了又挑,选了再
选的中军精锐。一个个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全都是训练有素的猛壮勇士。三千军马分作三
个方队,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地里。尽管人人都像在火炉里蒸烤一样,却都纹丝不动地矗立
着。校场上,高耸着九十五面龙旗,还有各色的旗帜分列四方。皇上乘坐的銮舆一到,校场
门口的一个军校将手中红旗一摆,九门号称“无敌大将军”的红衣大炮一起轰响,震撼得大
地籁籁颤抖。张廷玉他们都是文官,虽然也曾看到过军旅操演,却哪见过这大将军的森严军
威,一个个被惊得心旌动摇。

礼炮响过后,侍卫穆香阿正步走上前来,单手平胸行了军礼,高呼一声:“请万岁检
阅!”

雍正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年羹尧,说了声:“年大将军,请你下令吧。”

年羹尧不谦不让,冲着下边列队而立的三千军士猛喝一声:“方队操演开始!”这喊声
来得突兀,来得让人没有一点防备。雍正被吓得打了一个激凌,差点没倒了下去。可他看看
年羹尧那毫无表情的、铁铸一般的样子,又悄悄地坐稳了。

穆香阿“扎”地答应一声,单膝跪地向年羹尧行了个军礼。然后“啪”地一个转身,回
到校场中间的大纛旗下,大喝一声:“大将军有令,操演开始,请万岁检阅!”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千铁甲军士炸雷似的高呼一声,这场期待已久的操演
开始了!雍正皇上和年羹尧一同坐在乘舆里,观看着兵士们的表演,心中却有说不出来的别
扭。刚才穆香阿前来请示检阅时的失礼行为,深深地刺疼了他。见皇帝时,他只是一抬手,
但见年大将军却要单膝下跪。他这是什么规矩?他眼睛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但,此刻的雍
正却没有表示不快,仍是饶有兴致地在看着。看着表演,也看着身边的这位大将军。

下边的三个方队,分别由三名头戴孔雀花翎、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率领,在认真地作
着方队表演。队形在不断的变换,时而成横排,时而又成纵队,忽然又变成了品字形。黄尘
滚滚之下,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偶有耐不了暑热而晕倒了的军士,马上就被高高地抛出队
列之外,由专作收容的人拖下去治疗。突然,穆香阿双手擎着的黑红两色旗子一摆,方队队
形立刻大乱。军士们在急速地奔跑着,搅起的浮土灰尘,黄焰冲天,不见了队伍也不见了
人。雍正惊异地看了一眼年羹尧,却听他说:“主子别怕。您不知道,这是奴才按照当年诸
葛武侯的八阵图演化的新阵法,他们正在变阵哪!主子试想,假如我军突然受围,打乱了原
先的建制,那该怎么办呢?就用这个法子重新集结,再创伟绩!”

说话间,队伍已在纛旗指挥下团成了一个圆形,并以纛旗为中心迅速地组合着。内圈像
太极图上的双鱼,团团滚动;外圈兵士则手执弓箭,护卫着内圈。很快地,以两个太极眼为
核心,里圈变成了两个方队,外圈则向内会合,组成了一个新的、更大的方队。左右行进,
纵横变幻,竟然变成了“万寿无疆”四个大字!身在队列之外的大臣们,全都看得呆住了。

雍正大声称赞:“好!真不愧是一支所向无敌的铁军!”他拉了一下年羹尧又说,
“来,你和朕一同下舆,到毕力塔的中军去。朕要传见今天操演的游击以上将领。”

年羹尧先行一步,下了乘舆,回身又搀扶着雍正皇帝下来。两人并肩携手,走向队列。
大臣们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当他们穿过那“万寿无疆”的大字时,年羹尧把手一
摆,兵士们齐声高呼“万岁!”雍正却早已是通身透汗了。他紧走两步来到毕力塔的中军门
前,这才回过头来说:“诸位都是朕之瑰宝,国家干城。此次演兵又很出色,朕生受你们
了!”

众军士又是一阵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步入议事厅,自然是要居中高坐的。随着皇上进来的年羹尧,却见皇上的身边还放
着一把椅子。料想,我是为皇上立了盖世奇功的大将军,我的爵位最高,这个座位我不去
坐,更待何人?他不等皇上开口,便老实不客气地上前坐了下来。雍正只是瞟了他一眼,却
什么都没说。马齐看见他竟然如此狂傲,悄悄地踢了一下张廷玉。张廷玉也似乎是什么也没
看见一样,只是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紧接着,十名派到年羹尧军中的御前侍卫,二
十多位参将、副将顺序走了进来。马刺叮当,佩剑铮铮,在大堂上向雍正皇帝行了三跪九叩
的大礼。

这座大厅里早就为皇上摆上了冰盆。可是雍正向下边一看,进来的军将们却仍是穿着牛
皮铠甲,一个个热得大汗淋漓。他笑了笑说:“今年天热得早了些,想不到你们还穿得这样
厚重,真是辛苦了。都宽宽衣,解了甲吧。”

“谢万岁!”话虽然说了,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敢解甲宽衣。

雍正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自顾自地继续说:“毕力塔,还有冰没有?你拿些来赏给他
们。哎?朕不是已经说过了,让你们都卸甲休息的,你们难道没有听明白吗?宽宽衣凉快一
下嘛!”

众兵将还是不作声地站在那里,一向说一不二的雍正皇上惊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受
到这样的冷遇,他的脸色“唰”地就黑下来了。

雍正皇上今天真是开了眼界。有一句常挂在他嘴边的话:朕的话从来是只说一遍的!可
是,他让兵士们解甲休息,竟然连说了两遍都没人听从。他当时就想发火,可还是忍住了,
只是向年大将军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六十四回 收兵权皇帝用心机 斥佞臣忠良敢直言

年羹尧开言了:“哦,既是万岁有旨,你们可以去掉甲胄,凉快一下了。”

大将军一声令下,众军将这才“扎”的答应一声,三下五去二地把甲胄卸掉。一个个只
穿单衣,露出了胸前健壮的肌肉,还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雍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寒的凶光,但稍瞬即逝。他换上一副笑脸说:“同处一室,却
冷暖不一。我们穿的是薄纱,还热得出汗。你们哪,穿的是厚重的牛皮销甲,还要在户外表
演。现在脱去这身衣服,是不是好了一点啊?”

这些在边关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大兵们,早就听人说过,皇上的性子最是阴狠毒辣。可今
天真的听到皇上说出来的话,却又觉得传言不实。皇上说的既温存诙谐,又可亲可近,让人
一听就打心眼里觉得舒服。只听皇上又问:“毕力塔,今天操演你全部见了,有什么观感
吗?你的兵若和他们相比,能赶得上吗?”

毕力塔看着年羹尧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早就在心里骂娘了。可是,如今是皇上在问话,
他只能顺着“圣意”回答:“回皇上,奴才今天开了眼,这兵确实带的不错。奴才是托了祖
荫,从十六岁就跟着先帝爷西征的。但奴才却是第一次见到这阵法,真得好好地向年大将军
学学。”

雍正也不胜感慨地说:“是啊,是啊,朕心里实在是欢喜不尽。说起来,年羹尧是朕藩
邸的老人,与朕还沾着亲。他这样努力,这样会打仗,带出的兵士又是这样的勇猛无敌,很
为朕露了脸、争了光。朕前时有旨,说年羹尧是朕的恩人。这不但是为他能报效朕躬,更因
为他替朕、替先帝爷洗雪了过去的兵败之耻!朕与圣祖皇帝一体一心,能不能打好这一仗,
是朕的第一大心事。只因祖训非刘不得称王,所以才只封了他一个公爵,但朕待他如同自己
的子侄。朕也知道,前方打了胜仗,不是一人之功。今天在座的各位军将,都是一刀一枪地
拼杀出来的勇士。没有你们在前方拼杀,天下臣民怎能共享这尧天舜地之福?因此,众位将
军功在社稷,如日月之昭昭永不可泯!廷玉——”

“臣在!”

“今日会演的将佐、弁员着各加一级。此外,年羹尧保奏的所有立功人员,转吏部考功
司记档,票拟照准。”

“扎!”

“传旨:发内帑银三万两,赏给今日会操军士。”

“扎!”

“传旨:着刘墨林草拟征西大将军功德碑,勒石于西宁,永作记念!”

“扎!”

允禩听到这里,猛然一惊:不好,刘墨林还在自己府里跪着晒太阳呢,这可怎么办?

张廷玉已经在答话了:“万岁,圣旨勒碑,差谁去西宁办理?”

雍正略一思索便说:“还是让刘墨林去吧。给他个钦差身份,实授征西大将军参议道也
就是了。”

“扎!”

允禩越听就越坐不住,心想,这事瞒得一时,瞒不了长远,便上前来说道:“皇上,刘
墨林虽有才华,但素来行为不检……”于是,他便将早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瞒住了让
他在自己府里晒太阳这一条。“因此,我请他暂留在我书房,等候我下朝以后再去教训他。
那苏舜卿不过是个歌妓,是个贱民。她的死,其实是刘墨林和徐骏争风吃醋引起的。为这么
一点小事,刘墨林竟在臣的府门前放肆地侮辱朝廷命官,用他来为年大将军撰写功德碑,似
乎不大合适。”

允禩自以为说得头头是道,可他恰恰忘记了,雍正是最忌讳别人提到“贱民”这个词
的。去年,雍正皇帝亲下诏谕,要解放贱民。当时,连马齐这样的元老也不明白,皇上为什
么要急急忙忙地办这件并不紧要的事情。可是,今天在座的年羹尧因为是皇上藩邸的旧人,
心里却非常清楚。他早就知道雍正当年的这段风流韵事,甚至连小福、小禄这两个女孩子的
名字都知道。

允禩刚一说到“贱民”这字眼,敏感的雍正皇帝,马上就想到了那个被允禵带到遵化去
的女孩子。他心里的不满也立刻就表现了出来:“哦,刘墨林不过是有点风流罪过,这有什
么要紧?朕看比那些假道学、假斯文的人要强得多呢!至于你说的这个苏舜卿,刘墨林并没
有瞒朕,朕也知道她是隶属贱籍的。但要是真的追究起来,徐骏的祖母不也是个贱民吗?还
有——”他向允禩看了一眼,就以不可商量的口气说,“今天这事就这么定吧,大家都不要
再说了。”

皇上这“还有”二字的后面,包含着对允禩的不满和非难,允在能听不出来吗?因为他
的生母良贵人卫氏,原来是皇家辛者库里的浣衣奴,也是隶属贱籍的人。雍正故意没有明
说,只是点到为止。允禩听了既羞愧,又后悔,想说又无从说,想辩又不能辩。唉,我今天
怎么这样糊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他怀着一肚子的怨恨,向端坐正中的雍正皇帝狠
狠地盯了一眼,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年羹尧是个明白人,见皇上亲自敲定了这件事,他也只得顺坡向上爬:“皇上,刘墨林
的才气,奴才在军中时已经领教过了。奴才那里也正缺着一个办文案的人,墨林能来,以后
明发的奏折,就省得奴才动笔了。”

雍正看也不看允禩,就回过头来对太监高无庸说:“你去一趟八爷府书房,向刘墨林传
旨,让他在申牌以后,到养心殿见朕。”

“扎!”高无庸飞也似的跑去了。允禩干瞪着两眼,却又无计可施。保徐骏固然重要,
却不能为他得罪了皇上。

年羹尧又向皇上说:“圣上,阅兵一过,奴才就不准备再滞留京师了。请旨:奴才何时
离京最为合适?奴才带的人马太多,打前站、号房子、安排供应、粮草都要先行一步的。”

雍正向进来参见的军将们一摆手:“你们都跪安吧,都挤在这里让朕热得难受。”看着
他们退了下去,雍正才站起身子慢慢地说,“你明天进宫去见见皇后和年贵妃,后天是皇道
吉日,由廷玉和方老先生设席,代朕为你送行。岳钟麒给朕来了密报,说他们川军和你的部
下常为一点小事闹磨擦。你回去以后,要好好地部勒行伍,要和岳钟麒精诚共事。将军们和
好了,部队才能安定。至于你要的军饷等物,朕都已吩咐让户部办理了。”

雍正说得很随便,好像是关切备至,可他的话却使年羹尧大吃一惊!怎么?皇上要夺走
我的兵马吗?他看看皇上还是在笑着,便仗着胆子问:“皇上,奴才刚才没听明白,这三千
军士不和奴才同行吗?”

雍正笑了:“怎么,你舍不得了?十名侍卫,原来就是朕派到你那里学习的,他们另有
使命,要回到朕的身边。你的三千军士当然还是你的兵,不过朕要借用他们几天。这些个兵
练得确实好,朕看了很高兴。朕想把他们留下来,到京畿各处军官里作些表演,让那里的将
佐们也都看一看、学一学。你不知道,他们那里的兵哪见过这样的世面,这样的军容呀?部
队留下来,你自己走,路上不也省心嘛!这样各方面都照顾到了,可以说是四角俱全,你何
乐而不为呢?”

雍正说得亲切随和,年羹尧想驳不能驳,想顶又怎么敢顶?可是,这三千兵士全是他年
某人一手提拔的心腹啊!他们不但打起仗来不要命,还都是年羹尧用银子喂饱了的。只要年
某一声令下,要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砍头、拼命也只是一句闲话。他知道皇上那说变就变
的性子,假如有一天皇上变卦了,自己的老本不就要输得净光吗?但如今西线已经没有战
事,自己没有一点理由可以堵住皇上的嘴!他思忖了好久才说:“皇上,兵虽然是我带出来
的,可他们吃的都是皇粮,连奴才自己也是皇上的人。主子怎么调度,奴才自当怎样听令。
可是,奴才斗胆,要驳主子一回。主子知道,岳钟麒进驻青海后,他手下的兵和奴才的兵很
不和气。当然奴才回去,是要和岳将军同心同德地共事的。可奴才下头的那些楞头青们,却
又实在难缠。一旦闹出事儿来,奴才身边没有得力的人去弹压,怕是不行的。再说,下边出
了事儿,于主子面上也不好看,岂不是辜负了主子的一片心意?”

雍正耐住心烦,听他说了这么多,却只是付之一笑:“哦,不会有这样的事,你尽管放
心地回去吧。朕这就下旨给岳钟麒,要他好好地部勒队伍,避免磨擦。你一回去,天大的
事,都会烟消云散的。”他一边说着,就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年羹尧也只好同毕力塔等人一
起,恭送皇上到大营门口,眼睁睁地看着皇上的御辇走出了丰台大营。

回宫的路上,雍正兴奋异常:年羹尧有什么可怕?朕略施小计,就吃掉了他的三千铁
军。这是投石问路,也是釜底抽薪!

一群上书房大臣们,扈从着雍正皇帝回到西华门时,天已将近黄昏了。张廷玉只是在早
上喝了两口奶子,便来到皇上身边侍候。一天中几次皇上赐膳,都有人找他谈事,到现在还
没吃上一口饭呢。正想离开皇上去找点吃的,却听皇上叫他:“廷玉,马齐,你们要到哪里
去?不是说好了要和朕一起见人的吗?”

张廷玉连忙说:“哟!皇上不说,臣竟忘记了。只想着皇上辛苦了一天,也该着让皇上
歇一会儿再进去……”

“哎,朕吃得饱饱的,只是去了趟丰台,又总是坐着,累的什么?允禩身子不好可以先
回,舅舅,你也进来吧!”

除了允禩,谁也不敢说走了,都跟着皇上回到养心殿。在殿门口见刘墨林、孙嘉淦和杨
名时等人都正跪在那里。杨名时是进京述职的,孙嘉淦是从外地巡视刚回来。雍正只是说了
一句:“起来等着吧。”

副总管太监邢年见皇上回来,连忙上前禀报说:“回万岁,李绂和詹事府的史贻直都递
了牌子。他们没有旨意,奴才叫他们暂且在天街候着。主子要是不想见,奴才就让他们先回
去了。不然,宫门下了钥,不奉特旨出不去,他们就得等一夜了。”

雍正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史贻直这名字,站下问道:“史贻直?哦,年羹尧的同年进
士,传他进来。告诉李绂,明天再递牌子。方先生来了吗?”

在一旁走着的隆科多,一直想知道皇上为什么要留下他。此刻,趁着机会瞧了一下皇上
的脸色,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张廷玉暗暗叫苦,天哪,都到这时候了,还要见这么多的人,
皇上,你真是不嫌累吗?站在丹墀下的方苞,听到皇上提到自己,忙上前参见。因为皇上多
次说过不让他行大礼,便只作了一揖说:“臣刚才去看了十三爷,进来还不到半个时辰。”

“好好,都进来吧,免礼,赐座!这么热的天,你们一定都渴坏了,赐茶!”雍正的兴
奋溢于言表。

史贻直在一个小太监带领下走了进来,向皇上见礼后,退下跪着等候皇上问话。雍正看
了他一眼说:“嗬,你倒是后来居上了。詹事府是个闲衙门,你夤夜求见,为的是什么
呀?”

史贻直的个子很高,头长得像个压腰葫芦。细而又长的脖子上有个硕大的喉结,一说话
便上下滚动,看起来十分好笑。听到皇上问话,他就地行了个礼回道:“皇上,国家向来没
有‘闲衙门’之说。愿意干的就有事可干,不愿意干的忙着也是偷闲。”

雍正想不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赞赏地说:“好,说得好!那么,你今天又有什么事要
忙着见朕呢?”

史贻直叩头回答说:“今春从四月至今,直隶山东两省久旱不雨,不知皇上知道吗?”

“什么,什么?你就是为了这事,巴巴地跑来的吗?”雍正觉得他这话问得又可气又好
笑,“朕焉有不知之理?告诉你,朕早就处置过了,要等你想到这一点,岂不误了大事。”

雍正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够硬气了。哪知,话刚落音,史贻直就顶了回来:“不,皇
上。天旱无雨乃小人作祟所致,朝中有奸臣,也不是只靠赈济能够免灾的。”

在场的众人一听这话,全都惊住了。史贻直这么胆大,又说的这么明白,真是出乎他们
的意料之外。张廷玉本来饿得直出虚汗,也打起了精神。他想听听史贻直有何高见,也想看
看这个从地下突然钻出来的“土行孙”,究竟要指定何人是“作祟的小人”?

雍正却被他这活吓得打了个激凌,连杯中正喝着的奶子都溅出来了。他冷冷一笑说:
“你大约是喝醉了,到朕跟前耍疯的吧?朕身边的大臣,今天都在这里,你说说,他们谁是
‘小人’,谁是奸臣?”

“年羹尧就是朝中最大的奸臣!”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殿内殿外的大臣、侍卫,甚至太监们都吓得脸如土色。不过,今
天从进来就心里吊得老高的隆科多,却放下了一块石头。

雍正看看众人的表情,又压了压自己的情绪说:“好啊!你敢弹劾年羹尧,真是了不
起。要捉拿年羹尧,并不费事,只需一纸文书就可办到。不过,年某刚刚为朕建立了不世之
功,他的清廉刚正,又是满朝文武尽人皆知的。你要告他,总得给他安上个什么罪名,而不
能是这‘莫须有’三个字吧?”

雍正这话,可说得真够狠的。但满殿的人听来,却又觉得他说得随和,说得平淡如水。
只有和雍正皇帝打过多年交道的张廷玉,却深知这位皇上的性情。他越是心里有气,话就越
是说得平淡;而越是说得平淡无味,就越是那狠毒刁钻性子发作的前兆!张廷玉心里一阵紧
张,怕万一皇上发起怒来,会立刻下令处置了史贻直。他正在思量要如何从中调停时,无意
中却见方苞的脸色,似乎是泰然自若。只是他的那两只小眼睛,却在不住的眨着。嗯,他也
是在想主意哪!

刚才皇上的活,很出史贻直的意料之外,不过却没有吓住他。他在要求觐见皇上之前,
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年羹尧做过什么事,结交了哪些人,干预了多少案子,搜刮了多少民
脂民膏,坑害了哪些善良百姓等等,全都在史贻直心里装着哪!他知道皇上那阴狠歹毒的性
子,也估计到了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他没有丝毫的恐惧,哪怕为此捐躯,也在所不惜。他
自信一定能说服皇上,让他看清年羹尧的嘴脸,把这个害国害民的独夫民贼,从他窃取的、
高高的宝座上拉下来!
 
六十五回 讨年檄犀利如刀剑 撤差令温暖胜亲人

面对雍正皇上的斥责,史贻直今天是豁出去了。他慷慨陈辞,声声震耳:“皇上适才
说,年某是立了大功的人。可自古以来,哪朝哪代的奸雄人物,不是为朝廷立过殊勋的?曹
操若不是荡平张角之乱、又横扫了诸侯,他能当上汉相吗?不错,年羹尧是有大功,可这功
劳从何而来?没有皇上亲自提调,没有全国上下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只凭他一人能获此大
胜吗?况且,年羹尧处置军事时,还夹杂着私心。他为了与岳钟麒争抢功劳,竟下令阻止川
军进入青海,致使元凶首恶得以逃窜。仅这一条,就足可以治他的忌贤妒能之罪!诺敏是他
推荐的,也是在他的纵容下,山西才出了全省皆贪的弥天大案。但诺敏获罪后,年羹尧却没
有一字引咎自责之词。朝廷从康熙年间,就在清理亏空。可是,直至今日尚有湖广、四川、
两广、福建等许多省份,没有做到藩银入库。其中原因,也是因为年某从中作梗。因为亏欠
官员中,十之八九,都是他年羹尧的亲信!万岁可以派人去查,臣若有一字虚言,请斩臣首
级,以谢年大将军!”

雍正刚要开言,却被史贻直抢先拦住了:“不,不,万岁,请容臣奏完:年羹尧在全国
选派官吏,这些官只在吏部立档存案,遇缺即补,号称‘年选’;年羹尧吃饭也称‘进
膳’;年羹尧的家奴回乡省亲,竟要知府以下的官吏,向他们叩拜行礼;他的年俸只有一百
八十两,可他的私财却超过千万两。试问:这些钱他从何而来?年羹尧这次带领着三千军
士,浩浩荡荡地进京演礼,却沿途聚敛民财、收受贿赂、干预民政、如同豪强!他的车骑仪
仗超越皇帝;他在天子面前竟敢箕坐受礼;他遇王公而不礼,见百官只颔首。假如曹阿瞒在
世,他的跋扈、傲慢、无礼和狂妄能比得上年羹尧吗?”

史贻直琅琅而言,稔熟得如数家珍。他历数年羹尧拥兵自重、专权欺君的罪过,又句句
骇人听闻。他谈锋犀利,如刀似剑,真是一篇句句诛心的《讨年羹尧檄》!养心殿里,人人
听得手颤心摇,也无不为他暗自叫好!

史贻直还在不停他说下去:“万岁昔年在藩邸时就说过:‘吏治乃是一篇真文章’;皇
上登极以来,又屡下严旨,说整顿颓风,以吏治为第一要务。臣以为,整顿吏治就必须先诛
窃据高位、祸国殃民的年羹尧。年羹尧不除,则国无宁日,民无宁日,吏治之清也只能是一
句空谈!古语说得好:大好若忠,大诈似直。臣乞恳万岁查月晕础澜而知风雨,奋钧天之威
以诛佞臣。陛下若能立斩年羹尧于帝辇之下,则万民幸甚,社稷幸甚;能如此,上天也必降
祥雨,膏泽我中华神州!”他激昂地说完,又俯伏在地,连连顿首。

雍正皇上听得惊心动魄,也听得五神俱迷。弹劾年羹尧,史贻直并非第一人,范时捷早
就走在前边了。可范时捷是“造膝密陈”,而史贻直却把话说到了当面。他们说的虽然一
样,但选择的时机。得出的定论却大不相同啊!处置年羹尧的事,雍正皇上和方苞、邬思道
他们已经议过多次了。这事一定要办,而眼下却断然不到下最后决心的时候!可是,不作处
置,又怎么能说服这个胡冲乱闯的史贻直呢?他的忠心,自然是值得称赞的;他的本意,全
是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他说出来的话,也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他也真够可恶的,
他为什么不早不晚,偏要在这个时候来给朕出难题呢?

雍正在思索着,养心殿里所有的人也都在等待着。史贻直说出了别人尚且不敢说的话,
他的话也确实是句句在理,让人无法驳倒。但是,他这个做法也实实的让人不敢苟同。怎么
办才好呢?谁也不敢抢先说话,都在等着皇上,也看着皇上。

突然,雍正似乎是横下一条心来,他大喝一声:“史贻直,你太狂妄了!”他猛地在龙
案上一拍,震得案上的壶儿、盏儿、砚台都跳起了老高!

史贻直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仍是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上。

雍正向下一看,他呆住了。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呢?他极力地想掩盖内心的矛盾,
也焦燥地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他知道,今晚的事,年羹尧肯定会得到消息,而且也一定会
有所行动;他更清楚,那三千铁骑还在年羹尧的掌握之下哪!一旦年羹尧叛离朝廷,立刻就
会引出‘鬼’来与他唱汀K挡欢ㄏ旅孀诺穆】贫嗑透彝芬桓龀鐾罚〔恍校飧鼍置娌荒?
再僵持下去了。他走近史贻直身边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他想让艾贻直自
己向他说一声:臣错了。这就给了皇上一个大大的台阶,也给了他缓冲的余地,下面的事情
就好办得多了。

可是,史贻直却头也不抬地说:“回皇上,臣已经奏完了。”

这下皇上更没法收场了,他冷笑一声问:“难道你想做逢龙比干吗?”

“皇上,逢龙比干乃是千古忠臣的楷模!”史贻直的回答掷地有声。

雍正听他把话说得这么死,也真是没辙了。他咽下了苦涩的口水,又压了一下自己激动
的心情,十分吃力地说:“那……好吧,你自己要这样,朕就成全你。今晚你回去告别一下
家人,明天朕自有旨意给你。”

“是……臣遵旨。”

看着史贻直那又高又瘦的身躯踽踽地走出了养心殴,雍正心都要碎了。他强忍着狂涌的
泪水在心里说:多么好的臣子呀,可是,你又为什么是个死心眼呢?

史贻直的身影在眼前消失了,雍正才粗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叫杨名时、孙嘉淦
和刘墨林都退出去,明天再递牌子好了……”突然,他又变了主意,“啊,不不,让刘墨林
留下来……咱们先议议隆科多的事吧。”

听到皇上突然把话题转向了隆科多,张廷玉和马齐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站起身
来,把目光直盯着这位“皇舅”。隆科多觉得头顶“嗡”地一响,心中急速地跳动着,冲得
耳鼓哗哗儿地直叫。他脸色变得雪也似的苍白,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颤抖着说:“臣……
恭聆圣训。”

雍正看着他那恐惧万分的样子,阴郁地一笑说:“你起来。你们也都还坐下。朕只是想
问问你,畅春园里的事,究竟是为什么?”

隆科多不由得心中一紧,但他也知道,这件事皇上迟早是一定要问的。他理理自己的紧
张情绪,把那天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最后说:“老臣是懂得规矩的。先帝爷六次南巡,哪
一次回銮前不要清理禁官,绥靖治安?又哪一次不是由九门提督衙门办的差呢?”说完两眼
直盯盯地看着马齐。

“真的是这样吗?你大概没有想过,京都帝辇乃国家根本重地,朕怎能掉以轻心?”雍
正的口气还是那样冰冷,“你不要看马齐,马齐也没有告谁的状。朕这里倒有几封告你状子
的密折,你要想看,回头朕贴了名字,再让人誊清了交给你看,这样好吗?”

隆科多连忙回答:“奴才岂敢?奴才的心思主子最清楚。就奴才本身来说,心里除了主
子,还是主子,并没有其它安身立命之地。奴才怎敢对皇上生了二心……”

雍正向马齐瞟了一眼,马齐当然知道皇上的心思,他早就急着要说话了:“谁也没说你
有二心。我不是在皇上面前摆老资格,我二十五岁就是顺天府尹,当了四十年京官了。先帝
六次南巡,回銮时接驾,我总共参与过四次。我知道,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步兵统领衙门
一家单独奉差的先例。主子不在北京,京师和京郊驻军有十几万人马,都这样各行其事,闹
出了哗变磨擦,谁能善后?我后来还听说,在太后薨逝时,就有人发急信到奉天,要请八旗
旗主进京。我想问你,照你这样干法,假如有人要乘机作乱,是我来弹压还是你来弹压?”

今天在场人中,方苞是心里最明白的。他看马齐那急头怪脸的样子,笑了笑说:“马中
堂,你不要动性子,消停下来才好说话嘛。隆大人是宣布先帝遗诏的托孤重臣,要有二心,
当时就是做手脚的最佳机会,怎么还会等到天下平定了再乱来?但,话又说回来,隆大人这
次的处置确实是不对的。圣祖当年,每次回京都订的有日期、时辰,也都是先下了诏书,一
切都安排好了,才派人清理宫禁的。办差的人,还必须会同了顺天府和京师各营的主管,发
了咨文,然后再按章去办。这次圣驾返京前,京城的武备总管是怡亲王,我就陪他住在清梵
寺。出事的头天,你还过去给十三爷请安。十三爷有病,我可是一点病也没有啊。你哪怕只
是稍稍提上一句呢,我也总可顾问一下吧?可是,你连一声都没吱就把事情闹大发了。这,
可叫人怎么说才是呢?”

隆科多不言声了。方苞这话虽然说得心平气和,可是,里面有骨头啊,他的话比马齐说
的还难对付!隆科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唉,我也真是老得没有用处了。那天我去清
梵寺,看到怡亲王连话都说不成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咳嗽,我真心疼啊!他不过才四十来
岁,怎么就会病成这样呢?想想他当年的英雄气概,我怎么也也不敢相信。我原来也想告诉
十三爷一声的,可是又一想,不就是清理一下宫禁嘛。派几个人到各宫去随便看看就完了,
不要再麻烦十三爷了。哪知,一个大意,就出了这样的事。唉……”

雍正换上了一副笑脸说:“舅舅,朕要说你一句:马齐只是浮燥,但这事情你确实办错
了!朕这样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吗?”

隆科多连忙打了一躬说:“皇上,奴才办砸了差使,引起勿议,确实有罪。请主上发
落。”

“哎——你也是无心的过错嘛。要是有心来这一套,哪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呢?你若真有
二心,朕也就用不着和你谈了。你的错虽然说不上发落,但毕竟是错了;既然有错,只怕要
按着规矩,给你一点小小的处分。”

方苞和张廷玉等人听到这话,连忙站起身来。隆科多一见这阵势,提起袍角就跪下叩头
说:“臣请皇上降谕。”

雍正此时,好像有点不知所措。他似乎是心有不忍,又好像不得不如此地说:“唉,朕
很是怜你呀!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每日奔忙,怎么能不出错呢?所好的是你这错出自无心,
就不要重处了吧。错就错在,你兼职太多,而一多就会有照顾不到之处。你看,宗人府、内
务府这些事,哪能都让你一人来管呢?朕觉得,这些都替你免了吧。一概全免,只保留上书
房行走和领侍卫内大臣两个职务,你觉得如何呀?”

雍正这话,早在太后薨逝时就想好了,却直到今天才把它说出来。而且,他还说得这么
无奈,这么动情,隆科多还能说什么呢?当然,皇上没有提到步兵统领衙门一职。但皇上已
经明说了,‘一概全免,只保留两职’,这不就是连步兵统领衙门的职务也一齐免了吗?他
自己心里清楚得很,皇上就是要夺去他的带兵之权,但他敢抗拒吗?他连忙叩着头说:“奴
才奉旨无状,主子隆恩高厚。奴才觉得自己已不宜在上书房侍候了,就请主子也一概都免去
了吧。处分重些,才能警示臣下怠忽公务之心。”

“你不要再多说了。这样的处分,朕已是很不忍了,更不能罚不当罪。你照今天说的这
意思,回家后写个辞呈递进来。朕当然还要申饬你几句,不过上书房大臣,你还是一定要留
任的。好了,你先退下去吧。”

隆科多心里乱成了一团,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雍
正却是一直在安慰他:“你的心朕是知道的,朕这样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好比是前面有人
撒土,要迷一下后面人的眼睛罢了。你只管放心,只要你以忠诚待朕,朕断没有亏了你的道
理。”他一边耐心地说着,一边又亲自扶着隆科多,把他一直送到殿门口。

又除了一个隐患!雍正的得意,是难用语言来形容的。他转过身来笑着说:“原来想要
见见刘墨林的,却不料半路上杀出个史贻直。眼下九门提督出了缺,大家议仪,让谁来接替
最好。”

隆科多一走,留下来的人都觉得轻松了不少。马齐先说:“这个职务要懂得一些军事的
人干才好。跟着年羹尧回京的十名侍卫,都在军中历练出来了。皇上看,穆香阿行吗?”

雍正先向外边喊了一声:“传刘墨林进来。”这才转回身来说,“穆香阿到年羹尧军
中,连一仗也没打过,却学了些花架子来哄朕。朕压根就不信他们的那个‘太极图’!他年
某人还自吹自擂地说,是从诸葛武侯那里学来,又经过变化的。把牛皮都吹破了,也不知道
害臊?穆香阿不行,他们十人,待朕召见后再另行委派吧。”

马齐又说:“那就让毕力塔来干。他是老将了,早年还跟圣祖打过仗。”

方苞说:“不不不,不能这样。丰台大营也是个紧要去处,张雨这人又太嫩了点。再
说,毕力塔一身兼两职也不合惯例。”

雍正转向张廷玉问:“廷玉,你怎么不说话?”

张廷玉早就饿得支持不住了。此刻,他只觉得精神恍惚,头晕目眩,他强自挣扎着说:
“哦,臣看图里琛就不错,他几次出京办差都办得很好。有件事,臣本来早就想说的,可就
是没有机会。粘竿处是皇宫的一个内廷衙门,但内衙门养兵容易留下后患。看如今的情势,
臣以为不如撤掉它,并入步兵统领衙门,仍由图里琛统带。今天就着这个题目,把他们两家
理顺了岂不正好。不知皇上以为可行吗?”

雍正笑了:“哎,这就对了。粘竿处撤掉也好,外面议论的人很多。有人说它是朕的私
人侍卫;有人说它像明朝的‘东厂’;还有人说得更蝎虎,说图里琛带的人全都是‘血滴
子’,真是活见鬼。事情也怪,只要是作践朕的话,越说得离谱,就越有人相信!其实,你
要让他们说说,粘竿处不经法司,就杀过、捕过哪个官员,他们又说不出来。廷玉这想法
好,索性把粘竿处撤了,那些人的嘴也就全都堵上了。”他只顾一个劲儿地说着,回头一
看,张廷玉的脸色十分难看,便问,“怎么?廷玉,你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张廷玉一惊,又坐直了说:“哦,没有什么,臣是在想史贻直的事情。詹事府原来是侍
候太子的,现在不立太子,这个衙门就显得又闲又富了。年羹尧的圣眷这样好,史贻直为什
么要拼着性命来弹劾年某。他说的话,看来并非捕风捉影。要处分他吧,当然是没有死罪
的;可要是不处分,皇上也有自己的难处。年大将军贺功的大事刚刚结束,他就急急忙忙地
来告状,他也太莽撞、太不知趣了。”
 
六十六回 急政务饿倒张廷玉 赐黄匣重托刘墨林

雍正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咳,这个不懂事的史贻直,朕可拿他怎么办才好呢?他的话
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错,杀了他实在是太可惜了;可是,不杀他又怎么对年羹尧说呢……”

雍正皇上在发愁。因为他拿不定主意,要怎样才能既稳住年羹尧,又不伤了史贻直。方
苞也是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见皇上如此,他笑了笑说:“皇上,臣有一法,可助皇上决
疑。”

雍正忙说:“方先生请讲!”

方苞闪着他那黑豆一样的小眼睛说:“皇上,臣这法子很简单:事出意外,凭天而
决!”

“方先生,请道其详。”

“皇上,史贻直不是说过:想要天下雨,就必须斩掉年羹尧吗?我们就把他索性看作是
为祈雨而来的。皇上可以下令,让他在午门前跪地求雨。天若下雨,奸臣就不是年羹尧;天
要不下雨呢,年羹尧就‘不是奸臣’!据臣估计,今晚的这件事,断然瞒不过年羹尧。这
样,就等于是替年羹尧出了气,白了冤。他年大将军再刁,还能说什么呢?”

雍正听得迷糊了,他在心里盘算着:下雨,奸臣不是年某;不下雨,年就不是奸臣?
嘿,方苞这弯弯绕可真绝!可他又突然问道:“这……那,史贻直又该怎么办?你能说,明
天就一定会下雨吗?万一不下雨,杀不杀他呢?”

方苞笑了:“皇上,据臣推测,明日天将有雨。不管这雨会不会下,反正年羹尧就没有
理由再说什么。史贻直的罪名,了不起也只是个‘君前狂言’。而君前狂言是没有死罪的,
交到部里缆梢榇σ簿褪橇恕!?

雍正下意识地走到殿门口向外观望,只见蓝天如洗,星光璀灿,哪里有一点儿将要下雨
的样子?他无可奈何地走回来说:“唉,多好的人哪……看来,也只好这样办了。”

在一旁的张廷玉急了,方苞这番话简直是儿戏嘛!而且这样说法,也不像个儒学大家的
样子呀!他抬起头来刚说了一句:“方先生,您这话,分明是方外术士说……”话没说完,
他的眼一黑就一头栽了下去……

满大殿的人全都大吃一惊。雍正吓得倒退了两步,心慌意乱地大叫:“快,传太医!”

早就进来的刘墨林上前一步说:“皇上,臣略通医道,愿替皇上分忧。”

说着,他竟自走上前去,翻看了一下张廷玉的眼皮,又把着脉沉思了好久。雍正急了,
问他:“廷玉他……他这是怎么了?你快说呀!”

刘墨林摇摇头说:“此事如果不是臣亲眼所见,真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雍正火了:“刘墨林,你想让朕和你猜谜玩儿吗?”

“皇上,张相他没病……他是饿昏了……”

雍正皱着眉头训斥:“胡说八道。朕今天两次亲自赐膳给他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太监高无庸上前禀道:“皇上,这事儿奴才知道。皇上两次赐膳,都是奴才侍候的。但
找张相的人太多了,他又急着要过来侍候主子,兴许他……他没来得及吃……”

众人的吵吵声惊醒了张廷玉。他睁开眼来看着大家问:“你们,这是怎么了……皇上,
臣不过是一时头晕,不想竟惊了驾。”

两个太监忙上前来将他搀扶起来,他又强作笑容说,“我们张家遵从圣祖训示,要惜福
少食摄养。想不到臣今天竟然闹出了这个笑话……”

他说得似乎轻描淡写,可是雍正却哪里笑得出来,他一迭连声地叫着:“快,传膳!你
们都没听见吗?朕叫你们去传膳哪!”

方苞连忙说:“皇上,御膳太油腻,廷玉怕未必克化得了。”

刘墨林上前一步说:“皇上,只要一杯奶子就行,参加点冰糖,有现成的点心更好。御
膳虽是美味,可张相是万万吃不得的。”

雍正一回头,见高无庸正津律有味地在一旁听着,他大喝一声:“你愣什么,还不快去
办!”

张廷玉大口地喝着奶子,又吃了两块宫点,气色缓了过来。他擦着额角上的虚汗说:
“臣从来也不敢在圣上面前放肆的,想不到今天竟然出了丑。万岁,臣已经好了,请接着议
事吧。”

雍正心疼地说:“不议了,不议了。今天已经太晚,况且你这样子,又怎么能撑得了
啊!”

张廷玉连忙说:“皇上关爱,臣已心领了。但按皇上原来的打算,今晚还要召见杨名时
和孙嘉淦的。他们俩现在都退出去了,只剩下刘墨林一人,怎能再推后一日?臣身子能支持
得住,还是依照皇上平日说的那样:今日事,今日毕最好。”

雍正略一思忖,觉得刘墨林的事,也实在不能再拖了,便说:“那好吧。高无庸,你去
传几碗参汤来给众位大人。刘墨林,天这么晚了,廷玉身子又不好,你知道朕为什么要传你
进来吗?”

刘墨林正等着这一问呢:“回皇上,臣知道。臣今天在八爷府上作践了徐骏,也得罪了
八爷。万岁一定是听了八爷的话,也一定是要处分臣。这事臣自己没什么可说,因为臣是故
意这样做的,臣也甘愿伏罪。”

在场的人原来以为,皇上问话后,刘墨林一定要说“臣不知”的,哪知他却大包大揽地
承担下来了。他的话引得大家全都笑了起来,雍正也说:“你刘墨林伶俐得也忒过头了吧?
你怎么知道,朕要办你的罪呢?徐骏是个浮浪的纨绔子弟,他有点仗了你八爷的势力;而你
哪,也是个放荡不羁的无行文人,心里头还恃了朕的宠。朕说句不偏不倚的话,你们俩都够
受了!既然八爷已经教训了你,你也知道了自己的错,朕就不再给你处分了。”

刘墨林叩头说:“臣谢主子的宽仁厚德。臣还想多说一句:徐骏确实是个衣冠禽兽、斯
文败类!今天我当面唾了他,这是真的,但八爷面前臣却没有失礼。徐骏是翰林院的人,不
是八爷跟前的奴才,八爷这个偏架拉得毫无道理。臣虽然放荡无羁,却没有一点恃宠骄人的
意思,臣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咽不下也得给朕咽了!”雍正平静地说,“苏舜卿的事,朕心里是有数的。你为了
一个女人就和人呕气,朕很不取你这一条。回头你去见见你十三爷,在他那里领些银子,好
好发送一下苏舜卿也就是了。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读了那么多的书,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
知道吗?”

雍正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口。心想,劝人容易劝自己难啊。因为他从自己刚才的话
里,又突发连想:那个被允禵带到进化去的丫头,现在还好吗?想着,想着的,竟觉得心里
有些隐痛。他连忙换了话题,“今天叫你进来,不是为了你的私事。朕意要放你去当个外任
官,你觉得怎样啊?”

刘墨林打了个愣怔:“臣是皇上的臣子,臣也决心以身许国。不管做京官、当外任,还
不都是一样?既然皇上问到了臣,臣就说说心里话。早先,臣也和别人一样,进了翰林院就
巴望着能放个学差,收门生,熬资格。自从读了皇上写的《朋党论》后,才知道这些想法都
只是为自己,而不是为社稷。今天万岁既然说了,臣就请万岁给臣一个中等郡。臣敢向万岁
作保,管教它三年一小治,五年一大治。臣愿为皇上作一方良牧!”

雍正灿然一笑说:“那当然很好。可是,朕知道你的能力,并不是一郡一县可以局限
的。朕想让你还回到西宁去作些事情,嗯……就当个参议道台吧,你愿意不愿意?”

“嗯?你怎么不说话?”

“臣不敢不奉诏,但臣也不敢说假话。臣不愿意去!”

“哦?你说说看,为什么呢?”雍正的口气,像是在和他商量。

刘墨林却连连叩头说:“回皇上。年大将军刚严可畏,臣侍候不来!”

此言一出,殿上众臣都是一惊。张廷玉出面劝他:“你怎么会这样想呢?皇上是叫你当
西宁参议道,你主管的是为年、岳两部征调粮饷,调停西宁各驻军间的争端。你并不受谁的
节制,有了事,可以直报上书房嘛。”

雍正接过话头说:“不,直报朕!”他向邢年一招手,邢年快步上前,手里捧着一个黄
色的小匣子,匣子上面还放着两把钥匙。雍正自取了一把交给邢年说:“你替朕收好。”邢
年便转手把那个黄匣子又捧给了刘墨林。刘墨林双手接过来,觉得它沉甸甸的。一看,这黄
匣子上还包着镀金的黄铜页子,而那钥匙却是犬牙交错,打造得十分精致。很显然,这匣子
上装的是一个特制的锁。哦,这一定就是自己久已闻名。却一次也没见到过的密折奏事匣子
了!

雍正含着微笑看着刘墨林那既吃惊、又好奇的样子,觉得很是有趣:“知道吗?这匣子
是圣祖皇帝的一大发明,古无先例!下边有人说,朕的耳目灵通和从不受人欺哄,靠的是要
粘竿处的人去听墙角,真是错得糊涂!他哪里知道,朕靠的就是这个小小的黄匣子。这匣子
的用处大得很哪!上自总督巡抚,下到州县小官,只要有了这黄匣子,就可以与朕直接通
话。就像是家人之间通信一样,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说对了,没有任何奖赏;说的不
对,也没有任何处分。不管是什么事,凡是你自己拿不准的,全都可以写成密折来给朕看。
朕收了你递进来的黄匣子,有空就看,随时批复,但又不是正式公文。平常时候你呈进的奏
折,是递到张廷玉那里的。可一到他手里,就变成了‘公事’,而只能秉公处置了。这就是
‘明’和‘密’的区别,你听明白了吗?”

马齐笑着对刘墨林说:“刘探花,你别看我们每天都能见到万岁,可我们却没有这个荣
幸啊!别傻盯着看了,这是异数,还不赶快谢恩!”

雍正的目光盯着远处,一字一板地说:“是啊,是啊,这确实是个异数,可惜并不是人
人都知道感恩。有的人受到朕恩赏的密折专奏之权后,随便拿出黄匣子给外人看,为的是卖
弄专宠;有的人则把朕的朱批,当作奇闻泄露出去。这两种人,朕是不能给他们好脸的。还
有一种人,就是穆香阿那样的。他寄来的密折,全都是在拍年羹尧的马屁,读起来让人肉
麻!哦,刚才马齐还说他可以当九门提督,真是可笑之极!”

马齐连忙起身谢罪说:“臣妄言了,请皇上恕罪!”

“朕知道,你是无心的嘛。朕不过是顺着话音,叮嘱你几句罢了。”雍正示意叫马齐坐
下,这才又说,“刘墨林,你现在有了密折专奏之权,就要勤着奏报朕最关心的事。大至督
抚将帅,小到茶肆耳语,以至秦楼楚馆的轶闻趣事,士大夫的往来过从等等,等等。总之,
凡是有关朝政阙失,世道人心的各种事情,都可放胆奏来,没有什么忌讳。还有,诸如年岁
丰欠、旱涝阴暗的……只管奏……”

说到旱涝阴晴,雍正突然想到了史贻直,他心里猛地一阵抽搐。过了好久才又说:“今
天实在是晚了,朕也没了精神。刘墨林你明天先见见张廷玉,然后就到年羹尧那里陪着他。
记着:事事都要听年羹尧的调度;可事事也都要向朕密报!”

刘墨林今天脑子都转不过圈来了。苏舜卿死了,他悲;受了八爷的羞辱,他气;升了
官,他喜;与年羹尧打交道,他忧;皇上赐给他密折专奏之权,他又惊又疑。心里像是翻倒
了五味瓶,什么滋味全都有了。他跪倒叩头说:“臣敢不遵从圣上明训。”

“夜深了,你们都散去了吧。”

众人都走了,可是,心事沉重的雍正皇帝,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几次起床到殿外
看天,可是,天却为什么晴得这样的好……

刘墨林料想张廷玉昨晚发了病,今天一定要迟起的。所以,他直到天色大亮,才喊了轿
子,走向张廷玉的私邸。一路上,沸沸扬扬的街谈巷议,震人耳鼓:“哎,听说了吗,弹劾
年大将军的那个史大人,已经被绑赴午门,午时三刻就要问斩了!”

“嘿,你的消息晚了!我听说,今天年大将军要亲自出这趟‘红差’哪!”

刘墨林听了这些议论,觉得十分好笑。“午门问斩”是前明常见的事,大清开国以来已
经废止了。只是在康熙初年平定吴三桂叛乱时,有过那么一次。那是因为要表示对吴三桂大
张挞伐的决心,康熙皇上亲登五凤楼,并在午门下令斩了吴三桂的大儿子吴应雄的。史贻直
这么点儿小事,哪用得着大动干戈呀?再说,就是杀人,也用不着年羹尧亲自动手啊!他正
在想着,轿子已到了张相门前,刚要递上名刺,哪知,门官却笑了:“哟,刘大人,我们张
相爷四更起身,五鼓上朝,这已是几十年不变的老规矩了,您还不知道吗?张相离家时交代
过了,说请您老到上书房里见面。”

刘墨林不住赞叹:啊,怪不得张廷玉的圣眷那么好。敢情,他勤劳王事都到了这个份上
了!昨天晚上,他睡得那么晚,今天他照样还是起得这么早。换了别人,不,假如换了自
己,能这样勤奋事主吗?

大轿抬起后,刘墨林又特别嘱咐,要绕道午门,他想去看看史贻直。大家同朝为官,史
贻直遭了事,自己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可是,来到午门前,刘墨林又犯了踌躇:自己马上就要到年羹尧手下当参议,不早不晚
地来掺和史贻直的事,岂不要犯了年大将军的忌讳?他在午门前远远望去,只见史贻直已经
被摘了顶戴,直挺挺地跪在午门旁的侍卫房门口。五月的太阳,火辣辣地挂在万里无云的晴
空。骄阳在施展着它的威风,把整个北京城全都烤得像火炉一般。史贻直却昂首挺胸,笔直
地跪在那里,好像心里充满了对上天的虔诚,而并没有丝毫的怯懦。他的梗直无畏,更增加
了刘墨林对他的敬意。

就在这时,老太监邢年走到史贻直的面前说:“有旨!”

史贻直以头碰地:“臣,史贻直聆听圣训。”

“皇上问你,你这次无端攻讦年羹尧,有没有串连预谋的事?”

“没有!”

“那为什么孙嘉淦要出面保你,他说的又和你的话一模一样?”
 
六十七回 斥直臣刁钻又狠辣 降甘霖雷电施天威

史贻直好像十分意外,但他还是梗着脖子说:“回圣上,孙嘉淦是昨天才回来的,而臣
是在昨天夜里见到的皇上。臣平日与孙嘉淦没有往来,也不想和他往来。臣不知道他要保
臣,也不屑于他来保!”

邢年出来,只是传达皇上的话。他自己是不能乱问,更无驳斥之权的。他听了只是点点
头又说:“皇上让我带话给你。皇上说:‘朕很怜你’。皇上命我传旨说,你只要向年大将
军谢罪,便可得到赦免。”

史贻直虽然还在跪着,却突然直起身子,以手指天说道:“臣岂能谢罪,臣又岂肯谢
罪!年羹尧的所作所为,已经遭了天怒人怨。臣可断言:杀年羹尧,天必下雨!”

太监邢年到午门外传旨说,只要史贻直能向年大将军谢罪,皇上就可以赦兔了他。可
是,史贻直怎么能这样做呢?他一口就回绝了:“皇上,臣若谢罪,在皇上面前就是佞臣;
在年羹尧那里,则是附恶。臣不想成为奸佞小人,因此臣也不想得到赦免!臣只有一句话:
杀年羹尧则天必下雨!”

刘墨林想不到史贻直竟是如此的倔强。他看了一眼四周,跟着邢年出来的太监侍卫们,
也全都惊得面色苍白、张口结舌了。

邢年的问话还在继续:“皇上说,你与年某是同年进士,又受年某的举荐,才得入选为
东宫洗马的。你必定在想,年羹尧功高震主,皇上也早晚会有鸟尽弓藏的时候,所以就想先
来告他的状,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这样地投机钻营,真是其心叵测。皇上问你,是不是
这样想的?”

邢年是老太监了,当年他曾目睹了几位熙朝名臣批龙鳞的事情。可,康熙是位仁厚的君
主,而雍正却是个挑剔的皇上,他们父子俩是不一样的啊。眼见得史贻直如此冒犯皇上而毫
无惧色,他嘴上在问,心里却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刘墨林听着这挖肉剔骨一样的问话,早
就吓得浑身打颤了。却听史贻直端庄地说:“回皇上问话。臣与年羹尧是同年不假,但臣却
不知他曾推荐过臣这件事。今日忽听此言,实在是让人羞愧难当。臣举进士,是臣自己考上
的,与年某何干?年某人推荐臣,不管是出于何种居心,但最后用臣的是皇上,而不是他年
羹尧!臣以为,皇上应当以是非曲直来判定取舍,而不应以揣测之词来加臣罪过!”说完他
伏地顿首,叩头出血。

邢年擦了一把汗又说:“皇上说了,你既然不肯服罪,那你就必定是小人,你就得在这
里晒太阳。晒死了,天就下雨了!”

史贻直一见邢年要走,伸手就拉住了他骂道:“你这个老阉狗!去向皇上回话,我史贻
直不是小人!”说着,他的眼睛里冒出泪花来。很显然,刚才皇上要邢年传过来的话,深深
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邢年一笑说道:“咱只是个传旨的,皇上要问什么,不干咱太监的一点事儿,从心里
说,我倒是很佩服您史大人这份骨气的。”说完,他迳自带着人走回大内缴旨去了。

刘墨林见到这番情景,惊得又愣又呆。他忽然想到,自己这是怎么了?我今天到这里
来,是有要事的,先得到上书房去见张廷玉,完了还得赶到年羹尧那里去哪!便三步并作两
步向上书房奔去,可他却晚了不止一步,因为张廷玉已经在和杨名时谈着了。杨名时身边还
坐着个李绂,看来也是等候在这里的。张廷玉见他进来,只是略一点头说:“你怎么到这时
才来?原来我打算先和你谈的,可已经见了好几个人了。这样吧,你先坐下,等我和杨名时
他们谈完,再陪你去年大将军那里好了。名时,你继续说吧。”

杨名时答应一声,就接着说了下去:“张相,您知道,云贵那里苗瑶杂处,是不能和内
地类比的。内地是官府说了算,而云贵却是土司说了算。如今,蔡珽将军已不再过问民政
了。我遵照先皇的遗训,采取怀柔羁魔之策,好不容易才把那里理顺。皇上说要‘改土归
流’,就是要用朝廷官员来替代土司,甚至要取消土司,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不是我不想
办,我曾在几个县里试过,官府实在是管不了苗瑶山民的事情。中堂试想,一个个的土寨,
隐藏在十万大山里面。有的寨子连马都上不去,还有的寨子蛮荒不化语言也不通。这些寨子
里的土司又是世袭的,一旦被取消,就会生出怨恨之心。而且他们各自为政久了,一造反就
会一寨皆反,一山皆反。你派兵去镇压,他们就钻进了深山老林;而兵一走,他们就依然故
我。有的县已经多年没有县令,甚至连衙门全都倒了;而另外的县虽有一个当地人在替政府
办事,但也只管召集土司会议和宣布政令。会一散,他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你想设政府
吗?那就要派官员。可那里的瘴气毒雾厉害,派去的人常常十去九不回。所以人们宁愿辞
官,也不愿到那里去。我说的这些烦难,请朝廷要多体谅点。我以为,还是维持现状,不要
轻率变更为好。”

杨名时的话使张廷玉很觉得为难,他想了好久才说:“剥夺土司特权,百姓们应该拥护
才对嘛。政府又不收取他们的苛捐杂税,这是皇上的仁政,他们不该反对呀!”

杨名时笑了:“张相,您没有听明白。我说的是‘行不通’,而不是说‘不应该行’。
云贵对于中原,虽有茶盐之利,但那里的贫瘠和缺粮也是人所共知的。许多地方,到现在还
是刀耕火种。我到那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他们怎样种地。‘衣食足,知荣辱’,三字经得
从这儿念起。能吃饱穿暖,才能谈到扶植农桑。再进一步,才能说到养育人才、尊孔尊孟。
等到他们慢慢开化以后,再设立政府,就水到渠成了。硬来,逼反了,岂不事与愿讳。”

雍正皇上要改土归流的主张,张廷玉原来也是赞成的。可今天听了杨名时的话,他却犯
了踌躇。他思量再三才说:“牛不喝水强按头,那只是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其实是不行
的。皇上想给牛灌药,可惜牛不懂事啊!哎,李卫递来折子说,他要在江南试行火耗归公,
听说你也是不赞成的?”

杨名时回答说:“张相知道,我和李卫之间,私交一向是很好的。要我说,他不应该出
这个风头,来迎合皇上急于充盈府库的心思。耗羡归公,说起来当然好听,实际上苦的却是
清官。那些贪官污吏们想搂钱,在哪里找不出名目来?如今天下的吏治到底怎样,张相您心
里最清楚。我在云南亲手办了一个这样的案子:大理知府臧成文,被我参革了,因为他贪墨
一万多两银子而且查有实据。可是,刚摘了他的顶子,就有百姓送万民伞来保他!我心里疑
惑,就下去私访了一下。您猜百姓们怎么说?他们说,大人,这个姓臧的不是好官,我们知
道。可我们刚刚给他送过礼,你要是一下子就把他拿掉,我们这礼不就白送了吗?充公的钱
我们一个子儿也要不回来。您派个新官来,我们还得照样再送一份。好比他臧某是条狼,我
们好不容易把他喂饱了,您再派条饿狼来,老百姓还活不活了?我听了这话也真生气,回城
后就请出王命旗来把臧某斩了。我就是想让百姓和官员们看看,以后不管是谁再来,他也不
能当狼!所以清吏治、充库银的要害是‘吏’,而不是用什么‘治’法。李卫的这个办法只
要一推行,我敢说,下面定会有人生出更多的法子来,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搜刮,结果受害
的还是老百姓。这办法,也许在江南行之有效,但若在全国推行,后果不堪设想!”

张廷玉对杨名时说的这些,都是深信不疑的。但是,他也知道雍正皇上的心意。皇上曾
和他多次谈心说,天下事,非变法不可为。所以,耗羡归公、改土归流、丁银入亩、官绅纳
粮和铸钱法等等,都是雍正决心已定的事情。而且,雍正还曾下令给几个亲信大臣,要他们
分别在各地试行。突然中途停止,那就会给人一种印象,好像雍正即位以来毫无建树似的。
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允禩等人就会杀出来兴云助雨,甚至会召集八旗铁帽子王会议,要求废
黜雍正!假如发生了这样的事,自己身为宰相,当如何善后?他又想,眼前这个杨名时,以
及和杨名时一样受着皇上信任的大员们,都是雍正亲自提拔的。可连他们也对皇上刷新政治
的举措无一赞同,甚至还反对。这不能不让人悲叹,也不能不让人深思。

张廷玉觉得,今天自己和杨名时的谈话非常重要,也非常及时。他想再深入地谈谈。便
问:“名时,要依着你,这些事怎么办才好呢?”

杨名时未及开言,便见孙嘉淦拉着长脸走了进来。张廷玉知道,他一定是又和皇上谈僵
了。便笑着说:“哦,嘉淦,你下来了?我告诉过你,叫你不要进去,也不要和皇上顶撞。
皇上的难处我知道,你多提点建议,心平气和一些不好吗?”

“不不不,张相,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只是去保史贻直。我也没有顶撞皇上……不过,
我看皇上大概是因为昨夜睡得太少,心情很烦燥。他一边听我说着,一边又老是到外边看
天。听不了两句,就要出来一回,显得心神不宁,甚至手足无措。后来,皇上就让我出来,
说要我听你的处分。中堂,我说完了,该怎么处分,我听你的。”

张廷玉叹了口气说:“你呀,简直就是个傻子!皇上不处分你,我又哪里来的什么处
分?你是言官,是御史,你说话比我方便得多嘛。”他回头看看,这里没有闲人,才又说,
“我告诉你和今天在座诸位一句话:‘雍正改元刷新政治’,是皇上据当今天下大局做出来
的决断和方略。我们作臣子的,只能在这个圈子里帮助皇上,却万万不可掣肘。不趁着眼下
国运昌盛的时候,下大力气整顿吏治,以后大祸临头,后悔也迟了!据我看,皇上的见地入
木三分,只是稍稍急了些。和皇上掣肘的人和事都太多,实在是太多了!”

杨名时见张廷玉话中有空儿,这才接着说:“方才中堂下问,我以为,圣祖的成法应该
说全是很好的。只是圣祖晚年,年迈勤怠,诸法废弛,贪风渐起而又没有得到遏制,才每况
愈下了。要改就要下决心,要动狠劲儿。依我看,抓住一批墨吏,无论远近亲疏,也不问高
低贵贱,一律明正典刑昭示天下。只要能办好这一条,就能堵住贪风蔓延。再用圣祖遗训,
来教化天下,就可以作养出一代廉吏。这岂不比急功近利、舍本求末的‘变法’要好?”

张廷玉连忙说:“不不不,这‘变法’二字是我说的,皇上从来也没说过这话。你不要
误会了,我们这是私下里谈话嘛。”

杨名时昂然说道:“这就是变法嘛,说说又怎样?”

李绂觉得自己不能再枯坐下去了,便也站起身来说:“老师,我也想说两句。法是可以
变、也应该变的。墨守成规,政治怎么能刷新呢?不过,现在确实是变得急了些。朝廷这样
做,就把官和民一起,全都得罪了。封疆大吏们都像田文镜那样能行吗?他几乎是把河南各
衙门的主官全都撤完了。他又没有三头六臂,一个省那么多的事情,累死他也顾不过来
呀。”

这里正争得有劲儿,不防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春雷。这雷声,像一盘空磨在天上滚动,虽
不甚烈,却是震撼人心;虽不甚响,恰又余音缭绕。张廷玉兴奋得一跃而起,冲出门去。他
仰望天空,只见一抹黑云,正在飞快地流动,从西向东,如河之决口。顷刻之间,乌黑的云
层就覆盖了整个北京城。云层压住了雷声,雷电却刺穿了云幕。不大一会儿,远处林梢一阵
唰唰地响动,凉风裹着尘土,隔着重重的宫院袭了进来。热得心烦意乱的张廷玉,顿时感到
浑身清爽。他在心中叫了一声:“方老先生,您真是智能之士啊,了不起!”

一声炸雷,如石破天惊似的在宫墙上轰响。几滴铜钱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并且很快地又
变成瓢泼大雨。整个紫禁城那巍巍帝阙、龙楼凤阁,全都淹没在密密的雨幕之中。云涛滚
滚,惊雷阵阵。忽如金蛇狂舞,把庭院照得雪白;忽而又天光晦暗,把这百年禁城拥抱在自
己那黑沉沉的怀里。此刻,张廷玉像发了痴一样,站在暴雨之中。任凭狂风的吹打,冷雨的
侵袭,他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在尽情地享受着上苍突然降临的甘露。他在心中不住地念
叨着:好雨,好雨啊!史贻直得救了,亿万生灵得救了!李绂见他这样,连忙跑过来搀扶着
他说:“师相之心,上天已鉴,不过您该进去了。在雨地里站久了,要着凉的……”

张廷玉却拒绝地说:“不,我要马上面君!”他接过李绂给他送来的油衣披上,向着内
宫疾步走了过去。

养心殿门口,雍正也在体验着这场春雨带来的喜悦。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殿角下,虽然袍
子已被打湿,但他却不管不顾。方苞若有所思地站在皇上身后,目不转睛在看着眼前的大
雨。见到张廷玉走过来,方苞轻声提醒了一句:“皇上,廷玉来了。”

“唔?唔。”雍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甩手就走进了养心殿。他命太监搬来一个嵌龙
的瓷墩,坐在殿门口,向刚进来的张廷玉说:“不要见礼了。你要见的人都见过了吗?”

张廷玉还是打了个千说:“是,但还没有谈完。天降喜雨,臣知道主上一定高兴,这才
急急忙忙地赶进来。臣想为史贻直求个情……”

雍正打断了他的话说:“哦?你也要替他求情吗?你知道史贻直是有罪的吗?他的妄言
之罪,他的攻讦大臣之罪,朕怎好轻易赦免啊!天不下雨,乃朕失德所致,与年羹尧何干?
就凭他一句求雨的话,朕就饶了他,怎么能对得起战功卓著的年羹尧呢?”

张廷玉不解地看着皇上,心想,这不是昨晚说得好好的事嘛,怎么皇上又变卦了?

老谋深算的方苞看出了张廷玉的心思,站出来说话了:“廷玉,你急什么呢?我刚才对
皇上说,今天的这场大雨,可命名为‘詹事雨’。但它也只能救了史贻直的一条命,并不能
改变当今的局势。还是看看再说吧,这雨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停下来的,你说是吗?”

张廷玉的心又沉下去了,他似乎是在咀嚼着方苞的话。

突然,一声炸雷响起,墨染的浓云中窜出了一个火球,几抛几跳,砸落下来,也不知它
落到哪个宫殿上。殿中众人,惊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一个太监慌慌张张
地跑了进来,浑身哆嗦着禀报说:“皇上……大事不好,雷……”

雍正脸色阴沉地说:“慌什么!天塌了吗?”

“不不不,不是……是太和殿……遭了雷击,走了水……”
 
六十八回 戒急用忍圣祖遗训 欲擒故纵帝王心机

一听说太和殿失火,雍正心头猛然一跳。太和殿是象征着皇权、皇位的地方啊,那里怎
么能发生这样的大事呢?雍正急忙和方苞、张廷玉走到殿外,向太和殿方向看去,却又看不
到一丝火光。只见阴霾的天空下,云层似乎是压得更低了。远处可见浓雾样的黑丝在袅袅浮
动,却不知是云还是烟。就在这时,高无庸浑身水湿地跑来禀报说:“万岁,火没有着起
来,就让雨浇灭了。请主子放心,奴才们正在那里一刻不停地守着哪!”

雍正松了一口气,他镇定而又不容置辩地说:“你去外面传旨:京师久旱不雨,内宫走
水,乃朕凉德所致,与百姓无干。朕自当修身齐德,以求天佑。史贻直妄言天变,将罪责加
之于忠贞有功之臣,足见其学术不纯,也理应给予严处的。今念其尚无恶逆之心,取其本
意,朕法外施仁:着革职,永不起复,免交部议。”

“扎!”

史贻直终于被赦免了。为保史贻直而来的张廷玉,听见这道旨意,也松弛地笑了。圣旨
虽然说了“永不起复”这句话,可时机一到,皇上怎么说,下边还不是要照着办吗?他又想
到刚才皇上说的“京师久旱不雨,内宫走水,乃朕凉德所致,与百姓无干”等等,好像是在
下“罪己诏”似的,便说:“皇上责己似乎也太严了一些。就说是天旱吧,并没有成灾嘛。
著论责任,应该由臣来担承的。臣为宰相,这协理阴阳,调和朝野的责任是不能推卸的。”

雍正慢慢地转过身来说:“你的心思,朕全部知道了。哎?你刚才见到杨名彼牵?
听到了些什么?”

张廷玉只好实话实说。他将杨名时和李绂的看法,一一报告给皇上,完了又说:“皇
上,李绂的话虽然不多,但意思似乎和杨名时一样。都觉得朝廷现在的做法,是急于事功,
步子好像也不太稳。”

雍正听得十分专注,却没有打断他。直到张廷玉说完,他才站起身来,在大殿里来回地
踱着步子。又问方苞:“方先生,蔡珽和杨名时原来成见很深。可他刚来的奏折中却说杨
‘操守甚佳,民望所归’;李绂朕也深知,他在任上也是十分廉洁的;还有孙嘉淦,都是忠
贞正直的人。可是,他们却为什么对朕的政令,无一赞同呢?真真是令人可叹……唉,知人
难,欲人知也难啊!在他们心里和嘴里,总爱把朕和圣祖分开来说,总爱将雍正初年和康熙
初年相提并论。朕怎么才能让他们知道朕的心,朕的难处呢?”

雍正说得很动情,也很诚挚。方苞和张廷玉都清楚地听见了他的话,可谁也不能作出答
复。雍正的心思他们俩能不知道吗?但知道了,和对他作出解释却是两码子事。你既不能说
圣祖晚年政务荒疏,可又要说“应该刷新吏治”;你既不能说雍正皇上没有“遵从祖法”,
又得说“整饬颓风”十分重要;如今天下几乎无官不贪了,可是却不能说不要这些官,因为
你还得依靠他们来推行新政!这可真是难坏了皇上,也难煞了宰相!谁能说“圣祖有错”?
可谁又敢说“当今皇上不对”呢?

雍正心里清楚,这件事他们谁也答不上来,有些话还得自己说:“廷玉,朕知道,杨名
时和李绂他们都是好臣子,他们和朕见解不一,也应该让他们把话说完。你回去告诉他们
说,朕不是暴君,而是仁君。朕留出时日,让臣子们好好地看上一段,他们就会明白的。你
劝他们要和朕一心一德地办事,哪怕是能先办好一个省,一个地方呢,也让他们办下去。只
是不要去学史贻直,史贻直他,他太不懂事了。”

目送张廷玉离开了养心殿,雍正觉得十分地疲倦。他慢慢地走回东暖阁坐下,望着窗外
的大雨在出神。只听他自言自语他说:“年羹尧好大的架子!朕一直在想着,他应该替史贻
直说句话的,可是他竟然不来!难道非要上天来说话吗?”

对于皇上的处境,方苞很是同情。说实话,皇上刚才说的,他方苞早就想到了。今天这
事,办得最让人失望的就是年羹尧。年不是平常之人哪,他当了多年的官,受到皇上多年的
栽培了,难道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吗?他要是能出面,只消一句话就可让此事有个圆满
的结局。年羹尧可以说,史贻直是出于公心,请皇上不要再责怪他了;年也可以说,大庆刚
过就责罚大臣,自己与心不忍,请皇上息怒,饶过他无知算了;年羹尧还可以用自己向皇上
请罪的方法,来取得皇上的谅解。总之,他年某人能说的话很多,可是,他竟然冷眼旁观,
不置一词。他是真不懂事,还是狂妄自大得没有边儿了?他这样做,让人感到寒心,也让人
感到了他的乖谬和不通情理。而且这样做,也只能导致他更快地覆灭!方苞抬眼一看,皇上
那里还在咬着牙根哪。他便走上前来,指着墙上的条幅说:“皇上请看,这上面是先帝爷留
给您的话:‘戒急用忍’。依老臣看来,先帝这句话,足够皇上受用终生了。”

雍正只是抬起头来看了看,却沉思着没有说话。

方苞知道,雍正皇上这是又钻进了死胡同。便更进一步说:“皇上,下边的臣子们的确
是在各自为政。但据臣看,眼下也只能听之任之,急是没用的。八爷和年羹尧两人,好比是
两块石头在挡着水路。您想推行新政,就只能慢慢来,也就得用先帝教导的这个‘忍’字。
只有时机到了能够搬开他们时,才能使水流畅快,一泄千里呀!”

雍正恶狠狠地说:“哼,朕倒是想和他们兄弟和睦、友爱相处的,可他们愿意吗?先生
看看,朕自登基以来,老八的人升了多少,可是,他规矩了吗?不,他永不满足,也还是要
来作梗!隆科多为什么也会靠拢老八?就是因为看到朕只会苦口婆心的劝说,而没有下狠
心,用辣手。朕岂能怕他,是在容让他们啊!可他们哪会想到这里,却自以为得意,以为朕
是‘外强中干’似的,哼,年羹尧一离京,朕马上就把允禩赶出上书房,看谁敢来作仗马之
鸣?”

方苞冷冷地说:“年羹尧就敢!”

雍正一听此言,脸立刻就变得苍白了。他带着疑问说,“不至于吧?年羹尧是朕藩邸旧
人,朕自信对他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个人,外谦而内骄,目空一切,胆大妄为,这些他全
有;可要说他现在就想谋反,恐怕他就是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吧。况且他此次进
京,不是很得宠的吗?”

方苞一笑说道:“恕臣直言,皇上看到的是‘表’而不是‘里’。年羹尧的秉性中只有
两个字:狐疑!狐狸要过冰河,总爱走几步,退两步;听一听,看一看,然后再走两步。等
到它认定冰河不会炸开时,他才突然鼓起勇气来,而且只消一纵身,就跳到河对岸了!”

“这一点朕不是没有想过。当年圣祖皇帝两次废太子时,年羹尧都曾悄悄地进京,刺探
内情,向老八靠拢。只是因为邬思道发现得早,还提醒他‘不要玩火、,才勉强拢住了他,
没有公然倒戈叛主。他要是真谋反,朕不知苍天将要怎样发落他了。”雍正冷静地说,“难
道他就不想想,有那么便宜的事吗?岳钟麒就在青海,能听他的吗?还有粮呢?饷呢?如今
天下大定,他要造反,总得师出有名吧?”

“万岁,您说得很对。但是您这里只要一动八爷,年羹尧就师出‘有名’了。诚如万岁
适才说的那样,八爷这些年安插了许多亲信,又都是在各省手握重权的督抚提镇。万岁要刷
新吏治,首先要刷的就是这些人。而他们却又是与年羹尧连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枯俱
枯。更令人可怕的是,有了他们撑腰,年羹尧只要一动手,粮啊,饷啊的,全都不在话下。
唯一让年羹尧顾虑的只有一个岳钟麒,因为他手里也掌着军权!所以,年羹尧真正的失算之
处,就是不该与岳钟麒闹翻,把自己的退路全都堵死了!”方苞停了下来,好像在思忖着什
么,过了一会儿,他见雍正不开口,才又接着说,“皇上,臣以为,如今朝中有党,而且不
止一个。年羹尧是党,八爷那里也是党,就连隆科多其实也是自成一党的。隆科多这次没敢
动手,他怕的不是马齐,更不是毕力塔。真正让隆科多恐惧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年羹尧!隆
科多怕他,是因为隆科多看不清年某的心思,也摸不准年某的步子。几个党都想作乱,但
年、隆和八爷之间,也是在相互观望,相互猜忌,他们又谁都不敢来和万岁较量!万岁天生
的威严和气度,就是一道最好的护堤。他们不能逾越,也不敢妄想逾越。何况还有十三爷的
忠心辅佐,更使他们望而生畏。这次劳军气势浩大,吓得他们谁也不敢动手了。可是,臣请
万岁注意到另外一点:庙堂之上,人妖混杂,万岁您要分出精力来防卫自己,哪还能有心去
推行新政呢!所以臣以为,不把这些魑魅魍魉全部扫荡,万岁的改革只能是一句空话!”

方苞的谈话,使雍正清醒了许多,也使雍正更加惊心。他一字一板地说:“方先生,您
不愧是先帝和朕的心腹之臣,股肱之臣。朕的江山,就是要靠您来帮助支撑呀。朕想偏劳您
为朕再多多地筹划一番。您就住在老十三那里,一边照顾他,一边与他商议。西边若是来了
密折,您要第一个先看。有要事,哪怕是三更半夜,也请立刻到大内来见朕。”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把暖阁照亮了。方苞看着皇上那沉思而又坚定的神色,只是默默
地点了点头。他深知皇上这话的分量,也深知自己将要肩负的使命。他的心随着即将归去的
年羹尧,还有那个年青气傲的刘墨林飞走了,飞远了。

这场雨来得疾,去得也快。第二天拂晓时分,云散雨收,月朗星灿,又是一个大好的天
气。原来想在京师多住些天的年羹尧,只好进宫向皇上陛辞。雍正见他进来当然是十分高
兴,君臣二人谈得又热乎,又亲密。雍正在养心殿亲赐御膳,为年大将军饯行。珍重嘱托,
反复叮咛。其实,说来说去的还是那几句老话:“……你这次回去,一定要节劳,千万不要
为了感恩而拼命做事。你糟蹋了自己的身子骨儿,朕心疼啊!朕已下旨给岳钟麒,要他的川
军仍然退守四川。你回去后,只要管好自己的兵,少惹是非,朕就完全放心了。粮饷的事,
你放手让刘墨林去办也就是了。由他来协调各省,也还归你来节制。你妹子已经晋封了贵
妃,还有你的父亲和哥子,都有朕照顾着哪。如今,青海和西藏都稳住了。等将来国力再充
盈些,朕还打算让你率兵西进,去殄灭阿拉布坦哪!朕对你寄着厚望,朕自己要做明主,也
盼你为贤臣良将。朕想过,到了将来,哪怕单为你造座凌烟阁,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嘛,这迷魂汤灌得也真够年羹尧晕胡了。雍正说一句,他就得答应一声;皇上亲自给
他斟了酒,他又必须站起来向皇上致谢,然后再把酒喝下去。忙忙活沽中,已到了该走的时
辰了。礼部的人进来回道:“午门外百官已经在候着,请年大将军受郊送礼。”

年羹尧站起身来,向雍正一躬说:“皇上的圣谕奴才牢记在心,奴才粉身碎骨也难报答
主子的知遇之恩。”

雍正环顾殿内,似乎想看看有什么可以赐给年羹尧的东西。看来看去,又好像什么都不
大满意。最后,他拿过一柄镂金攒珠如意来,深情地看着年羹尧说:“咱们君臣之间,一切
都用不着表白,也一切都在心田之内。你就要去吃苦了,朕想不出赐你什么,才能随了朕的
心愿。这柄如意赐给你,就如同朕在你身边一样……”雍正说着,说着,眼圈一红,竟然涌
出了泪花!

年羹尧的心被打动了。他“扎”地一声拜倒在地,呜咽着说:“主子保重,奴才这就告
辞了……”

雍正上前一步,搀起年羹尧:“走吧,走吧。这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这样伤感呢?
哎?朕怎么也是如此……多少年了,朕还从来没有这样过……起来吧,朕还像你回来时一
样,送你出午门,走,咱们一起走。”

两人手携着手地一同步行,一直到午门前,雍正方才停住脚步。他摆手让张五哥他们站
远点,自己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年羹尧。年羹尧看皇上如此,连忙说:“主子,您好像心里有
事?”

“有啊,有啊……可是,朕却不知该不该说……”

年羹尧躬身说:“奴才请皇上明示。”

雍正还在犹豫着:“……朕是想,还把允禟派到你的军中好吗?”

年羹尧笑了,心想不就是这事儿吗,皇上至于这样不好出口:“主子,奴才以为,九爷
不管在京城,还是到奴才那里,他都不会出事的。而且据奴才看,九爷还是很安份的嘛。”

“不不不,朕最怕你有这想法。”雍正一阵冷笑,“说心里话,朕又何尝不想兄弟和
睦?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要朕怎么办?这话,朕不愿意在殿里说,因为那里耳目太杂,也不
是一句话就可以说得清楚的。如今要分别了,朕问你一声:假如八爷要反朝,你怎样办?”

年羹尧斩钉截铁他说:“奴才以为,万万不会有这样的事!如果真的出了这事,奴才定
要带着十万精锐杀回京城来勤王!”

雍正似乎是满意了,他点点头说:“嗯,朕也不愿意有这样的事。但当年夺嫡时,他们
闹得那么厉害,又为的是什么呢?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都不是省油灯啊!朕心里很清
楚,也从来就不指望他们有改悔之心。如今把他们分散开,为的就是防着他们有不规的事。
你知道,你在外面把差事办得越好,朕这个皇帝当得才越稳。不然,朝中什么事都可能会出
的。朕知道,你惦记着史贻直的事,不知朕将怎么发落他。朕现在还不想对他处分得过重,
为的就是他的那句话:‘朝中有奸佞’!他这话不是欺君之言,但这奸佞是何人,史贻直却
看错了!”

年羹尧这才明白,皇上最不放心的是八爷,而不是自己。他冲动地说:“请皇上下旨,
半个时辰之内,奴才就把这个‘八爷党’替皇上连窝端掉!”

雍正笑了:“哎,哪能说办就办呢?亮工,你不明白呀。朕要想办他们,即便你不在京
城,还不是一纸诏书的事吗?你别忘了,他们都是朕的亲骨肉!哪怕是罪行昭著,朕也还是
不忍心哪!再说,朕连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怎么能去教化天下呢?他们眼下并不敢乱
动,他们是在等待。等朕一旦弄坏了朝局,再出来操纵八旗铁帽子王爷会议,按照祖宗家
法,行废立之事。但朕的江山难道就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吗?朕决心把天下治得好好
的,堵住他们的嘴。他们的痴心妄想退了,就还是朕的好弟弟嘛!”
 
六十九回 受重托再踏是非地 摆威风哪怕灾祸来

年羹尧被皇上这东一斧子,西一榔头的话闹糊涂了。皇上一会儿说,八爷他们不老实;
一会儿又说,他们可以改好。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呢?哦,我明白了,皇上这是在和我谈心
呀!昨天我见到史贻直那势头,还真有点忐忑不安,以为皇上一定不肯放过我。现在才明
白,我跟皇上毕竟是一家人嘛。要不是皇上把我当作心腹,他心里的这些话,是绝对不肯向
我说的。年羹尧激动地对皇上说:“主子放心好了,有奴才在外头带着兵,不管他们是什么
样的小人,也不敢胡说乱动的。万岁赐才说到兄弟情份,奴才不敢插言,只求皇上善自保
重。一旦皇上看到有什么意外,就告诉奴才。从这里到西疆,八百里加急,三天就可以到奴
才那里。奴才一接到旨意,马上就挥师东进。看他哪个大胆,敢来抗拒我王者之师!”

雍正欣喜地一笑说:“哎,这就好了。朕正等着你说这句话哪!其实朕自己心里也清
楚,北京城里哪能就会翻了天呢?当初,内有老八,外有老十四,朕还不怕呢,何况如今又
有你在前边,朕就更能够放心了。走吧,咱们君臣在这里说话久了不太好。瞧,外边那么多
人都在等着咱们哪!”

雍正拉着年羹尧的手,两人边说边行地走向午门……

年羹尧出京后的第五天,邬思道又奉旨回到了开封。河南巡抚田文镜见他回来,当然十
分高兴。虽然他仍然不知道这位师爷的真实身份,不过却不敢拿大了。无论邬思道是否上衙
门办事,也不管他在作些什么,每天一早,先打发手下恭送五十两银子以备先生使用。邬思
道照收不误,却更是随便。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有时还打个招呼,有时甚至一连几天也不
照面。今儿个到相国寺进香,明天又到潘杨湖上泛舟,游龙庭、登铁塔、吟诗弄琴,越发地
逍遥。吴凤阁他们几个师爷,看在眼里,气在心头,总是凑着机会在田文镜跟前发牢骚。田
文镜也不作解释,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实在没法子了,才安慰说:“你们不要攀扯他,
他一个残疾人,也不容易。再说你们得的钱少吗?也不值得为这点事呕气呀。”

田文镜就任河南巡抚后,一心一意地想搞出个名堂来,也一心一意地想讨好皇上。他知
道皇上的心意,所以一上手,就狠抓吏治。可别看他手握重权,口含天宪,说出话来,还是
照样不响。就说晁刘氏这件案子吧,他想抓、想办却又事事受制。不错,他拿下了臬司衙门
的二十几号人,又具本参奏胡期恒和车铭两位大员,说他们“私通僧尼,卖放收贿”。哪
知,这件事连和尚尼姑都认罪了。可上边却不批!吏部要让他“将二人不法实证,解部上
闻”;刑部更绝,竟说“僧尼所供甚骇视听,着该员重审,评实再报”!田文镜看到这批
文,简直是欲哭无泪了。他原来让车、胡二人封印待参,就是想镇住和尚、尼姑,好把案子
审个水落石出的。现在妖僧淫尼的后台不倒,再审还能够审出什么名堂?看看自己身边,竟
连一个真心帮忙的都没有,简直是个孤家寡人嘛,唉!

就在他不知如何才好的时候,门上的衙役领着个人进来了。田文镜因为眼睛近视,看不
太清。只觉得来人个头又高又瘦,头上戴着蓝宝石的顶子,好橡是位三品官。田文镜刚犹豫
着站起身来,那人就来到面前了。哦,原来是湖广布政使高其倬。这个人田文镜早就认识
了,也知道他是雍朝一位专门看风水的阴阳先生,很受皇上的器重。但他到我这里来,又有
何贵干哪?正在发愣,高其倬却笑着开口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怎么,田大人当
了封疆大吏,就不认识在下了?想当年,你在十三爷手下做事,奉差到四川催交库银,没和
我高某打过交道吗?”

田文镜一边还礼一边说:“哪里,哪里,高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到
这里来。嗨,门上怎么也不通禀一声?这些人办差,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好了,好了,他们原来也是要通报的,却被我拦住了。我最不喜爱那些个虚套子,咱
们也用不着开门放炮的,张罗什么呢?”高其倬还是那样熟不拘礼的,说起话来,也还是十
分随便。

田文镜等高其倬坐了下来,才又问:“其倬兄是进京引见的吗?”

“不不不,我是奉诏进京的,这次是从李卫那里绕过来。也算是奉了皇差吧,皇上要我
先来见见你们。”

田文镜连忙起身,打了一躬说:“臣田文镜恭谢皇上眷顾之恩!”

高其倬却没敢摆身架:“不不不,你不要多礼。我这次面圣,其实主要是替皇上在遵化
造陵的事。”一说这事,高其倬就来了兴致,“钦天监的人看了一处,去年他们让我再瞧
瞧,我说这地方绝对不行。你们在外边瞧着好,却没看出这里地气已尽了,不信就挖挖看。
他们一挖,果然,七尺以下全是黄沙,还涌水。嗨,堪舆这一行,得我说了算,别人谁都来
不了,他们不服也不行啊!这次我为皇上选风水宝地,还是邬先生推荐的哪!哎,邬先生在
吗?快请出来让我见见哪!”

田文镜摇着头说:“其倬,说实话,连我也不知道这位先生到哪里去逛了。唉,千不
怪,万不怪,只怪我这汪水太浅了,养不起邬先生这样的大才。你和我是老相识了,我不瞒
你,田某这个巡抚当得实在是太窝囊了!”

高其倬笑笑说:“老兄,你的难处苦处皇上都知道,皇上差我来看你,在我进呈御览的
密折中都批了。告诉你,连你老兄呈上去的折子,皇上都让我看了。文镜兄,你办差办得不
精明啊!李卫现在的境遇就比你好得多。在清理亏空时,他保了一批官,可是,他也把详情
禀报了皇上。鄂尔泰在李卫那里,累得差点儿要死,也没能抓到任何把柄。李卫就是在站稳
脚步以后,才试行耗羡归公的。他不像你,一上任就整人,一整就整得鸡飞狗跳墙。不过,
皇上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你是不避嫌隙的,这才让我来和你谈谈。”

田文镜问:“其倬兄,这话是皇上说的,还是你自己揣度出来的?”

“哎呀,文镜兄,你太多疑,也太难和人相处了。你瞧瞧,我是那种敢捏造圣谕,招摇
撞骗的人吗?你知道,皇上在未登基时就是个孤臣。他不但与众大臣落落寡合,就是和八爷
相比,人望也差得多。皇上不准我复述原话,我只能说到这份上。”

田文镜听到这里,当然不能再问了,但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欣慰。他流着眼泪说:“皇上
能知道我田文镜这点心思,我就是累死、难死,也心甘情愿了。我何尝不知道,皇上也是难
啊!高兄,有件事我真不明白,车铭是八爷的人,我扳不动他并不奇怪。可年羹尧为什么也
要护着他?像胡期恒这样的人,如果交给我审,他的罪名绝不在诺敏之下!他们两个,一个
管着钱粮和官吏调度,另一个管的是法司。扳不倒他们,我在河南还有什么干头儿?你们大
家也许都在想,这里不是有个邬思道吗?不错,他是我化钱‘聘’来的。可他只管拿钱,却
屁事不办,越是要紧的事,就越是指望不上他。哼,要真是让我自己拿主意,我早就让他卷
铺盖滚蛋了!”

说谁就有谁!田文镜正在这里发牢骚,却没注意邬思道已经走进门来,而且还恰巧听见
了他的话:“好啊,中丞大人,你要是真地放我走,我从前要的银子,一两不少,全都还给
你。”

田文镜吃了一惊,忙回过头来一看,却正与邬思道打了个照面,他羞红了脸十分尴尬。
高其倬也很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笑着说:”哟!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可真是太巧了。假如
你再晚到一会儿,说不定我也要说些怪话的。”他走上前来,搀着邬思道坐下,这才又说,
“先生,我刚从李卫那里来。李卫带话叫问候先生好,说您的两位夫人和翠儿处得很好,请
先生不要挂念。哦,刚才是我和老田在说闲话,他也是一肚子委屈没处发作,才说了那么几
句。先生您大人大量,不要往心里去。”

邬思道诚恳地说:“不不不,你不了解田大人。他刚才说的全是实话,只拿钱不做事,
能算上是个好师爷吗?今天既是你们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我不说清也不行了。田大人,我其
实是当今天子雍正爷的朋友。十几年前,就在雍王邸与皇上朝夕相处,直到皇上登极。我曾
为皇上参赞,皇上原来也打算让我进上书房的。这就是我的真实身份,现在一点儿不瞒地全
都告诉了你。高其倬,你和李卫也是朋友,当年他作县令;你在他手下当师爷。我的底细你
全明白,你说,我的话有没有假?”

一听邬思道竟有这么高的身份,田文镜惊得呆住了。这时,他才明白,雍正皇上为什么
在提到邬思道时,只说“先生”,而从不提姓名。也才知道,皇上问的那句“邬先生安”的
真实含意和分量。这,这……

高其倬听见邬思道自己报出了身份,也连忙依着规矩站起身来。他一边点头称是,一边
对不知所措的田文镜说:“文镜兄,邬先生适才所说,句句是实呀!皇上还在藩邸时,就是
以师礼对待先生的。李卫见了先生,行的也是奴才的礼节。就连皇上跟前的三位阿哥爷,对
邬先生也是以‘世伯’相称,而不敢有一点儿轻慢的……”

邬思道摆摆手止住了高其倬的唠叨,淡然地说:“老高,你不要再多说了,帝师我是不
敢当的。我也知道若不是文镜烦透了我,今天他这话也绝不会说出口来。世人都知,隐士有
三:即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我这个身子,是不适宜在朝为官的。当初辞别皇上
时,我就提出要归隐田园。可是;皇上说,‘既不想看你大隐,也不愿让你小隐’。所以,
我就到你这里来‘中隐’了。其实,是你在替皇上养活我;而我则是‘隐’在你的身边!我
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和别的师爷一样,去争名遂利呢?”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天棚又接着说,
“其实,要我自己说,中隐才是最难的呀!文镜大人,你知道我多么想我的无锡老家吗?那
山,那水,那梅,那雪……可是,没有圣命,这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呀……”说着,他
的泪水,竟潸然流了下来。

田文镜见他这样,忙走到他身边说:“先生,请恕文镜无礼之罪。唉,皇上以国士之礼
待你,而我却把你看成耍嘴皮子的‘师爷’,可见我田某有眼无珠。我这里的一切。先生全
都看到了,只有一个字:难!就说眼前吧,放着车铭、胡期恒两个是非之人,我就不能动他
分毫!这不,我刚要请他们来议事,他们二位却跑到郑州去拜见年大将军了。临走时,连声
招呼都不打,硬是不把我这堂堂巡抚放到眼里!咳,不说这个了,今天我略备水酒,给先生
陪罪,也算是为高兄接风吧。”说话间,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放着邬思道这么硬的后
台,我还怕扳不倒车铭和胡期恒吗?就是年羹尧为他们撑腰又岂奈我何?

就在田文镜这样想的时候,车铭和胡期恒二人,早已来到郑州了,年大将军虽然只是从
这里路过,但那威风和架子也同样是摆得十足。临近几省的大员们,都纷纷前来捧场。请安
回事的,拉拢感情的,关说是非的,恭送程仪的,什么目的全有。甘肃巡抚因相距太远没有
法来,还派了他的两个儿子前来恭迎哪!大帅行辕里,不分昼夜,灯火辉煌,笙歌嚎亮,酒
筵不断。前来拜会的官员们,也全是媚态毕露,馅言盈耳。与这情景相比,离得最近、来着
最方便、也最应该来巴结的田文镜,却顶着不来,就显得十分扎眼了。

车铭和胡期恒见到这阵势,已经觉得没有指望了。他们只向大将军行辕递了手本,表示
了渴望一见的心情,便死死地静坐在驿馆里等候。哪知,大帅行辕的一名中军校尉却突然送
来了名帖。说请胡、车二位,到大将军行在去会面。二人一见这名帖,全都惊呆了。大将军
给他们送名帖,他们哪敢接受,更何况,这名帖也不同一般哪:用手一掂,大约有斤来重,
不知用过多少次,也被人退过多少次了,抚摸得滑不留手。就这派头,谁人能有,又谁敢收
它。原来它是用大楠竹特制的,比屋瓦还长了一倍,上面刻着两行大字:

一等公、奉诏西征抚远大将军

年羹尧顿首拜

车铭一看,忙陪着笑脸把名帖壁还说:“请军爷上复大将军,卑职等绝不敢当,稍后立
刻就去谒见大将军。”

俩人换了袍服赶到驿馆时,眼见得门前的轿子,排成大队,全在候着,而他们却可昂然
直入,真有受宠若惊之感。年羹尧今天很是兴奋,一见他们两人进来就说:“好好好,你们
终于来了。陕西、山西、山东、安徽巡抚早就来了。昨儿个我就想,来到河南,怎么不见地
主呢?你们那位田大人,与我也真是无缘。我进京路过河南时,他‘太忙’;我要回西宁
了,他又‘身子不适’!唉,这叫人怎么说好呢?”

车铭和年羹尧不是很熟。所以虽然听出了年羹尧是话中带刺,却不敢接碴。他进来后一
瞧,这里还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已经花白了头发;少的,似乎刚过而立,手中拿了
本书,自顾自地坐在窗前看着。

他傻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觉得手脚都没有合适的地方放。胡期恒却十分坦然,他和
年羹尧之间不是一般交情啊!一进门就朝那老者奔了过去,亲热地说着:“哎呀呀,这不是
桑军门吗?晚辈给您老请安了。大将军进京时,我没能见到您、后来一问才知,您老竟没跟
大将军一块来;我想着这次还是没福相见呢,偏偏您老却又来了。我给您者预备下了二斤老
山参,也没有带来。咳,您怎么也不给我个信儿呢?”

年羹尧看车铭有些发呆,便在一旁说:“来来来,我为各位引见一下。这位老者就是我
的中军参佐、也是我的奶哥哥桑成鼎。这位学士的大名,你们想必早已有闻了。他就是今科
探花刘墨林,也是西征军的粮道、参议道。老桑,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吗?那年我进京赶考,
病倒在胡家湾。胡老爷子好医道啊,硬是救活了我的命,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哪!要不是胡老
爷子,哪有我年某人的今天?所以,我这次路过河南,谁都可以不见,却不能不见见胡兄
啊!哦,这位,就是河南藩台车铭,车大人。他是位十分干练的官员,也是王鸿绪的得意门
生!”

刘墨林一听“王鸿绪”这名字,就知道,车铭也是个“八爷党”的党徒。不过,他却没
在脸上带出来,一笑说道:“哎呀呀,二位都是前辈高人,晚生在此有礼了。”

车铭也陪笑说:“哪里,哪里,昔日黄花,早已不堪再提了。哎?你在看徐大公子的诗
吗?徐大公子也赠我了一册,至今我还常放在案头哪!他的诗作,堪称海内独步呀!”

刘墨林见他如此巴结徐骏,也笑着说:“是啊,是啊,徐兄大才,确实让人望尘莫及。
晚生随身带着,就是要好好拜读的。”

年羹尧对众人说:“都是自己人,闲话就不必说了。老胡和车大人,说说你们这里的事
情吧。”

胡期恒忙说:“大将军垂问,敢不如实回禀。”

年羹尧瞟了一眼刘墨林又说:“哎,话不能这样说。河南的事,我本来是不想管,也不
该管的,何况田中丞也没有来。不过,万岁多次说,要我沿途‘观风’,我不问一下,以后
皇上朱批下来,我一问三不知,也不大好。就算你们说的是一面之词吧,你们说,我们听,
权当作是闲聊好了。至于怎么处置,以后皇上自有章程的。”

车铭和胡期恒听了这话,都觉得眼前一亮。他们甩开田文镜跑到这里,就是要向年大将
军诉诉苦,再用大将军的威严,压一压田某人的气焰。

如今机会到了,只要他们说的在理,年羹尧密奏一本,说不定还能扳倒头上这座大山
呢。不过,刘墨林也在座,却又不知他是个什么背景。万一说错了,还不如不说的好。车铭
是在宦海中沉浮几十年的老油条了,他明白,只要一开口,就会有是非,他得为自己多留条
后路。此刻,见胡期恒看看自己,意思是让他先说。他在椅子上一欠身说:“胡大人,你是
按察使,你就说吧,有什么疏漏之处,我自然要为你补遗的。”
 
七十回 作威福何俱君主命 揭丑事惊慑佞臣心

在郑州年羹尧的行辕里,胡期恒可逮住了告状的机会。有年大将军为他们撑腰,他还有
什么可顾及的。当下,便添油加醋地告了田文镜一状。说他怎样欺压同僚,怎样擅借库银,
如何勒索官员捐输,又怎样借晁刘氏的案子挤兑藩臬二司……“大将军不知,如今,在田某
人的眼里,这河南地面上,除了张球竟然没有一个好人!张球是什么人?他不过是山东阿城
的一个无赖。他有个外号叫‘张大裤衩子’,是个专在茶肆酒楼寻衅闹事、吃蹭饭的家伙。
原先他投奔大千岁当长随,放出来作了一任归德县令;大千岁倒了,他又落井下石,改投了
三爷。现今大概是瞧着三爷也不得势,又一头扎进了田文镜怀里。这是个不要脸的东西嘛,
偏偏田文镜就爱他!说起来好笑,只是因为他拿出了几十万两银子给河工。他怎么会有那么
多的钱?他发的是昧心财!田文镜逢人就说,张球此人如何如何的好。可他却不知,张球的
底细全在我心里装着哪。上次我向田文镜说了张球的事,他要我拿出证据来。我说,时候不
到,到了能说话的那一天,谁也阻挡不了!”胡期恒越说越来劲儿,说得唾沫四溅,面色通
红,“田文镜是河南地面上的独夫,他是存心要把这里的官员们一网打尽啊!连他的几个师
爷,都上我那里抱怨他,说‘我们东家昏了’。车铭,我说的有错没有?”

车铭心里有底,他只拣对自己有用的说:“大将军明鉴。田文镜扣着臬司衙门的二十多
号人,起因就是晁刘氏这个案子。他擅自革了我和胡期恒的职,说我们是‘私通僧尼,通同
卖放’,还要让淫僧淫尼们去和官眷们对簿公堂。这不但有损官体,也不合大清律嘛。可他
田文镜就是那么一尘不染吗?他的几个师爷。也都曾收受贿赂,过问官司。人们能不能就此
推理说,他田某人自己不好出面,却让下面的人去包揽词讼呢?”

在一旁听着的刘墨林插言问:“田文镜此人我不大熟悉,假如你们所说是实,真是骇人
听闻了。他这样做,图的是什么呢?”

车铭大声说:“刘大人,您真是一语中的!田文镜拿着通省官员不当人看,说穿了,是
残刻,是急于敛钱去邀恩固宠。他这是得了‘官痨’、‘钱痨’!”

刘墨林笑了:“昔日仓颉造字而鬼哭,因为鬼不识字;周景铸钱而鬼笑,则是因为鬼爱
钱。现今有人既识字而又爱官职、爱钱财的,那他死了以后,必定要化成吃人的厉鬼了。

一言出口,四座皆笑,连神情严肃的桑成鼎也绽开了笑脸。可是,年羹尧却不但没笑,
还听得很认真、也很仔细。这次他进京,几次见到雍正皇上,都听他不住口地在夸赞田文
镜。年羹尧还在怡亲王那里听说,如今邬思道也在田某人的幕府中做事。年羹尧想来想去,
不论胡期恒和车铭有多大的怨气,自己也不能为了他们俩和田文镜脸。翻了脸,就和皇上唱
了反调,也得罪了邬思道。那是不明智,也不划算的。想了一下,便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
“说归说,笑归笑,”田文镜此人做事认真,还是可取的嘛。现如今天下官员中肯认真做事
的太少了。皇上着重他的也就是这一点。据你们所说,我以为,他自己还是清廉刚正的,只
是受了小人的蒙蔽罢了。你们有苦尽可在我这里诉,但想扳倒田某人,恐怕还办不到。你们
的话,我都要奏明当今的,皇上圣明烛照,自当有所处置。你们且耐心地等等,时机一到,
朝廷就会有明文的。好了,总说田文镜的事,让人憋闷,说点别的吧。这次我进京、保了胡
兄一本,大概他要调离河南;车大人呢,吏部的人和我通了气,也要调开。你们和田文镜闹
得这么僵,我看挪个地方未必不是件好事。你们说是吗?”

胡期恒一听说让他离开河南,连忙称谢说:“大军门抬爱,胡某感之肺腑。河南这块地
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不知要调我们去哪里,大将军能否透个信儿?”

“哦,车兄平调湖广,你嘛,大概要去四川当巡抚。不过,我的话不能作数,等圣旨下
来,你们自会明白的。”

车铭一听这话可不高兴了。他和胡期恒之间,平常并不亲热,只不过为了和田文镜斗
法,才联起手来。现在,胡某高升天府之国,而他却平调湖广,显然是年羹尧从中做了手
脚。他心里有气,又不好明说。便抓住扣押臬司人质的事作文章:“下官多承大将军关照。
离开河南对我来说,早就是求之不得的事了。不过,士可杀而不可侮。田文镜扣着臬司衙门
的人,就是不把我们俩看在眼里,这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此事,还请大将军从中周旋。”

“对对对,车大人说得有理。我这就写札子,让田文镜立刻放人。”说着,他命人取过
笔墨来,不假思索地一挥而蹴,写完后,又略一审视,让桑成鼎在上边加盖了关防。刘墨林
对这事却不能不管,他笑嘻嘻地走上前去,索要过来看时,只见那札子上写着:

大将军年,咨尔河南巡抚田文镜:晁刘氏一案扣留法司衙门公职人员,殊失鲁莽,甚骇
视听!着即见令释放,秉公依律审理,此令!

刘墨林看罢一笑说道:“好,大将军一笔好字,令人钦佩!不过……学生以为,将军以
军令去干预民政,似乎是有点不大合适吧?”

年羹尧想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参议,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怕什么?我节制着十一省军
马,河南巡抚管着河南的军务,他不也是我的麾下吗?老胡,你们把它带回去交给田文镜好
了。”说完,又恶狠狠地看了刘墨林一眼。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要告诉刘墨林,以后少管本
大将军的闲事!

年羹尧估计错了。刘墨林只是撂出这句话来,就埋头看他的书去了。年羹尧心里猛然一
惊:嗯,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想起皇上再三叮嘱的那句话:一心办好军务,别的事不
要多管。难道,皇上早就在忌讳我过多地插手民政了吗?一丝不安,掠过他的心头,使他不
禁打了个寒颤。

车铭和胡期恒不虚此行,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年羹尧发了话,虽说比不上圣旨,可也差
不了多少。他跺跺脚十一省乱颤,就是京师的那些王公贵戚们,谁敢和年羹尧抗膀子?别看
他田文镜刀枪不入、油盐不浸,军帖一下,他从此就别想在河南站稳脚步!只要臬司的人放
出来,晁刘氏的案子就没法再审,它也就会成为一个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案、死案。

他们没在郑州多停,而是连夜骑马赶回了开封。胡期恒也不回他的臬司衙门了,准备就
在车铭那里稍事休息,然后去拜会田文镜。先亮出年大将军手谕,要他立刻放人,别的事情
以后再说。他们想的倒是很好,可还没坐稳,车铭的钱粮师爷万祖铭就闯了进来,跺着脚埋
怨说:“哎呀,东翁,你怎么才回来?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啊!”

车铭还没有缓过神来呢,忙问:“什么晚了一步?我怎么听不明白?”

“咳,晁刘氏的案子已经审结了。前天晚上,田大人那里的师爷们就送来了信,叫我们
想办法。可是,二位大人去了郑州,我们几个又上不了台盘。急得我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
的,却又不敢声张。事情已闹到这一步,怕是想捂也捂不住了,可怎么收场呢?”

车铭冷笑一声说:“慌什么,不定是谁收不了场哪!去,叫衙门的师爷全来,待会儿我
们一同去巡抚衙门。”

“哎呀,他们要是能来,我还着什么急呢?他们……早就被田大人给扣下了!”

“什么,什么?”胡期恒吓了一跳,“他田某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把藩司衙门的人也扣
了?他凭什么这样做?”

万祖铭吞吞吐吐地说:“车大人临走时交代说,要我们藩司出几万银子,先买住晁刘氏
撤回诉状。没了苦主,这官司还怎么打?这本是个釜底抽薪之计,用起来不费事的。可是,
不知是那晁刘氏不愿意,还是我们派去的人没本事。去一个,没见回音;再去一个,还是不
见回来。我觉得事情有些怪,便派老李头亲自去。我和他约好了,到天擦黑,他要是还不回
来,就是出了事,我们这里好赶紧想办法。这不,大长一夜都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的,还不是出了事吗?我琢磨着,肯定是晁刘氏那娘儿们把我们卖了!”

胡期恒跺着脚说:“咳,亏你还是绍兴师爷,这大清律竟然一点都不懂!我的臬司衙门
里有的是刑名师爷。你也该去请教一下嘛。这又不是闹家务纠纷的小事,哪能私和私了
呢?”

车铭却不慌不忙地说:“老胡,你别怪他,这事是我定下的。我原来想,只要能撤掉晁
刘氏的案子,就可一了百了的。现在我们不要乱了方寸,巡抚衙门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形,我
们一齐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车、胡二人来到巡抚衙门时,天才刚刚放亮。可是,开封府街面上,与往昔已是大不相
同了。只见一街两巷,到处是警戒的兵士,持戈挺枪地在巡逻。空旷的巡抚衙门照壁旁,几
十名官员,鹄立在仪门边,一个个心神不定,有的还在窃窃私议。车、胡二人下了马,冲衙
役们问道:“这里出了什么大事吗?田中丞现在哪里?”

“回藩台大人,今儿个田中丞要大出红差,人犯已经押到了。中丞爷现在签押房里,正
和几位师爷说话呢。”

车铭平静地一笑又问:“哎,那里堆着那么多的柴草,是做什么用的?”

“回大人,小的不知。这是昨儿个夜里,田中丞吩咐让预备下的。”

车铭看了看柴山,回头又看了看站得笔直的官员们,对胡期恒说:“好,咱们就去见识
一下,看中丞大人有什么别出心裁的手段。”

田文镜一见他俩到来就说:“哦,车大人和胡大人来了,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晁刘氏
一案,已于六天前审理终结。兄弟将案情直报进了上书房,皇上发下了六百里加急谕旨。请
二位老兄先看看,今日在下就要依旨处决犯人了。”

车铭带着微笑,边看边说:“田大人雷厉风行,数年沉冤了结于一旦,实在让人钦
佩……”他接过那封御批文书来,不料刚一例览,就笑不出来了。原来,那朱批上写道:

览奏不胜惊骇。清平盛世,昭昭白日之下,竟有此等怪事,真可与当年圣祖南巡时,伪
朱三太子毗卢庙之事类比,令人毛骨悚然!即令该抚不必墨守成规,唯以昭天理、顺民心为
准绳,速处极刑。堂堂省垣之下,出此丑事,法司衙门平日所干何事?着胡期恒明白回奏!
晁刘氏告状三载,通省官员岂有不知之理?即着尔田文镜宣旨,全省官员皆降两级,罚俸半
年。钦此!

可以看出,雍正皇上在写这份朱批时一定十分生气。那一笔龙飞凤舞的狂草,朱迹淋
漓,一气呵成,语气之严厉,更是前所未见。车铭看了以后,又转给了胡期恒。胡期恒不看
则已,一见皇上在这份朱批中,明白无误地点了他的名字,脸色马上就变得苍白了。他颤抖
着将朱批交还田文镜说:“请中丞具折先行禀报皇上,胡期恒知罪。但此中情由一言难尽,
容下官回衙后,再细细地写成奏折,回奏皇上。”

车铭也没有想到,田文镜一见面就是一个下马威。他心里慌乱,却又不甘就此服软。在
椅子上略一欠身说道:“藩司衙门虽然不过问官司,但前任和现任的开封府尹都是从卑职那
里派出的。万岁既已降旨问罪,卑职难辞其咎,自然也要具本奏明圣上的。不过,这件案子
拖得太久了,牵连的官员也很多。如果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全都翻腾起来,怕是要引
起官场轩然大波的。卑职日前见到年大将军时,他也十分关注这个案子。年大将军的意思
是,穷治一下这两座黑庙,绥靖地方治安也就足矣。他特地让我们带来一份手谕,请抚台过
目。”说着,把年羹尧的手令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田文镜看了,随手又转给几位师爷,自己却说:“年大将军节制十一省的军事,可是,
却没有旨意要他过问法司民政啊。案子办到这种程度,我只能秉天理,循王法,而不能想到
其它。不错,我这里是扣了臬司衙门的二十三名人犯。可他们都是有重大嫌疑的人,本抚既
已全部缉拿,就必须并案处置。试问,他们早不拿人,晚不拿人,偏偏我准了晁刘氏状子的
当天夜里,他们就去捉人,不问清怎么能行呢?再说,他们既没有我的宪令,又没有开封府
的传票,私自抓人,岂不是胆大包天,目无国法?期恒兄既然今天也在这里,我正好请问一
下:这些人半夜三更去抓人,是不是奉了你的令旨呢?”

胡期恒从见到皇上朱批后,心里早就发毛了。原来他还想揽过这事来,可现在又不敢伸
头了。万一自己说的与衙役们对不上号,不也要“并案处置”吗?他干笑一声说:“田大人
明鉴,出票拿人是巡捕们的事。他们只需在捉人前,和我的师爷们打个招呼就行。臬司有时
一天要接十几个案子,我哪能管这些小事?巡抚衙门扣了臬司的人,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唔,这就好办了。今天要结案,我有几句心腹话想直言相告。我是朝廷特简的封疆大
吏,受恩深重,自当勉力报效。所以,此案无论牵连到谁,也全要秉公循法处置。这二十三
名人犯已经招供,他们确实连巡捕的牌票也没有的,因此绝不能轻纵!慢说年大将军无权干
预此事,就有权我也不敢奉命!常言说得好,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哪,何况年大将军并
不是皇上,更何况兄弟只能对朝廷负责!年大将军若有怪罪之处,全由我来承担好了。这一
个多月来,我这巡抚衙门里除了河工之外,全衙上下,都是在熬审这些僧尼。有些事,关乎
官场闺闼,真是丑得令人发呕。假如一定要在下抖落出来——”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车
铭,长叹一声,突然停住不说了。
 
七十一回 雪沉冤巡抚动酷刑 焚元凶池鱼受诛连

这话音,这口气,这眼神,在场的人谁不明白?车铭原来还抱着很大希望,以为田文镜
会看在年某的面子上,不再穷究这案子了。其实,臬司出了事,关他藩台什么?他所以要掺
和进来,并且千方百计地要捂着、盖着,说白了,是为他自己的名声。他的几个姨太太都与
尼姑们来往密切,万一,她们也与和尚勾搭成奸,那事情可就闹大发了。车铭大半生来,都
是以“道学”、“君子”的面目出现的。假如一旦人们知道了真相,到处传说他的姨太太和
贼秃有染,那不成了朝野哄传的笑话了吗?他的脸面何存?他还怎么在官场里混下去?此
刻,听田文镜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他真比让人捉了奸还难受。什么大将军的谕旨,年
羹尧的承诺,他全都顾不上了。

田文镜只用一句话、一个眼神,便把气势汹汹的车铭镇住了。他不由得心中暗笑,哼,
想和我掉猴儿,你们还嫩了点儿。他马上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说:“河南出了这么大的
事,全省官员无不挂心。我和几位师爷再三商议,一定要成全诸位同僚的官体和面子。所以
这场官司,从头到尾,都没有请二位大人和其余官员们来会审。我这样做,就是想让知道的
人越少越好。我已经下令,所有尼僧与绅宦官员内眷们来往的事,关说人情的也好,勾搭成
奸的也罢,片纸只字不许泄露。不管事情闹得多么淫秽不堪,也一律都要在案由中删除。这
一点,烦请二位私下里和下边官吏们说清楚。让大家好生办差,不要再惹是生非。”

车铭听他这么一说,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不再说话了。胡期恒却不识趣,站起来
一躬说道:“抚台既有此美意,年大将军的面子也是要紧的,何不一体成全?请大人将臬司
被扣人员释放,交由卑职自行处置好吗?”

很显然,他这个要求太过分、也太不自量了。田文镜不屑地一笑,向在座的师爷回头示
意,说了声:“该升堂了。”就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姚捷抢先一步,走出签押房,一声
高喊:“放炮,田中丞升堂了!”

胡期恒一股怒火窜上心头,他恨死了田某,也恼恨车铭。心想,你怎么不说话呢?难道
你怕了田某人,想装乌龟吗?车铭心里明白,附在他耳边小声说:“胡兄,你没看见,他姓
田的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此时再争还有什么用。且等等,看他怎样结案。要是真让人下
不了台,就叫你们钱师爷把他的四个师爷全都咬出来!”

胡期恒咬牙切齿地说:“放心,我饶不了他。还有那个张球哪!”

府门外三声号炮响起,巡抚衙门正堂豁然洞开。三班六房执事衙役们,衣帽整齐地集合
在堂口。见田文镜和两位大人走了过来,低吼一声:“噢——”就依序按班站定。衙门口站
着的大小官员,也全都恭候在堂下。三通堂鼓响过,田文镜稳步出堂,在居中“明镜高悬”
匾额下就座。两旁公案边,则坐着藩、臬两司大员车铭和胡期恒。一时间,这里庄严肃穆,
咳喘不闻。

这是件历时三年久拖不决的大案,事涉一庙一庵的和尚尼姑,三十条人命。所以,比起
广东的一案九命更是轰动。一听说抚台衙门今天要了结此案,开封全城百姓奔走相告,真是
人人关注,个个动心。刹时间,倾城出动,万人空巷。今天是六月初六,天已进伏,正是大
火流金的季节。万里睛空,不见一丝云彩,一轮白日,晒得大地焦热滚烫。几千百姓远远站
在抚衙门前,挤过来,拥过去,谁不想亲眼看看这难得一见的稀罕?开封城门领马家化,又
要维持治安,又要看守人犯,早就累得汗透重衣了。听见堂鼓声响,他连忙告诉衙役们:
“给我拦住人群,不准靠近。有踏过石灰线的,就给我用鞭子狠抽!”他自己却大步流星地
进到大堂,行了参见大礼后说:“启禀中丞,外边看热闹的人太多,有的已经被晒昏了。卑
职不能在这里站班侍候,请大人鉴谅。”

田文镜说了一声:“难为你了,你去吧。”说完,他突然转过脸来,“啪”地一拍惊堂
木,断喝一声:“带人犯!”

“扎!”

儿十个戈什哈轰然一声,带着七个和尚、二十三名尼姑铁锁银铛地进来。这些僧尼们,
不知过了多少次堂,也不知受了多少酷刑,瘸的瘸,拐的拐,一个个面无血色,半死不活地
委顿在地下。他们衣衫褴缕,早已不能遮体,头发长出二寸多长,汗污血渍,浊臭不堪。有
的尚且能跪,有的却连趴都趴不住了。车铭眼睛往下一瞟,里头还确实有几个面熟的,虽然
叫不出名字,可也是自己府上的常客。他心中一阵哆嗦,却不敢与他们照面,更不敢说话。
此时,只听田文镜吩咐一声:“姚师爷,你来宣示他们的罪行。”

“是。”姚捷答应一声,便从案头接过一份长长的折子念了起来。三十名待决囚犯的姓
名、年龄、籍贯、案由,足足有两万多字。这些,都经巡抚衙门各司厅核审过多次,又由田
文镜亲自结撰写成的。不过,姚捷的神色看来却有些恍惚。他强打精神,念了一个多时辰才
算念完。让胡期恒觉得放心的是,从头到尾,臬司衙门被扣的人,果然一字也没有提及。

终于,犯由宣读完了。田文镜黑着脸问:“觉空,你是首恶,勾通白衣庵尼姑的是你,
杀害人命的首凶也是你——嗯,还有静慈,你们都说说,刚才念的犯由可有冤屈之处?”

觉空还不到四十岁,眉清目秀,面目慈祥,身上的衣服收拾得很是整洁。除了须发有点
零乱之外,简直没有一点凶神恶煞的样子,更不像传说中的黑庙和尚。他听到问话,上前跪
了一步说:“回大老爷的话。犯由事实并无出入,但此事皆小僧一人所为,与静慈等女流之
辈无干。她们也没有参与杀人之事,请大老爷留意。”

田文镜含着微笑用调侃的口气说:“哦,这么说来,你倒是很仗义,也很多情的了。放
心,本抚会成全你们的。”他回过头来又问静慈,“你呢,有什么分辩之处吗?”

静慈却早就浑身筛糠一样地发抖了。她口齿含混地说:“老尼无言可说……只求速
死……”

田文镜咬着牙狞笑说:“嘿嘿嘿嘿……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本抚向有好生之德,但也
相信佛家说的轮回报应。常言说,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时辰一到,一切都报!似尔等如此
作恶,岂有不报之理。至于你们之间有什么私房话,等见了佛祖,再去好好地说吧。”他突
然把惊堂本一拍,“啪”的一声,震得满屋的人无不变色:“将觉空、静慈两人绑在一起,
架上柴山。待本抚亲自举火,送他们二人去见西天佛祖;其余淫僧、淫尼一律枭首示众!”

按大清律,最重的刑罚是凌迟,往下依次有腰斩、斩立决、绞立决等等。田文镜今天居
然要火焚活人,满堂的人们,一听这话全都惊呆了。车铭到现在才明白府门前那柴山的用
途,更是惊出了一身大汗,他回头看看胡期恒,这位执掌法司大权的人,也同样是目瞪口
呆,血色全无。田文镜看见大家都呆住不动,不由得怒火中烧,他顺手从签筒里拔出一根火
签来掼了下去,怒斥一声:“愣什么?还不与我动手!”

“扎!”

“慢!”觉空和尚突然一声大叫,他止住衙役们,又对姚捷说:“姚师爷,还有吴师
爷、张师爷!你们是怎样答应我的?先缓决,再减刑,这不是你们说的吗?你们这话还算不
算数?”

这一下变起仓促,不禁满堂哗然,田文镜自己也是吃了一惊。他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了
几个师爷一眼,见除了毕镇远之外,吴凤阁、姚捷和张云程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了。过了一会
儿,吴凤阁明白过来,才强打精神叫着:“你你你,你是含血喷人……”可是,他不小心用
力过大,竟把眼镜腿都掰断了。

田文镜嘿然冷笑一声说:“吴老先生,看来,你的眼镜腿太不结实了吧?”

“是啊是啊……啊,不不不,这些死囚,竟敢如此胡咬乱攀……他们简直罪不容诛……
他们……”吴凤阁语无伦次地说着。

胡期恒见到这情景,真是十二分的惬意。好,真正是好!你田某人把事情做得过了头,
逼得犯人自己出面告发了你的师爷,正好应了你刚才那“报应不爽”的话。他把身子向后一
靠说:“中丞大人,眼下案情有变哪。事情既然牵连到三位师爷,依律就应该停决再审。大
人你看,是不是可以和敝衙门被扣的人役‘并案处置’呀?”

田文镜没有理他这个碴儿,却把凶狠的目光直盯着姚捷说:“姚师爷,我平日待你不
错,今天还可以再放你一马。此刻,你老实说出原委来,我就可按自首处置。不然的话,按
胡大人的办法,你们几个恐怕绝无生理。你看,怎么办才更好些呢?”

姚捷从极度惊慌中回过神来,抗声答道:“大人,请不要被凶犯的伎俩所迷。人犯要规
避刑法,在受刑之前胡乱攀咬,这事儿早就常见不鲜了。只是我没有想到,觉空竟是如此狡
狠毒辣。我没有收受一丝贿赂,连凤老和云程兄我也敢保。我们都是跟着大人您审理案子
的,哪能和他们通同作弊呢?”

田文镜此刻非常冷静。他知道,事情一旦搅闹下去,就又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案。
不但今日处决人犯的事情要黄,还不定又会凭空生出多少是非哪!胡期恒不是已在吵吵着,
要他放了臬司的人吗?车铭能善罢干休吗?他咬咬牙,狠狠心,决定先杀了几个贼秃再说。
便傲然地一笑说道:“你们都别在这里瞎闹,各人自有各人的一本账,本抚绝不会置之不问
的。觉空,方才我已经说过,善恶有报,只在今日。你们的罪过既然已经审定,还是今天了
断最好。等你们的事情完了,我再回过头来处置几位师爷的事。来人,把这一干人犯与我架
出去!”

衙役们一听这话,不敢怠慢。他们一拥而上,把三十名死囚绑的绑,架的架,推的推,
拖的拖,全都服侍好了。几名戈什哈抱来了一捆亡命牌,码放在案头上。田文镜嘴角上吊着
阴狠狠的微笑,掂起沾满朱砂的大笔,在犯由牌上排头抹过。这殷红似血、淋漓欲滴的处决
令,将把罪行昭彰,死有余辜的淫僧、淫尼们推往断头台!

戈什哈们一拥而上,将亡命旗一一插到犯人脖子后面,又推出了大堂。田文镜松了口
气,兴奋地说道:“今日我田某不负皇上圣望,总算给开封百姓除了戾气。庙堂之上,圣心
欢快;街衢之内,万民庆贺;就是西天佛祖,见到我替他清理了佛门败类,又岂肯不让我享
升天之乐?走,车、胡二位大人,跟着在下监刑去!”他回过头来,又吩咐一声:“去,知
会巡捕房,把三位师爷安置好了。告诉他们,不准虐待,但也不许几位师爷们串供!”

胡期恒和车铭哪还能说出话来?只好紧跟着田文镜走向门外。抚衙外面,早已是万头攒
动,人山人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挤挤轧轧的嚣闹声,被别人踩疼了的叫骂声,热昏了
亲人的求救声……此起彼伏,乱成了一锅粥!但无论怎样混乱,人们还是看清了抚衙里走出
的监刑大人,和他们身后的六十名戈什哈。这些人的胁下,夹着三十名头插亡命旗标的死
囚,疾趋而出,引起一阵更大的骚动。围观的人群全都挤上前去,谁不想看看这些僧尼是什
么样子啊。开封城门领马家化可真是急了,这是法场啊,哪能乱成这样?他不顾官体威仪,
也不讲乡亲情面了。把发辫在脖子上一盘,就指挥着手下人等大打出手。口中还不住地叫
着:“都往后退,退出白灰线外……用鞭子抽呀!谁往前挤,就抽他娘的!”

田文镜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巡抚衙门的大纛旗杆下,一声怒喝:“把觉空、静慈拖到
这边来!”

“扎!”

“把其余的人犯押在铁栏杆前!”

“扎!”

眼见到这个阵势,四周突然变得安静了。人们全都在等着那不同寻常的时刻,也在等着
听巡抚大人的训示。可是,田文镜却只是轻轻他说了两个字:“行刑!”

可就是这两个字,却如天崩地裂一样,引发了震憾人心的三声大炮。铁栏杆开处,一队
黑衣红带、手执鬼头大刀的刽子手走了出来。他们迅速地走到犯人身后,拧住这些死囚,极
其熟练地在犯人膝窝处一踹,趁着他们下跪的当口,抡起大刀就劈了下去。然后猛蹬一脚,
又把囚犯踢出,自己却闪身离开。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得干净漂亮,没有一丝地拖泥带水,
此时再往下看,地上滚动着的已是二十八颗血淋淋的人头了!时当正午,阳气最盛,人头落
地后,一腔热血,激箭般地冲射而出,呛人耳目,连衙门前边的石狮子上,都溅满了殷红的
血迹,此情此景,别说百姓们从未见过,就是当了不知多少任监刑官的胡期恒也看呆了。他
真佩服田文镜的胆量和凶狠,也真不明白,他怎么敢一下子就杀掉了二十八个人!

田文镜却没功夫想这么多,他又是一声令下:“把觉空和静慈这一对首犯,架上柴山!
本抚要亲手点火,把他们送上西天!”

觉空和静慈二人早就瘫成一堆烂泥了,巡抚衙门的戈什哈们也没干过这差使呀!上来了
四五个人,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这两个绑在一起的死囚拖到柴垛上。田文镜一声长笑:
“哈哈哈哈……昔日东林有诗曰:‘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抛处血斑斑’。年大将军为定边
疆,曾杀人十万,我田文镜为了豫省百姓,又岂敢落后!”说罢,他手举火把,撩袍捋袖,
大步走向了柴山。

挤在这里观刑的人成千上万,全都被这从未见过的场景镇住了。偌大的广场上,静得掉
根针都能听见。偶而,远处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啼,更增加了这浓重的肃杀气氛。田文镜高举
火把,口中念偈道:

嗟尔二师,四大皆空。

今日西去,吾其送行。

此世作恶,此世报应。

来世作恶,莫逢文镜!

咄!纵有千般孽障深,

一火焚去真干净!

说罢,将火把投向柴山。那柴山上早就浇满了清油,在烈日炎炎之下,见火即着。只听
“嘭”地一声,立刻便烈焰冲天,刮刮杂杂、哔哔剥剥地烧了起来。觉空和静慈两人,身陷
这座人造的火焰山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略一挣扎,不移时,便化作了一堆焦炭。

田文镜一直笑着站在那里,眼看着烟消火尽,人散场空,才从容地回到府衙。开封府的
大小官员们,今天算是见识了这位巡抚大人的手段,一个个心惊肉跳,手脚冰凉。

一见田文镜走过,全都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田文镜却仍是带着微笑说:“起来,起
来。这是干什么?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哪!”

巡抚大人再次升堂,头一件事,便问到了胡期恒:“胡大人,你衙门的那些人,怎么处
置呀?”

此时的胡期恒还敢再说什么,他规规矩矩地回答说:“回抚台,一切全凭中丞裁度。不
过,此事,既然牵连到敝衙,卑职是理应回避的。”

车铭知道,田文镜今天把事情作得太绝了,一定会引起朝野轰动。他巴不得看着事情闹
得越大越好呢,便在一旁冷冷地说道:“胡大人,你别忘了,还有抚台衙门的几位师爷,也
在此案之中。难道,你想让中丞也回避吗?”

田文镜岂能不知车铭这话中的含意,却既不作解释,也不于理采地付之一笑。他回过头
来看了一眼身后的毕镇远问:“毕老夫子,看来只有你一人出污泥而不染了,是吗?”

毕镇远却回答说:“不,中丞大人,你这话说错了!”
 
七十二回 不吃黑就是好师爷 说假话岂能骗皇上

处决了三十名淫僧、淫尼,田文镜回到府衙就着手了结几位师爷的事。可是,他刚以嘲
讽的口气说到,“你毕老夫子是出污泥而不染”,就被那个老油子毕镇远给堵了回来。毕镇
远不慌不忙地说:“中丞大人,你说得不对,也错看了我毕某。若说一尘不染,天下之大,
恐怕还找不到这样的师爷。我没有被牵连进去的原因,只是遵从祖训罢了。我们家代代都有
人当师爷,祖传的秘诀却只有四个字:‘三不吃黑’,如此而已。”

田文镜愣住了:“敢问:何谓三不吃黑?”

“谋逆案不吃黑;人命案不吃黑;离散骨肉案子也不吃黑。”毕镇远一字一板地回答,
“在这三种案子里伸手捞钱,不但容易败露,容易被人寻仇,而且也昧良心、祸子孙。师爷
是在官场里混的,要吃,就只能吃官场。我不是不要钱,只是不要那种不明不白的钱。我从
官员们得的不义之财里,盘剥出一份来,就不会出事。就算事发,还有当官的在前边顶着,
了不起,也不过卷铺盖回家就是了。有了这‘三不吃黑’,我毕家从明洪武年到如今,三百
多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吃过官司。所以,你田大人虽然风骨很硬,可我还是泰然自若。姚
捷和吴凤阁刚才托人带话给我说,他们全都认罪。我觉得他们也不是没本事,而是不懂规矩
才栽了的。”

听了毕镇远这话,三位大员不禁面面相觑,全都呆在那里了。田文镜今天确实是下了狠
心,不管此事牵连到谁,他也一个全不放过。觉空刚揭出几位师爷时,他就想到了昔日况钟
的故事,他恨不得也像况钟那样,把犯事的师爷当堂摔死,然后再狠狠地治治臬司衙门的
人,趁机扳倒胡期恒,压服车铭。这样,他自己就可扬威中原,一举成为雍朝的中流砥柱。
可是,毕镇远的话却把他打动了。田文镜也是混迹官场大半生的人了,里面的情景污浊到何
种程度,他全都门儿清。百姓们说得好,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就说打官司吧,
哪个衙门的堂口上没有挂着“明镜高悬”的大匾,可有几个做官的是真正清白的?哪个衙门
里不是吃了原告吃被告,非把两头都弄得家破人亡,才肯罢手?看来,想要让所有的官员
们,一个个清如水,明如镜,竟是一厢情愿,水中捞月!他反复沉吟了好久,才心事沉重地
说:“唉——跟我的几位师爷,原来也都是想要办好晁刘氏这件案子的。可是到了后来,却
一个个地变卦了。从一定要严办,变成要求缓办。我还以为他们是为我着想呢,哪知,这里
头还藏着这么大的一篇文章!”

在一旁的车铭笑了:“中丞大人不知,主张严办时,是为了抬高价码,向人要钱;钱要
足要够了,才又要缓办的。毕老夫子,我说得对吗?”

毕镇远却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面对这种情景,不由得田文镜不改变初衷。他看了一眼车铭和胡期恒说:“二位大人,
臬司衙门的人不奉宪命擅自弄权,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我这里的姚捷、吴凤阁、张云程
等,个个都是刁赖讼棍。他们借案由从中渔利,也实在可恨。但我原来就说过,官场之事,
不要做得太过分,得放手时且放手,对他们就不要重处了。来人!”

“扎!”

“将本衙三名恶棍和臬司犯纪人员,押了下去,绑在刚才处决犯人的铁栏杆上,枷号示
众三日!吴凤阁等罪行昭著,追赃之后,逐回原籍!”

“扎!”

戈什哈们答应一声,分头去带人犯。田文镜向毕镇远说:“毕老夫子,我有一言奉告:
过去的事情,不论你说的是不是实情,我都不再追究。你的年金,从即日起,增加到三千。
我明人不说暗话,邬师爷与我有恩,你不能和他攀比。但从今之后,非义之财,你一文也不
要取。我自己一心要做个好官,你得成全我。你能如此,则我们就长远相处;否则的话,请
你另投明主,我绝不拦你。”

车铭和胡期恒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是,田文镜已经端起了茶杯,说了声“道乏”,就
站起身来了。好嘛,逐客令一下,他们不走也得走了。

按道理,这件轰动朝野,又是奉了朱批谕旨办理的案子,一有结果,就应该具折向皇上
奏明的。可是,张廷玉却先看到了车铭和胡期恒二人的奏折。他们俩在奏折里都做了自劾,
先说了自己的失察之罪,又请求朝廷给予处分。不过,他们俩却又异口同声地告状。他们揭
发了田文镜如何专横跋扈,欺压同僚;如何任用匪人,残忍刻毒的种种情事。说豫省绪绅们
听说田中丞要实行“官绅一体纳粮”,都“惶惶然不能宁处”;说河南百姓“谈田而色变,
纷纷变卖庄园,要弃农南下经商”,“如此下去,明年岁计实堪忧虑”;说“河南官员不畏
朝廷之法,而视田某如蛇蝎,皆有退官归隐之志”。这两篇奏折,都写得洋洋洒洒,淋漓尽
致;也都把田文镜描绘成了十恶不赦的凶神恶煞。

张廷玉心中有数,他没有急于报告皇上,而是把两份奏折全压到了自己手里。他想等一
等,看看田文镜自己怎么说这件事。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田文镜的奏折,却直到六月下
旬才来到京城。而且,田文镜在这封奏折中,连篇累犊的只说案子,不谈其它。对使用非刑
火烧僧尼之举,他说“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奸人,挽回颓风;非如此,不能上慰圣躬爱养良
善、惩暴除奸之至意。”至于官绅一体纳粮,官场对晁刘氏一案的看法等等,竟连一字也没
有提到。张廷玉想来想去,觉得此事自己不便作主,便整理好案情节略,又附上三个人的奏
折原件,一同带进大内请见皇上。

侍卫张五哥今日当值,见张廷玉进来,连忙迎上前去。张廷玉问:“皇上用过早膳没
有?还谂淖嗾侣穑俊?

“回中堂,方先生从畅春园过来了。他说十三爷病体见好,皇上听了很高兴,正在和方
先生说话。还有一个官员在谈事,好像皇上很生气。哦,图里琛刚从奉天回来,也在里
面。”

张廷玉知道,图里琛专为皇上料理宗室内务之事。他从奉天回来,必定是见过十六爷允
礼和十四爷允禵了。张廷玉不想掺和皇上和兄弟之间的事情,那里面的公仇私怨也都是说不
清的。便说:“哦,既然如此,我就先不进去了,好在我手中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会儿皇上
见完了人,你派太监到上书房去知会我一声好了。”

可是,他们在外边的说话声,已经被皇上听见,他在里面叫上了:“是廷玉吗?进来说
话吧。”

张廷玉进来时,一眼就瞧见皇上和方先生坐着,图里琛站在下边,还有一个官员却跪在
地下挨训。张廷玉知道,此人名叫黄立本,现任的台湾知府,是前几天才进京述职的。张廷
玉叩安以后对皇上说:“听说十三爷身子大安,皇上高兴,臣也是十分欢喜。”

雍正皇上说:“有高兴的事,就也有让人不痛快的事。比如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人,他想
乘着朕高兴,来为他的母亲请求旌表。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朕岂能拿着国家典礼随意赏
人?当初委你任台湾知府时,朕是怎么对你说的。你能叫台湾粮食自给,朕就封赏你的母
亲,你做到了吗?”

黄立本却说:“回皇上,臣并非冒功请赏。福建藩库里今年没拨给我们一两粮食,这是
有案可查的……”

“是吗?”雍正一口截断他的话:“这世上的人,大概只有你最聪明。你以为除你之
外,朕就不能知道事情真相了?朕要的是真正的自给有余,而绝不会只听你的一面之辞。朕
问你,海禁已经封了,你竟敢私自用大陆的药材去和红毛国作贸易,换来钱再从彰州买粮运
往台湾,这事有也没有?”

黄立本无言可对了。

雍正却厉言厉色地说:“朕曾对你寄予厚望,也相信你能在台湾替朕分担忧患。可是,
朕却没有想到,你会捏造假政绩来哄朕。你这样做,其实是在欺朕,是在沽名钓誉,是标榜
伪孝,懂吗?你用这样的心肠事主,早晚有一天要栽跟斗,说不定还会连累了你母亲哪。不
过,要说起你治理台湾,也还是有功劳的。所以朕就不予处分了,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黄立本没有想到,台湾地处边域,远离京城,皇上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呢?他不敢为自
己辩解了:“是是是。奴才明白,奴才不敢再说假话。”

黄立本连声答应,叩头起身就要回去,却又被皇上叫住了:“回来!朕还要告诉你,重
农轻商,也是君子和小人的分野。你这次回去,要把劝农垦荒当作要务,贸易为次。你是个
清廉的官吏,而且,治理台湾也确实有成绩,台湾的岁入每年都有所增加嘛。所以,福建巡
抚请求为你加两级,朕也准了。朕这样做,就是要让你明白,你对了,朕不掩你的功;你要
说假话来骗朕,朕也绝不宽容迁就。去吧!”

张廷玉看着黄立本走远了,才把河南三司的表章呈了上去说:“臣因为要等田文镜的折
子,所以晚了几天。现在他们都有了回报,才恭呈御览。晁刘氏一案之前,皇上就有旨意
说,要调胡期恒任四川巡抚,车铭调湖广任布政使。臣请旨,要不要吏部立即下票拟?”

雍正没有说话,他在埋头看着河南来的折子。信口问道:“图里琛,你今年三十岁了
吧?”

图里琛忙答道:“回皇上,奴才今年犬马齿三十二岁了。”

“哦,有了正室夫人吗?”

“原来有的,去年害热病死了。”

雍正放下手中的奏章,又看了一眼方苞说:“嗯,朕想作主赐你一桩婚姻。为这件事,
朕想了很久了,看来竟是你才能配得。朕先头请方先生看了你们的八字,都是十分相合的,
现在想问你愿意不愿意?”

图里琛连忙双膝跪倒磕头:“回皇上,奴才妻子亡故尚未经年,尸骨未寒,再迎新人,
似乎于心不忍。但君父有赐,焉敢推辞……奴才不知皇上赐婚……是哪家女子?”

雍正一听这话笑了:“哦,朕听出来了,你心里还是愿意的嘛,朕取的就是你这份儿
心。不过你答应得太快了,难道就不怕朕变了主意吗?”见图里琛惶惶恐恐的样子,雍正开
怀畅笑,“哈哈哈哈……你听人说过去年朕选秀女的事吗?朕当时就看上了这个女孩子,也
答应为他选一个好夫婿的。可是,要在满朝臣子中,找一位文武全材的人,谈何容易!想来
想去的,就是你还比较合适。此女知书明礼,长相也看得过去,只是出身寒微了一些。朕已
传旨给内务府,将她认作义女了,排行六格格。怎么样,不委屈你吧?”

张廷玉想起来了,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上年选秀女时,敢于抗旨的福阿广的女儿明
秀。令他感到惊异的是,当时皇上只不过是随口的一句闲话,想不到竟说到做到,还专门请
了方先生来批八字。他不禁笑着说:“皇上今天要是不说,臣早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那天
没有记档,又是件小事,皇上竟记在心上,真让人感动。福阿广氏既然进位格格,图里琛以
臣尚主,就是额驸,理应晋升为一等待卫。”

方苞在一旁说:“此事有关圣德,礼部不记档是失职的。别说这是件大好事,就是朝政
阙失之处该记档还是要记的。不然,后世子孙,怎能知道哪些应该做,哪些不该做呢?”

雍正笑着说:“对对对,就是这话。图里琛,你且跪安。六格格今天已经进宫来了,这
会儿大概正在你主子娘娘那里谢恩。下午,你到宫里给皇后请安,皇后有什么懿旨,你照办
就是了。”

“扎!”

图里琛叩头谢恩,退了下去。雍正这才对张廷玉说:“好了,该说胡期恒和车铭的事
了。你大概不知道,这几天下边呈上来的密折中,说什么的全有,说谁坏的也全有,却就是
没有一个好人!连朕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谁是忠臣,而谁是在欺君。朕
知道,欺君的人一定是有的,眼下尚未败露罢了。廷玉,还是朕与你们约定的,有什么,你
就只管说什么,不要有顾忌,也不要避讳。你说出来,朕自会判断谁是谁非的。”

张廷玉鼓起勇气说:“臣其实也和皇上一样,并没有亲临实地去考察。臣有个门生,叫
马家化,现当着开封的城门领。他给臣来信中说了个笑话,全是民间俚语,十分粗俗。我说
出来博皇上一笑:抚藩臬,三驾车,各拉各的套;三台司,三把号,各吹各的调;田车胡,
三个人,各撒各的尿。这话说得虽然难听,却道明了河南的实情……”

雍正和方苞两人,平日一向是严肃的,听了这话,也不觉一笑。门口站着的小太监们,
却捂着嘴笑个不停。雍正立刻沉下了脸斥责说:“大臣们在这里议事,你们这是什么样子?
都与朕退了出去!廷玉,你还接着说。”

“是。据臣从一旁看来,田文镜还是一心一意办事的。不过,他这人行事,向来是求功
邀恩之心太切,所以才操之过急,也落下了苛刻、残酷的名声。他想在一夜之间,就把开封
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是不可能的。马家化在给我的信中还说,田文镜用刑极其惨
酷。尼姑中有的当然是罪有应得,但有的却显然是量刑过重了。”说完,他小心地看了雍正
一眼。

方苞问:“马家化怎么知道这案子有冤枉的?到底冤杀了几人?”

“白衣庵分着前院和后院,前院有几个小尼姑在应付门面,后院才是尼姑们居住的地
方。淫乱之事间或有之,并不是人人有份儿:有的虽然淫乱,却没有参与杀人。据说其中还
有两个是石女,恐怕连淫乱也说不上。最大的罪名,也不过是知情不报而已。这样的罪,仗
责二十也就足矣,全部杀头,似乎是过苛了一些。田文镜一片报效之心,又因自己资望不
足,急于立威,才作得过火了。他不像胡期恒和车铭,那两位手里有权,身后有人,怎么能
和田文镜通力合作?胡期恒的折子后面,还附有一份张球的受贿单子,显然是要和田某拼到
底的意思。臣以为,既然人头已经落地,就是让他们打御前官司,死过的人也不能活了。再
闹下去,与朝廷没有什么好处,也永远没法说清。因此臣想,还是依照皇上的原意,把他们
调开也就是了。”
 
七十三回 运匠心密谋除奸事 吹凉风盼望揭帖来

雍正一直没有说话,也一直在沉思着。过了好久,他才问:“方先生,你看呢?”

方苞也像正在想着什么,他没有马上说话,但一开口,便是惊人的一笔:“皇上,据臣
愚见,车铭是廉亲王的人,胡期恒是年羹尧的人,而田文镜则又是朝廷的人。河南的这汪
水,就是一面镜子啊!上次邬思道来京时,我们曾几次彻夜长谈。邬先生的见地深远,使方
某获益良多。他有句话很值得深思:癣疥之疾不足虑,心腹之患不可留!”

张廷玉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在心里掂算着:谁是癣疥之疾,谁又是心腹之患
呢?

方苞说,河南这汪水是一面镜子,而邬思道对朝局的分析更是一针见血、震聋发聩。张
廷玉一听“癣疥之疾不足虑,心腹之患不可留”这话,就在心里掂算上了。谁是“癣疥之
疾”?谁又是“心腹之患”呢?方苞虽然没有明说,但张廷玉却十分清楚:河南的这面“镜
子”,映照的不是“癣疥之疾”,却是他们背后的两派、两党。八爷和年羹尧这两个人,结
党作祸,才是“心腹之患”。他们都犯着“圣忌”,而且已经到了不可调和、不治不行的地
步了!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地做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张廷玉和邬思道、方苞不同。
他不能像方苞和邬思道那样,有什么就说什么。他是宰相,他只能光明正大地摆平朝局,襄
赞皇上以法依理来治理天下。何时除掉年羹尧和八爷,那是皇上的事;或者说,是方苞和邬
思道向皇上进言的事。这些,他都不便参与,而只能处置摆到明面上的事情。想到这里,他
向皇上建议说:“臣以为,车、胡二人调开河南还是应该的,但让胡期恒越级晋升四川巡抚
却似乎不妥。杨名时的云南布政使出缺,让他补上倒很好。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雍正略一思忖后说:“好,就是这样吧。胡期恒是升职,让他到部引见以后再到云南。
廷玉,你拟旨表彰一下田文镜,要写上这样几句话:嗯——此举结数年不结之巨案,扫省垣
阴霾乖戾之邪气,快豫省百姓望吏治清平之宏愿……你告诉他,只管猛做下去。如今的天
下,只患无猛,不患无宽!”

张廷玉答应一声就要退出,却被雍正留住了:“哎,这也不是什么急事,你不必忙着走
嘛。朕还有事要和你们商议一下。”

张廷玉留下了,可是,雍正却回身来到窗前,默默不语地盯着外边的景致出神。张廷玉
敏感地觉察到,皇上似乎是心事沉重,十分压抑。过了很长时间,雍正才转过身来,吩咐太
监:“你们全都退出去!”

张廷玉和方苞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意识到皇上将要有重要密谕。雍正盯着张廷玉
问:“廷玉,你在外边办事,知道的情形比朕和方先生多。有人说,朕这个皇帝比先帝难侍
候,这话有吗?你要向朕说实话。”

张廷玉心里一沉,这样的话,外边早就在风传了。尽管他知道皇上的性子苛刻,但他更
知道皇上的耳目灵通。所以,他不敢隐瞒,而只能实话实说:“回皇上,这话是有的。皇上
严毅刚决,不苟言笑,这一点与先帝是有不同。官场中一向有个陋习,就是揣摩逢迎,投上
所好。皇上的心思,他们无从揣摩,就会有一些不经之谈。”

雍正摇摇头说:“恐怕还不止这些。‘抄家皇帝’,‘强盗皇帝’,‘打富济贫皇
帝’,这些话也都是有的。是吗?”

张廷玉不敢接口,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苞在一旁说:“皇上,据臣所知,有这些话不假,可也有一些很能体贴圣恩的话。舆
论不一,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请皇上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了。”

雍正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气说:“不不不,朕并不为此懊丧。因为朕知道,恨朕的其实只
有三种人:想夺大位的恨朕,因为位子已被朕坐了;贪官墨吏恨朕,因为朕诛杀查抄他们毫
不手软;绪绅豪强们恨朕,则是因朕不许他们鱼肉乡里。有件事别人或许不知,张廷玉心里
应该清楚。朕问你,先帝驾崩时,库存的银子是多少?”

“回万岁,七百万两。”

“现在呢?”

“五千万两。”

“着啊!这五千万两银子都是来自贪官,而并非敲骨吸髓取自于民;这五千万两银子也
都入了国库,并没有拨进内库来修宫造苑!所以,朕心里有数,恨朕的人只是少数。这些
人,朕不能不得罪,也不怕得罪他们!”雍正在大殿里来回踱着步子,“五千万,五千万
哪!能保住这个数就很能做些事情了。河道可修,饥馑可赈,兵事可备——我胤祯上可对列
祖列宗,下可对亿兆百姓!”他仰望殿顶,十分激动地说着,好像要一吐心中的块垒。

张廷玉知道,皇上此时此刻,一定有说不出来的苦闷。他上前去叫了一声:“万
岁……”

雍正将手一摆,像是突然下了决心似的说:“朕要做的事情,从来是一干到底,绝不始
张而终弛的!无论是宗室内亲,也无论是显贵权要,谁阻了朕的脚步,朕就绝不容他!朕意
已决,要立刻下手,拔掉年羹尧这颗钉子!”

张廷玉知道,年羹尧确实是朝廷上的一颗钉子,雍正也早就想要拔掉他了。但今日皇上
亲口说出这话来,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他定了一下神,思忖再三才皱着眉头说:“年羹尧居
功自傲,妨碍政务,这都是明摆着的。但他刚刚立了大功,又封爵进位,极邀圣眷,这也是
实情。骤然降罪,不但他本人不服,而且容易为小人启端寻衅。一旦搅乱了朝局,善后之
事,就极其难办。请万岁三思——依臣看,不如先缓迟数年,放一放,凉一凉。在这个时间
里,臣设法明升暗降,先剥掉他的兵权,再徐徐而图。这样做虽然慢了一些,却可保局势稳
定。”

雍正没有马上说话,方苞却说:“廷玉之见,不无道理。但实不相瞒,万岁做此决走,
曾经先征询过我和邬先生的意见。我们俩不在局中,说话自然不像你那样负责。也许有考虑
不周之处,仅供皇上参酌而已。但年羹尧骄横拔扈,他势力膨胀之快,数年后会是个什么样
子,真是让人难以逆料。他插手河南,田文镜改革吏治就做不下去;他插手江浙,李卫要有
所更张就得悄悄地干;他插手广东,孔毓徇就什么也干不成。”方苞停了下来,看了看张廷
玉又说,“孔毓徇此人你是知道的,他是圣人后裔,当年圣祖去曲阜时,他还敢拒开中门
呢。可现在广东一门九命的案子,他就束手无策,昭雪不了!今日我们在此,是向皇上密陈
建议。假定数年之后,年羹尧与八爷合流,廷玉你内掣于议政亲王的威权之下,外囿于年大
将军的重兵之中,请问,你将何以自处,能保住自己的相位吗?”

“廷玉呀,方先生所说,也全是朕的心里话。朕已经四十八岁了,要做的事情还多着
哪,不能再等了,眼下能控制军队又靠得住的人,只有怡亲王。可是,你瞧他那身子骨儿,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许多事你想办都不能办!允禩夺位之心至今不死,舅舅又是个不明不
白的人。朕得到密报,有人已在年的军中活动,据说此人与老八还有瓜葛。廷玉你把这些连
起来好好想想,该不该立即动手?再说,朕眼下并不想要了年羹尧的命,而只是想解掉他的
军职。他只要能安份守己,朕也可保他终身禄命。马齐老了,方先生是位白衣书生,朕只能
靠你,朕对你寄着厚望啊!”

张廷玉知道皇上的心思,但他更知道,要拿掉年羹尧却不是说句话就能办好的事。思忖
了好久他才说:“臣遵旨。但不知皇上要臣怎样做?”

雍正边思忖边说:“今日下午,朕就召见图里琛,让他带着诏书去西宁,调年羹尧改任
杭州将军,图里琛现在已是额附了,干这差事还是适宜的。”

张廷玉心想,啊,怪不得皇上急着要把明秀许配图里琛,原来是要用他来对付年羹尧。
皇上的这个打算,也一定和方苞商量过。看来,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但依图里
琛的身份、地位和实力,硬要和年羹尧抗衡,他能得心应手吗?

方苞见张廷玉面带犹豫,便在一旁说:“图里琛忠于皇上,他干这事最合适。年羹尧如
果奉诏,万事全休;假如他敢抗拒,就在岳钟麒大营里设宴,一举而擒之。”

张廷玉一听这话可急了:“方先生,你怎么能给皇上出这个主意?这么大的事情,又怎
么能照搬古书,或者像是演戏那样?这是太平世界,法统严密之时呀,怎么能学赵匡胤那
样,来个‘杯酒释兵权’?我问你,年羹尧如果既不奉诏又不赴宴怎么办?年的部将们不服
又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年手中有十万大军,而岳钟麒却只有一万人?你知不知道,九爷现
在就在年某军中,这一逼不是要逼出大乱子吗?”

他这一连串的反问,一环紧扣一环,把雍正皇帝和方苞全都问得愣住了。过了很长时
间,方苞才垂下眼皮自失地一笑说:“廷玉,你责备的全对,是我把事情想左了,想急了。
看来,我这个不知兵的白面书生,还真是经不了大阵仗。”

雍正也笑着说:“廷玉,你别着急,也别生气。朕和方先生是在和你商议,你有什么良
策就拿出来好了。”

张廷玉说:“皇上的心意臣是明白的。年羹尧一定要除,却不能操之过急。据臣看,这
件事要分做几步走。皇上既然已经下走了决心,现在也不妨把步子稍微迈得大些。眼下,年
羹尧虽然骄横,却并无反迹,又刚刚立了大功。所以,不但不能硬逼,还应该稳住他。该施
恩处要堂堂正正地施恩,该发的军饷也要如数发足。朝廷可以采用这样几个步骤:第一步,
眼下战事已停,他节制十一省兵马的权力,先要收回来。这事用不着皇上说话,我向兵部打
个招呼就办了。这样办,名正言顺,谅他年羹尧也说不出什么来。”

“嗯,这样很好。”雍正点头称是。

张廷玉已经考虑周密,他不再停顿,一直说了下去:“第二步,于元旦前召年羹尧回京
述职。他如果不来,就是抗旨不遵,朝廷处置他就有了前提。那时,先命岳钟麒署理征西大
将军一职,并且调川兵入青海。年假如再不奉诏,就是谋反了。不过,以青海一隅之地,内
无粮草,外无援兵,要反叛又无可以叫得响的名目,用不着朝廷发兵,他们就会崩溃的。这
是从他不奉诏说的,他如果来了,就又是一种处置法。那时他人在皇上掌握之中,怎么做还
不是全凭圣意吗?不过,臣以为,就是到了那时,也不能给他处分,而只能勉慰。皇上的原
意,也不过只是解除他的兵权,不必做得太过分了。”

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皇上心中高兴,方苞也连口称赞:“好好好,真有你的。
廷玉,你用的这是阳谋,光明正大,不失相臣风度。比起我以阴谋事君来,真有天壤之外。
方苞着实领教,也着实惭愧。照着你这思路,一切都理顺了。我想,第一要厚赏年羹尧的官
兵家属。家里有个安乐窝,他们就不肯跟着年羹尧造反;第二是京畿防务要抓紧。十三爷病
着,皇上可以把十七爷调回京来掌管此事。昨天见到密折,说隆科多正在分散家中的财物,
有的送到亲戚家里,有的甚至藏在寺庙里面。不管他现在想的是什么,也不管他前时的搜宫
有什么背景,这样做就是和皇上生了异心。他虽已辞去了九门提督,但他管军管得时间太长
了。我的意思,应该先把他调开,甚至可以给他点处分,打掉他的威风。这样,他就不能再
作不利于朝廷的事,就是想干也没人肯听他的了。第三,我看过一些皇上的朱批,这些朱批
中对年羹尧褒赞的话说得太多了。现在皇上可以下点毛毛雨,下旨收回来一些。下边的臣子
们都很聪明,一见皇上要收回,他们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吗?皇上也可以试着向下边吹点
风,这就不会有‘变起仓促’的感觉了,人心也易于安定。”

真是思路一对,路路皆通,雍正和张廷玉都连声叫好。张廷玉辞别皇上出去时,天低云
暗,蒙蒙细雨在阵阵轻风中飘洒,院子里的青砖地像是涂上了一层油似的,晶莹湿润。雍正
皇帝仰头望天,一任沁凉清新的雨珠,飘洒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邢年连忙跑过来,在他的
头顶撑起了一把雨伞。雍正却笑着说:“六月天,哪就凉着了?去钟粹宫看看,让图里琛见
过娘娘后,立刻到朕这里来。”

雍正回到东暖阁里,安心定神,转向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

他要按照一个新的思路,把原来曾经批过的奏折,再重新看一下。他拿起上面孔毓徇的
奏章来,略一思忖,在上面批道:

尔前折奏称,京都传言说,朕去丰台劳军,系应年羹尧之请,不知是何人之言?朕早已
不是冲龄幼主,岂须年的指点,他又怎敢要挟朕躬?年羹尧之兄,即在广东海关,难道此言
是出自他的口中吗?

对孔毓徇这位圣人后裔,雍正皇上是寄于厚望,也十分注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的。
他在朱批中,写得端端正正,一字不苟。他还知道,孔毓徇为人正直。所以,只是点到为
止,并不多说。写完后,他又细心地看了看,觉得很满意了才放到一边。随手又抽出四川巡
抚王景濒的奏折来,对他,就和孔毓徇不同了,可以把话说得明白一些。雍正在奏折上批
道:

尔是否有得罪年羹尧之处,使得他必欲要以胡期恒来代你?今胡某不去矣,尔可安生做
事了,年羹尧来见朕时,言语行动甚为乖张,不知是他因精神颓败所致,还是功高自满使
然。尔是朕所用之臣,朕断不能因年羹尧之言,就轻易调换的。

下面这一份却是高其倬的。他知道,这个高其倬是年羹尧的死对头,嗯,得向他也吹吹
风。他前时出头保过吏贻直,会把朕的意思传给别人听的:

看陵之事如何?遵化既然没有好地,也可别处走走,务必选一上好之地。又:近日年羹
尧奏事数项,朕愈看愈疑。其居心不纯,大有舞智弄巧,包揽大权之意。思尔前奏,朕愧对
尔及史贻直也!

写完了这三封朱批,雍正这才抬起头来,仔细地想了一下,又抽出了年羹尧的奏折,疾
书狂草批了下去:

……西疆之胜,若说朕不是大福大贵之人,岂有此理?但就事论事,实皆圣祖之功。自
尔之下,哪一个不是圣祖用过之人?哪一个兵士,不是圣祖以几十年心力教养出来的?

……此一战,原是圣祖所遗之事,朕如今怎么好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古人常常因好
而不知其恶,朕不取此道,故凡你有不是之处,自然是要说给你的,尔放心就是了。

写完,雍正抬起头来问:“图里琛来了吗?传进来。”
 
七十四回 隆科多抄家惊大帅 汪景祺鼓舌说乱臣

图里琛换了一等侍卫的服色,浑身鲜亮,格外精神地走进来,此时,雍正已经改变了主
意,要把年羹尧的事先放一放了。他回过头来看了图里琛一眼说:“不要说谢恩的话了,朕
有差使给你。隆科多舅舅的财产多得都没处搁了。你叫几个人去看看,他挪到哪里去了?弄
清以后,请旨查抄!”

“扎!”

隆科多辞去九门提督的消息,年羹尧在刚出京时就知道了。皇上在朱批中告诉他说,
“舅舅辞去九门提督一职,是他自己的主意。朕事先并没有吹过风,也不曾透露过任何想
法”。年羹尧虽然不信雍正这话,可他却清楚地意识到,隆科多如今已经失宠了!当时他就
想,假如把隆科多空出来的“上书房大臣”一职,加到他年大将军的头上,不也是一件好事
吗?所以,他不但没有觉得什么意外,倒是有几分高兴。

可是,当隆科多被抄家的邸报传到西宁后,年羹尧却不能不动心了。他知道,隆科多是
皇上身边名次排在最前边的机枢重臣。他的圣眷和宠信,绝不在自己之下,怎么会说抄就抄
了呢?他隐隐地觉得好像风头不大对了,但想来想去,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把桑成鼎叫
来吩咐说;“连日没有睡好觉,头疼得厉害,今天的衙参免去了吧。你去让各位将军全都散
了,再请汪先生和九爷过来说说话。”

“是,老奴这就去办。不过,刘墨林参议今儿个去了岳帅大营。他临走时说,回来还要
拜见大将军,不知你要不要见他?”

年羹尧笑了:“好好好,这帖膏药可真够黏糊的。岳将军的大营离这里几十里哪,等他
回来就是下午了,到时候再说吧。”

话音没落,便听外边脚步声响,汪景祺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大将军哪里不适?晚生略
通医道,可以为你看看脉。你有病不看医生,一味地贴膏药可不济事啊。”一边说着,一边
把一叠文书放在了年大将军的案头。

汪景祺现在的地位提高了。他文牍极熟,办事迅速,而且知识渊博,精神矍铄。帮办军
务之余,常来陪着年羹尧谈古论今,早已成为年某的莫逆之交。年羹尧一见他走了进来,忙
命军士们沏茶让座:“我哪有什么大病,只是心里烦闷而已。正要请先生过来谈谈,可巧你
就来了。”说着,把刚刚接到的邸报递给汪景祺,自己却拿过北京寄来的密折匣子来看。

邸报上说的,正是隆科多被抄家的事。这消息对于汪景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他接
过来一边看着,一边念念有词地说:“唉,隆科多完了,下一个便轮着你年大将军了!”

年羹尧忽听此言,惊得一颤,手中拿着的密折匣子也掉在了地上:“什么,什么?你这
是什么意思?”

汪景祺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他把手上的邸报往案头一扔说:“大将军
难道不知,皇上早就在疑你,而且现在是疑得越来越重了?他原来是想先拿八爷开刀的,如
今除掉了隆科多,他就要掉转刀口,来取你的首级了。”

年羹尧目光炯炯,凶焰四射,他狞笑一声说:“哼哼,我与皇上骨肉亲情,生死君臣,
皇上有什么可疑我之处?你跑到我这里说出离间君臣的话来,不怕我处置了你吗?”

汪景祺毫无惧色地看着年羹尧,扑哧一笑说:“亏得大将军一向以儒将自许,却不明白
这个普通道理。天家父子兄弟之间,尚且没有骨肉亲情呢,何况将军只是与皇上有亲,却算
不上天家?在下请问:隆科多与皇上就没有骨肉亲情吗?他就比不上你吗?你是国舅不假,
可年妃的地位,能与隆科多的姐姐相比吗?先帝晏驾之时,内有诸王虎视眈眈觊觎帝位,外
有强敌重兵压境的西疆之危。隆科多只须一念之差,皇帝的龙位便轮不到当今雍正皇上来
坐!这托孤之重,拥戴之功,比大将军的‘勋名’如何?将古比今,你的忠心能不能比得上
岳飞?你的功劳能不能超过韩信?你与皇上之间的情份,比得上永乐皇帝叔侄吗?”

年羹尧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让你来向我说这番话的?”

门外一声高叫:“是我,九阿哥允禟!”话到人到,九爷一挑门帘走了进来。他大大咧
咧地地撩起袍角便坐在了大帐中间,用不容抗拒的眼神,注视着年羹尧说:“大将军危在旦
夕,我不能不请汪先生来把话挑明。这既是救你,也是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尧恶狠狠地看着这位九爷,突然,他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这笑声,是
那样的撕裂人心,那样的令人恐惧。笑声未歇,他又怒声说道:“九贝勒,如果你忠于皇
上,我敬你是九爷;你如果不忠于皇上,我就把你看作允禟!你不要忘了,我不是寻常的提
督,我是手擎黄锁、秉着天子上方宝剑、有生杀之权的大将军!”

允禟没有有被他吓住,却不动声色有眼有板地说:“正因为如此,才更加令人可虑!时
至今日,你大概不会不知道:你自己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我唇亡齿寒之虞继之即来。不
救你,我也难图生存;救了你,我才能自保。所以,才必然有今日之一谈。”

年羹尧“噌”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折子来,打开上面的黄绫封面甩了过去:“你们看
花了眼,吃错了药,也找错了人!看看吧,这是几天前才接到的朱批谕旨。我让你们死得明
白,皇上对我是什么情分。”

允禟接过来稍一例览,便转给了汪景祺:“雍正给你一个如此响亮的耳光,你竟把它看
作是亲近,真让人可笑,可悲,哦,你原来不会读文章!”

汪景祺看看那封密折,也禁不住笑了:“大将军,你是当局者迷呀!这篇批语,粗看是
亲,细看是疏,认真推敲一下,则令人不寒而栗!”

“是吗?”年羹尧拿着那封朱批,反复审视。

九爷一笑说:“你呀,白跟了你四爷这么多年,还是一点也不懂他!来吧,让九爷好好
地教教你。”他用折扇在朱批上边指边说,“听着:这朱批有三层意思:一,西疆大捷,是
皇上大福大贵所致;二,西疆奇勋本是圣祖所遗之事,你怎好将此自己认起来;三,你有什
么不是之处,皇上是会告诉你的。你好好想想吧,这些藏头不露尾的话,从前你听皇上说过
吗?”

年羹尧冷笑一声:“九爷,幸亏你没福当皇上。有一天你要真地作了皇帝,不知你的臣
子们还怎么个活法。皇上这话有什么不对之处?皇上和我之间通信常常是如此的,不过是开
个玩笑,说说闲话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告诉你,皇上正因和我亲密无间,才和我
这样说的。”

“好啊,九爷我要不把话说明,看来你是死到临头还不明白了。汪先生,你把那份朱批
拿来让他看看。”

汪景棋又递过一份折子,是某个人向皇上请安,而由皇上加了朱批的。年羹尧不看则
已,一看,竟然呆在那里了。只见这封奏折旁边朱迹淋漓,写着如同血一样的小字。

年羹尧真地是‘纯’臣乎?朕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也没给他过这样的评语。你看到了
他有什么不法之事,只管奏来。六月下旬密勿。

这是年羹尧再熟悉不过的字体了,是任何人也模仿不出来的。年羹尧不禁一阵心中狂
跳,他看那折子上的姓名贴上了纸,就要用手去撕,却被九爷拦住了:“哎,不可,不可。
别人也有身家性命,哪能这样呢?你如果不信,我这里还有一份王景灏的折子,让汪先生把
他抄的副本也给你看看好吗?”

雍正朱批中的话,像针也似的直刺年羹尧的心头。皇上问王景灏,“尔有什么得罪年羹
尧处,使得他必欲以胡期恒来代你?如今胡不去矣,尔可安心做事了”。年羹尧不看则已,
一看之下,竟然呆在那里了。这件事,别人谁也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是有底儿的。四川巡
抚王景濒和云贵总督蔡珽来往密切,他在给蔡珽的密信中曾说过年羹尧不少坏话。年羹尧知
道以后,就在皇上那里告了王景灏一状。说他草菅人命,并要求把胡期恒派来代他任四川巡
抚。这件事,年羹尧只在郑州对胡期恒说过,胡期恒是绝对不会告诉王景灏的。因此,除了
皇上,谁也写不出这朱批来。难道皇上真是对我起了疑心吗?他为什么会说我“行为甚多乖
张”的话呢?年羹尧的脸色变得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他喃喃地说着:“这不可能,怎么会
是这样呢……”

九爷冷笑一声说:“这确实是真的,和隆科多被抄家一样地真!你犯了皇上的三大忌,
不赶快作些准备,怕的是杀头之祸顷刻即到!”

年羹尧好像遭了雷击一样,目光痴呆,神情迷离。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三大忌?三大
忌……”

允禟一声冷笑:“年亮工,你不明白了吧?那就打起精神来,请汪先生给你批讲批
讲。”

年羹尧苦笑着说:“那也好,年某恭请九爷和汪先生指教。”

汪景祺故作势态地说:“九爷和大将军在此,学生哪里敢当这指教二字?不过九爷刚才
说将军犯了皇上的三大忌,却并非危言耸听。头一忌,就是你立功太大!你想啊,雍正即位
之初,内忧外患,危机四伏。你一战为他稳住了天下,也稳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量来压
服八爷和群臣不满之心,所以不能不赏你。举酬勋之典,受殊爵之荣,位极人臣,威拟王
侯,他再也拿不出可赏你的东西了。功劳太大而又无可赏赐,那将会是什么下场呢?”

年羹尧静静地听着,想着。

汪景祺继续说:“二是你功高震主,使皇上不能容你!你不懂韬讳,不逊功让主,反而
居功自傲,意气洋洋,谁能容得下你?试问:郭子仪的功劳大不大?他在晚年时,以酒色自
娱,才勉强保住了首级;徐达的功劳大不大?但他还是不敢居功自傲,退隐中山王府一政不
参。就这样,朱元璋还是不能饶过,徐达也难免蒸鹅之赐!你呢?黄缰紫骝凯旋入京,王公
以下郊迎数十里,你居然受之不疑!皇帝在丰台令将士解甲,竟然无一人敢从圣命。换了你
当皇帝,能容得臣下如此猖狂吗?”

年羹尧想起了那天的事,也不禁悚然了。

汪景祺还在说着:“第三忌是你掣肘皇上。皇上要整顿吏治,你却处处插手。当今皇上
是个猜忌之主,性子本就刁钻,他最恨、也最怕的就是别人不服。你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这
几年你选了多少官?干预了多少外省的事?本来你不干政,他也要拿你问罪的,何况你多管
闲事?皇上的原来意思,是想借你的力量先压制廉亲王,处置八爷后再解除你的兵权。但现
在看来,他觉得你比八爷更可怕,他怕你与八爷联手造乱,所以要先清除你了!”

汪景祺滔滔不绝地说到此处,却戛然止住,偌大的书房里变得一片死寂!年羹尧用颤抖
的手,托着沁出汗珠的脑门,过了好久,才吃力地、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有些地方是不大
检点,兴许弄错了什么事,但我没有二心。是哪里错了,才惹了圣怒呢?”

“算了吧,痴迷大将军!”允禟嘲讽地一笑,“比起我来,你领教我四哥本事还差得多
哪!自从大捷之后,先是宝亲王弘历,后是潦倒书生刘墨林,你这大营里哪一天少了监视你
的人?就是原来的侍卫,也是在这里盯着你,不过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尧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这两个人。他们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疏远;自己却既像大
梦初醒,又像沉入无底深渊。他耷拉着头坐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九爷怀着兴奋走上前来,抚着年羹尧的肩膀说:“大将军,我给你指条明路。常言说,
时势可以造就英雄,但英雄也还能造时势嘛!我来军中已快二年了,仔细审量,十四弟人心
尚在,部旧尚在。他无辜蒙冤,三军不服啊!将军何不以得胜之师高张义帜,迎十四爷来大
营主持?在朝中执掌旗政的八爷知道消息,也必将在京召集诸王会议,废无道而兴有道。你
们联手而动,互为唱和,重整山河,只在今日。那时,你年大将军不但可以超脱苦海,还将
成为龙骤虎啸,震古铄今的伟男子、大丈夫!此事不难,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敢不敢挑
起这副重担了。

年羹尧摇着头说:“不不不,皇上是我的恩主。无论皇上怎样待我,我都不能起了叛离
之心,也不想让天下人骂我为乱臣贼子!’

汪景棋知道,九爷的话没有击中年的要害。便站起身来走到桌旁写了几个大字:“年大
将军,请看,这是圣祖皇帝的遗诏原文。本来是‘传位十四子’,有人却增加了两笔,便成
了‘传位于四子’。这就是雍正所以能即位为君的真谛,隆科多的‘功’与‘罪’也全包括
在这两笔之中!”他一把将纸条撕掉又说,“年大将军,你是熟读史书的。你不会不知道,
历史上凡带‘正’字的皇帝,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金朝的‘正隆’,‘正大’,元朝的‘至
正’,明朝的‘正德’都概莫能外。就‘正’字本身而言,是‘王心乱’之象,又可以拆为
‘一一止’。”一止者,一而即止也!你能高举义旗,正是应天顺人,挽救大清,也是最光
明、最堂皇之举,又何虑身后无名,更何虑有人说长道短呢?”

汪景棋不愧是个作乱谋权的“专家”。他把这个编出来的谎言说得天衣无缝,义正辞
严。他的话使年羹尧不得不信,也不容他再有别的想法。年羹尧两腿一软,便跌坐在椅子
上。他双手掩面,低声说着:“我不信……不信……这事情太大,也太出我意料之外了。你
们让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刘墨林回到年帅大营时,天已将晚了。他是协调大营军需的参议道,无需通报,便可直
入。可是,他刚踏进大帐,就发现了这里的反常。大帐里没有了平日的肃杀之气,却是灯红
酒绿,觥酬交错。大将军居中高座,他手下的三大都统汝福、王允吉、魏之跃,以及一些下
级军官们,一个个全都喝得醉意醺然,言语颠狂。看年羹尧和他手下人的神气,好像对他的
到来并不欢迎。刘墨林只好匆匆地向年羹尧报告了几件事情,就借口身上太累,辞别年大将
军,返身回到了自己的参议府。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上写奏折。因为皇上有话:年羹尧那里的情景,事无巨
细,必须三天一报。今天看到的这件事,是应该立即上报皇上的。他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来
到书案前坐定。可突然发现,砚台边压着一张条子,上面字迹草率地写着:“惊风送鱼雁,
夜半三更逃”!
 
七十五回 刘墨林长笑赴国难 乔引娣清歌别夫君

刘墨林心里陡然一惊,思绪如狂潮奔涌:鱼雁传惊,定是有人在向我报警,提醒我将有
事变发生!他回想刚刚在年羹尧大营里看到的情景,确实是让人奇怪:年羹尧素以治军严明
著称,而且向有吃酒不许超过三杯的禁令,为什么他们今天一个个全都成了醉鬼?自己进去
之前,分明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但一见他来到,为什么又张惶四顾,变成了哑巴?年
某人为什么害怕见到自己?汪景祺和九爷又在哪里?他们和年某之间有何勾当?难道……不
好,年羹尧要反了!

“年羹尧要反了”!这念头刚在刘墨林脑海里闪过,就惊得他冷汗淋漓。但他仔细地想
了一下,年某要反,只在迟早,这已是定而不疑的事了,要不皇上派他来这里何为?眼下最
要紧的是弄明白这消息真实与否,并且尽快地报告给皇上。刘墨林把自己的小奴叫了过来,
这孩子原是苏舜卿身边的人,舜卿死了,又跟着刘墨林来到西疆。他粗通文墨,人也很机
灵。刘墨林问他:“猴儿,今天都有谁到过书房?”

“老爷,是大营里的一个人,奴才不认识他。他说到这里闲走走,在你书案边坐了一刻
就回去了。奴才出去给他泡了茶,他也没有喝。”

刘墨林知道,皇上在年某军中派有细作,既然是年羹尧大营里来的人,就一定知道机
密,此事也绝对可信。他匆匆地把自己的奏折和文书包成一个小包,想了想,又在包外写了
一行小字:“年羹尧反!”他拉过小猴儿轻轻地说:“好孩子,听话,你必须立刻躲了出
去,但不要远离,就在城外等候。”

猴儿果然聪明,马上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也小声地问,“老爷,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再问了!这包东西你替我带好,明日一早,你再回来看看。我这里要是没事,你
就还来照常当差;假如这里出了事,你就马上到岳帅那里,把这包东西交给他。”

猴儿机灵地走了出去。刘墨林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的心里踏实了。此时他假如想逃,肯
定是有机会的,但他却不想这样做。离开西宁并不困难,可是,他能逃得出年羹尧的魔爪
吗?与其将来被捉、被杀,还不如就在这里坚守着,他不愿成为背叛皇上的人。回想自己已
经走过的前半生,他感到一切都十分满意,也没有留下丝毫的遗憾。苏舜卿死了之后,他一
心一意地研读徐骏的诗章,终于让他抓到了把柄。那洋洋大观的诗作里有这样两句话:“明
日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他给皇上写了一封密折,说徐骏这是缅怀前明,其心叵
测。他知道,皇上正在大兴文字狱,要处置一切敢于反抗的人。只要这封密折到了皇上手
里,任他徐骏有天大的能耐,也难保全性命。他的仇,不,他和情人苏舜卿的仇,这一下全
都报了!他自忖没有辜负皇上对自己的天高地厚之恩,也没作任何对不起朋友的事。哪怕是
现在就惨遭毒手,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不出刘墨林的意料,半夜刚到,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汪景祺带着几个人走了进
来。刘墨林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慢慢地坐起身来问:“汪先生,你是来送我走的吗?”

汪景祺手里拿着一瓶毒药,一步步地走上前来,奸笑一声说,“不,送你走到这条路上
的不是在下,而是你的皇上。这是年大将军给你预备下的送行酒,他让我告诉你,他已经派
人去请十四爷了,而且要重写大清的历史。可惜的是,你却看不到那一天了。”

刘墨林说:“好,你说得真好!不过,究竟谁胜谁负,还不能由你说了算,因为,你还
不是阎罗王嘛,哈哈哈哈……”他放声长笑,接过那瓶“酒”来,一仰脖子,全都喝了下
去……

汪景祺说得一点不错,他们确实是去请十四爷了。而且去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这个汪
景棋!刘墨林死后不久,汪景祺就来到了遵化,他在这里寻找着接近十四爷的机会。

如今的十四爷,可不是那么好见的。他在孝陵“守陵读书”已经一年多了,还从来没见
过外人。但是这里也并非与世隔绝,至少,朝廷的邸报还是他能够看到的,因为他还有个
“固山贝子”的名号。当隆科多被抄家的消息传来后,允禵没有觉得丝毫意外,倒是感到十
二分的高兴。他对时刻不离身边的乔引娣说:“好好好,这个老混帐终于也有今日!他凭什
么当了上书房大臣,不就是宣读了父皇的遗诏,扶雍正坐上了龙位吗?”

乔引娣在一旁劝他:“爷,你操那么多的心干嘛?早先那些旧帐,爷就把它忘掉吧。我
们小户人家有句话说:吃饱穿暖就是足,平安无事就是福。奴婢想,万岁让你住到这里,还
算是有手足之情的。要是他像对十爷那样,把你发到西口去吃风喝沙,那可怎么受?奴婢就
是能跟去,也替不了爷呀!”说着,说着,她的眼泪竟流了下来。

允禵见她这样,也不禁心酸:“哎,你这是何必哪!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我早就不想
这回子事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允禵哪能说忘就忘。隆科多先是抄家,接着又是交部议处。很快的,
又下了圣旨,让他到西疆游牧部落去商议划分疆界的事。圣旨里还说,“若该大臣实心任
事,诚意悔过,朕必宽有其罪”。可是,事隔不久,就又有旨意,切责隆科多“包庇鄂伦岱
和福尔等,意欲网罗党羽,招降纳叛”。允禵一见这个上谕,可不能置之不理了。福尔是他
过去领兵时的心腹大将啊,怎么也把他给拉扯进去了呢?他想打听一下,可身边竟然连个可
问的人都没有。偌大的陵园内,虽然有几十个宫女太监。贴心的却只有引娣一人。外面也有
百十个侍候的兵丁卫士,可他们全是内务府派来的。三个月一换,还没认出模样,就换班走
了。常在这里的,只有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个管事。不过他们却和自己一样,被关在这个活棺
材里,什么也不知道。

转眼间,七月过去,八月也过完了。引娣见十四爷心里烦闷,便出了个主意:“爷,皇
上前日让人送来了两坛子酒,爷何不带上奴婢,登高一游呢?”

允禵高兴了:“好,还是你知道心疼爷。就依你,咱们上棋盘山弹琴吃酒,登高赏秋
去。”

这里正在说着,外面钱蕴斗走了进来禀道:“回十四爷,京里来了人,是十三爷府上的
太监头儿赵禄,他想见爷呢!”

允禵傲然他说:“不见,不见!他有什么话,让你们转告我也就是了。这样,只怕我还
少担点嫌疑呢。”

钱蕴斗陪着笑说:“爷,不是奴才不听您的。十三爷让赵禄带了信来,还有几坛子新糟
的酒枣,奴才叫他们抬进来,爷尝尝可好?”

允禵勉强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去叫他们进来。”钱蕴斗刚要走,又被允禵叫住了,
“慢,你们也来几个人在这儿看着,难道你就不怕我和他说了什么私房话。”

钱蕴斗连忙陪笑说:“爷多心了,十三爷派来的人,奴才们不敢!”

引娣笑着说,“爷真是的,拿他们出什么气呢?我看钱蕴斗还是有良心的。上回您给九
爷写的信,不也是他带出去的吗?内务府的人把他腿都打断了,他都没招。还是后来我逼着
他说,他才告诉我的。”

“哼,那不过是周瑜打黄盖,蒙了曹阿瞒罢了!你们女人家,哪懂得男人们的把戏!”

说话间,赵禄进来了。他走过来就一头跪倒在地:“十四爷,奴才赵禄给您老请安
了。”

“起来吧。十三爷身子也不好,还总惦记着我,叫人生受了。”

赵禄一闪眼,看四下没人,便上前一步低声说:“爷,小的实是替八爷送信来的。”一
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允禵。

允禵狐疑地接过来,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赵禄忙说:“十四爷明鉴,奴才原先是八爷
的人。是康熙四十二年十三爷遭难时,八爷派我跟了十三爷的。要是没有这个身份,我哪能
进到这个地方啊。”

允禵漫应了一声,打开那信看时,却不见一个字。赵禄连忙上前小声说:“爷,这是用
米汤写的,得用烟熏……”刚说到这里,一眼瞧见引娣进来,他便立刻住了口。

允禵一笑说:“你也大小看爷了。我虽然受禁,哪能没有一个心腹呢?引娣,把这封信
拿去,用烟熏了再给爷看。”

允禵见引娣走了这才问:“八哥如今圣眷可好?”

赵禄忙说:“回十四爷,奴才极难见到八爷,就是见了也说不上话。不过,前时听十三
爷和张中堂说:不除年隆,帝权不稳,像是皇上要解除年大将军的兵权。”

“哦。”直到这时,允禵才相信了赵禄。他明白,如果他不是八爷的人,这样的话是说
不出来的。引娣将信拿回来了,允禵接过来一看,那上面字迹草率地写着:

九弟来扎,年部事有可为。老狗已前往迎驾,千古成败,皆在吾弟一念之间,万勿自
误。切切!

这封信虽无落款,但那熟悉的笔体,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确实是八哥手书无疑。允禵
目光盯着远处问:“汪景祺来了吗?”

“回十四爷,他来了,就住在遵化城里。”

“什么地方?”

“奴才不知道?”

“我怎么见他?”

“八爷说,只要爷能走出陵园,自能见到。汪先生自己是没有办法见到十四爷的。”

允禵却不想让赵禄看出自己的心思。他不出声地笑了笑说:“我早已是心如死灰,想不
到外边的朋友们却这样热心,真是让人好笑。你回去吧,谁让你来的你告诉谁,允禵并无它
念,情愿终老此地。你们谁也不要再来打搅我了。”

赵禄听了这话,不禁一愣,但依他的身份,又能说出什么来?只得叩头告辞回去了。

引娣却懂得允禵的心事,她在一边悄悄地说:“爷,你真的要去见那个汪先生吗?奴婢
说了那么多,你竟然一句也听不进去,真让人伤心。”

允禵没有答话,他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思索。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唉,我本来
是不想去的,可总得试试这水有多深,看看它有没有机缘哪……”

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允禵带着乔引娣和蔡怀玺、钱蕴斗登上了棋盘山。这里是孝陵附
近一处观景胜地,又正在秋日浓艳之时。只见群山环抱中,松涛叠翠,泉水泼溅,有说不尽
的风光,看不完的山景。但允禵却心神怔忡,无情无绪。乔引娣既希望他见到那位汪先生,
又害怕那个是非之人突然来到。看看天色,已经下起了大雨,她多么想劝劝十四爷,请他立
刻下山呀!可是,瞧他的脸色不对,张了几次口,又都咽了回去。他们在山上的六角亭中摆
上酒菜和瑶琴,吃酒唱曲,一直消磨到天将晚了,也没有任何奇遇,只好快快地回归陵寝。

他们哪里知道,一张大网早已在这里张开了。刚回到陵寝,一队执矛挺枪的军士,就突
然闯了进来,带头的是马陵峪总兵范时绎。乔引娣见此情景,早已吓得不知所惜。允禵怒喝
一声:“范时绎,你要干什么?”

范时绎一丝不苟地向允禵打了个千回道:“奴才给十四爷请安来了。奉上命和上书房大
臣马中堂的手谕,说有人想劫持十四爷。奴才派人在遵化城里搜捕了一天,首犯汪景祺已经
擒拿在案。奴才特来禀告十四爷,也想恳请十四爷体恤一下奴才们的难处,往后出门时知会
一下总兵衙门,以便派人妥加保护。”

一听说汪景祺被捕,允禵不免吃了一惊。但他久经磨难,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带出来,却
冷笑着向范时绎问道:“是么,天下还有人把我当作奇货吗?真是笑话!这个汪景祺是个什
么样的人?谁派他来的?”

“回十四爷,奴才不知。总督衙门还有滚单到奴才这里,说是陵寝这边,还藏着汪景棋
的内应,要奴才拿下。不知这里可有人叫蔡怀玺和钱蕴斗的,请爷指示。”

允禵一指钱蔡二人说:“你们要的就是他们俩吗?他们都是内务府派来的,又一向办差
用心,还受过皇上的嘉勉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或者是那汪景祺胡乱攀咬?你去回禀你们
总督,要他再查一查。这两个人没长翅膀,也不是土行孙,他们跑不了的。”

范时绎却不再说话,回头向军士们一声怒喝:“拿下!”

“扎!”

蔡怀玺和钱蕴斗被五花大绑地带了出去,范时绎却回身向允是打了个千说:“惊了十四
爷的驾了,奴才有罪。但这既是君命,又有上峰的宪令,奴才不敢不遵,请爷宽恕。奴才还
有下情,要禀报十四爷。”他的话虽然温存,但语气间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压力。

允禵黑着脸说:“有话便说,有屁快放。”

范时绎却不生气,笑模笑样地说:“十四爷,您是天璜贵胄,龙生凤养,奴才不敢在这
里撤野。上边有命,您这里的太监和宫女也得换一换了。”

允禵突然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引娣说:“哼,连她们都不放过,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十四爷这话,奴才不敢当,奴才只是遵旨办差,有什么话,请十四爷奏明皇上好
了。”

“你们都要换哪些人?”

“回爷,这里的人一个不留,奴才今天就要带走!”

“爷身边只剩下这个乔引娣了,能把她留下来吗?”允禵这话,已几近哀求了。

“爷圣明,旨意上说,‘速将乔引娣等四十八人全部解京’。她是皇上提着名字要的
人,奴才不能不带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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