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zt

  • 主题发起人 主题发起人 B@T
  • 开始时间 开始时间
七十六回 识大体保得全身退 留奏折不忘报友情

允禵还要再争,引娣却走上前来说道:“爷,用不着求他!”她移步上前,在允禵面前
拜倒:“奴婢感激爷相待的恩德,也永远不会忘记了和爷在一起的时光。今日奴婢和爷拜
别,料想今生今世再无相见之日。有句话,奴婢本该早说,却一直没有这个胆量。今天不说
出来,奴婢是死也不能安生的。奴婢原本并不姓乔,乃是乐户人家的女子。只因母亲与人相
好生了我,得罪了族人,才被迫逃到山西,改嫁与乔家的。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但十四爷已
是奴婢的夫君,今日将别,我不能再瞒着您老。奴婢没有他求,只想再为爷唱一支曲子,权
作拜别,请爷往后多多保重吧。”说完,她走上前来,支起琴架,边泣边唱道:

秋水漫岗,遮不尽碧树凋零蓑草黄!更恰似离人惆怅……道珍重告郎,莫为念妾断肝
肠。念妾时且向盘石韧草泣数行……

唱完,她向允禵再次拜倒,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允禵气塞心头,他仰首向天,大叫一声:“雍正——胤祯!你这样待承自己的兄弟,能
对得起躺在这陵寝里的圣祖先皇吗?”他抓起那架千年古琴,猛地用力,摔碎在地上……

遵化事变后三天,年羹尧接到上书房转来的皇上谕令:“着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即刻进京
述职。”九月二十四日,年羹尧向皇上递上了奏报,说已经起程。雍正皇上立刻又下了谕旨
说:“览奏甚是欢喜。一路平安到京,君臣即将相会,快何如之!”

当真是“快何如之”吗?不!明眼人不难看出,雍正皇上和八爷党之间的争斗已经是你
死我活,雍正的步子也迈得越来越快了。刘墨林突然遇难,汪景祺到遵化劫持允禵,这些都
不容皇上忽视,也不容他掉以轻心。年羹尧只是双方争夺战中的一个棋子儿,而且主动权在
皇上手里攥着。皇上要他怎样,他敢说不从吗?现在,朝廷上下都在重新估量前途,而近在
咫尺的田文镜、却看不到这个变化,他还是埋头盯着眼前的小事,而不懂得审时度势。

自从处置了晁刘氏一案,田文镜声震天下。胡期恒和车铭卷铺盖滚蛋,更使田文镜志得
意满。哪想,委派张球署理按察使的第二天,突然接到皇上的朱批谕旨,那上面的语气严厉
得让人心馓;噬衔仕罢徘蚴鞘裁慈耍槐T俦#呛卧倒省保炕顾担暗踩?
一有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能亦不能矣,朕深惜之”!田文镜一直在走着上坡路,他
还没忘记,当初皇上在方老先生面前夸他“既忠又公且亦能”的情景,那时,他是多么兴
奋,又是多么得意啊!可现在看了皇上的朱批,他简直是头大眼晕,不知如何才好了。他左
思右想,这件事还得去求邬先生帮忙。邬先生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只有找到他,按他说的办
才不会出事儿,他不敢拿大,更不敢让手下人去惊动邬先生,而是轻装简从,亲自登门去拜
见求助。邬思道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出门。看见田文镜来到,倒有些吃惊:“哟,是田大人
啊,我正要去见你,可巧你就来了。让你屈尊降贵,我真是不好意思。你快请坐,来人,看
茶!”

田文镜见邬思道满面红光,神情飘逸,不禁羡慕地说:“先生,瞧你这气色,这作派,
可真像是位活神仙!我田某就是想潇洒也潇洒不起来呀!”

“文镜大人,这就是官身不自由了,不过做官也有做官的好处。你读过《聊斋》,一定
还记得蒲留仙说过这样的话:‘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堂上一呼,阶下百喏,见者侧定立,
侧目视’,这人上之人的滋味儿,也不是谁都有幸品尝的。大人既然来到舍下,我就免得跑
腿了。有一事不得不说,我将返故乡,就此告别。但愿来日车笠相逢,田大人不要视为路
人,对我也‘侧目而视’,我就心满意足了。哈哈哈哈……”

田文镜一惊,他看了一下已经整好的行装问:“怎么,先生要走?你不在河南就馆
了?”

“唉,大人哪里知道,我盼这一天盼得好苦呀!原来我曾想方设法让你讨厌我,把我赶
走就完事了。可是,我离开河南,从南京又转到北京,到末了还得回到这里。这次是宝亲王
替我求了皇上,他才恩准我回家养老的。皇上待我如此,真让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田文镜知道邬思道是早晚要走的,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恋恋不舍地说:“先生,你
走了,我可怎么办呢?你瞧,皇上给我下了朱批,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奏才好。”

邬思道接过朱批来一看,笑了:“这区区小事,至于你犯了愁肠吗?张球好,你就给皇
上写个奏辩;他不好,你就老老实实地认个错,说自己有‘失察之罪’,不就完了?”

田文镜说:“邬先生你不知道,这里面有文章啊!胡期恒到北京后,不定怎么在主子面
前说我的坏话呢?年羹尧也不能让我过清心日子。他们这是在找我的事儿啊!”

邬思道开怀大笑:“你呀,你也不想想,从诺敏一案到现在,你整治了年羹尧多少人?
假如不是我在这里,年某还投鼠忌器的话,他早就把你拿掉了,还能让你等到今天?”

“可是你……你却要去了……”

“文镜兄,你不明事理啊!你是二十岁就当上县丞的,直到先帝大行时,一共做了四十
年的官,才从八品熬到六品。可是,皇上登基到如今的二年里,你却从六品小官,做到了封
疆大吏。这超次的升迁,难道只是让你过过官儿瘾的吗?你要真是这样想,这‘辜恩’二字
的罪名,你是绝对逃不掉的。不说别人,连我都不能饶过你。”

田文镜一脸茫然地看着邬思道:“先生,眼下隆科多倒了,年羹尧就要进上书房。我扳
倒了胡期恒,就得罪了年羹尧。我看,我早晚也得栽到他的手中。就是不倒,这夹板气让我
受到那天才算一站呢?”

邬思道仰天大笑:“唉,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我告诉你,自古以来耳目最灵通,也
最了解下情的,莫过于当今皇上。你以为是你把胡期恒扳倒的吗?错了!单就河南的事情来
说,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奏折直达九重。单凭你是绝对不能把他挤走的,你也曾挤兑过我,能
如愿以偿吗?”

两人正说着时,毕镇远也找到了这里,他是给田文镜送密折匣子来的。田文镜接过来,
先向那个小匣子打了一躬,才恭恭敬敬地打开来。看着,看着,他自失地笑了笑说:“先
生,你不愧是高人,说得一点不错!瞧,皇上在这封朱批中说,张球是个邪恶之人,我田某
是受了他的骗而不自知的。看来,皇上原谅我了。唉,过去我真是糊涂,放着你这位好师爷
不用,还只想把你挤走。现在我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毕镇远一听这话忙问:“怎么,邬先生要走?咳,你不该走呀!到哪里去找田大人这样
的好东家呢?”

邬思道说:“毕老夫子,实话告诉你,我本来就不是绍兴师爷的那块料子。你们不是说
我拿的钱太多吗?你看……”他往大柜子上一指,“那上边放的全都是银票,我从田大人处
拿到的,一文不少全在这里。昔日关云长能挂印封金,邬思道虽然不才,也同样能拂袖南
山!”

“先生……”

“你听我说。”邬思道拦住了他,“你那个‘三不吃黑’我已领教了。但我要告诉,只
有这些,还不能算是个好师爷,了不起,也只能保全自己而已。你还得学会给中丞大人多出
些好主意,多干些实事才行。田大人,毕师爷是个人才,假如我保他在五年内混个知府,你
能答应吗?”

“这有何难!”田文镜一口就答应了,“毕老先生,今天邬先生既然把话说到这里,我
什么都可以答应。从今天起,你就把刑名、钱粮和书启三房师爷全都兼起来。你先回去,等
会儿我和邬先生说完话,再和你详谈。”

毕镇远走了以后,田文镜诚挚地对邬思道说:“唉,我这个人,从前确实是器量太浅
了。不能容人,心里又放不下一点事儿。你知道,我一心一意地想报皇上的知遇之恩,也想
干一番大事业的。可是,先生你看,如今的风气能让人干好吗?你要做事,就要先得罪权
势;可得罪了他们,你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这……这叫人怎么说好呢?”

邬思道架着双拐,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过了好久,他才长叹一声说:“唉,何尝你
是如此,就连当今皇上也和你想的一模一样。”

“什么,什么?你……”

“你没有看到吗?皇上要‘振数百年颓风’,他就要得罪几乎所有的人哪!当年,皇上
在藩邸时,就曾以‘孤臣’自许,如今,他真正地成了孤家寡人了。别看他高坐在龙位之
上,其实他也是在荆棘中一步步地走着啊!正因为皇上自己是孤臣出身,是在饱受挤兑、压
制之中冲杀出来的。所以,他才最能赏识孤臣,保护孤臣。甚至,谁受的压力越大,他就越
要保护谁。”

田文镜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但他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邬思道问:“文镜兄,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臣子呢?是寻常巡抚,还是一代名臣?”

田文镜瞠目结舌地说:“先生取笑了。我这样辛辛苦苦的所为何来?我当然是想做一代
名臣了。”

邬思道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密封完好的奏折来,含着微笑推到田文镜面前。田文镜觉得诧
异,忙要去拆,却被邬思道拦住了:“哎,别拆,别拆!一拆它就不灵了。”

田文镜鄂然地看着这位既神密又可亲的人,却听他笑着说:“中丞大人,你既然想做个
名臣,在下就送你这件功名。你只需在封皮上签上‘臣田文镜’四个字,再加上你巡抚衙门
的关防就行了。别的你一概用不着去管,我保你自有效用。”

田文镜怀着狐疑,盯着这小匣子看了很久才问:“先生,这不是平常的事情,这是呈给
皇上的奏折呀!万一皇上问起来,而我却是一问三不知,那不就露馅了吗?”

邬思道笑笑说:“我岂肯误你!你必须今天就把这折子发出去。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将
会留下信来,你看了自然就能明白。老实说,这份折子,我化费的心血最多。原来并不想给
你,是想让李卫小朋友得点彩头的。今日咱们有缘,就作为临别礼物送给你好了。你要是信
不过,就请还给我;信得过,就请立即以六百里加急拜发。”

田文镜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他拿起那份奏折,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他想说点什
么,可是,想来想去,竟不知怎样才能说清自己的心思:“先生,我……我告辞了……”

第二天,邬思道吃过田文镜专为他设的送行酒,一乘大轿把这位“帝师”送上了回乡之
路,跟在田文镜后面的毕镇远说:“大人,邬先生叫在下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田文镜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封留言,上边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吾将南行,从此永诀于官场矣!感念同事共主之谊,临别代写奏折,题为“参年羹尧辜
恩背主结党乱政十二大罪”。此折上达天听之时,即为年羹尧势刀崩溃之日。谓予不信,请
拭目以待。吾此举并非为君任上之情,乃报昔日大觉寺仗义执言之义,请君细思之。

邬思道顿首再拜

田文镜看了大吃一惊:大觉寺?哦,原来是他……田文镜的思绪回到十七年前那个惊风
黑雨之夜……

田文镜和李绂两人在黑风黄水店遇难,并被四王爷胤祯搭救。他们俩辗转来到北京,要
参加今科的贡试。因为城里早已人满为患,他们便借住在大觉寺里,这天夜里,北京城大雨
滂沱,一片漆黑。一个像是被人追赶的瘸子,奔命挣扎着来到大觉寺山门外边。他浑身精
湿,还正在发着高烧。惊恐、疑惧、奔波和劳累,已经消耗掉他身上所有精力,刚到寺院门
口就一头跌倒在地,人事不省了。和尚们将他抬进寺里,用姜汤灌,金针刺,他都全然不知
不动。可是,就在这关口,却有一队兵丁闯了进来。他们一见这个倒在地上的瘸书生,就要
动手去拉。正在这里攻读的田文镜和李绂,见此情景,站出来喝问:“你们这是要干什
么?”

一个像是头目的人走上前来,张牙舞爪地说:“去去去,几个臭举子,也想管爷们儿的
事?这是个受到朝廷通缉的逃犯,我们要带他回去!你们都给我滚开!”

田文镜平日就爱打抱不平,他站出来说话了:“不对吧?他明明是个残疾人,怎么可能
从大狱中逃出来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哪知,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倒惹得那位军爷上了火:“嘿嘿,想挡道儿吗?你小子也
不摸摸自己的脑袋,看它结实不结实,再问问爷们儿是哪个衙门的?爷看你一定是吃饱了撑
的,给爷靠边站着去!”

李绂见他们这么不讲理也生气了,他站出来问:“请问:你们有顺天府的拘票吗?”

那人更是无礼,张口就骂上了:“去你妈的,老子拿人从来就用不着顺天府管!你再多
管闲事,小心老子将你也一并拿下了。”

田文镜上了倔劲,他上前一步说:“嘿,新鲜!你们既没有顺天府的传票,就是私意捉
人、草菅人命。要知道,这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里是北京!天子脚下,帝辇之旁,有
规矩也有王法,怎能容你这样胡来?拿出顺天府的传票来,你们就提人;拿不出顺天府的文
书,你们就从这里乖乖地走开!不然的话,我就要诉之官府了!”

吵吵闹闹之中,惊动了庙里的和尚,也惊动了在此用功的举子们。大家一拥而上,把这
几个兵痞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又七言八语,说个不停。人人都说他们无理,也人人
都为那个瘸子叫屈。庙里的主持也出来了,一问之下,这几个人果然没有顺天府的拘票和传
票。他们见犯了众怒,也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兵丁们走过之后,举子们再看那瘸书生时,只见他早已奄奄一息了。后来经众人多方救
治,才渐渐醒了过来。说起夜里兵丁追杀之事,瘸书生感激不尽。但他只表明自己不是逃
犯,对前来追赶他的人,却只字不提,对自己的遭遇和处境,更是讳莫如深。天刚发亮,同
是住在这里的一个狗肉和尚便把他接走了……

这件事,田文镜知道的并不完全。其实,邬思道那天所以被迫杀,还是因为金府的事。
邬思道的姑夫金玉泽和凤姑的丈夫党逢恩投靠了八爷,要拿邬思道去领功。后来,兰草儿帮
助他逃出了金家。他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到了大觉寺,又昏死在这里。最后救了他的是性音和
尚。而他所以要救邬思道却正是奉了四爷胤祯的命令。从此以后,邬思道就成了四爷身边举
足轻重的人物,也为四爷终于登基为帝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直到今天,他才向当年在大
觉寺仗义执言的田文镜说出了真相,也表示了谢意。他假如不说,田文镜哪能想得到这些
呢?

田文镜终于明白了!邬思道不计较他说长道短,更不惧他的挤兑,定要到他这里来当师
爷,原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皇上这是在保护他田文镜,也是要成全他这个孤臣呀!怪不得
邬思道那么能耐,那么自信,又那么的见识深远。他的确是个奇才,也早就应该离开这是非
之地了。令人庆幸的是,他也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师爷毕镇远走到近前说:“东翁,昨天夜里,我曾与邬先生彻夜长谈。他的学问,他的
才智,都是一般人难望项背的。据我看,他真可称得上是一位绝代杰士!他能在皇上身边多
年,参与了那么多的纠纷和争斗,又能够全身而退,实在是古今罕见!”大人,你没有能留
住他,不是你心意不诚,而是他不得不走啊!他给你留下的又岂止是一封奏折?他留下的是
皇上待你的一片心意啊!你放心吧,邬先生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误你的。”
 
七十六回 年帅痴奉召进京来 张相智笑谈夺兵权

十月初九,年羹尧带着他的扈从回到了北京。

他其实并不想回来,九爷和他商量的事情,还没有一点眉目,他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所
以,他想尽了办法,一再拖延着。先是奏请皇上要“稍延几日”,说他要在西宁处理大军越
冬事宜。皇上立刻发了谕旨说,“召尔进京,即为大军越冬之事有所筹措”,年羹尧想不
通,这是应该在西宁办的事情,为什么要我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去呢?他又换了个理由,说
自己病了,请求宽限几日再上路。雍正一见这奏报笑了,好嘛,想装病,那好办。他马上下
令,让太医院派出十名御医,星夜兼程地赶到西宁,“给年大将军瞧病”。这一手真叫绝,
年羹尧就是有再多的藉口,也说不出话来了。甚至可以说,他已无处可躲,也无处可藏,非
要立刻回京去见皇上不行了。

年羹尧并不害怕回京,他有什么可怕的?皇上和他之间,不是一般的关系,那是在多年
的交往中凝聚起来的主仆情谊,君臣情谊,是亲人之间的感情啊!不错,最近一段时间来,
情形有了变化。有一些胆大包天的人,在皇上面前告了他的状,甚至说他“不是纯臣”。光
是这话,也吓不倒年羹尧。是不是纯臣,不能光由别人说了算,自己也有理由辩解。他觉
得,只要把话说到明处,该认错的认错,该解释的解释清楚,哪怕天大的事情,也就可烟消
云散的。也许还会有人告他和九爷勾结,但这事是要有证据的。他和九爷之间,只是商量过
几次,并没有付诸行动,谁又能知道底细?不好说的,只有刘墨林之死这件事。刘墨林在皇
上那里深得信任和重用,他刚到西宁就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了,身为大将军的年羹尧难辞其
咎。至少,你也得向皇上说清楚,刘墨林是怎么死的?刘死后自己采取了哪些办法来缉拿凶
手,又为什么没有拿到。年羹尧知道这件事是逃不过去的,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只向皇上认
个“保护不周”的错,还是主动地承担一些罪责更好呢?

年羹尧迟迟不想动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原因,说白了,他是在等待!至于等
什么?他却说不太清。也许是等着看看八爷能不能把十四爷救出来?也许是想看看皇上为什
么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好在进京前未雨绸缪。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模模胡胡、蒙蒙胧胧的
事,却在可知与未可知之间,让自己心里不踏实。不过,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他不想马上
去见皇上!皇上那阴鸷刻薄的性子,那事事计较的挑剔,让年羹尧觉得压抑,觉得心寒!

不管怎么说,他还不敢抗旨不遵,也还得快马加鞭地赶到北京。而且回到北京的第二天
一早,就到紫禁城递了牌子,说要请见皇上。凭他的身份和资历,凭他的圣眷之隆,他觉得
这只是走个过场的事,皇上会马上停下别的事情,亲切地接见他的。但出乎意料,他第一次
碰上了个不大也不小的钉子。太监回来说,皇上正在忙着,让年羹尧先去见见张廷玉。年羹
尧只好去找上书房,不料刚走到半路,又被侍卫拦住了。他们说张相不在这里而在军机处,
有事你到那里找吧。年羹尧没法,只好再拐到军机处来求见张中堂。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刚
来到门口,就又被挡了驾:张相正在见人,请稍候。年羹尧这个气呀,他真想就这样闯进
去,看你们敢把我这大将军怎么样!可是,他刚要抬脚,却一眼瞧见这里立着一块铁牌子,
牌子上皇上亲笔书写的一行大字赫然在目:“王公大臣及文武百官非奉公允召不得擅入,违
者斩”!他愣在那里了,进是不能进了,退吧,面子上又下不来,只好站在风地里干等着。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才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却是新任的直隶总督李绂。年羹尧认识
他,本想上去说说话。可是,侍卫在一旁催上了:请大将军快点进去,张相忙得很,马上还
要进去见驾呢!好嘛,两次进京,上回是满朝文武迎出几十里,皇上亲热得如同自己的家
人。这次进京,却看到了这么多的冷眼,受到这么明显的冷遇,他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张廷玉一见年羹尧走进来,倒是十分亲切:“亮工来了吗?快,到这边来坐。昨天听说
你来了,我本来要去看你的。可是,却有人来与我谈事,而且谈得很晚。你看我,也是没有
一点自主,每天都在这里与人打擂台。”

年羹尧并没把这位相臣看在眼里。论官职,俩人都是一品;论爵位,年羹尧着一级,张
廷玉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当然不肯行什么礼,甚至进来之后,连看都没有正眼看一下张廷
玉。他以几乎是嘲讽的口气说:“是啊,是啊,我知道,你是每天都要和人打擂台的。这
不,刚和别人谈完,我就来了。告诉你,我也同样是招人讨厌的呀!”

张廷玉似乎对他的牢骚并不在意,仍是亲切地说道:“唉,你瞧北京这天气,刚入冬就
这么干冷。亮工,你昨天夜里休息得还好吗?”

年羹尧笑着说:“廷玉,你觉得冷吗?你们北京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敢说,
你既然没去过我那里,就没见识过真正的寒冷。现在的西宁,早就埋在雪窝里了。而且从现
在一直到明年二月,都是冰天雪地!如今,我们粮食不够,烧柴也不足,叫兵士们怎么过冬
呢?别看没有敌人包围,可没吃没烧的也照样能困死人!张相,我请你多替军士们想想,有
机会时,也请在皇上面前为我们多说几句好话。”

张廷玉说:“是啊,是啊。我看到了下边送上来的驿报,说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是
吗?”

“确实不错,雪大得连军粮都运不上去了。”

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年羹尧自以为是在这里闲谈,哪知,话刚出口,就被张廷玉抓住
了把柄:“是呀,是呀,你说得真对。北京人也吵吵着冷,可哪里知道下边的苦啊,这大概
就是人们常说的‘饱汉不知饿汉饥’了。所以,皇上才想把兵士们调开一些。嗯——汝福进
驻平凉;王允吉撤回陕西;魏之跃调防川南。皇上说,这叫做以军就粮。开始时,我还不明
白。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才懂了,皇上真是圣虑周详啊。”

年羹尧听了大吃一惊,怎么,皇上要借冬季缺粮来调走我的部队吗?这样一来,我这个
大将军岂不变成了空架子?他猛然想起,九爷曾经感触很深地对他说:别看你如今圣眷正
隆,可是你已经走到尽头了,九爷这话果然不错!历朝历代的君王,哪个不是“飞鸟尽,良
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雍正是个刻薄的皇帝,他更不能不这样。拆散部队,调开主
力,这就是个信号,也让自己看清了皇上的阴谋。一阵凉意突然袭上心头,看来,皇上就要
杀掉他这只老狗了。

年羹尧后悔,既后悔不该回来,又后悔不该对张廷玉说那番话。咳,今天真是大意了。
带了大半辈子的兵,大江大海都过来了,却没想在小河沟里翻了船!自己刚刚说过了外无仗
打,内无粮草的话,现在,收是收不回来了。听张廷玉这话音,自己的三大镇兵力,全都要
被皇上吃掉,他真心疼啊!我几十年惨淡经营的血本,哪能轻易地就交了出去?与其我向你
交出军权,何如把军权再交还给十四爷?他思忖再三又说:“唔,这样恐怕不大好吧。把我
们的兵全都调散,来年春天,万一罗布叛军卷土重来,我们就将措手不及了。再说,这样大
的事,我得回去亲自处置,才能保得不出乱子。”

张廷玉心里明白,年羹尧的话只是一个藉口罢了。但他却并不点破:“那也好。不过,
这事要改变,还得请示皇上。皇上今日斋戒,还要去拜社稷坛,未必能抽出空来见你。你先
回驿馆好了,皇上有空,就随时召见;不然,就得到明天了。明天皇上有空,是一定会见你
的。”年羹尧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垂着头,唉声叹声地走回了驿馆。

送走了年羹尧,张廷玉进到大内来见皇上。他还没走到门口呢,就听见里面传出皇上训
斥人的声音。张廷玉走进去时看到,挨训的正是穆香阿他们几个侍卫。张廷玉知道,这十名
侍卫都是原来派到年羹尧军中的。当时,皇上对他们抱着很大的希望,想让他们既能监督九
爷允禟,又能看住年羹尧。不料,他们却不争气,还没到半路,就被九爷用银子买通了。到
了西宁又被年羹羹尧吓得半死,全都变成了年的奴才。雍正皇上万万没有想到,穆香阿他们
会这样的窝囊。在年羹尧进京演礼时,这些侍卫被当作仪仗队,走在队伍的前边。这是僭
越,是非礼,是给皇上丢人哪!所以,年羹尧回西宁时,皇上不但没有让他们再跟着,反而
把他们几个撂到一边了。几个月来,既不派他们的差使,又不给他们好脸色,今天要不是年
羹尧又回到京城,要不是皇上又想启用他们,还不会叫他们进来呢?对付这几个侍卫,皇上
有用不完的手段,那还不是想怎么调理,就怎么调理呀。

张廷玉刚走进来,就听雍正恶声恶气地说:“朕算什么皇帝,年羹尧才是你们的主子
呢!如今他回来了,就住在驿馆里。你们要拍马屁,现在机会正好,快去吧!”

穆香阿连连磕头说:“皇上明鉴,奴才等不敢辜负了皇上的恩德、更不敢自外于皇上
啊!奴才等在年大将军那里时,确实没听见他说过什么不规矩的话。他要是说了什么,打死
了奴才也是不敢替他瞒着的。皇上刚才提到奴才等给他摆队的事,那不是奴才愿意干的,奴
才们也是没办法呀!皇上让奴才给他当差,听他的节制。他的军令又那么严,奴才们敢不听
命吗?求皇上体恤奴才们的难处和苦处。”

雍正瞧了一眼张廷玉说:“廷玉,你来听听,他们还敢说没有辜恩!朕叫你们到他军中
学习,一来是为了大清江山永固,想多栽培几个人才来以备不时之需;二来,也要你们看到
年羹尧有什么不是处,就向朕报告。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们是一边给他当差。一边又给他当
奴才。替他摆仪仗之事尚可饶恕,听说还有人给他提便壶,真是荒唐到了极点,无耻到了极
点!还敢说什么‘没有自外于皇上’,‘没有辜恩负义’,难道朕就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穆香阿等不敢出声了。

雍正问:“年羹尧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藏在后帐,做为自己的侍妾,此事有也没
有?”

“回万岁……有的……”

“他与九爷以主仆之礼相待,有没有?”

“也有的……”

“他的戈什哈到外边,知府以下远接高迎,敬如上宾,这事儿有没有?”

“这个……奴才们没有亲眼瞧见。不过,这些亲兵从外边回来后,见人就吹,奴才们倒
是听到过。奴才觉得,他们不过是耍骄兵悍将的脾气,仗了年羹尧的势力,作福作威罢了。
所以只劝说过年羹尧,却没向主子报告。奴才们现在知道错了,求主子宽恕。”

“说得轻巧!”雍正张口就驳了回去,“你以为朕就听信你们这些屁话了吗?对你们几
个,朕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你们用这样的心肠来事君,朕真是担当不起。快滚吧,回去好好
侍候你们的大将军才是正经。别在这里让朕看了恶心,滚滚滚,都给朕滚了出去!”

十名侍卫被皇上骂得狗血喷头,一个个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张廷玉上前来说:
“主子既然让你们去见见年羹尧,你们去一下也好。他总是带过你们,他回京来述职,你们
知道了却不与他照面也不大好。”

侍卫们喏喏连声。雍正又说:“朕把话说到前边,他既然是你们的主子,朕今天这话,
你们就赶快学给他听。他手里有的是银子,不像朕这样小气。”

穆香阿连忙说:“主子圣明,奴才好歹也是上三旗的正正经经的满洲人,怎么能那样做
呢?皇上就是给奴才们十个胆子,奴才们也不敢向他多说一句话。求皇上给奴才们一个机
会,断不至于再给主子丢人了。”

雍正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又说:“你们都听清了:年羹尧为国家建立了功劳,朕并没有
叫你们去刻薄他。至于敢不敢向他透风,全在你们自己了。朕恨的是你们的心,是你们没有
把心放在朕这里。去吧!”

雍正一直眼盯盯地看着他们走了出去,这才转过头来说:“这些人说来也都是亲贵子
弟,祖宗还都有血战功劳的。可是,你瞧他们,一个个竟成了花花太岁!真真是气死人了—
—唉,不说他们吧。廷玉,你见过年羹尧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张廷玉详细地报告了他和年羹尧的谈话,最后又说:“万岁。看来,年羹尧很不同意以
军就粮的主张。他的话,还是有一些道理的。所以,臣没有马上答复。臣细心地想了一下,
这样做是有些不妥之处,一来,明春如果部队需要重新集结,往返折腾,化费太大了些;而
且,这样做,好像专门为了撤掉年羹尧似的,也容易引起误会。”

雍正想了一下说:“不立即把年的军权解除,朕怎么能放心呢?汪景祺和蔡怀玺他们要
劫待允禵,总要有个去处吧。汪景祺是从年羹尧军中来的,朕能断定,此事与年定有重大关
系。再说,允禵也不是个平常的人,他不去找年羹尧,难道还会去落草为寇吗?”

张廷玉说:“皇上的担心不无道理。据臣看,年和汪之间,只能说是有些连系,并没有
挑明;或者虽然挑明,年某并没有认承什么。这件事,要等汪景棋的案子审明以后,才能完
全定下来。所以,臣以为此事不宜急,也不需要急,应该再多看看,多想想。十四爷的事情
虽然令人生疑,也要完全弄清它的来龙去脉后,才能作出决断。但因此就把年羹尧留在京
里,对朝廷的名声却不大好。朝廷不能只凭臆断,就扣下了年羹尧这样的大臣。不管他年羹
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他有没有异志,是不是和皇上生了外心,都要用事实来说
话。没有证据就扣人,无论怎么说,也是不妥当的。皇上要他回来述职,他开始时有点推
诿,但后来总还是应召回来了嘛。今天年羹尧的话,倒是给臣提了个醒儿。与其调兵,不如
调官更合适也更容易。臣以为,眼下就把年的三个都统全都调开,调得远远的,然后再由岳
钟麒保举几个人来接替。这样年手中的兵权,实际上已被解除,也就可以万无一失了。”
 
七十八回 帝心变难坏大将军 责言切惊煞岐路人

雍正想了想,竟不禁拊掌称善:“好,你这个主意好,既省钱又不动声色。就按这个办
法,你回去就以军机处的名义发出调令,晚上让朕看了再以八百里加急发出去。”

张廷玉答应一声就要退出,临走前又回头对皇上说:“万岁,年羹尧眼下只是涉嫌,而
没有证据。请万岁在和他谈话时,给他留下身份和体面。”

雍正点头答应,回头叫:“高无庸!”

“奴才在!”

“去到潞河驿传旨,着年羹尧即刻进见!”

十一辆骡车和一队骑兵,行进在漫长的黄土高原上。狂暴的西北风,挟着沙土,也挟着
路边的残雪,卷起万丈狂陇。它肆无忌惮地咆哮在原野上,汇集在黄土道上,把骡车和这一
小队骑兵裹在一片迷雾之中。绣着“征西大将军年”的军旗,在狂风中嘶号着、挣扎着。单
调而枯燥的马铃,不断地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敲得车上的人昏昏欲睡。只有在车轮辗过冰
河时,才有一阵坚冰破裂的声音传进车厢,多少给了人一点生气。

这是雍正二年的腊月二十,年羹尧离开京城已经十天了。这次奉诏回京,住了足足两个
月,皇上却只接见了三次。冷淡和隔漠,说明了皇上态度的明显变化。年羹尧忧心忡忡,疑
虑万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皇上第一次传见,是年羹尧刚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向皇上报告了西线布防和大军越冬的
事,说得很详尽,皇上也听得很仔细。当年羹尧说到大军不能内撤的理由时,皇上频频点
头:“亮工啊,你知道先帝爷是马背上的皇帝,朕是书案边的皇帝,而张廷玉只是一个不懂
军事的书生。我们的看法可能不对,也都不可取。叫你回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嘛!既然你这
样说了,那就依着你,一兵一卒都不调,这样你满意了吧?你是朕身边的诸葛亮,你不替朕
分忧,还让朕去指望谁呢?”年羹尧觉得,皇上这话,似乎是发自内心,可又有点让人不踏
实。

第二次皇上接见,就大不一样了。皇上一见面就训斥他:“年羹尧,你不够聪明啊,事
情怎么能这样办呢?朕上次见到你时,就谆谆嘱咐说,让你管好军队,不要插手地方上的
事,你怎么不听呢?”

年羹尧这才知道,皇上是怪罪自己多管了地方上的事:“皇上明鉴,奴才是懂规矩的,
不敢无礼非法。”

皇上冷笑一声说:“怎么,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你的哥子年希尧在广东胡作非为,他竟
敢拿着你的信关说人命大案!孔毓徇这个人你没有见过,他可不好惹呀,当年先帝在世时,
还要让他三分呢。你哥子不该管那件一命九案的事儿,他要说人情也不该说到孔毓徇面前。
希尧太不懂事,也太不自量了,他这不是自找没趣吗?亏得孔毓徇递上来的是密折,让朕压
下来了。朕告诉孔毓徇,要他不要牵连到你。他如果用明折拜发,那不是满天下全部知道了
吗?到那时,朕就是想护你,怕是也护不了的……”

年羹尧为皇上的责备深感不安,但皇上还是那么亲切,那么随和,他又是让太监送参
汤,又是留下自己共进午膳。末了,皇上还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咛:“你不要为你哥子年希
尧的事操心,他是他,你是你,朕还是那句话,将军,将军,就是管军队的嘛。民政上的
事,你放开不管不行吗?朕告诉你,那里面是乱麻一团,人事纠纷更是搅得分不清谁是谁
非,你管它作甚!管到最后,只能是打不到黄鼠狼还惹得一身骚,何苦呢?”

皇上这次接见以后,又把年羹尧放到一边了,而且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月。他不知道是
什么原因,但也不敢去催去问。好不容易又传旨进见了,却是要给他送行。雍正摆出一副悲
天悯人的神气说:“又要送你去吃苦了,朕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不过,不会太久的。明年如
果没有战事,朕就调你回来。你爱管军就还管军队,你要是想换一换,那就到上书房来好
了。你是位儒将,放到哪里都能得心应手的,你是朕的武侯嘛,啊?哈哈哈哈……”

年羹尧当然也说了不少感恩的话:“皇上如此器重,臣何以敢当。臣一走要为皇上殄灭
了罗布残余,再镇服了策凌阿拉布坦,以报主子之恩。臣并无他愿,只有替皇上分忧,死而
后己!”

雍正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说得好,说得好呀!‘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是诸葛
亮的抱负嘛。不过,你也不要把功劳一个人全都挣完了。那样,别人没了机会,就会怨恨你
的。比如岳钟麒,你何妨不留给他一件两件呢?让他也上前线试试,他就知道你这一等公爵
不是容易得到的了。”临别时,雍正亲自送到门外,拍着年羹尧的肩头说,“你好自为之
吧,朕盼望你能成为一代纯臣。纯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如诸葛武侯和岳飞那样的
人物,自古这样的纯臣是不多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听闲话,就是听到了闲话也
不要怕。人们不是常说,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吗,听了闲话就生气,就起疑,
那你还过不过日子了?”雍正说完又哈哈大笑,“来呀,抬过大轿来,送朕的武侯出去!”

当时,年羹尧激动得不能自己。可是,一出京城他就突然感到了不妥。皇上这是话中有
话呀!“你是朕的武侯,你是当世的诸葛亮”。照此演绎下去,那么皇上不就成了阿斗吗?

这一发现,让年羹尧出了一身冷汗。坏了,我办了个大蠢事,我怎么能自诩为诸葛武侯
呢?皇上本来就是个刻薄刁钻、猜忌多疑的人,他怎么能容忍别人把他当成阿斗,他又怎么
可能听任我的摆布呢?我这不是把自己推上断头台吗?哦,我明白了,这才是皇上召我回来
并且滞留京师的真正目的!皇上用心歹毒,让人莫测高深,也让人防不胜防啊!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十万大军还在自己的手中。好,这就是本钱,这就是可以威慑皇上
的力量。有了这十万精锐,“阿斗”就不敢对“武侯”下毒手,我就不会成为当代的“岳
飞”!皇上答应说,不调我的一兵一卒,那并不是他不想调,而是不敢调!这是我年羹尧带
出来的兵,谁要是激恼了这些黄沙碧血、从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弟兄,他们是什么事都敢干
出来的。只需我一声号令,他们就将闻风而动,没有任何人能够弹压得住、招抚得了!我现
在终于看清了,皇上所以要把我扣在京师,是他拿不定主意啊。在这几十天里,张廷玉一定
十分忙碌,也一定找了不少督抚将军们为他出主意。但他们议来议去的结果,还是不敢动我
年羹尧一根毫毛!说这是放虎归山也好,说是欲擒故纵也罢,你们却不敢不放我回去,也不
敢夺了我的兵权!一丝冷笑,从年羹尧的嘴角泛起。常言说,手中有了兵,道理说不清。想
当年,我就是靠着一杆烂银枪杀稳了康熙爷的江山,杀稳了雍正皇帝的宝座,也杀出了自己
今天的爵位和一切。有枪就是草头王,有枪就能夺天下!管他是雍正,是允禵,是允禩,哪
怕是九爷这样的人,也未尝不是我年某人可保之主……

马车一阵颠簸,惊醒了正在出神的年羹尧。出京才刚刚十来天,他就像是老了二十岁一
样,花白的发辫变得散乱了,满是皱纹的眼角也有些发暗,深邃的目光中带着忧郁和茫然。
他似乎是在深思,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呆呆地看着苍黄的天际,和偶然从身边掠过的
茅草。和年羹尧对面坐着的桑成鼎看见他一个劲地舔嘴唇,料是渴得厉害,便从座位下的水
壶中倒了水送给他:“军门,你将就着喝一口吧。这十来天里,你一直这样,老奴不放心
呀。有什么事,你能和老奴倒一倒吗?好歹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说出来,也许就会好过一
些的。”

年羹尧吃力地摇摇头:“桑哥,我不渴,你先喝吧。实话说,心事我是有的,也不想瞒
着你。一句话,皇上变了心,他在疑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惹怒了皇上,也不知道该怎么
办才能过得了这个关口。”

桑成鼎端着的水碗一晃,水泼洒了出来。他愣怔了一下说:“不至于吧?皇上这次为你
送行,不是安排得很客气吗?坐的是八抬大轿,马中堂和张中堂亲自送到潞河驿。要我说,
任他是哪一级的总督,也没有这样的风光排场啊!你这次回京是述职,自然不能同上回相
比,这你要心里有数,咱们不和别人比不行吗?”

“别别,你别再安慰我了。我心里明镜一样,回头我会向你说清楚的。你看,咱们这车
子后面,还跟着十名侍卫,他们也和我一样地坐在车里。桑哥,原先你见到过这情景吗?他
们敢这样放肆,和我一同坐车吗?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沿途的官员们,也和以前大不相同
了。他们在客客气气之中,又像有着难言的苦衷。这其中的冷热炎凉,是用不着细心体味就
能知道的!”

桑成鼎叹了口气说:“是呀,是呀,这情形在刚到北京时我就感觉到了。无论从哪方面
说,都像是冷冰冰、凉嗖嗖的。大将军,你打算怎么办呢?”

过了好久,年羹尧才说:“前途莫测,吉凶难卜啊!桑哥,咱们是应该好好想想了。”

年羹尧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他很快地便看到了实证。

车队走过盐锅峡,年羹尧突然看到一件怪事。驿道旁边,背风向阳的山坳里,一片一片
的帐篷连在一起,而且全都是一色新的蒙古毡包。大道上,运粮、运菜、运柴的车队和驮骡
还在源源不断地开过来。年羹尧是节制各路军马的最高统帅,他居然不知道在这里驻着这么
大的一支军队,这简直不可思议!按原来的计划,他们今天是要到河桥驿歇脚的。为了弄清
这里发生的事,年羹尧临时改变了行程,让军士们提前在红古庙打尖。他让桑成鼎亲自出马
到镇子上去打听一下,看这些冒然出现的军队是从哪里来的。

年羹尧刚走进驿站,穆香阿就大大咧咧地跟着进来了。他一手提了个酒葫芦,一手提着
马鞭子,进门来,也不向年大将军行礼,就一屁股坐到了炕沿儿上:“大将军,坐车的滋味
儿真不好受,我腿全都坐麻了,这哪有骑马痛快呀。大将军,我知道你这里带的酒多,能不
能赏给咱一葫芦?哎,今晚怎么歇到这里了?到河桥驿多好啊,我已经给打前站的人说了,
叫他们多烧点水,想好好地洗个澡哪!”

年羹尧瞧着他这样子就觉得烦:“你给我听明白了,这里我是主帅,我想在哪里住就在
哪里住,用不着你来瞎操心!我不知道,是谁教你了这套本领,竟敢在我这里放肆。你应该
知道,我这三尺禁地上是有规矩的!把你的马鞭子给我扔掉,再把你的扣子扣好了。不然,
我叫我的亲兵来抽你几个耳光,让你变得聪明些!”

穆香阿可不想给年羹尧叫真儿,因为他懂得这位将军从来是言出法随的。但他经过皇上
的点化后,让他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年羹尧,也是不可能了。他嘻皮笑脸地扔掉手中的东西,
又说:“唉,真是忘性大,离开年大将军时间一长,竟把您老的规矩全都忘光了。我改了还
不行吗?刚才大将军问,是谁教了我这本领,哪有人教啊,再说这事儿就是想请人教也请不
来呀,您说是不是?我该死,我混蛋,这总行了吧!”话虽然这样说,可他还是摆着一副天
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在房间里转悠了两圈儿才走了出去。

年羹尧气得没法,可这穆香阿是皇上的亲信啊!眼下这局势,他不能再招惹是非了。外
面进来一个戈什哈,呈上来一个黄匣子。年羹尧知道,皇上的密折到了,他连忙打开来看
时,原来,这是皇上批转的田文镜的两份奏折。在上边的这一份中,皇上劈头盖脸地问他:
“胡期恒这样的东西,竟是你年羹尧要保举的人吗?你想让他当巡抚,真真是岂有此理!”

年羹尧心中一惊,暗叫一声:不好,胡期恒的事,只是一个信号,皇上要动手了!他连
忙拿起另一份奏折来,那知,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他竟然呆在那里了。光是那题目就吓得
他心惊肉跳,“为奏大将军年羹尧党附阿哥,擅权乱政事。仰乞圣上将其革职拿问,穷究其
源……”年羹尧强压心跳,看了下去。只见那上面列举着这样的一些事实:从康熙四十八年
王子们夺位正烈时起,到雍正登基为帝止,年羹尧怎样与八爷勾结,怎样与十四爷密谋;某
年某月,他又怎样不经圣命就潜回京师,与八爷党羽私聚于密室,行动诡密;特别是康熙爷
驾崩,十四爷奉诏回京前,年“曾与原大将军王允禵密谈数日,还对手下人说,‘王爷手无
寸铁地回去,能会有什么好下场’?”年羹尧看到这里,不禁心慌意乱,觉得头晕目眩,支
持不住。下面还有许多,却都是他插手各省政务的罪行,他的眼前好像爬满了一群群的蚂
蚁,折子上都说了些什么他再也看不清楚了。

桑成鼎从外边走了进来,看见他这样子,不禁吃了一惊,忙上前来问道:“大将军,你
这是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年羹尧吃力地抬起头来,冷笑一声说:“你快来看看这折子,再看看皇上的朱批。皇上
还曾经说过,叫我不要听闲话。既然是‘闲话’,又为什么千里迢迢地送来让我看?再说,
有这样的‘闲话’吗?”

桑成鼎接过来,刚一浏览,便吓出了一身大汗。他回头再看年羹尧时,只见他的脸色已
经变得十分狰狞。他不停地在地上来回走着,口中还喃喃地说:“好啊,好啊,我总算明白
了,也总算看透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就是皇上的宗旨!他现在政局平定了,用不着
我替他卖命了,就要赏我‘莫须有’这三个字了!我敢断定,这个折子,田文镜那杂种是肯
定写不出来的,它一定是出自邬瘸子的手笔!皇上要的不是功臣,他要的是不想做官的人,
正因他邬瘸子一心一意地想退隐,皇上才事事处处都听信他的话……邬思道,我在什么地方
得罪了你,你要给我来这一手?有朝一日,你犯到我手里时,看我不把你屠了!”

桑成鼎在一旁劝道:“大将军,你得向皇上写份奏辩的折子了。这事不能光让别人说,
皇上也不应该只听一面之辞。不过,你得先消消气,等心平气和了再写,写完还要再多看
看。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出错呀!”年羹尧尽力地压制着心里的不满,坐下来给皇上写奏
辩折子:“阅读田文镜奏折,莫名惊慌。皇上天语严厉,更令臣惶汗交集。臣功最高,臣罪
最重。想先皇升天之日,臣初蒙皇上重用。斯时,宫闱未靖,西丑跳梁。臣不惜生命,参与
密勿,赖皇上齐天洪福,夕阳朝乾,终使战事得竣。田文镜必以为皇上要行鸟尽弓藏,兔死
狗烹之事,才有此言……”
 
七十九回 釜底抽薪天威难测 重金赠友未雨绸缪

在旁边的桑成鼎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大帅,你这奏折前半段很好,后边的几句
话却说得不大合适。你知道皇上心胸狭小,是个最爱计较的人。他见到你又是表功,又是叫
屈的,定会很不受用的。”

年羹尧接过奏折来,把上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四个字拉掉说:“就这样吧。正因
为皇上事事计较,我才要写出心里话。你不了解皇上,你越是下软蛋,他就越是要欺负你。
可是,你要敢硬顶他,他倒会相信你是说了真话。桑哥,你回过头来想想,史贻直和孙嘉
淦,不全是顶出来的英雄吗?”

三天以后,年羹尧回到了西宁大营。岳钟麒亲自率领着一百多名军官,在接官厅恭候年
大将军归来。他一如既往,还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样,一说话就先自笑个不停。年羹尧见他亲
自来接,当然也十分高兴。哪知,走到近前一看,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却让他大吃一惊!汝
福、玉允吉和魏之跃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不来迎接呢?

岳钟麒焉能看不出年羹尧的心思,不过他却没有多说,只是按着规矩,率领众人向年羹
尧行礼,然后又热热闹闹、风光排场地簇拥着这位大帅回到了城里。进到大帐以后,年羹尧
再也忍不住了,他气愤地问岳钟麒:“岳兄,想必你也一定看到皇上的旨意了。真是好景大
家夸,墙倒众人推呀!我年某一倒霉,放屁都能砸了脚后跟儿。九爷今天不来我不能责怪,
他身份贵重,而且有他的处境和难处。可是,我手下的这些人也真够混蛋的,他们全都钻了
沙,当了缩头乌龟吗?”

岳钟麒一边笑着让座,一边给年羹尧敬酒说:“大帅,您请坐,坐下来有话慢慢说嘛。
亮工兄刚走不久,朝廷就来了旨意,说你这次进京大概要多住些天,叫钟麒来大营暂时主持
一下营务。兄弟来到这里是萧规曹随,一切都按大将军的制度办事,不敢有丝毫走样。他们
几位不来,年兄可不能生气,因为他们都奉调离开这里了。临行匆忙,来不及给你告别。你
先干了这杯酒,闲话咱们有的是时间说。”

年羹尧一听这话就炸了:“慢!我现在最怕听的就是‘闲话,。不过,我还是想请问岳
将军,你怎么可以任意调动我的部下,而且一下子就把几个大将全部调走?我问你,你把他
们调到哪里去了?”

岳钟麒呵呵一笑说:“大帅,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啊!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看,你
也真是贵人多忘事。他们不都是西线大捷后,你亲自保举的人嘛。汝福被调到蔡珽那里,魏
之跃去了阿尔泰,王允吉则调到了伊克昭盟。他们不但调走了,而且都晋职为将军,升官
了。这都是你年大将军的面子大,他们跟着你,才能有这个福份啊!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说
话,我哪有那么大的权?我实话实说,只有福尔一个人是我安排的。我让他把部队带到青甘
交界的地方,那里背风向阳,好过冬不是。老兄路过那里时,一定看到了他们。你是大将
军,你现在既然回来了,我说过的全都不算数。你要是觉得不妥,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回到
你这里来。”

听着这有板有眼,又挑不出毛病的话,年羹尧觉得心里阵阵发凉。到了现在,他才明
白,雍正皇上对他说过的“不调一兵一卒”,原来竟是这个意思。是的,这次确实没调动他
年某的一兵一卒,但他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却一个也没有剩下!突然,他发出一阵撕裂人心
的狂笑,端起面前的酒杯来,一饮而尽。他恶狠狠地盯着岳钟麒说道:“让我试着猜猜看,
眼下大营里新换的三个都统,大概都是从岳将军那里补过来的?或者,你老兄的大营已经移
到西宁来了?九爷呢,哦,他也许已经被你‘礼请’到川北过冬去了?”

“哈哈哈哈……”岳钟麒仰天长笑:“亮工啊,你连一条都没有猜对。我一个人都没有
往你这里安插,九爷也还是住在这里。我并没有拘管他。他今天是身子不爽,可能不会来见
你了。至于我本人,那更好说,我只带了我的六百亲兵到你这里,而我的老营还在原来的地
方!你要是不信,就请亲眼看看吧,看这些新都统是从哪里来的。喂,你们怎么不上来给年
大将军敬酒啊?”

岳钟麒话刚落音,三位都统从外面走了进来,齐刷刷地站在年羹尧的面前。岳钟麒上前
来一一引见说:“大帅您瞧,这位叫曹森,这位是德彪,这位吗,就是大名鼎鼎的吉哈罗。
你看,我说的不假吧?有一个我的人没有。”

年羹尧往下边一看,几乎笑了出来。这三个人,一个瘦得像麻杆,那两个却都是大胖
子。这些人要是能当我这里的都统,我大营里所有的兵丁都能当将军!但他们既然不是从岳
钟麒那里来的,多少总是让年羹尧放了心。他想着,这或许不算是在夺我的军权。况且,汝
福他们几个的升迁,也全是应该的。自己倒不能责怪别人,既不能怪岳钟麒,更不能怪皇
上。就在他沉思不语的时候,那个瘦得像麻杆似的人,抢先说话了:“年大将军,标下吉哈
罗,奉圣命来到大将军麾下效力。大将军不要看标下貌不惊人,但标下却不是个窝囊废。康
熙六十年苗寨土司叛乱,标下曾率领手下三十人,深入苗寨,擒斩土匪七百余人。康熙爷圣
明,曾经御口亲封标下为‘孤胆英雄吉将军’。从今而后,大将军若有什么指令,标下水里
火里誓不皱眉!”

年羹尧看他的模样,知道他因自己其貌不扬,常常受人白眼,这才一见面就先自报家
门。年羹尧心里顺了,对他当然就不肯小瞧,便说:“好,既然大家都是为皇上效力,本大
将军定会一视同仁的。下头的兵如果不听号令,你只管来向我禀报。但我要把话说到前头,
你们也都要自尊自爱。哪个胆敢触犯了我的军令,我也是无情的。来,我借花献佛,与三位
军门共饮一杯!”

岳钟麒在一旁笑着说:“好,我这就算是当面作了交代。年大将军今日一到,我也该回
去了。今天这酒,既是给年大将军接风,也算给我自己饯行。哈哈哈哈……来,大家都举起
杯来,共敬年大将军。也共干一杯同心酒!”

直到这时,年羹尧的心情才稍稍好转。岳钟麒既然愿意回去,兵权就仍旧还在自己手
中,别的什么事,以后自可慢慢说清的。他这一路实在是累了,也乏了。众人敬酒,他就来
者不拒。一场酒宴下来,竟有些醺醺欲醉。他踉踉跄跄走出宴会厅时,却迎面碰上了九爷允
禟。年羹尧连忙上前见礼问道:“九爷,你怎么才来?酒都吃完了!”

“是吗?我还敢来吃酒吗?”九爷咬着牙说,“告诉你,我正在预备后事。既预备自己
的,顺便,也预备着你年大将军的。”

“九爷,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听不懂不要紧,过不了几天你自会明白的。知道吗?你已经被夺去兵权了。”

年羹尧摇摇头说:“九爷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还是大将军吗?”

允禟连声冷笑着向外面走去,回头对年羹尧说了声:“韩信,大清朝的韩信!”

年羹尧吃惊地看着九爷,他已经走远了,但他的话却一直震响在耳边。韩信,难道我果
然是死在汉刘邦手中的韩信吗?

九爷的预言,被可怕地证实了。几天后,还没有把虎皮交椅暖热的年羹尧,就收到了皇
上的朱批谕旨。皇上的口气变得越来越严厉了,“……年羹尧,你在红古庙写的奏折,朕看
了不胜骇然。不知是你吃醉了酒,还是杀人过多,让恶鬼夺去了你的魂魄……”

这话是年羹尧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皇上还说,“……朕将田文镜的折子发给你看,是
要启发你的天良,让你从此敛去锋芒,做个以公心事主的好臣子。岂知你却大放厥词,丧心
病狂乃至于此,真让朕大失所望……”

看到这里,年羹尧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当奴才的挨主子的训斥,也是常事嘛。自己跟
随雍正这么多年了,哪一年不受他的训斥?哪一年不看他的脸色?他就是这么一个主子嘛!

可是,再往下看,年羹尧坐不住了,“……尔奏折中本应写出的‘朝乾夕惕’四字,竟
错写成‘夕阳朝乾’。一字之差,轻慢之心,溢于言表矣……”年羹尧连忙把皇上发回来的
奏折原件翻出来,一看之下,他自己也哭笑不得了。“朝乾夕惕”是颂词,是说皇上勤劳国
事,无分昼夜之意的。自己怎么却一时糊涂,写成了“夕阳朝乾”呢?在给皇上的奏折中,
写了错别字或者用错了词意,是有罪的。假如是在关键地方写错用错,那更是不得了,少
说,也能发落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按说,年羹尧一向以儒将自许,是不应该出这种错误
的。可是,那天大概自己真是气急了,气疯了,才出现了这样的笔误。要在过去,自己立了
大功,皇上正在高兴时,这其实也是付之一笑的事。皇上最多骂他个糊涂,怪他太过粗心。
但,现在自己已经不得势了,还敢这么想吗?他知道,光是这一字之错,就能要了自己的性
命。是怎么说也不能原谅自己,更不能得到皇上谅解的。

继续往下再看,就更加不得了。皇上说,“尔既然不许朕‘朝乾夕惕’,则你西疆之
功,朕也在许与不许之间。”

这就是说,皇上原来封赏过的一切,都要全部收回了,他说过的话,许过的愿,也全都
付之东流了。

果然,雍正说,“朕已下旨给岳钟麒,征西将军之职由他接替。看来,尔也当不起这个
‘大’字,着即改授杭州将军,见谕即行交割印信。”

这就是说,只因一字之差,他的“大将军”一职就被撤了!到了这时,年羹尧可真是欲
哭无泪了。

朱批中还有这样一段话:“尔放心,朕断不肯做藏弓烹狗皇帝。但尔也要成全朕,火速
启程回归。你那里小人太多,把你挑唆得患了失心疯!朕想保全你,怎奈尚有国法在呢!”

年羹尧捧着这份朱批,看了又看,足足地看了小半个时辰。他想再写一份辩折,可是,
他知道再写也是白搭。皇上叫他火速回归,他敢不从命吗?桑成鼎来到他的身边,他也没有
抬起头来看一眼。他像一棵被雷击倒了老树,一蹶不振,再也没了力气了。他自言自语地
说:“黄梁一梦,黄梁一梦啊!”便失神地走出了军帐。

天色阴得很重,但却没有雪。大块大块的云层聚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塞外肆虐
的狂风,卷起了怒涛翻滚似的风沙。门外铁旗杆上那面写着“大将军年”的军旗,也仿佛不
胜其寒,在风中籁籁地发抖。年羹尧知道,那个曾经纵横疆场,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再也
回不来了。这面作为历史见证的军旗,也将随之消失,而且永无展现之日!他悄然转回军
帐,见桑成鼎还在这里,也还是默默无言地站在他的身旁。他苦笑一声对桑成鼎说:“桑
哥,你不要觉得奇怪,这事是迟早总要发生的。急也没用,怕也不行。我不敢说是为皇上立
了大功,但谁要想一手遮天,掩尽天下人的耳目,恐怕也是办不到的。桑哥,你不要难过。
你看我这官当的容易吗?拼死拼活不说,辛苦了大半辈子,图的又是什么?看看你,跟着我
吃苦受累,早早地就白了头发,看起来像是七老八十的人。现在我们总可以解脱了,也没有
留下什么憾事。我们钱挣足了,官也当够了。慢说皇上还给我留了个杭州将军的虚名,就是
贬家为民,我这辈子也活得值了。”

桑成鼎忧心忡忡地说:“我看,没有那么轻松的事儿。皇上不会就此罢手的,他一定
要……”

年羹尧摆手止住了他的话,从柜子里取出一份卷宗递了过去,桑成鼎打开一看,不由得
大吃一惊,原来里面装的全是银票。桑成鼎大约一数,足有七八十张,每张都是见票即付的
十万两龙头大票,总数有七八百万两哪!他眼盯盯地看着年羹尧说:“二爷,你这是要干什
么?我们家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奴才,你这样做,让我在死后怎么去见我们老爷子?”

年羹尧叹息一声说:“我的好桑哥呀,正因我们两家世代相依,我才要这样做啊。要真
的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皇上要对我下毒手,恐怕不但是我,我们全家谁也逃不过这场灾难!
你知道,我早就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做侍妾,现在她们之中有两个已怀了身孕。”年羹尧压
低了声音说,“今晚你就带着她们离开这里。我派兵送你们到山西境内,你在那里把兵丁们
打发回来,然后就远走高飞。不要投亲,更不要靠友,最好是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起
来。我如果能过去这道关口,会找到你们的。皇上也许会抄斩我家满门,你千万替我留下一
个后代。假如能有个男孩儿,年家的香烟就有人承继了。”

桑成鼎刚要阻止他说下去,就被年羹尧拦住了:“别别,我的好哥哥,你什么都不要
说,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你想让他把咱们全都一勺烩了吗?你想让我给你跪下求告
吗?桑哥呀……”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桑成鼎抱着那卷宗,好像是抱着一个尚在褪褓中的孩子。他老泪纵横地说:“二爷,你
的心我全都明白了。你……你,不要再多说,我照你的话办就是……咱们会有相见的那一天
的,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突然,一名军士闯了进来禀道:“年大将军,岳钟麒将军已经来到仪门,他说是奉旨来
见,还有旨意要宣。”

年羹尧回头对桑成鼎又看了一眼,大声吩咐:“放炮,开中门,摆香案!你这就去告诉
岳将军,说等我更衣之后,立刻出迎!”

一份由岳钟麒拜发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乘着凛烈的西北风来到京城,呈在了雍正皇帝的
御座之前。岳钟麒在这封奏报中说:“年羹尧已经俯首听命,交出军权。臣岳钟麒将他亲送
至潼关,年亦奉命赶往杭州上任。”

雍正的心放下了,张廷玉和方苞的心也放下了。雍正向正在陪他下棋的方苞说:“方先
生,这盘棋朕不下了,再下也是输,朕输得起;就像与年羹尧这盘棋一样,朕赢了,也赢得
起!”

十三爷正坐在皇上跟前,他病骨支离,瘦成了一把干柴。听了雍正的话,他惨然一笑
说:“皇上,这事情办得如此顺利,真多亏了廷玉啊。他为皇上建立了不世之功,应该受到
褒奖。”
 
八十回 想当初何不自收敛 至如今后悔已迟了

张廷玉连忙逊谢说:“哪里,哪里?十三爷过奖了。臣不过是遵从皇上旨意办了点事而
已,若说功劳,应当首推十三爷您和方老先生。没有皇上的决策,没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
赞,年某人是不肯这样顺从的。”

雍正笑着说:“是啊,是啊,廷玉说得一点儿不错。平心而论,年羹尧还是有一些功劳
的,这功劳也不能一笔抹煞。你们瞧,这是他刚才呈进来的认罪折子。说他知道错了,而且
表示愿改,这就很好嘛。怕的是他心口不一,难以让人相信。朕这里还有给田文镜的批复,
你们拿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不妥,就明发出去吧。”

张廷玉接过那份朱批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年羹尧不过是一市井无赖。尔之奏折发出,彼之职位降调矣!君子不为己甚,朕将依从
此道。从此,他再也无法干政,你放心做事好了。

在座的人,谁都清楚,皇上这话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他恨年羹尧早已不是一天了。如今
既然抓住了他,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斗转星移,沧桑更迭,昔日气焰嚣张的国舅、一等公爵、节制十一省军事的征西大将军
年羹尧,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过街老鼠。

眼下最忙的,莫过于各地的快马驿传兵士,和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年羹尧一倒,趁热攻
讦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全国上下的官吏,谁不想表示自己的清白,谁又不想在这风云变幻
中立功报效呢?所以,弹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飞向北京,直达九重。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给
田文镜的朱批,感触之深,更是难用一句话来说清楚。他诚恳地对雍正说:“皇上不为已甚
的初衷,实在让人感动。年羹尧不法到了这种程度,皇上还亲自为他开脱罪责,想给他以改
过自新的机会,也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但,下边臣子们的看法,也值得皇上留意。臣这里
带着各地呈上来的奏章,并都做了节略,请皇上过目。”说着把厚厚的一叠奏章节略送了上
来。

雍正稍一例览,便皱起了眉头。光是这份经过整理的节略,就有一百多条!全都是控告
年羹尧横行不法,四处插手,任用私人,索贿受贿等等情事的。雍正苦笑着说:“你们看,
这真应了那句‘墙倒众人推’的话。唉,世上的人情如纸薄,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
呢?朕意,把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发,你们以为如何?”

张廷玉一听皇上这话可就急了:“万岁,臣以为切切不可。这一百多位大臣的奏章,代
表的是民意啊!全都留中不发,拂了众意,往后办事就不好说话了。”张廷玉说着,从奏章
中抽出一份来,“皇上请看,这里说的是年羹尧在路上的事。他表面上虽然遵旨去杭州了,
可是,却带着一千二百名亲兵护卫,二百七十乘驿轿和两千载驿驮,还有四百辆大车。谁能
有这样的气派?谁又敢摆这样的阔气?本来已经是众口铄金,不得安宁了,可他还发文给杭
州,要叫那里的布使衙门,再给他准备一百二十间房子,让他安置家眷。这,实在是太大胆
了!”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镜。他知道,年羹尧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想在朝野造成一种印
象,好像他年某人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什么“犯上不规”,只不过想当个守财奴罢
了,年羹尧这是要分散人们的注意,减轻自己的罪名啊。另一方面,皇上要除掉年羹尧,这
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可是,事到临头,皇上又站出来为年说话。什么“不为己甚”,什么
“墙倒众人推”,其实,也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就给当宰相的张廷玉出了难题,他不得不
揭露年羹尧,也不能不维护皇上的面子。所以,方苞不想在这个时候插嘴,他既不能说穿了
张廷玉的难处和心事,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准备怎样办。

果然,雍正一听到这情形就烦燥起来了:“哼,年羹尧真是死有余辜。他做不成大将
军,却要回过头来做赃官了!那好啊,朕可以成全他。这是他自己情愿触犯国典,也是他自
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对台戏的。朕就是想救他,保他,也救不了,保不住了。那朕就立刻下
旨,把他彻底拿掉,连这个杭州将军也不让他做!”雍正的脸色一时变得青中透白,冷笑一
声又说,“朕不想为年羹尧担罪,也不想让人说朕这是‘兔死狗烹’。可他一定要逼朕这样
做,朕也绝不手软!朕既不怕他造反,也不怕他当赃官。不管他是明着造反,还是暗中做手
脚,都别想逃过朕的惩罚!难道朕能让天下的官员,都像年羹尧那样来当贪官吗?难道朕要
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只是一句空话吗?”

雍正这样长篇大论,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使殿中的人都觉得不知所措。方苞赔笑说
道:“皇上此言,真是震聋发聩,臣听了很是感动。不过,带兵的人都有钱,这也是人所共
知的事情。皇上若用这个名目除掉年羹尧,不是烹狗,也会有烹狗的议论。老臣以为,年某
这行为,实在是过于嚣张跋扈了。不如循着这个思路,去追究他的目无国法,擅权乱政之罪
更为合适。”

雍正细思了一下,点点头说:“你们的心思,朕何尝不明白?你们怕别人背后议论朕,
说朕刻薄寡恩,说朕是一见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说朕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这些天理人情之
事,朕又何尝不懂?但朕做事,一向是只讲良心,只问民意,而从不怕小人们说长道短的。
朕意已决,你们不要再说了。”

他回头来到龙案边,埋头在年羹尧的认罪折子上批道:

朕早就听到谣言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观你所为,你既然被朕发落到杭
州,一定是想与朕在嘉湖逐鹿的了。朕想,你如果自封为帝,那可真是天数,朕就是想不听
大概也不行的。如果你不肯自己称帝,那么,你带着几千兵士去杭州,难道要是为朕守土,
防着别人在三江口称帝的吗?

雍正一口气写完,把笔往案上一掷,对张廷玉说:“廷玉,你拿去明发天下。把你带来
的这些奏章,也全都明发。告诉年羹尧,让他看了以后,一一据实回奏。再给六部官员们打
个招呼,今后,凡有弹奏年羹尧罪行的奏章,一律具本明誊,发至全国。”

张廷玉接过皇上的朱批,看着朱批上那些诛心的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方苞早就
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尧已是既定的国策了。但这一行动,却不能让人钻了空子,说皇上是
“藏弓烹狗”。为了堵住可能出现的各种议论,就要找到一个叫得响的借口。雍正说年羹尧
带着几千人到杭州去,是为了与皇上在嘉湖“逐鹿”。这就是把阴谋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
羹尧的头上,并为撤掉他的一切职务,做了最好的注脚。

不出张廷玉所料,这次谈话后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诏谕:“着杭州将军年羹尧降十八
级听用!”

这个旨意传到杭州,可难坏了杭州巡抚折尔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
级。从正一品开始,往下以次为“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以次类推,最小是
“从九品”。年羹尧现在这杭州将军的职位,是从一品,再要降十八级就只能是“来入流”
了。来入流就是没有级别,而且,这一级上从来也不设武官哪!折尔克既无法遵旨,又不敢
违旨。没法子,只好去请示两江总督李卫。李卫不愧心思灵动,他很快就答复回来了:“你
这个折尔克,真是一个大笨鳖,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来。你没有看见,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
羹尧的职务吗?你给他找个破城门,让他到那里当个老军,看看城门,扫扫地什么的,不就
行了嘛。你告诉年羹尧说,过几天老子亲自去看他。”

折尔克心想,好个李卫,你可真能出点子。可是,要想在杭州这号称天堂的地方,找个
破城门,又谈何容易?找了几天,终于在离杭州三十里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这座“破城
门”。这是个十分偏僻的镇子,全镇只有几十户人家。镇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镇
上有座城门不假,可早已破烂不堪了。不过,从今天起,这个留下小镇的破城门口,却多了
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军。

从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到穿上带着大烧饼一样“兵”字号褂的守城士兵,看
起来,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可对年羹尧来说,却是多么大的变化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
人生的可贵,活着的美好。他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便官居四品游击。在圣祖康熙南巡时,
因参与擒获伪朱三太子护驾有功,被抬入旗籍,拨归四爷雍亲王门下。两次随康熙西征准葛
尔,在乌兰布通之战和科布多战役中,凭着一杆银枪,出入于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他
武艺超群,勇敢善战,常在刀丛剑树中横冲直闯,出奇制胜。一次奉差征粮,他竟敢不顾性
命,以一名偏将身份,斩掉了甘肃总督葛礼,保障了前线供应,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别重用
和喜爱。从此,他便一帆风顺,年年晋升。从四川布政使、巡抚,直到将军……可以说,在
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总是一个得意的弄潮儿。眼下,他却突然从顶端栽下来,落到一个小
兵的下场,他怎么能想得通,又怎么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北临富春江,南依龙门山,河湖港汊,四处纵
横。镇子的北门因年久失修,早已无法容身了。但是今日这芳草萎萎、苔藓斑驳的门房里,
却住下了“老军”年羹尧,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样的人。百姓们只是看到他每
天默默不语地扫地,开关城门,偶而也见他打打太极拳。有时他闲着没事,便拔那城头上的
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铲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铲啊,铲啊……他从不与任何人交谈,当然
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只是在夜幕降临时,才从省城那里,跑来一匹快马,给他送来一些邸
报。那上边一一列举着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秃笔,在邸报的背面,写上
自己的答辩或认罪折,然后交给兵士带回去。他在等着朝廷对他的最后裁决,也在等着李卫
来看他。昏夜里,他望着面前那残破又古老的城墙,听着镇子外传来的富春江的流水声,不
禁百感交集。他期望着自己能如这小镇的名字那样,也被人们“留下”。哪怕是从此消声匿
迹,永远再不出头露面,他也心甘情愿。但是,李卫迟迟没有来,朝廷上发来的圣训,却是
越来越严厉了。

五月底,上谕里说:“年羹尧几乎陷朕于不明,思之痛切!”还好,这只是皇上的自
责。

七月里,上谕又列举了他颠倒是非,任用匪类,排斥异己,虚冒军功等等罪行。他想,
这已经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给他带来的已不是邸报,而是在他认罪折子后面的朱批。血也似的朱批,
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话语,让他看了心惊胆颤:“尔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图里琛去广州擒拿
你的哥子,随后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尧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讨伐。凡是曾与年羹尧有过一面之交,一事来往的人,无
不纷纷倒戈,落井下石。上书房遵旨把这些奏章全都汇集起来,摘要节录,光是目录就有好
几大张。大理寺和六部会同审议,定下了五条大逆罪、九条欺罔罪、十三条狂悖罪和六条专
擅罪,另外还有贪婪侵蚀罪十八条十五款……总共是九十二大罪。处分的办法也已拟定,
“请旨:将年羹尧立正典刑。”

雍正看了没有发话,他在等待,等年羹尧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杀”,或者“以
死向天下谢罪”。但让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尧不但不想自尽,他的求生欲望反倒越来越强
了。九月十七,面对着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秃笔,写下了《临死乞命折》:

“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开恩,怜臣已经悔过,求主子饶了臣吧。臣
年纪还不老,还能慢慢地为主子效力……”

写完,年羹尧“咔”地撅断了那支已经不能再用的笔,听天由命地在窝铺上躺了下来。
他的心已经远远地飘走了,飘到桑成鼎那里去了……

张廷玉拥嚼钗雷吹哪旮⑵蛎郏豢桃膊煌5馗系窖牡罴荨K词保赫?
正在和马齐说话。见到张廷玉进来,皇上笑着说:“好好好,廷玉,你快来帮朕劝劝马齐,
这匹老马要撂挑子了。”

张廷玉也笑着说:“皇上,臣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马老相国已经和我谈过,说他心意已
决,臣怎能劝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让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雍正叹息一声说:“唉,朕怎么能强人所难呢?外面的人都说朕刻薄,究竟是怎么回
事,你们比谁都清楚。就说马齐吧,先皇曾经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来,委以重
任,赐以高位。为的是你没有私心,做官清廉,也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这个君王。所以,朕
把你看作贤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离朕而去呢?”

马齐听皇上这样说,也不由得心中难受。他站起身来,向皇上深深一躬说:“皇上既然
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就说句心里话,臣也是恋恩难舍呀!但臣已是七十有余的人了,在这个
位子上,就要办好这个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用了,臣若办不了这些事情,岂不负了皇
上的重托?该腾出位子来,让年轻的人上去了。”

张廷玉说:“皇上,臣以为马齐可以退下来,但却不能让他还乡。主上有事情时,也可
就近咨询,岂不方便。”

雍正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却拿起了年羹尧的乞命折子来看。马齐问:“万岁,还是
年某的折子吗?他的事全国上上下下,已经议论了一年了,是非早有公论,他还有什么可说
的呢?”

“唉,他不肯自尽,让朕有什么法子?”雍正长叹一声又说:“朕下不了这个辣手啊!
他与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时,见她只剩下一口气了。朕看着
心疼,却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朕虽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岂能没有
呢?她们家跟着朕已有几十年了,朕怎么……”他说不下去了。

马齐却不动声色地说:“万岁,年妃是年妃,年羹尧是年羹尧,兄妹二人不能混为一
谈。年羹尧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皇上不株连到年妃,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国家,公器
也,怎能与私谊连在一起呢?”

雍正很满意马齐的话,因为他正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年羹尧的事情,是应该做出最后的
决断了。他疾步走向案头,扯过一张纸来写道:

乞命折已览,尔既不肯谢罪,朕只好赐尔自尽了。纵观自古至今的臣子,有不法如尔者
吗……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如地厚。尔擅作威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何忍也?
尔自尽后,若稍有含怨之心,则天地不容,尔将永堕地狱而不得超生矣!

他把这朱批谕旨交给张廷玉说道:“拿出去发了吧。”

张廷玉没有多说,迅速走了出去。多年的宰相生涯,使他敏锐地想到,年羹尧既除,下
一个便轮着八爷允禩了。八爷是雍朝的一个瘤子,不除掉它,雍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
个泡影。比起死有余辜的年羹尧来,八爷的罪名,并不在年某之下。皇上对他的妒恨,更超
过了其他政敌。现在,八爷也已是坫上的鱼肉,只不过,要剁掉它,是要沾上血腥的。因为
八爷不同于年某,杀他即是“屠弟”。皇上他,他能下得了这个手吗?

皇上的这份上谕,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发出去的。几天之后的一个凄风黑雨之夜,
年羹尧听到了这个旨意,也不得不服从这个旨意。他含着悲切,也许还含着愤怒,离开了人
间,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了他荣耀,也给了他不幸的世界……
 
八十一回 乔引娣遭难坐囚车 贾道长作法惊四座

这是一个漆黑的、凄风苦雨飘零的深秋之夜。

几辆络车,排成一行,在长城脚下那黄土驿道上艰难地行进。几十名护卫军士的油衣,
早就被雨水淋透了。他们脚下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泞的道路上,发出一阵咯咯吱吱的、古怪
的响声。看得出来,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尽管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行军,也尽管是走在这
样的道路上,但精神抖擞,队伍整齐。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叫苦,更没有人敢歪邪踉跄。既
使偶而有人不慎跌倒了,也会立刻爬起来,追上队伍,继续赶路。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这队兵丁的领队、马陵峪总兵范时绎。这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汉
子,四方脸,一字眉,神色冰冷严竣,也带着几分傲岸。他是朝廷的三品大员,按规矩,是
可以坐大轿的。但是因为今天的差使要紧,他除了座下骑着的一匹枣红马外,与兵士们没有
什么不同。只是从他那睁圆了的眼睛和不时四顾的神色里,才依稀看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突然,走在前队的一个兵士飞马跑了过来,滚鞍下马,行了一个军礼请示道:“禀军
门,前头三河口涨水,石桥冲坍了,咱们的车全都过不去。是走,是回,请军门示下。”

范时绎把脸一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是当兵的本份,这还用得着请示吗?你立刻
到前边,和靠山镇那边连络。告诉他们,这是十三爷亲自派的差使,不许出了点儿差错,让
他们都小心了!”

“是,标下明白。不过,刚才奴才到前边看了,水流确实太急,几次架桥都没能成功。
奴才请军门示下,能不能绕道走沙河店,那里的桥结实些……”

范时绎摆手让车队停下,他自己拍马向前,对那报信的兵士说:“走,带我到前边看
看。”

“扎!”

范时绎带的这支队伍,是善扑营马陵峪大营的。他们隶属军机处和直隶总督双重统辖,
是专为拱卫清皇陵而设的。可以说是支名符其实的“御林军”,也一向以训练严格、勇敢善
战而著称,在满汉八旗中享有根高的威望。范时绎来到河口时,只见山洪暴发,浊浪滔天,
大桥又正处在两股激流的交叉口上,滚滚波涛,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河对岸和这
边,都有无数兵士冒着生命危险在奋力架桥。可是,刚刚架起来,又迅即被激流冲垮。河水
溅起的浪花水雾,迷得人连一尺多远都看不清楚。两岸兵士们虽极力呼喊着什么,可谁也难
以听到。就在这时,突然,从河对岸射来几支火箭,有的因力量不足而掉进河里,但却也有
一支飞到近旁。兵士们连忙捡起,递给范时绎,他拿起一看,原来正是十三爷的将令。只见
上面写道:“敕令:范时绎等不必造桥,可迅速绕道沙河店。务于明日晚间抵达,并在太平
镇宿营待命,此令。怡亲王允祥,即日。”

范时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下令兵士们用火箭向十三报告:范时绎遵谕,请王爷放心。
然后,命令部队回头向西,沿长城脚下,迳向沙河店而去。次日傍晚,他们这支军队便来到
了沙河店上的太平镇。范时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可以向皇帝身前的这第一宠臣
十三爷交差了,他们这次冒雨行军,是奉了十三爷密令的。他们押解的,也不是普普通通的
百姓,而是十四爷允祯身边的宫女和太监,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是十四爷的心上人乔引娣。
十三爷允祥在给范时绎的密令上写得很清楚,要他“密送北京交我处置,不得委屈亵渎”。
当乔引娣等四十三名“钦犯”被他押上囚车之时,十四爷允祯那暴怒的神情和无可奈何的样
子,还时刻铭记在他的心头。范时绎是带兵的,也是十三爷一个提拔出来的军官。不管他自
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不管十四爷对他是什么态度,他都必须遵从命令,遵从十三爷的令
旨,所以,这一路上,他可以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个不
慎出了点差错,他可就无法交差了,来到了这沙河店后,他还是不敢松心,趟着雨水,在寻
找着最安全,也最合适的住处,一个戈什哈知道他的心思,上前来悄声说:“军门,您别犯
愁。小的刚才进镇时就见到一个废弃了的关帝庙。依小的看,咱们总共也就是八十来号人,
凑合着住一宿保管平平安安地、出不了事儿。”范时绎随同手下人看了一遍,也觉得这样安
排很好。就下令,让除了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之外的所有男犯都住在关帝庙,由军士们严加
看管,他自己则带着十二名女犯与钱、蔡两人,包下一座客栈住下。那些“男犯”们都是太
监,谅他们也不敢跑,就是跑、也跑不出去。

不大一会,那个戈什哈又回来了,说:“回军门,奴才的差使办得很顺利,找了一个字
号很响亮的沙河老店。这个店开了有上百年了,请爷让兵士们把号褂子全都脱了、咱们扮成
老百姓住进去,他们认不出来的。”

店老板听说有这么多的客人,早就在门口恭候着了。一见面,就说了一大车的好话,又
殷勤地送汤、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范时绎来到乔引娣车前,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说:“乔
姑娘,咱们今天只好在这里打尖了。您,还有蔡先生和钱先生,都是我的东家。好歹,请体
谅我们下人的难处,将就些吧。到明天咱们顺顺当当地赶路,就是回去迟了,主子也不会见
怪的”。

店主人简直看得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穿着鲜亮、气势非凡的“老爷”,竟是
这几辆破车上坐的人的“奴才”。乔引娣下车时,店老板留心地瞧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
地方嘛。不过,她那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庞和一双明艳照人的眼睛,却是他从未见过
的。只见她缓步走下车来,表情木然地慢步走进店里,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上楼去,在
一张桌旁坐定,却一次也没有开过口。

这是一个三间全部打通了的酒楼。虽有屏凤隔开,但依旧是声气相通。在他们到来之
前,已经有五六个人在这里吃酒了,猜拳行令,闹哄得很厉害,有人也早已是醉意醺然。一
下子又来了二十多人,把一个小小的楼座挤得满满腾腾,再也没有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蔡
怀玺厚着脸皮向范时绎说:“喂,老范,再往前走,我们可就吃不上这么好的饭了。您能不
能开恩给弄点酒来喝?”

范时绎一笑,叫了酒保过来吩咐:“你去,给这一桌来一坛三河老醪。另外也给下边的
弟兄们各送去一瓶。我们天一明还要赶路,今晚不能喝多了。”

“好咧,给老客上酒了!”那伙计叫着跑下去了。

酒一上桌,蔡、钱二人就放肆地喝上了。范时绎向乔引娣那边瞟了一眼,见她不声不响
地坐在那里,既不动筷子,也不向别人瞧上一眼,只是一个人闷闷地想着心事。范时绎知道
自己的身份,当然不敢过去劝她。所以,这一餐饭尽管还算丰盛,却吃得冷冷清清。

东头另外那桌客人,却又是一番情景,就连穿着打扮也大都与众不同。一个身穿青衣的
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看样子像是位道士。他头上挽了个髻儿,披着雷阳巾,年纪也就
是二十上下。听那边满座的人都尊称他“贾仙长”,好像还颇有点道行似的。只听他朗声说
道:“你们谁也别闹了,贫道知道你们的心意,无非是要在下多喝两杯,好让我给各位推一
下造命。其实,人的造化乃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得更易。就今天在座之人来说,有人就
要横死刀下。我把话全说白了,不是给人平添许多心事吗?曾静老兄,你是东海夫子吕老先
生的门下,你说,贫道这话对也不对?”

那个叫做曾静的人冷冷地说:“不。学生乃是儒生,从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对先生大
才也不敢奉承。不过,大家今天既然在这里相会,我也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你若能说出我的
身世来,我就服了你。”

贾道长哈哈一笑说:“好,你听贫道说来: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舅母收养了你想逼
着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的伯父想侵吞你家财产,曾逼得你几乎自杀。后来得到婶母
的接济,才得逃到山东,投在东海夫子吕留良门下。吕留良死后,你重返湖南收拾家业,迎
养婶母,教读为生——请问,我说的可有一句虚言?”

曾静几乎被他惊得呆住了,他喃喃地说:“不不不,你,你贾道长不是人……你,你是
鬼……你一定是在哪里打听过我的惨史……”

“哈哈哈哈……想我贾士芳自幼出家,在龙虎山上修成道家三昧。今日到此,不过是奉
师命救人济世而已,岂有打听得你的家史,又到处向人卖弄之理?今日既然有缘,我倒要奉
劝你一句:你身边已经布满了天罗地网,就要大祸临头了,请早做处置,免得走投无路之
时,那可就后悔晚矣!”

听他说得这么笃定,曾静早就吓倒在那里,不敢言声了。可是,这情景却被范时绎带来
的兵士看了个清清楚楚,有的人就跃跃欲试地也想来问问自己的休咎。范时绎知道自己肩头
担子的分量,他在一旁冷冷地说:“道长,你不够安分啊!你挟技入世,淆乱视听,这本身
就犯了天条。在下劝你,还是收敛一些吧。”

范时绎的话刚刚出口,那位贾道长就走上前来说:“这位客官,贫道在此有礼了。我不
用多说,可是,我知道今日这里,您的地位最为显赫,您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我不违天行
事,天又岂奈我何?你看——”说着,只见他把手指一弹,满楼上的蜡烛突然一齐熄灭,楼
上顿时漆黑一片。黑暗中只听贾士芳像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说:“众位,是不是太黑了?
今天是十月二十六,不该有月亮的。我愿借来一片清光,为各位佐酒如何?”

说话间,外面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浓云散去,在透明的、粉红的莲瓣中闪出一轮明月来,
把一片清辉的月光,洒得满楼光亮无比。贾士芳笑着说:“这就是贫道可以说到办到的证
据。此楼为我设,此雨为我兴,那河为我涨,彼桥为我坍。这座楼上的人,今日能在此聚
会,也全都是天意。小道不过聊尽人事而已,岂有它哉!”

范时绎此刻早被他惊得呆住了,他想起今天这趟差事。竟然会办得如此意外,不由得打
了一个寒战。他手按剑柄,厉声说道:“你是白莲教的人吧?在下虽是武将,却是文进士出
身,自幼饱读诗书,何事不知?这种颠倒五行的微末小术,不过是前朝徐鸿儒的故伎重演罢
了。我告诉你,要放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为你而设!”

贾士芳将手一挥,月光不见,而烛台复明。他起身向范时绎一躬说:“多谢指教。你的
话与家师所说一样,都是千真万确的道理。所以,我不能驳你,但请相信我也不是白莲教。
我乃江西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此次出山是为要了却一些尘缘。我不悻理违法,从善
行事,你钢刀虽快,大概也难杀我无罪之人。”

钱蕴斗连忙出来圆场说:“道长,此话说得过份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这
楼上的人,一多半都是钦犯。请问,此去京师吉凶如何?”

贾士芳苦笑一声说:“唉,生死事大,其理难明。足下若一定要问,贫道今日只能说两
个人。”他用手一指乔引娣和蔡怀玺说,“就这二人来说,结果就大不相同。有人可能会身
首异处,有人也许会大富大贵。但生未必是欢,死也未必是哀。君子知命守时,日后自有分
晓。”

范时绎心中猛然一惊:嗯,这道人为什么单单说了他们二人?范时绎接到的军机处指令
上,第一个要拿的奸人就是蔡怀玺,而命令他解京的内侍中,也分明写的是“乔引娣等四十
三名男女宫人”。这道士一开口就说了他们俩人,难道他……再回头向西边一看,那几个吃
酒的客人,好像也在关注着这里。他们那旁若无人的气势和腰间掩藏着的兵器,都说明他们
不是平常百姓。他正要说话,坐在楼下的一个兵丁跑上来,在他耳边悄悄说“有位总督大人
在楼下专候”。范时绎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轻轻地自言自语问:“嗯,来者是何人呢?”他
立即下令:“大家都已是酒足饭饱了,咱们明早还要赶路,都下去睡觉吧。”回头又向贾士
芳抱拳一揖,“道长神技,令人叹服。在下敢请道长留下行止住处,日后我一定专程前往拜
访请教。”

贾士芳微微一笑:“出家人四处漂泊,哪来的行止住处?有缘自然还会相见,无缘时说
又何用?”

范时绎心中忐忑,不敢在这里来硬的,便一笑说道:“那我就只好静候仙长大驾了。”
说着领着众人下了酒楼。来到楼下一看,刚才军士通报时说的那位“总督大人”,原来竟是
老熟人李卫。早年范时绎在四川成都当城门领时,两人曾朝夕相与。可是,如今李卫步步高
升,已经是封疆大吏了,他不早不晚地在这种时候到这种地方来,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正在
发愣,却听李卫身后有人说:“范时绎你这狗才,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范时绎急忙抬头看时,原来十三爷允祥正面带微笑站在李卫的身后。慌得他连忙打下马
蹄袖跪了下去:“奴才范时绎给十三爷请安。奴才怎么也想不到,十三爷会冒着大雨连夜赶
到这里来,这儿离着靠山镇有五十多里路呀!十三爷,奴才瞧您的脸色不好,一定是受了劳
累,又犯病了。您怎么不知会奴才一声,奴才也好派人去接您哪……”

在一边的李卫接上话头说:“老伙计,我们也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吧?要没有大事,十
三爷能这样急着赶来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哥子范时捷已经升任巡抚了。好嘛,我的这
些舅子哥儿们,虽然一文一武,可是都在升官,你们家坟头上直冒青气呀!站好了,听十三
爷交代差事吧。”

允祥点点头说:“范时绎,响鼓不用重锤,今天这里的情景我都听下边的人说过了。你
瞧,又是能够呼风唤雨的道士,又是身携刀枪的强人,大意不得呀!你立刻将这里的事情和
卫士全交给李卫,然后马上跟我回到大营。我要去向十四爷传旨,也想顺便看看他,你随我
一道去好了。”

范时绎不敢多说,连忙把这里的情景一一报告了。李卫听了后在一旁说:“十三爷,您
和老范只管放心到后边睡觉去,这里就交给我吧。道士也好,强人也罢,都由我来对付,保
管万无一失。不是我吹牛,治不了他们,我也枉称这‘鬼不缠’的绰号了。”他一边说着,
一边叫来军兵们部置关防守卫的事情。听见楼上的人,仍在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地闹腾,一个
念头突然闪过心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如此放肆!
 
八十二回 李总督救助落难人 黑嬷嬷制服甘凤池

李卫既是个办差机灵的人,也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楼上的喧闹声引起了他的兴趣。他
刚要起身上楼,忽听店外传来一阵哭泣之声,而且像是个老妇人的哭声。他心中一动,这个
沙河小店的事情可真够人操心的,里边还没有安置住,外面就有人哭上了。这哭的是个什么
人,她为什么不早不晚,单单在这个时候痛哭呢?

此时已到子夜,外面冷风吹得人直打寒战。李卫循着哭声来到店外,便见路边上坐着一
位老婆子,大概有六十岁上下,怀里抱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哭得正惨:“儿
呀……你醒醒……你要是就这样去了,叫娘可怎么活呀……”

李卫上前一步来到近前问:“老人家,他这是怎么了?”

一见有人来问,那老婆子也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哎,好心的大哥呀!我们不是无
家可归的人,这孩子他爹原来在这里开镖局。可我们来投他,却不知镖局为什么被人砸了,
他爹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昨天,我们娘俩正到处打听,一条恶狗冲上来,就把这孩子咬
了,……他这样人事不醒,可叫我怎么办呢……”说着,她又要放声大哭。

李卫听她说得可怜,上前拉住她劝道:“老人家,你这样光哭怎么能行呢?来来来,你
跟我到店里去,先暖和一下身子,也让孩子喝口水,然后咱们再去找个郎中来看看……”

哪知,不提“喝水”,那孩子还睡得好好的,一说要他喝水,他却突然挣扎起来叫道:
“水,水?啊,我不喝水,也不要水、你们快把他打出去……”

李卫心中一颤:这是疯狗病!他急急地说:“老人家,你这孩子是让疯狗咬了,不赶快
治就有生命危险!快、到店里去,我有法子为他治病。”

“你……”老妇人泪流满面却不知如何说才好。

“老人家,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是叫化子出身,这病我能治,你就放心吧。”说着,
叫过两个伙计来,把小伙子抬进店房放好了,又问:“你们这个沙河店有生药铺没有?快,
去找人给我抓药去。”

一名校尉恰在此时来到身边,李卫叫住了他:“过来,我说方子你来写,写完马上去抓
药。叫店里预备药锅侍候,这药要快抓、快煎、快服,晚了一刻他这条小命可就难保了!”

老太婆见此情景,一个劲儿地念佛:“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药藏王菩萨,
托您的福,让我们遇到贵人相助……”

李卫听她说得伤心,走上前劝道:“老人家,你不要难过,也用不着说那么多感谢的
话。实不相瞒,我不是什么贵人,倒是当过七年叫化子,也学会了一点被疯狗咬伤的救治办
法。今天你们娘俩有缘,怎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碰上我呢?放心吧,这一剂药吃下
去,就能保住你儿子的命。先护了心,救了急,以后还得慢慢再治,得要两三个月才能除根
哪!”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楼上喝着酒的客人听到动静,也全都走下来了。其中一位长者,
把李卫上下端量了好长时间,不出声地笑了。李卫是何等的精明啊,这群人刚从楼上走下,
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役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早认出来了,这个为首的,就是在江湖上赫赫有
名、黑白两道上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晓的大侠甘凤池!今天在这个是非之地,碰上甘凤池,不
由得李卫不心惊胆战,也不由得他不暗暗地打着算盘。自从李卫接下了“捕盗”的差使以
后,他们俩早就是老对头了。但李卫看了又看,却没有瞧见那位贾道长。看别的几位那神
情,好像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摩擦似的,一个个神情沮丧,面带怒容。他想少了一个贼道
士,不管怎么说,也总是少了一点是非。

正好,去抓药的伙计回来了。李卫一边吩咐着这药要怎样煎熬法,一边急速地打量着甘
凤池的行动。只见他漫步来到近前问:“这小子害的是什么病?你是郎中名医吗?”

李卫头也不抬地说:“他是让疯狗咬伤了,我在为他用一个偏方救治。只不过是尽力而
已,说不上是郎中,更不敢说是什么名医高手。”

甘凤池浅浅一笑说:“想不到身居高位的李制台、李大人,还有医国之手,在下佩服!
今天咱们在这个小镇子上相见,可真有点狭路相逢的味道,不知制台大人以为在下所言对也
不对?”

李卫心里一阵紧张。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甘凤池的徒子徒孙栽到李卫的手下了。难道
他今夜是专门来找我的晦气吗?他眼睛向四周一瞟,果然,在甘凤池的身后,站着几个大
汉,一个个英武有力,不像善良人的模样,而且他们似乎早已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但他也看
到,自己身边的几个军校,也正向这边围过来。他心里有底了,便站起身来和甘凤池四目相
对地看了好大一会,才突然笑着说:“甘大侠,我看你大概是喝了贾仙长的马尿,有点晕胡
了。咱们虽然打过交道,可并不相识啊。”

甘凤池哈哈大笑:“不敢自夸,我甘某人的眼里是有水的。你不认得我,可我却认得
你!这几年,我的徒弟们被你杀了几个,我也是心中有数的。不过,我还知道,你是位清
官,也是条汉子,可你为什么总要与我过不去呢?我一不犯王法,二没有挖了你的祖坟,你
却扬言说,早晚要掀了我的‘贼窝子’,你好狠哪!今天咱们既是在这里遇上了,我就要问
个明白。”

李卫目不转睛地看着甘凤池,突然他嘿嘿一笑说:“对对对,你说的事情全都是有的,
可这就是我的饭碗子,你叫我怎么办?你千里迢迢地追到这里来,究竟想怎样了结这件事
情,就划出个章程来吧。”

甘凤池铁青着脸说:“我不想要你的命,再说,非法无礼的事我甘某人也从来不干。可
我知道你今天押解着汪景祺先生,他是家父的结义兄弟,我想见见他。既为他饯个行,也想
问一下他的官司,好进京去为他打点打点。李大人与我‘神交’多年了,我想,这点面子你
不会不给吧?”

李卫没有马上答复他,却回过头来,接过已经煎好的汤药小心地吹着。老婆婆瞧他和甘
凤池打嘴仗,站在旁边看得愣住了。李卫便走上前去,一边精心地给小伙子灌药,一边笑嘻
嘻地说:“甘大侠,你也知道我是个痛快人,一点儿也不想让你为难。你的弟兄中有不少还
在为我作事,我也从来都信而不疑。他们既是你身边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那咱们俩也
可以说是兄弟了。既然都是兄弟,有话自然是好商量的……”

甘凤池打断了李卫的絮叨说:“我知道,你李大人的浑号叫做‘鬼不缠’,也有人说你
简直应该叫做‘专缠鬼’。不过,在下今天没功夫与你在这里胡缠。你给我一句痛快话,这
汪景祺你到底是让我见还是不让见?”

李卫已为那小伙子灌完了药,他冲着老婆子说:“放心吧,这剂药喝下去,他就不妨事
了。”转过头来,他又对甘凤池说。“甘大侠,我知道你闯荡江湖多年,人称雅号‘小孟
尝’,也有人叫你‘大郭解’。了不起呀,能当得起这雅号的在江湖之上还有何人呢?不
过,今天你来得确实不巧,汪景祺已从另外一条路上押往京城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李卫
既蒙你看得起,称我是条汉子,我就实话实说。就是他汪景祺落在我手中,朝廷玉法所在,
你也见不了他。你张口合口知礼守法,难道就是这样的守法吗?将来,也许我李卫仰仗你的
地方还多呢。所以,我劝你不要把饭做得夹生了。日后假如这位汪景祺被绑赴西市,你想要
祭他一祭,我要是当时也在场,这个面子还是一定要给你的。”

甘凤池看着这位油盐不浸的无赖总督,厉声说道:“我要是硬要看一看呢?”

李卫回头对那老太婆说:“再给你儿子灌口热茶。”回头又向甘凤池说,“我正在这里
忙着救人,你却偏偏要来苦苦相逼,非要做越礼非法之事不可。要我说,就凭这一点,你称
不起这‘大侠’二字!”一边说,他回头看看身边的戈什哈们说,“你们大概还不认识,这
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甘凤池,甘大侠!过了黄河,在江南江北的黑白两道,上至督抚大老,下
至绺窗小贼,提起他来,没有人敢不倒履相迎、刮目相看的。我李卫还要回江南办差,不能
不给他面子。听着,只要他不动武,你们也不可随便捉人。听清楚了吗?”

李卫身边的兵士们,都是范时绎带出来的兵。他们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更没听到上
司有过这样的吩咐。在李卫身后的一个校尉心里早就有气了,他心想,如今甘凤池正和李总
督在说话,我何不趁机给他点厉害瞧瞧。就是杀不了他,也给他闹个满脸开花。于是便悄悄
地拔出匕首,突然向着甘凤池掷了过去。哪知,甘凤池正眼也不瞧地伸出手来,双指轻轻一
夹,就把匕首夹在指缝中。他笑声朗朗地说道:“这些小玩艺,拿到这里,也不怕献丑
吗?”他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将那匕首抓在手里团弄,不一刻功夫,那柄匕首像是被烈火锻
烧了一般,在甘凤池的手中直冒青烟,从殷红变得如同核桃一样大小,转眼间,又化成了一
团铁水,滴滴流落。直到看着匕首消融净尽,甘凤池才又笑着说:“李大人,我这可不是卖
弄玄虚。你知道,在石头城八义兄弟之中,我这点本事,只能排到第六。我只是想告诉你,
不要妄想动干戈,而要真诚相见。你只要让我见一下汪景棋,我带上我的人立马就走!”

此时,早有人跑到后边,把外面的事情告诉给了十三爷和范时绎,他们也早就来到了前
边。但李卫与甘凤池近在咫尺,他们虽想动手,却又投鼠忌器,不敢冒然行事,允祥走上前
来说:“足下如此手段,出来为朝廷效力,岂不是好事,何必要做无益之事呢?”

甘凤池回头看了一眼允祥决绝地说:“尽忠尽义都是大道所在。我并不想和朝廷作对,
难道想看看朋友也不行吗?”

从见到十三爷出来,李卫就打算动手了。此刻,他勃然大怒地说:“我没功夫和你闲磨
牙,来人,与我拿下了!”

“扎!”

十几个戈什哈答应一声拥了上来,就要向甘凤池下手。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种场合哪
用得着甘凤池出手啊!他的五个徒弟早就一齐上前,抽出了身上带着的皮鞭,上下飞舞,刹
时间,把整个客店全都包围在鞭影之中。凡是冲上去的,没有一人能占得了便宜。

甘凤池笑着说:“李大人,你别怪我的徒弟们不懂规矩,这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做
的。对不起,今天这事,只好请你暂时留下作个人质。请出了汪先生,我和他说几句话,我
们转身就走。所有得罪之处,等到了南京,我自会到府上去负荆请罪的。”说着伸过手来就
要去抓李卫。可是,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地抓住了。急切之下,他就想挣脱,但
那只抓着他的手却像铁钳似的,无论怎么用力也挣不开。他急忙回头看时,抓他的人却正是
那个老太婆!

甘凤池出道以来,还从未失过手,今天的事情大让他吃惊了。他怒声问道:“你,你是
什么人?”

“我是他的妈妈。”老太婆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往躺在春凳上的儿子一指轻轻地说:
“我的儿子已病成这样,你把李大人弄走了,我的儿子怎么办?再说,李大人是我家的恩
人,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甘凤池把老人上下打量着。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婆子,为什么能有
那么大的力气。他这里正在猜想着她的来历,那老太婆又说:“看在我的薄面上,把这事撂
开算了。你和李大人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等我儿子病好了,你们再自己去料理好
吗?”

甘凤池暗自运力,凑着老太太不防,一个“通臂猿掏果”就打了过去。只听“砰”地一
声,那一拳着着实实地打在老人的鬓角上。哪知,老太婆稳稳地站着,甘凤池却只觉得好像
是打到了一块生铁上面,他的右手中指却已经断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跌倒在地
上。他是全国有名的武术大家呀,在石头城八友之中,他虽然行六,其实那名声远在老大生
铁佛之上。这一惊之下,他怒气大发,向徒弟们叫了声:“给我用鞭子抽她!”

师父一声令下,弟子们哪敢怠慢。五条皮鞭像发了疯似的向老太婆抽去。老人家可也真
气急了,她大喊一声:“好,名震江湖的甘凤池也会以多欺寡吗?”只见她轻轻地挪动小
脚,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子,就闪开了众人抽过来的鞭子。等第二次鞭子又抽来时,她顺势一
个高跃,跳起了一丈多高,双手一划,五条鞭子竟被她夺去了四条。在她从容落地的同时,
两手一搓一抖,那四条鞭子就像败絮般纷纷落下。老太婆怒喝一声:“不知羞耻的东西,还
要再较量几招吗?”

这几手太漂亮,也太精采了。一旁的军士高声喝采,就连甘凤池也看得傻了眼。他挥手
止住了徒弟们,又上前向老太太一揖说道:“我甘凤池今天认栽了。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
三年之后,在下一定要登门求教。”

老太太俯身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才轻轻地说了声:“大侠言重
了。如果你一定要报这个仇,我敬侯大驾就是。实不相瞒,我是端木子玉家的。”

此言一出,惊得甘凤池俩眼都直了。“南皇甫北端木”,武林人中谁不知他们两家的厉
害,今天自己栽到她家手里,那真是活该!他上前一步说:“哦,原来是端木夫人,在下言
语不当,实在是得罪了。今日我……”

老太婆说:“甘大侠英名,我早已知晓。不过我却不敢当这夫人二字。我不过是端木家
的一个奶妈。只因生得太黑,大家都称我为‘黑嬷嬷’。这里躺着的就是我家小主人,因和
老爷拌了两句嘴,私自跑了出来,不料却被恶狗咬伤。要是小主人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
怎么回去见我家主母呢?李大人,你的救命大恩,端木家永不敢忘。今后无论到了哪里,遇
见了什么人,什么事,只要您老一句话,黑嬷嬷水里火里,一定要报您的大恩大德!”

李卫笑着说:“哎,老人家的话,我李卫可是不敢当。不过,甘大侠,请你也别把今天
的事放在心里。汪景祺确实不在这里,他就是在这里,我也不敢让你见他。你在南边过惯
了,不知这是京师帝辇之下啊!我们今后还要在南京见面的,彼此都留个后路好吗?”
 
八十三回 端木郎痴情受折磨 乔姑娘正容入御园

甘凤池向老人家深深一躬,自叹地说:“甘某纵横江湖几十年,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
外有天。三年报仇的事,甘某再不敢提。往后,只要端木家人出面打个招呼,我甘凤池自当
退避三舍。李大人的高义,我也将永远不忘。走,我们江南再会吧!”

在客店后房里,李卫叫伙计端来了一大盆加进了青盐和皂角的热水。让黑嬷嬷用生白布
给端木公子清洗伤口,他自己则伏在那公子身上不停地抹着清凉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问:
“嬷嬷,端木公子的大号叫什么,你们家世代武林领袖,一条狗怎么就能伤得了他?”

“唉!”黑嬷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别说是一条狗,就是世上所有的野狗也到不了他
跟前哪!他是我们端木家的三公子,名叫良庸。他千不该万不该犯了老爷的家法,喜欢上了
刘逊举老爷家的姑娘。我们老爷一气之下,就放出疯狗来咬伤了他。他能逃得这条命,可真
是多亏了李大人您哪!”

“什么,什么?哪有这样的‘家法’?而且这世上又哪有这么狠心的老爹?”

黑嬷嬷擦擦眼泪说:“李大人,你哪里知道,我家老爷什么都好,他怜老惜贫,从来也
不作践下人,可老人家就是一条——认死理。端木家有个家规,就是不准和官宦人家结亲。
这事说起来已有三百年了,那还是明朝年间的事。当年永乐靖难兵起,端木家被永乐皇帝满
门抄斩,只逃出了位太祖公。他老人家对天发誓说:子孙里面,若有与宫家结成亲眷的,定
斩不饶!所以,三百年来,端木家传了十一代子孙,隐居在山东即墨,只是作佃作生活,暗
地里教子孙们读书识字,习文练武,却没有人敢和官府来往,更不要说是结亲联姻了。”

李卫笑着说:“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天下若都是这条规矩,我的女儿嫁给谁呢?”

“可不是嘛!我在端木家几十年了,良庸的叔爷,就是因为在盂兰会上和一位小姐好上
了,那边却是巡盐道台。太祖公生生的把他叔爷关了三年,直到那位官员调任才放出来。就
为这事,他叔爷一气之下,出家去当了和尚。说来也怪,凡是不遵从这条家法的,家里总得
出一个暴死的人。所以,这早已不是家法,而变成家忌了。”

二人正在说话,躺在床上不言不语的端木良庸突然一声大叫:“梅英……梅英……你别
走啊……”突然,他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黑嬷嬷问,“我……我这是在哪儿……”

黑嬷嬷连忙跑上前来,替他掖好了被角,又心疼地说:“我的小祖宗,你到鬼门关去走
了一趟,你知道吗?亏得遇上了这位李大人,他医道好,心地也好,要不然你可怎么得
了?”

李卫上前来轻声地说:“端木公子,你别怕,这也许都是命中注走了的。我无意中救了
你,嬷嬷又救了我,这是一笔永远也算不清的账。你们家怎么会定了这样的家法?你告诉
我,你喜爱的那位姑娘叫什么,这件事,我能不能帮忙?”

端木良庸轻轻摇着头苦笑说:“三百年了,谁也不敢坏了这条规矩。我的心已经死了,
不再想它了。你救了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请教李大人台甫?”

“我叫李卫,是江南总督。不过,那是官面上的,在江湖上朋友们都称我为‘叫化子
李’。你年纪还小.我看,你叫我一声‘李叔’,大概不算沾污了你们端木世家吧。说说,
你和谁家的姑娘好上了,你爹又和谁相好?告诉你,我这个大媒人是当定了。”

“她是……是即墨县已故大令陆陇其的女儿,叫梅英。今年四月初八浴佛节那天,她去
进香,不料却被几名恶少缠住。我那天正奉了爹爹的命去运瓷器,恰巧碰上救了她。说来也
是缘法凑巧,端阳节她去采桑,我们又见了一次;到了八月十五,我去东乡收租子,她的外
祖母家也在东乡。已经见过多次了,哪能不说话呢?一说话,哪知就对上了心思。于是我一
直呆在东乡,把收租的事全忘了。这一来,纸里的火就包不住了。我真不明白,我们端木家
要算起来还是圣人门下七十二贤人的后裔,我们做了什么事,后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听
说,她们家的规矩也很大。我死不足借,可她要是有个好歹,叫我怎么对得起她……”说
着,他早已是潸然涕下了。”

李卫沉思了好久才说:“唉,你的事真可以编成一部戏文了。陆陇其生前是山东有名的
清官,你们家又是山东望族,门当户对,多好的一对姻缘啊!这样吧,我回到北京后,还有
事要去趟山东,你的闲事我管定了。不过,你现在的身子骨还不能劳累,你就跟着嬷嬷住到
我那里,一边将养身子,一边等候消息,这行吗?”

黑嬷嬷千恩万谢地说:“李老爷,老婆子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恩情。有件事,我想问
问,却不知……”

“什么事?你问吧。”

“甘凤池的地盘在江南,您又是那里的一方诸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相会,他又怎么敢
得罪您呢?再说,您带着那么多的兵,一句话就把他拿了,可您为什么不让兵士们动手
呢?”

李卫站起身来,在房子里来回踱步。黑嬷嬷的话,他无法回答。这些年他的确是干了不
少大事,为雍朝清除了许多大盗渊薮。比如,为祸四川的“天府十三太保”,江汉的“香堂
三圣”和“龟蛇二杰”等等,威名震摄江湖,成了天下闻名的捕盗能手。雍正皇上很赏识他
这一点,任他为江南总督,又密令他总管天下缉捕盗贼之事。按雍正的意思是,不管是谁,
你见一个就给朕拿一个,只要拿到就立即正法。可是,李卫怎么能这样做呢?他有他自己的
打算。比如甘凤池,就不是能够说拿就拿的人。他们一共有结义八人,生铁佛是老大,其余
还有吕四娘、宋京、窦尔登、一枝花、圣手二,和莫卜仁等。这些人良莠不齐,性情各异。
有的是打家劫舍为非作歹的土匪;有的是鼠窃狗盗的惯偷;有的则和白莲教渊源甚深。而甘
凤池和窦尔登则是惩恶扬善、扶弱济贫的豪侠领袖。引导得方,他们就可为朝廷所用;一体
擒拿,反会将他们都逼得与朝廷为敌。今夜他不肯捉拿甘凤池,就是要留这个后步。可是,
从山东突然冒出来这个本领远在甘凤池之上的老奶妈,却让李卫不得不改变主意了。他思忖
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嬷嬷,你问这件事,我不好回答。甘凤池的门下,我拿了不少,可我
也敬重甘凤池的人品。他不过是想来看看朋友,并没有罪,我怎么能太认真了呢?嬷嬷,子
时早过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办,你们也早些歇着吧,以后咱们说话的时候多着哪!”

李卫来到后房时,见十三爷和范时绎两人还在等着他。十三爷示意李卫坐下,问了问前
边的情景。范时绎却说:“好,你这一回来,我才放了心。刚才在外头,我还真怕甘凤池撒
野伤了你哪。”

“咳,你那是多虑。像甘凤池这样的人,是轻易不肯和官府翻脸的,他有身家财产啊!
何况,他领袖武林各路豪杰,他自己的命比我李卫值钱多了。不过,那个‘假道士,为什么
不露面呢?要不是黑嬷嬷,说不定我们还真要吃点亏的。”

允祥把身子向后一靠,干咳一声说:“来,咱们说说正经差事吧。我这次是奉旨去见十
四弟的,皇上近来身子不好,心清也不大好。他脸颊上长出一些小小的红点,又久治不愈。
所以,想召十四爷回京替八哥管管旗务。老范,你与十四爷见面机会多,你说,他能奉旨
吗?”

范时绎欠身答道:“回十三爷,据奴才看,十四爷在前几个月似乎是已经想通了一些。
可这次汪景祺的事情出来,皇上又派人拿了他身边的人,就不大好说了。现在他每天头不
梳,脸不洗,一大早起来,就阴沉着脸绕着景陵转上一大圈儿,回来,就一头坐在那里不动
了,送吃他就吃,不送他也从来不说要。说句该割舌头的话,他简直成了白痴。唉,他也是
龙子风孙哪,这样让人看着心疼。”

允祥沉思了好久才说:“唉,十四弟也是英雄气短哪!像蔡怀玺、钱蕴斗这样吃里扒外
的人,抓就抓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李卫笑着说:“十三爷,奴才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十四爷哪是为了钱蔡二人,他是因为
舍不得乔引娣呀!要奴才说,十四福晋比乔引娣漂亮多了。为了个女人就这样地神魂颠倒,
奴才看,他也说不上是英雄。”

允祥一笑说:“你小子说话也不想想自己,当初你是怎么为了小翠儿差点丢了脑袋
的?”可这句话一出口,他就立刻想到当年为自己殉情的两个女子,心里不由得一阵酸疼。
便马上转了话题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李卫你这次回京交代了差使就去见宝亲王,
他有事要和你商量哪!”

这里正在说话,门外一个小校走了进来,他双手捧着一封书简禀道:“王爷,这是军机
处转过来的,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立刻禀报王爷。”

允祥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张廷玉写来的。那上边说,十位铁帽子王爷中,已有四位准备
进京,不知是何人所为,问允祥知不知道。允祥眉头一跳,把信随即丢在火盆里烧了。他略
一思索,便要过笔来写道:“闻讯莫名惊诧。祥何人也,敢不请旨而宣召私人来京?此必廉
亲王所为,盼速密奏皇上。”写完,对那个送信的人说:“你立刻飞马回京去见张相。如果
到京时已过四更,就在畅春园门前交给张相,或者让张五哥代呈,千万不能再让第三人看
到。”

那军士答应一声飞马走了,允祥见李卫他们都要离去,就叫住了说:“别走,我还有事
要说。范时绎,你是我带出来的兵,你向我说句实话,马陵峪大营里究竟有多少能用的
兵?”

“回十三爷,花名册上稍多一些,但能应召的实有三万一千人。”

“哦,你吃了多少空额?”

范时绎吃惊地看着十三爷,允祥笑着说:“你别只管看我,我知道带兵的没有不吃空额
的,吃得最多的就是年羹尧。不管你吃了多少,今天我绝不怪罪你,你还是给我说实话
好。”

范时绎的脸红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主子爷,您是带过兵的,奴才不敢瞒您。我的驻
地上来来往往全都是朝廷大员,我实在是应接不过来呀。所以,我吃了三五百名空额……”

“好,我已说过了,此事决不追究。马陵峪这个地方十分重要,它不但是祖宗灵寝所
在,又是策应北京、热河和奉天这三处的根本要地。国家一旦有事,就要动用你那里的兵
力。你可知道我这话的分量吗?”

“是,奴才领训。回去立刻就把空额补齐了。”

“哎,这就对了。你那里应酬多,我知道,以后我每月特支给你三千两银子。不过,你
可不能见谁都巴结。你要学你的哥子范时捷,他是除了皇上,谁的账都不买的。”

李卫接上话头说:“十三爷,我这次来,也正想向您说说这件事的。皇上要刷新政治,
头一样看重的就是个廉字。其实,这事是说着容易做着难哪!就说范时绎的哥子范时捷吧,
他一年的俸禄才有一百六十两,就是想廉能廉得起来吗?刚才打退甘凤池的那个黑嬷嬷,她
家的公子爱上了县里的清官叫陆陇其。陆是圣祖爷手下最清的官,死后圣祖封他溢号‘清
献’。一个县令,能有这种荣耀还能没吃的吗?可是,他死后,家里分文皆无,要靠女孩子
抛头露面地去采桑度日!十三爷,您是瞧着奴才长大的,奴才不敢瞒您。我向皇上报的‘江
南无亏空’是假的。我是从嫖客身上征收重税,挖的是婊子们的卖肉钱啊!河南没亏空才是
真的,可是,我不能学田文镜。他如今是官越当得大,就越要从百姓和官员们身上榨油。从
山东,安徽到江南,只要是讨饭的,十个里有九个是河南人!十三爷,这样治‘贪’,能治
得了吗?”

允祥眼中炯炯闪光地说:“你说得很是,可你不能把这江南总督的位子包一辈子吧。假
如有一天皇上下令,让你去河南当总督,那里却只有一条年年发水的黄河。没了婊子,你小
叫化又从哪里弄钱呢?”

“十三爷,您这话可真敲到点子上了!我的办法就是火耗归公,由省城按差使的肥瘦分
发。今年一开春,我请出王命旗来,斩了射阳县令,原因是他贪污。奶奶的,拿着我的养廉
银子还贪污,不杀他杀谁?所以,我江南没有清官,可也没有贪官。我曾把这法子给皇上递
过奏折,可是,因为年羹尧反对,没有成事。如今年羹尧倒了,十三爷,您替奴才说句话
吧,您说话,皇上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允祥笑了:“好,我替你说话。上次你的折子,其实我也看了,不过却没能看懂。那上
边错别字太多了,我数了数,大概足有三百多。这次你终于说明白了,我看你这办法准能行
得通。”允祥一高兴,竟忘了自己的病。他突然一阵呛咳,吐出了血痰。他悄不出声地把它
藏在手帕里,没有让李卫他们看见。张廷玉给他来的急报中说有几位铁帽子王爷进京,震动
着他的心,他已经没有精力再说别的了。

三天之后,李卫护送着的囚车,终于平安地回到了北京。他们按照张廷玉的吩咐,将
钱、蔡二人交到大理寺,其余的人带到原来的十四爷府,听候甄别。单单把乔引娣一人带到
了畅春园。张五哥在门口迎上来说:“李大人,皇上这会儿正在接见大臣,谈得很恼火。传
旨下来说,暂时不见你们。这样吧,我陪你带上乔引娣先在侍卫房里歇着,吃点东西。该进
去时,铁成会来告诉我们的。”

李卫和张五哥来到车前,小心地说:“乔姑娘,我们到地方了,请下车来吧。我们不便
搀扶,请你自己小心着点。”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车内有了动静。车帘打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慢腾腾地走了
下来。李卫这些天来,早就想见她一面了,可就是没有机会。今天小心地一看,她的相貌也
真算不上出色。瓜子脸上有几颗雀斑,前额略高,一双弯月眉,眉心微蹙。眼睛好像也不算
大,但如果配上这弯月眉,却有说不出来的风韵,令人看了不由得不怦然心动。哦,这就是
那位掀起山西大案,闹得诺敏悬梁自尽,后来被十四爷收留在身边,如今却又被皇上看中的
女子吗?
 
八十四回 乔引娣冷面对君主 雍正帝抑怒说乱臣

李卫领着乔引娣,慢慢地走进了侍卫房,让她在椅子上坐好,又点上了六七支腊烛,把
小屋里照得通明。可是,他们两人却谁也不敢开口和她说话,这场面真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
尬。就在这时,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苏拉太监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食盒子,在桌上布
好,又向乔引娣行了个礼说:“您就是乔大姐姐吧,奴才名叫秦媚媚,往后,我就是专门侍
候您的人了,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奴才就是。”

乔引娣却正眼也不瞧地说:“是吗?那好。你去告诉皇上,我想死,也想在死前见见
他,瞧瞧他长的是什么模样!”

张五哥和李卫一听乔引娣那要死要活的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哎,这女子说话怎么这样
混?可小太监秦媚媚却笑着说:“哟,乔大姐姐,您的话奴才不敢听。您要死,总不能拉着
奴才去垫背吧?奴才劝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好,等皇上要见时,您说话不是也多点力气吗?其
实,您现在想死,是一时想不开,等您想开了时,叫您死您也不肯死的。”

五哥和李卫都觉得,对这个多嘴多舌的秦媚媚,还真不能小瞧了。看,连乔引娣都被他
逗得没了话说。她木着脸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一块小点心。然后就闭上眼睛,端然坐在那
里,好像是在养神似的。秦媚媚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乔大姐姐,奴才瞧着您和皇上还真
是有缘法呢。”

乔引娣突然睁开了双眼,闪着愤怒的光亮,一声不语地紧紧盯着这个小不点太监。

“哟,乔大姐姐,您千万别这样看我,我害怕。”秦媚媚好像真被吓住了似的往后倒退
着。李卫心里明镜一样,他知道,这小于是在做戏呢!很显然,这是雍正从千万个宫里太监
们中,选了又选,挑了再挑,才找出来的一个猴儿精。只见他一脸赖皮相地对着乔引娣说上
了,“乔大姐姐,奴才可不敢在您面前说一句假话。刚才您吃的饭,和您吃饭的样子,怎么
和皇上一模一样呢?您吃的是皇上赐的御膳呀!平日里,奴才侍候皇上见得多了,他也是这
样急急忙忙地喝碗粥,吃一小块点心,就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打坐一样。您瞧,怎么就能
这样巧呢?”

乔引娣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会陪小意儿的人,她不出声地笑了笑说:“好了,好了,你
回去吧。”

“是喽!”秦媚媚打了个千,提起了食盒子,又开心地笑着说,“皇上说了,我只要能
逗得您一笑,就赏我五十两黄金。往后奴才侍候您的日子多着哪,我可就要发大财了!”说
着,他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那秦媚媚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口说:“咱这次是奉旨传话:着李卫
和乔引娣进去,皇上在风华楼上召见。今天晚了,张相不能回家,着张五哥送张相到清梵寺
歇着。”

“是,奴才等领旨。”李卫和张五哥如蒙大赦,一齐答应着。

风华楼在露华楼正西,楼上亮着八只黄纱宫灯。李卫以为楼上只有雍正一人呢,哪知来
到门前,却听皇上在里面说:“杨名时,就这样说定吧。你先回去;待会儿李卫就来了。他
虽然是你的学生,可你们的政见却不同,你就不要见他了。改土归流是朕的既定国策,既然
你想不通,那就先缓些时日,朕可以等你。你明天走时,不要再递牌子进来了,朕让李卫和
史贻直去送送你。这里还有一包老山参,赏给你补补身子。”

李卫听皇上这样说,连忙闪到一边黑影里,直到看着杨名时出去,才报名请见。只听里
面回答一声:“进来吧。”他这才小心地领着乔引娣进了风华楼。李卫“趴”地打下了马蹄
袖跪倒:“奴才李卫给皇上请安。”他说时,悄悄地瞧了一眼乔引娣,见她竟站在那里纹丝
没动。宫里站着的太监和官女们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心想,这女子为什么敢如此无礼呢?

李卫行过了礼,回过头来又说:“这就是乔引娣,奉旨随着奴才来晋见皇上。”

雍正这才向乔引娣瞟上了那么一眼。可就是这么一眼,他又似乎看到了小福的影子,他
的心砰砰乱跳了一阵,但又被立刻按下了。他回头向李卫说:“李卫,你这趟差确实辛苦
了,赏膳!”

李卫忙说:“主子,别让他们费事儿了。这里不是有主子刚吃过的御膳吗?奴才瞧着嘴
馋,奴才好久都没吃过主子的饭了,就赏给奴才吧。”

雍正一笑说道:“你只要喜欢,就在下边给你安上个小杌子,你把它全都吃光朕才高兴
呢。”

乔引娣用眼一瞟,秦媚媚说得果然不差,皇上确实是吃的这极家常的饭食。她心中一
动,啊,当皇上的还这样清廉,恐怕天下难找了。一旁跪着的秦媚媚刚要叩头出去,却又被
雍正叫住了:“你先别走,朕还有差使交给你哪!”

“扎。”他又跪下了。

雍正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乔引娣问:“你就是乔引娣?”

“是,我就是乔引娣。”她挺直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回答。在旁边站着的养心殿总
管太监高无庸知道皇上那“冷面王”的脾气,他断喝一声:“你这是在跟主子说话?还不跪
下!”

雍正无所谓地一笑着:“不要难为她,你就是把她按倒在地,她心里也还是不服气
的。”回头又问,“听说,你是山西人?”

“是,山西定襄。”

“家里还有谁?”

“老爹、老娘还有哥哥。”

乔引娣万万没有想到,皇上的问话会从这里开始。重阳节那天和十四爷生离死别的场
面,还在她心头萦绕。她想,皇上一定要问到十四爷,也一定会数落着十四爷的不是。她把
自己的生死全都豁出去了,脸上挂着一层严霜,静静地等着皇上往下说。

“朕知道,十四爷待你很好。”雍正终于说话了,“但他是犯了国法也犯了家法的人,
要受到惩处。你知道吗?”

“十四爷他,他犯了什么法?”乔引娣倔强地问。

“家事和你说不清,而且就是说了你也不信。国事嘛,就更大了。年羹尧派人和他联
络。要让他私自逃到西宁去,拥他为帝反回北京。有人买通了蔡怀玺和钱蕴斗,送进去一个
条子,上写‘二七当天下,天下从此宁’,允禵却藏匿不报。后来又有人撺掇他出去和汪景
祺接头,虽然没能见着,可是,这都是大逆的罪。在朕的二十四个兄弟中,允禵是朕唯一的
一母同胞。他能逃得了家法,可是,王法无亲,朕却无法宽恕,也护不了他。”

乔引娣脸色变得雪一样的苍白。皇上说的事情,有些她就在当场,有些她也略有耳闻。
如果证实了大逆的罪名,不是就要被凌迟处死吗?她在心里挣扎一下,强口说道,“皇上要
作七步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也用不着和我说这些没根没梢的话。况且,我是个女人,
你们男人间的事,我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既然已经跟了十四爷,就要从一而终。十四
爷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愿意跟他一齐去。皇上要叫我现在就死,我叩谢皇恩;要能让
我和十四爷死在一起,那我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声大笑了。”

雍正被她这番话闹得呆住了。他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子,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
“十四爷待你很好,但朕会比他待你更好!”

乔引娣正眼也不瞧皇帝,却说:“你刚才说,你和十四爷是一母同胞,可你为什么要这
样作践他?你为什么要活活地折散我们?”

“你们?朕问你,你是他的福晋吗?是他的侧福晋吗?福晋要朕来封,侧福晋要在玉碟
里注册。这些你有吗?按大清律,像允禵这样的罪,你是要发往黑龙江为奴的。”

“那就请皇上照大清律办我好了。”乔引娣寸步不让地说。

雍正微微一笑说:“这由不得你,得由朕说了才算。总之是死是活,是安享富贵,还是
死无葬身之地,全在朕的一念之中。”

乔引娣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瞧着面前这位至高无尚的皇帝。她原来是想激怒他,
然后一死了之。可是,无论她怎么顶撞,他却为什么不生气呢?她望着皇上的脸。颤声地问
道:“皇上,你……你要怎么发落我?”

雍正一字一板地说:“别无处分,朕就要你留在这里侍候朕。但你不是下等宫女,你的
身边还有人在侍候你,秦媚媚就是你手下人中的一个。他不听话时,你可以骂他,打他甚至
可以奏明了朕杀了他。”

乔引娣惊异地看着雍正说:“原来你把我从十四爷那里夺过来,就是为了让我侍候你。
难道……你就不怕我弑君吗?”

“哈哈哈哈……”雍正放声大笑,“你越是这样说,朕越是要留你在身边。朕拥有天
下,教化万方,就不信教化不了你。秦媚媚!”

“扎,奴才在这儿听着哪!”

“带她下去,告诉她宫中的规矩,换了衣服,穿上花盆底,梳上把子头。让高无庸再给
她派去三个太监、四个宫女,日夜轮流地照顾她。好,你带她去吧。”

乔引娣被带了下去,站在一旁的李卫却看得傻了。等雍正回到御座上后,才向前一步小
心地说:“主子,奴才想多句嘴,这样的人可不能留在身边哪!依奴才的小见识,或者杀
掉,或者打入冷宫。这样主子安全,也成全了她。”

雍正怅然若失地小声说:“唉,朕要是能舍得了她还用你说……这件事,你全都看见
了,你问问你十三爷,也许他会告诉你的……”

李卫千机灵万伶俐,可他怎么也想不透这里面的原因:“主子,乔引娣是因为诺敏一案
才被带到京城来的。田文镜能和她说上话,要不,把田文镜传来劝劝她?”

雍正摇摇头说:“不要再说她了。这是朕的私事,因为你是朕的家奴,朕才放心地让你
去做的。”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问:“你自己的差使办得怎样了?”

李卫振作精神说:“皇上处置年羹尧是十分得人心的……”

雍正立刻打断了他:“官面上的事情,朕还有什么不知道?你别学他们,一见朕就只会
说些颂圣的话。你要与朕说一些朕听不到的事。”

“是,奴才明白,皇上要问的是江湖上的事。奴才遵皇上密旨,结识江湖上的人。像漕
帮、盐帮、青帮这些码头上的主儿,都能听奴才的。他们说话有时也不敢瞒着奴才,但奴才
奉朱批谕旨一概不予追查。不过,也确实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说!”

“扎。有一些人说,年羹尧太不懂事了。他要是知道收敛一些,早早地交了兵权,不就
什么事也没有了吗?”李卫聪明,他捡着轻的先说。雍正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还有人很狂妄。说先帝爷驾崩时,内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尧,两人相互勾结,私改了
先帝遗诏。把‘传位十四子’,改成了‘传位于四子’。所以,万岁一登基,就要先拿他们
开刀,免得消息露了出去。”

李卫向上面看看皇上的脸色,见他并没有生气,才接着又说:“有人说。年羹尧的妹子
是皇妃,她知道的事情太多。皇上不先除了年羹尧,怕天下不稳……后世也会议论……”

“还有吗?”雍正不动声色地问。

“……有人说,主子是个‘抄家皇帝’,八爷才是贤王哪!年羹尧是看着主子不是……
仁君,才和八爷联手。主子除掉年,就是要打乱他们的算盘……还有,大后薨逝时,就有人
传言说,太后是被主子气死的。说太后让主子善待兄弟们,可是主子不听,母子翻了脸,太
后才触柱身亡的……年羹尧是国家功臣,他想当王爷,就和八爷、汪景祺联手造乱。汪景祺
一败露,他们也就全完了。”

雍正一直听得十分专注,但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快步地在殿内走来走去,极力想
掩饰着不让火气发作。李卫和殿里的男女宫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他停住了脚
步,盯着炕头上悬着的“戒急用忍”的条幅看了又看,自失地一笑说:“哦,李卫你来看,
这是先帝写给朕的。先帝知道朕性子急,有时爱发火,才写了让朕时时看看,好克制住激
动。唉,朕今天险些儿又要失态了。”

李卫小心地走上前去,扶着雍正坐回御座说:“皇上,小人们在下边无事生非地编造谣
言的事,哪朝哪代都有,值不得大惊小怪。人心是杆秤,谁不知道皇上是勤政爱民的呢?奴
才以为,抓住几个为首的,一体正法,谣言就会不攻自破的。”

雍正叫了一声:“李卫,你过来一些。”李卫走到近旁,雍正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
书,叫着李卫的小名说:“狗儿,你来看,这些都是朕刚刚批阅过的。你看,昨天朕写了一
万字,今天已经写了八千字。朕知道,有些话你还没有说完,可是,朕是怎么对待江山社稷
的,你总该明白了吧?朕每天四更起身,做事要做到子时才能休息。眼下有人说的话让朕的
确生气,比如,他们说朕是好色之徒,说朕养了一帮‘血滴子’,要图里琛当头目。只要看
着哪个大臣不顺眼,夜里就派血滴子去杀了他!狗儿呀,你是朕身边最得力的人,你想不到
朕是多累,也想不到朕每天是多么生气,多么震怒,又多么沮丧,多么伤情啊……”说着,
说着,这位号称‘铁汉’的皇帝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李卫吓坏了,连忙说:“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都是奴才不好,奴才说话说得不
对,惹主子生气了。奴才该死,奴才……”

雍正抚着李卫的肩头说:“你不要这样。多少年来,朕还是第一次管不住自己。朕问
你,假如有人策动叛逆,称兵造反,或者前来逼宫,你会怎样做?”

“主子,您气糊涂了吧?哪会有这样的事?”李卫惊觉地看了一下四周的宫人们。

“有,确实是有!你不要怕他们这些宫人,他们中谁要敢泄了这里的密,朕就烧滚了柏
油,揭掉他们的皮,就像去年用笼蒸死赵奇一样!但,想要作乱的人,总是有的,他们都是
些大人物,他们也已经在行动着了。”
 
八十五回 十三爷困厄马陵峪 贾道长显能军营前

李卫咬着牙说:“主子,奴才怎么也不相信这话。不过奴才敢说,谁要是想谋反,奴才
立刻就回南京,带着人马来京勤王保驾!”

雍正平静地说:“狗儿,朕以万乘之尊,还能和你打诓语吗?有人背着朕,联络八旗铁
帽子王爷,串通他们来京。明面上说是要‘整顿旗务’,要‘召集八王会议’,要‘恢复八
旗制度’。其实是要‘议政’,要逼着朕下‘罪己诏’,要逼宫,要废了朕呀!”

李卫可真是恼了:“皇上,您说的全是真的吗?那,奴才就不回南京去了。奴才要在这
里替主子守好家门,看他们谁敢胡来!”

雍正笑了:“咳,你呀,怎么还是这样沉不住气呢?告诉你,朕的江山,铁桶一样地结
实,他们谁也别想动它一动!你立刻就回南京去,带好你的兵,也当好你的总督。朕已经给
兵部下了谕旨,连湖广所有的旗营和汉军的绿营兵,也全都归你节制。记着:没有朕的亲笔
手渝,无论是谁说什么,你都要为朕牢牢地握好兵权!”

雍正的一番直言,把个机灵能干的李卫惊得直打寒颤。他轻声但又坚定地说:“主子放
心,奴才立刻就回南京,得先动手调理一下这些兵。奴才知道,他们当甩手大爷当惯了,不
狠狠地治治他们,谁说话他们也敢不听的。”

雍正笑了笑说:“兵权交到你手里了,杀伐决断自然要依你的话为准。除你之外,朕的
三个儿子,也全要派上用场:弘历马上就要到你那里去;弘时留在北京;弘昼则要到马陵
峪。你看,如今毕力塔管着丰台大营的三万人马,步兵统领衙门现在是图里琛在那里。李绂
已经回到北京,接管了直隶总督的职务。兵权全在朕的手里,他们无兵无权,别说是八个铁
帽子王爷,就来了八十个,在朕的面前他们也还是不敢站直身子的。”

李卫也被皇上说得笑了:“皇上这话说得奴才心里热乎乎的。其实要依奴才看,一道圣
旨颁下,不准他们进京!奴才就不信他们还敢不服不成?”

“哎,怎么能那样做呢?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先帝爷留下来的人嘛!不过朕现在怕
的,倒是他们会缩回去不敢来了,那不是让朕白忙了一场吗?朕真想看看,这些光吃粮不干
活的王爷,究竟做的什么美梦。好了,不说他们了。朕已乏透了,你也回清梵寺吧。不过,
千万不要惊动了张廷玉,他太累了。朕刚才说的事情,全是廷玉替朕筹划的,不容易啊!你
在京可以多住些日子,见见你十三爷,然后再回你那六朝金粉之地去。哎,对了,翠儿如今
是一品夫人了,不过朕还是要用她。你让她再给朕做几双鞋来,只有她做的,朕才穿着最舒
服。告诉她,要全用布做,一点绫罗也不用。”

李卫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哽咽着说:“扎!奴才替她谢谢主子。她能在主子跟前出
点力,也是她的造化嘛。”

出了养心殿,冷风一吹,李卫的头脑更清醒了。前天他还在心里琢磨,不就是带来乔引
娣这个女子吗,我李卫还能办不下这差事,至于让十三爷带病跑那么远的路?现在,他才知
道,原来还有对付八王进京的这件大事。哦,十三爷一定是察看那里的兵备的。要不,那天
夜里他为什么要说那番话呢?

是的,李卫猜测的确实不错。十三爷允祥这次到马陵峪来,就是对这里的军事布置不能
完全放心。马陵峪大营,和丰台大营、密云大营并称为三大御林军。不但装备精良,马步军
配套,火炮鸟枪俱全,还有一支水师营。虽然北方根本用不着水师,但他们是专为三大营制
作舟桥的,类似近代的“工兵”。马陵峪这里的兵力布署设置,还是熙朝留下的。当时,三
藩之乱刚平,国力还不像现在这样强盛,罗刹国不断在边境骚扰,这里实际上是大清将军巴
海对抗罗刹国的“第二防线”。熙朝名将周培公精心地布置了这个马陵峪工事,也成了后世
仿效的一大杰作。整个大营,以马陵峪为中心,像蛛网一样向北幅射,中军大营设在棋盘山
旁边。山上溪泉密布,山下旱道纵横。山背后景陵西侧有大片房屋,可用来贮存粮食和军
火。登上棋盘山北望,连绵数十里的军营可尽收眼底。这里不但进退自如,左右逢源,处置
得当,还能把敌人包围甚至全歼于谷口之内。允祥视察了大营后,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
上棋盘山沿着山路走下,一边走,一边对这里赞不绝口:“好,今天我真是开了眼界了!我
看过多少大营,这里是头一份。周培公真是一代奇才呀!可惜我生得太晚,而他又死得大
早。我们只见过一面,他长的什么模样,现在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范时绎用手搀着病弱的十三爷走下石阶,口中说道:“十三爷,您说的不错,就连我也
没有这样的福啊!我只是在年轻时,听我爹说过周培公的情形。他说,那时的周培公,外表
看,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可打起仗来却如诸葛在世白起重生。他笔头文章写得好,口才更是
让人叫绝。要不,他怎么会说降王辅臣,骂死了那个吴三桂的谋士、号称‘小张良’的汪士
荣呢?周先生修的这个营盘已经快五十年了,十三爷您瞧这布署,真是天衣无缝。不但有掐
不断的粮道,堵不断的水路,而且,北边不论哪方面出事,这里全能快速出动接应。唉,他
化到这里的心思,真不知有多少啊!”

允祥也是不胜感慨:“唉,老一辈的英雄,都已风云飘散了,时势造英雄,英雄也能造
时势,这话一点不假。到这里来看看,真是大有好处。先帝爷当初创业的艰难,他老人家长
治宏图的远见,都令我辈钦佩。我们不好好地干一番事业,就不配作他的子孙!”

两人边说边走地回到了大帐,正要休息一会儿。十三爷却突然身子一歪,从椅子上滑了
下去瘫倒在地。范时绎吓得连忙过来,将他抬到床上躺好。军医闻信也匆匆跑来,用手去试
允祥的额头时,不但没有发烧,反倒是一片冰凉。慌得那些军医们,又是把脉,又是掐人中
地忙个不停。可是允祥却仍是脸色焦黄,昏睡不醒。正在乱着,突然,从辕门外跑进一个小
校禀报说:“军门,外面有位道士一定要进来,说有事和与军门商议。”

“不见,不见!”范时绎一肚子的火,“你没长眼?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哪有闲功夫去
见什么和尚道士?”

那军校没有退下,反倒笑着说:“军门,是小的刚才没把话说清楚。那个人说,他是从
龙虎山娄真人那里来的,叫贾士芳。他说,只要一提他的名字,军门是一定会见的。他还
说,要是军门不想见他,那他可就要走了。”

范时绎一愣:“嗯,难道这个道士是为十三爷而来的吗?”他又瞧了一眼昏睡不醒的十
三爷,不得已地说了声:“那,你就请他进来吧。”

不大会儿功夫,便见那位贾士芳飘然而入。他一脚踏进门里便说:“有贵人在此遭难,
贫道特来结个善缘。”

范时绎一边命令军医们全都退出去,一边赔笑着对贾士芳一揖说:“道长一言道破这里
情形,足见法力洪大。军营不同民间,道长休怪这里太简慢了些。就请道长为王爷施治,如
能使王爷转危为安,范某定当重谢。”

贾士芳说:“将军勿须言谢,贫道只是为结善缘而来。”只见他转过身去,从褡包里取
出黄裱纸、朱砂、毛笔等物来,口中说道:“王爷是去参见康熙爷了,爷儿俩说得高兴,就
忘记了回来。我书一道符请他转回就是了。”他口中呢呢喃喃地念着咒语,手拿朱笔在黄棱
纸上写画着。此刻,书房里点着十几支腊烛,亮如白昼。范时绎站在一旁仔细瞧看这位贾道
长,只见他个头儿也就是五尺上下,孤拐的脸又瘦又长,脸色青白得简直没了血色,小嘴
巴,尖下额,塌鼻梁两边,是一对骨骨碌碌乱转的小眼睛。不过,别看他满脸都是破相,凑
到一齐倒并不难看,煞像是一位弱不禁风的书生。范时绎心想,就这么个人物竟能替十三爷
治了病?那可真叫稀奇了。

贾士芳却像是知道范时绎的心事一样:“范军门,常言说:人不可貌相。你觉得是不是
有些道理呢?”他不等范时绎回答,就站起身来将写好的符轻轻一吹,也不作法,更不念
咒,说了声:“疾!”就把那符向灯烛上燃着,并且看着它们化成灰烬。然后,他坐了下来
轻松地说:“稍等片刻,王爷就会被放回来的。”

范时绎让兵士们献上茶来,他看着这位仙长似笑非笑地说:“贾道长一定知道,十三爷
是皇上的第一爱弟,他不能在我这里有任何失闪。我说句放肆的话,万一十三爷有什么意
外,恐怕我就要让你殉了他!”

贾道长平静地说:“万事都有定数,王爷若已无救,我也不敢到此与他结缘。我既然来
了,他就死不了。他能活得好好的,军门你也就不能殉了我。比如前几天我们见到甘凤池
时,我说他不能见到汪景棋,可是,他就是不听,结果如何?再比如我们俩今晚在此闲坐,
这也是上天定好了的,你想不听也办不到。”

范时绎哪有心思和他说这些没用的话呀,他的心现在全在十三爷身上呢:“贾道长,你
不要和在下说这些没用的话,我关心的是我们十三爷……”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见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人事的十三爷,突然坐了起来。范时绎此时被
惊得神魂颠倒,不知说什么才好,允祥却向他笑着问:“怎么,你的眼睛为什么瞪得这样
大,不认识我了吗?哦,我心里好难过,这,这是在什么地方……嗯?眼前站着的不是位道
士吗?你是从哪里来的?”

范时绎未及答话,贾士芳已经站起身,走到允祥身边微微笑着说:“十三爷,您刚才只
顾了和圣祖老爷子说话,是贫道把您请回来的。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梦。人世间,本来就是
一场大梦嘛!贫道还知道,您心里惦记着雍正爷。贫道可以告诉您,他正安坐北京,除了一
点小病之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是有铁帽子王爷要进京,他们也改变不了这个大数。
我说得有道理吗?”

允祥边思忖边说:“哦,原来是我的大限到了,是你把我救回来的。是吗?”

“大限到了,是谁也救不回来的。”贾士芳冷冷地说,“十三爷不过是身子太弱,走了
元神而已。我知道,你现在最想问的话就是,刚才的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我可以告诉王
爷,这大千世界就是个梦境。佛家说的空幻色,道家说的虚映实,道理实际上是一样的。王
爷饱览群书,知识渊博,应该想到,也许现在我们之间的谈话,也正在那梦境之中呢。”他
说这番话时,一直面向着允祥,二指并拢,指着允祥的前胸。允祥觉得似乎有一股温热之
气,如丝如缕,悠悠地扑面而来,从眉心直透胸臆,横贯全身。刹时间,他感到阵阵春风吹
拂,蕴藉温存,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畅通泰。又过了一时,他气清神明,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纵身跳下床来,向贾士芳一躬说道:“允祥有缘,得遇道长。道长悠游于空色虚实之间,
通行于幽时造化之途,真仙人也!允祥将何以为谢呢?”

贾士芳一笑说道:“王爷这话说得过了。贫道刚来时就对范将军说,我是来和王爷结缘
的嘛。”

范时绎在一旁简直看呆了。他听十三爷和那贾道长的话,好像都是些似懂非懂的玄机,
一直插不上嘴,这会儿瞅着有了空子,才走上前来说道:“王爷真是和仙长有缘。奴才适才
只顾了忙乱,还没有给二位引见哪。十三爷,这位就是奴才在路上和王爷提过的那位贾仙
长。他还是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呢!”

允祥此时心中舒服了,也打起精神来说:“哦,如此说来,小王失敬了。既是今日有
缘,仙长能否随我到京华一游呢?当今皇上虽然素以儒家之仁孝治天下。但他胸中的学术却
是包罗万象,并不排斥佛道。如有善缘,道长还可以为天下社稷做更多的善事,岂不更
好?”

贾士芳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果有缘,那当然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这也是光大我道门
的大善缘嘛。不过,小道能不能让皇上满意,还要看天数怎么安排。王爷,您现在能这样兴
致勃勃地长谈,是因为贫道用先天之气护定了的缘故。所以,您还不能过多地劳神,就请王
爷安歇了吧。”

范时绎连忙走上前去,帮允祥躺下。回过头又对贾道长说:“贾神仙的居处,也已安排
好了,就在对面的静室,请到那里去休息吧。”

贾士芳一笑答道:“修道之人,是从不睡觉的,我只是打坐而已,何需费事?况且,王
爷这里还需要贫道护持照料。你有事,尽管去忙吧。”说完,他走向东墙,面西而坐,刹时
间,便已闭目入定了。

范时绎瞧着他这样神密,自己怎么敢睡?他走到门前看看,见已是三更时分了,便搬了
把椅子,守护在十三爷的床头边,一直坐到天色放明。

允祥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已是红日初升了。他揉着惺松的睡眼坐起身来,旁
边的范时绎正在看着他笑。他见范时绎坐在一边为他守夜,觉得很是感动,又回头看看正在
闭目打坐的贾士芳,便轻轻地打了个手势,带着范时绎走出了房间。他们一直走了很远,十
三爷才轻声说:“难为这个道士,为我作了一夜的功,我现在觉得好多了。我知道自己的心
血不足,能睡这么一个好觉,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他为我治病,其实也是很累的。嗯?你们
这里为什么没有晨练?”

“回王爷,因为您昨儿犯了病,奴才怕早上出操会打搅您,让他们到下边练去了。”

“唉,真难为你给我打算得这样周到。”允祥对着初升的晨曦,沿着小道,不声不响地
走了下去,范时绎一步不拉地走在他的身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都在想着心事。突
然,允祥站住了脚问:“老范,你现在想的什么?”

范时绎一愣,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悄声地说:“十三爷,奴才看这贾士芳像是个妖人!
他太玄了,也太神了。我们在沙河店见到他时我就觉得有鬼,今天他怎么又追到了这里?依
奴才看,他像是在故意卖弄本领。十四爷是万岁屡屡提到要严加管束的人,奴才一多半心思
全都在他身上。您这次来,要带着十四爷回京,要是再跟上一个半仙儿,叫奴才怎么能放心
呢?”

允祥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很对,我想的也正是这件事。不瞒你说,我也在防备着他
哪!但他昨晚所说的,似乎又都合乎正道。万岁如今身子不太好,正在寻访能医善法之人。
所以,我才想自己亲自试试他。如果他可以为我所用,就送上去让他见见万岁;如果不行,
那也就算了。十四爷是不能让他见到的,我也不会带着他回京城。等我走时,你设法软禁了
他,然后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范时绎点头答应,两人又十分机密地商量了一阵,才一同回到住处。但这里却不见了那
位贾道长。范时绎把一名小校叫过来问:“贾道长呢?”

那个小校说:“回军门,贾道长已经走了。走时,他说不让小的禀报军门,他还给军门
留下了这个条子。”说着递过一张纸来。范时绎接过来呈给十三爷,允祥打开看时,上面写
的却是一首诗:

道家不慕冲虚名,

奈何桃李疑春风?

无情心香难度化,

有缘异日再相逢。

允祥苦笑一声说:“他大概是看到我们不信任他,有些不高兴,所以就悄没声响地走
了。”

范时绎却笑着说:“十三爷,要叫我说,他走了更好。要不,叫奴才今天怎么过呢?他
一走,也免得我们多操那么多的闲心了。”
 
八十六回 抢位仇尚且可忍受 夺妻恨如何能罢休

景陵是大清国的皇陵所在之地,刚刚去世的康熙皇帝就安祥地躺在这里。康熙皇帝奉安
虽然只有三年,可这座陵寝的修建,却经历了五十多年。陵墓是依山势凿成的,殿字辉煌,
巍峨壮观,松柏苍翠,郁郁葱笼。寝宫外,是三座用整块巨石雕成的墓门,一条笔直的卵石
南道直通拜殿。四周殿字环绕,更显示了它的尊崇,人们从外边来到这里,都不由得被笼罩
在它那神圣和庄严的气氛之中。

这里的规矩和紫禁城一样,一到陵寝门口,也是要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范时绎小心
地搀扶着允祥,走在通往后殿的路上。他担心着那个不辞而别的道士,早就在这里布满了军
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得分外森严。允祥一进到陵寝,就觉得有一种端庄肃穆之感
扑面而来。他想着已经去了的皇阿玛和自己今天带着的差使,看着这里的石人,石马,石
象,石翁仲,听着那郁郁沉沉的松柏发出的阵阵涛声,他的心收紧了。一股料峭的寒风吹
来,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范时绎的护持下,慢慢地向前走着。

十多个守在陵寝的太监,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兵,又伴着一位王爷,全都不知所措地
惊慌四顾。里面一个戴着蓝顶子的太监飞也似的跑了出来,老远的就打了个千儿,紧走几步
上来,又跪着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说:“奴才赵无信给十三爷请安!”

允祥点点头问:“这里就你一个管事太监吗?”

“回十三爷,还有一个。他叫秦无义,是十四爷的随身侍从太监。他在里边呢,奴才这
就叫他去。”

“不必了。本王是奉旨来看望你们十四爷的。”允祥放眼四周,只见偌大的陵寝,几乎
是沓无人迹,一片荒芜,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哀。他对赵无情说:“你用不着去通
报,带我进去就是了。”

“扎!”

允祥边走边问:“你十四爷住在哪里?”

“十三爷您瞧,从这儿往前走,那边北偏殿门口站着人,那里就是了。”

“他身子骨还好吗?”

“回王爷,十四爷的身子好像不那么好。他常常睡不着觉,吃饭也不香。”

“哦。每天早上,他还打布库吗?”

“早就不打布库了,只是偶而打几下太极拳。平日里也散散步什么的,可是,他却从来
也不说话。”

“他弹琴或者下棋吗?”

“不。他和谁下棋呢?琴也早摔了。倒是常常写些字,不过,又总是写完就烧。小的们
哪敢问他呀。”

允祥不再说话,因为,他已经看见殿门口跪着迎接的一群宫女了。一个跪在最前边的,
大概就是那个秦无义。允祥摆手示意他们免礼,自己却登堂而入。只见一个浑身穿着黑衣黑
鞋,腰间束着一条玄色带子的人,正在低头写字。允祥在门口站了很久,他都没回头看上一
眼。好像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管不问似的。他们俩曾是熙朝中有名的两位“侠
王”,个头和模样也非常相似。只是允祥现在留的是八字胡,而允禵则是像浓墨写就的
“一”字胡须罢了。看着这位弟弟现在的模样,允祥真有说不出来的难过。他走上前去轻轻
他说:“十四弟,是我来看你来了,你还好吗?”

允禵这才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祥。允祥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十四弟,我
是来看你的。怎么,你不舒服吗?”

允禵的眉棱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他把笔放下,略微带着点口吃地问:“啊,你是奉旨
来的吧?”

“……是。”

“那么,是显戮,还是要暗鸩?”

“十四弟,你不要这样说……”

允禵消瘦的脸上目光炯炯,如同看着一个不怀好意的人那样地盯着允祥。他已经不再口
吃,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让人不敢逼视。他挚着地问:“告诉我,是显戮还是
暗鸩?!雍正派你这个铁帽子王爷来见我,不是要杀我,难道他还能有别的事情吗?你要是
问我在这两种死法里挑选哪样,那我可以告诉你老十三,若是旨意里说,将把我绑赴西市,
在万目睽睽之下明正典刑,我现在就磕头谢恩奉诏;他要用毒酒来灌我,我就把这里的太监
宫女们全都叫来,我当众饮下这毒酒。你睁开眼睛看着,如果我皱一皱眉头,我就不算是爱
新觉罗的后裔!”

允祥见他虽然身陷囹圄,但还是这样地倔强,还是这样地英爽,不由得得一阵感佩。原
来雍正皇上交代他的那些话,看来全都用不上了。他只好另外换个法子,便故作轻松地一
笑,坐了下来说:“请十四弟也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行吗?我和你是同父之子,是亲兄
弟;当今皇上和你,更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难道你和他竟然相疑到这种地步吗?”他回
过头来叫道,“谁是这里侍候的太监,过来一下。”

“扎。奴才秦无义静听王爷吩咐。”

“我没有什么要吩咐的话,只是想问问你,十四爷每天进几次饭?吃多少肉?”

“回王爷,十四爷每天早晚两顿正餐,却从不吃肉。”

“他吃得香吗?他不吃肉,是不愿意吃,还是被你们克扣了?”

“奴才怎么敢那样大胆?”秦无义连连叩头,语不成声地说,“十四爷虽然遭禁,可他
还是固山贝子,还是金枝玉叶!爷平日就吃得不多,一天顶多吃一两个鸡蛋,八两多粮
食……”

“早晚他身边有没有人在服侍?”

“有,怎么能没有呢?十四爷的身边,是十二个时辰从不断人的、最少时也必须有四
个。”

允祥又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们,十四爷不是受了囚禁,而是来守陵读书的。你们也应
该常常陪着他到处走动走动,散散步什么的。”

秦无义瞟了一眼十四爷,连连叩头地说:“这个差事奴才们办得不好。十四爷平常日子
里,总是在这屋里转悠,他老人家是从不肯出去的。奴才哪敢作主让他出去……”

允祥说了声:“你起来吧。”回头又对允禵说,“老十四,方才我问的这些话,就是旨
意上要我问的。我劝你不要把弓弦拉得太硬了,你这样,让你的小哥子心里头难受。你看,
皇上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何苦要杀头掉脑袋地先闹起来呢?”

允禵不信任地看着他问:“是吗?那就请十三哥上复雍正,我老十四安分着哪,一点也
不敢乱说乱动。他必定还要你问我。老十四有什么想法,你也不妨把话明说了。我就是这么
个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人,我什么福也享过,什么罪也受过,如今我什么都看开了,
只想早一点出脱,一死算完。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这句话难
道你不懂吗?杀了我,就是他最好的处置。这样,他就用不着担心了,我既不会和哪个兄弟
勾结造反,也不会被人劫持去当什么傀儡皇帝了。不过,四哥的心意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
大概不会对我开这样的恩,也不想落下个屠弟的坏名声,那就请他答应我出家为僧好了。我
宁愿长伴青灯古佛,也打心眼里感激他,还要赞他一句:雍正是个仁君!”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再也不说话了。允祥知道他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也知道再劝也是无
用。便漫步踱到窗前,看着外面天上的浮云。允祥这次来的目的十分明白,一是因为西蒙古
的策零阿拉布坦,趁着年羹尧倒台的机会,又在蠢蠢欲动。他拒绝了朝廷的册封,大有卷土
重来之势。允禵在西大通和他们打过仗,对那里的形势十分清楚。如果他肯回京,就可以为
雍正参赞军机;另外,雍正自己也只有这一个一母同胞,把他囚得太久了,也怕会招惹一些
闲话。但允祥亲自看了,谈了,却一点作用也没有。现在,允祥能不想想,老十四这一肚子
的怨气,怒气是为了什么?就是把他带回京城,他能听任雍正的摆布吗?

允祥回过头来时,见允禵已经又在写字了。这两兄弟早已是多年的宿仇,康熙在世时,
他们之间的争斗是多么激烈呀!要不是老皇上的保护,有好几次允祥就差点死在他允禵的手
下了。但允祥如今身子赢弱,早已没了当年的雄心,也早已把从前的恩怨抛在一边了。他看
着允禵的样子,心绪更是烦乱。他既不能不按皇上的要求来劝说允祥,又害怕他一旦回京,
重又招致杀身之祸,枉自送了性命。他回过头来对允禵说:“十四弟,刚才我觉得你好像有
什么话还没有说完似的……”

“哦,刚才是想说点什么的,可是,现在我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你不说我说!”允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允禵说话,“十四弟,我想,你大
概不会忘记我曾经被高墙圈禁了整整十年的那件事吧。”

允禵听到这一声,放下手中的笔颓然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从前的对头。允祥
说的事情,他哪能就忘掉了呢?

允祥苦笑一声说:“我们都是皇子,地位尊崇,人见人敬。可是,一旦惹了圣怒,或者
是犯了罪,除死之外,高墙圈禁,大概就是最重的处分了。你从前见过我那十三爷府,就那
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花园,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可是,我在里边竟然住了十年。十年
啊!那是什么样的十年,十四弟,你想过吗?抬头看,是四四方方的天,低下头,又是四四
方方的地。憋急了,我每天看蚂蚁怎样把苍蝇拉上大树,看墙角下的牵牛花怎样爬上高
墙……比起我来,你眼前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呢?”

允禵冷笑一声说:“你本来就是位英雄嘛,我哪能与你相比呢?”

允祥听出了老十四话里的嘲讽之意,但他并没有反驳:“英雄不英雄的,你知、我知,
如此而已罢了。我知道,我是个凡而又凡的人,为了替皇阿玛做些事情,也为了不让自己的
兄弟们整死,如今我落下一身的病。每天失眠、高烧,也每天都咳嗽不止。你看我,还有当
年的锐气吗?还是当年的‘拼命十三郎’吗?昔日的那个允祥,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了!”

允祥的话,让允禵吃惊,也让他自叹。但允祥并没有给他留余地,仍然不地他说着:
“现在看来,我们俩确实不大一样了。你是贝子而我是亲王,兄弟逐鹿已见了分晓嘛!我可
以告诉你,皇上并不记恨当年的事情。此一时,彼一时,兄弟之间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位堂
堂正正的大丈夫,你应该赢得起,也应该输得起!瞧你现在这个熊样,还敢大言不惭他说什
么‘爱新觉罗的子孙’?连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一股热血冲上允禵的头,他脸色苍白,气喘嘘嘘地问:“那,我的乔引娣呢?你有乔引
娣吗?他雍正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乔引娣?他这样做还算得上是哥哥吗?”

允祥没有回答,这件事,也是他最难回答的。离开京城前,允祥曾和雍正长谈了一次,
劝他不要夺走乔引娣。可是,雍正什么都能容忍,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却寸步不让!允祥还清
楚的记得雍正的话:“你去告诉允禵,除了乔引娣之外,他无论要谁,朕全都答应。哪怕是
他在朕的嫔妃之内,在大内,在畅春园,在热河行宫之中,看上了哪个女子,朕都能答应,
而且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乔引娣朕却不能还给他!”皇上这样决绝的话,允祥怎么能告
诉给十四弟呢?

允祥苦笑一声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说我没有我的‘乔引娣’,可是你知道我有
两个呢……可惜的是,她们都为我而死了……那是个可怕的大雪之夜,皇阿玛驾崩,四哥带
着圣命来救我脱出牢笼。可就在此时,阿兰和乔姐两人却双双饮鸩自尽了。她们这样做,是
在以死明志啊……”他在心里叫着:“阿兰,乔姐,都怪我不好,我不该错疑了你们……”

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允禵是完全知道的。这两个女子,也全是他和八哥商量好了送到允
祥身边的。原来以为她们是被允祥杀死的,现在,他才知道,这两人竟是自尽的。允禵听到
这里,不屑地一笑说:“我当你是说谁呢,原来是说她们二位!她们不过是两个淫贱的女
人,你竟拿她们来和我的乔引娣相比,真是令人可笑……”

“啪!”没等允禵把话说完,他的脸上已经被允祥重重地掴了一掌。允禵被打得耳边嗡
嗡直响,左颊顿时肿胀起来。他霍地站起身来,两兄弟像斗鸡一样地在互相盯视着。屋内外
的太监、宫女以致范时绎都吓得脸上没了血色。可是,他们谁又敢出来相劝呢?

也许是允禵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位哥子,也许是允祥并不想和已经斗败了的允禵较真。过
了好大一会儿,允祥才平静下来说:“事不同而理同。我不作践你的乔引娣,你也不可作践
我的乔姐和阿兰!”

允禵的嘴上却还是不肯相让:“是的,你没有作践阿兰她们,可是,雍正却在作践我的
乔引娣!你懂得什么叫夺妻之恨吗?雍正这样的所作所为,他还能算得是个明君吗?”

允祥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说,“皇上并没有把引娣怎么样,更没有
把她纳为嫔妃,这一条我可以向你打保票。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勾通了汪景棋,想把你劫持
到年羹尧的大营去造逆作乱,这一点早已审明在案了。你身边有这么多匪类,朝廷难道给
你,一点处分也不应该吗?就是把你也算进叛逆之中,你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再说,乔引娣
并不是你的福晋,甚至连侧福晋都不是,而只是一个寻常的丫头。按例,把他们全都换掉,
是怕你陷得更深。这些,难道不全是好意吗?”

“巧言令色,为虎作怅!就凭你们这样的好意,还想让我去北京替他卖命?妄想!自古
成者王侯败者贼,他要把我怎么样,敬请随意好了,我根本就不在乎。”

允祥看出来了,他这次已经竭尽了全力劝允禵回京臣服。但他也看出,允禵是绝对不会
答应的。倒不如就让他住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反倒易于保全他。想到这里,
他笑着说:“十四弟,你何必这样剑拔弩张的呢?我囚禁时你出兵;我被放出来时,你又到
这里来守灵。十五年了吧,我们兄弟两个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好好地聊过。刚才我们斗口,我
可不是奉旨和你辩理。你既然不愿意回京,就再住些日子也好。引娣的事,我再和皇上说
说,能周全的,我自会周全的。我明日就回京去了,临行前,想在老范那里备酒,与你作个
告别,我们也吃一次团圆饭,你说行吗?”

“哦,这么说尚在情理之中。成,就依你!”
 
八十七回 冰雪天君臣诉衷曲 烈火中恋人情更浓

允祥回到北京的时候,天正在下着头一场大雪。他掀开轿帘对外面的一个亲兵说:“这
么晚了,我不便去畅春园打搅皇上,还住在清梵寺去。你到侍卫房去一下,让他们禀报皇上
说,我已经回来了。皇上如果有事叫我,再传我进去好了。”

允祥现在确实不愿见人,他的心里乱糟糟的。对这一路上的蹊跷事,又是迷惑又是怅
惘。贾道长和允禵的影子,不住地在他的眼前晃动,唉,这大千世界让人看不透的事情太多
了!他回到自己居住和静修的那间精舍,看见对面的屋子里也有灯光,便问:“那里住的是
谁?”

随行长史刘统勋,是雍正元年的进士,身材十分精悍健壮。听到允祥问话,忙上来答
道:“回王爷,是李卫,李制军。他已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

“哦。”允祥迈开大步走进了屋子,回头吩咐说:“我这里早就烧起了火墙,对面是张
中堂他们住的,却没有这边暖和。你叫侍卫们腾出两间来,让张相和李卫都住到这边来
吧。”

这里正在说话,就听外面一个人报名参见:“一等待卫、两江总督、太子少保李卫请见
王爷。”

允祥一听这话就笑了:“好你个狗儿,进来吧。”

等李卫进屋正要行礼时,允祥又说:“李卫,你这职名可真有意思,你不是还兼着三齐
监盗吗,怎么不全报出来?那样岂不是一、二、三都有了,‘大’是大,‘少’是小,这才
能占全呢。”

李卫知道允祥喜欢他,也最爱和他说话。他仔细看着允祥的气色说:“哟,十三爷,您
这趟回来怎么精神这样好?奴才和您是一样的症候,能不能把您吃的药,赏给奴才一点。”

“我吃什么好药了?还不是因为这房子里暖和,刚进来面色发红罢了。你小子在京住了
不少日子了吧?为什么还不赶快回去,在这里穷泡个什么劲儿呢?”

李卫走上前来把一壶奶子炖在炉子上,这才说:“奴才是奉了旨意的。就是不奉旨,奴
才也舍不得回去。不知怎么了,奴才觉得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好像这一走,就要‘壮
士一去不复还’似的,有些恋主。再说,奴才还听到一些风声,也放不下心来。有几件事,
还要等着请示王爷您。”说着,向一旁的刘统勋瞟了一眼。

刘统勋也是个机灵人,马上就说:“十三爷,奴才那边还有几件公文没有写好,奴才是
不是这就过去?”

允祥点点头说:“好,你去吧,叫他们也全都出去。”等待卫们全都走了后,允祥又
问,“狗儿,你有什么大事,要弄得这样神神鬼鬼的?”

李卫用火筷子把奶锅支好了才说:“十三爷,奴才是惦记着旗主们来京的事儿啊!八爷
也真是胆子大,他竟然要拼着命地来和皇上作对!不瞒十三爷说,奴才在京里和外省都有一
些朋友,也听到一些非份的话。他们都说,别看八爷只管着旗务,可他的势力大着哪!只要
有一点风吹草动,这朝廷就会像抹骨牌一样。说倒就倒了。奴才想,八旗绿营当官的人里
头,有几个不是旗下人?旗主们在朝廷上能撑住场面,军心就能稳定;可是,只要发生了对
峙,带兵的将官们兴许就有人会变心!奴才是皇上的家奴,有些话,奴才不敢说,想请您劝
劝皇上,最好是别走这步棋。”

“小子,等你想到时,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允祥站起身来在屋子里一边踱着一边说,
“皇上早已做了准备,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这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可
怕,我怕的倒是八哥一旦铤而走险,将会陷得太深而不能自拔。这事只要出来,就是大逆的
罪呀!老十四这次不奉诏,我看倒真是件好事。你想想,八爷、九爷、十爷三人中,一个亲
王,两个贝勒,他们手里掌握着多少大小官员?只要一有行动,又会牵连了多少人?李卫,
你知道这将会是件多么大的案子吗?圣祖爷一共有二十多个儿子,大阿哥已经圈禁得疯了,
二哥病得奄奄一息,十四弟现在其实也是在软禁之中,如果再加上这三个,后世将会怎样看
待雍正王朝呢?明白的人,也许会说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但是天下之大,真正明白的
人能有几个呢?”

李卫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爷说的这些奴才都懂。奴才也知道,就是小门小户
人家,也少不了要闹家务。八爷也真是不知好歹,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了,
再闹还能闹出个什么局面呢?他怎么这样没完没了的呢?”

允祥说:“这大概就是出家人说的那个‘气数’吧!他要闹,我们没法子劝;他要干,
我们也没法拦。那就只能按着皇上的意思,挤掉这个脓包!八哥但凡知趣一点,能自己收
敛,安份地办差,就是旗主们来京,我也能保下他来。不然……”他说不下去了,眼睛里似
乎有点湿润。

李卫不说话了,他看出如今的十三爷和以往已经大不相同了。经过十年高墙圈禁之后,
十三爷几乎是变了一个人。他虽然还在努力作事,却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拼劲,而是心中满怀
着对兄弟的爱护,对别人的关心。突然,他想到了乔引娣,便问:十三爷,奴才是审过诺敏
案子的,也见过那个乔引娣。说心里话,她长的确实算不上美人。可为什么十四爷死死地把
住她不放,皇上又拼着命地要她……这,这,这不是都太痴了吗?为一个女人,把兄弟情份
都不要了,值吗?”

允祥笑了笑说:“你小子是不是觉得,世上的男男女女都要像你和小翠一样,青梅竹
马,恩恩爱爱?告诉你,‘情’这件事。是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吴三桂为了一个陈圆
圆就叛了明朝,引着大清入关。他不也是‘冲发一怒为红颜’嘛!”

“可是,”李卫还在咬着死理,“咱们皇上和乔引娣过去并没有私情啊!前几天,我仗
着胆子问了皇上,皇上却说要我问您。十三爷,您能告诉奴才一点儿吗?”

允祥好大半天都没有出声,他心中想得太多,也太乱了。当初大清入关之前,太祖皇帝
薨逝,而世祖才刚刚六岁。手掌兵权的睿亲王多尔衷,硬是不要朝权,却把江山让给了清世
宗福临,还不是为了孝庄皇太后?世宗皇帝在位时,又为了爱上弟媳董鄂氏,上演了‘不爱
江山爱美人’的悲剧,他死时,才刚刚二十四岁。他和多尔衮,都是为了一个“情”字。不
过,这些事关清宫内幕和祖宗之间的事,允祥是绝不肯对李卫说的。想了想,他说:“你刚
才问的事,没有什么好说的。皇上是为了‘情’才要走了引娣,但却不是自己的情结,而是
她长得太像另外一个女子了。二十年前,皇上巡视安徽,被大水围困,城破逃生后,被一个
女孩子救起。就在那女孩子家里,他们之间发生了恩爱……”

李卫突然想起了,他叫着说:“十三爷,您这一说我知道是谁了。我就是那次大水之
后,在扬州被皇上买下的,我还和皇上一齐去过桃花渡、高家堰一带寻访过她。她叫……
哦,叫小福。那次我和皇上差点儿在一个黑店里送了命!对了,小福家是个乐户,怪不得皇
上一登基就下诏为贱民脱籍。哎?这个乔引娣既然长得那么像小福,会不会……”李卫心头
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会不会是小福的女儿呢?但是,他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
不,小福是被火烧死的呀!她死时,离皇上和她相好才不过两三个月,怎么会有后裔留下来
呢?他真想说一句,就是她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为了国事,皇上就不能让十四爷一步吗?

一时间,房子里静得很,外面沙沙的雪花飘落声,似乎都能听见。就在这时,房门被人
推开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说:“你们俩在这里相对不语,难道是在参禅吗?”

一阵冷风随着这声音透进房内,允祥和李卫都冷得一颤,抬头看时,原来竟是皇上来
了。惊得他们连忙跪倒行礼,允祥说道:“呀!这么冷的天气,皇上有什么事,叫我们一声
不就行了吗?怎么能冒着大雪,又是泥、又是水的来到这里呢?”

雍正却笑着来到火跟前,一边烤着冻僵了的手一边说:“你们这里怎么连一个下人都没
有呢?要说你们是在说机密的事,也总该有点声音吧。朕在外面听了半天,却什么也听不
见。”

李卫忙走上来,给雍正呈上一杯热奶子,又给跟着皇上进来的张廷玉也递了一杯,这才
说:“主子,奴才刚刚正和十三爷说起当年在黑风黄水店的事呢。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想起来就像在梦中一样……”

“是啊,是啊,二十年了……当年要不是带着你,朕这条命恐怕就没了,你有擎天保驾
的大功啊!上次朕批阅范时捷的奏章时,还特意问他,那里过了水的田地都种上没有?范时
捷说,为了争夺那些地,有的地方甚至出了人命。他还说,是你李卫下令不让开垦的,是
吗?”

李卫本想把话题引到乔引娣身上,可是雍正怎么能上这个当呢?他一句话就把李卫套了
进去,李卫也只好回答说:“皇上说的事确实是有的。尹继善想发卖那里的地,是奴才把他
拦住了。如今江苏土地多的种不了,有钱人想买也不过是要发国难财。那里地贱,现在一亩
只能卖七两银子。康熙三十年时,一亩要卖五十多两,到了康熙四十年,就卖到一亩二百多
两!奴才是想等个好价钱,多卖几两银子,也就能给朝廷办点大事了。皇上如果觉得不妥,
奴才回去就改。”

允祥笑着说:“李卫,你用不着和皇上打马虎眼,这事我全知道。李卫曾说,他想在南
京替主子修座行宫,他盼着主子能早一天南巡呢。”

张廷玉也跟着笑了:“皇上,李卫的这点心愿,应该说还是值得嘉奖的。要是天下的督
抚,都能有他这样的心思,朝廷财政上就省心多了。”

雍正叹口气说:“朕心中只有三件大事,一是火耗归公,二是士民一齐当差,三是云南
改土归流。现在李卫和田文镜已在分别试行,还没在全国推开。杨名时前些天来见朕时,他
竟然一件也不赞成,朕真是拿他没办法。可他是位清官、人品正直,治理云南还是有成效
的。朕与他还有个七年不动他职务之约,七年后再看吧。李卫和田文镜也都是清官,他们俩
是用制度来刷新政治。朕想,暂时各行其是也好。比一比,看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事。云南地处边陲,苗谣杂处,弄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

张廷玉沉吟了一下说:“火耗归公发养廉银,损了官员的进项;士民一齐当差纳粮,又
是损富益贫之举。从古至今,这才是一篇有关吏治的真文章!作好了,皇上是千古一帝,但
要作这文章,掣肘的人太多,又何其难也!”

雍正冷冰冰地说:“要是没有难处,还能轮到朕来作?朕心里清楚,别说朝廷之上,就
是宗室亲贵,也有许多人反对。朕反复地想过了,与其朕自己作难,也绝不留给后人。朕自
己不愿作圣祖之后的庸主,也希望你们都不要做庸臣。”

允祥反复想了很久才说:“是啊,是啊。我们兄弟一共有二十四人,除了三个早夭之
外,现在还有二十人呢。但愿大家都能明白皇上的这番苦心,连八哥他们也不要掣肘。兄弟
同心,其利断金。平心而论,他们也都不是无能之辈嘛!”

李卫聪明,他马上连想到,十三爷这是要借机劝谏皇上。他想,十三爷真称得起是个角
色,这火候把握得多好啊!

雍正当然知道允祥的心意,因为他今天已经又见过乔引娣了。早上,雍正翻看着刚呈进
来的折子,说的全是些让人心烦的事,什么山东盗贼抢了漕粮,什么允礻我病了要请旨回京
调养,还有阿尔松阿玩忽职守,以致引起兵士哗变……他越看越烦,也就越觉得自己脖子下
边不舒服。他带着一肚子的气走出了澹宁居,却又不知去哪里好。太监高无庸当然知道皇上
的心思,建议说,主子何不去看看乔姑娘?于是雍正便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了乔引娣居住的
风华楼。路上,雍正问高无庸:“朕听说她还穿着原来的衣服,怎么说也不肯换,是吗?”

高无庸小心地回答说:“是的。她说,这身衣服是十四爷赏给她的,所以,她不愿意
换。”

“吃饭呢?”

“吃,不过吃得少些。”

“朕赐她的点心呢?”

“也吃。她还说,她想见见主子。”

风华楼就要到了,雍正不再说话,径直走了上去。乔引娣住在风华楼的“听传房”,这
是专供太监们听候传唤的地方。因为房子宽大,住的人比较多,还分着前院和后院。乔引娣
住在后院,她要想走出去,是必须经过太监们的住处的,也就便于监管她。雍正皇上来的时
候,一眼就看见她正在埋头写字。几个宫女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皇上,都吓得不知所措,纷
纷跪倒叩头,乔引娣却连头都没有抬。雍正默默地在她身后站了很长时间,心中暗暗地念叨
着:太像了,太像她了。那一头浓密得乌鸦一样的黑发放着光泽,侧着的身子,更显出纤弱
的腰肢,还有那微斜在桌子上的肩头,带着娇憨而又红晕的腮,甚至她身上传出的阵阵幽
香,也都像是那个为自己上了火刑架的小福。此刻,雍正的眼前彷佛又重现了那个可怕的场
面:小福被绑在柴山上,殷红的火苗舔噬着她的全身,也舔噬着她那清秀的脸庞和飘散的黑
发。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却至死都没有叫出一声……雍正喃喃地说:“难道,佛家所说的
轮回转世,果然是真的吗?”

乔引娣正沉浸在写字中,皇上的话惊醒了她,她猛地回头惊愕地问:“怎么是你,你要
干什么?”

雍正摆手制止了高无庸的喝斥,平和地说:“朕来看看你,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嘛。只是
你写的李贺这诗句却显得太凄凉了。”

乔引娣倔强地说:“皇上,你把我生生地与十四爷拆开,难道我还能写出让人高兴的诗
来吗?”

雍正一笑说:“你说得不对。朕是在问你,也是在劝你嘛。你还在想念老十四吗?”

“我是他的人,为什么不能想他?”

“不,你是朝廷的人,是朝廷分到允禵手下的人,如此而已!”

“你说得不错,可我还是他的人!他在我心里,我也在他的心里。如果不是怕拖累十四
爷,我早就绝食自尽了。”
 
八十八回 引经典皇心难改变 说前事兄弟再联手

雍正惊得呆住了,他想不到引娣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哦,你有这样的心吗……你
如果死了,朕定要下令处死允禵,绝不宽容!”说完这话,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便惶惑地
向乔引娣看了一眼,又转身走了……

雍正皇帝冲风冒雪在半夜里来到允祥这里,是因为前晌在乔引娣那里受了冷遇,又不能
发火,他睡不着,也坐不住,这才拉着张廷玉出来的。听见允祥在问他,他像是被恶梦惊醒
了似的说:“啊?你刚才说的什么……哦,对了,你说的是兄弟之事……朕何尝不想兄弟同
心?要知道,他们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呀!你们看看这几年里,想作乱的有多少?隆科
多、年羹尧倒也罢了,如今老八又提出‘整顿旗务’了。好啊,既然他们这样地锲而不舍,
朕也只好奉陪到底了。”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包药来,李卫连忙给他倒好了水送来,看着
他把药吃掉。却见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唉,这药可真苦啊!可是,不吃又不行,良药苦口
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嘛。廷玉,李卫,你们有什么也索性全说出来吧,不管你们说了什
么,朕都许诺言者无罪。”

张廷玉神色庄重地说:“皇上既然这样诚恳地求谏,老臣就放肆直言说说心里话。老臣
知道,当皇帝难,难得很哪!李世民曾经说过:‘人主只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
力,或以辩口,或以馅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而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
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从皇上还当着皇子的时候,您不就是总在受着
攻击吗?但臣以为,只要皇权不旁落,人臣们的‘勇力’就难动其心;而人主聪察明断,那
些所谓的‘辩口’,‘谄谀’、‘奸诈’也难施其伎。唯有这‘嗜欲’二字,是天性中自带
的,如果不在‘克己’上下真功夫,就难免要堕入小人们的迎合之中。”

雍正含笑地问:“廷玉,那你就说说朕有什么‘嗜欲’。你不妨明说,朕绝不会怪你
的。’、

允祥和李卫听到这里,都觉得张廷玉一定要说乔引娣的事。不料张廷玉却说:“主上的
‘嗜欲’就在于‘急于事功’。下面的臣子看准了这一条,也就会千方百计地投主所好。藩
库亏空,是几十年积下的,主上下令要在三年内还清,这就是急于事功之一例。先是湖广虚
报亏空补完,李绂一本奏上,几个方面大员被罢了职务;山西诺敏假冒邀功,又死于非命。
他们当然是罪有应得,可是,朝廷逼得太严,也不能不说是其中的原因。还有,皇上曾说
过,‘不言祥瑞’,也确实对下边说的好听话不予理睬。可是,皇上的心里却是在盼着祥瑞
的。鄂尔泰上书说,古州一个月之内,七次见到‘卿云’,皇上表示了惊奇和赞叹。十三爷
这里的刘统勋当时就在古州,臣问他:‘卿云’是什么样子,他却说哪有那事儿啊!还有人
报称某地万蚕同织一茧,长五尺八,宽二尺三,这明明是在说假嘛,可皇上还是让宣布了!
田文镜本是清廉的官员,最近也来凑热闹,他奏报说‘河南嘉禾瑞谷,一茎十五穗’。可
是,河南不是还照样荒欠吗?老臣不是说不该报这些祥瑞,而是说,只要主上心里稍有嗜
欲,就会使下边的人想方设法地来迎合。时间一长,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谁也难以分辨
了。”他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看了看雍正的脸色,便接着又说,“嗜欲有各个方面。老
臣是从小就看着主上的,深知皇上不好酒,更不贪色。最近外面传言很盛,说的全都是乔引
娣的事。臣不信,也不愿信!但臣还是要说,天子无私事!在国与家上面,皇帝与平民是绝
不相同的。老臣这话,敬请皇上参酌。”

张廷玉说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李卫在旁边不禁暗自佩服:好,张廷玉从小事入手,
渐渐地说到本题,确实比别人说皇上是“好色误国”要有用得多,这姜还是老的辣呀!他一
边恩忖一边说道:“张相说的那些,真让奴才长了见识;奴才是在主子身边长大的,这些年
在外头做官,也确实看到了官场的积弊。比如这‘揣摩’二字,奴才就对它没辙。你能献四
个穗的谷子,我就能给你弄来个二十四个穗的。反正只要哄得主子高兴,就是不能升官,起
码也不会被罢了官。我也说过假话,后来才与主子交了底的,主子也没有怪我。再比如,早
年间,我曾经把八爷府上的照壁都卖了,八爷也没有生气,因为那是私事,是小事。可现在
遇上了国事、大事,八爷可就不肯让步了。奴才识字不多,只是看到戏文里说:女人祸国。
奴才就想,哪朝哪代不全是男人当家呢?男人们要是不愿意,女人能替你办事儿吗?她能拿
着你的手写圣旨?就算乔引娣的事是真的吧,奴才看皇上也犯不着为了她和十四爷闹生分。
不说别人,我看着这丫头就觉得别扭。我是审过诺敏一案的,天天都能见到这个毛丫头,塌
肩膀,水蛇腰,大脚片子足有四寸长,有什么好看的?”李卫心里明白,反正他识字不多,
皇上又说了言者无罪,于是,他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棰地胡说,但句句说的都是讽劝。一直
说得连张廷玉都笑了,他才住了口。

他们这里说得热闹,可没想到雍正的心里是多么难受。雍正一想到早上的情景,就忍不
住要掉眼泪。他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眉头说:“你们都在与朕闹弯弯绕,朕怎么能听不出
来?允禵咆哮先帝灵堂,不遵太后教令,他不守法,不敬上,是有罪的人。从公的方面说,
朕应当换掉他身边侍候的人;从私的方面说,他是朕的兄弟,朕也不愿他过份地伤情。朕体
谅你们的好心,就再放他一马。允祥可以写信告诉他,他愿意在那里守灵也好,愿意回到京
城来作事也可,三年之内,只要他能自省改过,朕都把他看作好兄弟,万事都可商量。可他
要硬往那个‘党’里钻,一味地和朕唱对台戏,朕也就对他无可救药了。”他说完就站起身
来,李卫连忙上前,扒了许多烧红了的炭火,替雍正装好了手炉,又护送着他离开了清梵
寺。

外面雪下得很大,地上的积雪也已有半尺来厚。可是,李卫和允祥等人却没有想到,就
在今晚,就在雍正他们说话的时候,还有一些人也是在通宵达旦地计议着!这就是八爷允
禩、九爷允禟和他们的几个亲信。

这里是八爷府的一座暖阁,它的一半压在水面上,另一面则建在水里。靠水的三面,全
装着落地的双层大玻璃窗。冬天,坐在花厅里就可以欣赏到雪景,夏天则可临窗垂钓。为了
保暖,这厅里的柱子全都是空心的铜板,地下通着熏笼,熏笼通着铜柱。允禩是很会享受
的,他又爱暖和又爱赏雪,为了不让这花厅显出雪化了的情景,他又特意让工匠们在花厅顶
上苫了半尺厚的黄笔草。所以,哪怕再冷的天,花厅里却仍然是温暖如春。据说,光这座花
厅,就化了四万两银子。这样的屋子,不但别的王府没有,就连皇宫御苑,也难得一见。

此刻,这里的人们都早已是酒足饭饱,但等着听八爷的训话了。允禩清了清嗓子说:
“诸位,今天我再说什么全都是多余的,我们已到了图究匕首现的时候了!我们这些‘鱼
肉’,眼见得已被送上砧板成为刀俎,就是不想跳也不行了。”他说话的语气还和平日一
样,话虽尖刻,但却说得极其平和,丝毫也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八贤王”的名气,
朝廷上下,人人皆知,他的沉稳平和,在朝中也一向是为人敬佩的。

允禟就坐在他的旁边。他比允禩只小两岁,可看上去却要老得多。不但又黑又瘦,说出
话来也特别的老辣:“八哥说得一点不假,老四既然一心让我们过不去,那就和他老账新账
一齐算吧。内廷有人送信给我说,一开春允祥就要把我送到岳钟麒的大营去。所以,这事一
定要赶到正月十五之前。刚过完新正,人心正散。葛达浑管着礼部,又是文华殿的大学士,
你就趁着那时候,把来京的王爷们请去。题目一摆出来,他雍正不想见也得见。”他站起身
来,在花厅上踱着步子说:“我们错过了多少机会呀!圣祖殡天时,我们之中如果有一人在
外面,还能让允祥到丰台去杀人夺兵权?允祥后来去哭灵时,我们要趁机大闹一场,隆科多
敢宣布那份假遗诏?允禵要是不奉诏进京,而是驻在西宁按兵不动,或者带兵视事,八哥再
在朝堂上一呼,他雍正能坐得稳皇位?隆科多那次搜宫,如果再早上一天,雍正还不就得当
流亡皇帝?我在西宁军中时,如果狠一下心,亲手杀了刘墨林那个浪荡钦差,年羹尧也可能
早就在西宁自立为王了。我这样说,不是在指责谁,而是说我们把大好的机会全都错过去
了,按理说,上天早就该厌弃我们了。可是,他还在给我们机会,还在鼓励我们继续努力地
干下去。我们难道能再一次失之交臂吗?”

“老九,你别再说下去了。”允禩的脸色通红,心中好像充满了悔恨,“以前种种,全
怪你的八哥心太软,总想平平稳稳地干,不要弄乱了朝局。再说,我们手里也缺着一个能翻
天覆地的孙大圣,一个敢为天下先的勇猛之上呀!我仔细地想过了,这次只要闹起来,就不
要轻易罢手,看他雍正怎么来收拾这个混乱的局面。”

葛达浑眼睛熬得通红,他抚摸着脑门子说:“我管着文华殿,那里的太监们也都肯听我
的。皇上无道,他擅改先帝的遗法,欺母逼弟,暴虐群臣,早就激起大家的不满了。可我担
心的有三条:一,我们没有兵权;二,如今君名份已定,我们这样做是不是造逆?万一有的
督抚要起兵勤王,我们拿什么去抵挡?三嘛,人旗旗主现在只找到了四位。这些人平日里什
么事都不管,只敢在背后发发牢骚,一旦到了和皇上对阵之时,他们会不会下软蛋?这些假
如不事先想好,预备得不充分,失利事小,正如九爷所说,我们可是赢起输不起了啊!”

允禟却笑着说:“老葛,你太多虑了,我们只是把这些旗主们拿过来用一用,并不是叫
他们上阵的。这棋,要分作几步走呢!整顿旗务是老四亲自下的旨意,我们按照他的意思叫
旗主们来京,有什么罪过?雍正整顿旗务的宗旨是两条:一条是让旗人自谋生路,接着就削
减旗人的月例钱;二是怪下五旗披甲人统属不明,不务正业。我们就先从第二条做起,在京
各旗营的牛录管带的名单我早备齐了。旗主一来,先通知他们去晋见各自的旗主。旗主不是
能对下属施行赏罚之权吗,只要他们见了旗主,谁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样,下五旗的兵权
我们就拿到手了一半!就说毕力塔这小子吧,他是汉人,可他下边的三鲎袅於际瞧烊恕F?
人一见了旗主,毕力塔再说话还能有分量吗?然后,我们再推动第一条,让旗人们反对分田
自种,因为这是坏了圣祖的成法。你们别看这些王爷平日里任事不管,可他们一旦到京,又
听了奴才们的撺掇,不跟着造反,那才是怪事呢?如今朝廷上布满了干柴,到时候,八哥出
来一声招呼,看谁能收拾了这个局面?”

老八听到这里连忙接口说:“不不不,收拾局面的应该是八旗旗主,他们要共管朝政。
我们不是乱臣贼子,我们也没有篡位的心,更治理不了这个天下。应该说,天下的事情要天
下公管!下五旗的王爷能来四位,我自己是正红旗的旗主,下五旗可以算是全都齐了。上三
旗归雍正统属,镶黄旗是弘历,正黄旗是弘时,镶红旗是弘昼。你们一定要记住,弘时才是
我们要拥戴的新主子呢?他想的是夺位,我们要的是实权。这样号召起来容易,也没有后顾
之忧。诸位,都听明白了吗?”

阿尔松阿说:“这好办,我还是镶红旗的第二佐领呢,明天我就去见弘昼。别看他平时
不管事,可谁也不敢得罪他。前年隆科多派人搜宫时,他正在家里忙着烧丹炼汞。弘时没和
他打招呼,他火了,说东华门这里是他的丹炉罡斗正位,硬是不让兵士们进去。这位五爷后
来还专门去向弘时‘请教’,问为什么要打搅他的静修?弄得弘时只好向他赔罪才算了
事。”

允禩笑了:“那好啊,你就去和他好好聊聊,用不着扯正题,我们不要误了他的成仙之
道。我这里正好有一本元版的《金丹正义》,你带去恭送给你家五爷吧。”

阿尔松阿刚随口提到了隆科多,倒让允禩心里好一阵惋惜:此人虽然被抄了家,可是京
师旧部多得很哪,要是能把他也收拢过来,这是一支多么大的势力呀!就在这时,一个家人
走了进来,在允禩的耳边悄悄他说了句什么。允禩高兴得大笑一声:“好,想曹操,曹操就
来,这就是我们的福份,快请他到书房见面。苏奴,你是我的侄儿,和我一同去见他更
好。”

允禩他们来到书房时,一眼就瞧见站在那里徬惶无措的隆科多。允禩叫了一声:“舅舅
安好?”苏奴也连忙打下千儿去说:“给老舅爷请安!”

隆科多转过身来说:“不,这里只有隆科多,哪来的什么舅舅、舅爷的?不瞒八爷,我
今天可是夜猫子进宅呀!”

允禩一笑说道:“舅舅不说我也知道,您一定是在怪我。上次皇上派兵抄您的家时,您
叫人送来十万银票让我代为保存,我却又给您退了回去。这不是我不想管您的事,而是您不
该送到我这里来。您想啊,在朝野的官员们都抄了上千家了,我这里还哪有安全可言?他雍
正生就的是个抄家皇帝嘛!”允禩说着话,从书架里的一本书里拿出了一片小纸递给隆科
多:“舅舅,这是我在顺义置办的一处庄子,十三万本银。按例,抄家是只抄浮财而不抄祖
产的。所以,我把日期往前边提了十年,您留着它预防万一吧。谁能知道,明天又会是个什
么局面呢?”

隆科多接过来稍微一看,就收进了怀里:“八爷,这事虽不大,可它足见你的心田,我
就大恩不言谢了。说实话,我今夜冒死前来,挂念的就是那份玉碟呀。现在我的家虽被抄
了,可家私还都没动。我的情形八爷心里比我更清楚,只要皇上说句话,要杀要砍还不是现
成的?那时,我要这房产又有何用?可是,那份玉碟是弘时从我那里借去的,我刚刚去了三
爷府,他却说是在你这里。老奴才请八爷赏脸,把它赏还给奴才吧。内务府一旦知道了,连
累的人可就多得数不清了啊!”说着,他的两行老泪已经潸然而下。

其实允禩带着苏奴一块来,就想到了隆科多非要提起玉碟这件事的。不过,他可不想就
这样地便宜了隆科多,倒想借苏奴之口,试一试隆科多的心事。

他知道,别看苏奴这小子不是近支皇亲,可却是皇亲贵戚中有名的“闷猴”。这小子从
小就聪明伶俐,善于钻营,二十多岁时就被康熙看上了。老爷子当时说:想不到我们爱新觉
罗家族里,还有这样一个天才。几年功夫,这个苏奴就当上巡抚了。今天他也在这里,拿他
来做个枪手,是最合适不过了。苏奴当然也懂得八叔的心思,便笑着说:“老舅爷,您要的
那份玉碟,小的背都背下来了,它值得您这样害怕吗?”

隆科多惊得大叫一声:“怎么你也看过了?天哪……”
 
八十九回 隆科多夤夜索玉牒 八王爷入宫探皇图

隆科多到八爷府来索要那份玉碟,他一听苏奴说,连他都看过了,这可简直把隆科多吓
死了:“怎么?你也见过它了?八爷,您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我是从皇史馆里借出来的,
那里还留着我的借据啊!老奴现在是什么处境,八爷您也不是不知道,奴才怎么能担得起这
偷看玉碟之罪呢?”

允禩笑笑说:“舅舅你急的什么,我当然是要还给你的。”说着向苏奴递了个眼色。

苏奴起身来到书架前,在里边又找出一本书来从套页子里抽出了个硬折子,黄绫封面,
周遭还镶着一圈金边。啊,这就是那个在当时密而又密的玉碟了。这玉碟上记录着皇子的生
辰八字,皇族里又常常出现用它来魇镇阿哥的事,所以这玉碟就成了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
如果不是隆科多那时身居高位,是“借”不出这玉碟来的。玉碟既然借了出来,隆科多就担
着血海一样的干系。现在一见它就在面前,隆科多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了。可是,苏奴大概
是有意要吊隆科多的胃口似的,毫不经意地随手就把它打开了。只见里面写着:

皇四阿哥弘历,于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寅时诞生于雍亲王府(雍和宫)。王妃钮枯禄
氏、年妃及丫头翠儿、珠儿、迎儿、宝儿在场,稳婆刘卫氏。

苏奴看完之后,并没有把它交还给隆科多,而是双手呈给了允禩。允禩又顺手将玉碟撂
在了书案上,转过脸对隆科多笑着说起了闲话:“舅舅,你就要去阿尔泰与罗刹合议了,几
时启程啊?”

隆科多是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里停留的,他恨不得拿上玉碟转身就走。但他又不敢,他知
道他的这位“外甥”的手段,所以欠着身子回答说:“我原想立刻就上路的,但皇上很怜借
我,让我再等些时。昨天我去陛辞时,皇上说接到阿尔泰将军布善的奏折,罗刹国使臣刚刚
离开墨斯克。皇上说,你是天朝使臣,不宜先到。再说冰天雪地里也不好走,等到开春草发
芽了再去也不迟。所以,我且得一时走不了呢。”

“那,你又是怎么回的皇上问话呢?”允禩笑着问。

隆科多回忆着昨天的情形,缓缓地说:“我说,我是有罪之人,怎么敢说怕冷呢?罗刹
人阴险狡诈,想分割我喀尔喀蒙古,这百多年来一直也没有死心。如今策零阿拉布坦又在蠢
动,反相已露。罗刹国使臣如果早到,二者勾结起来就后患无穷了。不如奴才先走一步,也
好在军事上有所布置。一则震慑策零,二则可与罗刹国顺利签约。皇上说:‘你方才的话都
是老成谋国之言。布善也是钦差议边大使嘛,你可以把你说的这些写一份条陈来,朕发给布
善,让他先未雨绸缪。你虽有罪,但朕并没有把你当寻常奴才来看。过去,你还是有功的
嘛!这次差使办好了,朕就免了你的罪’——八爷,求求你成全我,过了这个坎儿,奴才为
你效力的地方还多着呢!”隆科多的话很明白,他这是在苦苦哀求啊!

在一边听着的苏奴说:“舅爷,你如今简直成了认罪大臣了。你有什么罪?你是跟着先
帝西征的有功之臣!皇上说你勾结了年羹尧,其实如果不是你坐镇北京,年羹尧早就反了。
你辞去九门提督,原来本是为了避祸,皇上就着腿搓绳又免去了你上书房的职务。他说你擅
自搜园,可又拿不到桌面上来,只好自己找个台阶罢了。如今八爷还在位上,如果八爷出了
什么事,他又该算你‘勾结八爷’的罪了!”

隆科多知道苏奴的心眼灵动,他可不敢轻信这小子的话。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
“唉,我已是望花甲的人了。这一辈子,出将入相,也不算虚度。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
事也不愿干,只求平平安安地过个晚年。说句实话,我老在家里想,还不如一了百了呢。八
爷若能体谅我这点心意,就请你放我一马;如果办不到,我早就把丹顶鹤都准备好了……”
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凭它们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允禩将那玉碟推到隆科多手边:“舅舅你不要这样……也许你会恨我,恨我把你拉下了
水,恨我误了你的锦绣前程。不过,我也是不得已呀!有两层意思我要对你说清楚,一是,
处在我这位子上,要和自己的亲哥哥斗心眼,这并不是我的原意,只是因为这个当哥子的容
不下我!我想了,大不了是个死吧,再不就是高墙圈禁,我全都认了,成者王侯败者贼嘛!
第二点我要说的是,我从不勉强人,也从来都不卖友。你和我是一‘党’这件事且不去说
它,就是你和弘时之间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你所以败落下来,是因为雍正性子里多疑刻
薄,不能容人。他连自己的一母同胞都容不得,何况是我,更何况是你!自从你被抄家以
来,大理寺、刑部里动用了多少人来查你和我的事?可他们除了查出你转移家产之外,又查
到什么了?没有!可见我老八是不会卖友的。”他用手指指那份玉碟说,“舅舅你把它拿
走,好好地补一补你的漏子。放心吧,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添乱子了。”

隆科多小心翼翼地把玉碟取过来,又贴近内衣装好了说:“奴才谢谢八爷。老奴才是个
无用之物,我对不起八爷。不过,奴才也请八爷放心,我隆科多半生英雄,也是从不卖主
的。”说完,他一揖到地,老态龙钟地走了出去。

苏奴看愣了:“八爷,就这么把他放走了吗?这不太便宜他了?”

允禩却如释重负地说:“他早已是灯干油尽了,再留他又有何用?你强逼着他为我们出
力,逼急了他敢把我们全都卖了呢!再说,他是当过宰相的,他被罢了官,免了职,可他的
一行一动都有人在监视着,我们能不吃他的背累就算不错了。他不入我们的伙,雍正就把心
思放在他身上;一旦他要为我们串连人,反而会招来人们注意我们。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
大年三十逮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照样过年!你明天去一趟三爷府,告诉弘时说,四位
王爷现在都已来到了承德。这样的天气,没准能要了允祥的命,他要是一死,弘历就去不成
南京了。弘历不离开北京,几个王爷就还得暂时住在承德。你还要告诉弘时说,他八叔这次
是要破釜沉舟地为他争这个太子之位了!”

允禩说得虽然好听,可世事却并不能全都随了允禩的心意。三天以后,邸报发了出来,
弘历以亲王和钦差大臣的双重身份巡视江南,已由张廷玉代表雍正皇帝亲自将他送到潞河
驿;五皇子弘昼奉旨到马陵峪去“视察军务”,并以皇子身份拜祭景陵。三爷弘时又送来消
息说,现在,不但允祥病得不能理事,就连皇上也身患热症,停止接见外臣了。这对允禩来
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了。不过,他还是照着自己用过多次的老办法,要亲自进宫去察
看一下动静。

雍正皇帝在澹宁居接见了允禩。他的身子好像十分倦怠,眼圈有点暗,而且发黑,脸色
苍白中带着青灰色,颧骨上又明显地现出潮红来。他躺在大迎枕上对允禩说:“老八;你身
子骨也不好,难为你还惦记着朕。你就在那边的杌子上坐吧,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和朕讲那
么多的礼数了。看上去,你的气色还好,朕赐你的药用了吗?”

允禩在座位上略一欠身答道:“托皇上洪福,这药还真是有效。只是这头晕的毛病,也
不是能够一天两天就好的。臣弟本不想来打搅皇上,因见到邸报上说,皇上已经不见外臣
了,使臣弟大吃一惊,这才急急忙忙地跑进宫来请安的。”

雍正坐直了身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一对兄弟从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已经斗了
二十年了。唇枪舌剑也好,正面交锋也罢,总算有了结果,分出了胜负,也分出了君臣地
位。现在,两人极其难得地坐到了一起,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合适。允禩觉得,总这样干坐着
也不像话呀,便主动地开言了:“皇上,臣弟听说,您最近身子不适是劳累过度所致,觉得
很是忧心。你一天要见三个时辰的大臣,要批几千甚至上万字的折子,常常要干到子时才休
息,这怎么能行哪!先帝在位勤政,已被人称作是千古难得一见了,您竟然比先帝还要劳
乏。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皇上学贯古今,怎么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您能珍惜自己,也是
天下万民之福嘛。”

允禩说得十分恳切,也十分动情。可雍正听了,却觉得他的心里恨不得自己眼下就死!
他听着这些做作出来的话。像嚼着苦橄榄似的皱起了眉头。但他的嘴里也在说着言不由衷的
话:“朕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是能力和坚毅,都远远不如先帝,只好以勤补拙罢了。
今天你既然来了,朕想问你一下,旗务整顿的事,办得到底怎么样了?”

允禩略一欠身答道:“皇上知道,臣弟有许多政见,常常与皇上不合。但唯独在整顿旗
务上,我是打心眼里赞同的。开国才八十年哪,可瞧瞧我们的八旗子弟,全都成了什么样
了?康熙五十六年兵败时,六万子弟片甲不回。后来有个别逃回来的人说,那哪叫打仗啊!
有人听见战鼓一响,就吓得拉稀了。允禵进军西藏和年羹尧在青海打仗,用的全都是汉军绿
营兵。京师里这些个旗人,只要是一领了月例银子,就忙着泡茶馆,养花喂狗,再不,就提
溜个鸟笼子满大街转悠。如今,他们中的许多人,连满语都不会说了。所以,这件事,臣弟
一直很焦心,也从来不敢懈怠的。”

高无庸送上了奶子,雍正说:“给你八爷——老八,你还接着说。”

允禩接过奶子,欠着身子道了谢,喝了一口又说:“万岁知道,这些旗人虽然无赖,却
人人都不是省油灯。他们各有各的旗主,事和权总难统一下来。前次奉旨给他们分了地,让
他们也学着干点正经营生。老实一点的倒是去了,滑头的把地租了出去,更有一些人,干脆
把地给卖了!我追查这件事时,有人还堂而皇之地说,他们请示过本主。气得我肺都要炸
了,可又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所以,我就和三阿哥商议了一下,把各旗旗主们叫到北京
来,列出整顿的条例,由各旗旗主们自己管好自己的旗下满人,朝廷只是巡视监督。办得好
的,予以奖励;办得不好,就重重惩处。反正这些旗主们在奉天也是无事可干,他们既然拿
了俸禄,就应该替朝廷办点正经事,这就是臣弟想出来的法子,可行与否,还要请皇上圣
裁。”说罢,低下头来吃着奶子去了。

雍正漫不经心地说:“这件事,你和弘时商量着办吧。朕这里的事情太多,下半年已经
接见了全国所有的知府以上官员,开了春后,朕还要分批地见一见全国州县官员。州县是最
亲民的官,百姓的甘苦他们心里最清楚,吏治刷新就要从他们做起。有人说朕太琐细,殊不
知天下最缺的就是这个琐细。朕知道,你和朕政见不合,你不要为此不安。杨名时和李绂他
们也都与朕政见不合嘛。只要能办好差使,不搞邪门歪道,朕还是有这点容人之量的。就旗
务整顿来说,朕只有一句话,所有的旗人都要体念朝廷爱养的深仁厚德,努力生业,共建大
清极盛之世。这是个宗旨,办法你们自己去想好了。”

这里正在说话,张廷玉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雍正忙问:“怎么?有什么急事吗?”

“回皇上,刚刚接到布善的军报,说策零阿拉布坦带了三千蒙古骑兵偷袭阿尔泰大营,
已经被我们打退了。”

雍正高兴得笑了起来:“好啊,这是大事,好事,他的折子呢?”

张廷玉小心地说:“皇上,老臣正让下边誊写呢。这次交锋,我军死伤很少,只损失了
七十三人。策零部却丢下了二百多具尸体跑了。

因为是夜战,敌军趁黑夜劫了我军的一座粮库,运走粮食三千石,还烧了大约七千石。
阿尔泰大营里存粮不足,来春雪化泥泞又不便运输。请旨调拨一万石粮食以资军需。还
有……随折有份立功将士名单,请朝廷议叙。”

雍正突然火了:“什么,什么?布善是统领三万人马的上将,被人家端了营盘,烧了仓
库还带走了粮食,外带又死了七十多人,他居然还有脸来向朝廷请功?”他喘着粗气,脸也
胀得通红,好一阵才平静下来说,“你来拟旨告诉布善,朕没有那么多的恩典施给他!让他
暂时戴罪立功,限他在半个月内也端了一座敌人的粮库,也允许他死二百人!不然,朕就要
下旨锁拿他进京问罪,他能不能保住首级还在两可之间呢,还想要朕给他‘叙功’,真是奇
谈怪论!”

张廷玉思忖了好久才说:“皇上明鉴,这其实只是一次小挫,如果一定要布善去戴罪立
功,或者在半个月内他立不了功,选谁去代替他呢?”

“朕不是生他这个气,朕气的是打了败仗就老老实实地回奏,为什么要欺君?朕不信就
没有人能代替他,难道死了张屠户就要吃浑毛猪吗?”

坐在一边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允禩轻轻地说:“皇上,讳败冒功,边将的积习历来如
此,您大可不必为此动那么大的肝火。”

“唔?”

“布善是位老军务了,也并非是无能之辈。在青藏西北阿尔泰这些寸草不生的沙漠瀚
海、苦寒之地,能长期坚守在那里,已经可以说是忠勇之士了。请皇上不要因这点小事给予
重罚,免得寒了边塞将士们的心。换一个生手去,威不能服众,指挥也不能如意,反而要出
大乱子的。朝廷远在万里之外,臣弟以为更不要作这样琐碎的布置。再说策零阿拉布坦的蒙
古骑兵本来就飘忽不定,剽悍难制,他那里也未必有什么粮库等着我们去端。硬要布善去将
功补过,贸然出兵,又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如果再打了败仗,连隆科多和罗刹国的边界
谈判,说不定也会吃大亏的。这件事本不该臣弟来说,我坐在一旁细细想了一下,这事恐怕
只能假装糊涂。承认布善的小‘胜’,让他乘‘胜’追击,相机进剿就行了。皇上在朱批中
则可以明白告诉他这样做的理由,布善也自然会感恩戴德的。这和政务不同,错了还可以更
正,兵凶战危之时,可万万不能出大错呀!”
 
九十回 李巡抚坐堂审冤案 黄臬司当场出丑闻

这次,雍正没有发火。因为他听了还不到一半,心里就明白了,允禩说的全都在理,而
错的恰恰正是他自己。他心里想,唉,这个八弟,从来都是与朕作对的,今天他却为什么要
说这些话呢?他要是能够真正地臣服了朕,他的能力,决不在允祥之下。朕过去曾经抬举过
他,以后他只要能顺从了朕的意愿,朕也一定会善待他的。可是,这话他却没有说出口来。
因为,他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老八允禩一句话就说清了阿尔泰的症结,很让雍正觉得
高兴。他们兄弟之间斗了这么多年了,今天老八还是第一次说出让雍正兴奋的话。激动之
下,他说:“老八这话还是有道理的,就依他说的办吧。廷玉你下去以后,再和他们商议一
下筹粮的事。你们都知道,朕常常有大喜大怒的毛病,这很不好。往后,你们只要见到朕发
火,都可以这样地出来劝谏,朕断断不会为此恼人罪人的。老八.你说行吗?”

“是。臣弟自应努力巴结。”

“哎,话怎么能这样说呢?前天十四弟给朕上了一个请安折子,说他愿意回京来办事,
朕心里也很高兴。都是自己的亲兄弟,为什么总要剑拔弩张的呢?他平常很听你的话,等他
回来后,你再多劝劝他。以后遇到事情,我们兄弟间总这样商量着办多好啊!你身子也不
好,就不要在这里多呆了,道乏吧。”

允禩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雍正瞧着他的背影对张廷玉说:“唉,老八是个人才呀,可
惜他不能为我所用。只要他不再搞那个八王议政,朕还是可以容下他的。但他一定要反其道
而行之,朕也绝不原谅他。十三弟如今病得很厉害,朕自己的身体也支持不住。这朝廷上的
一切事情,都要你这位老臣来担当,朕觉得很是心疼啊。李卫和允祥说的那个贾士芳到底怎
么样?你给李卫写封信去,叫他再着意地寻访一下,多找几个人来。不要怕荐错了,朕自有
试他之法。”

雍正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没想到张廷玉却冷冷地回道:“皇上,请原谅臣不赞同这些
事,也不愿奉诏。”

雍正一愣,随即大声笑了起来:“哦,朕把你这位儒学大家的事给忘记了。好,你不奉
诏那就算了。但还有一件事一定要办,就是赶快催促李绂进京来就任直隶总督。湖广那边的
事也该完了吧?现在宝亲王去了,还有李卫也在那里,有什么办不下来的?”

“是,这事老臣立刻就办。”

李绂接到升任直隶总督的任命已有好几个月了,却迟迟不能上任。不是他不想马上进
京,而是他的手上还压着一件大案没有清结。汉阳有个财主叫程森,为了夺佃户刘二旦之
妻,夺佃烧房逼死刘家一门三口。本来这个案子汉阳县里、府里都已问明结了案的,可是,
程家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案子报到省里时却被臬司驳了下去。臬司说:“夺佃非罪,因地产
系程家所有;烧房不仁,按律并无抵罪之理。刘老栓祖孙三人身怀砒霜在程家当众服药,是
意图讹诈,也并非无罪。”所以臬司判程森枷号三月,就把案子了结了。刘王氏不服,在巡
抚衙门击鼓喊冤,李绂接了状子,便叫臬司按察使黄伦来问。黄伦却也痛快,说程森固然不
仁,可那刘家也不是好东西。程森说夺佃是为了加租,因为地租看涨,这是有据可查的。刘
王氏去找程森理论,还说程森竟在大白天意图刘王氏,但这“”之罪却没有凭据。
黄伦说的听起来也满有道理,这就让李绂为难了。李绂是张廷玉的门生,他的清廉自守也是
全国有名的。就是在雍正面前的宠信,只怕也不亚于田文镜。所以,李绂就向皇上呈了密
折,说要将这个遗案处置完了再去直隶上任。雍正在给李绂的朱批中说:“你作得对,疑得
是,此案定要查明,不可掉以轻心。”

李绂有了这个朱批,也就有了上方宝剑。他干脆交代了差使,亲自下到汉阳私访了半个
月,终于取得了结果。这时已经过了冬至了,李绂发出火票到汉阳县拿了程森,带了证人,
又发文按察使衙门,请黄伦过来参加会审。

三天之后,巡抚衙门贴出了放告牌,立时便惊动了几乎全城的百姓。大冬天的,坐在家
里也是没事干,这样的热闹还能不看?一边看,一边还在议论着:“哎,李抚台不是升了直
隶总督吗,怎么还来管咱们这几的事?”

“刘王氏的案子听说已经审结了,咱们李制台亲自跑到北京,向万岁爷说,案子里有疑
点。所以皇上才让李制台复审的。李制台如今不是制台了,他是钦差大人哪!”

一个老头子喃喃地说着:“清官啊,难得一见的清官!老天爷保佑他来到咱们湖北,火
耗只收到六钱……”

“咳,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你想让他留下,他就能留下下?”

这里正在议论着,突然,又是一阵乱哄,原来是湖广按察使黄伦的大轿到了。只见这座
大轿后边,还跟着汉阳府、县官员的两乘轿子。他们走进衙门,按着差役们的指点,来到签
押房里坐下等候开审。就在这时,只见衙门口众人闪出一条路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由
一名师爷引导着走了进来。这个刘王氏打官司打了三年,都打出名来了,谁不想争着看看她
长的是什么模样啊?看得她头也不敢抬,羞怯怯地走进了衙门口,按照李绂李大人的吩咐,
拿起了那柄足有四尺多长的鼓槌。差役告诉她:“把胆子放开,照着大鼓上只管敲吧!一直
敲到放炮升堂时,来人传你,你再进去!”

“咚咚咚……”这声音从门外一直传到了后堂李绂的耳鼓里。李绂站起身来吩咐一声:
“升堂!”便向外走去。黄伦他们三个见主官已经过去,当然不敢怠慢,也紧跟两步走了出
来。就在这时,三声堂鼓响过,三班衙役,巡抚衙门的几个师爷,和一群手执大棍的衙役们
蜂拥而出。大堂上响起了震摄人心的堂威:“噢……”

刘王氏照着师爷事先教好了的一套,随着堂威声来到大堂门口,双手高举供状喊道:
“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妇作主啊……”

李绂沉静地站在那里,说了声,“传请黄大人和汉阳知府柳青、汉阳县令寿吾上来与我
一同会审——把刘王氏的状子呈了上来。”

“扎!”

李绂将状子看了一遍,叫道:“刘王氏!”

“民妇在……”

李绂轻轻地说:“你抬起头来,不要怕。你的案子早已在臬司审明立卷了,本抚也曾明
察暗访,今日就要将此案查明了断。本抚虽然已奉调回京,但也奏明当今圣上,此案不结,
我绝不离开湖北一步,你尽管放心好了。来呀——带被告程森上堂。”

衙门外又是一阵躁动,两名衙役从西侧刑房里带着程森出来。这是个大约五十来岁的
人,胖胖的脸上倒也五官端正。他却一点也不怯场,就地打了个干,又是一揖便站在那里静
等问话。李绂知道,他是作过官的,便将手中惊堂木一拍问道:“你就是程森吗?”

“是,晚眷生就是程森。”

“你作过什么官?原来在哪里曾任何职,又为何故回到本籍?”

“回大人,卑职原在江西盐道,康熙六十年因亏空库银撤差追比。雍正三年亏空补完,
起复为泰安同知,因母死在家丁忧守制。”

李绂惊觉地看了一眼黄伦,他记得黄伦也曾在江西藩台作过官,难道他要为程森翻案还
确有背景吗?当下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好一个‘孝子’,你热孝未满,就敢奸宿有夫之
妇,你置孔盂之道和国家法度于不顾,岂不是也太大胆了吗?”

“卑职并没有奸污刘王氏。”程森抗声答道:“因卑职起复需要用钱,就随行就市,向
佃户们加收一成租金,所有的佃户都答应了,只有刘王氏一家抗拒不交。下边的用人们气急
了,才烧了他家的房子,我也已把犯事的人开革过了。刘王氏为了赖租来到我家中,她当众
卖弄风骚,敞胸露乳,还说了许多疯话,被我赶了出去。我自己一妻二妾,又是这把子年纪
了,怎么能上她的这个当?想不到,他的公爹也是个无赖,八月十六,带着他的两个孙子闯
进我家中,并且当场饮药自尽。卑职虽然极力抢救,但已是来不及了。此案已经臬台黄大人
多次审讯,证据一应俱全。卑职也是个读书人,不敢欺心昧理,求中丞大人明鉴识伪,这个
罪名卑职是不敢承受的……”他说到紧要处。还扯出汗巾来拭了拭眼泪。

李绂转过身来问:“汉阳县,你是第一审官,程森当时是不是这样招供的?”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