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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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太后见驳不倒他,只好忍一口气,就事论事发问:“云南这么远,路上又不平静,能
有多少铜运来?只怕无济于事!”
“太后说的是。”肃顺紧接着这一句相当有礼貌的话,下了转语:“可是太后只知其
一,不知其二,现在京里不是没有铜钱,无非有钱的人藏着不肯拿出来!只要新钱一出,他
们那‘奇货可居’四个字就谈不上了,自然而然的,市面上的铜钱就会多了。这是一计,叫
做‘安排玉饵钓金鳌’!”
“这一计要是叫人识破了呢?”
“那怎么会?”肃顺摇着头说:“谁也不知户部采办了多少铜?没有人摸得清底细,倘
或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必是有人泄漏机密,坏了朝廷的大计,奴才一定指名参奏,请旨正
法!”
看他如此懔然的神色,表现出一片公忠体国的心情,连西太后也有些动容,“我这算明
白了!”她点点头说:“你要想把年号早早定下来,就是为了好铸新钱。是这个意思吗?”
“是!等年号一定,马上就可以动手敲铸,奴才的意思,要铸分量足的大钱,称为‘祺
祥重宝’,这才能取信于民。”
“慢着!”西太后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问:“祺祥’两个字,怎么讲?”
“就是吉祥的意思。”
“嗯!”西太后微微抬头,用一双炯炯生威的凤眼,看遍了顾命八臣,然后问道:“改
元是件大事!年号是怎么来的?可也是象上尊谥那样子,由军机会同内阁拟好了多少个,由
朱笔圈定?”
这一问,包括肃顺在内,一时都愣住了!他们都没想到西太后居然对朝章典故,颇有了
解,于是领班的载垣,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西太后没有说什么,只死盯了肃顺一眼,把放在御案上,写着“祺祥”二字的纸条,用
一只纤长的食指揿着,往外推了开去。
这个软钉子碰得不小,肃顺有些急了,“启奏太后,奴才几个,商量了好久,才定了这
两个字,其中有个说法儿。”说到这里,他回头望着匡源:“你把这两个字的出典,奏上两
位太后。”
匡源不象肃顺那样随便,先跪了下来,然后开口:“‘祺祥’二字,出自《宋史·乐
志》:‘不涸不童,诞降祺祥。’水枯曰涸;河川塞住了,也叫涸;童者山秃之貌,草木不
生的山,叫做童山。‘不涸’,就是说河流畅通,得舟楫之利,尽灌溉之用;‘不童’,就
是说山上树木繁盛,鸟兽孕育。如是则地尽其利,物阜民丰,自然就国泰民安了,所以说
‘诞降祺祥’。”
“祺祥”二字是匡源的献议,得肃顺的激赏,这一番陈奏也还透彻,无奈咬文嚼字,两
宫太后只能听懂一个大概,所以沉默着未有指示。
于是肃顺又开口了。一开口就是“先帝在日,常跟奴才提起”,提起国库空虚,民生凋
敝,军需政费,支出浩繁,大乱不平,如何才是了局?然后盛赞胡林翼在湖北,处长江上
游,居天下之中,“协饷”各省,曾国藩因此而无后顾之忧,多由于胡林翼的苦心筹划,功
劳最大。
话锋一转,谈到朝中,肃顺随即说到他自己身上,讲了许多职掌度支,应付军费国用的
难处。他说他曾奉先帝面谕:“务必量入为出。”为了遵行旨意,不能满足各方面的需索,
因而挨了许多骂,受了许多气,真是道不完的委屈。但是,他表示他不在乎,只记着古人的
两句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显然的,这些话多少是为现在上坐的太后,从前的懿贵妃而发,所以忠厚的东太后,颇
有不安之感,频频投以眼色。无奈肃顺正讲得起劲,以致视而不见,等发完了牢骚,又发议
论。
他的那番议论,倒可以说是为民请命。他认为军事已操胜算,复金陵不过迟早间事,但
大乱平定的善后事宜,异常艰巨。在民间,重整田园,百废待举;在军中,骄兵悍将,须有
安置。这一层关系重大,数十万百战功高的将士,解甲归田,必将有妥善的布置,否则流落
民间,为盗为匪,天下依然不能太平。
而这一切,都要有钱才办得了。所以今后的大政,唯在利用厚生,大乱以后,与民休
息,即是培养国力。年号用“祺祥”,就是诏告天下,凡百设施,务以富民为归趋,这不但
是未来的大计,在眼前,也是振奋人心的绝大号召。
肃顺这一番陈奏,足足讲了两刻钟之久,指手划脚,旁若无人。西太后要驳也无从驳
起,而且冷静地想一想,他的话中,也不无有些道理,便转脸以眼色向东太后征询意见。
东太后倒是颇为欣赏肃顺的见解,但却不能作何评论,只说:“既是吉祥的字面,我
看,就用了吧!”
这个答复在西太后意料之中,她所以要向东太后征询,是要暗示肃顺,她本人并不以为
然。于是便用朱批中的用语,说了两个字:“依议!”
依是依了,西太后在私底下对肃顺大表不满,等顾命八大臣退出以后,她立刻向东太后
说了她的感想。
“看他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飞扬浮躁,简直就没有人臣之礼。满口‘咱们、咱们’
的,把咱们姐儿俩,当什么人看了?”
东太后默然。她想替肃顺辩护两句,但实在找不出理由来说。
“象今天这个样子,他说什么,咱们便得依什么,连个斟酌的余地都没有。姐姐,你
说,大清的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这……,”东太后不能不说话了,“肃六就是太张狂了一点儿,要说他有什么叛逆的
心思,可是没有的事。”
听口风如此,西太后见机,不再作声,心里却不免忧虑。
召恭王到热河来的密计,虽为东太后所同意,但看她始终还有回护肃顺的意思,显得有
些优柔寡断,倘或到了紧要关头,必须下重手的那一刻,她忽然起了不忍之心,那就大糟特
糟了!在西太后看,肃顺是一条毒蛇,非打在他致命的“七寸”上不可,稍一犹豫,容他回
身反噬,必将大受其害。
不过她也知道,东太后回护肃顺,实在也有回护她的意思在内,怕真个闹决裂了,她会
斗不过肃顺。这是好意,却难接受。肃顺是一定斗得过的,只要上下同心,把力量加在一
起,一拳收功,这番道理,得要找个机会,好好跟东太后谈一谈。所谓机会,是要等肃顺做
错了什么事,或者说错了话,东太后对他不满的时候,那样借势着力,进言才能动听。
然而西太后对于经纬万端的朝政,到底还不熟悉,因此,肃顺虽做错了事,她也忽略过
去了。
错处出在简放人员上面。原来商定的办法,各省督抚要缺,由智囊政务的顾命八大臣共
同拟呈姓名,面请懿旨裁决,两宫商量以后,尽用“御赏”印代替朱笔圈定。其余的缺分,
由各衙开列候选人员名单,用掣签的方法来决定。
第一次简放的人员,是京官中的卿贰和各省学政。预先由军机处糊成七八十支名签,放
入签筒,捧上御案,两宫太后旁坐,小皇帝掣签。这是他第一次“执行”国家政务,自然,
在他只觉得好玩,嘻笑着乱抽一气,抽一支往下一丢。各省学政,另由顾命大臣抽掣省分,
是令人艳羡的“广东学政”、“四川学政”等等肥缺,还是被派到偏僻荒瘠的省分,都在小
皇帝的儿戏中定局。
既是碰运气的掣签,那应该是什么人,什么缺都没有例外的。可是,肃顺偏偏自作主
张,造成例外,他把户部左侍郎和太仆寺正卿两个缺留了下来,不曾掣签。户部左侍郎放了
匡源,太仆寺正卿放了焦祐瀛。西太后竟被蒙蔽了过去,局外人亦只当是掣签掣中,只有军
机处的章京,明白内幕,这是营私舞弊,背后谈起来,自不免有轻视之意。
在曹毓瑛看,不止于轻视,他认为这是肃顺的一种手段,不惜以卑鄙的手段来笼络匡源
和焦祐瀛,应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因此,散播这个消息,可以作为攻击肃顺的口实。
于是,他作了密札,习惯地用军机处的“印封”,随着其他重要公文,飞递京城,送交
朱学勤亲启。
密札的内容,虽不为人所知,但以“印封”传递私信,却是众目皆见的事。有个看着肃
顺独掌大权,势焰薰天,一心想投靠进身的黑章京郑锡瀛,认为找到了一个巴结差使的好机
会,自己定下一个规矩,逐日稽查印封,每一班用了多少,立簿登记,口口声声:“查出私
用印封,是革职的罪名。”
话虽如此,而自有军机处以来,从无那一个人因为私用印封而获罪的。为了掌握时效,
取用方便起见,历来的规矩,都是预先拿空白封套,盖好了军机处银印,几百个放在方略
馆,除了公务以外,私人有紧急或者秘密事故,需要及时通信,也都取用印封,标明里数,
交兵部提报处飞递。这虽有假公济私之嫌,但相沿成习,变做军机章京的一种特权。现在让
郑锡瀛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跟曹毓瑛一作梗,害得别人也大感不便,因此人人侧目冷笑,
暗中卑视。
不过郑锡瀛虽是个两眼漆黑,什么也不懂的黑章京,而立簿登记印封这一着,对曹毓瑛
确是个有效的打击,不仅秘密通信,大受影响,而且因为他的举动,也提醒了杜翰、匡源、
焦祐瀛这些人,知道他一向拥护恭王,不免有所戒备。本来不管何等样的机密大事,凡是军
机章京领班,没有不知道的,如今却很少使曹毓瑛与闻,发各省督抚的“廷寄”,多由焦祐
瀛亲自动手,写旨已毕,亲填印封寄发,谁也不知道其中内容。这一来,曹毓瑛就很清闲
了。他自己也是个极善于观风色的人,见此光景,格外韬光养晦,一下了班,不见客,更不
拜客,只与几个谈得投机的朋友,饮酒打牌,消遣苦闷的日子。
自然,有时也不免谈到军机处的同事,提起郑锡瀛,有人笑道:“此公的近况,倒有一
首诗可以形容:‘流水如车龙是马,主人如虎仆如狐;昂然直到军机处,笑问中堂到也无?”
这是相传已久的一首打油诗,形容红章京的气焰,颇为传神,但是,“那也只是他自以
为红而已!”在郑锡瀛一班中的蒋继洙,不屑地说,“其实,‘宫灯’又何尝把他摆在眼
里?”
“不谈,不谈!”曹毓瑛摇着手,大声阻止,“今宵只可谈风月。”
宾客们相与一笑,顾而言他。到得定更以后,客人纷纷告辞,曹毓瑛暗暗把蒋继洙和许
庚身拉了一把,两人会意,托故留了下来。
延入密室,重新置酒宵夜,曹毓瑛低声问说:“两位在京中的亲友多,可有什么消息?”
“有个极离奇的消息。”许庚身答道,“我接到京中家信,语意隐晦,似乎小安子的遣
送回京,是一条‘苦肉计’,借此传达两宫的密谕。”
“可知道密谕些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我也有消息。”蒋继洙紧接着说,“听说京中大老正在密商,垂帘之议,是否可行?”
“这就‘合拢’了!”曹毓瑛以手轻击桌面,“如有密谕,必是发动垂帘!而且必是
‘西边’的主意。”
“这……,”许庚身俯身问道:“这触犯,‘宫灯’的大忌,能行吗?”
“谁知道行不行?走着瞧吧!”
在片刻的沉默中,许庚身与蒋继洙同时想到了一个疑问:小安子果真衔两宫之命,口传
密诏,那么在京的朱学勤,必有所闻,难道密札中竟未提及?
“是啊!”当许庚身把这疑问提出以后,曹毓瑛困惑地答道:“我就是为这个奇怪!修
伯的信里,应该要提到的,而竟只字不见。诚然,我曾通知修伯,近来有人在注意,书札中
措词要格外留神,但无论如何,象这样的事,总该给我一个信啊!”
“会不会是‘伯克’截留了?”许庚身问蒋继洙,“你跟他一班,想想看,有此可能
否?”
“我倒不曾留心。不过我想不至于。”
“何以见得?”
“修伯如果提到这些话,自然是用‘套格’,你想象他这样的草包,一见‘套格’,有
个不诧为异事,大嚷而特嚷的吗?”
曹毓瑛和许庚身都同意他的看法。郑锡瀛是个浅薄无用的人,倘若拆开京里来的包封,
发现一通语不可晓的“套格”密札,自然会当做奇事新闻张扬开来。照此看来,不是朱学勤
特别谨慎,故意不提,便是小安子口传密诏之说,根本就无其事。
“我看消息不假。而且宁可信其有,不必信其无。”许庚身又进一步申论,“就算是无
其事,也该朝这条路上去走!”
曹毓瑛深深点头,举杯一饮而尽,夹了块蜜汁火方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说:“星叔这
话有味!我也常常在想,我辈当勉为元祐正人。但老实说,我亦不敢自信我的见解,现在听
星叔也如此说,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元祐”是宋哲宗的年号,哲宗也是冲龄即位。宣仁太皇太后临朝称制,起用司马光,
重用吕公著、吕大防、范纯仁,天下大治,史册称美。但许庚身、蒋继洙都明白,曹毓瑛的
所谓“当勉为元祐正人”,意在言外,第一是赞成太后垂帘,第二是把肃顺比做吕惠卿,顾
命八大臣比做王安石的“新党”。借古喻今,是个极好的说法,尤其是无形中把大行皇帝比
拟为“孝友好学,敬相求贤”,“想望太平求治而不得”,忧悸致疾,英年早崩的宋神宗,
绝不构成诽谤先帝的“大不敬”的罪名,真妙极了!
于是,许庚身也浮一大白,击节称赏:“好个“元祐,之喻!”
“对了!”蒋继洙也很兴奋地说,“有此说法,‘朝这条路上走’,可算得师出有名
了!”
“二公少安毋躁!”曹毓瑛却又换了一幅极谨慎的神色:“别人热,咱们要冷。凡事不
妨冷眼旁观,莫露形迹,而且诸事要小心,须防有人挑拨。‘宫灯’是王敦、桓温一流人
物,杀大臣立威,尚且无所顾忌,何况我辈?挑个小毛病,也不须有别的花样,只咨回原衙
门好了,这个面子就丢不起!”
“是,是!”比较忠厚的蒋继洙,深深受教。
在许庚身,当然也记取了曹毓瑛的告诫,而心里又另有一种想法。被“咨回”——军机
章京例由内阁中书及各部司员中举人、进士出身的,考选补用,“咨回”则仍回原衙门供
职,表面未见贬降,实际上是逐出军机,自是很丢脸的事,但面子还在其次,主要的是此时
一出军机,就无法真正看到一出热闹的“好戏”了!这才是许庚身愿意听从曹毓瑛劝告的最
大原因。
巧的是曹毓瑛恰好也有此“戏”的感觉,他一半正经,一半玩笑地说:“‘宫门带’加
‘大宝国’这一出戏开锣了,正角儿快上场了,你我虽是龙套,也得格外小心,按着规矩
走,别把这出戏唱砸了!”
所谓“正角儿”,不言可知是指恭王。就在下一天一早,军机处接到宗人府转递和硕恭
亲王府长史的咨文,通知恭亲王自京启程的日期,太常寺接到王府司仪长的咨文,以恭亲王
叩谒梓宫,通知预备祭典。此外,内务府接到咨文,要求为恭亲王及随从人员,代办公馆,
行营步军统领衙门,接到咨文,通知恭王行程,须派兵警卫。
这种种动作,似乎是旗人口中的所谓“摆谱”,予人的印象,仿佛恭亲王有意要炫耀他
的身分。京中和行在共有十个亲王,礼、睿、豫、郑、肃五亲王,是开国八个“铁帽子王”
中的五个,庄亲王为顺治时所封,怡亲王为雍正时所封,这七个亲王都由承袭而来,“老五
太爷”惠亲王和“五爷”惇亲王,则是由郡王晋封,只有和硕恭亲王奕诉,是宣宗朱笔亲
封,特显尊贵。
因此,郑亲王端华大为不满,一面抹着鼻烟打喷嚏,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恭老六也
是!这是什么时候?还闹这些款式!你要排场,到你自己府里摆去,在这儿是逃难,那里给
你去找大公馆?我看,跟老七说一说,他那儿比较宽敞,让他给腾两间屋子,他们是亲哥
俩,应该商量得通。”
“不必,不必!”肃顺摇手笑着,显出那得意的慷慨,“恭老六也就剩下这一点儿排场
了!咱们就依了他。”随即下令,给恭亲王办差,礼数要隆重,供应要丰盛。
肃顺的那“得意的慷慨”,提供了一个看法,觉得恭亲王的故意“摆谱”,找这个衙
门、那个衙门的麻烦,无非失意的负气而已。比较看得深一点的,认为恭亲王的这些动作,
意在表示他此行,纯粹以大行皇帝胞弟的身分,到灵前一恸,略尽手足的情分,与他“特授
留守京师、督办和局、便宜行事、全权钦差大臣”以及“管理总理各国通商事务大臣”的头
衔无关。但不管持何看法,恭亲王未到热河之前,先驱的声势,已轻易地造成了,文武大小
官员以及宫内的太监,宫女,都在谈着恭亲王,也在盼着恭亲王,要一瞻他的威仪丰采。
他是七月二十五从京里动身的,按着驿程,一站一站毫无耽搁地行来,正是七月底的那
一天,“避暑山庄”所在地的承德府衙门,接到前站的“滚单”,说是恭亲王已到了六十里
外的栾平县。
第二天就是八月初一。钦天监事先推算明白,这天“日月合璧,五星联珠”,是一大吉
兆,却不知正是大行皇帝的“二七”,行“殷奠礼”的日子。
为了赶上殷奠礼,恭亲王半夜里就从栾平县动身,先驱的护卫,一拨一拨地赶到“避暑
山庄”大宫门前,由此知悉恭王的行踪,由栾平北上,经双塔山,过三岔口,到广仁岭,再
有十里就是承德府,但由府城到行宫,还有半个时辰的途程。
王公亲贵,文武大员,原都在行宫附近等着迎接的,无奈“殷奠礼”行礼的时刻,早经
择定,看看恭王的八抬大轿,尚无踪影,只好先赶到奉安梓宫的澹泊敬诚殿去站班,伺候皇
帝行礼。宫门外,留下内务府的一些司员,等着照料恭王。
澹泊敬诚正殿中,这时早就陈设妥当,灵前供列馔筵二十一器,酒尊十一个,羊九只,
纸钱九万,内外白漫漫一片缟素,清香飘渺,素烛荧然,王公百官,按着爵位品级,由殿内
到门外,列班鸹立。辰正将到,御前大臣引着小皇帝驾临,随即开始行礼。
太常寺的“赞礼郎”司仪、“读祝官”读祭文,于是事先受了教导的小皇帝,脚一顿,
“嗬嗬嗬”发出哭声,皇帝一哭,殿内的王公亲贵也哭,丹墀上的文武大员跟着哭,这样一
路一路哭过去,称为“传哭”。
哭完了,赞礼郎又赞“奠酒”,然后皇帝领导三叩首。再一次大声举哀。殷奠礼到此已
成尾声,下面就只剩下“焚燎”一个节目了。
九万纸钱烧完,也得有一会工夫,就在火光熊熊之中,照见宫门外一条颀长的白影子,
直扑了进来,一路踉跄奔趋,一路泪下如雨,正是那半夜从栾平动身赶来的恭亲王。
这时,他也想不起什么叫失仪了,顾不得擅闯朝班,也顾不得叩见皇帝,奔上丹陛,踏
入殿门,门槛太高,走得太急,一绊跌入殿内,就此扑倒,放声大哭!
事出突然,把皇帝搞得手足无措,也不仅是小皇帝,所有御前的王公大臣,都不知该做
些什么,事实上也无可措手。恭王那一哭,声震殿屋,悲痛出自肺腑,旁人无从劝阻,也不
忍劝阻,只心里酸酸地陪着他垂泪。
君臣之义,手足之情,生死恩怨,委屈失意,都付之一恸,所以恭王越哭越伤心,哭声
甚至传到烟波致爽殿。
两宫太后都在东暖阁闲坐,东太后惦念着小皇帝,怕他会失仪,而西太后则记挂着恭
王。等隐隐听见前面举哀的声音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怎么啦?”
“等奴才去问。”双喜这样回答。
她刚跨出门口,有太监来报:“六爷到了!”
当然,这是说到了热河了!不问可知,此刻正在澹泊敬诚殷叩谒梓宫。西太后极深沉地
点一点头,然后转脸望着东太后,等她发话。
东太后不甚了解内外体制,踌躇着问道:“咱们倒是什么时候,可以跟六爷见个面啊?”
“这会儿就可以。”西太后回答得极其爽利。
“那,那就‘叫’吧!”
“慢一点儿,姐姐!”西太后一面说,一面投以眼色,显然的,她要有所布置。
这十几天在一起共事,东太后已颇能与西太后取得默契了。
见此光景,便微微点一点头,起身回到东暖阁,叫双喜装了袋烟,慢慢抽着想心思,要
好好想一想,该跟恭王说些什么话。
人在屋里,外面的动静仍旧听得见,她听见西太后在吩咐新调来的总管太监史进忠,派
出好几个太监去干不急之务,而且要去的地方都相当远,来回起码得一两个时辰。听得被派
的太监的姓名,东太后心里明白,那都是平日被认为形迹可疑,有肃顺的奸细之嫌的,要
“调虎离山”,召见恭王时的奏对详情,才不致泄漏出去。
等把该撵出去的人撵走了,西太后威严地喊一声:“史进忠!”
这是有要紧话吩咐,史进忠不敢丝毫怠忽,响亮地答一声:“喳!”
西太后的声音却又变得十分和缓了:“有件事要差你去办,你能办得了最好,要是觉得
自己办不了,你就老实说,我不怪你。”
“喳!”史进忠说:“奴才请旨。”
“你去传旨:召见恭亲王!”
史进忠这才明白西太后的意思,她已经顾虑到召见恭王,肃顺可能会设法阻拦,所以才
有“办得了,办不了”的话。但身为总管太监,说是连找个人都找不来,这当的是什么差?
所以明知差使棘手,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是,奴才尽心尽力去办。”
“好。快去。”
于是史进忠三脚并作两步,半跑着直奔澹泊敬诚殿。走到半路,遥见皇帝驾回,便即避
在一旁,跪着等皇帝经过,等行列将完,他悄悄招手,截住走在最后的一个太监,小声打
听:“六爷可还在那儿?干些什么?”
“刚才还在那儿。大伙儿正在劝他,跟他见礼。”
“肃中堂呢?跟六爷怎么样?”
那太监愣了一下才答:“肃中堂跟六爷很客气啊!没有什么。”
一听这话,史进忠略略放了些心,脚下加快,赶到澹泊敬诚殿,只见文武官员正在站
班,一群王公大臣,簇拥着恭亲王向外行来,史进忠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当着这么多人传
旨,谁也不敢不遵!于是拉开嗓子,郑重地喊一声:“奉懿旨……。”
步伐从容在走着的王公大臣,听见这话,很快地站住脚,退到一旁,让出一条路来。
史进忠匆匆走到上方站定,面向恭王道:“皇太后召见恭亲王。”说了这一句,走到他
面前请个安又说:“六爷请吧!两位太后等着呢。”
恭亲王不答,缓缓地转脸看着载垣。
“这个仪注礼节,我就不明白了。”他略显踌躇地说,“几位陪我一起去见吧!”
王公亲贵谒见后妃,有一定的时节,等闲不得见面。至于两宫皇太后召见赞襄政务的顾
命大臣,是为了谘商国事,又另当别论,此外都算外臣,无召见之理。所以恭王才有那一
问。载垣心想,礼节不合规矩是小事,两宫与恭王谈些什么不可不知,陪他一起进见,确有
必要。但是,他对讲究礼节、会找毛病、并且常爱在细故小节上挑剔的西太后,存着怯意,
怕贸贸然跟了进去,两宫不见,碰个大钉子,面子上下不来。吏部尚书陈孚恩,就是如此,
前几天从京里到行在,给太后去请安,太监上去禀报,连句“知道了”的话都没有,僵在那
里半天,最后只好自己在院子里趴下来,磕了个头退下。这个教训不可不记取。
因此,载垣便说:“请懿旨吧!”
“也好。”恭王点一点头,转脸问史进忠:“我跟怡王爷所说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是。”
“那就托你去回奏吧!”恭王指着澹泊敬诚殿外的朝房说:
“我跟‘八位’在那儿候旨。”
于是史进忠衔命回到烟波致爽殿去复奏。顾命八大臣,还有惇王、醇王,陪着恭王一起
在朝房中歇脚,纷纷以京中的近况相询。恭王只就他所管的“洋务”,扼要的谈了些。肃顺
向他征询回銮的日期,他表示要听两宫和赞襄政务大臣的决定,他本人并无意见,但希望定
了日子,早下“明发”,京里好作准备。
谈了有两刻钟左右,史进忠又来传旨了,说太后召见恭王,只是想问一问京中和宫里的
情形,又说:“圣母皇太后还有话,说惦念着‘方家园’,也要跟六王爷打听一下子。”
“圣母皇太后”是仿照前明万历的故事,在目前对西太后的正式尊称,“方家园”则是
她的娘家。看来只不过垂询家属私事,则虽未明谕单独召见恭王,意思也就可想而知。所以
载垣便拱拱手说:“六爷请吧!等下来了,咱们再详谈。”
“老六!”肃顺与恭王平辈,年纪较长,一直是这样称呼他的,“晌午,我替你接风。
回来看看我替你预备的公馆怎么样。”
“那一定是好的。”恭王很谦恭地说,“多谢六哥费心。”
说完,恭王就随着史进忠走了。肃顺又当面邀了在座各人,午间作陪,然后各自散去。
怡、郑两王和杜翰跟肃顺一路走,杜翰表示,不该让恭王单独谒见两宫,又说:“其实要拦
住他也容易,只说年轻叔嫂,得避嫌疑。这不就是光明正大的理由?”
“那你何不早说?”载垣不悦地质问。
“是啊!”端华也附和着:“马后炮,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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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顺利地应付过了一场祭典,小皇帝再一次受到东太后的夸奖和慈爱的抚慰。他已经
换掉了袍褂和大帽子,穿着白细布的孝袍,光着头打一根小辫子和他的七岁的姐姐,一左一
右偎依着东太后,一个结结巴巴地在讲祭典的情形,一个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听
着。
“你还认识你六叔不认识?”东太后等小皇帝说完了,这样问他。
“先不认识,后来认识了。”
“怎么先不认识呢?”
“六叔的样儿,跟从前不一样,衣服也不同了。”
“傻孩子!”东太后摸着他的头说,“现在穿孝,大家的衣服,不都跟从前不一样吗?”
“衣服的样子也不一样,后面有两条带子。”
“那是‘忠孝带’,你六叔一定是穿了行装,自然该有这个忠孝带。”
“什么叫忠孝带啊?”
“将来你就会懂了。这会儿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东太后紧接着又问:“你六叔跟
你行了礼没有?”
“没有。”小皇帝又说,“六叔哭完了要给我行礼,六额驸拦着不叫行,说:‘有过
“鱼翅”了,这儿不用行礼。’说完,领着我就回来了。”
“什么?”坐在炕桌另一头的西太后问道:“六额驸跟你说什么?”
小皇帝听见他生母声音一大,便生畏怯之心,闪闪缩缩地往东太后身后躲,同时吞吞吐
吐地回答:“六额驸说:‘有过“鱼翅”了。’”
话未说完,西太后大声喝断:“还要‘鱼翅’?谕旨!”那是尊亲免行跪拜礼的谕旨,
她又转脸向东太后说:“听听,连这个都弄不明白,可怎么得了?”
“还小嘛!”东太后以为小皇帝辩护来向她解劝,”慢慢儿的,全都会明白。到底才六
岁,他那儿知道什么叫谕旨?”
“就知道玩儿!”西太后又把小皇帝白了一眼。
东太后一面是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一面想想也好笑,轻轻地揪着小皇帝的耳朵说:
“亏你怎么想来的?鱼翅!你怎么不说燕窝?”
小皇帝羞窘地笑了。一眼瞥见他姐姐在刮着脸羞他,恰好迁怒到她身上,瞪着眼,极神
气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不用你管。”
一句话把小皇帝堵住了,便说出不讲理的话来:”不准你羞我!”
大格格不象她生母,却象西太后,反应敏捷,口角尖利,撇着小嘴说道:“你也知道害
羞啊?”
这句话堵得更厉害,小皇帝恼羞成怒,就要动武,中间有个东太后,自然会拉架,就这
吵吵嚷嚷之间,听见西太后用低沉的声音喝道:“别闹了!”说着,眼睛向遮着白纱帘的窗
子外望。
于是东太后问道:“什么事啊?”
“六爷进来了。”
“啊!”东太后随即站了起来,正见双喜揭开帘子,便即问道:“可是六爷来了?”
“是。请旨,在那儿召见?”
“当然在外面正屋。”东太后又说,“你叫人来,把皇帝和大格格领了去。”
不用吩咐,保母们都在后面廊下待命,闻声纷纷进屋,把这一双姊弟一拥而去。东太后
因为刚才小皇帝和大格格跟她亲热,把一件白布旗袍揉绉了,回到寝宫去换衣服,霎时间,
偌大的一间起居室,只剩下西太后一个人。
内心充满了无可究诘来由的兴奋的西太后,忍不住走到窗前,想掀起白纱窗帘,先细看
一看恭亲王,手刚抬起,忽生警觉,这不是一个太后所应该有的举动。但是已抬起来的手,
要让它放下去,却是万分不愿,略略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断然决然地掀起了纱帘一角,恰
好望见恭亲王站在阶下。
这是她第一次恣意细看这个比她大两岁的男人。他站在那里的那种矫然不群、昂首天外
的姿态,首先就给了她一个极深的印象,因为那是任何亲贵大臣所不能有,也不敢有的神
情。他的眼睛极大,奕奕有神,三十岁的年纪,眼下已可以清楚地看出“眼垂”,衬着那挺
直的鼻子、高高的颧骨,不怒而威,别有一种令人醉心倾服的须眉气概。
“怪不得说他是‘龙形’!”西太后在心里说,随即想起许多关于恭亲王的传说,说他
的容貌,就相法而论,贵不可言。这正是“不可言”,说破了是大忌讳!因此,有人说他要
借洋人的势力,学前明景泰的故事。这倒不一定是肃顺那一帮人造谣,连他的胞兄惇王都曾
说过:“老六这个样儿,只怕要造反!”
正这样想着,听得人声,急忙缩回了手,回身看时,东太后差不多已走到她身后了。她
陡觉脸上一阵发热,强自镇静着说:“回头有些要紧话,请姐姐先提个头,我好接着往下
说。”
“嗯。”东太后沉着地点点头,吩咐身旁的宫女:“打帘子!”
打开帘子,两宫太后,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总管太监史进忠,跪着迎候,等并排坐定,
西太后便说:“叫吧!”
“喳!”史进忠答应着,站起来退了出去,不久听得他在外面说:“来吧!六爷。”
沉稳的履声,由远而近,挺拔的影子越来越清楚,穿着一身白布行装的恭王,将进殿门
时,步履显得有些匆促,一进门朝上看了一下,随即跪倒:“臣奕叩见母后皇太后、圣母
皇太后!”接着,取下大帽子往地上一摆,顺势磕了个头。
“请起来,请起来!”东太后的声音,客气中显得亲切,纯然是大家世族中叔嫂相见的
口吻,“史进忠,快搀着六爷!”
等搀了起来,叔嫂三人眼圈都是红的,但他们也都明白,此时相向垂泪,不特在仪制上
不甚适宜,而且也无补于大事,所以都勉强克制着自己。
那时自然该东太后先开口,她却一时不知从何处落墨?便泛泛地打远处谈起:“六爷是
那一天出京的?”
“臣是七月二十六一大早出京的。”
“路上走了几天?”
此一问自属多余,恭王屈着手指数了一下答道:‘整整走了五天。”
“路上还平静?”
“路上挺平静。”恭王又说:“桥梁道路,不甚平整。臣一路来,已经告诉了地方官,
让他们赶快动工兴修,好迎接梓宫。”
“是啊,”东太后说,“总得赶在年前‘回城’才好。”
“年前回城太晚了!”恭王停了一下,以低沉郑重的声音又说:“臣的意思,回城越早
越好。”
“喔!”东太后这样应了一声,不知他说这话的意思何在,便转脸看着西面。
“回城当然越早越好。可是也得诸事妥帖才行。”西太后接着她的话说。
恭王抬头看了看她,从容答道:“京里十分平静。物价是涨了些,那都是因为车驾在
外,人心不免浮动的缘故,等一回了銮,人心一定,物价自然会往下掉。”
“可不是吗?”西太后死无对证地说了些大话:“大行皇帝在日,我也常拿这话进劝,
大行皇帝也觉得我的话不错。可是,大行皇帝讨厌洋人,不愿意跟他们在一个城住,就这样
子耽搁下来了。如今,唉!从那儿说起啊?”
“洋人也讲理。不是臣说一句袒护他们的话,洋人跟咱们那些‘旗下大爷’一比,可是
讲理得太多了。”
“讲理就好。只怕回城以后,又来无理取闹,那可麻烦。”
“决无此事。”恭王拍着胸说,“臣敢保!若有此事,请两位太后,唯臣是问!”
西太后点点头,转脸与东太后商议:“既是六爷这么说,还是早早回城的好。”
“那,咱们就商量个日子吧!”
“早了也来不及,总在下个月。”西太后向恭王说道:“这件事再商量。”
“太后说得是,总在下个月,早早定了,京里好预备。”
“京里对大行皇帝的遗命,可有什么话说?”
这一问不容易回答,第一先要把所谓“遗命”弄清楚,恭王细想了想,除却“派定顾命
八大臣”一事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议论的遗命。但心里虽已明白,却不便贸然说出来,
故意追问一句:“请太后明示,是那一件遗命?”
“还有那一件,不就是眼前的制度吗?”
恭王看一看左右,不即回答,这时正有人行近——是双喜,用一个嵌螺甸的黑漆盘,盛
着两盖碗送了上来。
“也给六爷茶。”东太后吩咐。
双喜答应着去取了一碗上用的茶,送给恭王。东太后又赐坐,等把一张凳子端了来,他
却不坐,高声说道:“跟两位太后回话:顾命是祖制,臣不敢妄议。”说了这一句,方才坐
下。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乎西太后意料的,但稍微想一想,也就无足为奇。如此大事,自然
不能率直陈述,只怪自己问得太欠含蓄。
于是她喝了口茶,闲闲地又说:“这我倒不明白了,封爵有‘世袭罔替’的恩典,顾命
大臣是怎么着?当一辈子吗?”
这确是个疑问!恭王想了想答道:“用人的权柄,自然操之于上。不过先朝顾命,例当
礼遇,倘无重大过失,以始终保全为是。”
“嗯,嗯!”东太后不断点头,觉得他的话说得合情合理。
西太后也满意他的话,只是着眼在“重大过失”一语,甚至只是“过失”两个字上。”
那么,”她朝外看了看,虽然殿廷深远,仍旧把声音放得极低:“倘或顾命大臣有了过失,
非去了不可,那得按怎么个规矩办呢?”
这又把恭王问住了!一时想不起前例可援,便迟疑着说:“这怕很难!顾命大臣面承谕
旨,处理政务,罢黜的上谕,要从他们手里发出去,如果截住了不肯发,那就麻烦了。”
“照你这一说,抗命违旨,不成了叛逆了吗?”
恭王默然。她的话是不错,但处置叛逆,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这两个字最好不要轻易
出口。他认为西太后不过帮着大行皇帝看了几天章奏,所知有限,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她冒
失,自己不能跟着她冒失,因而出以保留的态度。但是,西太后决不会因为他保留,也跟着
保留,“六爷!”她故意反逼一句:“这儿没有外人,有话你尽管说。也许我们姊妹俩有见
不到的地方,你一定得说给我们。”
“对了!”凡是和衷共济的态度,东太后没有不附和的,“六爷,外面的事,我们不大
明白,你要不说,我们不糊涂一辈子吗?”
“两位太后言重了!”恭王倒有些惶恐了,“即蒙垂谕,臣有句话不能不说,‘叛逆’
二字,谁也当不起!若无叛逆的实迹,而且有处置叛逆的布置,还请包容为是!”
这等于把西太后教训了一顿。她也很厉害,不但不以为忤,而且表示欣然受教:“不
错!不错!六爷真是见得深、看得透。不过,还是那话,如果真有其事,可又怎么处置啊?”
“以臣看,只有一个办法,召集亲贵重臣,申明旨意,而且预先得有布置,让那些人非
就范不可!”
西太后极深沉的点点头,看一看太后,越发把声音放低了:“六爷,可曾见着安德海?”
“巨不曾见着,是宝鋆接见的。”恭王说到这里,站起身来:
“亲笔懿旨,臣已经捧读了。”
密旨是提到了,却不提密旨内所说的“大事”。恭王是不肯提,西太后是不便提,但表
面沉默,肚子里却都在用功夫。所谓“大事”,恭王与文祥、宝鋆,反复研究,筹思已熟,
要秉政先要打倒肃顺,要打倒肃顺先要取消顾命,取消了顾命,则必以垂帘代替,而女主垂
帘是违反家法的,他不愿冒天下的大不韪来首倡此议,更不愿首倡此议于两宫太后之前,这
是授人以柄,断乎不可。
西太后“热中”得很,巴不得马上做一笔交易:“你秉政,我垂帘!”但是她也知道,
恭王不是个唯命是听的庸才,越是这样坦率表示,越叫他看不起。就拿做买卖来说,一方急
于求售,另一方一定拿跷,变成受制于人,所以无论如何,要逼得他先“开盘”,讨价还
价,其权在我,事情就好办了。
这番沉默,在恭王与西太后,因为各人都有事在想,倒不觉得什么,第三者的东太后却
感到难堪,急于想打破这个近乎僵冷的局面。
她是忠厚人,一直存着一分替恭王抱屈的心情,这时正好说了出来,便先叫一声:“六
爷!”
恭王慌忙站起来答道:“臣在。”
“坐着吧!”东太后说,“我不是敢于胡批大行皇帝,要说他那遗命,可真是有点儿欠
斟酌,谁也没有料到,那‘八位’当中,竟没有你!唉,你们弟兄……。”她黯然地摇摇
头,不会说也不忍说了。
这一下正触及恭王痛心的地方,同时也感激东太后说了句公平话,不由得眼眶发热,赶
紧把头低了下去,尽力设法让自己的眼泪不掉下来。
冷静的西太后,忽然得了个灵感,转脸说道:“姐姐,我倒有个主意,你看看使得使不
得?”
“喔,什么主意?”
“我在想,”西太后慢条斯理地说,“大行皇帝跟六爷同胞手足,决不会有什么成见,
当时是受了小人的挟制,又是病得最厉害的时候,行事欠周到,也是难免的。既然有这么一
点儿欠斟酌的地方,咱们该想法儿弥补过来。姐姐,你说是不是啊?”
“可不是吗?”东太后大为嘉许,“真是你想得周全。说吧,该怎么个弥补?”
“我想让六爷回军机,跟那八位一起办事。”
恭王大吃一惊,再也料不到西太后想出来这么个主意,“千万不可!”他站起身来,使
劲摇着手说,“太后的恩典,臣决不敢受!”
东太后愕然,西太后却笑了,笑他失掉常度。自然,心里万分得意,只一句话就把他急
成这个样子。
恭王省悟到自己失态了,定一定神,恢复了从容的声音:“不是臣不识抬举,只因为这
个样子办,于大事无补,反而有害。”
“怎么呢?”东太后完全不解。
恭王觉得很难解释。西太后当然明白他的难处,事实上也正就是要难他一难,这时便悠
闲地看着他着急。
终于,恭王想出来四个字:“孤掌难鸣!”
这句成语用得很适当,恰好让东太后能够懂得所譬喻的意思,“嗯,嗯!是有点儿不
妥。”她转脸向西太后说,“就是那句话了,‘好汉只怕人多!’六爷一个人弄不过他们八
个。咱们另想别的办法吧。”
这原是西太后跟小安子下象棋学来的招术,故意“将”恭王一“军”,果然把他搞得手
忙脚乱。心想,肃顺窥伺甚严,召恭王密商一次不容易,得要趁此机会逼出他的话来,才不
枉使那一条苦肉计,叫小安子路远迢迢地去搬救兵。
于是,她皱着眉回答东太后:“咱们姐儿俩能办得到的,就只有让六爷回军机。既然六
爷说‘于大事无补,而且有害’,想必另有更好的办好。”说到这里,微微一抬头,正好看
见恭王,便问:“六爷,你说,可是这话?”
此时已恢复沉着的恭王,徐徐答道:“兹事体大!臣此刻不能回奏。请两位太后给臣一
两天的日子,好好儿筹划一下。”
“嗯,嗯。”西太后点点头,表示满意,总算有了一句比较实在的话了。
于是两宫交换了一个眼色,东太后便说:“一路来也辛苦了。先去歇歇吧!”
“是!”恭王站起,跪了安退出烟波致爽殿。
一出殿,史进忠领他到一间值班太监待命闲坐的屋子里去休息,沏上好茶,装来四个果
盘,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大献殷勤。恭王心里明白,这是有所需索,便伸手
到靴页子里去掏银票,手一伸进去,方始记起,银票倒带着两张,一张一万,一张五千,照
一般的规矩,不过开销一两百两银子,这两张银票的数目太大了。但苦于随从不在左右,无
法取一张小额的银票来,而这个“开销”,可又既不能欠,更不便找,只得咬一咬牙,拈着
那张五千两的,随手递了给史进忠。
“你分给他们大伙儿,买双鞋穿吧!”
史进忠一眼瞄过去,正好扫着“五千”二字,始而一愣,继而大喜,笑容满面地先请安
后接银票,接了银票再请安,然后转身把手一扬,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都来!谢王爷的
赏。”
那些太监一看史进忠的脸色,就知道赏得不少,顿时纷纷趋附,很快,很整齐地站成两
排,仍旧由史进忠领头,一起替恭王请安道谢。
等那些太监退后,史进忠单独上前,躬着身子,小声说道:“肃中堂派人来传了话,说
等王爷一下来,就请到他府里去,二宫门口,套着车在伺候。”
“好,我这就去。”
“晚上我在到公馆去给王爷请安。上头如果有什么话,我随时会来禀报。”
一看这神气和这番话,恭王不心疼那五千两银子了!因此,说话的态度也不同了,“你
不必来!来了我也不见。上头如果有什么话,等我进宫的时候,你跟我说好了。”“是,
是!”史进忠满口答应着,“王爷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说着,亲自把恭王送到二宫门
口,等他上了车还请了个安。
护卫随从,前呼后拥着到了肃顺府第,主人开了中门,亲自迎接,陪客早已到齐。除了
顾命八臣以外,另有恭王的一兄一弟:惇王和醇王,主客一共十一位,都换了便衣,先在水
阁闲谈。
也不过刚刚坐定,听差来通知肃顺,说有户部司员,从京里赶到,有要紧公事禀报。
“你没有看见有贵客在这儿吗?”肃顺申斥听差,“为什么不告诉他,有公事到衙门去
接头。这会,我那儿有工夫见他?”
“原是衙门里的‘笔帖式’陪了来的,说有一样要紧东西,得赶快给中堂送了来。”
“好吧!”肃顺站起来告了个罪,出去见客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肃顺重又回到水阁,春风满面,显得极其高兴。他身后跟着一名听
差,手里捧个扁平布包,走进屋子,把布包放在大理石面的紫檀圆桌上,解了开来,里面是
俗不可耐的一板铜钱。
“老六!”肃顺大声叫着恭王,“你看看,‘钱样子’!”
这一说,纷纷都围了上来,细看改元以后新钱的样本,上好云南铜所铸的大钱,正面汉
文,背面满文,汉文四字:“祺祥重宝”。拿在手里沉甸甸地,令人满意。
恭王颇为惊讶,也有警惕,肃顺处事,一向果断明快,在这件事上,尤其神速,改元的
上谕颁了才几天,新钱已可开铸,不能不佩服他办事认真。同时他又想到,一旦新钱通行,
物价下降,小民拥戴,四方称颂,那时肃顺的地位便很难动摇了。
因此,他在大大地恭维了一番以后,随口问道:“新钱什么时候发出去啊?”
“照规矩,应该在‘祺祥元年’通用,才算名副其实,现在市面上现钱缺得厉害,只好
通权达变。我想,一行了登极大典,就发出去,也算是恭贺幼主嗣位的一番心意。”肃顺得
意地又问:“你看,我这个打算如何?”
“好极了!”恭王乘机说道,“照此一说,应该早早回城。”
“那全在你了。”
“怎么?”恭王愕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与我何干?”
“你不是总揽‘在京留守’的全责吗?总要你那儿都妥帖了,才能回城。”
“六哥!”恭王不悦,“怎么着?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在京的人,身处危城,苦
心撑持,好不容易把个‘抚局’办成了,今日之下还落了包涵,那不叫人寒心吗?”
肃顺哈哈大笑,拍着恭王的肩说:“老六,你到底还年轻!一句笑话,就挂不住了!好
啦,好啦,别发牢骚了,回头罚哥哥我一杯酒。”
那大剌剌的神情,自然令恭王不快,但转念一想,正要他如此骄狂自大,疏于戒备,才
便于行事。因此,心里的不快,立刻就消失了。
等到延请入席,主人奉恭王为首席,恭王一定不肯。论爵位、辈份、年齿,应该郑亲王
端华居首,但郑王与肃顺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算半个主人,又当别论,这样便应悖王首
座。他是个人云亦云没主张的人,恭王让他上坐,他也就当仁不让坐下来了。
主宾十一位之中,话题自然要听恭王和肃顺挑选,由于那一番半真半假的小小争执,两
人都存着戒心,不愿涉及朝局政务,于是就只有闲谈了。旗下贵族,闲居终日,言不及义的
本事最大,由端华的鼻烟壶谈到古玩,这一下开了载垣的话匣子。怡贤亲王允祥,是世宗宪
皇帝最信任的一个弟弟,在世之日,赏赐甚厚,数世以来的蓄积,古玩字画,收藏极富,所
以载垣大数家珍,十分得意,据他自己说,“四王”的山水,未曾裱的,还有的是。这话在
那些亲王、郡王听来还不觉得什么,杜翰、匡源、焦祐瀛他们就不免艳羡不止了。
一顿饭吃了有两个时辰,席散以后,恭王首先告辞,肃顺要亲自送他到公馆,恭王再三
辞谢。回到行馆一看,果然准备得极其周到,心里不免转一转念头,有些不大猜得透肃顺的
态度。又想到西太后的神情口吻,觉得也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以前真个是小看了她。
就这片刻间,车马纷纷,三品以上的官儿,都到公馆来谒见请安。恭王一则是累了,再
则是行事谨密,一概挡驾,关上房门,好好睡了一觉,直到上了灯才起身。
等洗过脸,正坐着喝茶,他那从京里带来的听差苏禄来禀报:“七爷刚才来过。听说王
爷还睡着,不叫惊动。留下话,等着王爷去吃饭。我跟七爷回:王爷一宵没有睡,实在乏得
可以,怕的要谢谢了。七爷说:那就把菜送了来。”
“嗯。”恭王很满意地,“这样办很好!”
 
“菜刚送了来,是一桌燕菜。请示:怎么吃?”
恭王吩咐酌留四样清淡些的小碗菜,其余的大碗菜,包括主菜燕窝在内,都转送给随员
享用,又说:“拿我的片子,去请曹老爷来喝酒。”
曹毓瑛也正在打算着,夜谒恭王。自然不宜于公服拜见,就身上所穿的一件白布孝袍,
加上一件黑布“卧龙袋”,不戴帽子,也未坐车,步行着悄悄来到恭王行馆,从侧门进入,
径到上房。
恭王特别假以词色,出屋站在阶沿上等,曹毓瑛抢步上前,先请了安,还要跪下磕头,
他亲自扶住了,挽着手一起进屋,在书斋中谈了些路上的情形,苏禄来请入席。
“菜不见得中吃,有好酒!”恭王吩咐:“取一瓶“白兰地”来!”
“是洋大人送的酒?”苏禄怕弄错了,特为问一句。
“是啊!看仔细了,要我做了记号在上面的那一瓶。”
苏禄把白兰地取了来,曹毓瑛认不得那是什么酒,于是正在主持洋务的恭王,为曹毓瑛
解释,这瓶酒有五十年陈了,还是法国皇帝拿破仑“御驾亲征”俄罗斯那年酿造的。又指着
“1812”的洋字给客人看,自然,曹毓瑛认不得。
等把那琥珀色的液体,倒在成化官窑的青花酒钟里,曹毓瑛浅浅尝了一口,果然醇冽非
凡,为平生所初见。但美酒当前,却不敢多饮,怕酒意浓了,谈到正事,思考不免欠冷静周
密。
于是略饮数杯,便即罢手,恭王也不多劝,吃了饭,延入书斋,摒退仆从,密商大计。
“我竟小看了‘西边’。”恭王感叹着说,“差一点下不得台。”
这话在曹毓瑛不算意外,也算意外。西太后听政不过十几天,已颇有能干的名声,但居
然会让恭王“差一点下不得台”,这不能不说是意外之事。
“那八位对西边的观感如何?”恭王又问。
曹毓瑛想了想答道:“一言以蔽之,精明二字。怡、郑两王,颇有畏惮之意。”
恭王摇摇头:“她的厉害,不在精明上面,在假装不懂,装傻卖呆。”
“噢……。”曹毓瑛很注意地,“王爷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了。必有所本?”
“是啊!”恭王一面回忆着,一面慢条斯理地说:“西边很‘热’,要逼我献议垂帘,
我当然不能那么冒昧。西边看看没有办法,说是要让我回军机,这是进一步逼我。厉害得
很!”
“那么,王爷当时怎么说呢?”
“我当然辞谢了。”恭王又说,“我答应两宫,好好筹划一条路出来。你有什么高见?”
曹毓瑛握着手,思索久久,说出一句恭王想不到的话来:
“其实,西边的主意,也未尝不可行。”
“怎么呢?”恭王愕然。
“王爷一回去,自然是枢机领袖。军机制度,由来已久,大政所出,天下咸知。赞襄政
务的,亦不得不僭窃军机处的名义。王爷一去,正好收回大权,虽不能凌驾而上之,分庭抗
礼,也占着不可动摇的地步。”曹毓瑛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停,看恭王一时无话,便又
说道:“至于穆、杜、匡、焦诸位,眼前不能不依附那‘三位’,但此是王爷不在军机的情
形,王爷一回军机,正管着他们,不能不听王爷的。”
“倘或不听呢?”
“好办得很!免了他们的军机。顾命大臣的名义,是先帝所授,一时免不掉,军机大臣
的进退,权在今上,有何不可免?”
“嗯,嗯!”恭王点点头,似乎意动了,“你的见解很新,也很深。不过……。”
“王爷如果没有更好的打算,不妨就照此而行。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这……,”是极难决断的事,恭王踌躇着说,“我怕弄得短兵相接,两败俱伤。”
曹毓瑛默然。他有所意会了,恭王自觉身分贵重,要保持雍容庄严的姿态,不肯与慓悍
的肃顺,白刃肉搏。
“我想,一切总得回了城再说,咱们现在就谈回城以后的做法吧!”
“是!”曹毓瑛谦恭地答应一声,端起茶碗,却欲饮不饮,定神沉思,未想别人,先想
自己。他在军机处的资格,已经跟军机大臣没有什么分别,但究竟不是军机大臣。焦祐瀛的
职位原来应该是他的,由于他的坚辞,焦大麻子才得“飞上枝头作凤凰”。当初坚辞超擢的
原因,就是表示对恭王效忠,他一直相信恭王会重回军机,要到那一天,他才能真正被重
用,也才能真正发挥自己的才具。
想不到在大行皇帝生前,恭王不能达成心愿,而眼前却意外地有了回军机的机会。诚
然,赞襄政务与军机大臣已无分别,顾命八臣结成一体,恭王纵为军机领袖,不能改变以一
敌八这个不利的形势。但是,恭王决不是所谓“孤掌难鸣”,军机大臣也好,赞襄政务大臣
也好,都必须假手军机章京,才得推行政务,否则号令不出国门,肃顺天大的本事,也不能
另找一班能干的司员,来组成两班军机章京。这样,恭王就不必怕他们了!曹毓瑛自信有恭
王出面,加上他在军机章京中的资望、才能和影响力,可以逐渐设法把受顾命的赞襄政务大
臣,弄成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衔,大权复归于军机处这个正轨上。当然,这要经过一番极严重
的冲突,恭王不愿披挂上阵,亲临前敌,那真是件无可奈何之事。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气短心灰,便即说道:“既然重心移到京里,我想求王爷设法,等
这一次换班回京,让我不必再回热河来了。”
“这话是怎么说?”恭王很诧异地看着他,“你仿佛不愿在这儿待似的?”
“是。”曹毓瑛很坦白地承认。
“为什么呢?”
“王爷可以想得到,我是他们的眼中钉,处境极难。”
“我知道,我知道!”恭王站起来,走了两步,想了一会,拍拍他的肩,带些歉意地
说,“你受了许多窝囊气,我全明白。
看在我的面上,暂且忍耐。”
这样的抚慰,曹毓瑛不能不感激,慌忙起身,垂手答道:
“王爷言重了!”
“此时人心苦闷,不独你我。一等回了京,”恭王停了一下说:“局面一定会大大不
同。也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你无论如何要多费点心。”
听恭王的语气,他要跟肃顺好好斗一斗,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只不过把斗的地点,挑在
京城而已。照这样看来,目前的工作,就是为京城一斗先作铺排,培养声势。同时,恭王与
两宫的利害是一致的,如不愿由重回军机,逐步收权,那就唯有推倒先帝遗命,尽翻大局,
重起炉灶。而这样的做法,只有垂帘之议,成为事实,因此要为两宫的未来作打算,与培养
恭王的声势,同是一件急须着手的大事。
于是,曹毓瑛把思绪整理了一下,提出建议。
“王爷!”他说,“愚见以为目前必不可少者有两事,一是试探垂帘,一是陈兵示威。”
“嗯。”恭王极注意地听着,“你说下去!”
曹毓瑛的试探垂帘的构想,与不久以前朱学勤向文祥与宝鋆的建议是一贯相承的,而陈
兵示威,则是朱学勤上次热河之行,在回京前夕话别时就已商定了的策略,恭王对这两点,
早就表示了不反对的态度,目前所想知道的是利害的精确分析和进行的步骤,好作最后的决
定。曹毓瑛了解到这一层,所以摒弃高论,只谈实际。
“本朝特重顾命,其来有自。开国之初,皇基未固,简用亲贵,辅助幼主,此是承太祖
四贝勒合议大政的遗意,永与定鼎中原,有大功勋的王公大臣,合治天下。原有羁縻的作用
在内,未足为法。”
这开头的一段话,就使恭王动容了!两百年前,诸王并立,四大贝勒共理大政,太祖崩
逝,由于代善拥立,太宗始得独掌大权。复由于多尔袞以与孝庄太后从小同在深宫,青梅竹
马的情谊,因而可以取帝位而不取,扶立孝庄亲生的幼主,自此确定了帝系。这一段大清朝
的开国史实,包含了无数恩怨血泪,诡谲神秘,甚至还有“太后下嫁”的传说,自乾隆以
来,删改实录,讳莫如深,连恭王也不甚了了,于今让曹毓瑛隐约揭破,顿有领悟。自然,
“未足为法”之类的话,是太大胆了,如果是在雍正、乾隆朝,说这些话,就有掉脑袋的可
能。唯有密室之内,恭王之前,曹毓瑛才敢这样毫无顾忌。
看到恭王的脸色,曹毓瑛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发生效用了,于是进一步申论:“女主垂
帘,无代无之,为利为害,关键不在女主,在于执政的重臣。”
“嗯,嗯!”恭王大为点头,因为首先想起汉初吕后临朝,虽然大杀诸刘,而元老旧
臣,先后为相,国政并未败坏,并且到了最后,依然是刘氏子弟得元老重臣之助,收复汉家
天下。以吕后的阴忍残狠,尚且如此,他不相信西太后会比吕后还厉害。
“从古以来,垂帘的美谈,首称宣仁,及至宣仁崩逝,元祐正人,相继被黜,于是奸邪
复起,朝政日坏。”说到这里,曹毓瑛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恭王问道:“王爷,这又表明了
一些什么道理?”
恭王笑道:“你别考我了!就干脆说吧,我急着听下文。”
“这还是表明了那句话,关键不在女主,在于执政。女主贤与不贤,皆是一时,不
过,”曹毓瑛陡然一转,“元祐正人,得被重用,究竟是女主之贤。这又有些关系了。”
一波之折,摇曳生姿,说到最后,恭王十分明白曹毓瑛的意思了:不必以垂帘不符祖
制,或者女主临朝,大权在手,将来会难控制而有所顾忌,两宫垂帘,不过是一块重登政坛
的踏脚石,将来的做法,全在恭王自己!
“受教了!”恭王很谦逊地说,在这一刻,他才真正下了决心。
就这时候,苏禄远远地高喊一声:“七王爷到!”
醇王来了。恭王向曹毓瑛使了个眼色,然后向外看去。
廊上一盏白纱灯,引着醇王,匆匆而来。曹毓瑛对醇王,反不象对恭王那样比较随便,
赶紧出室,肃立一旁,等他上了台阶,抢步上前,垂手请安,同时口称:“七王爷好!”
低着头在走的醇王,听得声音,方才发现,他似乎没有想到曹毓瑛也会在此,楞了一
下,点点头说:“喔!琢如,你也在这儿。”
“老七!”恭王在里面喊了,”你何必还费事,弄那么一桌燕菜?”
满洲贵族,特别讲究礼节,醇王顾不得与曹毓瑛寒暄,疾趋入室,向恭王请了安站着回
话,说了许多恭敬中显得亲切的客套,似乎不象同胞手足相见。一直等恭王说到第三遍“坐
着,坐着”,他才坐了下来。
曹毓瑛坐在两王对面,听他们谈话。醇王把在京的亲属,一个个都问到,恭王也不惮其
烦地一一回答。这在旗人成了习惯,曹毓瑛却听不进去,闲得无聊,正好把他们弟兄对比着
细细打量,这同父异母的两弟兄,相差八岁,但看来就象相差十八岁,倒不是恭王显得象中
年,而是醇王太稚气了。他生得浊气,眼睛鼻子都挤在一起,撅着厚厚的嘴唇,老象受了什
么委屈似地,不管怎么样放宽了尺寸来看,总觉得缺少那股华贵轩昂之气,不似个龙种。
“六哥,”醇王忽然激动了,“你这一趟来,说什么也得办个起落出来。那肃六,简直
叫人瞧不下去!”
恭王一听他那么大的声音,先就皱了眉,将手一摆,把个头扭了过去,眼角却扫着曹毓
瑛。
于是曹毓瑛府身向前,轻轻叫了声:“七王爷!”等醇王回过脸来,他微微摇手示意,
又轻轻说了句:“隔墙有耳!”
醇王带些惶恐地乱点着头,这时恭王才转脸来看他,脸上是冷漠的平静,却特能显出他
那不怒而威的神态,做兄弟的,不由得存着惮意地低下头去。
“你今年二十二,分府成亲,当差也不止当了一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别说担
当大事,有大事可也不敢告诉你啊!”
恭王的语气,异常缓和,就象聊闲天的声音,但话中教训得很厉害。当着外客在,醇王
胀红了脸,十分难堪,曹毓瑛自然不能坐视,思量着替他解围,却忽然得了个灵感,不知不
觉间,就把醇王置之脑后了。
这时恭王又提起惇王,醇王看着曹毓瑛迟疑未答。于是,他非常知趣地站起来告辞,主
人并未再留,却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默契,到明天再谈。
等曹毓瑛一走,弟兄间讲话就不用顾忌了,恭王很直率地问:“我在京里听说,五哥指
我要造反。可有这话?”
两个都是胞兄,醇王很难答复,想了半天才说:“何必还问呢?五哥是怎个脾气,你还
不明白?”
恭王果然笑笑不问了,只说:“找个什么时候,你跟他婉转地说一说,自己都弄不清的
事,最好别谈。”
“我跟他说过。”醇王噘起嘴唇,也是对他五哥大表不满的神情,“我说,咱们得连成
一条心,对付肃顺,自己亲弟兄,怎么反倒拆台呢?他说,大伙儿都是这么说,叫我有什么
办法?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是糊涂人,你可不糊涂。”恭王停了一下又说,“你记住,在这儿随他们怎么说
去,你不用跟他们动真的。反正回了城,好歹总得见真章儿!”
“回了城,”醇王极兴奋地问道:“六哥,你预备怎么办?”
“这会儿还没有准稿子。走着瞧吧!”
这话让醇王觉得委屈。他自觉已颇能有所作为了,而这位六哥,还是把他归入老八、老
九一堆,当做一个孩子,什么要紧话也不肯说。
自然,看他脸上的表情,恭王便已知道他心里的话。“你别忙!”他安慰他说,“我知
道你是我一个好帮手,可是我实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等我想妥当了,少不了有你卖力气
的时候。”
几句话,立该又把醇王说得满怀兴奋。打倒了肃顺,当然是六哥当权,那时候就决不会
光干这个摆样子的“御前大臣”了!他才疏而志大,一直在想整顿八旗亲军,练成劲旅,纵
然不能步武创业的祖宗,铁骑所至,纵横无敌,至少也要旗帜鲜明,器械精良,摆出来满是
士饱马腾,显得极精神的样子,才能把“到营要少、雇替要早、见贼要跑”的坏名誉洗刷掉。
他在想着未来,做哥哥的却在想着过去,“我实在想不明白!”恭王困感而伤心地,
“先帝何以始终不愿意跟我见面,临终也没有一句话交代!”
“那都是肃六一手遮天!”醇王愤愤地说,“病重的那几天,老五太爷带着五哥和我,
特为去问安,说不上两句话,就让肃六使个花招,给撵出来了。”接着,他把大行皇帝崩逝
之前的情形,细细说了给恭王听。
“唉!”痛心的恭王,唯有付之浩叹。
“大行皇帝对不起咱们,咱们可不能对不起大行皇帝。得把阿玛遗下来的基业,好好保
住。”
“就是这话了。”恭王颇为嘉许,“咱们弟兄都存此心,大清的天下,一定能保得住。”
看来是泛泛的话,其实含意甚深——指肃顺、也指洪杨,醇王倒是好好地体味了一会,
把的的话紧紧记住了。
“六哥请安置吧!”醇王站起来请了个安,“我跟你告辞。”
“好,我还有几天耽搁,再谈吧!”恭王把他送到廊沿,又低声说道:“以后,有什么
事,我会让曹琢如告诉你。宫里有什么话传出来,你也告诉琢如好了。”
恭王的想法,与曹毓瑛的“灵感”不谋而合,曹毓瑛也已想到,从醇王身上,可以建立
一条稳妥的交通宫禁的秘密通路。
醇王福晋是西太后的胞妹,出入宫禁,无足为奇,而作为近支亲贵的醇王,在一般人心
目中是个不容易想得起来的、无关重轻的人物,所以由这条线来传达秘密消息,十分可靠。
历来宫廷中有大变局,成败关键,往往系于一个“密”字,现在自然而然有此一条路线,真
是天意安排,成功可必!
兴奋的曹毓瑛,由这个发现,细心推求,他认为恭王根本不必再进宫当面回奏,御前召
对,摒人密议,一上去就是个把时辰,任何人都会有所猜疑,何况是虎视眈眈的肃顺?所以
能有办法避开猜嫌,又何乐不为?
不但恭王非万不得已不必进宫,就是自己,非万不得已亦不必与恭王见面。一想到此,
他改变了主意,原来准备第二天再找机会,继续他与恭王因醇王不速而至打断了的谈话,现
在不妨以笔代舌,作未竟之谈。
于是,他剔亮了灯,拈一张在京里琉璃厂纸铺特制的仿薛涛笺,握笔在手,稍稍思索了
一下,挥毫如飞,倾刻间就写完了一张信笺,立刻又取一张,接着写下去,一口气写了七张
才搁笔。
这七张信中,没有一句套语,看来是个极其切实的“条陈”,首先就说了所以“函陈”
的原因,然后建议恭王要“示人以无为”,梓宫不妨多叩谒,太后却要少见面,同时透过醇
王夫妇的关系,向两宫太后申明赞成垂帘,但不能操之过急的苦衷。
至于试探垂帘,朱学勤所设计的发动清议,需要加紧进行,下一步就看肃顺他们的反应
而定,他们如果是无可无不可,则只要有个御史,上一道奏折,正式提出垂帘的建议,原折
发交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则水到渠成,当然最好,但多半不会有这
样顺理成章的好事,那就得陈兵示威了。
对于这一点,曹毓瑛不肯多写。他心目中原有个胜保,可是胜保桀骜不驯,令人不能没
有戒心。所以到底是调怎样一支兵来镇慑肃顺,他觉得最好由恭王自己来决定,而且,笼络
胜保的工作,文祥和朱学勤已经在做了,也不必再多费笔墨。
信中没有收信人和发信人的名款,最后只写上“两浑”二字,又加上一句:“阅讫付
火。”然后开了信封:“鉴园主人亲启”,这是恭王的别号。
在未曾封缄以前,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慢慢踱到窗前,望着熹微的曙色,通前彻后
地考虑了一番,忽然觉得世事如棋,翻覆甚易,这里通宵不寐在计算肃顺,也许那面肃顺、
杜翰他们,也正是如此在计算恭王,有此警惕,越发谨慎,便在信上特加一笔,劝恭王早日
回京,好松弛对方的戒备。
一切妥帖,差不多也就到了每日应该入宫的时刻,稍稍假寐,便即漱洗早食,套车到军
机处。同事比他到得早的还有,就是那最近正在拚命巴结上进的郑锡瀛。
曹毓瑛是个深沉有涵养的人,这十几天来,郑锡瀛飞扬浮躁,而他的态度,依旧保持着
同事间应有的礼貌。但这天一早相见,郑锡瀛却又一变往日的妄自尊大,满面含笑地招呼过
了,跟着走了进来,显然的,这是有话要说。
“琢翁!”等他刚一坐下来,郑锡瀛便凑在他身边,低声说道:“昨儿我听怡王在说,
今晚上请恭王,陪客有你。”
“喔,”曹毓瑛心想,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必摆出如此郑重的姿态?真个可
笑!心里有此一念,便有意装得吃惊的神气,“啊!怎么挑我来作陪呢?还有什么人?”
“有他们‘八位’,还有几位王爷。”
“不是说那些贵人。我是说咱们这里的同事。”曹毓瑛紧接着又加了一句,“当然有你
罗!”
“没有,没有。除琢翁以外,别无他人。”
“这,这……,”曹毓瑛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作个废然的神态,“这我倒不便
去了。”
“何以呢?”
“让别人看着,仿佛我拚命在巴结似地。”
话中有刺,郑锡瀛听着不是味,强笑道:“那也谈不到什么巴结不巴结,做此官、行此
礼,‘堂上’看得起咱们,咱们还能端架子吗?”
“对,对!”说着,他把公事移了移,表示不想谈下去了。
郑锡瀛自觉没趣,逡巡离去。曹毓瑛随即也把这件事丢开。等军机大臣到齐,发下前一
天进呈的奏折,检点一遍,或者是例行公事,或者是交部核议,并无立刻要办的急件,“上
头”也不曾“叫起”,这是十分清闲的一天,便在心里盘算,如何把那封信秘密送给恭王?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有个侍应奔走的“苏拉”,到他面前躬身说道:“怡王爷请!”
到了对面屋子,只有怡、郑两位在,请过了安,照“坐听立回”的规矩,在下首一张椅
子上坐了下来。怡王先吩咐了几件公事,然后说道:“琢如!今儿晚上请恭王吃个便饭,奉
屈作陪。国丧不宴客,我就不下帖子了。你早些个来,大家聊聊。”
“是,”曹毓瑛站起身答道:“我早早到府里伺候。”说着,退后两步,正要请安退
出,怡王又把他喊住了。
“请等一下,”他问:“王少鹤是怎么回事?仿佛挺不痛快似的。”
王少鹤就是王拯,在军机章京中,资格也很老了,但他志不在此,希望外放,这一次学
政掣签,没有掣着,已是大为失望,后来又听说签筒中根本没有他的名字,连个候选的机会
都不给,便十分生气,告病假要回京城。这段经过,曹毓瑛是完全知道的,如果照实回答,
必定招致上官的反感,不能不替他遮掩一番。
“没有怎么不痛快。他身子不好,精神差了,看上去象是不大爱理人。”曹毓瑛又说:
“请王爷赏了他的假吧!”
“给假可以,不必回京。就在这里养病好了,反正回銮也快了。
听语气,怡王对王拯的“误会”是消释了,曹毓瑛欣然答应。回到自己屋里,随即写了
封信,通知王拯,不必上班,在寓养病。接着又把怡王交代的几件公事,分派了下去。由于
这一阵耽搁,便把要送信给恭王这件事,暂时抛开,直到交班那一刻才想了起来。
他在想,这封信最好由醇王转交,但自己又不便去拜访醇王,得要另外托个人。正好这
时候许庚身来商量班务,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最妥当的人。许庚身也是可共机密的人,而且
醇王与他投缘,常有往还,请他去投这封信,丝毫不着痕迹。
于是,等屋中无人时,他低声说道:“星叔!我有事奉托,有封信请顺道面递朴庵。”
朴庵”是谁?许庚身楞住了。刚要发问,见到曹毓瑛的那封信上写着“鉴园主人”,才
恍然大悟,是指醇王。他们平时背后谈到王公亲贵,很少直称他们的别号,所以一时想不起
来,而曹毓瑛此时对两王不称爵名,但称别号,又可知那是要避人耳目的密札,于是点点头
说:“我知道了,是请朴庵转递。”
“对了!”曹毓瑛又说,“函中所叙,此时无暇奉告。一半天到我那里来细谈吧。”
“好。”许庚身取只空白封套,把那封信装在里面,拿在手中,扬长而去。
等退值回家,也不过刚刚才换了衣服,许庚身已派人送了信来,寥寥数语:“委事妥
办,前途允即亲递。度此时已达览矣。”
曹毓瑛看了这封短简,知道醇王已能了解到他给恭王的那封信,十分重要,这条秘密路
线,再加上一个许庚身,可以说是严丝密缝,异常完美,他觉得非常欣快。睡了个午觉,早
早到了怡王那里,匡源和焦祐瀛已比他到得更早,这两位赞襄政务的军机大臣,最近春风得
意,做官做得极其起劲,见了曹毓瑛,虽然也照样亲热得很,但不免时有得色流露,令人难
堪,曹毓瑛懒于应对,却又不能不尽自己的礼节,相当乏味。幸好,客人纷纷来到,匡源和
焦祐瀛忙着去应酬别人,算是放过了他。
上灯时分,主客恭王到了,一一寒暄,最后来在曹毓瑛面前。他特别注意恭王的眼色,
却是什么表示也没有。等到换了便衣,随意闲谈时,恭王捧着水烟袋,取了根纸煤儿,亲自
在烛火上引燃,同时眼风扫过来,恰好与他视线碰个正着。
曹毓瑛心里明白,恭王已经看到了他的信,并且已照他的要求,“阅后付火”了。这
下,他才大大地放了心,那封信如果辗转落入肃顺手中,不但大事难成,而且可能兴起大
狱,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以后一连三四天,恭王忙于酬酢,两宫也未召见,但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说醇王福晋曾
进宫请安,这又显然表示恭王接纳了密札中的建议,曹毓瑛大为兴奋。
当然,兴奋只是在心里,表面上的形迹,依然处处谨慎,他没有再见过恭王,也未曾再
写信,有话都透过醇王转达。因为如此,与许庚身的来往却更密切了,好在原来就是感情甚
深的同事,无论于公于私,这密切的交往都是无足为奇,不容易引人注目的。
对曹毓瑛来说,许庚身自然不仅止于替他代言,在整个计划中,他也还提出了许多意
见,特别是在为恭王争取支持这一点上面,他的看法,比较深远,而且实在,同时因为他与
醇王的关系,所以近支亲贵的态度,他也比曹毓瑛了解得多。
除此以外,许庚身还有一项他人所不及的长处,军事方面的进展情况,他最清楚,因为
指授方略的谕旨,一直是他主办。肃顺能得大行皇帝的信任重用,以及颇能取得清议的好
评,就在于他能破除满汉成见,用人唯才,不拘常例来全力维护曾、左、胡及湘军,所以湘
军打得好,势必归美肃顺,增加了他的声望。而这一方面的估量,只有许庚身最有资格。
“近来安徽打得很好,安庆指日可下。凡有捷报,无不为‘宫灯’壮声势。”许庚身提
出警告:“新钱一行,物价必回,那时清议所播,天下只知有肃某,可就难制了。”
“是的。”曹毓瑛很深沉地说,“我辈不可轻敌!当然,事宜速举,各方面都要加紧进
行才行。”
“听说恭王快回去了?”
 
也听说了,大约在初七八。”
“回銮呢?”
“总在下个月。一说初三、一说十三、一说二十三。要看桥道工程而定。”曹毓瑛接着
又说,“见着醇王,提醒他催一催,上头总还要跟恭王见一两次面,务必要在他回京以前,
把回銮的日子定下来。”
“我以为恭王在这里有一件事好办,而且一定要办。惇王不是对他有误会吗?何不在此
设法消除?”
“对!‘兄弟休戚相关,则外侮何由而入?’”曹毓瑛大为称赏,“将来垂帘之说,交
王大臣会议,以惇王的身分,发言的分量甚重,此是一;要让元老重臣站在一条线上,当然
要从自己昆季先团结起,此是二。不过,这又不是什么好说和的事,最好能使个什么手段,
内则让惇王心感恭王,外则亦人以兄弟间本无猜嫌,那才是高招。”
“我倒有一招,颇能表示恭王尊重兄长。”许庚身答道,“恭理丧仪大臣不是没有惇王
吗?让恭王面奏,加派惇王,你看如何?”
“好极了!修好于无形之中,惇王再糊涂,不能不知道人家顾他的面子,自然他也要顾
人家的面子,不会再信口开河,乱说一气了。”
商定了这些步骤,跟醇王一说,他第一个便表示嘉许。也正巧,就在第二天,两宫召见
近支亲贵,赐茶赏饭,以一种家宴的格局,让皇帝和大格格亲近这些叔叔,同时暗地里安排
着还要跟恭王作一次谈话。
叙过亲情,再谈国事,大格格叫保母带走,皇帝磨着两个小叔叔——钟王弈诒、孚王弈
漁E在后院斗蟋蟀,殿里只有两宫太后和惇王、恭王、醇王。三王都在西面依序赐了座位。
依然是东太后首先发言,她看着恭王问道:“六爷那天回去啊?”
恭王站起来答道:“臣……。”
刚说了一个字,东太后便挥着手说:“坐着吧!这儿没有外人,咱们叙家常礼。坐,
坐!”
“是!”恭王又说了句:“臣从命。”方才坐下,接着回答东太后所问:“臣打算初七
就回去。京里事情也多,得好好儿安排一下。”
他一面说,一面看了看西太后,她的反应也很快,随即接口:“对了!京里全靠你,多
费心吧!”
“臣一定尽心费力。”恭王很肯定地说,“一回了城,一切都在臣身上。”
两宫太后对看了一眼,微微点一点头,有所默喻了。
“不过,回城的日子,总得请两位皇太后,早早定了下来,臣一回去马上就好预备。”
“钦天监挑了三个日子。”西太后说,“我们姊妹的意思,最好是在九月初三。昨天问
肃顺,他说跸路要走‘大杠’,有几座桥,非修好了不可,最快也得五十天以后。看来只能
定在九月二十三。
“二十三就二十三。”惇王说道:“请两位皇太后早下‘明发’,省得再变卦。”
这倒是他难得有精明的时候,恭王立即附和:“惇王所奏甚是,请两位皇太后嘉纳。”
“嗯。好!”西太后看着东太后说,“咱们明儿就告诉他们写旨。”
于是恭王乘机说道:“奉迎梓宫回京的日子一定,大大小小,该办的事儿都得赶紧动
手,只怕办事的人还不够,是不是可以添派惇王为恭理丧仪大臣,请两位皇太后圣裁。”
“自然可以呀!也该这么办。”东太后很快地说,“当时看名单,我就纳闷儿,心里
说:怎么没有五爷的名字呢?妹妹,”她以征询的语气,转脸又说,“我看,咱们把五爷的
名字添上吧!”
“嗳,就这么说了!”
惇王似乎一下子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于是醇王低声提醒他说:“五哥,谢恩!”
“是,是!”惇王慌忙站起来,掳一掳马蹄袖,抢上一步,垂着手请了个极漂亮的安,
口称:“臣奕淙磕谢……。”
“行了,行了!”东太后随即拦阻,“不用磕头了!”
惇王到底还是磕了个头,这礼数恭谨,也是正道,但转过身来,却又向恭王兜头一揖,
那就弄得大家都诧异了。
恭王忙不迭地避开:“五哥,你这,这是怎么说?”
“老六!多蒙保荐,承情之至。”惇王有些激动地说:“咱们俩是亲弟兄,你可别听外
人的闲话。”
恭王不免觉得尴尬,正不知如何回答时,西太后却开了口:“五爷倒真是有什么说什么
的爽快人。”
两宫皇太后一起都笑了。他们兄弟间的误会,也就由于这两位太后的一笑而解。
“喔!”西太后又说,“还有个日子,你们哥儿三倒看看,合适不合适?”
等双喜捧来一个黄匣,打开来,里面是一张红纸,递到惇王手里一看,才知道是钦天监
挑的,新主登基的日期,第一行写着“十月初九甲子卯时,大吉。”再以下两个,都挑在十
一月里,自然也都是大吉。
惇王再一次表现了他的难得的机警,脱口说道:“甲子日就好。臣看不用挑了,就用第
一个。”
传到恭王手里,一看就明白,钦天监不是已为什么人所授意,便是有意巴结,西太后的
生日是十月初十,头一天亲生儿子登基,第二天就是圣母皇太后的万寿,做一个女人,还有
比这更得意的事吗?
心里这么想,口头却不置可否,顺手把红纸递了给醇王,他看了一下也说:“登极大典
以早行为宜。何况十月初九又是大吉的日子!”
等红纸由双喜递回到西太后手里,她心里自然高兴,但恭王没有说话,究嫌美中不足,
便直接问道:“六爷,你看怎么着?”
恭王早知有此一问,从容答道:“臣在盘算着京里的情形,看来得及来不及?九月二十
三启驾,总得十月初才能到京,初九行礼,日子是局促了一点儿,不过赶在圣母皇太后万寿
之前,办了这件大事也很好。臣回京以后,告诉他们赶紧预备就是了。”
西太后心想,恭王确是很厉害,大事不糊涂,小事也精明。于是欣然答一声:“好!”
转脸又说,“那就这么定规了吧?”
“就这么定规了。”东太后点点头,“让六爷多费心吧!”
能谈的大事,差不多都谈到了,也都有了结果,接下来又叙家常,西太后特别提到恭王
的女儿,说是“怪想念的”。这倒不是笼络他的话,她确是很喜爱恭王的女儿,自然,这也
因为她自己未曾生女,而且到以后两三年,知道不会再承恩怀孕的缘故。
等辞了出来,恭王立刻就得到报告,说肃顺这一班人,对于三王奉召进宫,谈些什么,
极其注意。为了消除对方的戒心,他特意去访肃顺,表面说是辞行,实际上是要把与两宫所
谈的一切告诉他。这些原都是细节,肃顺即使不听他自己说,也可以从别的地方打听到消
息,但恭王所表现的态度,却是让他如同吃了颗“定心丸”。因此,为了“报答”,他也把
遗诏的草稿拿出来与恭王斟酌,更定数字,无关紧要,彼此也可以说是“尽欢而散”了。
到了八月初七颁遗诏,这天的干支是癸亥,与登极的甲子,恰好为一终一起。到了这一
日,卯刻时分开始,就有文武百官,纷纷进宫,恭王到得比较晚,他在行馆接待话别的宾
客,一等颁了遗诏,随即动身回京。
颁遗诏的地点,在行宫德汇门内的勤政殿前。这是大行皇帝最后的一道谕旨,所以礼节
甚为隆重。辰初之刻,王公亲贵,文武大臣,都已按照爵位品级,排班等候,然后皇帝出
临,站在勤政殿檐下预先设置的黄案前面,东立西向,等赞襄政务大臣怡亲王载垣,把遗诏
捧到,皇帝跪接,陈置在黄案上,行三叩首礼。接着,载垣也行了同样的大礼,再把遗诏请
下来,由御用的中道捧了出去,直到德汇门外,礼部堂官三拜跪受,送交军机处,转发内
阁,颁行天下。
恭亲王随众行了礼,又到澹泊敬诚殿,大行皇帝灵前去辞行,奠酒举哀,默默祷告了好
些时候,方始带着一双红眼圈回到军机直庐,换上行装,少不得还有一番周旋,赞襄政务的
八大臣,因为前一天传旨,颁了遗诏以后,就要召见,所以都只送到宫门口。
护卫仪从,浩浩荡荡地到了承德府,时已近午,照例由首县朝阳县办差,借了当地富户
的一座花园,备下鱼翅席为恭王“打尖”。惇王和醇王,还有一些交情较深的大官员,都在
这里等着替他送行。
饭前休息的时候,恰好有个机会,能让醇王与他单独相处,弟兄间又说了几句私话。醇
王得到消息,说载垣等人,已决定奏保他补正黄旗汉军都统。他一向希望率领禁军,现在得
了个实缺,虽然这差使掌理正黄旗汉军的旗务,民政的性质多于军事,也够使他兴奋的了。
做哥哥的自然要勉励他,“这很好!”恭王说道:“都统是一旗之长,不比内大臣、御
前大臣是闲差使。你好好儿学一学,将来才担当得起大事。”
“是。”醇王又说,“他们还要捧义二叔,让他‘佩带领侍卫内大臣的印钥’。”
醇王所说的义二叔是豫亲王义道,留在京城。何以让他来担负御前禁卫首脑的这个差
使,是表示笼络呢,还是布置在京城,另有作用?恭王不能不注意。但一时也无法判断,只
由此想到一句话:“你在这儿多留点儿心。别以为自己已是近支亲贵,老把个架子端着,你
年纪还轻,该跟人请教的地方很多。态度要诚恳,语言要谦和。可也别多事,招人厌!”
“我知道。”醇王确是知道,话中是要他做些联络人心的工作。
“好了。一时我也说不尽那么多,反正你随时留意就是了。”
说了这话,有人来催请入席,吃在饭,恭王略坐一坐,道谢启程。承德府城,又有一批
人在等着送行,不免又要下车应酬一番。等上车走了不久,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递到一封
密札,是曹毓瑛派人送来的。
拆开一看,是传达一个消息,说胜保、谭廷襄具折请皇太后圣躬懿安,并在缟素期内呈
递黄折,赞襄政务大臣认为有违体制,预备奏请议处。
“发动了!”恭王自语着,下令兼程赶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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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办“河南安徽剿匪事宜钦差大臣胜保”,会同曾做过直隶总督,因为英法联军内犯,
防守不力而革职充军,后又复起,现任山东巡抚的谭廷襄,联衔具折,“恭请皇太后圣躬懿
安”,是个连曹毓瑛都未曾想到,不得不佩服胜保试探得巧妙的举动。
在胜保,此一举毫不费事,而肃顺和杜翰等等,却把他这一通轻飘飘的黄折子,看作泰
山压顶般重,用出狮子搏兔似的力量来招架,光在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胜保这一着的高明。
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端华,他手里摇晃着两通黄绫硬裱封套的请安折子,大声问穆荫:
“老穆,你在军机最久,可曾见过这种新鲜把戏?”
“从未见过。”穆荫摇着头说,“本朝只有臣工给太上皇请安的先例,从无给皇太后请
安的规矩。”
“那么,他们是什么意思呢?”
是什么意思?谁也明白,是有意抬举太后,尤其是把给太后请安的折子与给皇帝请安的
折子放在一起,更可以清楚地表示出来,给皇帝请安不过是一种礼节。六岁的皇帝,根本不
知道什么叫请安折,而给太后请安,才是真正地表达了尊敬的意思。
赞襄政务大臣,受先帝顾命,辅保幼主,他们根本否认太后有接受任何外臣敬礼的资
格,太后只是“母”后,在小皇帝未能亲政以前,不得不让她们为小皇帝代言,完成“亲奉
纶音”的体制。太后没有独立的地位,如果有独立的地位,那就可以接收皇帝的权柄,使顾
命大臣变得无所用其“赞襄政务”!
因此,顾命八臣,每一个都感受到了打击,“此例不可开!”肃顺很严厉地表示了他准
备制止的决心,倘或封疆大吏,纷纷效法,群起尊奉太后,他们八个人的地位,立即就会动
摇。“是!”杜翰附和着说:“此例一开,必起揣摩之风,说不定就有建议垂帘的,那时候
再要压下去就吃力了。”
“继园这话不错。”载垣作了个提示:“咱们就商量该怎么办吧!”
“把他驳回去。”肃顺对焦祐瀛说,“你写个上谕,回头一起送给上头看。”
“这……?”焦祐瀛踌躇了。干了十几年的军机章京,不知拟过多少谕旨,其中各种花
样都有,但把请安折子驳回去,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竟不知如何着笔?
杜翰看出他的难处,便说:“当然也不光是驳回去。说不合体制,交部议处,就易于措
词了。”
“这怕不太好吧?”穆荫表示异议,“臣子给太后请安,皇上要处分这个臣子,那会引
起物议。”
“怕什么!”肃顺冷笑道:“越怕事,越多事。继园的主意好,就交部议处。还有,缟
素期间,怎么能用黄折子?也一起给写上。”
这就是欲加之罪了!请安折还能用白折子吗?穆荫心里这样在想,却再也不敢多说了。
就在这时候,曹毓瑛出现在门口,他一向非奉召不入军机大臣直庐,此时自然是有特别
紧要的公务,需要当面请示,所以肃顺丢下了焦祐瀛这面,招手喊道:“琢如,有事吗?进
来,进来!”
“是。”曹毓瑛手里持着一封信,安闲不迫地踱了进门,先朝上总请一个安,然后说
道:“有个喜信,特来禀报列位王爷、大人。”
这一说,无不深感兴趣,每一个人都在心里转一转念头,却都猜不出是何喜信?只杜翰
说了句:“可是京里有什么消息?
请坐了谈吧。”
“正是京里有消息。”他看一看苏拉端过来的椅子,偏坐在一边,看着手里的信:“京
里得到消息,安庆克复了……。”就这一句话,顾命八臣,不约而同地轻呼一声:“哦!”
个个都把身子往前俯了一下。
“是八月初一克复的。文大人让朱学勤通知我,转陈列位王爷、大人,说消息绝对可
靠,因未得曾国藩奏报,不便动用正式公文。”说完,把他手里那封信,顺手递交隔座的焦
祐瀛。
焦祐瀛不敢先看,恭恭敬敬地转奉载垣。大家一面传观,一面都兴高采烈地瞻望前途,
说是安庆克复,直薄金陵,十几年大患,一旦敉平,足以告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自然也有
人提到肃顺调护湘军的功劳,顺便灌上一顿米汤,把肃顺说得乐不可支。
曹毓瑛表面附和着,心里深有警惕,他刚刚遣专人为恭王发了一封密札,心里在考虑是
不是要把安庆的捷报,也转告恭王。因此,略略坐了一下,托词还有要事待理,辞了出来。
等他一走,太后也随即派太监出来“叫起”了。顾命八臣个个精神抖擞,列班晋见,行
过了礼,载垣朗朗奏道:“皇太后、皇上大喜!”
两宫愕然,国丧尚未满月,何来喜事?说这话,措词就欠检点,只是不便当面给他钉子
碰,唯有面面相觑而已。
于是载垣便把安庆克复的确信,约略奏陈。这倒确是喜事,但西太后不愿现诸形色,而
东太后反倒感伤,拿块素手绢擦一擦眼圈,叹口气说:“这个好消息,要早来一个月多好
呢?”
早来一个月,大行皇帝生前便得亲闻,这一桩喜事也许能延续他的生命亦未可知。肃顺
感于知遇之恩,自然是最了解东太后的心情的,便出班磕一个头说:“此是大行皇帝在天默
佑所致。神灵不爽,益切瞻依……。”说到这里,竟然哽着嗓子,不能毕其词了。
“起来,起来!”东太后颇为感动,安慰他说:“这你也有功劳。”说着转脸去望西太
后,仿佛要商量什么似地。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赶紧抢在前面说:“都靠里里外外一条心,才有这个胜仗。朝廷
自然要奖励出力人员,等曾国藩的折子到了再说吧!”
这样暂且搁置,是在眼前最简单而无不妥的处理办法,肃顺和载垣都无异议。于是西太
后便提到回京和登极的日子,登极不过行个典礼,或早或晚,均无不可,回京的日子肃顺原
说过最早也得九月二十三,现在就依了他,自然也没有话说,要商量的只是许多细节。
“既然定了日子,大家不必挤在一起走,在这儿没有事的,可以先走。”肃顺想了想
说,“奴才的意思,各宫妃嫔,不妨早早回城,先安顿好了,等着伺候两位皇太后和皇上,
岂不从容呢?”
“这话不错。”西太后点点头,“过了节先走一拨吧!”
“节前就可以走。反正今年不过中秋节。”
国丧期间,没有年节,但是,只有几天的日子,“来得及吗?”东太后这样发问。
“来得及,来得及!”肃顺一叠连声地答说,“奴才马上派人去拿二百辆大车,初十以
前齐备,请皇太后传懿旨,让各宫妃嫔赶快料理,十一就走。”
“好。”西太后又说,“到九月二十三怎么样?皇帝是跟着梓宫一起走吗?”
皇帝离不开两宫太后,如果跟着梓宫一起走,那就都挤在一起了,办差十分麻烦,所以
肃顺答道:“按规矩,皇上应该恭奉梓宫,沿途护视,可是皇上不曾成年,也不妨从权。奴
才请皇上送梓宫离了热河,随着两位太后先赶回京,奴才亲自护送梓宫,按着站头走,这样
子就事事稳妥了。”两宫太后略略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他的办法。“还有件事,恭理丧仪,
怕的人手不够,把惇亲王也派上,多少也好帮你们一点儿忙。”西太后不等他表示意见,便
看着载垣说,“马上写旨来看。”
载垣答应着,回头向焦祐瀛使个眼色,他也不找待命的军机章京,到殿旁朝房,一挥而
就,送了进去,两宫太后钤盖了“御赏”和“同道堂”的图章,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事情就
都办妥了。
太后的话交代完了,就该载垣有所陈奏。第一件事就是要处分胜保、谭廷襄一案,等讲
明了原因,载垣又说:“臣等受先帝顾命,赞禀政务、辅保幼主,事事以祖宗成例为法,别
无他意。”
这是解释不是故意与什么人为难,但东太后仍旧觉得诧异,用奏折给太后请个安,也不
过表示一点敬意,有何不可?再说,别人敬重你,你反训斥别人一顿,这不是不识抬举吗?
心里这样想着,便转脸去看着西太后,希望她能把他们驳回去。
谁知西太后居然很平静地说:“既然成例不许,就交部议处吧!”说着,便亲手在这道
明发谕旨的“钦此”两字上盖了“同道堂”的印,顺手拿了给东太后。
这不是她尊重家法,她心里比东太后还气,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知道胜保还有一道奏
请叩谒梓宫的折子,需要批准,所以特意有所让步,以便在这个折子上有话好说。
如她所预料的,载垣对于胜保的另一个折子,建议“毋庸前来”,他的理由是:“军事
要紧。况且就要恭奉梓宫回京了,不必多此一行。”
“这怕不大好。”西太后的语气缓和,而措词有力:“人家用黄折子请安,交部议处,
要来叩谒梓宫,又给驳了回去。外头不明白朝廷的苦心,倒象有意跟人家为难似地。如今打
仗正得手的时候,士气要紧!咱们可千万不能做什么教带兵官觉得朝廷不体恤他们的事。”
这一番话说得载垣哑口无言,肃顺局促不安,他觉得失策了。胜保原就有所不满,今天
西太后这番话要传了出去,徒然又结一重怨,不智之至。
这时载垣定一定神,还要勉强分辩:“圣母皇太后见得极是。臣等不让胜保来,无非怕
在外的钦差、督抚都象他这样子,上折奏请,那会很麻烦。”
“什么麻烦?”
“那时候要不准,有胜保的例子在,要准了,都来叩谒梓宫,会耽误军事。”
这是没话找话说,肤浅无聊的游谈,西太后微微冷笑了一下,竟似不屑答理,反倒是东
太后说了句:“胜保跟别人不一样,他是大行皇帝最喜欢的一个人,说要到灵前来哭一场,
也是他做臣子的一番心意,凭什么不许他来呢?”
这又是一个钉子碰了下来,但也亏得有此一碰,才能接上话茬儿,“是!”载垣慌忙答
道:“臣等遵旨。”
等顾命八臣退出,已到了传膳的时候,膳桌原是分开摆的,两宫太后因为有事商量,就
吩咐在一张桌子上吃。两人相向而坐,小皇帝打横。这几天他玩蟋蟀着了迷,有一只由小太
监建议,经他亲封的“紫头长腿无敌大将军”,是他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爱
将”,不知怎么,不思饮食、毫无斗志,似乎是害了病的样子,小皇帝正责成张文亮“赶快
把它治好”,此时急于“亲临视疾”,所以匆匆忙忙扒完一碗饭,吃了两块蜜糕,又喝了半
碗汤,一溜烟走了。
两宫太后等小皇帝离了桌,才能静下来谈话,谈的是如何传懿旨,让各宫妃嫔,先行回
京,主要的难题是要决定什么人应该先走,什么人可以暂缓。
东太后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他一无成见,这个人就是丽妃。
“丽妃跟咱们一起走。”东太后以一种裁断的语气说,“她身子不好,又带着大格格,
要多照应照应她。”
这话自然是西太后不爱听的,但她决不肯在这些小事上与东太后生意见,所以很快地表
示同意。
“至于别的人,我看,”东太后沉吟了一下说,“问问她们自己吧,谁愿意先走就先
走。”
这是个好办法。于是等用完了膳,随即吩咐敬事房传谕各宫,结果所得到的反应,大出
两宫太后意外,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走,异口同声的回答是:“该当伺候两位太后,一起回
京。”
“那怎么办呢?”东太后皱着眉问。
“我看,不是没有人愿意先回去,是日子太仓促了。”西太后算是看出了真相。
“实在也不必这么急!”东太后是最肯体恤人的,皱着眉说,“到热河快一年了,这儿
简直也就是一个家了,那能说搬就搬。唉……。”
这一声长叹之下,有着对于什么人深表不满而不肯说出口来的意味。西太后自然明白,
这个人必是肃顺,心里在想:
你也知道肃顺可恶了吧?
但是,她口中所说的,却又是一套:“姐姐,你如果觉得可以让她们晚一点儿走,那,
明天你就跟肃六他们说一声儿吧!”
这话使东太后大为诧异,每次召见八大臣,不都是你一个人拿主意,告诉他们如何如
何?为什么这话又要别人来说呢?自己这样发问,却说不出口来,只怔怔地望着她。
于是西太后又说了:“也不是为别的,每一次都是我驳他的回,我做恶人的次数太多
了,怕肃六真的跟我顶撞,我得顾咱们的身分,还能在那儿跟他拍桌子吗?所以还是我自己
忍着点儿,姐姐,你跟他说好了,他听你的话。”
“妹妹,你这话可不对了!”东太后不知她的误会从何而来,只想着要赶快解释,“咱
们俩,分什么你啊我的?肃六能听我的话,当然也能听你的话。就是他要记恨,也决不能记
你一个人。”
“话是不错。可是他们不会这么想。”
“会怎么想?是在想,凡事都是你有意跟他们为难吗?”
西太后苦笑了:“姐姐,谁象你那么忠厚呀?”
“如果他们真的要这么想,我明儿个要跟他们说一句话,这句话一说,就全明白了。”
“姐姐!”西太后等了一会,见她未说,只好追问:“你倒是要说句什么话啊?”
不说话自然是有所踌躇。她对自己要说的这句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觉得应该重新考
虑。但禁不住西太后尽拿敦逼的眼光盯着她,终于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我要告诉他们,
你的话也就是我的话。谕旨、批答不是两颗印吗?那当然就是两个人的责任。”
这是对西太后全力支持的表示,她心里不免得意,三言两语就换来如心如意的好处,然
而也不免可怜她太老实,竟是如此容易受人摆布。
因此,她觉得自己也应该特别有所表示:“既然姐姐这么说,我照你的意思办就是了。
明天我跟肃六他们说。你说,让她们什么时候走啊?”
“这……,”东太后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合适?让双喜去打听打听,得
有几天的日子,才能把行李料理好?”
于是双喜受命去访问各宫,同时又接到特别指示,去看看丽妃的情形。每到一处,无不
听到怨声,太监宫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大骂肃顺不通人情,见了双喜,知道她是两宫太后
面前的红人,纷纷诉苦,要求至少过了八月半,最好是二十开外动身。
衔命遍访六宫的双喜,早知两宫的本意,成竹在胸,落得摆摆架子,显显手面,所以每
遇拜托她向两宫进言,宽限日期时,她总是很神气地答道:“好吧,我跟两位太后去回。
看主子赏不赏我这个面子?”
于是总有人又这样说:“那还用说吗?谁不知道你是两位太后面前,言听计从的大红人
儿?只要有你一句话,准成!”
“那也走着瞧吧!”
就这样,双喜大模大样地一处一处走过去,最后到了丽妃宫里,静悄悄地声息不闻。等
咳嗽一声,便有个宫女叫福儿的,跑了出来,脱口便问:“双喜,你来找谁呀?可不是找你
干兄弟吧?他给派到别处去了,你不知道吗?”
太监和宫女喜欢结干兄妹,干姐弟,原是由来已久的习惯。丽妃宫中有个小太监,遇见
双喜,总是巴结着叫“姐姐”,但双喜看不上他。于是就有人笑那个小太监“癞蛤蟆想吃天
鹅肉”,这话传到双喜的耳朵里,气得一天不曾吃饭。自然也最恨人家把她跟那小太监扯在
一起。
因此,这时听见福儿冒冒失失地开玩笑,顿时把她那张一路受了恭维,得意洋洋的俏脸
拉了下来,一双金角眼一瞪,骂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看你这个浪劲儿,少在我面前摆!
我又不是你的什么干兄弟,干哥哥。”
福儿一则知道是自己的错,再则也不敢得罪双喜,挨了顿臭骂,只得陪着笑,讪讪地
问:“那么你找谁呢?”
“反正不是找你!你不配!我告诉你,我奉东宫皇太后懿旨,有话跟你主子说。你能替
你主子担得下来,我就把话告诉了你,马上就走,省得惹你们讨厌。”
这一说把福儿的脸都吓黄了,慌忙告饶:“双喜姐姐,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跟你胡
说八道了。再要说,就让我嘴上长个疔!”
“哼!你也知道你自己是胡说八道?你们这儿胡说八道的人多着呢!主子宽厚,纵容成
你们这个样子。不是喝酒,便是赌钱,输了就偷,再不然就是嚼舌头,弄些没影儿的话来糟
蹋人!”双喜越说越气,狠狠地又加了一句:“赶明儿索性等我回明太后,一人一顿板子,
都给撵了出去,也让你们主子少生一点儿气!”
骂完了也不理福儿,管自己掀起帘子进了屋,恰好看到丽妃从里面出来,便定定神先请
了一个安,抬眼看时,数天不见的丽妃,越发憔悴了。
“双喜!”丽妃问道:“你在跟谁闹口舌呀?”
“是福儿。说话好没有道理。”
“别理她们。”丽妃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你忙得很,今儿来,必是有话说?”
“是啊!太后让我来看看丽太妃。只怕回头太后自己还要来。”
“啊,那不敢当。我到太后那儿去吧!”说着摸一摸脸,是要重新梳妆的样子。
双喜便走过去揭开覆在镜子上的锦袱,上面薄薄一层灰,可以想象得到,丽妃已好几天
不曾用过镜子了。
自从大行皇帝崩逝,丽太妃自殉遇救以后,她就象变了个人似地,常常可以整天不说
话,宫女问她,也只是报以茫然的眼色。原来就怕烦嚣、喜清静,现在越发厌烦有人在她眼
前,所以宫女不奉呼唤,就听进了她的声音,也不去理她。这时在窗外看见双喜在替她们代
为伺候,才不能不赶了进来当差。
等打来脸水,扶着丽太妃坐下,她指着妆台旁边的一张凳子对双喜说:“你也坐!”
“那有这个规矩?”双喜笑着回答。
“你是客,跟她们不同。你坐着,咱们说说话。”一面说,一面去拖双喜的衣服。
听她这样说,双喜才请了个安,在一旁坐下。映着北窗的光,细细打量着丽太妃,心里
喝声采:真是个美人儿!那细腻得如象牙似地皮肤,黑得象漆一样的头发,以及那一双顾盼
之间,慑人魂魄的眼睛,都不是一时的憔悴所能改变得了的。但是,虽美何用?只不过徒遭
妒嫉而已。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有吟诗的声音,“谁呀?”她不由得问,“这么放肆!”
有个宫女拉一拉她的衣袖,向窗外一指窗外一架鹦鹉,正学着丽太妃的声调在长吟:
“争传婺女嫁天孙,才过银河拭泪痕!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门?”
怪腔怪调,那煞有介事的样子,惹得双喜笑了:“你这个小东西,越来越鬼了!你也知
道吟诗?”
双喜一面笑骂着,一面转脸去看丽太妃。这一看笑容顿敛,只见刚擦了一把脸的丽太
妃,泪痕宛然,那不知名的幽恨浓浓地都堆在眉尖上。
别的宫女相顾无语,双喜却忍不住相劝:“怎么又伤心了?丽太妃,你千不看,万不
看,看在太后的分上,太后只一提起来就发愁,怕丽太妃老这么伤心,于身子不好。”
不说还好,一说越发勾起她的伤心,“也是为了太后,倘不是……。”说到一半,她说
不下去了,拿块热毛巾捂在脸上,好久才拿下来,眼泪虽已止住,眼圈却红得很厉害。
那头白鹦鹉倒又在长吟了:
“银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锢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约,此去惟应礼玉真。”
这一次双喜已打算好了,赶紧打岔问道:“念的是什么诗呀?”
丽太妃摇摇头,然后又说一句:“等几时闲了,我跟你慢慢儿说。其实,我也不太懂,
这都是大行皇帝在的时候喜欢念的诗。”
“我明白了,是大行皇帝常常念,这小东西听会了?”
“倒不是从大行皇帝那儿学的。”有个宫女接口说了这一句。
然则这是丽太妃最近常念的两首诗,总有番意思在内,那是什么呢?双喜起了好奇心,
想着得找个人把这两首诗讲一讲才好。
那头白鹦鹉也怪,不知它何以竟能记得那么多诗,这时倒又在念了:
“豆蔻梢头二月红,十三初入万年宫,……。”
刚只两句,双喜瞥见丽太妃又有伤心的模样,便蓦地站起来一拍手掌,喊一声:
“咄!”把鹦鹉的“雅兴”给打断,然后转身过来,劝慰丽太妃。
正摇着手,还未开口,外面朗声宣报:“母后皇太后驾到!”
于是丽太妃慌忙拭一拭泪痕,一面起身,一面不安地说:
“哟!我这副蓬头垢脸的样子,可怎么见驾啊?”
双喜动作敏捷,取过一把黄杨木梳,先替她把头发捋一捋平,可是来不及戴上“两把儿
头”,东太后已经踏了进来。
丽太妃先迎面请了个安,接着便奉太后上坐,待行大礼。
“不用,不用!”东太后指着丽妃的卧房说,“我到你屋里坐坐!”
双喜听这一说,便先赶过去打起帘子,东太后一进屋,在北窗下大行皇帝常坐的那张
“西洋梭化椅”上坐下,丽太妃跟了进来要磕头,让她止住了。
“双喜呢?”
“奴才在这儿伺候着哪!”双喜娇滴滴地在门外答应了这一声,随即也掀帘进屋。
“你倒好!让你出来办事,一去就没有影儿了。”
双喜有意要显一显她在东太后面前的得宠,毫不在乎地笑道:“我正伺候丽太妃,等梳
妆好了,要过去请安,谁知道你老人家等不及,倒撵了来了。”
“也不是我等不及。”东太后看着丽太妃说道:“我想一想还是不要你上我那儿去的
好,省得见了面,有人不痛快,给冷脸子你看。有两句话,还是我自己来跟你说吧。”
这是指西太后,一见了丽太妃,总是冷冷地爱理不理。太后如此体恤,她又感激、又酸
楚,强忍着眼泪答道:“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怕我今生报答不尽了!”
“你别这么说。”东太后的语气极平静,“我也不是对你特别好。对你好,也只能摆在
心里,宫里这么多人,不能让人说我偏心。只是大行皇帝临终之前,一再嘱咐,要我好好儿
照应你。你也该想着他身后还不放心你,自己当心自己的身子。象驾崩的那一天,你生了那
么个拙主意,万一发觉得晚了,一口气接不上,你倒是落了个殉主的美名儿,叫我将来可怎
么有脸见大行皇帝?”
这一番话责备得很严,丽太妃十分惶恐,双膝一跪,涨红了脸说:“太后教训得是。从
今以后,我一定时刻记着太后的话。”
“对了,这你算是明白了,起来吧!”东太后极欣慰地说,“我还告诉你一句话,你带
着大格格,九月二十三跟我一起回城。这一趟回去,也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路上也舒服不到
那儿去。你趁早把身子养养好,才吃得了这一趟辛苦。”
“是!”丽太妃站起身问:“太后喝什么?我这儿还剩下一点儿好‘碧螺春’,沏了来
你尝尝。”
 
“不必了!我得走了。”东太后起身又说:“我把双喜留在这儿,让她陪着你说说话,
解个闷儿。”
这就是东太后的以德服人。丽太妃送了她回来,不住感叹,如槁木死灰般的一颗心,也
渐渐萌发了一丝生趣,她留双喜在那里吃饭。各宫妃嫔都自己有小厨房,银米食料,定下分
例,按月或按日支领,丽太妃占便宜的是有个大格格,皇女的分例仅次皇子一等,并在一起
支用,相当宽裕。而且大行皇帝在日,除了正膳由御膳房伺候以外,消夜小饮,常由这里当
差,掌勺的宫女,手艺极高,所以丽太妃宫中的饮馔精洁是有名的。这天为了巴结双喜,小
厨房里特别做了几样好菜,小锅烹制,一离火就上桌,光是这一点,就是御膳房貌合神离,
虚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双喜以作客的身分,摆脱拘束,放量吃了一顿好的。
吃得太饱,须饮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沉默得太
久的丽太妃,难得有此心境比较开朗的一天和可以谈得来的一个伴侣,所以听说双喜要走,
顿觉黯然,怯生生地只把一双仿佛充满了离绪别意的眼睛望着她。
双喜原就舍不得走,再看到她的神情,益觉于心不忍,便把心一横说:“反正我是奉了
旨的,今儿不回去也不要紧。跟太后去回一声就是了!”
这一说,丽太妃愁眉顿解,立刻叫了一个太监到烟波致爽殿去奏禀,说双喜奉懿旨陪伴
丽太妃,得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
宫女在妃嫔卧房中陪夜,照例是在床前打地铺,丽太妃不肯委屈双喜,要让她一床睡。
这张七尺宽的红木雕刻、螺甸镶嵌的大床,大行皇帝曾经睡过,双喜不敢僭越,于是另外移
了张藤榻来,铺好被褥,关上房门,丽太妃和双喜都卸了妆,却还不肯上床,坐着闲谈。
一灯荧然,两心相照,丽太妃凄凄恻恻地吐露了无限幽恨。双喜无法安慰她,她也不曾
希望从双喜那里得到什么安慰,能有一个人以同情的态度倾听她细诉,在她便觉得是很难得
的了。她早就看出,天下最势利的地方,莫如深宫,承恩得宠时,没有一个人不是把她捧得
如凤凰似地,一旦色衰宠歇,所见到的便都是冰冷的脸,除非有权势,而权势如今在“西
边”手里,倘非太后调护,只怕命运还要悲惨。
“唉!”神色凄黯的双喜叹口气,“说来说去,大行皇帝不是这么早归天就好了!”
“这就是那两句诗了:‘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门?’”
一提到此,正好触及双喜的疑团,随即问道:“丽太妃,你不是要给我讲一讲那两首诗
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念老念的,连鹦鹉都听会了!”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念念那几首诗,心里就好过些。”丽太妃又说,“是大
行皇帝教我的,我模模糊糊也懂,可是要叫我讲,我就讲不上来了。”
“说个大概的意思吧!”
丽太妃想了想答道:“这一共是六首诗,题目叫做《古意》,是咱们大清朝刚进关的时
候,江南一个姓吴的才子作的。大行皇帝跟我说,这六首诗,大概是指顺治爷的一个废了的
皇后,怕犯忌讳,故意安上那么一个题目。”
“诗里可说的什么呀?”
“那还有什么?无非红颜薄命四个字。”
谈到这里,双喜始终还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丽太妃爱念这几首诗的原因,却是明白
了,必是这些诗中的意思,恰与她心里的感触相同,正好借它来诉自己的苦。
但是,那是个废了的皇后,这是个得宠的妃子,何能说得到一处?双喜真个越弄越糊
涂,想一想好象有一点相同,便即问道:“顺治爷可是跟大行皇帝一样,也是年轻轻的就驾
崩了?”
“是啊!”
“多可惜!”双喜忽有感慨,“当皇上都是天生来的福命,可是坐不了几年江山,就撒
手去了,想想真是没有意思。”
“就是这话罗!所以,”丽太妃忽然问道:“双喜,你今年多大?”
“十九。”
“那还得几年。不过,也说不定。”
“丽太妃,”双喜忍不住抢着追问,“你说的倒是什么呀?”
“我是说,多早晚才能放你出宫?”丽太妃握着她的手,很恳切地说:“太后宠你,又
是位最能体恤人的,一定不会耽误你的青春,早早放你出宫,多半还会替你‘指婚’,那时
你可拿定了主意,千万别贪图富贵人家,宁愿清寒一点儿,顶顶要紧的,得拣个年纪轻,无
病无痛的,一夫一妻,白头到老,比什么都强。”
双喜知道这是丽太妃亲身经验的肺腑之言,便也顾不得害羞,微红着脸,十分感谢地
说:“丽太妃,你给我这几句话,可真比金子还贵重!太后倒是问过我,说是愿意拣个什么
样的人家?”
“你怎么说呢?”
双喜低着头答道:“我不肯说,太后逼着非说不可,我就说,一个包衣人家的女儿,还
能拣吗?太后说:包衣又怎么样?包衣当大官儿的也多得很,全看有人照应没有。太后又
说,你要是觉得包衣身分低,我给你指一个‘上三旗’的,三等‘虾’里头,年轻没有成家
的多得很,你要愿意,我给你挑一个。只要肯上进,还结个十年八年,放出去当‘将军’,
那就跟督抚并起并坐了。如果你贪图眼前舒服,我在内务府里替你找,再派上一两桩好差
使,那也行。你自己说吧!”
“你又怎么说呢?”
双喜抬起头来,反问一句:“你想呢?”
双喜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不言可知,是想指配一个“上三旗”的三等“虾”——三等
侍卫,将来说不定出将入相,便好受一品诰封。
于是丽太妃想了想,这样劝她:“‘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我不能说你的打算不
对。不过我总有这么一个想法:亲事总要相配。谁要是觉得自己委屈了,或者高攀了,心里
拴着个疙瘩,迟早会出毛病。把夫妇之情弄拧了,那可是神仙都救不了的心病,弄到头来,
吃亏的还是女人。”
双喜很细心地琢磨着她的话,颇有领悟。说觉得自己委屈了,譬如英俊多才的贵公子娶
个丑媳妇,或者年轻貌美的富家小姐嫁个人才不出众的寒士,心里千万个不情愿,一见了那
口子,先就生气,这当然是怨偶。但说觉得自己高攀了,心里也会拴个疙瘩,这话,他人就
见不到了。细想一想,自己果然嫁了个“上三旗”的名门之后,时时刻刻记着身分配不上人
家,但凭太后指婚,拿鸭子上架,疑惑那口子嘴上不说,心里抱屈,这一来,自己必是老觉
得欠了人家一点儿什么似的,那还有一天舒坦的日子好过?
“嗳!”双喜以一种庆幸未犯错误的欣快声调说道:“多亏你这几句话,我算是想明白
了。”
这样的神态和语言,对丽太妃是安慰,也是鼓励,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活着,对别人还有
点儿用处。于是笑着问道:
“你怎么想明白了?说给我听听!”
双喜的想法,实在很简单,就是丽太妃所说的那一个“配”字,“匹配”才是“良
缘”,要嫁一个身分相等、家世略同,不必太聪明能干,但心地厚道,肯上进的人。只是这
番想法,到底还不好意思细说,只红着脸笑笑答道:“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她又加了
一句:“我也不打算求太后的恩典。”
这样的表示,不难看出她内心中所持的态度,丽太妃在欣慰之外,也有浓重的感慨,都
说“不幸生在帝王家”却不知嫁在帝王家,更为不幸。
两人心里都有许多事在想,一个在回忆过去,一个在憧憬未来,因此脸上的表情也大不
相同,直待烛花轻声一爆,才把她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不早了!丽太妃请安置吧!”
丽太妃摇摇头:“你要是困了,你先睡吧!我还坐一会儿。”
“那我就再陪你聊一会儿。”
“不!”丽太妃说,“你别管我,我每天都是这个样,有时一坐就是整夜。”
双喜一惊,“一坐就是整夜,那怎么行?”她又很郑重地说:“丽太妃,你可千万不能
再糟蹋自己了!”双喜激动了:“你这样子,让太后伤心,除了一个人以外,谁都会替你伤
心。”
这话使她动容,想一想自己虽斗不过,而且也无意去斗“这一个人”,但是无论如何,
不能叫“这一个人”暗暗称快,而让其余的许多人伤心!所以她再一次鼓励自己,一定要好
好地活下去。
“那就睡吧!”她说,“我试一试,看看能把心静下来不能?”
第二天一早,双喜道谢辞去,回到烟波致爽殿,把丽太妃感激东太后苦心回护,以及决
心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的话,悄悄密陈。有了这样一个结果,东太后算是了却了一件心
事,少不得又把双喜夸奖一番。
接着谈到她衔命遍访各宫的情形,东太后又与西太后商量,定了八月二十起始,各宫妃
嫔,陆续启程。然后把敬事房首领传来,命他分别通知内务府和各宫,各自准备。这里面有
许多琐碎的细节,大部分是各宫妃嫔为了自己方便而提出来的要求,需要太后亲裁,足足忙
了两天,才得料理清楚。
但这是东太后在忙,西太后有意不问这些宫闱琐屑,她所留心的是臣工章奏。这天内奏
事处递上来一个黄匣子,打开一看,第一道奏折,具衔“山东道督察御史”董元醇,原以为
是纠弹失职官员,看不了数行,瞿然动容,不由得念出声来:
“窃以事贵从权,理宜守经。何谓从权?现值天下多事之秋,皇帝陛下以冲龄践阼,所
赖一切政务,皇太后宵肝思虑,斟酌尽善,此诚国家之福也!臣以为即宜明降谕旨,宣示中
外,使海内咸知皇上圣躬虽幼,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左右不能干预,庶人心益知敬畏,而
文武臣工,俱不敢肆其蒙蔽之术。俟数年后,皇上能亲裁庶务,再躬理万机,以天下养,不
亦善乎?虽我朝向无太后垂帘之仪,而审时度势,不得不为此通权达变之举,此所谓事贵从
权也!”
念到这里,西太后停下来想了一下,看这道奏折的措词,是暗指顾命八大臣专权,对太
后垂帘的理由,说得还不够透彻,且看他“理宜守经”说的是什么?于是接着往下念道:
“何谓守经?自古帝王,莫不以亲亲尊贤为急务,此千古不易之经也,现时赞襄政务,
虽有王公大臣军机大臣诸人,臣以为更当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辅弼一切事务,俾
各尽心筹划,再求皇太后皇上裁断施行,庶亲贤并用,既无专擅之患,亦无偏任之嫌。至朝
夕纳诲,辅翼圣德,则当于大臣中择其治理素优者一二人,俾充师傅之任,逐日进讲经典,
以扩充圣聪,庶于古今治乱兴衰之道,可以详悉,而圣德日增其高深,此所谓理宜守经也!”
念完这道奏折,她的心境就如当年听到被选入宫的消息时那样,除了一阵阵的兴奋以
外,只觉得茫然不知所措。上这奏折的董元醇是怎样的一个人?这道奏折的本意,是与顾命
八大臣作对,还是为恭王说话,或者目的在窥探意旨?难以分明。同时她也不知道如何处置
这个折子,是照一般的惯例发下去,还是在召见八大臣时当面交代处置办法,如果是这样
做,又该如何交代?
她的心里乱得很,好久才能静下来,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这件大事,无论如何,
非先跟东太后商量不可。
等把这道奏折的内容讲清楚了,东太后脱口说道:“这个折子,好象专为六爷说话似
地。”
这是旁观者清!西太后心想,本来所陈的三件事之中,所谓“理宜守经”一说,“更于
亲王中简派一二人”,理由十分牵强。但是,这一来倒却好证明不是恭亲王的授意,如果他
要指使言官,上折试探,有的是好笔墨,不会找到这么个文字不痛不痒的人来出面。
于是她说:“算起来,六爷怕是今天,明天才得到京。这个姓董的御史,不会是六爷找
出来的人,也许京里已经有了风声,这姓董的特意来这么个折子。”
“这姓董的是什么人啊?”
“谁知道呢?”西太后又说:“火候还不到,夹生的端上桌来,可真难吃了!”
她是说,这垂帘之议,发之太早,反难处置。东太后亦深以为然,想了想说:“咱们先
把它‘留’下吧!慢慢儿再看。”
这个办法,恰与西太后的打算相同。她的用意是有所等待,等待恭王到京以后有消息
来,同时要等待顾命八大臣表示态度,以逸待劳,较易措手。
因此,第二天一早,军机章京到内奏事处领折,逐件核对的结果,前一天的奏折就少董
元醇的一件,而“奏事档”上写着一个“留”字,表示“留中”。
曹毓瑛早就料到西太后会作此处置,因此等领折的章京回来,他先问了一句:“全领回
来了?”
“‘千里草’的那件‘留’下了!”
他还要说什么,对面八大臣治公的那间屋里,已经有了步履声,咳嗽声和吐痰的声音,
便不再开口,心里在估量,等回明了领折的情形,会有怎样的反应。
果然,对面立刻就派人来请了。曹毓瑛到了那里,请过了安,然后把领回来的折子呈了
上去,同时说道:“董元醇封奏一件,没有发下来。”
一听他这话,杜翰第一个就勃然作色,“这怎么行?”他大声嚷道:“这道折子不能留
中的!”
载垣也表示不满:“全是这样子,把折子留下,咱们还能办事吗?”
肃顺则比较沉着,摆一摆手说:“慢慢儿商量!慢慢儿商量!”
曹毓瑛很知趣,知道他们有许多话是不肯在他面前说的,所以退后两步,请个安转身离
去。刚回到自己屋里,只见杜翰走了出来,大声喊道:“来人哪!”
于是有个苏拉赶紧奔了过来,垂手喊一声:“杜大人!”
“你到内奏事处,跟他们说,昨儿送上去的折子,还少一件。跟他们要回来。”杜翰又
加了两个字:“快去!”
那苏拉答应着,疾步而去,不久回来复命,说内奏事处已经到太后那里去要了。要到了
立刻送来。
又过了不久,内奏事处的太监来回报:“董元醇的折子‘西边’留着看!”
载垣冷笑一声,没有作声。其余的几个大老,因为肃顺有“慢慢儿商量”的话,一时也
不便表示意见。当天照常处理政务,把董元醇的这个折子,暂时就搁下了。
在宫里,东西两太后却又关起门来在密议。内奏事处根据赞襄政务大臣的通知,去要那
个折子,已颇惹得西太后不快,奏章“留中”,诚然不合常规,但毕竟是君上的一种特权,
这个特权运用得妙,可以化戾气为祥和,当然,特权只好偶一为之。象董元醇这个奏折,西
太后在经过前一天晚上,灯下独自思考的结果,原准备长此搁置,不作任何批答,等恭王有
了消息来再说。这“留中不发”,亦无任何结果,在军机处的术语,叫做“淹了”,既为大
水淹没,谁也不必再去探问下落,同时谁也没有责任,所以是不会有冲突发生的。
现在顾命八臣,不肯让这个折子“淹了”,那就逼得西太后非处置不可了。照她的意
思,下一天召见,准备公开表明,接纳董元醇的建议,但处事一向平和的东太后,认为这样
的表示太强硬了,恐怕“做不通。”
谈到实际效果,西太后不能不认真考虑。估量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力量,还不到说一不
二,要如何便如何的程度。这样,不能不想一个迂回缓和的办法。
于是,她想到了恭王,随即又想到绝妙的一计,喜孜孜地对东太后说道:“咱们来个
‘花花轿子人抬人’!”
这是句南方的俗语,只到过广西的东太后不知意何所指?
便说:“你别跟我打哑谜了,有主意就干脆说吧!”
“咱们一件一件商量。先说给皇帝添派师傅……。”
“那是应该的。”东太后打断她的话说,“这用不着商量,只让大家保荐能当师傅的人
就是了。”
“好!”西太后用长长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同时又说:“这是一件,
商量定了。再说垂帘——那些人一张嘴就是‘祖宗家法’,家法可也不是那一朝祖宗一手定
下来的,时世不同,该变就得变,怎么个变法儿,咱们没有主见,让大家公议好了。国有大
政,下王公大臣会议,不也是‘祖宗家法’吗?”
“这话不错。可有一件,‘他们’人多,七嘴八舌,斗口斗不过他们,这个办法还是不
管用。”
“不要紧,我另外还有办法。”西太后很得意地说,“用人的权柄在上头,‘简派亲王
一二人’,帮着顾命大臣办事,谁能说不行?咱们现在先让他们写旨,把简派亲王的名字空
着,回头就填上六爷的名字,或者再加上七爷。这一来,会议的时候,六爷自然就会布置,
预先安下人,不怕斗不过他们。”
东太后这才明白那句俗语的意思,是先把恭王抬起来,再由恭王来抬两宫。这一个彼此
援引的办法,看起来比较光明正大,而且也不伤和气,东太后自然赞成。
于是第二天上午召见时,西太后把董元醇的折子发了下去,说了处理的办法,吩咐:
“写旨来看!”
顾命八臣,相视失色。载垣首先提出抗议:“启奏太后,这个折子不该这么办。”
刚说了这一句,西太后用极威严沉着的声音,把他打断:
“那么,你们说,该怎么办?”
杜翰有一套话要说,便想越次陈奏,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把他的衣服拉了一把,一看是肃
顺,就不作声,让他去说。
“奴才几个下去商量定了,写旨上来。”
 
这八大臣退出烟波致爽殿时,一个个脸色铁青,默然无语,但心里有个相同的想法:这
是恭王与西太后密议的结果。有些人甚至认为西太后所指示的处置办法,也是预先说好了
的,因为他们不相信她会如此“内行”,所说的话,不但合于体制,而且恰中符节。
到了军机直庐,杜翰首先吩咐,保持警戒,把仆从苏拉,一律驱得远远地。等关上房
门,端华第一个先嚷了起来:“如何?我说恭老六这一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
着好心!果不其然。这还是第一步,不给个下马威,后面的花招儿还多着哪!”
“闲话少说。”载垣愤愤地说了五个字:“写‘明发’痛驳。”
大家都无异议,接着便开门请军机章京来写旨。这天的领班是新近从京里调来的吴兆
麟,当差很巴结,可是行情却不大摸得清楚。他把董元醇的“敬陈管见”一折拿了回来,跟
他班上有数的几个好手一商量,大家早存戒心,都不愿意办这件烫手的案子,异口同声地表
示,非他的大手笔不可。于是吴兆麟也就当仁不让了。
他握着笔心里在想,所谓“痛驳”,不过在道理上驳倒了事,措词不妨婉转,这也是多
少年来尊重言官的传统。因此,简简单单地一挥而就,用的都是四平八稳的套语。写完又找
同事来斟酌,大家都说“很妥当”,他自己也觉得毫无毛病,随即送了上去交差。
那知载垣才看了两三行,双眉就打了个结,等到看完,大摇其头:“不行!不能用!”
焦祐瀛与军机章京的关系不同,赶紧为吴兆麟回护,“看一看,看一看!”他走上来
说,“有不妥的地方,改动一下子。”
“甭看了!”载垣把原折和旨稿一起递了过去,用“麻翁”这个昵称对焦祐瀛说:“麻
翁,你来动手弄个稿子吧!痛驳!非痛驳不可。”
吴兆麟一听这话,讪讪地退了出去。这一下,焦祐瀛想不动手也不行了,略略思索了一
下,有了个大致的意思,便即下笔,连写带改,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脱稿。
稿子仍旧由载垣先看。因为是“明发上谕”,第一段照例撮叙原折案由,以明来源,没
有什么看头。第二段一开头就说:“我朝圣圣相承,向无皇太后垂帘听政之体,朕以冲龄仰
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御极之初,何敢更易祖宗旧制?”看到这里,载垣击节称赏:
“这才是大手笔,几句话就击中了要害!”说着他又把这一段文字念了一遍。
“果然好!”肃顺也称赞:“立言得体。”
听得这话,焦祐瀛脸上飞金,笑容满面地谦虚着:“那里,那里?王爷和中堂谬奖了。”
“别客气了!”端华提议:“干脆让麻翁自己念吧。”
于是焦祐瀛从载垣手里接过自己的稿子,站在中间,扯开他那天津卫的大嗓门,朗朗诵
念:
“且皇考特派怡亲王载垣等赞襄政务,一切事件,应行降旨者,经该王大臣等缮拟进呈
后,必经朕钤用图章始行颁发,系属中外咸知。其臣工章奏应行批答者,亦必拟进呈览,再
行发还。该御史奏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殊属非是!”
这一段念完,焦祐瀛停下来等待批评。景寿本想说话,“御赏”和“同道堂”两方图
章,是两宫受大行皇帝亲手所赐,抹煞这个事实,有欠公平,而且出以幼王的口气,也有伤
忠厚。
只是他向来口齿拙讷,未及开口,杜翰已大赞“得窍”,其余的人,哗然附和,景寿就
再也无法启齿了。这时焦祐瀛又精神抖擞地“痛驳”另简亲王之议,他是这样写的:
“伏念皇考于七月十六日子刻,特召载垣等八人,令其尽心辅弼,朕仰体圣心,自有深
意,又何敢显违祖训,轻议增添?该王大臣等受皇考顾命,辅弼朕躬,如有蒙蔽专擅之弊,
在廷诸臣,无难指实参奏,朕亦必重治其罪。以上两端关系甚重,非臣下所得妄议。”
“不错!这‘非臣下所得妄议’,前面也说得很透彻。不过……。”载垣说到这里,环
视诸人,作了个征询意见的表情。为了迎合载垣,杜翰很直率地说:“似乎还不够一点儿!”
“对了。”端华也说,“我听着也象是少了一两句话。好有一比,好有一比……。”
他的比方没有想出来,肃顺不耐烦了,手一挥,向焦祐瀛说道:“不必客气,给加两句
训斥的话!这姓董的,心眼儿太脏!”
“嗯,是!”焦祐瀛口里答应着,脸上却有踌躇之色。
“麻翁,”杜翰指点他说:“来两句诛心之论,再断然痛斥一句就行了。”
大家都如此说,焦祐瀛便也不暇多推敲了,坐下来提笔在“朕亦必重治其罪”之下,添
了两句:“该御史必欲于亲王中另行简派,是诚何心?所奏尤不可行!”
这一添改,端华大叫:“痛快,痛快!”除了景寿默不作声以外,其余的亦都表示十分
满意。
最后还有一段,是关于“朝夕纳诲”的,也一概严词驳斥。这一节,在原折就是个陪
衬,无关宏旨,所以驳斥的理由,亦就不暇去推敲了。
定稿以后,载垣吩咐:“立刻缮具,马上送进去。”
为了求迅速,焦祐瀛亲自到军机章京办事处所去料理。谕旨的款式,“廷寄”每页写八
行,“明发上谕”每页写六行,每行的字数都有一定,因此眷清的时候,可以算准字数,分
别抄缮,等找齐并在一起,上下合拢,只字不错,这有个专门称呼,叫做“伏地扣”。焦祐
瀛原是弄惯了这一套的,亲自指挥之下,自然丝丝入扣。须臾抄成,他跟吴兆麟两人,一个
看,一个读,校对无误,随即装入黄匣,送到内奏事处,转递进宫。
西太后才看了几行,脸色大变,再看下去,那双捏着奏折的手,不断发抖,及至看完,
竟顾不得太后的仪制,霍地站起身来,带翻了放在茶几上的黄匣,也不管了,踩着“花盆
底”,结结阁阁一阵急响,直奔东暖阁。把走廊上的宫女们吓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时刚传完膳,东太后正喝着茶,拿枝象牙剔牙杖衔在嘴里,一看西太后冲了进来,脸
色发青,嘴唇发白,形容可怕,慌忙起身问道:“妹妹,怎么啦?”
“姐姐,你看,”西太后使劲把那道“明发”一甩,“简直要反了!”
东太后知道事态严重,自己对自己说,要稳住了!因此她先不作任何表示,从西太后手
里接过谕旨,摊在炕几上,细细看了下去。
她肚子里的墨水有限,但这些奏折和上谕上习用的套语,听也听熟了,所以看得虽慢,
却没有不明了的意思。等到看完,自然也很生气,“这真是不成话!”她指着最后一段又
说:“就象‘朝夕纳诲一节,皇考业经派编修李鸿藻充朕师傅,该御史请于大臣中择一二
人,俾充师傅之处,亦毋庸议!’这简直就不讲理嘛!皇帝不能只有一个师傅,说请添派一
两个人,那儿说错啦?怎么也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亦毋庸议’呢?”
“哼!”西太后冷笑道:“这在他们又算得了什么?连咱们姐儿俩,他们都没有放在眼
里,把‘御赏’和‘同道堂’两个图章,愣给拨皇帝帐上!这还不说,什么叫‘奏请皇太后
暂时权理朝政,殊属非是’?打狗还看主人面,皇帝能用这种口气训斥董元醇吗?姐姐,这
几个混帐东西,无父无君,皇帝要落在他们手里,你看会调教成一个什么样子?还不调教得
忤逆不孝吗?那时候还有咱们过的日子吗?”
东太后细想一想,果然,“殊属非是”这种话,等于皇帝反对太后,大为不妥,于是摇
着头说:“是啊,实在不象话!”
“还有,”西太后又指着第二段说“另行简派亲王,一起办事,这话又那儿错了?怎么
问他:‘是诚何心?’,哼!”她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嘴角两条弧线,斜斜垂下来,十分深
刻,微微点着头,慢慢说道:“我倒明白了!”东太后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她,
只觉得她的脸色越看越叫人害怕,于是便低声劝慰她说:“妹妹,闹决裂了不好,你总要忍
耐!”
一听这话,西太后大起反感,但是她极快地把一股怒火压了下去,很冷静的体认到一个
事实,东太后和皇帝,现在正在对她最有用的时候,无论如何,不可自己先生意见。因此她
特别摆出一副顺从的面貌,深深点头,先表示接受劝告。但是,话还是要说,“姐姐,”她
也放低了声音,“事情到这个样子,咱们可一步走错不得,要不然,那可真难说了。”
听她这话后面似乎隐藏着不测之祸的语气,东太后吓得怦怦心跳,伸出一只冷汗的手,
捏着西太后的手腕问道:“妹妹,你说明白一点儿!”
“你总听大行皇帝讲过,咱们大清朝开国的时候,那些事儿吧?”
“听说过啊!难道……?”东太后想到那些诸王砍杀的骨肉之祸,打了个寒噤,说不下
去了。
西太后似乎未曾看见她的神色,管自己说了下去:“载垣这个王爵怎么来的?还不是当
年老怡王帮着雍正爷的功劳吗?”
一提到雍正朝的伦常剧变,东太后越发心惊胆战,“妹妹,”她颤声问道:“你说,他
们敢那样子吗?”
“有什么不敢?”西太后逼视着她说,“你倒想一想,那一朝的军机大臣,胆敢阳奉阴
违,不照上面交代的话写旨?又有那一朝的军机大臣,胆敢公然来要留中的折子?六爷那么
精明强干的人,他们都敢跟他作对,还怕着咱们孤儿寡妇什么?”
这倒不是她故意吓人,说实在的,她内心中亦有此恐惧,尤其因为绝大部分的禁军在载
垣、端华、肃顺三个人手里。东太后还想不到此,但已被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那,妹妹,那该怎么办呢?我看,总得要忍,等回了城再说。”
“回了城是回了城的话。”西太后毅然决然地说道:“还是要召见,问个明白。”
“不,不!”东太后摇着她的手说:“慢慢儿再说。一下碰僵了,反而逼出事来。”
西太后当然希望激起她的愤怒,好联成一条心来对付这跋扈的八臣,但是也不希望她过
于胆小软弱,所以特意用不在乎的口气鼓励她说:“姐姐,你别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
不过,凡事有我!”
东太后无可奈何,只一再叮嘱:“回头好好儿说,话别太硬了!”
“我懂!”西太后说了这一句,走出东暖阁,传懿旨:“请皇帝来!换上袍褂。”
皇帝跟小太监正在后苑斗蟋蟀,玩得正起劲,听说太后传唤,老大不愿。但张文亮知
道,要换袍褂,是有正经大事要办,于是又哄又骗地把皇帝弄出了后苑,等换好衣服送到殿
中,两宫太后已端然坐在御案后面等候,同时顾命八大臣也已应召而至了。
在西太后,自然知道这一次见面,必有一番激烈的争执,东太后是个在这种场合,派不
上用处的人,一个人对付八个人,舌战群儒不见得能占上风,所以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至于顾命八臣,原来还存着一个想法,以为两宫召见,可能是对这道“明发上谕”的内
容,要讨价还价一番,果真如此,为皇帝添派师傅,自然可以让步,此外两点,特别是简用
亲王一节,决无通融的余地。其后接到来自烟波致爽殿的太监的报告,说是西太后怒不可
遏,这才知道不是什么讨价还价,而是根本作不成交易。事到如今,如箭在弦,肃顺把载
垣、端华找了来,匆匆商谈了一番,然后载垣又把杜翰拉到了一边,耳语了几句,才一起进
见。
因为各存戒心,所以一上来的气氛就显得异样地僵冷难堪,连六岁的小皇帝都觉察到
了。平时随两宫临御,总显得有些不安分,要东太后不断叮咛哄骗,甚至轻声呵斥,才能安
静下来,这天在东太后身边,不言不语,只是仰着头,以畏怯的目光,看着他生母的深沉的
脸色。
行过礼起来,有片刻的僵持,然后西太后以严厉的眼色,慢慢从八大臣脸上扫过,用极
冷的声音问道:“这道上谕,是谁让这么写的?”
“是臣等共同商定的。”载垣这样回答。
“你们都是国家大臣,在内廷当差多年,我倒要问你们,什么叫‘上谕’?”
这话问得很厉害,如照字面作最简单的解释:“上面所谕”,那么这道明发就显然违旨
了!载垣一时无从置答,便把身子略闪了闪,这是一个暗号。
于是杜翰越次陈奏:“跟圣母皇太后回奏,皇帝出面所下的诏令,就是上谕。”
“对了,皇帝还小,所以……。”
“所以,”杜翰抢着说道:“大行皇帝才派定顾命大臣,辅弼幼主。”
这样子不容“上头”说话,岂止失仪,简直无人臣之礼,照“大不敬”的罪名,不死也
可以充军,而杜翰居然就这样做了!两宫太后相顾失色,尤其是西太后,那股怒气一阵一阵
往上涌,差点就按捺不住。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了下去,只暗暗咬着牙在心里说:我非垂帘
听政不可!等把权柄收回来了,看我收拾你!
这一转念间,她复趋冷静,冷笑一声:“哼!你们辅弼得好!借皇帝的口气训斥太后,
天下有这个理吗!”
这时载垣又说话:“上谕上,并无对太后不敬之词。”
“那么,这‘殊属非是’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那是指斥董元醇的话。”
“董元醇为什么该指斥?”
“因为,因为董元醇莠言乱政。”
这“莠言乱政”四字,西太后不大听得懂,但也可以猜得出来,便问:“董元醇的话错
了吗?错在那儿?”
载垣未及开口,肃顺已作了回答:“董元醇的错在那儿,谕旨上已说得明明白白,请太
后自己看好了!”
他的声音很大,且以突出不意,把小皇帝吓得一哆嗦,越发往东太后怀里去躲。西太后
一眼瞥见,更生警惕,如果不能垂帘听政,幼主在他们肘腋之下,唯有俯首听命而已。
这一转念间,她更坚决也更冷静了,拿起了道上谕看了看说:“好!那我问你,替皇帝
添派师傅,这也错了吗?难道皇帝在书房里,只有一位师傅?”
提到这一点,东太后也有话可说了:“师傅是要添派,大行皇帝在日,就跟我提过,说
还要找道德好、年纪长的大臣,派在上书房当差。”
“你们听见了没有?”西太后看着杜翰又说,“别人不知道,杜翰总该知道,当初先帝
的师傅,除了你父亲以外,还有几位?”
“奴才知道。”肃顺很随便地接口,“大行皇帝跟母后皇太后说的话,跟奴才也说过,
说过还不止一遍,不过那得等回了城再办。此刻是在行在,皇上也刚启蒙,李师傅一个人尽
够了。”
“就算一个人够了,难道说都说不得一句?”
这是针对“亦毋庸议”那句话所提出的反驳,而肃顺居然点头承认:“对!说都说不得
一句。凡此大政,奴臣几个受大行皇帝的付托,自然会分别缓急轻重,一样一样地办,非小
臣所得妄议。而且董元醇也不是真有什么见解,无非闻风希旨,瞎巴结!”
这一番话说得西太后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厉声训斥:“你们八个太跋扈了!不但一手
把持朝政,还想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你们眼里还有皇帝和太后吗?”
肃顺丝毫不让,抗声答道:“本来请太后看折子,就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既怒且惊,还怕是自己听错了,所以追问一句:
“什么?”
那里是听错了?肃顺用极大的声音又说:“顾命之臣,辅弼纳主,不能听命于太后,请
太后看折子,原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气得发抖,东太后也是脸色发白,惊恐莫名,小皇帝更是两眼睁得极大,齿震有
声。这副可怜相,看在西太后眼里,顿生无限悲痛,而从悲痛中又激生了责任感和勇气,于
是态度更加强硬了。
“皇帝在这里,”西太后指着幼主说,“他还不会说话,你们自己看吧,六岁的孩子离
不了娘!不是我们姐妹俩替他作主,谁替他作主?”说到这里,她把董元醇的原折和拟进的
上谕往前面推了一下:“你们可听清楚了,我现在传皇帝的旨意,把这些折拿回去,照昨天
所交代的话,重新写旨!”
争了半天,又绕回原来的地方!载垣和肃顺非常懊恼,互相对看了一下,是用眼色来商
量如何处置,这时杜翰又感到自己该说话了,踏上一步,扬着脸说:“国事与家事不同。请
太后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哼!”西太后冷笑道:“太后的话说了不算,皇帝可又太小,还不懂事。
照这样子,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
何必还要问我们姐妹俩?”
这几句话,语气比较平和,但驳得极有力量,顾命八臣一时都作不得声。最后是杜翰愤
愤地说了一句:“太后如果听信人言,臣不能奉命!”
“你要抗旨吗?”西太后厉声责问。
“臣不敢抗旨,可是请太后也别违反祖宗家法。”杜翰的声音也不轻。
当此开始,一句钉一句,各不相让,争辩的声音也一句高似一句,若大的殿廷似乎都震
动了。太监宫女,无不惶然忧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就是大行皇帝在日,遇到丧师失地的
军报递到,龙颜震怒,拍案大骂,也不致如此令人惊恐。
太监宫女都是这样,小皇帝更可想而知了。在他眼中,那八个人其势汹汹,似乎要动手
打人似的。他想问一问,却容不得他开口,他想找着张文亮带他去躲起来,却又看不见张文
亮的人影,而且被母后紧紧搂着,也不容他躲开。
于是他只有忍受着恐怖。尤其是见了肃顺的那张大白脸,不断想起别人为他所描摹的奸
臣的恶相,所以只要肃顺一开口、一动脚,他先就打个寒噤。偏偏肃顺越争越起劲,忘其所
以地一步一步走近御案,小皇帝的紧张恐怖终于到了极限,“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同时把
东太后的身上都尿湿了。
这一哭,两宫太后,顾命大臣无不大吃一惊。东太后心疼小皇帝,倍觉凄惶,但是,她
为愤怒所激,脸上不肯露出软弱的神色,一面拍着小皇帝的背,一面大声说道:“你们都下
去吧!有话留着明儿再说。”
载垣、肃顺、端华和杜翰,都没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皇帝都吓得哭了,心中也不免
惶恐抱歉,因此默无一言,跪安退出。
当然,没有一个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军机直庐,大家也都懒得开口。好久,载垣才
说了一句:“无趣得很!”
“明儿怎么样呢?”杜翰问说。
“不是说‘留着明儿再说’吗?”端华大声说道,“明儿看吧!反正宁可不干这个差
使,也不能丢面子。”
“四哥!”肃顺不悦,“你就是这个样,说话总是不在分寸上。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
事,咱们遵祖制、受顾命,替国家办事,不能不据理力争。董元醇这个折子要驳不掉,马上
就另换一班人到这儿来了,咱们倒不如趁早告假,回家抱孩子去!”
肃顺这一番话,等于提示了一个宗旨,董元醇“敬陈管见”一折,非照已送上去的旨稿
交发不可,没有丝毫调和的余地。
不过肃顺对端华所说的话,细细推敲,也仍旧有着争面子的意味在内,或者说是为了保
全威信。肃顺非常了解,自己树敌太多,必须掌握绝对的权力,维持全面的威信,才可以长
保禄位和安全。如果不能“挟天子”,不但不能“令诸侯”,而且“诸侯”必会“清君
侧。”因为有这样的警惕,他感到事态严重,必得对未来的情况,作个确切的估计,想好应
付的步骤。
于是这天下午,等午睡起来,他派人把载垣和端华请了来,在水阁中秘密商议,摒绝婢
仆,由他的两个宠妾,亲自伺候。
未谈正事以前,载垣就已想到要商量的是什么,所以提议把杜翰找来一起谈,“继园是
一把好手,挺卖力的。”他说,“咱们诸事不必瞒他。”
“不!”肃顺使劲摇着头,“就咱们三个好了。”停了一下他又说,“有些事,只能咱
们三个心里有数。”
这话中的深意,连粗鲁莽撞的端华都已听了出来,懔然改容,极注意地看着肃顺。
“这件事闹僵了!我刚才一个人细想了想,那一道‘六行’,措词也太硬了一点儿。”
肃顺紧接着又说,“不过这也不必去说它了,现在咱们想办法对付明天吧!”
“就是‘西边’一个人横行霸道。得想办法把她压一压。”
“不错!我原来就打算着分见两宫,咱们得把两宫分一分,一位是正宫,一位是西宫。”
“分得好!”端华这一刻的脑筋又清楚了:“咱们给它来个‘尊东抑西’。教大家知
道,谁是当家的正主儿!”
载垣也认为这是个绝好的策略,但那是往远看的长久之计,明天要对付的仍是两宫一
体,看来还有一番大争辩,想到西太后的词锋,他有些气馁,“也不知她从那儿学来的?好
一张利嘴!抽冷子给你来一句,真能堵得人心里发慌。”他摇摇头又说,“我看,还是得找
继园,才能对付得了她。”
“何必跟她费唾沫?”端华大声说道,“这没有什么可争的!她说她要作主,就让她作
主好了,看她有什么本事把谕旨发出去?”
这真是出语惊人了!能说出一句话,教人惊异深思,这在端华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而他自己却还不知道,看着肃顺和载垣相视不语、目光闪烁的神情,困惑地问道:“怎
么啦?我的话又那儿错了?”
“四叔!”载垣带些开玩笑的口气说,“倒看不出,你还真行。”说着便用假嗓子哼了
句摇板:“一言惊醒梦中人……。”
肃顺的两个宠妾在后房听得奇怪,原是有机要大事商议,怎么忽然哼起戏来了呢?于是
赶出来一看,都抿着嘴笑了。
“行了!”载垣大声说了这两个字,转脸问女主人:“你们家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御膳房送了一桌菜,看样子还不坏。”
“喔,中秋到了,‘秋风’起了!”载垣点点头说,“既然菜还不坏,就吃吧!”
第二天一早,宫门口格外热闹,车马纷纷,揖让从容,许多平日可以不上衙门的冷曹闲
官,这一天都遇到了,未曾寒暄,往往先来一句讶异之词:“咦!阁下也来了!”然后相视
一笑,会意于心,彼此都是来打听消息的。
但实际上只能说是等候消息。消息最灵通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内奏事处,位处深宫,
等闲难到;一个是军机直庐,虽在二宫门口,但沿袭传统,关防特别严密,禁止逗留窥探。
话虽如此,平日如有事打听,也还不妨借口接头公事,找出相熟的军机章京来,略谈几句,
不过这一天却绝对不行。接了吴兆麟的班的曹毓瑛,估量到将有一场大风暴发生,不管是
谁,要卷入这场是非的漩涡,后果会极严重,所以特别提示同僚,预作戒备,每个人都是静
悄悄地处理着分内的事务,不乱走一步,不多说一句,气象森严,显示出山雨欲来的那种异
样的平静。
他那一班人,除了郑锡瀛以外,其余的无不相知有素,默契甚深,一直能够保持极圆满
的合作。因为如此,有人发现了焦祐瀛的那一份“痛驳”董元醇的草稿,随即便声色不动地
秘密收藏,同时悄悄地告诉了曹毓瑛。他们有着相同的看法,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的旨
稿,一定会“淹了”,所以这一份草稿,便成了这一重公案中,留在军机处的唯一的档案,
将来说不定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第一步是料中了,从内奏事处“接折”回来,细加检点,前一天送上去的奏折和上谕都
已发回,独缺“敬陈管见”一折和“痛驳”的旨稿。但是下一步的发展,却是曹毓瑛再也想
不到的。
“琢翁!”许庚身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八位’大为负气,看样子是要‘搁车’
了!”
大车下闸不走,称为“搁车”,这譬喻用在这里,不知作何解释?曹毓瑛便问了句:
“怎么回事?”
“发回各件,八位连匣子都不打开,说是:“不定谁来看,且搁在那儿再说。”
“好狠!”曹毓瑛失声而道,望着许庚身半晌作声不得。
这确是极狠的一着,诏旨不经军机,便出不了宫门,这就象捏住一个人的脖子那样,简
直是要致人于死地了。曹毓瑛和许庚身从这一刻起,便已确信,顾命八臣,断难免祸,因为
这已构成叛逆的行为,是没有一个在上者所能容忍的。
 
他们也很明白,这一个空前严重的僵局,唯一的一个解消的机会,系于两宫召见,而顾
命八臣有所让步,痛驳的上谕能够经过修改以后发出,这样虽已伤了和气,究还不算十分决
裂。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这个机会是越来越渺茫了。
于是,对面屋里的大老,也有些沉不住气了!穆荫比较持重,不希望有此僵局出现,不
时踱到走廊上,望空沉思。直到日色正中,依旧没有“叫起”的消息,心里不免焦虑,这样
子下去,是怎么个收场呢?
其时在深宫的两位太后,也正彷徨无主,五内如焚,想不出一条可走的路。她们从昨天
下午开始,除了归寝的时间以外,一直都在一起,谈到载垣、端华、肃顺和杜翰的咆哮无
礼,岂止犹有余悸,简直是越想越怕。东太后原来因为大行皇帝赏识肃顺,总多少还对他另
眼相看,不管西太后如何批评他,她口头不说,心里每每不以为然,认为她是恶之欲其死的
性情,说得太过分了些。但经此一场冲突,东太后对肃顺的观感,是完全改变了。
因为她有此态度上的大转变,西太后觉得正该一鼓作气,冲破难关,“反正已经破脸
了!”她说,“倒不如就此办出个结果来。”
东太后没有作声。心里在想:如果能办出个结果来,自然最好,只是应该如何来办,她
实在茫无所知,所以无从置喙。
“我想,明天还是要召见……。” “不,不!”东太后急急打断她的话,“老跟他们吵架,也不成体统。而且……。”她
赧然地摇摇头。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那种激烈争辩的场面,她已是望而生畏了。其实西太后自己也不
免存有怯意,特别是因为东太后连在紧要关头上说一两句话的能耐都没有,靠自己一个人跟
他们争,有时话说僵了,转不过圈来,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所以第二天召见之议,便就此打
消了。
“我在想,还是得搁一搁,等事情冷了下来,比较好说话。”
对于东太后始终不改和平处置的本心,西太后深为不满,只不便公然驳她,微微冷笑着
说:“咱们倒总是往宽的地方去想,无奈他们老是往狭的里头去逼。难道真要逼进宫来才
罢?”
“逼宫”的戏,东太后是看过的,心中立刻浮起曹操和华歆的脸谱,同时也想到肃顺和
杜翰这些人的样子,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你看着吧!”西太后又说,“照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们就会把咱们那两方图章硬要了
去。到那一天,咱们手里还有什么?”
“那不会吧?”东太后迟疑地说。
“不会?哼,你没有看见他们写的是‘必经朕盖用图章,始行颁发。’皇帝何尝盖过那
两方图章?瞪着眼撒谎都会,还有什么事不会?”
“那不给!”东太后极坚决地说:“不管他们说什么,图章决不能交出去。”
话越扯越远,谈到深夜,除却暂时搁置以外,别无善策。西太后一觉醒来,倚枕沉思,
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忽生灵感,觉得暂时搁置也好,趁这几天,要把顾命大臣凌逼孤儿寡
妇,甚至把皇帝吓得大哭,遗溺在太后身上的惨状,宣扬出去,让大小臣工,纷纷议论,批
评肃顺这一班人大失人臣之礼。有了这样一种形势,就可以把顾命八臣的气焰压了下去,那
时再来处理“敬陈管见”一折,阻碍就会少得多。
主意是打定了,却不与东太后说破,她把昨天下午送进来,已经看过的奏折都发了下
去,然后拿着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所拟的旨稿,到了东暖阁。
两宫见了礼,道了早安,西太后安闲地说道:“昨儿我又想了半夜,还是照姐姐的办
法,暂时搁一搁吧!”一面说,一面把两通文件递了过去,“这些东西,你收着好了。”
这是谦礼的表示,东太后相当高兴,随命双喜把它收在文件匣里。然后又谈到顾命八大
臣,她们一个一个评论过去,对于“六额驸”,觉得他可怜,而杜翰则令人可恨,西太后说
了句成语:“为虎作伥”,东太后不懂它的意思,于是又为她解释,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
消磨了。
屋里大大小小五座八音钟,又在叮叮当当地响了,西太后无意间默数了一下,失声轻
喊:“啊呀,打九下了!内奏事处怎么回事呀?”
按常例:奏折发了下去,军机处应该在八点钟——辰正时分就把拟好的旨稿送上来核
阅,偶尔晚一些,也不至于晚到一点钟之久,所以西太后随即派人到内奏事处去查问,立等
回话。
派去的太监回来奏报,说内奏事处也在诧异,何以军机处没有任何文件送来?已经到宫
门口去查问了,等有了结果,再来回奏。
正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双喜来报,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求见,又说:“陈胜文说有
极要紧的事回奏,请两位皇太后在小书房传见。”
小书房是西太后处理章奏的机要重地,一向不准太监宫女接近窥探,陈胜文作此要求,
可知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准了陈胜文的请求。
在后殿花木深处的小书房里,陈胜文磕过了头,膝行数步,神色忧惶地轻声说道:“启
奏两位皇太后,各衙门人心惶惶,怕要出乱子!”
一听这话,东太后先就吓出一身汗,“怎么啦?”她顿一顿足说:“出了什么事啊?”
“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说顾命八位要跟两位皇太后为难,把发下去的上谕、奏
折,搁着不看。”
“啊!”这下是西太后吃惊了。
“那有这种事……。”
“不!”东太后还在怀疑,西太后把前后情况连在一起想了想,已深信其事,所以打断
了她的话说:“陈胜文说得不错的。我……,”她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太阳穴上的青
筋,隐隐跳动,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没有想到,他们还有这一手。”
“这一手可是太绝了一点儿!”
“哼!现在你才信我的话吧?咱们朝宽里去想,他们偏往狭的里头去逼。”西太后说到
这里停了下来,转脸吩咐陈胜文:
“很好!你再去打听,有消息告诉双喜好了。”
“是!”陈胜文又说:“两位皇太后得早早拿主意才好。”
“知道了!你下去吧!告诉他们,别满处去胡说八道。”
等陈胜文退了下去,两宫太后,相顾凄然,东太后欲言又止地好几次,终于痛心疾首地
叹息:“大行皇帝驾崩,还不到一个月。唉!”
西太后不响,紧闭着嘴唇在思索着本朝的历史,可有类此的先例?应付的办法如何?想
来想去,还只有康熙诛鳌拜的那一件事。但今昔异势,无拳无勇,在此时此地是一无可以作
为的。
“如今怎么办呢?”东太后又说,只拿忧伤的眼神望着她。
她的思路被打断,茫然地问:“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存着我那儿的那个旨稿。”
“还存着!”
东太后一扬,“这不是办法吧?”她迟疑地表示不妥。
“除了跟他们耗以外,还有什么好办法?”
东太后默然,有句话想说不敢说。
而西太后显然是负气了,“谁也别打算让我低头!”她大声地说,脸涨得通红,“我只
有两个办法。”
肯说办法就好。东太后急忙接口:“有办法就快说出来商量。”
“咱们召见他们那一班人,倒要问问他们,这样子‘是诚何心’?”
用他们旨稿上的话来质问,针锋相对,倍见犀利,是好词令,但是不过口头上徒然快意
而已,东太后乱摇着手说:
“不好,不好!”
“那么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难道天下就没有公议了?”
东太后倒抽一口冷气,这些办法说了如同未说,但也知道她此时是在气头上,越说越
气,不如等她稍微平静一下再谈。
于是她站起身来,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说:“妹妹,我虽不中用,事情大小好歹也还看得
出来。我何尝不生气,不过想到有句话,你我今天的身分倒用得着。”
东太后很少这样能够在语气中显出大道理来,西太后不由得注意了:“姐姐,你想到句
什么话呀?”
“有道是‘忍辱负重’。”
“那也要忍得下去才行啊。”
“正因为不容易忍,要能忍了下去,才更值钱。”东太后又说,“妹妹,你一向比我有
决断,拿得起,放得下,我就靠你了。你慢慢儿想吧!”
说完东太后就走了,留下西太后一个人在小书房里独自筹划,想来想去,手里没有可调
遣的力量,一下子制不了肃顺他们的死命,这口气在热河是无论如何出不成了!
东太后在烟波致爽殿,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越想越害怕,外面却又一次一次来密奏,因
为八大臣的决意“搁车”,人心非常不安,这也许是实情,也许是太监的张皇。她方寸已
乱,无法细辨,只觉得有再跟西太后去谈一谈的必要。
正好西太后也出来了,两人相遇在素幔之下,同时开口,却又同时缩住了话,终于是东
太后让西太后先说。
“我想把近支亲贵都找了来,咱们问问大家的意见,你看行不行?”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惜办不到。”东太后摇摇头说。
“何以呢?”
“肃顺他们说过,太后不宜召见外臣。”
“有这话?”西太后讶然地,“我怎么没有听说?”
“这是双喜不知从那儿听了来告诉我的。还有呐,六爷来了,杜翰就想拦着他,不叫他
跟咱们见面,说叔嫂要避嫌疑。”
西太后越发诧异:“这话我更不知道了。”
“我怕你听了生气,没有告诉你。”
西太后投以表示心感的一瞥,把双眉皱成一结,哑然半晌,以近乎绝望无告的声音问
道:“照这样子说,咱们不就是让他们给软禁了吗?”
东太后不作声,眼圈慢慢红了。
“这不是哭的事!”西太后只管自己走到廊上,望着西南天际,遥想御辇到京,群臣接
驾的光景,不自觉地吐出一句话来:“到那一天,还容不得我说话?”
于是她走了回来,取出一个蜀锦小囊,默默地递到正在发愣的东太后的手里,小囊中装
的是那方“同道堂”的图章,回到东暖阁,东太后亲自以抖颤的手,在痛驳垂帘之议的旨稿
上钤了印,连同董元醇的原折一起发了下去。
端华的“掐脖子”的绝招,终于迫得两宫皇太后“投降”了!顾命八臣,大获全胜,喜
不可言。但等“明发”一下,所引起的反应极其复杂,有的惊骇、有的叹息、有的沮丧、有
的愤怒,但也有许多人体认到顾命大臣赞襄政务的权威,在打算着自己该走的路子。
不过这些反应或者存在心里,或者私下交谈,都不敢轻易表露。唯一的例外是醇王,看
到“是诚何心”那句话,愤不可遏,声色俱厉地表示,且“走着瞧”,余怒不息,还要再说
时,让“老五太爷”喝住了。
就在这外驰内张的局面中,奉准到行在叩谒梓宫的胜保,仪从烜赫地到了热河。
胜保也是大行皇帝所特别赏识的一个人,却也是肃顺所忌惮的一个人。他姓苏完派尔佳
氏,字克斋,隶属于镶白旗,原是举人出身,却由顺天府教授升迁为詹事府赞善,成了翰
林。咸丰二年,由文转武,在安徽、河南很打了几个胜仗,赏花翎赏黄马褂、赏“巴图鲁”
名号,凡是一个武官所能得到的荣宠,很快地都有了。
到咸丰三年七月,怀庆解围,胜保乘胜追击,由河南入山西,克复洪洞、平阳,被授为
“钦差大臣”,代替大学士讷尔经额督师,节制各路,特赐康熙朝的“神雀刀”,等于尚方
宝剑,二品的副将以下,贻误军情的,可以先斩后奏。这时胜保才三十岁,踌躇满志之余,
刻了两方闲章,自鸣得急,一方的印文是“十五入泮宫,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另一
方配合他的姓和“克斋”的别号,想了双关的四个字:“我战则克”,但山东人不以为然,
不叫他胜保,叫他“败保”。
到了英法联军内犯,僧格林沁和胜保督师力保京畿,八里桥一仗,胜保负伤,仗虽打
败,无论如何总是在打,而且胜保还颇有不服气的表示,这就跟士无斗志的城下之盟,不可
同日而语了,因此“抚局”还不算太棘手,而胜保的“威望”也没有丧失多少。
就在办理“抚局”的那一段期间,胜保跟恭王拉上了关系,文祥与朱学勤定计,把他从
前方找了回来,目的就是要他到热河来示威。肃顺最看不起他们自己满洲人,但对胜保却不
敢小觑。当然,比起那些昏聩糊涂的八旗贵族来,胜保可以算得文武全才,令肃顺不能不另
眼相看。再有一个原因,就是胜保以年羹尧自命,骄恣跋扈,根本就没有把载垣、端华、肃
顺这一班人放在眼里,如果敷衍得不好,他是什么令人难堪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因此,胜保一到热河,气派排场比恭王还大,随带五百亲兵,层层护卫,等于在天子脚
下设置了钦差大臣的行辕。亲贵大臣,是肃顺一派的,自然要假以词色,是恭王那面的,更
对他寄以莫大的期望,刻意交欢,异常尊敬。
一到的那天,照规矩不投行馆,先赴宫门,递折请安,然后由礼部及内务府官员带领,
到澹泊敬诚殿叩谒梓宫,少不得有一场痛哭。等一回行馆,还来不及换衣服,就有贵客来
访,一直应酬到深夜,还有一位最要紧的访客要接见。
这位访客就是曹毓瑛。他知道胜保的脾气,虽在深夜,却以公服拜谒,一见了面,以属
下的身分行堂参的大礼。胜保学年羹尧的派头,对红顶子的武官,颐指气使,视为仆役,但
对幕宾却特别客气,因此对曹毓瑛的大礼,避而不受,结果曹毓瑛给他请了个“双安”,他
还了一揖。接着请客人换了便衣,延入小客厅,置酒密谈。
当然是从行程谈起,胜保告诉曹毓瑛,他出京的时候,恭王还未回京,但在旅途相遇,
曾作了长夜之谈。又说:“恭王特别关照,说到了行在,不妨听从老兄的指点。一介武夫,
别无所长,只略读了几句书,还知道敬礼天下士而已!”说着,扶一扶他那副盖了半边脸的
大墨镜,拈着八字胡髭,哈哈大笑。
曹毓瑛不敢因为他这副仿佛十分豪放的神态,便加轻慢,依然诚惶诚恐地答道:“胜大
人言重了。倘蒙垂询,知无不言。”
 
“彼此,彼此。”胜保接着又说,“今儿我一到,就看到了那通痛斥董元醇的明发。肃
六也太过分了。”
“是。”曹毓瑛答应着,同时在考虑,下面该说些什么。
不容他开口,胜保口风一变:“不过,董元醇也实在该痛斥!那种文字,也可以上达天
听吗?”
一听这话,曹毓瑛便随口恭维了一句:“那自然不能跟胜大人的奏议相比。”
胜保的重要奏议,一向自己动手,曹毓瑛这句恭维,恰是投其所好,所以大为高兴,
“垂帘之议,亦未尝不可行。”他大声地说,“只看什么人说这话,话说得如何?”
听他的口风,大有跃跃欲试的意味,但怕他也象董元醇那样,不理会时机如何,贸贸然
陈奏,反又为两宫太后带来一个难题,所以曹毓瑛想了一下,这样回答:“此是国之大计,
非中外物望所系的重臣,不宜建言,言亦无益,不过愚见以为,总要等回了城,才谈得到
此。”
“嗯,嗯!”胜保点点头说,“这原是宜缓不宜急的事。倘非计出万全,不宜轻举妄
动。”
“是!足见胜大人老成谋国,真是不负先帝特达之知。”
胜保微微一笑,表示谦谢,然后换了个话题,谈到顾命八大臣的一切作为。曹毓瑛也就
把他的所见所闻,用平静的口气,谈了许多,胜保持杯倾听,不时轻击着大理石的桌面,显
得颇为踌躇似地。
等他讲完,胜保说道:“顾命本为祖制,但弄成今日的局面,为先帝始料所不及。我辱
蒙先帝见知,手诏奖许,晓得我‘赤心为国’,自然不能坐视。”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踱
了两步,取出一个碧绿的翡翠鼻烟壶,拈了一撮鼻烟,使劲吸着。
曹毓瑛没有说话,只视线始终缭绕在他左右,等候他作成重大的决定。
“此时还未可效鬻拳之所为。因为八臣的逆踰,到底未彰。
琢翁,”胜保问道,“你以为如何?”
鬻拳是春秋楚国的大夫,曾作兵谏,胜保用这个典故,表示他还不愿运用武力来改变政
局,曹毓瑛虽不同意他所说的“逆踰未彰”的理由,但不用兵谏的宗旨,他是完全赞成的。
于是,他从容答道:“胜大人见得极是。此时若有举动,只恐惊了两宫,回城的日子有
变化,反而不妙。再则虎豹在山,尽不妨谋定后动。否则……。”
曹毓瑛没有再说下去,胜保也不追问,他们已默喻到一重关碍,就此时来说,肃顺到底
大权在握,逼得急了,可以消除胜保的兵权,岂非弄巧成拙?
“好在回城的日子也快了,眼前他们总还不至于明目张胆,有所图谋。”胜保停了一
下,把那副大墨镜取了下来,瞪着眼又说:“有我在,谅他们也不敢有异心!”
曹毓瑛也觉得胜保此行,虽无举动,亦足以收镇慑之效,但回京以后,还要他出力支
持,所以特别点了一句:“胜大人总要等两宫安然回城,才好离京回防。”
“自然,自然。”
这算是无形中有了一个结论了,曹毓瑛兴尽告辞。刚一到家,就有听差迎上来低声报
告,说醇王有请,派来的人还等在门房里。
深夜相邀,而且坐候不去,可知必有极紧要的事商量,曹毓瑛也就不回进去了,原车折
向醇王公馆。那里一见他下车,便有人上来请安。也不说什么,打着灯把他引入后苑,醇王
已先在花厅里等着了。
“听说你在胜克斋那里?”醇王顾不得寒暄,开口就这样问。
“是,我刚从他那儿回来。”
“谈得怎么样?”醇王又说,“上头对他这一趟来,挺关心的。此公爱闹脾气,上头有
点儿不放心,他不会有什么卤莽的举动吧?”
曹毓瑛先不回答他的话,问一句:“七王爷怎么知道‘上头不放心’?可是七福晋带回
来的话?”
“对了。内人是下午奏召进宫的。”醇王招一招手:“你来!”
说着,他自己一掀帘子,进了里屋,曹毓瑛自然跟了进去,抬头一看,大出意外,竟是
七福晋在里面,慌不迭要退出去,却让醇王一把拉住了。
“不要紧!内人有两句话,要亲自跟你说。”
接着是七福晋微笑着问:“这位想必是曹大人了?”
曹毓瑛答应着,甩一甩衣袖,恭恭敬敬地自报名字,请了个安,站起来又说:“七福晋
有话请吩咐!”
“倒不是我有话。”
“是上头有两句话,让她传给你。”醇王插进来说:“你站着听好了。”
“两位太后也知道曹大人当差多年,挺忠心,挺能干的,今儿我进宫,两位太后特别嘱
咐我,说最好当面告诉曹大人,往后还要多费心,多出力,你的辛苦,上头自然知道。”
想不到是两宫太后命七福晋亲自传旨慰勉!曹毓瑛觉得感激与惶恐交并,除了连声应
“是”以外,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七爷陪曹大人外面坐吧!”
听七福晋这一说,曹毓瑛方始醒悟,便又请了个安说:
“请七福晋得便回奏两宫太后,曹毓瑛不敢不尽心。”
“好,我一定替你回奏。”
果然,曹毓瑛是矢诚效命。这一夜与醇王密议,出尽全力。醇王传达了七福晋带回来的
密命,说两宫同心,认为顾命八大臣已决不可再留。如何处置,以及在什么时候动手,两位
太后都无成见,只有一个要求,这件事要办得稳妥周密。
就在这个要求之下,曹毓瑛为醇王开陈大势,细述各方面的部署进展,然后有条不紊地
献议进行的步骤,同时也作了职务的分配。
“我呢?”醇王问道:“到那时候我干些什么?”
“我替七王爷留着一个漂亮差使。”说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好,好!果然是漂亮差使!”醇王极高兴地笑着,笑停了又问:“你呢?这通密诏,
当然非你不可。”
“不瞒七王爷说,那倒是当仁不让的事。”
“既然说定了,你就早一点儿动手吧!弄好了好交差。”
“不必忙!”曹毓瑛从容答道:“第一,我得细细推敲;第二,早送进去,万一泄漏
了,大事全休,反倒不妙。”
“这话也是。那么什么时候送进去呢?”
“等启驾的前一天再送进去。”
醇王这时已对他十分倾倒,言听计从,所以越谈兴致越好,不知不觉到了曙色将露的时
刻。曹毓瑛自然不必再睡,就在醇王那里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饭,略略休息一会,驱车直到宫
门来上班。
等接了折,把每天照例的事务料理得告一段落,他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平时他的身
体就不太好,饮食将息,时时当心,现在自觉身任艰巨,更要保重,所以把许庚身拉到一
边,悄悄说了缘故,托他代为照料班务,但对别的人,只是托词肠胃不好,先行告退了。
等一回到家,吩咐门上,这一天任何客来都挡驾,然后宽衣上床。这一睡直到中午才起
身,吃过午饭,喝着茶回想宵来与醇王所谈的种种,觉得应该立刻通知朱学勤,转告恭王。
于是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写了一封极长的信。这封信当然重要,却并不太急,无须借重兵部
的驿递,所以他亲自封缄完固,派了一名得力的听差,专递京城。
其时天色还早,精神也不错,便打算着把一回京马上就要用的那道上谕,拟好了它。先
取焦祐瀛主稿痛驳董元醇的“明发”,逐句推敲了一番,觉得“是诚何心”这四个字,恰好
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了这个要点,全篇大意随即有了。军机章京拟旨,向来是
下笔修辞,成了习惯,就是时间从容,也不肯枯坐细想,便取过一张纸来,提笔就写:
“谕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师戒严,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筹划乖方所致。载垣
等复不能尽心和议,徒以诱致英国使臣,以塞己责,以致失信各国,淀园被扰;我皇考巡幸
热河,实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经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等,将各国应办事宜,妥为经
理,都门内外,安谧如常。”
一口气写到这里,成一大段,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措词疏简粗糙,正合于事出无奈,怠
迫传旨的语气。而“都门内外,安谧如常”,归功于掌管“各国事务衙门”的恭王,亦恰如
其分。心里得意,文思泉涌,但就在重新提笔濡墨的时候,听差在门外报告,说有客到了。
曹毓瑛大为不快,拉起官腔骂道:“混帐东西!不早就告诉你们了,一概档驾吗?”
“是许老爷。”
原来是许庚身。这没有挡驾的道理,倒错怪下人了。当时吩咐请在小客厅坐,一面踌躇
了一会,终于把那通未写完的旨稿烧掉了才出来见客。
一会了面,许庚身就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封袋,双手递上,同时笑说:“节下的开销不
愁了!”
曹毓瑛先不接,问了句:“什么玩意?”
“胜克斋送的,我作主替你收下了,不嫌我冒昧吧?”
接过来一看,上写“节敬”二字,具名是胜保。里面装一张京城里山西票号的银票:
“凭票即兑库平足纹四百两正。”
曹毓瑛捏着那张银票,颇有意外之感。京官多穷,原要靠疆吏分润,逢年过节,都有好
处,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督抚藩司进一趟京,个个要应酬到,一切花
费,少则两三万,多则十万、八万;至于统兵的大员,浮报军费,克扣粮饷,钱来得容易,
但求安然无事,多花几个更无所谓。可是一送四百两,出手未免太阔,而且这些馈赠,向来
多是本人或遣亲信到私宅敬送,象胜保这样公然在军机处散发,似乎不成话说了。
当他这样在沉吟时,许庚身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解释:“胜克斋虽不在乎,当时我倒
有些为难。细想一想,不能不收,其故有二。”
“噢!”听他这样说,曹毓瑛心情轻松了些,“乞道其详。”
“第一、胜克斋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不收便是扫了他的面子,把人家请了来,却又得
罪了人家。何苦来哉?”
“嗯,嗯。第二?”
“第二、同人都让‘宫灯’苛刻死了,一个不收,大家都不好意思收,这个八月半就过
得惨不可言了。”
这个理由,曹毓瑛不以为然,但此时亦不便再说,只问:
“同事每份多少?”
“二百两。”许庚身又放低了声音说,“对面自然会知道,我的意思正要对面知道,示
无大志!”
有这句话,曹毓瑛释然了,不止于释然,而且欣然:“星叔!你的心思细密,非我所
及。”
“谬奖,谬奖!”许庚身拱拱手说,“倘无别事,我就告辞了。”
“不,我问你句话。你节下如何,还可以凑付吗?”说着,他把那张银票递到他手里。
“不必!”许庚身缩起了手,“家叔知道我这里的境况,寄了五百两银子来贴补我。再
从实奉告吧,胜克斋那二百两,只在我手上转了一转,马上就又出去了。”
“既然如此,我不跟你客气了。不过……,”曹毓瑛再一次把银票递了过去,“我托你
安排,同人中家累重,境况窘的,你替我量力分派。”
“好!这我倒乐于效劳。”
“拜托,拜托。”曹毓瑛又问,“令叔信中,可曾提到那几位大老?”
问到这话,许庚身坐了下来,告诉主人,京中亦正在发动垂帘之议,主其事的,似乎是
大学士周祖培,他的西席就是近年崛起的名士李慈铭。周祖培请他考证前朝太后称制的故
事,李慈铭写了一篇文章,叫做《临朝备考录》,列举了汉朝和熹邓皇后,顺烈梁皇后,晋
朝的康献褚皇后,宋初辽国的睿智萧皇后,懿仁皇后,宋朝的章献刘皇后,光献曹太后,宣
仁高太后,一共八位的故事,作为垂帘之议的根据。
“这好玩得很!”曹毓瑛笑道,“连《坐宫盗令》的萧太后也搬出来了!”
这样谈笑了一会,许庚身告辞而去。曹毓瑛吃过晚饭,点起明晃晃的两支蜡烛,趁着秋
爽人静,兴致勃勃地把那道“谕王公百官”的密旨写成,斟酌尽善,重新誊正,然后亲自收
存在从上海洋行里买来的小保险箱里。揉一揉眼睛,吹灭了蜡烛,望着清亮的月色,想象着
那道谕旨,宣示于群臣时,所造成的石破天惊的震动,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尊严和满足。
第二天就是中秋。往年遇到这个佳节,宫中十分热闹,但时逢国丧,又是“巡狩”在
外,所以一切繁文缛节的礼仪和别出心裁的娱乐都停止了。只晚膳特别添了几样菜,两宫太
后带着小皇帝和大公主刚吃完,新从京里调来的总管太监史进忠来奏报:“‘太阴供’摆在
如意洲,等月亮一出来,请皇上拈香行礼。”
西太后近来爱发议论,同时因为与顾命八臣争执国事,已告一段落,所以也爱管宫中琐
碎的事务,听了史进忠的话,随即皱着眉说:“俗语说的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宫里
也不知谁兴的规矩,摆‘太阴供’也要皇帝去行礼?不通!”
东太后却又是另一样想法,“何必摆在如意洲呢?老远的。”
“跟母后皇太后回奏,这是打康熙爷手里传下来的老规矩。”
 
刚说到这里,小皇帝咳了两下,于是东太后越发不放心了,转脸向西太后说道:“在咳
嗽,不能招凉,如意洲那里空旷、风大,不去的好!”
“不去也不要紧,”西太后很随便地说,“让史进忠代皇帝去行礼好了。”
向例唯有亲贵大臣才够资格代皇帝在祭祀中行礼,现在西太后轻率的一个决定,在史进
忠便成了殊荣,他响亮地答应一声:“奴才遵懿旨。”然后叩了头,退出殿去。
“嗨,慢一点,慢一点!”小皇帝在殿里高声大喊;等史进忠回身走近,他很神气地吩
咐:“给拿一盘月饼来,要很多个的那一种,赏大公主!”
“要四色的。”大公主又说了一句。
史进忠抬眼看了看两宫太后,并无表示,便即答道:“是!马上去拿,‘要四色的,很
多个的那一种’,请旨,送到那儿啊?”
小皇帝现在也知道了许多宫中的用语,听得懂“请旨”就是问他的意思,随即答道:
“送到这儿来,大公主要供月亮。”
小皇帝玩蟋蟀玩厌了,最近常跟大公主在一起玩,姐弟俩感情极好。大公主最伶俐,听
得西太后那句“男不拜月”的话,马上想到拜月是女孩子的事,所以悄悄跟她弟弟商量,要
一盘月饼,小皇帝十分慷慨,不但传旨照赏,而且指定要很多个。
这很多个一共是十三个,由大而小,叠成一座实塔似地,等捧进殿来,大公主非常高
兴,回身向她弟弟笑道:“谢皇帝的赏。”
小皇帝笑一笑问道:“你在那儿供月亮?”
大公主很懂事了,不敢乱出主意,只望着西太后的脸色,她跟东太后在谈话,根本未曾
发觉。于是双喜作了主张:“上后院去供。”
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在殿后空庭中,摆好几案,设了拜垫,供上瓜果月饼,燃的却是白蜡
烛,又有一个宫女,不知从那里找来了一个香斗,点了起来,香烟缭绕,气氛顿见不同。
“这才象个八月半的样子,”双喜满意地说,“就差一个兔儿爷了!”
这句话惹出了麻烦。“那好!”小皇帝大声说道,“我要兔儿爷。快拿!要大的。”
双喜一听这话,心里喊声:坏了!“我的小万岁爷,”她说,“这会儿那里给找兔儿爷
去?”
“为什么?多派人去找。”
“人再多也不行。要京城里才有,离着几百里地呢。”
“我不管!”小皇帝顿着足,大声说道:“我要!非要不可!”
随便双喜怎么哄,连大公主帮着劝,小皇帝只是不依。正闹得不可开交时,西太后出现
了,站在走廊上喝道:“干什么?”
这一问,满庭静寂,小皇帝不敢再闹,却有无限委屈,嘴一瘪要淌眼泪了。
双喜大惊,知道西太后最见不得小皇帝这副样子,要想办法阻止,却已来不及,小皇帝
忍不住哭出声来。双喜情急,一伸手捂住他的嘴,拉了就走。
看在节日的分上,西太后没有说什么,只管自己回到西暖阁,自觉无趣,早早关了房
门,一个人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望着月色。
月色与去年在喀拉河屯行宫所见的一样,依然是那么圆、那么大、那么亮,似乎隐隐看
得见蟾影桂树。可是那时候到底还不是寡妇,纵使君恩已衰,而且病骨支离,但毕竟有个指
望。如今呢?贵为太后,其实一无所有,漫漫长夜,除却细听八音钟所奏的十二个调子以
外,竟不知如何打发?而还有比活到现在更长的一段日子在后面,怎么得了呢?
一想到此,不由得心悸,她急于要找一件能够使她集中全副心力的事去做,好让她忘掉
自己。
于是喊一声:“来啊!”等召来宫女,随又吩咐:“开小书房!”
原说是中秋息一天,不看公事,偏偏要看公事了,却又只有一件。照例,逢年过节除非
特别重要,奏折旨稿总是少的,那些有忌讳的文件,譬如报大臣病故之类的章奏,也不会拿
上来。这一天也许是顾命大臣为了表示为两宫太后贺节,送上来的一件奏折,事由是内阁恭
拟两宫的徽号,请旨定夺。
所拟的两宫太后的徽号,第一个字都是“慈”字,母后皇太后是“慈安”,圣母皇太后
是“慈禧。”
“慈禧,慈禧!”西太后轻轻念了两遍,相当满意,便拿了那道奏折到东暖阁来看“慈
安太后。”
东暖阁里,静悄悄地只有两名宫女在看屋子,见了西太后一齐请安,年长些的便说:
“母后皇太后在后院。”
“呃!你主子干什么来着?”
“在逗着皇上和大公主说笑。”那宫女又问:“请懿旨,可是要把母后皇太后请了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于是西太后一个人绕着回廊,走到东暖阁后面。空庭月满,笑语盈盈,小皇帝正盘踞在
一张花梨木的大椅子上,听东太后讲神仙的故事,他跟偎倚在母后身边的大公主一样,早该
是归寝的时候了,却都精神抖擞地玩得正高兴。
西太后停住了脚,心中不免感触,而且也有些妒嫉。何以孩子们都乐于亲近东太后呢?
是不是自己太严厉了些?这样想着,便又自问:该不该严厉?女孩子不妨随和些,她想到一
句成语:“玉不琢,不成器。”对儿子非严不可!
于是她再次移动脚步,走入月光所照之处,在廊上伺候的宫女,便请个安,大声喊道:
“圣母皇太后来了!”
这一喊打断了东太后的话,第一个是小皇帝,赶紧从椅子上溜了下来,垂手站在一边,
接着大公主也规规矩矩地站好。等她走到面前,东太后唯恐她说出什么叫儿女扫兴的话来,
便先指着身边的大公主说道:“今儿过节,月亮也真好,让他们多玩儿一会儿吧!”
西太后点点头,在皇帝原来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转脸问她儿子:“今儿没有上
学?”
“过节嘛!”小皇帝振振有词地答道:“师傅叫放学。”
“明儿呢?”
小皇帝不响了,脸上顿现无限凄惶委屈的神情,东太后好生不忍,便又说道:“今天睡
得晚了,明儿怕起不来。再息一天吧。”
听见这话,小皇帝的精神又振作了,西太后看在眼里,微微冷笑着对小皇帝说道:“皇
额娘许了你了,就让你再玩儿一天。可别当做例规!”
听见这话,觉得扫兴的是东太后,但表面上一点不露,“天也不早了,”她说,“再玩
一会儿,就去睡吧!”说着,向站在近处的双喜看了一眼。
等双喜把这小姐弟俩领到另一边去玩,西太后便把手里的折子一扬:“你看看!”
“是什么呀?”东太后一面问,一面接过折子。月色甚明,不用取灯烛来也看得清楚,
那些颂扬的话她不懂,等把“恭上徽号”这回事,看明白了,便即笑道:“你这个‘禧’字
也很好,就是难写,不如我这个‘安’字写起来方便。”
听她这两句话,西太后颇有匪夷所思之感,要照她这个样子,别说垂帘听政,就象武则
天那样做了女皇帝,依然会让臣子欺侮。但心里菲薄,口中不说一句调侃的话,不是不敢是
不肯,不肯让她知道她说的话,婆婆妈妈,不知大礼。
“随她去!”西太后在心里说,“让她懵懂一辈子。”
“咱们的名号倒有了。”东太后又说,“大行皇帝的呢?”
西太后知道她指的是大行皇帝的庙号和尊諡。几天以前,内阁就已各拟了六个字,奏请
选用,两宫太后一致同意,庙号用“文”字,尊諡用“显”字,称为“文宗显皇帝”,但上
谕一直未发,因为梓宫回京,一切礼节,还待拟定,等诸事齐备,一起下旨,比较合适。这
也是西太后同意了的。
但东太后并不知道,因为与顾命八臣商议这件事的那天,她微感不适,只有西太后一个
人听政,事后也未曾说与她听,这自是一种疏忽,所以西太后此刻听她提起,略感不安,只
好以歉仄的语气,说明经过。
忠厚的东太后,点点头说:“只要你知道了就行了!”
一听这话,西太后反觉自己的不安,成为多余。她警告自己,不要太天真,以后就算做
错了事,先看看她的态度再说,别忙着认错。
“我还有件事跟你商议,那天肃顺奏请分见,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是肃顺有意要分嫡庶!提起这件事来,西太后就恨不得把肃顺抓来,跪在面
前,叫太监狠狠掌他的嘴!“哼!”她冷笑道,“这还用说吗?还不是因为你忠厚,好说
话,打算着蒙事。”
“我也就是怕这一个。”东太后说,“咱们还是一起见他们好了。”
西太后沉吟了一会,觉得这倒是试探肃顺本心的一个好机会,便即答道:“不必如此。
他要分见,咱们就分见,听听他在你面前说些什么。”
“听话我会。就怕他们问我什么。”
“这好办。你能告诉他们的,就告诉他们,说不上来的,就说,等我想一想再说。”
“嗯。”东太后把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还是不妥。“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们当
时就要我拿主意。那可怎么办呢?”
这确是一个疑问,西太后楞住了,但也不过片刻工夫,立刻想到了办法,这个办法,不
但可以解除东太后的难题,也可以为自己立威,自觉得意,便欣然答道:“这样子好了,如
果他们真的要逼着你答应,你就答应。可一定要告诉他们:是用‘御赏’和‘同道堂’两个
图章代替朱笔,盖了一个不够,还得盖另一个。这一来,他们就非跟我来说不可,能照办
的,我自然照办,不能照办的,我给他们驳回。没有两个图章,不算朱笔亲批,谅他们也不
敢发下去。”
“愣发了下去呢?”
“那就是假传圣旨。”西太后用极有力的声音说:“是砍脑袋的罪名。”
“好。我懂了。”
“姐姐!”西太后凑近了她又说:“反正,咱们俩只要齐心,就不怕他们捣鬼。你做好
人,我做坏人,凡事有我!”
“好!”东太后欣然答道:“就这么说了。”
东太后丝毫都没有想到,自己已为她这位“妹妹”玩弄于股掌之上,反觉得西太后不负
先帝手赐那枚“同道堂”图章的至意,确能和衷共济,实在是社稷之福。
到了第二天,召见顾命八臣,首先把礼部的奏折当面发了下去,降旨内阁,明谕中外,
从此东太后称为慈安太后,西太后称为慈禧太后。但这只是背后的称呼,皇帝的谕旨,以及
臣子奏对,仍旧称作母后皇太后和圣母皇太后。
两宫皇太后从这一天起,都开始忙了起来。节前各人都有私事要料理,公事能压下来的
都压着,一过了节,回銮日近,恭奉梓宫回京的丧仪,头绪浩繁,宫中整理归装,要这要
那,麻烦层出不穷,这些都得两宫太后出面裁处,才能妥帖。除此以外,江南的军事,大有
进展。是八月初一收复安庆的详情,已由曾国藩正式奏报到行在,论功行赏,固不可忽,而
乘胜进击,指授方略,更得要掌握时机,所以两宫太后与顾命八臣,有时一天要见面两三
次,慈禧太后批阅章奏,亦每每迟至深夜。就在这样紧张忙碌的生活中,她还得抽出工夫来
接见醇王福晋,甚至在必要时召见醇王,好把他们的计划和步骤,密议得更清楚、更妥当。
这样过了上十天,忽然内奏事处来向慈安太后面奏,说肃顺要以内务府大臣的资格,单
独请见。她与慈禧太后商量以后,准了他的请求。
 
等行完了礼,肃顺站起来,侧立在御案一旁,看着慈安太后说道:“奴才一个人上奏,
有许多话不能叫人知道,请懿旨,让伺候的人回避。”
慈安太后听这话觉得诧异,召见顾命大臣,依照召见军机大臣的例,向来不准太监在
场,然则肃顺何出此言?于是两面看了一下,才发现窗槅外隐隐有宫女的影子,便大声说
道:“都回避!”
窗外的纤影都消失了,肃顺又踏上一步,肃容说道:“奴才本不敢让母后皇太后心烦,
可又不能不说,目前户部和内务府都有些应付不下来了!”
慈安太后一惊:“什么事应付不下来啊?”
肃顺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圈,说了一个字:“钱!”
“噢。”慈安太后想了想说:“我也知道你们为难。大丧当然要花钱,军费更是不能少
拨的。”
“嗳!”肃顺做了个称赞、欣慰的表情,“圣明不过母后皇太后!如果都象母后皇太后
这样了,奴才办事就顺手了。”
这是话中有话,慈安太后对这一点当然听得出来,便很沉着地问:“有什么事不顺手
啊?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圣母皇太后的差,奴才办不了。”
“怎么呢?”
“要的东西太多。”说着,肃顺俯身从靴页子里摸出一张来念道:“八月初二,要去瓷
茶钟八个。八月初九,要去银马杓两把,每把重十二两。八月十二要去……”。
“行了,行了!”慈安太后挥着手,截断了他的话,“这也要不了多少钱,不至于就把
内务府给花穷了。”
显然的,她的神情和答话,都是肃顺所意料不到的,这倒还不是仅仅因为她帮着慈禧太
后说话,而且也因为她从未有过如此简洁干脆的应付态度。
但是,肃顺也是个善于随机应变的,所以慈安太后的话虽厉害,并没有把他难倒,“光
是圣母皇太后一位来要,内务府自然还能凑付,”他说,“可就是圣母皇太后一位开了端,
对别的宫里,就没有办法了。再说,这年头儿,正要上下一起刻苦,把个局面撑住,奴才为
了想办法供应军费,多方紧缩,也不知挨了多少骂。如果圣母皇太后不体谅,骂奴才的人就
更多了,奴才更不好办事。”
这多少算是说了一番道理,慈安太后不能象刚才那样给他软钉子碰,便只好这样说:
“你的难处上头也知道。不过,她的身分到底不同些,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一说这话,想不到肃顺马上接口:“就因为别人在说话,奴才才觉得为难。”
“噢?”慈安太后很诧异地问:“别人怎么说呀?”
“说是圣母皇太后到底不能跟母后皇太后比,一位原来就是正宫,一位是母以子贵。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天下应该只有一位太后,要听也得听母后皇太后的话。”停了一
下,肃顺又说,“这都是外头的闲言闲语,奴才不敢不据实奏闻。”
忠厚的慈安太后,明知道他这话带着挑拨的意味,却不肯拆穿,怕他下不了台,想了半
天,想出有句话必须得问:
“外头是这么说,那么,你呢?”
肃顺垂着手,极恭敬、极平静答道:“奴才尊敬母后皇太后,跟大行皇帝在日,一般无
二。”
大行皇帝在日,尊重皇后,因此肃顺也以大行皇帝的意旨为意旨,对皇后与懿贵妃之
间,持着极不相同的态度,如今他再度表示效忠,慈安太后就觉得更为难了,“伸手不打笑
脸人”,不能说一句驳他的话。
这时肃顺又开口了:“奴才蒙大行皇帝特达之知,托以腹心,奴才感恩图报,往往半夜
里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为圣主分忧?奴才只知主子,不知其他,为了奴才力保曾国
藩、胡林翼、左宗棠,很遭了一些人的忌,如今曾家弟兄,到底把安庆打下来了。安庆一
下,如釜底抽薪,江南迟早必平。奴才不是自夸功劳,这是千秋万世经得起批评的。咱们安
居后方,也得想一想前方的苦楚,象胡林翼,坐镇长江上游,居中调度,应付八方,真正是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好奏请开缺……。”
说到这里,慈安太后又打断了他的话,用很关切的声音说:“不是给了两个月的假了
吗?”
“是啊!假是赏了,也是迫不得已,不能放他走。要按他的病来说,别说两个月,就是
两年,怕也养不好。”
“这是个要紧的人!”慈安太后忧形于色地,“可千万不能出乱子。”
“只怕靠不住了。”肃顺惨然答道,“胡林翼的身子原不好,这几年耗尽心血,本源大
亏。七月里接到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一惊一痛,口吐狂血,雪上加霜,很难了。”
听说胡林翼病将不起的原因是如此,慈安太后大为感动,连带想起先帝,不免伤心,用
块手绢擦一擦眼睛,不断地说:
“忠臣,忠臣!”
于是肃顺又借题发挥了,他说忠臣难做,如非朝廷力排众议,极力支持,即使有鞠躬尽
瘁之心,仍然于国事无补。信任要专,做事才能顺手。接着又扯到他自己身上,举出许多实
例,无一不是棘手的难题,但以大行皇帝的信任,他能够拿出魄力放手去干,终于都办得十
分圆满。
慈安太后一面听,一面心里在琢磨,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听到后来才有些明
白,仍是要揽权。但是,从痛驳董元醇的奏折以后,顾命大臣说什么,便是什么,大权全
揽,那么肃顺还要怎么样呢?
有此一层疑惑,慈安太后只好这样说:“现在办事,也跟大行皇帝在日差不多,凡事都
是你们商量定了,该怎么办,上头全依你们,只要是对的,尽管放手去做。”
“这,奴才也知道。就怕两位太后听了外面的,不知甘苦,不负责任的话,奴才几个办
事,就有点儿行不通了!”
“怎么呢?我们姊妹俩不会随便听外面的话,而且也听不见。”
“这话奴才可忍不住要说了。”肃顺显得极郑重地,“圣母皇太后召见外臣,于祖宗家
法不合,甚不相宜。”
“你是说醇王吗?”
“是。”肃顺又说,“醇王虽是近支亲贵,可是国事与家务不同,就是大行皇帝在日,
也很少召见。敦睦亲谊,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而且不准妄议时政。圣母皇太后进宫的日子
浅,怕的还不明白这些规矩,奴才请母后皇太后要说给圣母皇太后听才好。”
这番话等于开了教训,慈安太后颇有反感,但实在没有办法去驳他,只微微点一点头,
带着些不置可否的意味。“现在外面专有些人说风凉话。”肃顺愤愤地又说,“说奴才几个
喜欢揽事。奴才几个受大行皇帝顾命之重,不能不格外尽心,没想到落不着一个‘好’字,
反落了这么一句话,这太教人伤心了!”
慈安太后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既有牢骚,便当安慰,于是说了些他们的劳绩,上头都
知道,不必听外面的闲话,依旧尽心尽力去办事的“温谕”。肃顺仍然有着悻悻不足之意,
不过时间已久,慈安太后有些头昏脑胀,不能让他畅所欲言,便示意跪安,结束了这场“独
对”。
回到烟波致爽殿,她把慈禧太后找了来,避开耳目,站在树荫下,把肃顺的话,源源本
本说了一遍。慈禧太后十分沉着,只是嘴角挂着冷笑,静静地倾听着。
她心里最难过的是,肃顺要强作嫡庶之分,不承认两宫应该并尊,而在慈安太后面前,
还不能把心里这分难过说出来,这就使得她更觉难堪。从这一刻起,她恨极了肃顺,心底自
誓:此生不握权便罢,有一天权柄在手,非杀掉此人不可!
恨到极处,反形冷静,“肃顺的话也不错,当今支应军费第一。”她说,“我就先将就
着吧,在热河,再不会跟内务府去要东西了。”
慈安太后没有听出她话中已露必去肃顺的杀机,只觉得她的态度居然变得如此和缓,大
非意料。
“姐姐,”慈禧太后忽又问道:“你看肃顺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你的那些话吗?”
“不是。说他自己的那些话。”
“无非外面有人批评他们揽权,发发牢骚。”
“不尽是发牢骚。”慈禧太后想了一会说道:“似乎是丑表功,意思是要让咱们给一点
儿什么恩典。”
“这,我倒没有听出来。”慈安太后接着便点点头,“倒还是听不出来的好。”
慈禧太后笑了,觉得象她这样装聋作哑,也是一门学问。但慈安太后说是这样说,心里
并不以慈禧的话为然,她认为自己亲身的感受是正确的,肃顺只是发牢骚,纵有表功之意,
却无邀赏之心。
“亲身的感受”并不正确,实际上是慈禧的看法对了,肃顺是借发牢骚作试探,希望能
获得明旨褒奖,借以显示两宫对他及顾命大臣的信任和支持。因为从痛驳董元醇的上谕明发
以后,自然有许多批评和揣测,甚至抱着反感的,有人看出君臣不协,办事不免观望,肃顺
对此颇为烦恼。倘有两宫的温谕,则所有浮言可以一扫而空,同时他的权威亦可加强,指挥
便能如意。
那知等了几天,两宫太后什么表示也没有,公事却是越来越繁重,他兼的差使多,户
部、内务府、理藩院、侍卫处等等衙门的司员,抱牍上堂,应接不暇。载垣、端华也是如
此,这两人的才具比肃顺差得太多,越发觉得应付不了,苦不堪言。但是,他们都没有放手
的意思,只希望“上头”知道他们的苦楚,有所慰勉,因此,肃顺试探没有反应,三个人都
大为失望,同时也不死心。
“‘东边’老实,一定没有听清老六的话。”端华向载垣建议,“咱们来个以退为进如
何?”
载垣和肃顺商量以后,认为这个办法值得一试,于是第二天“见面”,等把各方面办理
丧仪的准备情形报告完了以后,便说:“臣等三个,差使太多,实在忙不过来,司员来回公
事,总要等上了灯才能清楚。想请懿旨,是不是酌量改派?”
遇到这些陈奏,照例是慈禧太后发言,“最近没有加派你们什么差使啊!”她说,“何
以以前忙得过来,这会儿就忙不过来了呢?”
“这有个缘故,有些差使,平常看来是闲差,此刻就不同了。”
“噢。倒说说看!”
于是载垣说了缘故,銮仪卫原是沿袭明朝锦衣卫的制度而来,只不象锦衣卫那样,担任
查缉侦探的任务,此外仪仗卤簿,辇辂伞盖,铙歌大乐,仗马驯象都由銮仪卫管理。如果天
子安居深宫,自然清闲无事,于今小皇帝奉梓宫及两宫太后回京,虽在大丧期间,不设全副
仪驾,但也够忙的了。至于上虞备用处,载垣就略而不提了,因为这纯粹是皇帝巡狩,陪着
在左右玩的一种差使,多选八旗大员的子弟充任,皇帝出巡时扶轿打伞,捕鱼捉鸟,都是他
们,所以上虞备用处,俗称“粘竿处”。大行皇帝在日,载垣因为领着这个差使,成了亲密
的游伴,常借着打猎行围的名义,为大行皇帝别寻声色,这一层,载垣不免情虚便不肯多提。
听了他的陈奏,慈禧太后未作表示,只问端华和肃顺,又有什么困难?端华自陈,受顾
命以后,每日在内廷办事,兼顾行在步军统领这个差使,十分吃力。肃顺则要求开去理藩院
和向导处的差使,这个差使平时一点事都没有,一有事就是发财的机会,遇到皇帝出巡,豫
遣大臣,率领御营将校,勘察跸路所经的路程远近,桥梁道路的情况,如果认为不妥,立即
可以责成地方官修理。明明可以不经这座桥梁,偏说是必经之路,明明道路平整,不碍仪
驾,偏说坎坷不平,这里面就要看红包大小来说话了。还有富家大族有关风水的祖坟,亦可
说是跸路所经,非平掉不可,那个红包就更大了。当然,肃顺不会要这种钱,他的意思是要
让两宫太后知道,既要恭奉梓宫在后,又要豫作向导在前,而蒙古、西藏等地的王公藩属,
吊临大丧,又都要理藩院接待,这都得靠他一手料理,劳绩可想而知。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想到,慈禧太后静静地听完了陈奏,一开口就是:“好吧!”紧接
着又说:照你们的话办,载垣銮仪卫和粘竿处的差使,端华步军统领的缺,肃顺管理藩院和
向导处的差使,一概开去。应该改派什么人,你们八个人到外面去商量好了,马上写旨来
看。”
这一下是铁案如山了!肃顺大为懊丧,心里直骂他那位老兄端华出的是“馊主意”,但
弄巧成拙,事情到了这一步,唯有照办。顾命八臣退了出去,在烟波致爽殿门外的朝房里开
了一个会。自然,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发言,商量的结果,决定便宜不落外方,但这些差使都
是“满缺”,所以由景寿掌理銮仪卫,汉军的穆荫管理理藩院,上虞备用处拟了大行皇帝嫡
现的姐夫,“四额驸”德穆楚克扎布,向导处拟了僧王的儿子伯彦讷谟祜只有行在步军统领
这个缺,较费商量,研究了半天,拟了曾经做过步军统领,留京办理,主持巡防的刑部尚书
瑞常补授。
当时由曹毓瑛写了旨稿,重复进殿回奏。慈禧太后一看,除景寿和穆荫以外,其他三个
都是蒙古人,心中会意,却不说破,反正肃顺走了一着臭棋,把这些可以作为耳目的差使,
轻易放弃,实在是自速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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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里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人来人往,箱笼山积,每人心里都有着掩不住的兴
奋,终于要回城了!行宫到底不是久居之地,而况亲友大部分在京里,仅仅是想到远别重
逢,把臂话这一年的离乱,便觉归心如箭,神魂飞越了。
只有两宫太后和小皇帝是安闲的,一切都不须他们动手,但两宫太后身子安闲,心里紧
张,只要一静下来,就不免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到京以后要见的人、要说的话、要做的事。
特别是慈安太后,她叫双喜替她在贴身所穿的那件黑布夹袄里面,做了个极深的口袋,藏着
曹毓瑛所拟的那道上谕,原已严密稳妥,万无一失,但她怎觉得不放心,不时要用手去摸一
摸。
慈禧太后看在眼里,直到九月二十三起床,在漱洗的那一刻,才悄悄向她提出警告:
“姐姐,一出了宫,耳目多,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你可别老去摸‘那个东西’,
让人看着犯疑心!”
“嗯,我知道。”说了这一句,她倒又不自觉地把手伸到胸前,一触摸到衣服才意会
到,自己都觉得好笑。
漱洗完了,传过早膳,敬事房总管太监来请驾,到澹泊敬诚殿行启灵礼。小皇帝奠酒举
哀,撤去几筵,由肃顺亲自指挥,把梓宫请到一百二十八名伕子所抬的“大杠”上,然后御
前大臣醇亲王和景寿,引领着小皇帝到行宫大门的丽正门前恭候,等梓宫经过,率领文武百
官跪送上道。这时两宫的黑布轿,已在行宫侧门等候,小皇帝依旧跟着慈安太后一起,由间
道疾行,先到喀拉河屯行宫,匆匆传过午膳,由景寿陪着,乘轿到“芦殿”——席棚搭盖,
专为停奉梓宫之用的简陋殿廷,奠了奶茶,依旧回到喀拉河屯行宫。
除了肃顺和醇亲王,以及其他少数大员,如肃顺的心腹,吏部尚书陈孚恩等等,扈从梓
宫以外,其余的都随着皇帝行动。早在康熙年间,就已建立了完善的巡幸制度,虽在旅途,
照常处理政务,所以当慈安太后和丽太妃正绕行喀拉河屯行宫各处,指指点点在追忆去年中
秋仓皇到此的光景时,慈禧太后却在大行皇帝当时所用过的御座上,批阅章奏。因景生情,
瞻前顾后,她仿佛有一种化为男儿身,做了皇帝的感觉。这份感觉,不但美妙,而且新奇,
坐在御座上,扶着靠手,顾盼自豪,竟舍不得离开了。
就在这时候,御膳房首领太监来请示晚膳的菜单,她忽生怪想,这样吩咐:“照去年大
行皇帝在这儿用膳的单子开。”
御膳房首领大出意外,嗫嚅着说:“那可记不得了。”
慈禧太后冷冷地答了两个字:“查档!”
御膳菜单,逐日记档,但在道路之中,谁也不会把老档放在手边,看她的颜色不妙,御
膳房首领,不敢多说,硬着头皮答应,退了下来,自去设法。
仓卒之间,膳档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去查的,好得旧人还在,大家苦苦思索,幸喜那天
时值中秋,地在行宫,印象较深,把残余的记忆七拼八凑,居然凑完全了,除了大丧不用
黄、红等色,只用青花瓷器以外,慈禧太后所用的这一桌晚膳,与大行皇帝当日所传的几乎
完全一样,但感慨弥深,浅尝辄止的情形,也是一样,尤其是慈安太后,触景生情,简直食
不下咽了。
除了感慨,也还有惊疑,一路扈从的禁军,大部分还掌握在肃顺、载垣和端华的手中,
时机逼到了紧要关头,一言半语的疏忽,可以激出不测之祸,所以两宫太后相约绝口不谈到
京以后的一切。慈禧太后则更担心着名为恭护梓宫,其实负有监视肃顺的任务的醇王,她深
知她这个妹夫,才具平庸而又年轻气盛,与肃顺朝夕相处,倘或发生争执,泄露真意,后果
不堪设想。这样提心吊胆,一直进了居庸关,听说胜保新练的京兵来迎驾,才算放了一半心。
过了密云,京师在望,九月二十八日的未正时分,到了顺义县西北的南石槽行宫,这里
离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三品以上的官员,规定在此接驾。等两宫太后的大轿,沿着黄沙
的跸道,静悄悄地将进街口,只听有人朗声说道:“臣奕跪请皇上圣躬万安。”
一听这声音,慈禧太后不由得激动了,只觉万感交集,不辨是悲是喜?忍不住掀开黑布
轿帘,自泪眼模糊中望出去,正看见恭王颀长的身躯伏了下去在免冠磕头。
“好了!”慈禧太后擦着眼泪,舒了口气,无声地自语:
“这可不怕了!”
长长的接驾的行列,一个个报名磕头,等声音静止,大轿也进了行宫,直到寝殿前院停
下,先到的太监宫女,一拥上前,行了礼接着各人的主子,进殿休息。
慈禧太后仍住西屋,刚要进门,听得有人在一旁高声喊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是安德海!慈禧太后颇有意外之感,自然也很高兴,但此时却不便假以词色,只说了两
个字:“起来!”
“喳!”安德海响亮地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疾趋上前,洋洋得意地扬着脸,掀开了青
布门帘。
除了两宫太后和双喜以外,殿里殿外的人,无不大感困惑,但只有小皇帝说了话,“皇
额娘,”他拉着慈安太后的衣服问道:“小安子不是犯了过错,给撵出去了吗?怎么又来了
呢?”
“别多问!”慈安太后说了这一句,仿佛觉得不妥,便又说道,“犯了错,只要改过
了,自然还可以回来当差。”
小皇帝不甚懂她的话,但也没有再问,只翻着眼睛骂了句:“讨厌!”
“不许骂人!”慈安太后拉着他的手说:“来吧,一身的土,让双喜给你换衣服,洗了
脸好吃饭。”
两宫太后都换了衣服,重新梳洗,然后传膳。敬事房首领陈胜文,用个银盘,递上“膳
牌”,薄竹片涂粉书名,在传膳时呈进,以便引见或召见。
慈禧太后翻了一下,看见恭王的名字,便向慈安太后征询意见:“咱们跟六爷见个面
儿,问一问京里的情形吧?”
她的声音很大,仿佛是故意要说给什么人听似地,慈安太后懂得她的意思,越到紧要关
头越小心,防着有肃顺他们的耳目,便也提高了声音答道:“是啊!我就惦念着宫里,也不
知安顿得怎么样了?”
这表示召见恭王,不过是问问宫廷琐务,把他当做一个内务府大臣看待,无关紧要。而
恭王自然也有警惕,递牌请见,无非是因为自己的身分,不能不出此一举,其实也不承望见
着两宫太后。所以听得传旨召见,心里反而惴惴然,唯恐慈禧太后不识轻重,说出句把激切
愤慨的话来,或会招致意想不到的阻碍和变化。
因此,当见着两宫太后时,他特别摆出轻松舒徐的神色,磕了头起身,又向小皇帝请了
个安,随即执着他的双手,高兴地说道:“皇上的气色极好。一路没有累着吧?”
“嗳!一路还算顺利。皇帝很乖、很听话,上芦殿行礼,都是一个人坐着轿子去。”慈
安太后又吩咐小皇帝:“叫六叔!”
小皇帝受了夸奖,越发听话了,叫一声:“六叔!”随即倚着慈安太后的膝头,静静地
看着恭王。
恭王却转脸去看慈禧太后,他不敢使什么眼色,但她从他眼中也看出他的意思,便即闲
闲问说:“京里还安静吧!”
“安静。”恭王从容答道,“京里听说两宫太后回銮了,民心振奋得很。”
“噢!”慈禧太后面有喜色,“可真难为他们了。天冷了,穷家小户也得照应。可商定
了什么章程没有?”
“请两位太后放心。已经定了十月初一开粥厂。”
“那好。”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很谨慎地问道:“董元醇那个折子驳了下去,外面有
什么话没有?”
这话很难回答,实情无法在此时此地陈奏,但又不能不作一些暗示,恭王想了一下答
道:“大家都说,董元醇那个折子写得不好。”
写的不好是说文字不好,不是意思不好,两宫太后都会意了。
恭王见此光景,便不等她们再问,索性说在前面:“梓宫回京的大小事务,臣会同周祖
培、桂良、贾桢、沈兆霖、文祥、宝鋆,还有告退的老臣祈隽藻、许乃普、翁心存他们,都
商量好了,只等皇上到京,按部就班去办,万无一失。”
这一说越发叫人放心,慈禧太后便问:“明儿什么时候到京啊?”
“大概总在未刻。”
“这一年多,大家把局面维持住,可真是辛苦了。在京的大臣,皇帝都还没有见过,一
到京就先见个面吧!”
说着,慈禧向慈安看了一眼,另一位太后就微微点头。恭王察言观色,知道慈禧太后是
想一到京就动手,时机似乎太局促了些。
他还在考虑,她却在催了:“六爷,你看行不行啊?”
恭王心想,来个迅雷不及掩耳也好,于是很沉着地答了一个字:“行!”
这时慈安太后亦已看出慈禧急于要动手的意向,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口中便迟疑地问
了出来:“明天来得及吗?”
恭王正要这句话,随即答道:“皇上倘是后天召见,那就诸事皆妥了。”说到这里,放
低了声音,神色郑重地又加了一句:“事须万全,容臣有部署的工夫。”
“事须万全”这四个字,颇为慈禧太后所重视,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明天等我
们回到宫里,六爷再‘递牌子’吧!”
这是说明天还要召见恭王一次。他也觉得有此必要,应声:“是!”接着跪安退出。
第二天一早由南石槽动身,两顶大轿,慈安带着小皇帝在前,慈禧在后,辰时起驾,迤
逦南行。未正一刻,到了德胜门外,三品以下的官员,在这里接驾,报名磕头,轿子便走得
慢了。等进了德胜门,由鼓楼经过地安门,向东往南,由天安门入宫,换乘软轿,到了历朝
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已是薄暮时分了。
天一黑便不能召见外臣,慈禧太后心里急得很,所以一进宫还来不及坐定,便叫过安德
海来,低声嘱咐:“你去看看,六爷来了没有?来了就‘叫起’,让他在养心殿等着。”
“喳!”安德海答应了一声急忙忙奔了出去。
慈安太后见此光景,也就不忙着换衣服休息,与慈禧坐在一起,一面喝着茶,进些点
心,一面等安德海来回话。
也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安德海回来奏报,说恭王早已进宫,此刻遵旨在养心殿候驾,慈
宁宫到那里不算远,两宫太后也不传轿,走着就去了。
养心殿从雍正、乾隆以后,就等于乾清宫一样,是皇帝的寝宫,也是皇帝日常召见军
机,处理政务的所在,但大行皇帝在日,住在圆明园的日子多,在宫的日子少,所以对两宫
太后来说,养心殿是个很陌生的地方,一进了殿门,竟不知该往什么地方走?
安德海极其机灵,抢上两步,躬身问道:“请懿旨,是不是在东暖阁召见?”
这提醒了两宫太后,并排走着,进了东暖阁,在明晃晃的烛火下,召见恭王。
“这儿的总管太监是谁?”慈禧先这样问。
这一问把恭王问住了,楞了一下答道:“容臣查明了回奏。”
“不要紧。我不过想问问,这里的人都靠得住吗?”原来是怕泄漏机密,这是过虑了,
“靠得住。”恭王答道:
“伺候养心殿的,都知道轻重。请两位太后放心!”
“那就好!”慈禧太后的声音也响亮了,“六爷,你看明儿该召见那些人呐?”
“人不宜多,管用的就行。臣拟了个单子在这里,请两位太后过目。”说着,掏出白纸
书写的名单,递了上去,慈安太后接了过来,随手转交了给慈禧。
这张名单上开着简单的履历,恭王交到慈安太后手里,她略看一看,怕里面有什么字不
认得,便顺手递到左边:“妹妹,你念吧!”
于是慈禧太后接着单子念道:
“恭亲王奕。
文华殿大学士桂良,字燕山,瓜尔佳氏,满洲正红旗。
武英殿大学士贾桢,字筠堂,山东黄县。
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字芝台,河南商城。
军机大臣户部左侍郎文祥,字博川,瓜尔佳氏,满洲正红旗。”
念完了,慈禧太后接着便问:“我记得大学士一共是四位?”
“是!”恭王答道:“还有一位是文渊阁大学士官文,奉旨留在湖广总督任上,所以不
能开进去。”
名单是恭王召集心腹,研商以后决定的,大学士为宰辅之任,文祥则是留京唯一的军机
大臣,加上恭王自己,亲贵重臣都在里面了,所以人数不多,分量很够,足以匹敌顾命八大
臣。慈禧太后深为满意,把名单折了起来,裹在一方白纱手帕里,点点头说:“很好。明儿
就是六爷‘带领’他们好了。你看,什么时候召见才合适啊?”
“晚一点儿好。”
“嗯!”慈禧会意了,要到下午,等载垣、端华他们退值出宫以后,才是最好的时机。
“六爷!”慈安太后忽然问道:“明儿见了大家,我该怎么说啊?那一会儿很要紧,一
句话都错不得。”
“是!”恭王肃然答应,考虑了一下才这样回答:“两位太后的意思,臣全知道,所
以,明儿个两位太后,不必垂谕太多,只把他们的欺罔之罪,好好儿说一说,能激发臣下忠
爱愤激之忱,事情就容易办了。”
“嗯,嗯!”慈禧太后深有体会,看着慈安使了个眼色,表示此刻不必再问,等下她会
解释。
“不过,臣还有句话,不得不先奏明两位太后。”恭王显得很痛心地又说:“先帝对臣
不谅,误会极深,臣目前的处境甚难。不管顾命八臣,怎么样的专擅跋扈,亲承末命这回
事,到底是有的,为了敬重先帝,明儿召见,臣实在不宜多说什么。至于以后,也得等两位
太后和皇上赏下恩典来,臣才好就本分办事。”
“我们知道。以后,当然把外面都付托给六爷。”慈禧先许了这个心愿,然后才说:
“可是,明儿也总得有人说话啊!”
“当然。”恭王极有把握地说,“两位太后请放心,一定会有人说话。”
于是,这晚上,恭王派朱学勤把桂良、贾桢、周祖培、文祥都请到了他的在后湖南岸,
大小翔凤胡同之间的别墅里来聚首。除了桂良是岳父,文祥是心腹以外,对贾、周两老,恭
王以皇叔之尊,却执后辈之礼,这不仅因为这黄县、商城两相国,位高望重,齿德俱尊,更
因为恭王心里明白,满洲人自己闹家务,非仰仗汉大臣不能解决。
把顾命与垂帘之争,当做八旗内部闹家务,有此明达深入的看法,比肃顺就高了一着,
这就是文祥见识不凡的地方,但也是他们正红旗的传统。下五旗以正红旗居首,太祖创立八
旗时,正红旗归他的次子代善所有。太祖崩逝,代善拥立他们弟兄中最能干的老八皇太极,
就是太宗。代善亦因此大功,被恩独隆,除他自己拥有“和硕兄礼亲王”的尊衔以外,另有
两个儿子以军功封为郡王,都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
因为这个缘故,在开国以后的宫廷大政变,象顺治年间的清算睿亲王多尔衮,康熙末年
的夺嫡之争,以及世宗即位后的骨肉之祸,正红旗都避免卷入漩涡,他们传统的态度是,中
立而和平,但不失效忠皇帝的基本立场。所以正红旗的文祥和桂良,认为恭王要打倒肃顺,
必须争取汉大臣和蒙古亲王、大臣的支持,这就象弟兄闹家务,自己人没有是非曲直可言,
必须请亲友来调停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亲友袖手旁观,这个家务闹不清,弄到头来必定两败
俱伤,八旗可能会分裂,至少镶蓝旗会离心,因为郑亲王是镶蓝旗的旗主,他府里还保存着
镶蓝旗的大纛。
倘或出现这样的局面,江南的战事,将会逆转,委屈成和议以求得的安定,也要付之流
水。内忧复炽、外患续起,不是社稷生民之福。为了这个关系,恭王对贾桢和周祖培抱着极
大的期望,疏通游说的工作做了已不止一天,此一刻是到了必须仰仗他们的最后关头了。
他先宣达了两宫太后将于明日召见的旨意,接着便忧形于色地说:“大行皇帝尸骨未
寒,深宫已不安如此,两公国家柱石,不知何以感在天之灵?”
贾桢和周祖培只皱着眉,口中“嗯,嗯”地表示领会,却不说话。
于是恭王只好指名征询了。贾桢曾为恭王启蒙,当过上书房的总师傅,所以恭王对他特
别尊敬,凑过身子去,亲热地叫一声:“师傅,明日奏对,你老预备如何献议?”
贾桢抬头看着周祖培答道:“这要先请教芝翁前辈的意思了。”
周祖培的科名比贾桢早了几年,入阁却晚了几年,所以拱着手连连谦辞:“不敢,不
敢!自然是唯筠翁马首是瞻。”
“要说马首,”贾桢拿纸煤儿指着桂良说,“在这里。燕公是首辅,请先说了主张,我
们好追随。”
入阁以桂良最早,贾桢用明朝的典故,尊称他为首辅,桂良也是连称“不敢”,然后苦
笑着说:“二公不必再闹这些虚文吧!老实说一句,明日只有二公的话,一言九鼎,可定大
局。应该取一个什么方针,请快指教吧!”
“是!”周祖培比较心直口快,但有话不便先说,催着贾桢开口:“荡翁,当仁不让!
我们就商量着先定出个方针来,进一步好想办法。”
贾桢“噗噜噜,噗噜噜”吸了两袋水烟,才慢条斯理地说了句:“自然以安静为主。不
知太后可有什么交代?”
慈安太后贴身所藏的那道密诏,早由曹毓瑛另录副本,专差送交恭王,因此,明天两宫
太后召见,会有什么话交代,他是完全知道的,但此时不便说得太明白,只隐约透露:“总
不外乎在军机上有一番进退。”
“那当然是题中应有之意。”贾桢又问,“可还有别的意思?”
“还有垂帘之议,可否亦待公决。”
“这也未尝不可。”
贾桢这一句话,对周祖培是一大的鼓励,他是赞成垂帘之议的,目的之一,是要借此报
复肃顺。肃顺的狂妄无礼,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尤以周祖培所身受的为最难堪。大行皇帝避
难热河以前,他与肃顺同为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有时司员抱牍上堂,周祖培已经画了行的
稿,肃顺装作不知,问说是谁画的行?司员自然据实回答,他居然会把周祖培的签押涂消,
重新改定原稿。累次如此,而且就当着本人的面。这样不替人留余地,所以周祖培把他恨如
刺骨,凡可以打击肃顺的任何措施,他都是无条件赞成的。
这时他怀中已揣着一份奏请两宫太后临朝听政的草稿,随即拿了出来,递向贾桢,一面
说道:“请筠翁卓裁!”
贾桢接到手里,就着烛火,先看稿尾具名,已有了周祖培和户部尚书沈兆霖、刑部尚书
赵光的名字。再看正文,劈头就说:“我朝圣圣相承,从无太后垂帘听政之典,”但一转又
说:“惟是权不可下移,移则日替,礼不可稍渝,渝则弊生”,接着发挥“赞襄二字之义,
乃佐助而非主持”,建议皇太后“敷宫中之德化,操出治之威权,使臣工有所禀承,不居垂
帘之虚名,而收听政之实效。”这个奏折有意避开“垂帘”的名目,实际上仍是建议垂帘,
变成一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把戏,文章实在不见得高明,贾桢有些不以为然。但是他的
年纪也大了,懒得用心思,更懒得动笔,所以口是心非地连声说道:“很好!很好”
“然则请筠翁领衔如何?”
 
贾桢看这情形,势在必行,这个折子上去,必蒙圣眷,富贵可保,落得捡个现成便宜,
于是欣然答道:“当附骥尾。”取过笔来,端楷写上自己的名字。
这一下真个是皆大欢喜。恭王算是放心了,明天召见,即使黄、周二人口头没有表示,
有了这个奏折,仍旧可以在谕旨上大作文章。把这出戏很热闹地唱了起来。
为了怕载垣、端华知道了这一夕的聚会,有所防备,既然大事已定,恭王便不必留贾、
周二老多谈,悄悄地仍旧把他们送了回去。但在他的别墅“鉴园”之中,却是重帷明灯,彻
夜不息,文祥、宝鋆、曹毓瑛、朱学勤这四个人,围绕着他,整整商量了一夜,把所有的步
骤,都仔细安排好了。
到了第二天午后,贾桢和周祖培都套车进了东华门,到内阁大学士直庐休息,等候召见。
两位阁老都是六十开外了,身上病痛甚多,随侍的听差一会儿按摩捶背,一会儿进膏滋
药,忙个不了。看看刚交申时,淡淡的日影正上东墙,恭王匆匆而至,带来了新的消息,载
垣、端华和其他的顾命大臣,已经得到风声,此刻都还在军机处坐着不走,大有静以观变的
模样。
“那就不必等‘叫起’了!”周祖培在这些仪制上面最熟悉,“反正王爷昨天已面奉懿
旨,带领进见,何不此刻就上去?”
“是啊!我正是这个意思。”
他们都是赏了“紫禁城骑马”的,马早改了肩舆,于是听差“传轿”,由外廷进入内
廷,步入乾清宫西侧的隆宗门,军机处、南书房都在这里,密迩着养心殿,一向是天子近
臣,每日必到,而为国家大政所出的机要地带,所以气象森严,关防特紧。等他们一到,载
垣和端华都从军机处走了出来,但彼此心里虽极紧张,表面却都不失贵人气派,面带微笑,
揖让雍容,把他们请到军机大臣直庐去坐。
等见过了礼,载垣看着他们问道:“六叔跟贾、周二公,怎么走在一处?是有什么指教
吗?”
“没有什么。”恭王很随便地答说,“太后召见……。”
不容他说完,载垣立即大声打断:“那有这回事?”
恭王笑笑不响,暗中盘算着脱身之计,念头刚动,只听外面一条尖锐高亢、男不男、女
不女的嗓子在喊:“传旨!”
载垣和端华一愣,恭王却是极敏捷地站了起来,抢步上前,掀开帘子,并且回头望了一
眼,于是贾桢和周祖培便也都跟了出来。
来传旨的是敬事房的首领太监丁进安,他早就出来了,悄悄在暗处窥探着,要等被召见
的人到了才现身传旨。这时便站在上首,面对恭王,大声说道:“奉特旨:召见恭亲王、大
学士桂良、贾桢、周祖培、军机大臣文祥,由恭亲王带领。”
这时载垣、端华、杜翰等等,也都出了屋子,听得丁进安传旨完毕,载垣愤然作色,指
着丁进安厉声问道:“何谓‘特旨’?你说!是不是懿旨?”
“皇太后交代是‘特旨’。”丁进安昂然答道,“是不是懿旨,王爷你自个儿琢磨吧!”
“当然是懿旨。”载垣看着恭王,声音越发大了,“太后不应召见外臣!否则与垂帘有
什么分别?”
“是啊!”恭王声色不动,随口答道,“这话你明儿当面跟太后回奏吧!”
说着,他已经移动脚步,两位阁老也是目不斜视地迈看四方步子,从从容容地跟在恭王
后面。走到半路,桂良和文祥亦都赶到,于是会齐了由恭王带领,径上养心殿东暖阁来见太
后。
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已先在等着,等行了礼,慈安太后吩咐:“请起来说话!”
这还是两宫太后第一次跟桂良、贾桢、周祖培和文祥见面,恭王便一一引见,简单地报
告了他们的经历。两宫太后不断点头,十分谦和。
等这一套程序终了,恭王便引个头说:“两位太后有话,就请吩咐吧。”
于是,慈安太后把预先商量好的话说了出来:“你们都是三朝的老臣,国家的柱石,忠
心耿耿,我们姐妹俩早就知道的,就巴望着有今天这一天,跟你们见了面,要请你们作主。”
周祖培赶紧答道:“不敢,不敢!”其余的人也都一致躬身逊避。
“这不是客气话,”慈安太后指着小皇帝说:“皇帝才六岁,我们姐妹又年轻,孤儿寡
妇,在外面受人欺侮啊!”
语声未终,陡然一声娇啼,慈禧太后失声而哭,慈安太后的泪水原就在眼眶里晃荡,这
一下自然也跟着涕泗涟涟,把个小皇帝吓得慌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嘴一瘪,也拉开
嗓子,号啕大哭。
这娘儿三个的哭声,震动了整个养心殿,几位老臣,无从解劝,只好陪着宣涕。君臣对
哭,如遭大丧,这样彼此影响着情绪,一下子引起了悲愤激昂的情绪。
两宫太后且哭且诉,肃顺的跋扈骄狂,原己在大家心目中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她
们,特别是慈禧太后的话,很容易打动人的心。等说到争执痛驳董元醇的旨稿,小皇帝惊悸
之余,竟致遗溺时,周祖培突然抗声而言:“太后何不治他们的罪?”
这一声如石破天惊,哭声立刻低了,在残余的抽噎唏嘘中,慈禧太后问道:“顾命大臣
也能治罪吗?”
“有何不可?”周祖培斩钉截铁地答说:“请先降旨,解除他们的职务,自然就可以治
罪了!”
“好!”慈禧太后点着头,连说了三个“好”字,接着又说:“现在就降旨吧!”
于是慈安太后背过身子去,解开肋下衣纽,取出贴身所藏的那道密旨,递了给恭王:
“六爷,你念给大家听吧!”
原是密旨,此刻成了“明发”,曹毓瑛也是照明发上谕的格式写的,每页六行,字大且
多,所以这道藏在慈安太后身上多日,片刻不离,入手余温犹在,并似乎香泽微闻的谕旨,
展开来有如一个小手卷那么长。这使得周祖培等人,大为惊奇,不知太后身上何能有此文
件,更不知道长篇大论,说得是些什么?
等传旨的人往上面一站,其余诸臣,随即都跪了下来。恭王从“上年海疆不靖”开始,
念到“都城内外,安谧如常”,换口气念第二段,是说载垣、端华、肃顺“朋比为奸”,力
阻回銮,因为“口外严寒”之故,以致“圣体违和”,崩于行在。
这是把大行皇帝的死因,都归罪于那三个人了。
因此,谕旨上说:”朕御极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系顾命之臣,故暂行宽免,
以观后效。”这以下就说到八月十一的事了,以皇帝的口气,认为董元醇所陈奏的三件大
事,“深合朕意”,虽然本朝向无太后垂帘的制度,但既登大位,“惟以国计民生为念,岂
能拘守常例?此所谓事贵从权,特面谕载垣等,着照所请传旨。”
文章到紧要关头上来了,恭王特意提高了声音,不疾不徐地念道:
“该王大臣奏对时,哓哓置辩,已无人臣之礼;拟旨时又阳奉阴违,擅自改写,作为朕
旨颁行,是诚何心?”
这“是诚何心”四字,是痛驳董元醇的警句,也是恭王最痛心的指责,曹毓瑛以其人之
道还治,用在此处,非常巧妙。
恭王念到这里,心中痛快,不曲得略停一停,垂眼下望,只见俯伏在地上的周祖培,正
微微颔首,可见得这四个字,下得确有力量,于是越发抖擞精神,朗声诵念:
“且载垣等每以不敢专擅为词,此非专擅之实迹乎?
总因朕冲龄,皇太后不能深悉国事,任伊等欺蒙,能尽欺天下乎?此皆伊等辜负皇考深
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对在天之灵?又何以服天下公论?载垣、端华、肃顺着即解任。景
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着退出军机处。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
詹、科、道,将伊等应得之咎,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应如何垂帘之仪,一并
会议具奏。特谕。”
等宣完谕旨,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你们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说了,我们一起商
议。”
周祖培是有意见的,但不知如何表达。他觉得这道明发,措词得体而有力,足以正载垣
等人之罪,但奉行谕旨,却不容易,“无人臣之体”是大不敬,“擅自改写”谕旨是矫诏,
再加上危言欺罔,阻挠回銮,以及专擅跋扈等罪,只要有一款成立,便是死罪,而这些人目
前仅仅解任,活动的力量仍旧存在。这样,将来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会议定罪,就必有一番
极严重的争执,倘或不能制肃顺的死命,一旦反扑,后患无穷,大是可虑。
他正在这样踌躇着,恭王已先发言,“启奏两位太后,”他说,“臣奉派传旨,责任重
大。有句话,必得先请示两位太后,倘或载垣、端华、肃顺诸人不奉诏,应作何处置?”
慈禧太后一听这话,张大了眼睛,炯炯逼人地问道:“他们在这里也敢吗?”
“刚才臣等奉召之时,载垣还想阻拦,说‘太后不应召见外臣’。”
“这不成了叛逆了吗?”慈禧太后极有决断地指示:“果真如此,非革职拿问不可。”
抓着这一句话,周祖培赶紧接腔:“太后圣明!”
这是赞同太后的主张的表示,慈禧太后随即向恭王说道:“那就再拟一道谕旨吧!曹毓
瑛在不在这儿?马上写旨来看。”
“未奉宣召,曹毓瑛不敢擅自进宫,让文祥写旨好了。”恭王接着又说:“肃顺扈从梓
宫,已过了青石梁,将到密云,臣请两位太后降旨,派睿亲王仁寿、醇郡王奕澴将肃顺拿
住,押解来京。”
“好。一起写旨来!”
于是文祥退出东暖阁,就在养心殿廊下,向太监借了副笔砚,将拿问载垣等人的谕旨写
好,重新进殿,呈上旨稿。
慈禧太后看完以后,随即在纸尾盖了“同道堂”的图章,一面把谕旨大意讲了给慈安太
后听,一面从她手里接过“御赏”图章,盖在上面。等把这一道最要紧的手续完成了,才递
到恭王手里。
等跪安退出,恭王手捧三道谕旨,仍旧回到军机处,载垣和端华已经听得风声,说是两
宫太后对召见诸臣,号啕大哭,猜到必有谕旨,却不知内容如何?心里正在惊疑不定、坐立
不安的时候,听得靴声橐橐,从窗里望出去,恰好看见了恭王手里的文件。
端华沉不住气,想先迎出去问个究竟,让载垣一把拉住,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装作
不知,静以观变。
于是端华重新坐了下来,刚取出鼻烟壶,只听外面恭王大声在问:“乾清门侍卫在那
儿?”
这原是布置好的,刚一声喊,从隆宗门进来一班侍卫,一起给恭王请了安,垂手肃立。
他从手里取一道谕旨扬了一下:“你们听仔细了,奉旨:将载垣、端华、肃顺革去爵
职,拿交宗人府。如果载垣、端华等人胆敢不奉诏,你们给我拿!”
这是暗示载垣、端华不要自讨没趣,但先声夺人,端华一听郑亲王的爵位革掉,失去护
符,这一下送到宗人府拷问治罪,可有得苦头吃了!一想到此,心胆俱裂,“叭哒”一声,
把个八千两银子买的,通体碧绿的翡翠鼻烟壶,从手里滑落,打碎在地上。
其时已有一个侍卫掀帘进来,高声说道:“请诸位王爷、大人出屋去吧!有旨意。”
载垣有片刻的迟疑,终于还是走了出去,他一走,端华等人自然也跟着到了廊下。只见
恭王神情庄肃地说道:“奉旨: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退出军机。应得之咎,派
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
在一提到名字时,那五个人已跪了下来,等宣完旨,个个面如土色。比较还是穆荫镇静
些,说了句:“臣遵旨。”然后大家都磕了头,站了起来,垂头丧气地退回屋内。
载垣突然开了口,他是一急急出来的一句话:“我们没有在御前承旨,那里来的旨意。”
“哼!”恭王冷笑一声,回头对周祖培说道:“你们看,到今天,他们还说这话。”
“只问他们,奉不奉诏就是了!”
这句话很厉害,载垣不敢作声,端华却先叫了起来:“这是乱命……。”
一句话未完,恭王大声喝道:“给我拿!”
说到“拿”字,已有侍卫奔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揪住了载垣和端华,同时把他们的暖帽
从头上摘了下来。
“岂有此理!混帐!你们敢这个样子对待国家大臣?”载垣高声大骂。
“送宗人府!”恭王说了这一句,首先走了出去。
等一出隆宗门,但见远处鸡飞狗跳般乱成一片,顾命大臣入朝的舆夫仆从,都让守卫宫
门的护军驱散,这面载垣和端华还在大声吆喝:“轿子呢?轿子!”乾清门的侍卫没有一个
答腔,推推拉拉地把他们架弄到宗人府去了。
恭王没有心情理这些,他现任要处置的是如何传旨捉拿肃顺?依照他们商定的计划,这
应该由文祥去办,为了郑重起见,明知文祥是个极妥当的人,他仍旧把他拉到一边,在把那
道派睿亲王仁寿和醇郡王奕澴拿问肃顺的谕旨递过去时,特别告诫:“肃六扈从梓宫,别激
出事来!咱们可就不好交代了。我怕老七办不了这件大事。”
“七爷不至于连这一个都办不了,”文祥很沉着地答道:
“等我来筹划一下。”
“对。不过,可也要快。”恭王又说,“我先陪他们到内阁去谈谈,回头就回翔凤胡
同。你这里的事儿一完,马上就来。”
于是恭王陪着桂良他们到太和门侧的大学士直庐,文祥仍回军机处。解任的军机大臣都
已回家,闭门待罪,整个枢廷,只剩下文祥一个人维系政统,由于这一份体认,使他顿感双
肩沉重,似觉不胜负荷。同时想到声势煊赫的王公大臣,片刻之间,荣辱之判何止霄壤?宦
海中的惊涛骇浪,也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正这样感慨不绝时,朱学勤已迎了上来,他是以值班军机章京的资格留在这里的。此刻
人逢喜事精神爽,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但一见文祥的脸色沉毅,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笑容
顿敛,只悄悄跟着他进了里屋。
“唉!”文祥叹口气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学勤不知他是为谁感叹?不便答话,只问:“到密云传旨派谁去?”
文祥想了想说:“劳你驾,看杨达在不在?”
杨达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一个佐领,文祥把他挑了来做侍从,人生得忠诚而机警,朱学勤
觉得派他到密云办这件差使,是个很适当的人选,于是亲自到隆宗门外去把他找了来。
“修伯,你用恭王的名义,写封信给醇王,把今天的事,扼要叙一叙。连同这道上谕,
一起加封寄了去。”
朱学勤照他的嘱咐办妥,另外又取了一个军机处的印封,套任外面,一起送了进来,文
祥过了目,随即交了给杨达。
“这里到密云,最快什么时候可到?”
“马好的话,三更天可到。”
“你骑了我的那匹‘菊花青’去。三更天一定得到。”文祥又问,“密云地方你熟不
熟?”
“去过几回,不算陌生。”
“好!七王爷住在东大街仁义老店。一到密云,就去叫七王爷的房门,当面把这封信送
了,到天亮,你再去见七王爷,他有什么话,你带回来。明儿中午,我等你的回话。”
“喳!”杨达响亮地答应着。
“我再告诉你,”一向一团蔼然之气的文祥,此时脸上浮现了肃杀的秋霜:“这一趟差
使不难,你要办砸了,提脑袋来见我!记住,谨慎保密!”
杨达神色懔然地称是,当着文祥的面,把那个厚厚的大印封,贴胸藏好,请安辞去。匆
匆回到东城步兵统领衙门,从槽头上把文祥那匹蒙古亲王所赠的“菊花青”牵了出来,又挑
了四名壮健的亲兵和四匹脚程特健的好马,到文案上领了兵部所发,留存备用的火牌,上马
往北,一直出了德胜门。
这时天还未黑,五骑怒马,奔驰如飞,正好是三更时分,到了离京城一百里的密云县南
门。大行皇帝的梓宫正行到这里,城乡内外,警卫森严,杨达叫开了城门,验过火牌,驱马
直入,到了十字路口,一折往右,便是东大街,找着了醇王所住的客店。
客店的大门是整夜不关的,现在有亲贵大臣在打公馆,更有轮班的守卫,等杨达刚下了
马,要进店时,便有人喝道:
“站住!”
于是杨达便站住,等那名蓝翎侍卫,带着两名掮着白蜡杆子的护军到了面前,他才喘着
气说:“兵部驿递,有六百里加紧的‘廷寄’,面递七王爷!”
“七王爷还得有会儿才能起身,你等着吧!”那侍卫往里面努一努嘴,“屋里有酸菜白
肉、火烧、滚烫的小米粥,也还有烧刀子,先弄一顿儿!”
“多谢你啦!”杨达给那个蓝翎侍卫打了个千,陪笑说道:“上头交代,一到就得把七
王爷唤醒了,面递公事,劳你驾,给回一声儿吧!”
“嗯,嗯,好!”
蓝翎侍卫转身进店,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匆匆奔了出来,招一招手把杨达带到西跨
院,只见醇王披着一件黑布棉袍,未扣纽扣,只拿根带子在腰里一束,站在西风凛冽的阶沿
上等。
杨达抢上两步,到灯光亮处行礼,自己报名:“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属下佐领杨达,
给七王爷请安。”
醇王心里有数,是文祥派来的专差,便说:“进屋来!”又对蓝翎侍卫说,“你把瑞大
人去请来。”
杨达跟着醇王进了屋子,从怀里掏出那个已有汗水渗润的印封,双手递了上去,同时轻
声说道:“文大人交代,限今晚三更赶到,当面送上七王爷。”
醇王不暇答话,拆开印封,先看恭王具名的信,再看谕旨,心里一阵阵兴奋,这一天终
于到了!曹毓瑛给他安排的好差使毕竟来了!非得漂漂亮亮的露一手不可。
按捺住心头的激动,他平静地问杨达:“你刚才到了这里,是怎么跟外面说的?”
“卑职只说,有六百里加紧的‘廷寄’,要即刻面递七王爷。”
醇王放心了,京里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丝毫不曾泄漏,不由得夸一声:“好小子!会当
差。”接着喊一声:“来呀!”
听差应声而来,醇王吩咐取五十两银子赏杨达。
杨达谢了赏,又转达了文祥的意思,要他等天亮以后,来见醇王,有什么回信好带回去。
“好,好!”醇王很高兴地说,“天亮了你来,我让你回去交差。其实到那时候全都明
白了,就我不说,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杨达不甚懂得他的话,但不敢多问,退了出去,一摸怀里的五十两银子,心花怒放,找
着了他带来的亲军,一起到侍卫值夜的屋里,叨扰了一顿宵夜,自去打盹休息。
在醇王屋中,瑞常深夜奉召,依然穿了袍褂来见,摒除仆从,醇王一言不发,先把京里
来的文件,递给他看。这原在瑞常意料之中,只想不到发动得如此之快!虽然拿问肃顺,钦
命睿醇两王办理,但身为行在步军统领,此行护跸的责任,大部分落在自己双肩,出了乱
子,难逃严谴,因此他的沉重的表情,与醇王的踌躇满志,跃跃然将作快意之事,大异其趣。
“芝山!”醇王叫着他的别号问道:“你看如何着手?”
“王爷!事出仓卒,错不得一步。”
“那自然。”
 
瑞常拉一拉椅子,移近了烛火,把头凑过去说:“你看他会奉诏吗?”
“这可说不定了。不过,他就是不奉诏,难道还敢有什么举动吗?不敢,”醇王极有信
心地说,“我料他不敢。”瑞常把个头摇个不停:“不然,不然!”他说,“象他如此跋扈
的人,自然也想到结怨甚深,身边岂能没有一两百个死士?”
听得这话,把醇王吓一跳,满怀高兴,大打折扣,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此事须从长计议。”瑞常又说,“我陪王爷去见了睿王再说。”
这个建议,未能为醇王接受,他认为当夜就须“传旨”,为时无多,无法从容筹议,不
如在这里商量好了办法,再通知睿王一起行动,比较简捷妥当。
瑞常想想这话也不错,于是为他先分析警卫配备的形势,他说他的兵力,只担任护卫跸
路的责任,都在外围,根本没有用处,而肃顺依旧兼着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差使,上三旗
的侍卫,三分之一归他指挥,如果急切一拚,后果不堪设想。
“所好的,正黄旗的侍卫,大都在芦殿护卫梓宫。他身边的人不多。”瑞常又说,“就
怕他蓄养着死士。”
说道“死士”,醇王又皱眉了:“这个人刻薄寡恩,不见得会有肯替他出死力的人。就
算有,也不至于寸步不离左右。
咱们不必三心两意,趁早动手吧!”
“就动手也得布置一下。得派亲信矫健的人,这个,”瑞常徐徐说道:“我看四额驸那
里的人最好。”
“对!”醇王对这个主意,非常欣赏,“咱们就借四额驸的人。”
四额驸德穆楚克扎布,新补了上虞备用处的差使,这个衙门又称粘竿处,那里的侍卫,
上树下水,甚么地方都得去,所以都挑年轻机警,身手活跃的上三旗子弟充任,用他们去对
付肃顺身边可能有的“死士”,比较最妥当。这一层就算说定了。
再商量下去,很快地都有了结论,外围警戒归瑞常负责,进房抓人是醇王亲自出马,睿
王年纪大了,只请他在外面摆个样子。
“事不宜迟,上睿王那里去吧!”醇王说了这一句,叫进听差来,伺候着换上袍褂,与
瑞常一起到了睿王那里。
睿王和醇王住在一家客店,只不过隔了一个院子,叫开了门,密谈经过,睿王觉得谕旨
上是自己在先,论爵位又是亲王,恭王和文祥却把密旨寄给醇王,心中不快,所以拱拱手说
道:“这么个大案子,自然是请七叔作主。”
醇王还未开口,瑞常听出话风不妙,赶紧说道:“七王爷自然也还得听王爷的指挥。”
睿王听得这话,心里才好过些,点点头说:“都是为皇上办事,何分彼此?七叔有什么
主意,就说吧!”
于是醇王说了他跟瑞常商定的计划,只把谁进屋抓人的话改了一下:“怎么样传旨,我
得听你的意思。”
醇王一向年少气盛,总想办一两件漂亮差使露露脸,睿王早已深知,所以这时摸着山羊
胡子说道:“英雄出少年,手擒巨奸,自然要让七叔当先。”
“那就这么说了。你请换衣服吧!我到四额驸那里去。咱们在他那儿会齐。”
“我就不陪七王爷了。”瑞常请了个安说,“回头我也到四额驸那里会齐。”
“还得规定一个时间。”醇王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大金表来看了看说:“这会儿西洋钟是
一点半,咱们准两点半会齐,三点动手。你来得及吗?”
“尽力办吧!”
“慢着!”睿王把眼珠转了两下,断然作出决定,“芝山,你要尽量多派兵,把他那儿
四处八方全安上人,要叫它里外隔绝了!七叔,你进去的时候,先把他那里的侍卫班领找出
来,把事由儿告诉他,问他遵不遵旨?不遵旨就拿办。这么做,费点儿手脚,可是事情是正
办,就出一点儿差错,咱们也还有说话的余地。”
这番话,叫醇王很佩服,姜到底是老的辣。当然,他不是为了将来卸责打算,只是觉得
把侍卫班领先叫出来,说明缘由,是擒贼擒王的上策,只要这个人俯首听命,就不必怕什么
“死士”了。
于是分头办事,到了两点半,都已在德穆楚克扎布那里会齐。粘竿处的侍卫早已挑好,
听说随着醇王去拿肃顺,个个摩拳擦掌,十分兴奋,这一半是出于年轻好事,另一半却由于
肃顺曾奏减八旗粮饷,没有一个对他有好感之故。
准西洋钟三点,醇王带着那班年轻侍卫,大步往肃顺的行馆而去,这时大街小巷都已经
戒严了。
睿王年纪大了,夜深霜重,由瑞常陪着,坐了暖轿也到了,按照预定的计划,征用街口
一家茶馆,作为临时的指挥处所。两王一尚书,刚刚坐定,听得一阵阵极清脆的马蹄敲打青
石板路面的声音,急如骤雨,极有韵律,深宵人静,声势显得甚壮。睿王和醇王,不由得都
侧耳静听,脸上有微微惊疑的神色。
于是瑞常急忙说道:“喔,我倒忘了禀告两位王爷了,是我约的伯彦讷谟祜,此刻必是
带着他的马队来了。”
僧王的长子贝勒伯彦讷谟祜,新派了向导处的差使,一路来都是打前站,他有自己的卫
士,剽悍的蒙古马队,此刻应瑞常的邀约,特地点齐了人马,共是二十四名,一阵风似地卷
到,得此铁骑,醇王的胆更壮了。
彼此匆匆见了礼,当即由睿王发令,派人到肃顺的行馆,把那名侍卫班领找来。
所有护送梓宫的王公大臣,一路都由地方官办差,租用当地的客店作公馆,只有肃顺因
为带着两名宠妾同行,不便与大家住在一起,所以由内务府的官员,替他们的“堂官”当
差,自觅住处,在密云借的是一家乡绅的房子,共是一个大院,一个花厅。
住在前院厢房的侍卫班领,名叫海达,这时已为蒙古马队的蹄声所惊醒,心里奇怪,梓
宫在此,贵人如云,是那个武官这么大胆,半夜里帝着马队横冲直撞,不太放肆了吗?
正这样在心里犯疑,听得有人在敲窗户,起床一看,是一名守夜的蓝翎侍卫来报告,说
是睿王派人来召唤。
“咦!”海达愣了愣又说,“他是王爷,我不能不去。可是,旗分不同,他管不着我
呀!”
“头儿!”那侍卫踏上一步,凑到他眼面前说,“别是要出事!步军统领衙门的人都出
来了,不知要干什么?”
海达一听这话,越发吃惊,看这样子,应该去禀报肃顺,但也怕这位“中堂”的脾气
大,吵了他的好梦,说不定会挨一顿臭骂。但时间上又不容他细作思考,匆遽之间,认为自
己先出去看一看,再定主意,这无论如何是不错的。
于是他戴上大帽子,急急走了出去,刚到门口,遇见为睿王传令的侍卫,原是熟人,彼
此招呼了一下,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睿王奉旨拿人,本来想请肃中堂会同办理,怕的是
正在好睡,特意让你去一下,把事由儿告诉了你,回头好说给肃中堂知道。”
原来如此!海达疑虑尽释,欣然跟随而去。到了路口茶店,但见马队步勇,刀出鞘,箭
上弦,灯笼极多,名号不一,竟似会操之前,未曾摆队,先作小休的模样。等一进了店,发
现不但有睿王,还有醇王,瑞尚书和蒙古王子伯贝勒,这一惊非同小可,硬着头皮行了礼,
垂手肃立,静听吩咐。
“海达!”睿王问道:“肃中堂这会儿在干什么?”
“回王爷的话,肃中堂这会儿还睡着。”
“睡在那儿?”醇王问说。
这话骤不可解,海达想了想才明白,必是问的睡在那间屋子,于是照实答道:“睡在吴
家大宅西花厅东屋。”
“有人守卫吗?”
越问越怪了,海达便迟疑着不敢随便回答。
“怎么啦?”醇王把脸一沉,“你是没有长耳朵,还是没有长嘴巴?”
醇王打官腔了,海达无法不说话:“有两个坐更的。”
“你们听听!”醇王对瑞常和伯彦讷谟祜说,“叫什么‘坐更的’!那不是皇宫内院的
派头儿吗?”
瑞常笑一笑,转脸问海达:“那两个守卫是什么人?是轮班儿呢,还是总是那两个人?
是归你管呢,还是肃中堂自己挑的人?”
“是轮班儿,归我管。”
瑞常与醇王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都会意了,也都放心了,轮班守卫,且归侍卫班领管
辖,可知是普通的侍卫,决非肃顺豢养的“死士”。
“海达!”睿王提高声音喊了一声,用很严肃的声音问道:
“我问你,你是听皇上的话,还是听肃中堂的话?”
种种可疑的迹象,得这一句话,便如画龙点睛,通礼皆透,海达大吃一惊,知道关系重
大,祸福就在自己回答的一句话和答话的态度上,赶紧一挺胸,大声答道:“王爷怎么问这
话?海达出身正黄旗,打太宗皇帝那时候起,就是天子亲将的禁军,我凭什么不听皇上的
话?”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话有语病,便紧接着补充:“再说,‘食君之禄,忠
君之事’,海达就算不是上三旗的人,可也不能不听皇上的话呀!”
“好,赤胆忠心保皇朝!”睿王用念戏词的声音说了这一句,转脸对醇王又说:“七
叔,你请吧!我坐守‘老营’,静听‘捷报’。”
“我这就去!”醇王这时候自觉意志凌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吩咐海达:
“你带路!咱们去拿奸臣。”
虽未说出“肃顺”二字,但是早见端倪,可海达此时仍不免有晴天霹雳之感,不论如
何,自己算是在肃顺手下当差,带着外人去捉拿本衙门的堂官,说出去总不是什么颜面光彩
的事,因此,他口中很快地答应,心里却在大转念头,思索脱身之计。
这时蒙古马队已开始在街上巡逻,吴家大宅的侍卫们又见醇王亲临,而且带着粘竿处的
人,都不免诧异,但有他们“头儿”陪着在一起,自然不会想到是来捉拿肃顺。这种疑惑的
神色,启示了海达,未进院子以前,他悄悄把醇王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七王爷,回头到
了花厅,你老带着人进去,我替你在花厅门口把守。为的是肃中堂嗓门儿大,万一嚷了起
来,外面一定会有人进来,我就可以替七王爷挡了回去。”
醇王同意了他的办法,可是另外派了两个人跟他在一起“把守”,其实是监视海达,怕
他到外面召集部下来救肃顺。
这时在花厅守卫的两名侍卫,闻声出来探视,见是醇王,急忙请安,但眼睛却望着海
达,想得到一个解释,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了表示是在被挟制之中,海达当然不会开口,而且也用不着他开口,因为醇王已直接
在下命令了。
“把肃中堂叫醒了,请他出来,说有要紧事。”
“是!”两个侍卫答应着转身要走。
“慢着!”醇王说了这一声,回头努一努嘴。
于是粘竿处的四个年轻小伙子,就象突出掩捕什么活泼的小动物似地,以极快的步伐扑
到那两个侍卫身边,还未容他们看清楚时,腰上的佩刀已被缴了去。
“这算什么?”其中的一个,大为不悦,似埋怨似质问地说。
“没有什么,”醇王抚慰他说,“把你们的刀,暂借一用,一会儿还给你们。去吧,照
我的话,好好儿办,包你不吃亏。”
那两名侍卫这时才醒悟过来,心里在说:肃中堂要倒大霉了!光棍不吃眼前亏,乖乖儿
听话吧!于是诺诺连声地转身而去。
那座花厅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他们走到东屋窗下,敲着窗子喊道:“中堂,中堂!”
一连叫了三、四声,才听得里面发出娇滴滴的询问声:
“谁呀?”
“坐更的侍卫。”
“干吗?”
“请中堂说话。”
这时肃顺也醒了,大声问道:“什么事?”
“有要紧事,请中堂起床,我们好当面回。”
“什么要紧事?你就在那儿说好了。”
两名侍卫词穷了,回头望着醇王求援。
肃顺听听没有声音,在里面大发脾气:“混帐东西,你们在捣什么鬼?有话快说,没有
话给我滚!”
这一下,侍卫只好直说了:“七王爷在这儿。就在这儿窗子外面。”
“咦!”是很轻的惊异声,息了一会,肃顺才说:“你们请问七王爷,是什么事儿?”
到这时候醇王不能不说话了:“肃顺,你快起来,有旨意。”
“有旨意?”肃顺的声音中,有无限的困惑,“老七,你是来传旨?”
“对了。”
“奇怪呀!”肃顺自语似地说,“有旨意给我,怎么让你来传呢?”
他是自索其解的一句话,在醇王听来,就觉得大有藐视之意了,日积月累,多少年来受
的气,此时一齐爆发,厉声喝道:“明告你吧!奉旨来拿你。快给我滚出来!”
一句话未完,只听得陡然娇啼,而且不止一个人的声音,然后听得肃顺骂他的两个宠
妾:“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凭他们一群窝囊废,还敢把我怎么样?”
这一下真把醇王气坏了!真想一脚踢开了门,把肃顺从床上抓起来,但顾虑到有两个年
轻妇人在里面,仪制所系,不甚雅观,所以只连连冷笑,把胸中一团火气,硬压了下去。
在近乎尴尬的等待之中,听得屋中有嘤嘤啜泣声,悄悄叮咛声,以及窸窸窣窣,似乎是
穿衣着靴声,然后这些声音慢慢地减少,这应该开门出来了,但是没有。
疑惑不定地等了好半天,醇王猛然醒悟,指着那里的一个侍卫,大声问道:“里面有后
门没有?”
“有个小小的角门,不知通到那儿?从来没有进去过,不敢说。”
坏了!醇王心想,肃顺一定已从角门巡走,当然逃不掉的,但多少得费手脚。这一来,
差使就办得不够漂亮了。
正想下令破门而入时,“呀”地一声,花厅门开,满脸怒容的肃顺,在灯笼照耀之下,
昂然走了出来。
不容醇王开口,他先戟指问道:“老七,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醇王把谕旨一扬:“上谕!你跪下听吧!”
“慢着!你先说说,谁承的旨?”
“恭亲王、大学士桂良、局祖培、军机大臣文祥。”
“哼,这是什么上谕?”肃顺说得又响、又快又清楚,“这四个人凭什么承旨?旨从何
出?你们心眼儿里还有祖宗家法、大行皇帝的遗命吗?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敢当着
梓宫在此,矫诏窃政,不怕遭天谴吗?”
这一顿严厉的训斥,把个醇王弄得又气又急,他辩不过他,也觉得无须跟他辩,恼羞成
怒,厉声喝道:“没有那么多废话!把他拉下来跪着接旨!”
粘竿处的侍卫早就跃跃欲试了,一听令下,走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肃顺按着跪
倒,肃顺身壮力大,加以出死命挣扎,一时间还不能把他弄服帖,但这也不过他自讨苦吃而
已!那些调鹰弄狗惯了的上三旗绔裤子弟,有的是花招,一个施展擒拿术把他的右手反扭,
一个往膝弯里一磕,肃顺立刻矮了半截,然后另一个把他的脖子一捏,辫子一拉,头便仰了
起来,视线正好对着醇王,在高举的灯笼之下,只见他疼得龇牙咧嘴,额上的汗有黄豆那么
大。
于是醇王高捧拿问肃顺押解来京的上谕,一共七八句话还是结结巴巴地念不利落,好在
这只是一个形式,匆匆敷衍过后,他又下令把肃顺押了出去,同时派四个侍卫,进花厅东屋
把肃顺的两个宠妾也哭哭啼啼地抓了来,一起送到睿亲王那里。
大功告成了,气也算出了,但醇王并不觉得痛快,相反地,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做了件
很窝囊的事。这样一直出了吴家大宅,才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办,于是停下来想了
想,回头问道:“海达呢?”
“海达在!”
“这儿责成你看守,一草一木不许移动!”醇王已想到肃顺要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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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王拿肃顺,搞得这样子剑拔弩张,如临大敌,是恭王所不曾想到的,按实际情形来
说,他也没有工夫去注意对肃顺的报复,摆在他眼前的唯一大事,是把政局安定下来,而经
纬万端之中首当着手的,是接收政权。
顾命大臣的制度,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了!这样,军机处的权威,便自然而然恢复,照道
理来说,文祥是唯一被留下来的军机大臣。因此,在过渡期间,他应是承先启后,唯一掌握
政权的人物。但文祥的性格,自然不肯自居于这样重要的地位为了恭王复出,能显示出朝局
全盘变更的意义,先帝——文宗显皇帝所亲简的军机大臣,全部罢免,枢廷彻底改组,文祥
等于以新进资格,重新入直。
当肃顺在密云咆哮大骂时,京里大翔凤胡同的鉴园,临湖的画阁中,重帷低垂,灯火悄
悄,恭王正和文祥、宝鋆,还有曹毓瑛、朱学勤,在密商军机大臣的名单。
先定原则,恭王问道:“咱们是五个还是六个?”
“原来是五个,还是五个吧!”
“好,就暂定五个好了。”恭王接纳了文祥的意见,亲自提笔,一面在纸尾写上“曹毓
瑛”三字,一面又说:“一个萝卜一个坑,琢如抵焦祐瀛的缺。”
曹毓瑛急忙离席逊谢,但未容他发言,宝鋆拉着他坐了下来,“你甭客气了!”他说,
“焦大麻子那个缺原就是你的。”
“对了。”恭王点点头,提笔又说:“博川自然还是留任。”
他把“文祥”的名字写在曹毓瑛之前,但两者之间,隔得很宽,宝鋆心里有数,这空着
的位置是留给他的。于是放心了。
自己有了着落,便得为别人打算,宝鋆与恭王的私交极厚,彼此到了可以互相狎侮的程
度,所以用一种微带轻佻的声音喊道:“慢着!咱们得先给六爷想个什么花样?”
“你说是什么花样?”恭王愕然相问。
文祥深知宝鋆说话的习惯,便为他解释:“佩蘅的意思是指名号。”
他这一说,曹毓瑛立刻想到了现成的三个字:“摄政王”。
但是这个名号决不能用,用了会使人连想到多尔衮。
“我倒想到了一个,看行不行?”朱学勤很清楚地念了出来:“议政王。”
大家一致赞好,恭王也深深点头,表示很满意的样子。
于是朱学勤从恭王面前移过那张名单来,取笔在前面写上“议政王”三字,接着看一看
宝鋆,又看一看恭王,意思是有所求证。
“把佩蘅的名字添上吧!”
宝鋆听得这话,笑嘻嘻地站起来,给恭王请了个安,口中说道:“谢谢六爷的栽培。”
预定的五个军机大臣缺额,到此刻只剩下一个了,宝鋆是知道的,恭王有意把他的老丈
人桂良也拉了进来,但以他与恭王及桂良的关系来说,不便开口,如果要作此提议,必须有
个极好的说法,而此说法一下子还真不容易想。
文祥自然也知道恭王的意向,但他就在自己和宝鋆被提名的刹那,忽然另有所见,要保
留建言的立场,不肯开口。这样,就只剩下曹毓瑛和朱学勤了。他们都是极有分寸的人,知
道以桂良的地位,入军机出于不够分量的人所举荐,则被荐者必引以为耻,那岂不是马屁拍
在马脚上?因此也都不肯开口。
这短暂的沉默,在这样弹冠相庆的场合出现,自然是不适宜的,所以你看我,我看你,
都有不知如何说起之苦。最后,由于恭王的眼色,曹毓瑛开口了。
“不知燕公的意思如何?”他徐徐说道:“照我看,燕公是万不可少的一位!”
听得这话,宝鋆赶紧搭腔:“我有同感。琢如,先听听你的。”
“目前洋务至重。六王爷既领枢务,自然不能专意于此,燕公见识闳伟,而且素为洋人
所敬仰,如果参与机务,今后对洋人的交涉,一定可以格外顺手。此是一。”
“不错,不错。请道其二。”
“大学士直军机,始为真宰相。六王爷以近支尊亲,执掌国柄,辅以老成谋国的燕公,
益增枢庭之重,更足以号召人心。”
“嗯,嗯。”恭王点点头说,“琢如倒真不为无见。就这么办吧!”
于是宝鋆欣然提笔,把桂良的名字写在恭王之后,接着把这张名单递了给恭王。
恭王略看了看,把名单推向桌子中间,以一种大公无私的神态说道:“拟是这么拟了,
不能说是定案。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凡于大局有益,我无不乐于奏达两宫。”
只有文祥有话,但显然地,他不愿意在此时公开,只说:
“先吃点儿什么再说吧!”
旁边一张花梨木的方桌上,早已陈设好了杯筷冷荤,等大家离座一起,听差立即烫了酒
来,随后便是精洁异常的肴馔点心,接连不断捧上桌。虽是深夜小饮,性质有如庆功宴,一
个个快谈畅饮,兴致极高。
文祥最先吃完,拿一枝银剔牙杖,闲闲走到一边,恭王早就在注意他了,一抬眼看见他
的视线投了过来,便也放下筷子,却又坐了一会,道声:“失陪”,再慢慢走了过来。
阁中有面极大的镜子,正临后湖,日丽风和的天气,后湖景色,倒映入镜,湖光人影,
如在几席之间,此是题名鉴园的由来。这时两人就站在大镜子后面,屏人密谈。
“我说实话吧!”文祥很率直地说,“我要出尔反尔,军机五个不够,至少还要添一
个。”
“莫非你心目中还有什么人要位置?”
“不敢!”文祥答道,“我但劝六爷示天下以无私。”
“这,”恭王一楞,不由得要问:“难道是因为我老丈的缘故?”
“不是!燕公入直,不会有人说闲话。”文祥放低了声音说,“我请六爷综观全局,原
来是两满三汉。”
“啊!”恭王原是极英敏的人,一点就透,本来的军机大臣中,穆荫和文祥是旗人,匡
源、杜翰、焦祐瀛是汉人,现在则除了曹毓瑛以外,枢廷成了旗人的天下,这将引起京内外
极深的猜嫌,于是他感激而欣慰地拍一拍他的肩,一叠连声地说:“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两个人重新走了回去,那三个根本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宵夜既毕,精神复振,喝着
茶,抽着烟,继续商量人事的安排。
“肃六被革职拿问了,户部这个缺是要紧的。”宝鋆问道:
“该派什么人,六爷可曾想到?”
恭王由于文祥的提醒,这时重新就重用汉、蒙,以期和衷共济,稳定大局的宗旨,细细
考虑了一会,提议以瑞常调补肃顺的遗缺,他的本缺工部尚书,调左都御史爱仁来补。这样
一调动,肃顺革职的结果,空下来一个左都御史的缺,这是个满缺,要由旗人来补。
“我没有成见。”恭王看着文祥问道:“博川,你看如何?”
“如果要我举荐,我举麟梅谷。”
梅谷是麟魁的别号,他是满洲镶白旗人,科名甚早,道光六年的传胪,但官运不佳,时
有挫折。早在道光二十三年就当过礼部尚书,因为黄河在中牟决口,督修河工出了乱子,革
职召还,自三等侍卫再从头干起。到了咸丰十年,又当礼部尚书,又出乱子——只不过奏折
上一句话失检,降调为刑部侍郎。英法联军内犯,被命为步军统领衙门的右翼总兵,充巡防
大臣,主管京师西城的治安,约束部下,组织民防,而且下令家家闭户,准备干粮、堆积柴
薪,如果英法联军逞暴,便放起一把火,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些劳绩,不但为兼任左翼总兵
的文祥所亲见,亦为留京大臣所深知,所以这时文祥提出他来,大家都抚掌称善,认为麟魁
应该得此酬庸。
等这些安排就绪,恭王才提议增加一个军机大臣,而且指明要由六部汉尚书中挑选。大
家都明白,恭王是属意于沈兆霖。肃顺与他分任户部满汉两尚书,肃顺随扈到热河,京中的
财政支应,他很费了些力气,而且他也是反肃的健将,联络在野大老,发动清议,主张垂
帘,在在有功,颇得恭王的欣赏。
依然是由宝鋆提出,全体同意,方算定局。这时已到了寅正时分,恭王也不再睡,揣着
那张名单,套车进宫。
两宫太后仍在养心殿召见恭王,他首先就呈上那张军机大臣的名单,请旨定夺。
慈禧太后也是想了半夜,与慈安太后商量好了,要给恭王一个特殊的荣典,酬谢他保护
圣躬、匡扶社稷的大功勋。
其实,酬勋还在其次,主要的是要做一笔“交易”,慈禧太后心里有数,肃顺是被打倒
了,但垂帘之议未成定局,“皇太后召见臣工礼节及一切办事章程”,还须群臣“酌古准
今,折衷定议”,这里面就大有伸缩的余地,而关键全在恭王一个人身上,要想恭王尊敬太
后,太后就得先作宠信恭王的表示。
于是她想到前一天与贾桢领衔的建议垂帘一疏,同时送上来的胜保的奏折,要旨是“皇
太后亲理大政,另简近支亲王辅政”,这可能是出于恭王的授意,开出了交易的条件。用他
“辅政”,来交换太后的“亲理大政”。意会到此,她随即知道了自己应有的做法。
“六爷!”她说,“我们姊妹已经商量好了,得另外给你个封号,你看‘辅政王’怎么
样?”
这一句话直打入恭王心里,他不能自封“议政王”,所以在名单上仍只是写着名字,如
何启齿乞取这个恩典,原也煞费踌躇,想不到慈禧太后如此机敏,居然完全领悟胜保那个折
子中的深意!欣喜之余,不能不佩服她的见识和手腕。
但是,“辅政”的名目,已见于前一天的明发上谕,痕迹太显,究不相宜。所以恭王立
即垂手答道:“两位太后的恩典,臣不敢辞。不过‘辅政’二字,臣也不敢当。两位太后亲
裁大政,臣不过妄参末议而已。”
慈安太后老实,还以为他在谦辞,慈禧太后却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听清了,一面“亲裁大
政”,一面“妄参末议”,交易已经成功,所差的只是一个字的斟酌。既说“妄参末议”,
那么,她说:“就称‘议政王’吧!”
“是!”恭王欣然磕头谢恩。
“请起来,请起来!”慈安太后一叠连声地说,同时赐坐赐茶,从容商谈改组政府的计
划。
名分已定,恭王第一次正式敷陈大政,那侃侃而谈的神情与以前各次见面,出语吞吐隐
约,诸多顾忌,大不相同。他首先提到肃顺的党羽,遍布内外,要制裁他不是一件容易的
事,于今看来诸事顺手,但如处置不善,大局不能稳定,会影响前方的军事。
这样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一个结论,为求大局稳定,非安抚各方,特别是要争取汉人和蒙
古的助力。军机处和部院大臣的调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慈禧太后不断点头称是,但心里明白,恭王这套话是要打个折扣的,至少桂良和宝鋆的
入军机,实无私心在内?同样地,慈安太后也对宝鋆有反感,只因为先帝痛恨此人。于是,
她又想到先帝提起过的几个人,问道:“那个倭仁,现在干什么来着?”
这使得恭王又生惊讶,他不知道这位忠厚老实的太后,怎会知道有倭仁这个人?“倭仁
是奉天的户部侍郎,现在奉派到朝鲜颁诏去了。”恭王答说,“他是蒙古正红旗,惇王的师
傅。”
“倭仁的学问是好的。”慈安太后又说,“把他调到京里来,看有什么合适的差使?’
恭王灵机一动,随即答道:“左都御史爱仁调工部,把这个缺给倭仁好了。”
慈禧太后不知道倭仁是个怎么样的人,随即说道:“左都御史得要个方正些的人来当才
好。”
“倭仁是道学先生,为人自然是方正的。”慈安太后看着恭王问道:“六爷,是吗?”
“是!倭仁为人方正,就是稍微迂了一点儿。”
“那不怕。这年头儿聪明的人太多了,倒是迂一点儿的好。”
话说到这里,倭仁调升为左都御史,可说已成定局,但慈禧太后偏偏不依,她不是跟谁
为难,只是要测验一下,慈安太后和恭王说定了的事,自己有没有力量把它变更?而从这个
测验中,也就可以看出恭王之恭,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程度?
于是她说:“我看先把倭仁召回来再说吧!”
“那也好。”慈安太后很快地让步了。
这一来恭王不必再多说什么。话锋一转,谈到载垣,他所兼领着的宗人府宗令这个职
务,自然得要开缺,而且为了约束宗室以及治载垣等人的罪方便起见,遗缺顺理成章地又落
到了恭王头上。
由载垣谈到肃顺,慈禧太后又激动了:“他管了那么多年的钱,又是户部的,又是内务
府的,自己花,自己报销,刮得一定不少!六爷,你想,在热河大家都苦得要命,他倒在那
里大兴土木盖大花园,这个人还有心肝吗?不抄这种人的家,抄谁的家?”
“圣母皇太后见得是。”恭王答道:“臣已经派人先把他的宅子看守了,一草一木,不
准移动。”
“好!还有热河那面,也得派人去查封。”
恭王原就要抄载垣、端华和肃顺的家,怡、郑两王府,出了名的富足,抄了他们的家,
对空虚的国库,大有裨益。而抄肃顺的家,更希望抄出些大逆不道的罪证来,治他的死罪就
更容易了。因此,对慈禧太后的指示,欣然应诺,跪安辞出养心殿,去办了旨稿,再来面奏。
军机处密迩养心殿,几步路就走到了。只见三位大学士,以及内定的军机大臣,包括沈
兆霖都已到齐,恭王当面宣示了旨意,彼此道贺谦谢了一番,新的政府便算组成了。贾桢和
周祖培告辞回到内阁。军机六大臣,在恭王主持之下,关紧房门开了一次会,把当前要办的
几件大事,谈定了原则,分配了各人的任务。第一是京畿的治安,由文祥负责,其次是协调
内阁,召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集研议讨垂帘的礼节章程,以及定顾命八臣的罪
名,这个艰巨的工作,落在沈兆霖肩上。其余在外由宝鋆负联络奔走之责,在内由曹毓瑛主
持章奏诏令。恭王自然是坐镇军机处总其成,桂良则以年齿行辈俱尊,只请他备顾问而已。
当他们商议停当之时,朱学勤已把恭王承旨转述的旨稿,完全办妥,正要全班进殿面奏
两宫时,文祥派到密云去的专差杨达回来复命了。
为了要听睿王和醇王捉拿肃顺的结果,军机大臣特为留了下来,传令杨达进来面报。
捉拿肃顺的后半段,是杨达亲眼目睹的,所以他的叙述也是前略后详。当肃顺被押到睿
亲王坐守的“老营”时,他曾大肆咆哮,杨达描叙了他的反抗不服的神情,却不敢引叙他的
话,吞吞吐吐地越发引起大家的关切。
大家也都知道,肃顺所说的一定是“不忍闻”的话,所以也都不问,只有恭王不同,
“肃顺说了些什么?”他看着杨达问。
“卑职不敢说。”
“不要紧!你说好了。”
“反正尽是些大逆不道的胡说。”
“到底是些什么?”恭王再一次向他保证,“不管什么话,你尽管直说好了。”
于是杨达大着胆转述了肃顺的咆哮,他骂恭王与慈禧太后,叔嫂狼狈为奸,又说满朝亲
贵都是些酒囊饭袋,如果不是他在先帝面前全力维持湘军将领,何能有今日化险为夷的局
面?而等局面安定了,却如此对待功臣,忘恩负义,狗彘不食!又骂恭王私通外国,挟洋人
自重,有负先帝要雪国耻,扬国威的苦心。对于在京的江南大老,骂得也很刻毒,说他们不
念家乡沦陷,只知道营私舞弊,搜括享乐,简直毫无心肝。
那些军机大臣们,涵养都到家了,尽管心里恼怒,表面却都还沉着,挥退了杨达,才有
人发出冷笑,那是宝鋆:“哼!”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就凭他护送梓宫,敢于携妾
随行这一点,就死有余辜了!”
恭王却是强自保持着平静,徐徐说道:“等见了上头再说吧!”
于是递了“牌子”进去,两宫在养心殿正式召见全班军机大臣,两位太后端坐炕上,小
皇帝席地前坐,略略偏东,军机六大臣,按照爵位品级,由恭王领头,曹毓瑛殿尾,分成三
班磕了头。慈禧太后吩咐:“站着说话吧!”然后看了看慈安太后,示意她说几句门面话。
未说之先,慈安太后先叹了口气:“唉!皇帝年纪太小,我们姊妹年纪又轻,全靠六爷
跟大家费心尽力,才能把局面维持住。大家多辛苦吧!”
这番话道斤不着两,未曾说到痒处,于是慈禧太后便接着又说:“这一年多工夫,京里
亏得议政王和大家苦心维持,这分劳苦,大行皇帝也知道,都是肃顺他们三个蒙蔽把持,才
委屈了大家。这三个人的行为,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不治他们的罪,行吗?就是穆荫他们
几个,也是受了肃顺的欺压,本心不见得太坏。现在总以把大局稳定了下来,是最要紧的
事。肃顺、载垣、端华三个,非严办不可!其余情有可原的,不妨从宽。”
军机大臣们对她“稳定大局”的指示,无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第一次跟两宫太
后见面的五个人,觉得西宫之才,远胜东宫。
“肃顺拿住了没有?”慈禧太后又问。
“拿住了!”恭王答道:“刚有消息回来,已经由醇王亲自押解来京了。”
这是慈禧太后有生以来最快慰的一刻,一切受自肃顺的屈辱,在他就擒的消息中获得了
足够的补偿。人生在世,什么叫快意?这就是!但是她也还有不足,报仇以外还要报恩。她
想到了吴棠,知道他在江南当道台,要好好报答他一番,至少给他个红顶子戴!当然,这时
还谈不到此,等把垂帘的事搞定局了,那时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从容容地拣个又贵又富,叫
吴棠意想不到的差使给他,那可比韩信的千金报德又高出许多了。
这样想着,心中如当年初承恩宠,宵来侍饮,酒未到口,人先醉了,一种飘飘然无异登
仙的感觉,简直无可形容。但一抬眼看到恭王和军机大臣肃然待命的神色,才发觉自己出神
得几乎忘形了。赶紧定一定心,找着刚才的话头,接着问道:“肃顺怎么样?可是安安分分
的遵旨?”
恭王就等她问这句话,于是带点反诘的神情说道:“肃顺是这样的人吗?当然是目无君
上,咆哮不服。”
“喔!”慈禧太后又动怒了,“怎么个咆哮?他说了些什么?”
“悖逆之言,臣下所不忍闻。”
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慈安冷笑道:“哼,你看看,是不是死有余辜?”
“还要启奏两位太后,肃顺护送梓宫,一路来都是另打公馆,带着两名内眷同行。”
“这怎么可以?”慈安太后脱口谴责,“肃顺真是太不象话了!”
慈禧太后又是连连冷笑,带着那种厌恶伪君子、假道学的卑夷神色:“你们都在京里,
没有看见肃顺在外面的脸嘴。”她索性把肃顺讽刺一番:“在热河,他又是领侍卫内大臣,
又是内务府大臣,进出内廷,就仿佛在他自己家里一样,成天跟在大行皇帝左右,变着方儿
哄大行皇帝,四处八方引着大行皇帝去玩儿……。”
说到这里,听得慈安太后重重咳嗽了一声,她知道,这是提醒她不要把文宗的微行,以
及传说中的曹寡妇之类的艳闻说出来,替先帝留些面子。
于是,她略停了停又说:“要不知道的人,见了肃顺在大行皇帝面前的样子,谁不说他
那份孝心少见?他自己也说,侍君如父。哼!护送梓官,还忘不了带着他那两个妖精,这就
是孝顺吗?”
慈禧太后居然在临朝听政之际,出此“妖精”的不文之词,似乎证实了外面的一项流
言,说肃顺的两名宠妾,不知天高地厚,在热河曾得罪了慈禧太后。但不管有无私怨,纲常
名教要维持,就是最公正平和的文祥,也觉得肃顺此举不可恕。
“不管怎么样,肃顺的罪名,已不止于一死了。”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说:“先该抄他
的家!今天就办。”
“是。”恭王答应着,便把所有的旨稿都送了上去,等两宫太后盖了章,随即退出,派
文祥、宝鋆去抄肃顺的家,同时将改组政府及恭亲王授为议政王的上谕转送内阁明发。
其时外面已有风声,但只知朝局有大反复,却不知详情如何?因为这一场可以震动九城
的大政变,在京里也只是载垣和端华的被拿交宗人府,算是一个明显的迹象,而此迹象又只
现于内廷,非外界所能得见。同时三品以上的官员,为了恭迎梓宫,多已出城住在离德胜门
十几里的清河,根本还不知道京中有此变故。而一般品级较低的官员,却又不够资格与闻高
层的机密,连打听都无从打听,唯有在内廷供职,地近清华的翰林,略有所闻,但情势混
沌,吉凶难卜,也不便公然谈论,免得无端卷入漩涡,所以这些风声在官场里并未引起什么
波澜。
反是民间,消息比官场得到得早而且真,尤其是西城皇木厂一带的居民,前一天就从被
驱散的轿伕、跟班口中得知,郑亲王被革了爵,抓了起来,随后发现郑王府附近,多了些兵
勇巡逻,到了十月初一傍晚,终于又看到肃顺抄家。
那是文祥亲自坐了绿呢大轿来抄的,他的随从,除了步军统领衙门的武官以外,还有宗
人府、内务府、刑部各衙门的司官和顺天府的地方官。这些随员又有随员,每人都带着几名
极其干练的书办。等一到了二龙坑劈柴胡同,与郑亲王府望衡对字的肃顺的住宅,步军统领
右翼总兵属下的军队,立刻团团围住了四周,顺天府尹衙门的差役,把皮鞭子挥得刷拉、刷
拉地响,但赶不走看热闹的路人,一个个站在远处,以惊诧不止的心情,看着文祥下轿,带
领随员,进入肃顺的宅子。
肃顺的妻子早就故世了,两个姨奶奶跟在他身边,此时也已一起在密室被捕,家里只有
两个儿子,两个姨奶奶一人生一个,大的十三岁,名叫徵善,承继给郑亲王端华为子,小的
叫承善,才八岁,生得倒象肃顺,什么都不怕,看见来了这么多人,觉得十分好玩,非要出
来看热闹不可。
除了承善以外,肃顺家的西席、帐房、管家、听差、婢女、无不吓得瑟瑟发抖,也没有
一个人敢出来跟文祥搭话。好在文祥也明了这种情形,到得厅上坐定,首先吩咐随员:“这
件差使,要干得漂亮、利落!谁要是手脚不干净,莫怪我不讲情面。”
“喳!”随员们齐声答应。
“还有,‘罪不及妻孥’,肃顺犯罪,跟他家里的人不相干。
千万不准难为人家!”
“喳!”随员们又齐声答应。
那个抄那部分,任务是早分配好了的,看看文祥没有话,大家便要散开来动手,文祥却
又喊一声:“慢着!把这里的管家找来!”
肃顺的管家原就知道挨不过必须出面,早戴着大帽子在厅旁伺候,听这一声,便跑了
来,摘下大帽子替文祥磕头,自己报了名字。
“你家主人的大孩子,可是过继出去了?”文祥问说。
“是。过继给四房了。”那是指端华——端华行四。
“现在在这儿不在?”
“在!”
“把他们小哥儿俩,送到他四伯那儿去。是他们哥儿俩的东西,尽量带走。”
这时杨远三站在文祥身边,懂得他的意思,便点醒肃顺的管家:“你要听清了文大人的
话,是他们小哥儿俩的东西,可以尽量带走。你可要快一点儿!”
肃顺的管家,如梦方醒,磕头称谢,匆匆而去。这是文祥厚道的地方,网开一面,让他
们带些细软出去,可以变卖度日。肃顺的管家已经领悟,也知道不会容他从容检点,到了里
面,与西席、帐房略略商量,大家都说,时机急迫,只好尽量拣好的拿,能拿多少算多少。
于是一起奔入上房,七手八脚拿斧头劈开箱子,先找珠宝首饰,次取字画古玩,再拣大
毛皮货,满满装了两个箱子。其时全家的婢仆,众口相传,也都赶到了上房,趁火打劫,尽
挑好东西往身上揣。有两三个比较正派的,先还吆喝着阻止别人放抢,阻止不住,而且见人
发财眼红,终于也淌入浑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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