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 主题发起人 主题发起人 B@T
  • 开始时间 开始时间
慈安太后没有听出她话中讽刺的意味,只不断点头,于是慈禧太后伸出纤纤一指,用极
长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那是表示“应如所请”。
第二件是恭亲王的折子,请重定朝会的班次。他以“议政王”的身分,一直居于王公大
臣的首位,现在自请列班在惇亲王之次。
“六爷这是什么意思啊?”慈安太后诧异地问。
“这也没有什么!”慈禧太后故意淡淡地说,“本来就该按着长幼的次序来嘛。”
“不过。”慈安太后沉吟着,她心中有一番意思,总觉得恭王应该与众不同,但拙于口
才,这番意思竟无法表达。
“准了他吧!”
“看看,看看!”慈安太后想了想说,“我看交议的好。”
“不然。”慈禧太后摇着头,“本来是件小事,一交议变成小题大作,倒象是他们手足
不和,明争暗斗似的。多不合适啊!”
“啊,啊!”慈安太后马上变了主意:“你这话不错。”
说服了这位老实的“姐姐”,慈禧太后感到小小的报复的快意。这几年她已深切了解,
做官的人,对国计民生,或者不甚措意,但于权贵的荣辱得失,十分敏感。恭王的“圣
眷”,一直甚隆,凡有恩典,他自然亦总以“谦抑为怀”,辞亲王世袭,袭亲王双俸,不管
到最后的结果如何,一开始总是“优诏褒答”。所以这个朝会班次自请退居惇王之后的奏
折,如果依然给他面子,至少应该“交议”,暗示出不以为“五爷”的地位应在“六爷”以
上的意思。而现在一请就准,少不得会有人猜疑,恭王的圣眷不如从前了!
让他们这样猜去!慈禧太后嘴角挂着微笑。捡起第三件折子,那是曾国藩所上,接到锡
封侯爵的恩旨,专折奏谢,同时陈明在伪天王府所获“玉玺”两方、“金印”一方,已经另
行咨送军机处。
她把这个折子念完,不屑地冷笑一声,作了一个阅过的记号,随手放在一旁,是预备交
到军机处去处理的,但慈安太后却有话要说。
“这可有点儿奇怪。”她说,“曾国藩上一次奏报,说那个‘天王府’里,什么也没
有,另外一个折子上又说,李秀成身上带着许多金子,这不就是在说‘天王府’一无所有,
是全让他们那些个‘王’,自己带走了吗?”
“对了,那意思是烧掉的烧掉了,带走的带走了!”
“不对!”慈安太后摇着头说,“玉玺金印,是多要紧的东西,又不累赘,为什么倒不
带走呢?”
慈禧太后笑了,“姐姐,”她说,“连你这么忠厚的人,都把曾家兄弟——不,曾国荃
的毛病看出来了!无怪乎外面有话,说湘军都在骂曾国荃。说句老实话吧,长毛的玉玺、金
印,他是怕砍脑袋,不敢拿回湘乡,不然,连这两方玉,一把金子也不会给留下。”
慈安太后觉得她的持论太苛。但不便再为曾国荃辩护。因为他的封爵,原是她的主张,
替别人辩护似乎是为自己辩护,那是用不着的,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
“还有,洪家的那个小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呢?”慈禧太后忧虑地说:“非得要把下落
找出来不可!不然,总是个祸根!”

※ ※ ※

洪福瑱的行踪,大致是清楚的,由金陵走广德,经皖南走江西,由新城到石城,江西臬
司席宝田,穷追不舍。据说洪军残部保护着他们的“幼主”,杂在难民丛中,白天休息,夜
里燃香为呼应的记号,摸黑而行,踪迹极其隐秘。
上谕一再追索,始终没有好消息来。到了九月里,京城里忽有流言,说洪福瑱已为湘军
营官苏元春所生擒。席宝田得到消息,派了专差去要人,苏元春不肯交出,直到席宝田自己
去要才要了来。
当时有人为席宝田指出,苏元春难道不知道这是大功一件,为什么有放掉洪福瑱的意
思?他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曾氏兄弟的提报中,大张其词,说伪“幼主”已“阀门自焚”,现在又出来一个伪“幼
主”,朝廷追究其事,曾氏兄弟必然迁怒,随便找个题目,就可致人于死地。因此劝席宝田
不要多事。
席宝田默不作声,把洪福瑱解到南昌,由巡抚沈葆桢亲自审问。这已是瞒不了的一件大
案,等沈葆桢奏报到京,朝廷不知作何处置?那些对曾国藩、曾国荃不满或者心怀妒嫉的京
官,都在谈论此事。旗人中的许多武官,尤其起劲。湘军的声名,早成他们痛心疾首的根
源,自然是抱着幸灾乐祸之心,期待着曾氏兄弟会获严谴。
消息证实了。十月初,沈葆桢派专差赍折到京,奏折里没有提到苏元春的名字,说是席
宝田部下的游击周家良——据传就是奉席之命到苏元春那里去要人的那个武官,于“石城荒
谷中将洪幼逆拿获”。这自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恭王和军机大臣们心里的一块石头可以放
下了。
但是,在表面上,恭王把江西的奏折看得似乎无关紧要似的,这是他故意要冲淡其事,
好为曾国藩留下开脱的余地。他的想法没有错,夸大其词的是曾国荃,曾国藩既未亲临前
敌,又何从去考察他老弟的话是真是假?只是依体制上来说,要谴责曾国荃,那曾国藩就逃
不掉“失察”之咎。投鼠忌器,为了保全曾国藩,不得不便宜他那个老弟,把金陵城破之
日,曾国荃和他的部下,忙着劫取财物,致使首逆漏网的大过失,置而不问。
“曾国荃可以不问,沈葆桢不能不赏。”慈禧太后问道:
“该怎么样奖励,你们计议过没有?”
“该奖的人还很多。”恭王答道:“象鲍超,他是曾国藩手下第一名骁将,在江西打得
很好,也该封个爵。”
“封爵?”
“是,封爵。李臣典都封了子爵,鲍超自然也值。”
“朝廷的恩典,实在要慎重。”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是准备发议论的神气,“曾国藩
封侯,应该。另外那些伯、子、男,可就太滥了一点儿。你看,那个姓洪的小孩子……。”
“是!”恭王抢过她的话来说,想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一言表过:“曾国荃告病回
籍,李臣典已经病故,萧孚泗丁忧开缺,事情都已过去,请太后不必追究了。”
这种陈奏的态度,慈禧太后大为不快。但不快又如何呢?
难道还能放下脸来说他几句?只好隐忍在心里。
“现在东南军务,大功告成,浙江全省的恢复,左宗棠的功劳,决不下于李鸿章,应如
何激励之处,请旨办理。”
慈禧太后不即答话,先看了看慈安太后——曾国荃封伯一半是她的主张,自觉做错了一
件事,所以这时不肯开口。
于是慈禧太后故意这样答复:“你瞧着办吧!”
“臣拟了个单子在这里。”恭王把早捏在手里的一张纸,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着念道:“江西巡抚沈葆桢,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给头品顶戴;署浙
江提督鲍超,一等子爵;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左宗棠,一等伯爵;浙江布政使蒋益澧,骑
都尉世职。”
念着单子,慈禧太后在想,恭王原来已有了安排,如何又说“请旨办理”?这不是明显
着殿廷奏对,不过虚应故事?
什么恩出自上,都是骗人的话!
心里有气,脸上便不大好看,拿起“同道堂”的图章,在白玉印泥盒里蘸了一下,很快
地在那四个名字下面,盖了过去,钤印不甚清楚,她也不管了,只把单子往左首一推。
慈安太后倒是很细心地盖了她那个“御赏”印,同时问道:“席宝田呢?也该有恩典
吧?”
“那在曾国藩另保的一案之中。”恭王答说,“臣等拟的是,记名按察使席宝田,赏黄
马褂;游击周家良赏‘巴图鲁’的名号,都给云骑尉的世职。另外江西全境肃清的出力人
员,应该如何议叙,正在办理。”
“江西是肃清了,”慈禧太后紧接着他的话说,“福建可又吃紧了!”
“这是洪军余薛的窜扰。左宗棠已经进驻衢州,他一定办得了。”
“湖北呢?安徽呢?河南呢?”一声比一声高,责难之意显然。
御案下的军机大臣们,心里都有些嘀咕,第一次感受到慈禧太后的“天威”,只有恭王
不同,他所有的只是反感。
“那还有新疆、陕西、甘肃的回乱。”他索性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朝廷只要任用得
人,自可渐次敉平,不烦圣虑。”
“这也得拿办法出来,空口说白话,不管用。”
淡淡的一句话,分量很重。中原和西北的情势十分复杂,一时那里拿得出统筹全面的办
法出来?不过恭王自然也不是没有跟他的同僚和有关部院的大臣们商量过,所以想了想,先
提纲挈领说了用兵的方针。
“向来边疆有事,总要先在内地抽调劲旅,宽筹粮饷,方能大张挞伐。所以平新疆先要
平陕甘,平陕甘得先要把窜扰湖北、安徽、河南一带的捻匪肃清。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不
是一下子就可以成功的。”
“那么就说捻匪吧,”慈禧太后用极冷峻的声音问道:“那儿怎么样了呢?僧格林沁和
官文都在湖北,一个王、一个大学士,不能办不了捻匪,你们该想一想,到底是什么缘故?”
其中的缘故是知道的,官文因人成事,根本不管用,僧格林沁骄矜自喜,部下已有暮
气,而且军纪极坏,所以时胜时败,不能收功。但恭王不肯说这话,一说就要论处分。僧王
是国戚,威名久孚,官文则是平洪杨中唯一封了爵的旗人——外间本有流言,说恭王过分倚
重曾国藩蔑视旗将,倘或僧王和官文受了处分,蒙古、满洲各旗必定大起反感,众矢所集,
首当其冲,这关系太重大了。
因此,他疑心慈禧太后的咄咄相逼,怕是一条借刀杀人之计,自己万不能上她的当。这
样,就只好先虚晃一招了。
“圣母皇太后说得是!”他说,“等臣等研议有了结果,再跟两位太后回奏。”
等跪安退出,恭王的神气很难看,说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约了英国公使有“教案”要
谈,已坐上轿子,又掀开轿帘,嘱咐宝鋆约军机大臣到鉴园吃晚饭,商量剿捻的军务。
宝鋆答应一声,匆匆回到军机处。小阳春的天气,衣服又穿得多了些,他把暖帽往后掀
了掀,从听差手里接过手巾,在脸上一阵乱抹——一面抹汗,一面向坐在椅上沉思的文祥,
吐一吐舌头,轻声说道:“没有想到,碰‘西边’这么大一个钉子!”
文祥没有答腔。他的心境很沉重,隐隐然感到不安,觉得象今天这种君臣相处的态度,
不是国家之福,以后办事,怕会越来越不顺手。
宝鋆看出他的神色,与平日不同,也知道这是因何而起?但他没有再谈下去,只把恭王
的邀请,转达了文祥,接着又到外屋,一一通知,约定了从军机处退值,大家一起赴鉴园之
约。
未到鉴园之前,各人都做了一番准备工作,有的叫人检了档案来看;有的在口头上细问
了湖北的近况;也有的,就象文祥,只是悄悄地在思考。
因此,下午一到恭王那里,谈入正题,发言极其热烈。宝鋆的声音最大,也最率直,
“僧王不比从前了!”他说,“他的那一套一成不变的办法,也叫人看穿了。蒙古马队虽
快,捻匪也机警飘忽得很,你来我走,你走我来,永远在人家后面撵,永远撵不完!”
“僧王的用兵,与曾涤生正好相反,不甚明白以静制动的道理。”李棠阶慢条斯理地,
说了与宝鋆约略相同的看法,“但也难怪,他的精锐是马队,又来自大漠,追奔逐北,是其
所长。叫他摆在那儿不动,那怎么行呢?”
“照这一说,是人地不宜。可是,怎么能把僧王调开?调开了又叫谁去?官文决不能独
当一面。我看——,”恭王灵机一动,毫不考虑地就说了出来:“非曾涤生不可!”
他的话刚完,宝鋆脱口喊一声:“好!而且,曾涤生在江宁也没有什么事了。”
“怎么能说没有事?”文祥立即纠正他:“江南的善后,百端待理,繁重得很呢!”
“这有李少荃在那里,他也办得了。”
恭王挥一挥手,阻止他们有所争执,等大家静了下来,他用正式作了决定的语气说:
“我想,让曾涤生以钦差大臣,驻扎鄂皖边境,剿办捻匪;李少荃暂署两江,不必兼江苏巡
抚,那个缺……,”他微微冷笑了一下,“有人等了很久了。”
大家都明白,那是指吴棠,没有一个人愿意说破。
“你们看,这样子办,如何?”
李棠阶和文祥不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但一时未有更佳的建议,就这沉默间,曹毓瑛说
话了。
“这是正办!”他说:“湘军正在裁遣,淮军代兴,两江交给李少荃,最妥当不过,此
其一。湘军刘铭传、刘连捷,已派到湖北会剿,有曾涤生去坐镇,指挥灵活,加上僧王的马
队为奇兵,双管齐下,形势必可改观,此其二。”
事情就这样定局了。第二天面奏其事,恭王自觉如此调度,面面俱到,所以在御案前侃
侃而谈,意气发舒,显得相当得意。
慈禧太后与他的态度,正好相反,表面仿佛默许,心中不以为然。这三年来她把曾国藩
的奏折看得多了,字里行间,另有一番认识。曾国藩这个人最谨慎,总记着“满招损,谦受
益”这句话,功名太盛,唯恐遭忌,金陵克复,推官文领衔会奏,就可以看出他的戒慎恐惧
之心。目前又亟亟乎裁遣湘军,为曾国荃奏请开缺回籍养病,处处显出急流勇退的决心。然
则让他到安徽、湖北边境去坐镇,使得僧格林沁在面子上很难看,他肯吗?他是不肯的。
再说僧格林沁,一向自视甚高,自以为他的威名所播,小丑会闻风而窜。现在派曾国藩
去帮他的忙,就跟当初命令在常州的李鸿章领军赴金陵会剿一样,其中不独关乎面子,也怕
别人来分功劳。曾国荃所不愿见的事,僧格林沁怎会愿意?
这话她不愿说破,说破了让恭王学个乖——哼!她在心里冷笑,恭王自以为本事大得
很,让他去碰两个钉子,杀杀他的气焰也好!而且,这对僧格林沁也是一种鞭策:就象当初
诏令李鸿章会剿,曾国荃深感刺激一样,会策励将士格外用命。既然此举于国家有益,那就
越发不必多说了。
于是两宫太后认可了恭王的建议,吴棠调署江苏巡抚,算是慈禧太后意外的收获。这道
旨意连同左宗棠封爵的上谕,定在十月初十颁发,作为慈禧太后圣寿节的一项恩典。
 
十二

--------------------------------------------------------------------------------

慈禧太后今年三十正寿,安德海早就在宫内各处发议论了,说她操劳国事,戡平大乱,
皇上崇功报德,该显一显孝心,而况天下太平,正该好好热闹一下。慈禧太后本人也被说动
了心,有意铺张一番。但这样的事,臣下无人奏请,自己就不便开口。当然,有“孝心”的
人是有的,只是恭王口口声声要省俭,没有人敢贸然提议。
因此,以国服虽除,文宗的山陵未曾奉安的理由,国家的大庆典,依然从简。十月初十
这一天,跟去年一样,皇帝一早由御前大臣扈从着,到长春宫来请安,侍奉早膳。然后于辰
正时分,临御慈宁宫,由皇帝率领王公大臣,在慈宁门外,恭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叩贺圣寿
的仪典,就算告成了。
当然,宫内有小规模的庆贺节目,在粹芳斋接受福晋命妇的叩祝,接着开戏,皇帝亲侍
午膳。这一顿饭在戏台前面吃了三个半时辰,从午前十点,到午后五点才罢。
福晋命妇磕头辞出,两宫太后命驾还宫。秋深日短,已到掌灯时分,慈禧太后累了一
天,原想早些休息,但人声一静,一颗心倒反静不下来了。
在粹芳斋是百鸟朝拱的凤凰,回到寝宫便是临流自怜的孤鸾。每到此刻,便是她把“太
后”的尊衔,看得一文不值的时候!三年来养成的习惯,凡是遇到这样的心境,她就必须找
一件事来做——什么事都好,只要使她能转移心境。有个最简单的方法,挑个平日看得不顺
眼的太监或宫女,随便说个错,把他们痛骂一阵,或者“传杖”打一顿,借他人的哀啼,发
自己的怨气,最见效不过。
但这一天不行,大好的日子,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忌讳。正在踌躇着,不知找个什么
消遣好的当儿,一眼望了出去,顿觉心中一喜。
是大公主来了!她今年十一岁,但发育得快,娉娉婷婷,快将脱却稚气,而说话行事,
更不象十一岁的小姑娘。慈禧太后十分宠她,不但宠,甚至还有些忌惮她,因为她有时说的
话,叫人驳不倒,辩不得,除掉依她,竟无第二个办法。
于是慈禧太后自己迎了出去。大公主一见,从容不迫地立定,袅袅娜娜地蹲下身子去,
请了个极漂亮的安,然后闪开,让跟着来的一名“谙达”太监,两名“精奇妈妈”跪安。
“谙达”太监张福有,手里捧着个锦袱包裹的朱红描金大漆盒,慈禧太后便即问道:
“那是什么呀?”
“我奶奶,”这是指她的生母,恭王福晋,大公主说:“今儿进宫拜寿,又给我捎了东
西来,我拿来给皇额娘瞧瞧。”
“好的,我瞧瞧!”
进屋把漆盒打开,里面花样极多,一眼看不清,只觉得都是些西洋玩艺,慈禧太后拿起
一具粉红羊皮镶裹的望远镜朝窗外看了看,随手放下,又捡起一个玻璃瓶,望着上面的国字
问:“这是什么玩艺?”
“香水儿!”大公主答道:“是法国公使夫人送的。”
“送给谁啊?”
“送给我奶奶。”
“噢!”慈禧太后又问:“送得不少吧?”
“就这么一瓶。”
听说就这一瓶,她心里的感觉就不同了。如果京城里就这独一无二的一份,这应该归谁
所有呢?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大公主已经开口了:“我奶奶说,这瓶香水儿不敢用,叫我也留着
玩儿,别打开。”
“为什么?”慈禧太后愕然相问。
“说是不庄重。让人闻见了香水味儿,说用鬼子的东西,怕皇额娘会骂。”
“小东西!”慈禧太后笑道:“你舍不得就舍不得,还使个花招儿干什么?”
“我舍得,我也不会使花招,拿这些东西来给皇额娘瞧,就打算着孝敬皇额娘的。”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十分高兴,把漆盒丢在一边,拉着她的手要跟她闲话。
“今儿的戏,你看得懂吗?”
“看,怎么看不懂啊?”
语气未完,慈禧太后随又问道:“今天的戏不好?”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爱听。”
这话奇了!从去年十月孝服一满,初一、十五常在漱芳斋演戏,听了这么多天,竟说
“反正不爱听”,那么:“我看你每一趟都是安安稳稳坐着,仿佛听得挺得劲儿似的,那是
怎么回事啊!”
“那是规矩啊!”大公主把脸一扬,越显得象个大人了。
对了,规矩,在太后面前陪着听戏,还能懒懒地,显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来?她这一说,
慈禧太后倒觉得自己问得可笑了。
“照这一说,你是根本不爱听戏?”
“也不是。”大公主说,“我不爱听昆腔——昆腔没有皮黄好听。”
“你说说,皮黄怎么好听?”
慈禧太后自然不会没有听过皮黄,但宫里十几年,听的都是升平署太监扮演的昆腔,偶
有皮黄戏也不多。近年“三庆”、“四喜”两班,名伶迭出,王公府第每有喜庆堂会,必传
此两班当差。名为当差,赏赐极丰,演出自然特别卖力,名伶秘本,平日轻易不肯一露的,
亦往往在这等大堂会中献技。大公主从小跟着恭王福晋到亲友家应酬,兼以她的外祖父桂
良,父子两代都久任督抚,起居奢华,凡有小小的喜庆,都要演戏,所以大公主在这方面的
见闻,比慈禧太后广得多。
她的领悟力高,记性又好,口齿又伶俐,讲刘赶三的丑婆子、讲卢胜奎的诸葛亮,把个
慈禧太后听得十分神往,一直到上了床,还在回味。
怎么能够听一听那些个戏才好!慈禧太后心里只管在转念,要把外面的戏班子传进来,
自然不可,听说那家王公府第有堂会,突然临幸,一饱耳福,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看起来
在宫里实在无趣!
丢下这件事,她又想到大公主,那模样儿此刻回想起来,似乎与平日的印象不同。仔细
一琢磨,才确确实实发觉,果然有异于别的十一岁的女孩子。丽太妃生的公主,才小她一
岁,但站在一起来比,至少要相差三、四岁。不能再拿大公主当孩子来看了!
不知将来许个什么样的人家?此念一动,慈禧太后突然兴奋,有件很有趣的事,在等着
自己去做:指婚!
大清朝的规矩,王公家的儿女婚配,不得自主,由太后或皇帝代为选择,名为“指
婚”。为大公主指婚,便等于自己择婿,更是名正言顺的事,不妨趁早挑选起来。
心里一直存着这样一个念头,第二天与慈安太后闲话时,就忍不住提了起来,“姐
姐,”她问:“你知道那家有出色的子弟没有?”
慈安太后听她没头没脑这一句话,一时倒愣住了,“问这个干吗?”她问,“是什么人
家啊?”
“咱们那个大妞,不该找婆家了吗?”
原来如此!慈安太后笑了:“你倒是真肯替儿女操心。”
“六爷夫妇,把他们那个孩子给了咱们,可不能委屈人家。
我得趁早替她挑。”
“到底还小。不过……,”慈安太后停了一下说,“大妞还真不象十一岁的人。”
“就是这话罗。早年仅有十三、四岁就办喜事的。”慈禧太后自言自语地,“早早儿的
抱个外孙子,也好!”
“想得这么远!”慈安太后笑了笑,又说:“咱们自己那一个呢?”
“那一个”是指丽太妃所出的公主,慈禧太后的笑容慢慢收敛:“这个,当然也得替她
留心。”
“嗳!”慈安太后点点头:“总归还不忙,慢慢儿留心吧!”
这一番闲话,说过也就搁置了。那知旁边听到了的太监和宫女,却当作一件极有趣的
事,在私底下纷纷谈论。消息传到宫外,家有十余岁未婚子弟的八旗贵族,无不注意,但心
里的想法不同,有些人家认为“尚主”是麻烦不是荣耀,有些人家则怦然心动,颇想高攀这
门亲事。
想高攀的自然占多数,其中有个都统,尤其热衷。他在想,大公主既为两宫太后所宠
爱,又是恭王的娇女,这比正牌的公主还尊贵,一旦结成这门婚事,成了恭王的儿女亲家,
外放“将军”,调升总督,不过指顾间事。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错不得!
当然,他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有条路子在那里。这个都统是镶黄旗的,名叫托云保,
在密云捉拿肃顺时,很出过一番力,因此为醇王所赏识。托云保家世习武,醇王又颇想“整
军经武”以自见,便常找他谈兵说剑,渐渐把交情培养得很厚了。托云保心想,醇王福晋是
慈禧太后的胞妹,隔不了几天就要进宫,姊妹的情分,非比寻常,这一条路是一定走得通的。
于是他整肃衣冠,到了宣武门内太平湖的醇王府——来惯的熟客,醇王只是便衣接见,
说不到三句话,托云保站起来请了个安说:“七爷栽培!”
醇王赶紧扶住他,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说?”
“听说太后要为大公主指配。七爷总听说了?”
“是啊!我听说了。怎么样?”
“我那个孩子,”托云保又请了个安,“七爷是见过的,全靠七爷成全了。”
醇王哑然。心里在想,托云保虽隶“上三旗”,家世平常。他那个独子阿克丹,人品倒
还不坏,也生得很雄伟,象是个有福泽的,只是生来结巴,说话说不俐落,这个毛病就注定
了不能在“御前行走”,国戚而不能近天颜,还有什么大指望?“七爷!”托云保又说:
“我知道七爷圣眷极厚,天大的事,只凭七爷一句话。只要七爷肯点个头,我那小子的造化
就大了。”
醇王让托云保这顶足尺加二的高帽子扣住了,心里迷迷糊糊地,仿佛也觉得这件事并不
难,于是慨然答应了下来。
等托云保千恩万谢地辞别而去,他一个人盘算了一会,想好一套话教会了他的妻子,第
二天醇王福晋便进宫去做说客。
在长春宫闲叙了一会家常,因为有宫女在旁边,不便深谈。慈禧太后对察言辨色的本
事,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一见她妹妹那种心神不属的神气,心知有什么私话要说,便给她一
个机会:“走!咱们蹓跶蹓跶去!”
姊妹俩一前一后走出殿来,宫女一大群,当然捧着唾盂、水壶之类的杂物跟在后面,慈
禧太后挥一挥手:“你们不必跟着!”
宫女们遵旨住足,慈禧太后走得远远地,才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着醇王福晋。
“听说太后要给大公主指婚?”
“你怎么知道?听谁说的?”慈禧太后很有兴味地问。
“外面都传遍了。”醇王福晋又说:“七爷有几句话,让我当面说给太后听。”
“怎么着?他想做这个媒?”
“是!”醇王福晋笑着回答,然后把托云保父子形容了一番,自然是怎么动听怎么说。
“托云保这个人我倒知道。不过……。”
“太后是嫌他家世平常?”
“可不是吗?”慈禧太后说:“那么多王公大臣的子弟,怎么轮得到他家。那阿克丹现
在干着什么?”
“是个三等‘虾’。”
“可又来,连个蓝翎侍卫都没有巴结上!且不说委屈了孩子,叫我跟老六夫妇怎么交
代?”
“上头的恩典,六爷、六嫂子也不能说什么!”醇王福晋思索了一会说,“当年雍正爷
还把包衣家的女儿,指给了那一位‘铁帽子王’做嫡福晋呢!”
“雍正爷怎么会做这种事?”慈禧太后近来常看历朝实录和起居注,笑着纠正了她的错
误,“那是康熙爷,把织造曹寅的女儿,指了给平郡王做嫡福晋。这种事儿少见,当不得
例!”
这一句话把她的嘴封住了,她还有些话在肚里,但对不上榫,便接不下去,只站着发愣。
慈禧太后又看出来了,为她开路:“七爷还说些什么?”
“七爷是为太后打算。”醇王福晋赶紧答道:“他说:太后给人的恩典不少,可是得了
恩典的人,也不怎么感激,就象是分内应该似的。这都因为那些人本来就挺好的了,把上头
的恩典,看得不过如此。若是托云保那种人,能够高攀上了,那份儿感恩图报之心,格外不
同。”
慈禧太后默不作声。遇到她这样的神态,不是大不以为然,便是深以为然。姊妹相处这
么多年,醇王福晋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偷眼看了一下,知道回家向丈夫交得了差了。
“搁着再说吧!”慈禧太后对笼中那头善于学舌的白鹦鹉,望了一会,终于作了这样的
表示。
醇王福晋知道她姐姐的性格,对自己娘家的人,总是说得少,给得多。所以能有这样的
表示,已经很不错了,欣然辞别,回家告诉她丈夫:“八成儿是行了!”
这个看法没有错,慈禧太后心里确已有了八分允意。过了几天,找个空跟慈安太后又提
到了这件事。
“托云保,噢,我知道这个人。”慈安太后娘家与托云保同旗,所以她知道,“他家上
代,是从吉林‘挑好汉’挑来的。”
“那好啊。”
才说了这一句,慈安太后就拦她的高兴:“不!我看,要慎重。又不是功臣之后,又不
是人才出众,也许大妞不愿意,还是先问问她自己的好。还有六爷、六奶奶!”
这话让慈禧太后听不入耳,不过商量家事不能硬不讲理,说指婚原是太后的特权,愿意
怎么办就怎么办。
看看她不作声,慈安太后知道她心里不舒服,怕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倒觉得老大过意
不去,于是笑了笑自己转圜。
“我看先把那个孩子找来看一看再说吧!”
“是的。”慈禧太后在语气中也作了让步,“先找来看一看再说。”
不过,就这一句话,也不容易实现。阿克丹是个三等侍卫,不在乾清宫当差,就在乾宁
宫当差,品级甚低,轻易到不了御前,如今忽然说要召见,会引起许多无谓的猜测。果真人
才出众,一见就能中选,倒也罢了,事或不成,留下个给人在背后取笑的话柄,对谁来说,
都是件很不合适的事。
这一下,慈禧太后的一团高兴,大打折扣,搁下此事,好久不见提起。托云保“伫候好
音”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等了半个月不见动静,又来见醇王府探问消息。
他倒也懂窍,轻易不肯开口。只是醇王年轻好面子,也沉不住气,知道他的来意,心里
拴了个疙瘩,反倒自己先表示,就在这一两天替他再去进言。
醇王福晋再度进宫回来,才知道了慈禧太后的想法。醇王踱来踱去思索了好一会,突然
喜逐颜开地说道:“有了,有了!咱们请太后来玩儿一天,把阿克丹找来,就在这儿见太
后,不就行了吗?”
这一策很不坏!慈禧太后欣然接纳,并且很坦率地指明,临幸的那一天要听戏,得把卢
胜奎和刘赶三传来伺候。
于是醇王府里大大地忙了起来,一面裱糊房子,传戏班,备筵席;一面定了日子,具折
奏请,并且亲自通知近支王公和内务府,准备接驾扈从。
到了这一天清早,内务府、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纷纷派出官兵差役,在宣武门内清
扫跸道,驱遣闲人,展开警备,静待两宫太后和皇帝驾到。
这一天慈禧太后遣安德海到弘德殿传懿旨,皇帝的功课减半,到了九点钟左右,便已回
到宫内。两宫太后一早召见军机,也只把特别紧要的政务问了问,匆匆退朝,重新更衣梳
妆,准备妥当,等皇帝一到,立即吩咐起驾。
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一大清早就在伺候了。即使事先有
旨,仪从特简,依旧摆了一条长街,一共三乘明黄大轿,慈安太后带着公主坐第一乘,慈禧
太后带着大公主坐第二乘,皇帝坐最后一乘。由西华门出宫,沿长安街迤逦而西,直到正在
内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侍卫,一拨一拨来到醇王府前下马,等大轿刚入街口,诸王贝勒已经在站班
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堂兄弟,由惇王领头,然后是恭王、醇王、钟王、孚王,再以下
是宣宗的长孙载治、惇王的长子载漪、恭王的长子载澄、次子载滢。头两乘大轿,将次到
门,大家一起在红毡条上跪下,这是接太后的驾,太后的大轿一过,惇王五弟兄随即起身,
扶着轿杠,一直进门。“载”字辈的小弟兄依旧跪着,等接了皇帝的驾,三乘大轿都到二厅
停下,这里才是诸王福晋接驾的地方。
厅上已经设下御座,但两宫太后吩咐只行“家人之礼”,略叙一叙家常,慈安太后便向
慈禧太后说道:“你快办事吧!
 
等你来就开戏。”
这是预先说好了的,要办的事就是召见阿克丹。为了不愿张扬,只由慈禧太后一个人召
见。醇王早就秉承懿旨预备好了,在西花厅设下一张御座,等御前侍卫用个银盘,托上一支
粉底绿头签来,她接在手里,把写在上面的阿克丹的履历略看一看,说了一声:“叫起!”
托云保早就带着儿子在等着了,但他本人不在召见之列,等“带引见”的御前大臣伯彦
讷谟祜走了来,还未开口,他先笑脸迎着,兜头请了个安说:“爵爷!你多栽培。”说着又
叫阿克丹行礼。
伯彦讷谟祜为人厚道谦虚,赶紧还了一揖,把阿克丹上下看了一转,微笑着夸奖:“大
侄儿一表人才。好极了,好极了!”
一听这话,托云保喜逐颜开,不住关照阿克丹:“好好儿的,别怕,别怕!”
越是叫他“别怕”,阿克丹越害怕,跟在伯彦讷谟祜后面,只觉得两手捏汗,喉头发
干。等到了西花厅,只见静悄悄地,声息不闻,及至侍卫一打帘子,才看出花翎宝石顶的一
群王公,侍奉着一位雍容华贵,双目炯炯的盛装贵妇——太后原来这么年轻!阿克丹似乎有
些不能相信似的,动作便迟钝了。
“行礼!”伯彦讷谟祜提醒他。
见太后的仪注,早在家里演习了无数遍,但此时不知忘到那里去了?阿克丹一直走到太
后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下。
照规矩应该一进门就跪请圣安,然后趋行数步,跪在一个适当的地点奏对,他这样做
法,已经算是失仪。等到一开口奏报履历,说了个“臣”字,下面“阿克丹”那个“阿”字
是张口音,要转到“克”字特别困难,于是:“臣阿、阿、阿……。”越急越结巴,连伯彦
讷谟祜都替他急坏了。
侍立的大臣面面相觑,尴尬万分,慈禧太后却是硬得下心,有意要看阿克丹出丑,声色
不动地静静等着。直到阿克丹急得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时,她才轻轻说了一声:“叫他
下去吧!”
于是伯彦讷谟祜伸手把他的头一揿,同时说道:“给太后跪安吧!”
这一下阿克丹如逢大赦,摘掉暖帽,磕了个头,等抬起脸来,只看到了慈禧太后的一个
背影。
“唉!”伯彦讷谟祜叹口气说:“满砸!”
他在外面叹气,慈禧太后在里面冷笑,虽无怪醇王的意思,醇王却觉得异常窝囊。又因
为大公主就在旁边,也不便多说。因此本应很热闹、很高兴的一个场面,突然之间变得冷落
了。
小皇帝却不知道有这件事,跟他那班堂兄弟玩了一会,忽然问道:“怎么还不开戏?”
开戏要请懿旨,由张文亮转告安德海,安德海去请示,慈安太后一叠连声地说:“开,
开!”
这下才把那一段不愉快揭了过去。醇王引领着两宫太后和皇帝,到了戏厅——戏台朝
北,戏厅朝南,五开间的敞厅,槅扇都已拆除,当中设一张御案,是皇帝的,后面用“地
平”填高,东西分设两张御案,是两宫太后的。两面用黄幔隔开,是诸王、贝勒、贝子、公
以及扈从大臣的席次。
未曾开戏,醇王先奏,这天的戏是由皂保和崇纶提调。这两个人都是内务府出身,现在
都在当户部的满缺侍郎,京城里出名有手面的阔客,于是传了这两个人上来,并排跪下,由
崇纶陈奏戏目。
“今儿伺候两位皇太后、皇上五出戏。”他把手里的一个白折子打开来,一面看,一面
说:“第一出《四郎探母》。春台班掌班余三胜的四郎,胡喜禄的公主。京城出头一份。”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把从阿克丹那惹出来的气,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最
爱听《四郎探母》,于今首演的就是此戏,不但投了所好,而且也见得她比慈安太后更受人
尊敬。
“第二出是出玩笑戏,刘赶三的《探亲相骂》,这也是头一份。”崇纶略停一停说:
“第三出是卢台子的《空城计》,庆四给他配司马懿。这又是头一份。”
“你倒是有多少‘头一份’哪?”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又问:“卢台子是谁?”
“喔。卢台子就是卢胜奎。”
“原来卢台子就是卢胜奎。”慈禧太后问:“还有呢?”
“卢胜奎跟刘赶三,今儿个都是双出。”崇纶答道,“《空城计》下来,先垫一出小
戏,好腾出工夫来让卢胜奎卸装,扮下一出戏。这垫的一出戏,也是京城里的头一份。”
崇纶是有意带些“耍贫嘴”的意味,好博太后一笑,果然,连慈安太后都被逗乐了:
“怎么全是头一份啊?”她忍俊不禁地问。
“不是头一份,不敢伺候两位太后和皇上。”崇纶精神抖擞地说:“这出戏叫《时迁盗
甲》。”
“那不是昆戏吗?”
“是。唱这出《盗甲》的,就是个‘苏丑’,叫杨鸣玉,他的绝活挺多,这一出《盗
甲》是专为给皇上预备的。再下来就是大轴子了,《群英会》!程长庚的鲁肃、卢胜奎的诸
葛亮、徐小香的周瑜、刘赶三的蒋干。”
“程长庚!”慈安太后以略带讶异的声音问道:“他还在京里?”
“他还在京里,还是‘三庆徽’班的掌班。”崇纶又把一个戏折子高捧过顶:“还留着
富余的工夫,预备两位太后点戏。”
“这样就很好了!”慈禧太后说:“传膳开戏吧!”
于是,一面是太监递相传呼,搭膳桌,抬食盒,依上方玉食的规矩供膳,一面是笙簧并
奏,锣鼓齐鸣,由升平署的太监演唱吉祥例戏,满台神佛仙道,只是热闹而已。两宫太后和
皇帝,把这些戏都看得厌了,但规矩必须如此,便只好由他们去。
“趁这会多吃一点儿!”慈禧太后向跟她在一桌的大公主说:“吃饱了好听戏——你不
是说不爱听昆腔,爱听皮黄吗?”
“是!”大公主很驯顺地答应着,把一碟蜜汁火方移到慈禧太后面前。
这是她喜爱的一样食物,为了酬报大公主的“孝心”,她先尝了一片火腿,然后转脸对
侍立在旁的安德海说道:“拿这个送给六爷。不必谢恩!”
话是这么说,并不用在御案上撤走这个菜,御膳照例每样两份,一份御用,一份备赏,
备赏的一份,送到黄幔外面,恭王听说不必谢恩,也就坦然接受了。
等安德海回到慈禧身边,例戏已经唱完,台上贴出一张黄纸,大书:“奉懿旨演《四郎
探母》”。然后是内务府的两名司员,从“出将”、“入相”的上下场门走了出来,在台柱
前相向而立,这是内廷的规矩,名谓“带戏”。
“讨厌!”慈禧太后轻轻咕哝了一声。
这两个字只有大公主听见,好好一出戏,有这两个官员站在那里,搞成格格不入的场
面,确是讨厌。大公主懂得她的意思,便招一招手把安德海叫到跟前,有话吩咐。
“这儿不是宫里,用不着‘带戏’。让他们走开!”大公主极有决断地吩咐。
“是。”安德海答道,“我马上去告诉他们。”
他用不着去看脸色,就知道大公主的话,必是慈禧太后的意思。他在宫里,连皇帝都要
欺侮,就只忌惮大公主。她说话厉害,不问在什么地方,更不管他面子上下得来、下不来,
若恼了她时,凭借身分,占住道理,一顿申斥让人无法申辩。当然,那是由于慈禧太后的宠
爱,而照安德海的想法,大公主的得宠,是因为恭王掌权,如果做父亲的垮了下来,做女儿
的那也神气不到那儿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这样在想,寻着了崇纶,传到了话,台上的两名内务府官员,随即悄悄
退下,剩下杨四郎与铁镜公主,从容自在地去“猜心事”。
“这才好!”慈禧太后越发高兴了,聚精会神地看完这出戏,回头说一声:“赏!”
安德海是带了银子来的,赏了一个五十两的“官宝”,于是余三胜与胡喜禄到台前来谢
了赏。接着便是刘赶三的《探亲相骂》,卢胜奎和旗人庆四的《空城计》,两宫太后,无不
有赏。第四出《时迁盗甲》,杨鸣玉那翻腾跌扑,落地无声的武功,把个小皇帝看得几乎在
御座上都坐不住,也放了一回赏。
大轴上场,天将黑了,明晃晃点起无数粗如儿臂的红烛和明角宫灯。程长庚的鲁肃和卢
胜奎的孔明,固然各擅胜场,但慈禧太后激赏的却是徐小香的周瑜,扮出来一望,不但丰神
俊朗,一举手、一投足,才看出别具风流,开到口时清刚绝俗,转眼神、舞翎子,竟活画出
睥睨一世的公瑾当年。慈禧太后心醉不已,“什么叫儒将?这就是!”她这样跟大公主说,
也不问她懂不懂“儒将”这两个字。
慈安太后所欣赏的,却是与李鸿章并称“皖中人杰”的程长庚,其实这一半也出于念旧
之情,程长庚早在咸丰年间,就被好声色的文宗召为“内廷供奉”,所以在《群英会》唱
完,放赏之时,特别吩咐,召见程长庚。
程长庚曾被赏过“六品顶戴”,备有一份朝冠补服。他为人谨饬识大体,平日决不敢穿
来炫耀,但预料到这天要谢恩见驾,自然要衣冠整肃,所以把那套“行头”也在衣箱里带
着。此刻穿戴整齐,“做此官、行此礼”,况是扮惯了王侯大臣的,加以在宫中见过世面,
所以趋跄拜起,气度雍容,比由军功保升到二三品大员的湘军将领,更象个官儿。
当然,所谓“召见”也不过跪得近些,自陈一些感激天恩的话,慈安太后拙于言词,又
是在这样的场合中,也真没有什么好跟人说的。所以应个景,便由崇纶带了下去。
这该起驾回宫了。就在两宫太后要离座的那一刻,安德海走过来,悄悄奏报:“启奏两
位主子,五爷有事要面奏。”
“好,好!”慈安太后对这几个小叔子最客气,“请过来吧!”
惇王已经在厅前听到了,不等召唤,自己便走了上来。这时两宫太后已起身离座,惇王
请个安说:“臣请两位太后赏个面子。”
两宫太后都知道这个小叔子赋性粗荒,书也读得不好,说话常是没头没脑的,所以慈安
太后便问一句:“倒是什么事儿啊?”她还不敢随便答应,“说出来咱们商量着办。”
“也没有别的事儿,臣想跟老七今儿个一样,奉请两位太后,到臣那儿玩儿一天。”
原来如此!两宫太后相视一笑,但彼此的表情不同。慈安太后笑虽笑,却是微皱着眉,
略有难色。历朝的规矩,要是太后亲生之子,封了王分府在外,可以常常奉迎太后临幸,以
叙母子之情,不然就除非有喜庆大事,太后轻易不幸王府。这一天算是偶一为之,且有“相
亲”的作用在内,犹有可说,但如接着再临幸惇王府,演戏作乐,则与上年所下的上谕,说
丧服虽满,而文宗显皇帝尚未安葬,“遥望残宫,弥深哀慕;若将应行庆典,一切照常举
行,于心实有未忍。”所以“升平署岁时照例供奉,”等大行皇帝安葬后,再“候旨遵行”
的话,大相违背,怕又引起御史的议论。
慈禧太后却是根本就不曾想到这道上谕,她笑是笑惇王眼皮子浅,看见醇王的这番荣
耀,忍不住要学样。这也好,有人尊敬,并且有好戏可看,何乐不为?所以看着慈安太后说
道:“咱们不能不给五爷这个面子吧?”
听了这话,慈安太后如果不允,便是不给惇王面子,她只好也点一点头。
“那么,”惇王紧接着说,“请两位太后赏日子下来,臣好预备。”
这一下,慈安太后抢在前面说了:“不忙,不忙!年下的事儿多,慢慢儿再看。”
惇王心想,照这口气,就算年内不行,一过了年,必可如愿。大年正月,能把两位太后
迎请到府,这就更有面子了,因而欣然答声:“是!臣另外具折奏请。”

※ ※ ※

于是两宫太后带着皇帝和两位公主,由原路启驾回宫,一路上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
昼。出警入跸,常在日间,象这样的现象,甚为罕见,因此第二天颇有人议论其事。等一传
入宫中,安德海自然要献殷勤去说给慈禧太后听。
她心里当然不高兴,寒着脸问:“倒是些什么人在嚼舌根子啊?”
一问到此,安德海计上心来,说了几个御史和翰林的名字。这些人,慈禧太后是约略知
道的,平时常站在恭王那一面。
“不过也就是那几个人。”安德海又说,“别人可不象那些人这么糊涂,都说两宫太后
操劳国事,教养皇上,比谁都辛苦!七爷跟五爷,奉请两位太后到府,不过听个戏,这如果
算过份,王府里三天两头摆酒或者唱戏,那该怎么说呢?”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那个王府常常摆酒唱戏呢?”
“那个王府都一样。”
慈禧太后有句话在心里盘旋又盘旋,终于问了出来:“六爷呢?”
安德海早在等着她问这句话,随即以毫不经意的语气答道:“六爷不在府里玩儿。”
“在那儿?”
“主子没有听说过?”安德海故意讶异地问,“六爷有个园子。”
“是‘鉴园’吗?”
“就是鉴园,大着哪,在后湖,大小翔凤胡同。鉴园有一宝,宫里连热河行宫算上,全
都给比下去了。”
“噢!”慈禧太后越发注意了,“是什么宝啊?”
“好大好大的一面水晶镜子,搁在楼上,镜子里船啊、人啊、水啊,清清楚楚的,简直
就是把个后湖搬到六爷园子里去了。”
慈禧太后想象着那镜中的景致,心里说不出的一种酸酸的滋味,同时嘴角现出冷笑,那
双凤眼,看上去也格外地往鬓边拉长了。
“又是王府、又是园子,给他‘双俸’可又不肯要,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才够开销?”
“六爷就要了‘亲王双俸’,可也不够开销啊!”安德海慢吞吞地说,“那就不如不
要,还落个名儿。”
话中有话,而且所关不细,慈禧太后不免考虑,是开口问他,还是让他自己说?
自然是让他自己说!但这得有个驾驭的方法。略想一想,她说:“你也别听那些人的谣
言。”
小小的一条激将之计,就把安德海的话都挤出来了。他把恭王府“提门包充府用”的公
开秘密,加油加酱地形容了一遍。事情是有的,当国的恭王,有许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
天两头就有的恩赏,那怕是御膳房所装的四样点心,太监奉旨颁到府里,就算一大恩典,必
须厚犒使者。因此,恭王常苦财用不足。他的老丈人桂良,出了个主意,把来谒见恭王的官
员,赏赐王府门上的“门包”,提出一个成数缴到帐房里,补助王府的开支。这一来,“门
包”自然加大了,成为变相的纳贿。
慈禧太后对此原有所闻,现在知道了详情,不住冷笑。快过年了,她在心里想,且摆
着,慢慢儿来,总有一天要让恭王知道利害。
这一个年自然过得特别起劲。宫中岁时令节,原有许多热闹好玩的节目,往年丧服未
满,大难未除,一概蠲免,这一年可得好好铺张一番了。
安德海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借着过年添新换旧为名,开了长长的一张单子,去找内务
府的官员要东西。
单子打开来一看,把内务府的司官吓了一大跳,“我的安二爷,”他苦着脸说,“这差
使叫我们怎么当。”
“怎么?是多了不是?”他很轻松地说,“好办得很,你拿笔画一条红杠子,我把单子
拿回去跟两位太后交了差,不就没事了吗?”
这明明是拿“大帽子”压人,内务府的司官,不敢答腔,唯有忍气吞声,跟他慢慢儿
磨。但一场冗长的谈判,几乎并没有什么结果,安德海口口声声“太后交代的”,所作的让
步,非常有限。
承办的司官无可奈何,只能好茶好烟奉承,先把安德海稳住了,然后拿了那张单子去见
堂官——内务府大臣明善。
明善也感到为难,但他能作的主,又非司员可比,指示了一个宗旨,凡是库里现成,不
必支款购置的,不妨尽量拨给。于是又要先查库帐,正搬出一大堆帐簿与单子上所开列的品
目数量在查对时,有个苏拉来报告明善,说恭王来了。
恭王兼领着“管理内务府银库”的差使,实际上等于内务府的第一号权力人物。当明善
起身迎接,还未出屋时,他已走上了台阶,从窗户中,一眼望见大批帐簿,便不回自己屋
里,一脚跨了进来,却又不问帐簿,只说:“我看见小安子在外面大模大样坐着。他来干什
么?”
明善不敢隐瞒,照实答道:“他奉了懿旨,来要过年的东西。已经商量了半天了,商量
不通。”
“怎么叫商量不通?”恭王心里已有些冒火了,“他要什么东西?拿单子来我看!”
语气冷峻严厉,明善颇为失悔。他不想得罪安德海,但话已出口,再要为他回护,那是
欲盖弥彰,不但没有效果,而且可能会引起恭王的怀疑,把自己牵连在内,太不智了。
于是他把单子送了上去,恭王接在手里一看,脸上越绷越紧,虽未发怒,却比发出怒声
更令人畏惧。
“拿‘则例’来!”他说。
各衙门都有“则例”,详细记明本衙门的职掌和办事的程序。内务府的则例中,有太
后、皇帝、皇后、妃嫔和皇子、皇女按日、按月、按年所应得到的供给。恭王等把则例拿了
来,看着单子一款一款地问,该给的画个圈,不该给的,老实不客气,取笔一杠子把它勾
销。这样亲自处理完了,把笔一掷,吩咐明善:“照这个数给!有例不减,无例不兴。你告
诉小安子,他再要借事生非,小心他的脑袋!”
明善和他的属官,不敢把恭王的话照实传给安德海听,反倒赔上不少好话。同时看库中
有富余的东西,悄悄地又添上些,但是恭王大刀阔斧地删减得太多了,小小的添补,无济于
事。
安德海心里虽有些懊悔,顺风旗不该扯得太足,搞出这么一场没趣,可是这丝悔意,一
现即没,接下来便是又气、又恨、又着急。
着急的是,第一,在慈禧太后面前交不了差,要东西要不来,显得不会办事;其次是已
经在宫里夸下海口,说只要他到一趟内务府,不怕他们不给。而现在呢?依然只是一份任何
人都可以要得到的例规,这面子可丢得大了!
这一急非同小可!而且因为恭王还在内务府,他也不敢发牢骚,说气话,只铁青着脸,
连连冷笑,把恭王亲自勾过的单子,拿了就走。
刚走出大门,只听得有人在喊:“安二爷,安二爷!”一面喊,一面已走上来拉住了安
德海的衣服。
回头一看,是内务府一名打杂的笔帖式,名叫德禄,也算熟人;安德海便皱着眉问:
“干吗?”
“知道你今儿不痛快,”德禄陪笑道:“想请安二爷喝一钟。”
“那儿有跟你喝酒的工夫?”
“我知道。不是这会儿。”德禄把声音放低了说:“快到年下了,不弄两子儿,这个年
可怎么过呀?”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想了想问道:“什么事儿?费挺大的劲,弄不着几两银子,我可
不干。”
“当然不是百儿八十的。也不费劲,只要安二爷你到一到,就有这个数!”说着,伸出
一个手指来。
“一百?”
德禄使劲地摇着头,并且矜持地微笑着,仿佛觉得他所见太小似地。
“一吊?”
“对了!”
“一吊”就是一千,只到一到就挣一千两银子,世上那有这样的好事?安德海不由得也
摇头。
“安二爷你不信是不是?那也不要紧,今儿晚上咱们‘老地方’见,喝着酒,我细细说
给你听,你要觉得不行,就算我没说。反正喝酒消寒,总是个乐子。”
听他的语气,看他的神色,是那种极有把握的泰然,安德海心想:管他呢?且扰他一
顿,听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
于是点点头说:“好,今儿晚上,老地方。你要冤我,你看我可饶得了你!”
德禄笑笑不答,安德海也管自己走了。因为有了这一个意外的机会,同时打了一会岔,
心里便觉得好过得多。回至长春宫,先不到慈禧太后那里,在宫后自己起坐休息的那间屋子
里,找了个小太监来,先打听打听慈禧太后在干些什么?
 
“主子上‘东边’去了。怕得到晚上才会回来。”
“怎么啦?”
“咦!”那小太监诧异地问道:“怎么,二爷你还不知道吗?
‘东边’娘家的老太太,今儿个没了。”
“啊!我真还不知道。”说着,已把身子站了起来,“我到‘东边’去看看。”
“二爷!”小太监拉住他说,“我还告诉你,老五太爷也差不多了,外面传进来的话,
只不过拖日子,拖一天是一天,反正是年里的事。主子直叹气:‘好好一个年,都叫丧事给
搅了!’
看样子心里挺不痛快的,你上去可当心点儿!”
明明是一番好意,安德海觉得最后两句话不中听,倒象受了侮辱似的,一口唾沫吐在他
脸上骂道:“去你娘的,你可当心一点儿!”
小太监挨了骂,还不知道他的气从何而来?望着他的背影,咬着牙低声骂道:“不知好
歹的东西!走着瞧吧,总有一天,皇上要你的脑袋!”
安德海却是扬长去了。到了“东边”,刚一踏入绥履殿,便听见哭声,殿外太监、宫女
一个个神情哀戚,他也被提醒了,赶紧拉长了脸,悄悄挨近东暖阁。从窗户中望进去,只见
慈安太后掩脸大哭,慈禧太后拿着手绢,正在陪泪,两位公主也是眼泪汪汪地,却不断劝慰
慈安太后。唯有小皇帝没有掉眼泪,站在一边,怔怔地望着,仿佛还不解出了什么事似地。
这时候内务府大臣明善也已得到消息,赶来照应。太后的寝宫,不得擅入,只在门外候
旨,让那里的总管太监进去奏报。
于是慈禧太后出临,就在廊上吩咐,召见明善。
安德海一见这情形,抢步上前,请着安说:“奴才早在这儿伺候了。”
“嗯。”慈禧太后问道:“去过内务府了?”
“是!”
“怎么样啊?”
安德海不便在这时候多说,而且知道她这时也无心细听他的话,所以这样答道:“回头
等奴才细细回奏。”
这时明善已奉召而至,跪在院子里听慈禧太后问道:“荣敬公夫人故世了。该怎么办
呐?”
慈安太后的父亲,曾任广西右江道的穆扬阿,被追封为“三等承恩公”,谥“荣敬”,
所以慈禧太后称慈安太后的母亲为“荣敬公夫人”。太后、皇后的父母去世,该有什么恤
典,明善已查了旧例来的,当即把前朝的成例,一一说了给她听。
别的都没有什么,只另拨治丧银两一千两,慈禧太后觉得太少了,“多送点儿行不行
呢?”她问。
明善不敢说不行,也不敢说行,怕凡事撙节之际,恭王会责备他慷公帑之慨。所以想了
想答道:“那全在皇上的孝心!”
“这样吧,”慈禧太后想了想说,“送三千两好了。广科没有当过什么阔差使,境况也
不怎么好。”
“是!”明善答应着。看看没有别的指示,便跪安退了出去。回到内务府立刻通知“广
储司”,打了张三千两银子的银票,亲自送给慈安太后的哥哥,袭封承恩公的广科。
在绥履殿的慈禧太后,忽然想起,太后的尊亲病故,皇帝该有优诏。于是招招手把安德
海叫来吩咐:“你到军机处去看看,有谁在?”
“是!”安德海问道:“主子在那儿‘叫起’,是养心殿还是这儿?”
“就在这儿好了。”
安德海便又赶到军机处,没有军机大臣,却有值班的军机,他本想把慈禧太后的话,传
了下去,但又转念,不如趁此机会先替恭王找点小麻烦!
这样想定了,转身便走,回到绥履殿向慈禧太后禀报:
“什么人也没有!”
“奇怪啊!知道这也算一件‘大事’,必有旨意,怎么不见人呢?难道是不知道消息
吗?”
“六爷就知道。”安德海极有把握地说。
“怎么呢?”
“六爷在内务府。”安德海说,“奴才打内务府来,亲眼得见。”
这就不对了,慈禧太后有些不平,不论如何,太后是他的嫂子,那怕就是民间,嫂子娘
家父母去世,姻亲晚辈也该来慰问一番,看看有什么事可以效劳奔走?这样子不闻不问,未
免差点理!
已是对恭王深为不满了,当天晚上又听到安德海的报告,说送到内务府要东西的单子,
为恭王丝毫不留情面地大事删减。这一下把多少天来所积在心里的怨恨,化成熊熊的怒火,
肝气虽不曾发,却也气得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起身,自然精神不振,肝火上升,引起了偏头痛,脾气越发不好,迁怒到太监、
宫女身上。炉火不旺、茶水不烫,都受了责罚,甚至有个乡音未改的太监,在被问到天气
时,说了句“今儿个生冷生冷的”,嫌他“生冷生冷”不中听,也挨了一顿板子。以致于长
春宫里的太监、宫女,个个惴惴不安。
这骤然而临的脾气从何而来?安德海心里明白,也暗暗高兴,但他又怕此时发作,变成
打草惊蛇,无益有害,得要设法先压一压。
于是在传早膳时,他亲自盛了一碗莲子粥,捧到慈禧太后面前,轻声说道:“主子也犯
不着为他生气。只看着好了,三年前不有个样子摆着吗?”
“三年前?”慈禧太后看着他问。
“是!”安德海声音很轻,但相当清晰:“三年前,在热河。”
这是非常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双金镶牙筷放了下来,剔着牙细细在想,想当初制裁肃顺
的经过。将及三年半的时间,想到肃顺便会冒火的情形,早就消失了,此刻就象想别人的事
那样,极冷静,也看得极清楚,当初那种动辄冲突,公然不满的态度,实在太危险了!如果
不是天谴肃顺,叫他骄狂自大,从未认真想过她与恭王联结在一起所能发生的作用,只怕真
有不测之祸。
于是她懂得自己该怎么做了。依然扶起筷子,等从从容容把一碗莲子粥吃完,脸色不但
变得和缓,而且看上去显得很愉悦似的。
“你到东边去看看!”她向安德海说,“就说我说的,要是今儿精神不好,就不必到养
心殿来了。好在今天也没有要紧事。”
果然没有什么要紧事。慈禧太后单独召见恭王和军机大臣,倒是把慈安太后娘家的丧事
谈了半天,说起后父封为“三等承恩公”的由来。恭王回明了这个典故:后父封为“承恩
公”是雍正年间的事,到了高宗晚年,把这个例封的公爵,定为“三等”,理由是不劳而获
的“承恩公”,与栉风沐雨,出生入死,在军功上得来的公爵,不可同日而语。
在说这个典故的同时,恭王附带提到了本朝对于外戚宦官之祸,特加警惕,以及高宗多
方裁抑后族的故事。
这些故事虽然说得隐隐约约,不露痕迹,但慈禧太后听入耳中,自然恼在心头,只不过
表面一丝不露。不但不露,还显得比平时亲切,絮絮地问起老五太爷的病情,也问起皇帝在
书房的功课,甚至还问起各人家中过年的情形和用度。
恭王只当她想要有所赏赐,赶紧拦阻,却不明言,只说财政困难。找到个谈及军务的机
会,提高了声音说:“目前新疆甘肃两处,只要粮饷不断,军务一定会有起色。甘肃的协
饷,山西负担最重,‘解池’的盐课四十几万,扫数拨归庆阳粮台,另外还有各省的协饷。
各省的协饷,亦不尽是甘肃一处,新疆南北两路,乱势猖獗,派兵出关,也要各省筹拨。”
他不自觉地微喟着,“嗳!真是难得很。”
他说难,是筹饷的困难,慈禧太后却故意装作不解,当他是说难以调兵,于是问道:
“不是已有定议了吗,派鲍超的‘霆字营’出关?”
“是。”恭王答道,“鲍超所部,原有八千多人,另调川兵四千,再招募步勇、马队,
总得要两万人。这笔粮饷,每月就是十几万。臣想由各省自行认定数目,按月如数拨解。”
他根本未说“请旨办理”的话,慈禧太后也就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
“还有定陵的工程,盛京太庙和福陵的工程,处处要钱!
各省也很为难,唯有精打细算,能省一文就省一文。”
又说到慈禧太后不爱听的话了!不过这一天与往常不同,她觉得不爱听便不作声,不是
一个好办法,至少应该问问各省的情形,谁好谁坏,心里也有个数。
因此她说:“各省督抚,官声不一,到底实心办事的有那几个?”
这话大有出入,恭王想了想才回答:“最得力的自然是山西。”
“嗯!听说沈桂芬清廉得很。不过,”慈禧太后说,“这也是山西地方好,没有遭什么
兵灾,当然应该多出点儿力。还有呢?”
是问还有什么好督抚,恭王却突然想起了两广总督毛鸿宾和广东巡抚郭嵩焘,心里仍不
免生气。毛鸿宾和郭嵩焘,曾捐俸助饷,同时声明,不敢接受任何奖励,事情做得很漂亮,
话说得更漂亮,所以恭王与军机大臣商量的结果,依旧“交部从优议叙”,另外前任学政王
某捐的银子,则移奖其子弟,以为激劝。
那知上谕一下,毛鸿宾和郭嵩焘奏请仿照王某的例子,所得的“优叙”也移奖其子弟。
这一下,不但显得他们以前的漂亮话,言不由衷,而且是变相的为其子弟捐官。恭王一时发
了大爷脾气,拍桌大骂:“谁希罕他们那几个臭钱,还了给他们!”当然,不光是“发
还”,毛郭二人以“所见甚为卑陋”和“不知大体”的理由,“交部议处”。
吏部已经议定,尚未奏报,恭王忽然想起,特为在这时先作面奏。
吏部拟的处分是,照“不应重私罪例,降三级调用,无庸查级纪议抵”。这就是说平时
有“加级”和“纪录”的奖励,可以抵销而不准抵销。
等恭王陈奏了这个拟议,慈禧太后心想,降三级调用,则两广总督和广东巡抚便都要开
缺,也许恭王夹袋中有人在图谋这两个肥缺,所以借故排挤。偏要教他不能如愿!
于是她说:“郭嵩焘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虽跟肃顺有往来,可不是肃顺一党,前两
年在两淮整顿盐务,很有点儿劳绩,在广东跟英国人打交道,也亏他肯争。”
说到这里,她看着恭王没有再说下去。这不赞成如此处分郭嵩焘的态度,是很显然的。
恭王原也很欣赏郭嵩焘是个洋务人才,所以退让一步,应声:“是!”
“毛鸿宾这个人怎么样呢?”
“这个人,才具不怎么样。”恭王答道:“听说他在广东,官声也不好。”
“他是什么出身?”
“道光十八年的翰林。”
“那不是宝鋆的同年吗?”慈禧太后打断了他的话,直接向宝鋆垂询,“你这个同年,
居官如何?”
宝鋆不能不出班回奏,毛鸿宾是山东人,凭借湘军大老起家,为人实在不堪当封疆之
任,但既为同年,不便说他的坏话,只好这样答道:“臣与毛鸿宾虽是同年,平素不大往
来。曾国藩也是道光十八年戊戌正科出身,毛鸿宾跟他拜过把子,常在一起。”
“跟曾国藩一起的人,大概错不到那儿去。”慈禧太后很容易地否定了恭王的本意,
“不过处分当然该有,我看:改为革职留任吧!”
“革职留任”只须遇到机会,或者国家的庆典,大沛恩纶,或者本人的劳绩,照例议
叙,一道上谕便可消除处分,丝毫无恙。倘是降三级调用,从一品的总督,外用则降为掌理
一省司法的臬司,内调则为“三品京堂”,也只有通政使,大理寺正卿这少数几个缺好补,
那时再要爬到原来的位子,可就得要大费气力,所以轻重出入之间,关系甚大。但有“革
职”的字样,也算“严谴”,恭王没有理由坚持非降调不可,只好遵旨办理。
退朝以后,慈禧太后回想经过,十分得意。同时也有了极深的领悟,话要说在前面,才
不致受制于人,以太后的地位,就算稍微过份些,臣下也一定勉强依从,如果有人反对,一
定要在他们把反对的话说出口以前,便设法消弭。这个方法就是象这天利用宝鋆那样,以甲
制乙,以乙制丙。每个人都有爱憎好恶,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恶,也可以用他人所爱成
自己所好,只在自己细心体察,善为运用,一定可以左右逢源,无往不利。
此刻她才真正了解了“政柄操之自上”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叫“政柄”?就是进退刑赏
的大权。钱,诚然在别人手里,不容易要得到,但只要用人的权在自己手里就行了!要用自
己没有主张,唯命是听的人,那一来要什么有什么,岂仅止于钱而已?
如果恭王不听话,就让他退出军机,找肯听话的人来。他决不会比肃顺更难对付。她这
样在想。
 
十三

--------------------------------------------------------------------------------

德禄的约会,安德海不曾忘记,但一则是真抽不出空,二则也要摆摆架子,所以那天说
定以后,结果让德禄白等了一晚上。第二次再有机会遇到他,已是腊月十几的事了。
“我的安二大爷,你冤得我好苦!今儿个让我逮住,可不放你了!”
德禄当时拉住他,就要找地方去细谈。安德海奉了懿旨到内务府来办事,那有功夫跟他
纠缠?说好说歹,赌神罚咒,一准这天夜里赴约,德禄才肯放手。
这一次他未再爽约,倒不是想补救信用,是看德禄如此认真,可见得他所说的“弄几两
银子过年”的话,不是胡扯。而且,看样子要弄这几两银子,还非自己出面不可。看钱的份
上,且走这一遭。
一到起更,六宫下钥,安德海便趁这空档,向属下的太监,悄悄嘱咐了一番,从后门溜
出长春宫,迤逦而至内务府后身,西华门以北的地方。那里有一排平房,作为内务府堆积无
用杂物,以及吏役值班食宿之处,西六宫的太监也常在那里聚会消遣。等他推进门去,只见
屋里生着好大一个火盆,桌上有酒有菜,还有几个素来跟他接近的太监和内务府的笔帖式,
散坐在四周。一见他到,纷纷起身招呼,看样子是专等他一个,安德海心里欢喜,对德禄的
词色便大不相同了。
“来吧,来吧!喝着,聊着!”安德海一面说,一面把腿一抬,老实不客气高踞上座,
顺手把帽子摘了下来,往旁边一伸,有人巴结他,慌忙接了过去,放在帽架上。
这算是做太监的,一天最轻松的一刻,但得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资格在宫门下钥
之后,到这里来喝喝酒,聊聊天,推几方牌九,掷两把骰子。可是也不能太肆无忌惮,闹出
事来,处分极重。
这天因为有事谈,不赌钱。起初谈的也不是“正事”,想到那里,聊到那里,真正是
“言不及义”。这不尽关乎太监的智识,而是他们的秉性与常人不同,天生就欢喜谈人的阴
私,最通行的话题是谈宫女,谁跟谁为了一只猫吵架,谁偷了谁一盒胭脂,谁脸上长了疙
瘩,甚至于谁的月经不调,谈来无不津津有味。若是那个宫女认了那个太监做“干哥哥”,
更是一件谈不完的新闻。
就这样胡言乱语耗了有个把时辰,德禄向安德海使了个眼色,趁大家正在谈放出宫去的
双喜,特为进宫来叩见慈安太后,谈得十分起劲时,两个人一先一后,溜了出来,在廊上密
语。
“有个土财主,也不怎么有钱,想弄一张太后赏的‘福’
字,肯出四十两银子。”
“就为这个啊?”安德海讶然相问,毫不掩饰他的失望的态度。
“这不相干!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了。”
“不是不能办。”安德海说,“我不少这四十两银子花。”
“那就说正经的吧!”
德禄所说的“正经”事,是为人图谋开复处分。有个姓赵的候补知县,在咸丰九年分发
江苏,奉委办理厘捐,第二年闰三月,洪军十余万猛扑“江南大营”,官军四路受敌,提督
张国梁力战不支,与钦差大臣和春退保丹阳,在城外遇敌,官军因为欠饷缘故,士气不振,
一战而溃,张国梁策马渡河,死于水中。和春夺围走常州,督兵迎战受了重伤,死在无锡浒
墅关。
“江南大营”就此瓦解,常州、苏州,相继沦陷,于是由苏而浙,东南糜烂。地方官吏
死的死,逃的逃,倒霉的自然不少,但也有混水摸鱼,就此发了财的,那姓赵的候补知县,
就是其中之一。
办厘捐并无守土之责,姓赵的原可到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安庆大营”去报到,听候
差遣。只以他原有一件勒索商民的案子在查办之中,同时还有十几万银子的厘捐,未曾解
缴,所以不敢露面。等江南的战局告一段落,曾国藩与新任江苏巡抚薛焕,清查官吏军民殉
难逃散的实况,那姓赵的经人指证,携带了大笔税款,逃往上海,于是被列入“一体缉拿,
归案讯办”的名单之内。可是在上海,在他的原籍,都不曾抓到这个人。
“你知道他逃到那儿去了?”德禄说:“嗨!就逃在京里。
你说他胆子大不大?”
“这小子挺聪明。他逃对了!”安德海点点头,颇为欣赏其人,“天子脚底下,红顶子
得拿箩筐装,谁会把这么个人看在眼里,去打听他的底细?不是逃对了吗?”
“对了,这小子是聪明。他看这半年,好些个受了处分的,都开复了,他也想销销案,
出出头,然后再花上一两万银子,捐个‘大八成花样’,新班‘遇缺先补’,弄个实缺的县
太爷玩儿玩儿。”德禄紧接着又说,“二爷,这小子手里颇有几文,找上了咱们哥儿,不是
‘肥猪拱门’吗?”
“嗯。你说,怎么样?”
“能把他弄得销了案,他肯出这个数。”德禄放低了声音说,伸出来两个手指。
“两万?”
“两万。”德禄说:“二爷,办成了你使一半,我们这面还有几个经手的,一起分一
半。”
一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安德海怦然心动!但是这几年他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对这
些情况已颇有了解,心里在想,当时的两江总督何桂清,已经因失地潜逃,砍了脑袋,江苏
巡抚徐有壬早就殉了难,能够出面替姓赵的说话的人,一个都没有,这就难以措手了。
“他打过仗没有?”安德海问,如果打过仗,有统兵大员为他补叙战功,奏保开复,事
情也好办些。
“没有。从没有打过仗。”
“那……,”安德海突然灵机一动,“吴棠一直在江苏办‘江北粮台’,那跟办厘捐的
可以扯得上关系,吴棠的面子好大好大的,能让他给上个折子,一定管用。”
德禄苦笑了:“第一个要抓那姓赵的,就是吴棠。”
“这可难了!”安德海使劲摇着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不管它了,揭过这一篇儿去,没有办法也能挣他一吊银子。”
“噢!”安德海诧异,“有这么好的事?”
于是德禄又说了第二个计划。这就完全是骗局了!德禄也跟人请教过,知道开复处分这
一层,不容易办到,所以对安德海并未存着多大的希望。刚才只不过把前因后果谈一谈,倘
或安德海能办得到,自然最好,办不到再讲第二个计划也不迟。这个计划非安德海不可,而
且他也一定办得到。
“现在外面都知道,西边的太后掌权,也都知道你安二爷是西太后面前,一等一的大红
人。”
“好了!好了!不用瞎恭维人!”安德海其词若有憾地挥着手说:“谈正经的吧!”
德禄尚未开口,只觉眼前一亮,门帘掀开,有人走出来大声说道:“怎么回事?我们酒
都喝完了,你们还没有聊完?
来,来,我做宝,来押两把。”
“不行!”德禄答道,“你们玩儿去吧,我跟安二爷还有事要谈。”
“有事要谈,也何妨到屋子里来?外面挺冷的。”
不说还好,一说果然觉得脚都冻麻了。好在别人要赌钱,不会注意他们谈话,德禄和安
德海便进屋来,就着剩酒残肴,继续密议。
德禄能从姓赵的那里,兜揽上这笔买卖,就因为有安德海这条路子,而姓赵的并不怀疑
安德海的神通,却怀疑德禄是不是走得通安德海的路子?所以只要证明了这一点,姓赵的便
会上钩。
“二爷!”德禄说明了经过,问一句:“你看怎么样?”
安德海把事情弄清楚了,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唯有一层顾虑,“拿了他的钱,事情没有
办成,他不会闹吗?”他说,“这一闹出来,可不是好玩儿的事。”
“你放心,他不敢!他是一个‘黑人’,一闹,他自己先倒霉。再说,咱们用他的钱也
不多,他这个哑巴亏吃得起!”
“嗯,嗯!”这一下提醒了安德海,别有会意,但在德禄面前,决不肯说破,简简单单
答了一个字:“行!”
“那么,二爷你那一天有空,说个日子,我好让他请客。”
“请客不必了。后天下午,我到一到,照个面儿就得走。
那一天我要上珠宝市。”
“上珠宝市干吗?”
“上头有几件首饰,在那儿改镶,约了后天取。”
“好极了!”德禄高兴异常,“二爷,事儿准成了!你先上珠宝市,取了首饰就到我家
来。”
事情说停当了,安德海不肯虚耗工夫,忙着要睡一会,好趁宫门刚开,就回长春宫去当
差。可是心里是这样打算,歪在里间的一张炕床上,却是怎么样也睡不着;他是在想着那一
万两银子!倘或不是恭王掌权,凭自己在慈禧太后面前的“面子”,这样的事一定办得成
功。而现在,就算“上头”给面子答应了,依然无用,因为恭王那一关,必定闯不过去。
安德海越想越不服气,但又无可如何,只好强自为自己解劝:恭王的人缘不好,老是得
罪慈禧太后,风光的日子想来也不久了,且等着看他的。
抛开了恭王,又想自己,瞻前望后,忽然兴起一种百事无味,做人不知为了什么的感
想。他在想:妻财子禄,第一样就落空!虽听说过,有些太监照样娶了妻妾,那也不过镜花
水月的虚好看,不如没有倒还少些折磨。他又在想:也不知从前是谁发明了太监这么个
“人”?这个混帐小子!他在心里毒骂:活着就该千刀万剐,死了一定打入十八层地狱,永
世不得超生。
头一天晚上万念俱灰,第二天早晨却又精神抖擞,把夜来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等两
宫太后退了朝,在长春宫伺候着传过中膳,慈禧太后问道:“我的月例关来了没有?”
“早关来了,还有年下分外的一千两银子,都收了帐了。”
“你到方家园去一趟。”
这是她对娘家又有赏赐。安德海最乐于当这种差,可以借此机会在外面散散心,办一办
自己的事,同时打听些消息来报告,博得慈禧太后的欢心。但年下杂务甚多,这一天到了方
家园,第二天又要出宫到珠宝市,再赴德禄之约,耽误的时间太多,不如并在一起办,岂不
省事?
既然如此,又不如索性回一趟家。他想定了主意,等慈禧太后把赏赐的银两、衣饰、食
物等等打发下来,便即说道:“跟主子回话,送去改镶的首饰,原约了明儿取,也许今天就
好了,奴才顺便去看一看,把它取了回来,也省得明儿再走一趟。”
“好啊。”
“要是今儿还没有好,奴才就在那儿坐催,让他们连夜赶工,明儿一早,奴才带回来。”
“你说在那儿坐催,是在那儿坐一夜吗?”
安德海话里玩弄的花样,又让她捉住了,赶紧跪下来答道:“快过年了,奴才家里有些
个帐要料理,原想请主子赏一天假,看宫里事儿多,不敢开口。今儿奉旨办事,奴才求主子
准奴才抽个空儿回家看一看。”
“那自然可以。你要请假回家,那一次我没有准你?为什么要撒谎?”慈禧太后骂道:
“下贱东西,滚吧!”
安德海一向以为挨“主子”的骂,是看得起他的表示,所以高高兴兴地磕了头。一面派
人挑了东西,先到敬事房领了携物出宫的牌票,一面又通知德禄,把约会的日期,提前一
天,并且说明了要到德禄家吃晚饭。
坐车出宫先到方家园,把慈禧太后的赏赐,一一交代清楚,遣回了跟去的小太监和苏
拉,然后赶到珠宝市。慈禧太后讨厌绿的颜色,因为通常嫡室穿红,侧室着绿,所以绿色在
她成为忌讳,所有镶翡翠的首饰,都改镶红宝石,却又嫌内务府的工匠,墨守陈规,变不出
新样,特意命安德海拿到外面来镶。宫里的委任,又是御用的珍饰,珠宝铺一点不敢马虎,
早已赶办完工,安德海一去就取到了手,工价到内务府去领,二八回扣却先上了他的腰包。
由珠宝市到德禄家并不远,安德海散着步就走到了。进胡同不远,遥遥望见德禄在迎
候,彼此目视招呼,德禄快步迎了上来,极高兴地说:“好极了,好极了!我就怕你来得晚
了费手脚。”
“怎么回事?”
德禄朝他头上望了一下,低声答道:“我给你预备了一枝花翎。”
安德海会意,是要叫他装得阔些。装穷非本心所愿,或者不容易,装阔在他来说,是不
必费心的,肚子里装满了说出来可以摆阔的珍闻轶事,随便谈几件就能把人唬倒。
一到德禄家,就闻见一股油漆味道,大厅刚刚修过,新办了一张红木大炕床,墙上一面
是张大壁画,画的一株枫树,树下系一匹白马,树上有只猴子,正伸下长臂,在撩拨那匹白
马,角上题了四个大字“马上封侯”。这面墙上是四张条幅,真草隶篆四幅字,上款题的是
“禄翁大兄大人法正”,下款署名:潘祖荫、许彭寿、李文田、孙诒经。
“乖乖!”安德海做个鬼脸,指着墙上说:“这都是顶儿尖儿的名翰林,三个在南书
房,一个是左副都御史,这四条字,名贵得很呐!靠得住吗?”
德禄脸一红:“我那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厂甸的荣胖子给我找来的。一共才花了八两银
子。”
“不贵。”安德海笑一笑,“只怕是冲那姓赵的小子,赶着办来的吧?”
德禄也报以一笑,领着他到了“书房”,从抽斗里取出一枝花翎,替他把暖帽上的蓝翎
换了下来。又取一面镜子照着,“伺候”安德海“升冠”。太监戴花翎,连安德海自己都觉
得好笑,但关起门来,不怕有人看见,只要能把姓赵的唬住就行了。
“姓赵的什么时候来?”
“还有一会儿。”德禄答道,“我特意叫他晚一点儿来,咱们俩好先商量商量。”
“对了!我该谈些什么啊?”
“那还用我说吗?反正一句话,要叫他相信,天大的事,只要钱花够了就有办法。”
话中有了漏洞,安德海赶紧问道:“他倒是预备花多少钱呐?”
“我不早说过了,要真能办成了,他肯出二万。现在,只好先叫他付一成定,也只能用
他这么点儿钱,心太狠了会出事。”
安德海不甚相信他的话,但此时也无从究诘,心里想,先不管它,把一千两银子弄到了
手再说。倘或德禄有不尽不实之处,随后再跟他算帐。还有姓赵的是个“黑人”,看情形另
外可以设法敲一笔。这件“买卖”,油水甚厚,值得好好花些心思在上面。
“安二爷!”德禄问道:“明儿把银子拿到了,我打一张锒票,送到府上,还是等你来
取?”
“我到内务府找你去好了。”安德海又问:“这姓赵的住在那儿?”
“啊!住得可远着呐。”德禄顾而言他地说,“安二爷,你坐会儿,我到外面去看看。”
两个人都是“狠人”,一个想探出了姓赵的住处,好直接打交道,一个猜到了心思,偏
不肯说。这一下安德海越发怀疑,认定了德禄另有花样。
坐不多久,听得脚步声响,抬眼望去,只见德禄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走了进来,那
自然是姓赵的。他生得极粗浊,青衣小帽,外套一件玄色摹本缎的羊皮坎肩,那样子就象油
盐店管帐的,怎么样看,也不象能拿出两万银子来打点官事的人。
推门进来,德禄为姓赵的引见:“这位是长春宫的安总管。”
“安总管!”姓赵的异常恭敬,请个安说:“你老栽培。”
“不敢,不敢!”安德海大刺刺地,只拱拱手就算还了礼,接着转脸来问德禄:“这位
怎么称呼?”
“姓赵,行四,赵四爷。”
“喔,赵四爷。台甫是那两个字?”
“不敢,不敢!”不知是他有意不说,还是听不懂“台甫”这两个字,只说,“安总管
叫我赵四好了。”
安德海作了个暧昧的微笑,转脸对德禄说道:“你说赵四爷有件什么事来着,得要我给
递句话,自己人不必客气,就说吧!”
“不忙,不忙,咱们喝着聊着。”
于是就在德禄的“书房”里,搭开一张方桌,上菜喝酒。安德海上坐,德禄和赵四左右
相陪,敬过两巡酒,德禄开始为他吹嘘。
“赵四爷,今儿算是你运气好,也是安总管赏我一个面子,才能把他请了来。”他向赵
四说,“你从没有到宫里去过,那知道安总管在里头那个忙呀,简直要找他说句话都难。我
说,安总管,”转过脸来,他向安德海努一努嘴,“你让赵四爷开开眼!”
安德海会意,矜持地笑道:“能拿到外面来拾掇的,还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罢,拿来给
赵四爷瞧瞧吧!”
于是德禄去把安德海带来的那个布包捧了过来,打开来,里面是个黄缎包袱,包着个紫
檀嵌螺甸的首饰盒,大盒子里又是许多小锦盒,安德海一一把它揭开,宝光耀眼,美不胜
收。赵四脸上,顿时有了肃然起敬的神色。
“请教安总管?”赵四指着一盒翡翠说:“这全是上好的玻璃翠,怎么,一块没有用
上?”
“我们太后不爱绿颜色的东西。”
“喔,为什么呢?”
“这……”安德海又是一个矜持的微笑,“这可不便跟你说了。”
“宫里有许多机密,连我们在内廷当差的都不知道。”德禄向赵四凑过脸去,放低了声
音,显得极郑重似地,“赵四爷,你回头听安总管跟你说说两宫太后跟皇上的事,不过,你
可得有点儿分寸,别在外面多说,那可不是好玩儿的事。”
“是,是!”赵四拚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于是由德禄穿针引线,很巧妙自然地让安德海得以大谈官闱秘辛。一开始就很成功,因
为谈的是肃顺的往事,安德海是身历其境,而且发生过作用的人。谈到与慈安太后的心腹宫
女双喜,合演“苦肉计”那一段,连德禄在内务府多年,也还是初闻,所以停杯不饮,聚精
会神地倾听。这样一衬托,越发显出安德府的“权威”。赵四大为兴奋,自以为找到了一条
最靠得住的路子。
“你看!”等他谈得告一段落,德禄指着放在茶几上的暖帽,对赵四说,“就为了安总
管立下这么一件大功,恭王面奏两宫太后,赏了咱们安二爷一支花翎。”
转眼望去,金翠翎羽中,灿然一“眼”,花翎比蓝翎不知好看多少倍!赵四做过官,知
道它的身分,对安德海越发仰之弥高了。
“这也不过虚好看!不掌实权,什么也没有用。”安德海说,“譬如两位太后吧,不管
是口头上,还是字面上,东边的那位太后一定在前,可是,谁也不怕她。”
“外面都这么说,实权在西太后手里。我就不明白了,”赵四问道,“东太后难道就那
么老实?真个一点儿都不管?”
“也要管得了才行啊!”
赵四对这句话非常重视,因为祛除了他心中的一个疑团,怕两宫太后中慈禧太后毕竟是
“西边”的,凡事落后一步,外面的传说,不尽可信。现在听安德海的解释,是慈安太后根
本就管不了事,那就只从这条路子上下功夫就是了。
于是谈到正文,但以不是什么光采的事,所以提到他在江苏的情形,吞吞吐吐,不能畅
所欲言。好在有德禄作必要的补充。而安德海亦根本未打算替他从“正路”上去办,所以就
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必去多问,唯唯然装作已懂了的样子,才得略减赵四所感到的,不能
毕其词的为难。
“你老哥的事儿,我算是明白了。麻烦是有点麻烦,不过……。”
安德海故意顿住,让德禄去接下文:四目相视,会心不远,该接话的人便说:“不过,
总有办法好想是不是?”
“走着瞧吧!”安德海说,“反正我有多大能耐,你总也知道。”
 
德禄点点头,装得面有喜色,却故意转脸看着赵四,递过去的那个表情是:事情成了!
等赵四点了头,答以笑意,他才向安德海使个眼色:“请到这面来,咱们说句话。”
两人站起身来,在远处的椅子上坐下,隔着一张茶几,把头凑在一起,低声密语。在赵
四看,他们是在为他筹划路子,其实全不是那回事。
“看样子,这小子是死心塌地了。”德禄问道,“你看,我该怎么跟他说?”
这一问,安德海不免发愣,他原以为德禄早已想好一套话,只不过叫自己出面装一装幌
子,谁知临时问计,这倒把人难住了。
“我倒有个主意,”德禄的声音越发低了,“就说走的曹大人的路子,你看行不行?”
“曹大人”是指曹毓瑛。安德海心想,要让赵四心甘情愿地捧银子出来,自然得要个有
名望、有实力的人作号召,假借军机大臣的名义,当然最好,就怕风声传到曹毓瑛耳朵里,
必然追究,那时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因此,他摇摇头说:“不妥,不妥!”
既然别人的办法不妥,那自己得拿出办法来!德禄心里的这个意思,在他的沉默中就充
分表示了。安德海心里有数,骨碌碌转着眼珠,苦苦思索要找个能叫赵四相信,却又无可对
证真假,能为自己脱卸责任的人。
“有了!”他终于想到,情不自禁地一拍茶几,大声叫了出来,惹得赵四格外瞩目。
看到他渴望得到结果的眼色,德禄扬一扬手笑道:“你先别忙,等我听听咱们安二爷的
高招。”
“是这一个人,”安德海举手遮着嘴唇说,“吴棠!你就这么跟他说,他这个案子要从
吴棠那儿报上来,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吴棠不是正跟他作对吗?不要紧,有我。吴棠常从
清江浦派亲信来给我们太后进东西,归我接头,太后有话给吴棠,也是我传给来人,让他带
回去。个把候补知县开复处分,事儿太小了,算不了什么!”
一面听,德禄已忍不住一面浮露了笑容。当下回到席面上,把安德海的话,照样说了给
赵四听,唯一的改动,是把“吴棠”称作“漕运总督吴大人”。
赵四一听这话,又兴奋又忧虑。兴奋的是,这样办等于有慈禧太后仗腰,真正是“天大
的面子”;忧虑的是,这一来把行踪泄漏了出去,而吴棠是恨极自己的人,万一指名索捕,
岂非惹火烧身?
看他迟迟不语,德禄倒奇怪了,“怎么样,赵四爷?”他忍不住催问。
“我是怕,怕吴大人知道了,会不会行文到顺天府衙门。”
“这什么话?”安德海脸色一沉,似乎生了极大的气,“是太后的面子不够,还是不相
信我?”
太后的面子是一定够的,只要交代下去,吴棠不敢不遵,就怕安德海没有那么大面子,
所传的话,吴棠不相信出于太后之口,这是很明白的道理。德禄便埋怨赵四,赵四便急忙赔
罪。而经过这一番做作,赵四的疑虑反倒消失了。
“那么,”等安德海气平,赵四看着德禄问道:“总该……。”
“我知道,我知道。”德禄乱以他语,“咱们回头谈。”
过了第二天下午,安德海抽个空到内务府,德禄把他邀到僻处,递给他一个封套,里面
是一张银票,他略微抽出来瞄了一眼,不多也不少:一千两整。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德禄低声说道:“安总管不要钱,军机处先要铺排一下,不
然,就吴棠的奏折来了,照例批驳,太后也不能为一个候补知县扫军机大臣的面子。”
安德海始终有这样一个成见,认为德禄从赵四那里拿的钱,决不止二千两,现在听他又
搬出军机处的招牌,这个地方岂是二千两银子所铺排得了的?越发可见自己的看法不错。不
过他也知道,即令直言说破,德禄也决不肯承认,徒然伤感情而已!这样,就只好旁敲侧击
来套他的底细了。
他的心思极快,念头转定,随即问道:“两千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那小子总有一番话
要说吧?”
“还就是以前那些个话,把他身子洗干净了,出两万银子。”说着,德禄把一个“节
略”递了给他。
“那么两千就是一成。”安德海紧接着说,“这算是咱们收他的‘定钱’?”
“不是,不是!”德禄很得意地笑道,“这两千是额外的。我跟他说,这不算正项,马
上过年了,得先送年礼。他问要多少钱?我说两千,他就给了两千。”
钱来得容易呀!安德海心里在想,那赵四的荷包跟他的人一样,肥得很,只弄他一千银
子,实在不能甘心。不管它,他对自己说:先把网撒出去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德禄:“你可知道吴棠的事儿?”
“怎么不知道?有西太后就有他,好比有西太后就有你安二爷一样。”
“你知道就好,我告诉你吧,吴棠快当总督了。”
“他本来就是漕运总督嘛!”
“我是说有正式地盘儿的总督。我看……,”他想了想说,“多半还是两广。毛鸿宾差
不多了。”
“喔!”德禄不解地问,“吴棠调了两广怎么样呢?”
安德海把早想好了的一句话,放着不说,作出郑重考虑的神气,好半天,仿佛下定了决
心,很有把握地说:“你跟他说,如果他想到广东去补个实缺,连开复处分在内,一共叫他
拿三万银子来。我全包了。”
德禄一听这话,再看一看他的脸色,不由得又惊又喜:
“安二爷,你,你真能办成?”
“你不信就等着瞧!”
“我信,我信。就这么说了。明天就有回话。”
话是说出去了,安德海回来想一想,事情也真的大可以办得。吴棠在江苏的官声,好不
到那里去,常有人告他的状,那些劾奏的折子,往往留中不发,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如果能让吴棠知道,他的官运亨通,虽由于慈禧太后的特加眷顾,却也因为有人帮着他在慈
禧太后面前说好话,帮着他凡事遮盖,这一来,吴棠必存着感激图报之心,自己为赵四说话
就有效用了。
这算是安德海自己琢磨出来的,“交通外官”的诀窍。想到就办,第一步是到内奏事处
查档,把历年来参劾吴棠的奏折,都摘录了事由,或“留”或“交”,一一说明。“留”是
留中,不必再问,“交”是交到了军机处,自然还有下文,得要往下再查。好在“交”的不
多,很快地都查明白了。
这时德禄也有了回话,赵四愿意照办,但银子一时还凑不齐,好在等托好了吴棠,奏报
到京,一来一往也得一两个月的工夫,到那时一定筹足了数目送上来,不会耽误。安德海心
里明白,这是托词,赵四要等有了真凭实据,才肯付款。照这样看,就全在自己了,有办
法,还有上万的银子进帐,否则就只是这一千两。
过年只有半个月了,快到“封印”的那几天,大小衙门,无不格外忙碌。各省的专差,
也络绎到京,年下的“公事”与平日不同,第一样是“进贡”,都归内务府接头;第二样是
“送节礼”,王公大臣的府第,特别是恭王府,真个其门如市,大致各省凡是要进贡的特
产,恭王那里照样有一份;第三样是“送炭敬”,翰林、御史,不管事的各部司员,那些穷
京官,全靠各省督抚司道,按时脂润,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数目不
一,看各人的力量、身分、交情而定。最阔的是闽浙总督左宗棠送工部右侍郎潘祖荫的“炭
敬”,每年照例一千两,这因为当年官文参劾骆秉章“一官两印”,左宗棠获罪,是潘祖荫
所力救的缘故。
当然,还有些馈赠,近乎贿赂,或者另有作用,赠者受者都讳言其事的,吴棠就是这
样。为了报答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逢年过节,必有上万银子送到方家园“照公府”。巧得
很,他派的差官到方家园时,恰好安德海在那里“传懿旨”,一谈起来,那差官自然知道慈
禧太后面前有这么个得宠的太监,顿时肃然起敬,说了许多恭维仰慕的话。
安得海觉得这意外的邂逅,也有不巧的地方。如果事先知道有这么个差官到京,可以经
过德禄的安排,装一番场面,使他望之俨然,说话就比较显得有力量。现在凭空要把自己的
架子装点起来,倒是件不容易的事。
因此,他一面听那差官在恭维,一面在心里转念头,想来想去总觉得先要用个什么手
段,把他唬住了,下面的戏才好唱。
于是他先按兵不动,甚至连那差官的住处都不问。等从方家园回宫,他在路上想好了一
条移花接木之计,他告诉慈禧太后,说吴棠的差官遇见了他,异常高兴,那人正不知如何来
找他。
“找你干什么”慈禧太后讶然相问。
“也不是他找奴才,是吴棠有一番孝心要上达,叫他找着了奴才转奏给主子听。”
“喔,”慈禧太后很感兴趣地问:“吴棠有什么话?”
“吴棠说,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不知怎么样报答?除了照例的贡品以外,太后想吃
点儿什么,用点儿什么,尽管吩咐下去,他尽心尽力办了来孝敬太后。”
“难为他,算是个有良心的。”
就这一句话,不能达成他的效用,所以安德海便怂恿着说:“难得他这番孝心,主子倒
不可埋没了他。”
慈禧太后想了想,随口说了句:“‘苏绣’不是挺有名的吗?看有新样儿的衣料没有?”
“是!奴才马上传旨给他。”
有了太后的这一句话,安德海便是“口衔天宪”了!按着规矩来办,先到敬事房传旨
“记档”,接着派一个苏拉到内务府通知,传唤漕运总督衙门的差官,第二天一早到隆宗门
前来听宣懿旨。
那是“官面”上的一套,另外他还有一套。找到德禄,悄悄嘱咐,要他设法把那传唤的
差使讨了下来。这件事不难,德禄回到内务府,不须禀明司官,找着被派去传唤的同事,私
底下就把那个差使讨过来了。
到了兵部街提塘公所,寻着那名差官,德禄交代了公事,那差官大为紧张,“请教,”
他问,“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德禄歉意地摇摇头:“那可谁也不知道了。再老实说一句吧,这种事儿,我们内务府也
是第一次遇见。那当然是因为‘上头’对你们吴大人,另眼看待的缘故。”
“是,是!”听得这句话,那差官放了一半的心,为了想多打听些内廷的情形,他跟德
禄大套交情,彼此通了姓名、职衔,这差官自道姓吴,是个漕标的记名守备。
德禄也是有意结纳,出以诚恳谦虚的态度,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他为吴守备说了许多宫
内的规矩礼节,附带也大捧了安德海一番,说慈禧太后对他,言听计从,最后还加了句:
“什么事儿你只听他的,准没有错!”
吴守备自然深深受教。第二天一大早到内务府,由德禄领着,到了隆宗门外,找间僻静
的朝房,德禄把他一安顿下来就先走了。殿阁巍巍,气象森严,吴守备第一次深入大内,怕
错了规矩,一步不敢乱走。这样等了有个把时辰,不见德禄来招呼,心里正焦灼不安时,一
个拖着蓝翎的侍卫走了进来,神色凛然地扬着脸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漕运总督衙门的差官,来听宣懿旨。”
“谁带你进来的?”
“内务府的德禄德老爷。”
“德禄?”那侍卫皱着眉,斜着眼想了想:“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是,是,安总管派人来通知的,说到这儿来等。”
“喔,喔,”脸色和声音马上不同了,“原来是安总管,那就不错了。你等着吧,他的
事儿多,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来。”
说完,那侍卫管自己走了。吴守备算是又长了一层见识,原来安德海在宫里有这么大的
气派!这个长得象个小旦似的太监,真正不可以貌相。
这样又等了好一会,终于把安德海等到了。他是由德禄陪着来的,吴守备一眼瞥见,慌
忙迎了出去,远远地就垂手肃立,等他走近了,亲热而恭敬地叫一声:“安总管!”
“喔,原来是你。”安德海看着他点一点头,管自己走了进去,往上一站,说一声:
“有懿旨!”
吴守备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也不明了这方面的仪注,心里不免着慌,便有些手足无措的
神气,德禄赶紧在他身边提了一句:“得跪下接旨!”
等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安德海不徐不疾地说道:“奉慈禧皇太后懿旨:着漕运总督吴
棠,采办苏绣新样衣料进呈。钦此。”念完了又说一句:“你起来吧。”
吴守备不胜迷惘,站起身来把安德海口传的旨意,回想了一遍,开口问道:“请安总管
的示下,太后要些什么样的苏绣衣料?”
“那可不知道了!”安德海慢吞吞地,撇足了京腔,“上头交代的就这一句话,你回去
告诉你们大帅,让他瞧着办吧!”
说完,甩着衣袖,扬长而去。
吴守备望着他的背影发愣,想上去拉住他问个明白,却又不敢。回过头来一见德禄,不
由得哭丧了脸,“我的德大爷,你看这差使怎么办?”他微顿着足说,“也不知道要什么花
样,什么颜色,什么料子?还有,到底是要多少呢?不问明白了,我回去跟我们大帅怎么交
代?”
“你别急,你别急!”德禄拍着他的背安慰,想了想,作出济人于危的慷慨神情:“你
等着,我替你去问一问。”
 
这一下,吴守备真个从心底生出感激,一揖到地:“德大爷,你算是积了一场阴德。”
德禄谦虚地笑了笑,匆匆离去。这样又等了有半个时辰,才见他回来,招一招手,等他
走了过去,便一路出宫,一路低语。
“安总管的话也不错,传旨向来就是这个样,上面怎么说,怎么照传,多一句,少一
句,将来办事走了样,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不过……。”
德禄是有意顿住,吴守备便急急追问:“不过怎么样?德大爷,你老多开导。”
“太后的意思,安总管当然知道。不过,在御前当差,第一就是要肚子里藏得住话,不
然,太后怎么会相信?怎么会言听计从呢?”
“是,是!”吴守备欣然附和。他心里在想,只要安德海能知道太后的意思,事情就好
办了,且先听德禄说下去,再作道理。
“安总管说,上头对你们大帅另眼看待,除了多少年以前,雪中送炭的那一档子事儿以
外,当然还有别的道理,也有许多话想要叫你们大帅知道,可就是一样,得要见人说话。”
“请问,怎么叫见人说话?”吴守备问道,“难不成是说,非我们大帅到京里来了,安
总管才能说吗?”
“这倒也不是。”德禄迟疑了一会才说,“老实告诉你吧,安总管是不知道你老哥的身
分,不敢跟你说。”
“那,那……。”吴守备颇有受了侮辱的感觉,却又不知如何辩白以及表示自己的不
满?所以讷讷然不能毕其词。
“这不是安总管看不起你老哥。”德禄暗中开导他:“他不知道你在你们大帅面前,到
底怎么样?你也是官面儿上的人物,总该知道,有些话是非亲信不能说的!”
吴守备这时才恍然大悟,继以满心的欢悦,因为得到了一个绝好的立功自见的机会。各
省的差官为长官办私事,无非跟王公大臣府第的“门上”打交道,只有自己结交上了慈禧太
后身边的安总管,为“大帅”与深宫建立了一条直通的桥梁,这是何等关系重大的事!回到
清江浦,怕大帅不另眼看待?
福至心灵,他的表现不再是那种未曾见过世面,动辄张皇失措的怯态了,用很平静自然
的声音说:“德大爷,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我们大帅的亲信?不过,大帅的上房里我常去,
我管大帅夫人叫二婶。”
“呀!”德禄大出意外,“原来你是吴总督的侄子?”
“是。”吴守备说,“五服以内的。”
“五服以内的侄子,又派来当差官,替两宫太后和皇上进贡,自然是亲信。那就好办
了。”
德禄说着便站定了脚,大有马上转回去告诉安德海之意,但吴守备这时反倒不亟亟乎
了,“德大爷,”他用商量的语气说:“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们大帅另外交了二百两
银子给我;有该送炭敬而事先没有想到的,让我酌量补送。我打算着,把这二百两银子送了
给安总管,至于德大爷你这儿……。”
“不!不!”德禄摇着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无功不受禄,安总管那儿也不必,你送
了他也不肯收,替太后办事,他挺小心的。我看这么样吧,如果你带得有土产,送几样表示
表示意思,那倒使得。”
“土产有的是,只怕太菲薄了。”
“就土产好,你听我的话!”德禄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明天安总管要出宫替太后办
事,你下午到他家去好了!我先替你约一约,请他把太后要的衣料,开个单子给你,如果太
后另外还有什么话交代,也在那个时候说给你。”
“那太好了。承情不尽!不过德大爷,明儿还要劳你的驾,带我到安总管府上。”
“这……,”德禄踌躇着说:“我明儿有要紧公事,怕分不开身。可是安总管家你又不
认得,那就只好我匀出工夫来陪你走一趟了。”
如此帮忙,吴守备自然千恩万谢。回到提塘公所,立刻派人到通州,在漕船上取了几样
南方的土仪,如绍兴酒、火腿之类,包扎停当。第二天早早吃了午饭,守在公所,约莫两点
钟左右,德禄果然应约而至,两个人坐了车,绕东城往北而去。
等一到了安家,德禄托辞有要紧公事,原车走了,这是他有意如此,好避去勾结的形
迹。吴守备不知就里,心中却还有些嘀咕,怕安德海的脾气大,或者话会说僵了,少个人转
圜。
还好,安德海算是相当客气,看着送来的礼物,不断称谢。然后肃客上坐,一个俊俏小
厮,用个福建漆的托盘,端来两碗茶,四碟干果,茶碗是乾隆窑的五彩盖碗,果碟是高脚錾
花的银盆。吴守备心想,这比大帅待客还讲究。
“请!”安德海很斯文地招呼。
吴守备为了表示欣赏,端着那盖碗茶不喝,只转来转去看那碗上精工细画的“玉堂富
贵”的花样,一面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是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赞美的神情。
安德海矜持地微笑着,等他快要揭碗盖时,才说了句:
“茶碗倒平常,你喝喝这茶!只怕外面不容易找。”
听到这话,吴守备格外慎重行事了,揭开碗盖,先闻了一下,果然别有一股清香,便脱
口赞了一个字:“好!”又笑着说,“在安总管这儿,我真成了乡巴佬了。这茶叶真还没有
见过。”
“这叫‘君山茶’,是上用的。”
“上用”就是御用,吴守备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看着安德海,希望他再
说下去。
“前几天,湖南恽巡抚才专差给太后进了来。一共才八罐,太后赏了我两罐。今天是头
一回打开来尝。”
“那可真不敢当了。”吴守备受宠若惊地说,接着便喝了一口,做出吮嘴咂舌的姿态,
真象是在品尝什么似的。
“这样吧,我算是回礼,分一罐儿这个茶叶,劳你驾带回去,让你们大帅也尝尝。他当
然喝过君山茶,不过,不见得有这么好。”
这是给了吴守备一个夸耀表功的机会,自然不必推辞,便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那
我就替我们大帅谢谢安总管了。”
于是安德海叫小厮取来一个簇新如银的锡罐,巨腹长颈,红绸子封着口,约莫可容两斤
茶叶,盖上和罐腹都錾出“五福捧寿”的图案,另外贴一张鲜红的红纸条,正楷四字:“神
品贡茶”。安德海不是胡吹,这罐茶叶,无论从那一点看,都是湖南巡抚恽世临进贡的御用
之物。
这一番酬酢,主客双方都感到极度的满意,也就因为这一番酬酢,片刻之间成了交情极
厚的老友。安德海说话,尽去棱角,十分恳切,拿出一张单子来交给吴守备说:“最好全照
单子上办。如果赶不及,先把春天夏天用得着的进了来,别的随后再说。”
吴守备把单子约略看了一下,品目虽多。好在时间上有伸缩的余地,也就不碍,于是把
单子收好,放在小褂子的口袋里,还伸手在衣服外面拍了两下,深怕不曾放妥会得掉了。
“另外还有件事儿。”安德海朝左右看了一下,凑近吴守备,放低了声音说,“是太后
娘家的来头,我还不十分清楚,太后交代,让你们大帅给瞧着办。”
“喔!”吴守备睁大了眼,“请吩咐。”
“有个姓赵的候补知县,叫赵什么来着?”他从靴页子里,掏出由德禄转来的那份节略
看了又看说,“喔,叫赵开榜。原来在你们大帅那里办税差,出了纰漏要抓他,曾经奏报有
案。现在大乱已平,朝廷宽大为怀,好些个有案的,都开复了处分,赵开榜大概也动了心,
走了太后娘家的路子,想求个恩典。太后的意思,候补知县的官儿太小了,没有法子交给军
机去办,让你们大帅上个折子才好批。”
这一大片话,从头到底,吴守备只有最后一句不明白,“请问安总管,”他说,“我们
大帅那个折子上说些什么?”
听得这一问,安德海啼笑皆非!千里来龙,到此结穴,就在这句话上,这句话不明白,
前面的都算白说。这原是只可意会的一回事,直说出来便没有意味,也减弱了从窥伺意旨
中,自动发生的说服力量,所以安德海特为反问一句:“你看呢?”
这是有意难人!吴守备有些紧张,把他的话从头想了一遍,终于明白了。原是不难明白
的事,吴守备深深自责,这样子不够机敏,如何能办大事?
“是这个样,”他敲敲太阳穴,“让我们大帅给他保一保。
安总管,是这个意思吗?”
安德海平静地点一点头:“我看太后也就是这一个意思。
反正你回去一说,你们大帅一定明白。”
“是,是!我一回去,马上当面禀报上头。”
“好!”他把手里的节略递了过去,“这玩意是太后交下来的,你带回去吧!”
因为是慈禧太后交下来的,吴守备便双手接了过来,折叠整齐,与苏绣衣料的单子放在
一起。
“安总管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你请等一等。”
安德海进去了好半天,拿出一个鼓了起来的大信封,封缄严固,但封面上什么字也没
有。这是他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所有奏劾吴棠的折子的事由及处置经过。递到吴守备手
里,又交代了几句话:
“这个信封,请你当面递给你们大帅。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你们大帅是太后特别提
拔的人,我在太后面前当差,兼承太后的意思,对你们大帅,自然跟对别的督抚不同。”
吴守备猜想其中是极紧要的机密文件,越发慎重,把它紧紧捏在手里,不断称“是”。
送走了吴守备,安德海回想着他那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神气,十分得意。他相信经吴
守备的一番渲染,吴棠一定信他的话是太后的授意,岂有不立即照办之理?看样子这笔财是
发定了。
当然,那是过了年以后的事。等吴守备离京不久,各衙门都封了印,大小官员收起公
事,打点过年。这年因为金陵一下,“大功告成”,过年的兴致特别好,同时南北交通,可
说完全恢复,苏浙两省有亲戚在京的,纷纷前来投靠。崇文门肩摩彀击,格外热闹。四郊农
民,趁着农闲时节,也都手提肩挑,要赶年下来做笔好生意,顺带备办年货。越发烘托出一
片升平盛世的景象。
唯一的例外是军机处。军机大臣和章京,是连大年初一都要入直的,不过封了印以后,
例行公事都压下不办,仅仅处理军报以及突发而必须即时解决的事件,比较清闲而已。
对一年忙到头的军机章京来说,这几天就算最舒服的时候,不特公务清闲,而且所获甚
丰。外省的“冰敬”以外,恭王和那些入息优厚的大臣,象户部、工部的堂官,内务府大
臣,还有兼领“崇文门监督”的额驸景寿,看关系深浅,都有或多或少的馈赠,作为“卒
岁”之资。至于宫中年节对侍从近臣的赏赉,军机章京照例也有一份。特别是简在“后”心
的那几个红章京,常有格外的恩典,尤其教那些为要帐、要债的所包围的穷京官羡慕。
京官最穷的是两种人,翰林和御史。翰林有红有黑,不走运的翰林,开门七件事,件件
要赊帐,如果一年大大小小的“考差”,一个都捞不到,那到了年下的日子就难过了。一年
三节结帐,端午节和中秋,都还有托词:“得了考差,马上就给”,一交腊月什么考试都过
了,那里还有当考官的差使?
于是只好找同年、找同乡告帮。
御史的情形也是一样,但“都老爷”三个字,在京城里很有些用处,起码煤铺、油盐店
的掌柜,跟“都老爷”去要帐,不敢象对穷翰林那么不客气。因为逼得他恼羞成了怒,喝一
声:“来啊!拿我的片子,把这个混帐东西送到兵马司去严办!”就真要倒霉。京师九城都
有兵马司,专管捕治盗贼,送到那里,被打一顿屁股,是司空见惯的事。
当然,御史有正有邪。正派的御史,忧心天下,硁硁自守,不要说穷,死也不怕,那种
风骨,就是帝后也不能不敬惮。走邪路的御史就不同了,一种是只要给钱,唯命所从,于是
有人便利用此辈作为打击政敌的工具,其名称为“买参”。一种是哗众取宠,别有用心——
在这“大功告成”的同治三年年底,便正有些人,想找这样的御史,掀起一场政海中的大波
澜,来打击恭王和曾国藩。
这些人便是八旗的将领。旗人对于恭王的不满由来已久。肃顺看不起旗人,所以他们支
持恭王,清除肃顺,不想恭王执政,依旧走的是肃顺的路子,倚任曾国藩,有过之无不及。
加以八旗兵丁的粮饷,一直是打折扣发放,金陵未下,犹有可说,如今,在上者加官晋爵,
而旗民的生计,困苦依旧,这就越发使得他们愤愤不平了。
有些人认为湘军的势力太大,已到了“动摇国本”的危险程度,这是一批足迹未出京
畿,只向往着他们祖宗进关时的威风的人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在头脑比较清楚的人看,恰
好用来作为抑制汉人的一个有力的理由。他们并不以为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曾国荃等
人的事功,旗人办不到,他们也不以为官文的封伯爵是傥来的富贵,反觉得只有一个旗人封
爵,是不公平而大失面子的事。于是反对恭王和曾国藩的暗流就在这半年之中逐渐形成了。
其中有些出于妒嫉,想去之而后快,有些为了实际的利益,更明确地体认到,唯有去掉恭王
和曾国藩,他们才有掌握政权和军权的机会。
这股倒恭王的暗流,渐渐又汇合了蒙古人的反对势力。四年前,恭王与肃顺争权,蒙古
人的倾向,有举足轻重之势,肃顺既诛,恭王为了稳定朝局,特别拉拢蒙古人,倭仁内召,
入阁拜相,对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优礼有加。一向讲道学的倭仁,十分守旧,对于兼领总
理通商衙门,经常与洋人打交道的恭王,原有成见,僧王的国戚,本来支持恭王,但最近的
态度也改变了。蒙古人中一文一武的两个领袖,至此都站在恭王的对方。
僧格林沁的不满恭王,起于这年十月间的一道上谕,以曾国藩为钦差大臣,督兵赴安
徽、湖北边境上,剿治捻匪。僧格林沁透过在京蒙古籍大臣和他的儿子伯彦讷谟祜的关系,
表示反对,他认为剿治捻匪,已有一王一伯——大学士湖广总督果威伯官文,再加上一个侯
爵来会办军务,岂不是把捻匪看得太重?这样为匪张目,有害无益。恭王总算“从善如
流”,很快地撤消了原来的命令,但是,僧格林沁的自尊心,已经受了很大的损伤。
僧格林沁以他的骠悍的蒙古马队为主力,转战千里,自负骁勇,素来看不起湘军,而且
对黄河以南的汉人,怀着莫名其妙的敌意。金陵既下,曾国藩勋名盖世,他心里已经很不舒
服,而以七、八月间河南光山一战的偶尔失利,朝命曾国藩移师会剿,在他看是恭王有意灭
他的威风。于是别有用心的一批人,也就正好利用他的愤懑,从中挑拨。挑拨的花样极多,
甚至已死的多隆阿,被诛的胜保,也被利用到了。
 
十四

--------------------------------------------------------------------------------

胜保的被诛,是咎由自取。他平生最仰慕的一个人,就是为雍正所杀的年羹尧。当同治
元年秋天,陕西回乱,胜保受命为钦差大臣,督军入陕,对河南、陕西巡抚行文,不用平行
的“咨”,用下行的“札”。军中的文案,劝他决不可如此,他说:“你知道不知道,钦差
大臣就是从前的大将军。大将军对督抚行文,照例用札,不以品级论的。”这就是他学年羹
尧的例子。
在西安的时候,有个副都统叫高福,不知怎么,出言顶撞了他。胜保大怒,命令材官打
高福的军棍,高福大为骇异,说是同为二品官职,如何能打我?胜保冷笑答道:“我是钦差
大臣,以军法杀你都可以,何况是打军棍?”那高福到底是被打了。这是他学年羹尧的又一
个例子。
他这个钦差大臣,行军仿佛御驾亲征。每天吃饭,仿传膳的办法,每样菜都是一式两
碗,那样菜好,便传谕,拿这样菜赏给某文案,居然上方玉食的赐膳之例。入陕之初,为了
区区一味韭黄,曾杀过一个厨子,此也是学年羹尧的一个例子。
但是,他得罪了慈禧太后,就非死不可了。他的奏折,常常自己起稿,有几句常用的
话,一句叫做:“古语有云:‘阃以外将军治之’,非朝廷所能遥制。”还有一句话是:
“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那是汉文帝时的故事。胜保常在奏
折中提到这话,等于说军令高于诏令,已犯大忌,而且也有藐视太后妇人,皇帝童稚的意思
在内。因此,湖北巡抚严树森参他“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从而以为“回
捻癣疥之疾,粤寇亦不过支体之患,惟胜保为腹心大患”。这是所有参劾胜保的奏折中,最
厉害的一个。
那时弹劾胜保的奏章,京内京外,不计其数,归纳起来,不外“冒功侵饷,渔色害民”
八个大字。胜保的好色是有名的,随军的侍妾有三十多个,最得宠的一个是洪杨“英王”陈
玉成的妻子,此外军行所经,强占民妇,更是不足为奇的事。
他的侵饷也是有名的。那时的军饷,多靠比较平靖的各省支援,称为“协饷”,某省解
某省若干,朝廷规定了数目,但各自为政,实际上协饷的多寡迟速,要看封疆大吏与钦差大
臣间的私人交情。胜保骄恣狂妄,与各省督抚,多不和睦,所以协饷常不能按时收到,偶然
有一笔款子到了,他百事不问,信手挥霍个够,多下的才拨归军用。一次官军在同州遇伏大
败,死伤枕藉,一个姓雷的带兵官,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要他发钱抚恤,但实在没有
钱,以致他的受伤的部下,睡在辕门外,呻吟彻夜。治军如此,他的部下,早就离心离德了。
如果说胜保还有长处,那就是因为他自己颇知翰墨,所以爱才重士。当然,肯在胜保军
营中当文案的,也不会是什么洁身自好之士。没有一个洁身自好的读书人,愿意跟他一起淌
浑水,更没有一个敦品励行的读书人,能够眼看他在军营中的一切作为而无动于衷。不过,
京中的一些名士,以及有才气的军机章京,因为路隔得远,见闻不真,所以还很有几个看重
他的。在他初入陕时,一方面有人劾奏,一方面由于他动辄以“汉周亚夫”如何如何的话入
奏,慈禧太后对他已深为不满,但顾念他在诛肃顺的一重公案中,立过大功,所以还想放他
一个实缺。这时便有军机章京写信告诉他,叫他最近少上奏折,因为恭王已经跟两宫太后回
奏过,准备就陕甘总督或者陕西巡抚这两个缺,挑一个给他。如果他依旧在奏折中大放厥
词,触怒了“上头”,事情会有变化。
这封信递到西安,胜保正与他的文案们在大谈风月,拆信一看,毫不在乎地传示文案,
不作表示。这样等了几天,没有消息,他沉不住气了。
“事恐有变!”他的上奏摺自炫文采的瘾头又发作了,“不得不剖陈利害,催一催。”
“何苦,何苦,大帅且再等一等!”所有看过军机章京来信的文案,都认为他此举异常
不智,交口相劝。但胜保不听,自己动手拟了一道奏折,立刻以四百里加紧,发了出去。
这道奏折上说,凡是带兵剿匪,如果不是本省大吏,则呼应不灵,并列举湖广总督官
文,湖北巡抚胡林翼,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抚李鸿章,浙江巡抚左宗棠作为例证,他们
都是以本省的地方长官,主持本省的军务,所以事半而功倍。接着说到他自己,是“以客官
办西北军务”,无论粮饷也好,招兵也好,事事不能凑手,因此率直上言:“若欲使臣专顾
西北,则非得一实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折到京,自然是慈禧太后先看。那时肃顺被杀,还不到一年,她对权臣的跋扈犯上,
警惕特深,湘军将领屡败屡战,艰苦备尝,亦不敢作这样冒昧的陈请,僧格林沁身为国戚,
威望素著,对于朝命,奉行唯谨,那有象胜保这样子的?
如果不及时制裁,岂非又是一个肃顺?
于是她把他的折子留下来,第二天召见军机大臣,当面发交恭王,冷笑着说:“如果照
胜保的说法,朝廷要派兵到那一省,就先得换那一省的督抚。你们想想看,有这个道理吗?”
恭王这时的宗旨,以求朝局平静为第一,所以对胜保还存着几分回护的心,当时还想放
他一个陕西巡抚,但慈禧太后也有个坚定的宗旨,胜保的权力决不能再增加,最好能解除兵
权,另外给他一个适当的职务,作为他上年统兵入卫,到热河向肃顺示威的酬庸。
经过一番研议折冲,为了维持朝廷的威信,杜绝带兵大臣的要挟,胜保自然受到了极严
厉的申斥。而在另一方面又授意前次写信给胜保的军机章京,跟他商量,如果他愿意内调,
让他在兵部尚书和内务府大臣这两个职位中挑一个。要做官是当尚书,却又知道他挥霍成
性,内务府大臣有许多陋规收入,勉强可以维持他的排场,所以特意为他多预算一条退路,
看他自己怎么走?这样的设想,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这一道申斥的廷寄,一封善意的私函,把胜保气得暴跳如雷,亲自写了一封信给曹毓
瑛:“欲缚保者,可即执付‘司败’,何庸以言为饵?唯纪辛酉间事,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
日?”所谓“司败”就是“司寇”,意指刑部,他误会那封信的作用,是要先解除了他的兵
权,把他骗到京师然后治罪,所以有此怒斥。而“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日”,不仅指他统兵
为辛酉政变的后盾,而且也指他所上“请太后垂帘并简近支亲王辅政”的一道奏折,这就连
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一起骂在里头了。
这封信,曹毓瑛送了给恭王,恭王又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只是微微冷笑了一声:“怪不
得有人说胜保象年羹尧,果然不错!”
雍正帝杀年羹尧之前,因为得位不正,内疚神明,外则唯恐有什么清议,所以对年羹尧
的笼络,到了大为失态的地步,一直被人在背地里讥议。慈禧太后和恭王自然不会蹈此覆
辙,要杀胜保,另有布置。
恭王与文祥、曹毓瑛等人统筹全局,反复研究的结果,作了解除胜保兵权的最后准备,
但还存着期望他有所警悟,立功自新的心,所以洋洋千言,指授方略的廷寄,几乎每日递到
军前,但胜保我行我素,毫不在意。
那时回乱最烈的地区,是在同州、朝邑一带,离河洛重险的潼关,只有几十里路,而河
南的大股捻匪,正在往西窜扰,万一捻回合力猛扑潼关,关系到陕西、山西、河南三省的安
危。朝中凡是了解中原形势的人,无不忧形于色,朝廷亦不断督催胜保领兵东援。只是他不
知有什么成竹在胸?安坐西安,漫不经心,而且依然作威作福,有他看不顺眼的京营将官,
不是参奏降革,就是奏请撤回。恭王一看这情形,必须要采取那不得已的最后手段了。
这最后手段,就是命令在豫西浙川的多隆阿,兼程北上,援救潼关,另外颁了一道密
旨,封交多隆阿亲自开拆,遵旨行事。多隆阿原是胜保的部将,后来受知于胡林翼,骁勇善
战,与鲍超齐名,合称“多鲍”。这年——同治元年四月,进克安徽庐州,洪军悍将“英
王”陈玉成,投奔寿州,依附阴鸷骠悍的练总苗沛霖,恰好成就了胜保一件大功。苗沛霖与
胜保有交结,看看洪军自安庆一破,大势不妙,把穷无所归的陈玉成做人情,缚送胜保大
营。胜保喜不可言,一面接收了陈玉成的有国色之称的妻子,一面在奏折中大事铺张,以为
陈玉成是洪军的第一勇将,既已被擒,洪军从此不足忧,意思中要亲送陈玉成入京,举行
“献俘大典”。结果弄了个很大的没趣,朝廷批答,申斥他胡闹,同时命令,即在军前正
法。好大喜功的胜保,大失所望,从此对朝中柄政的大臣,越发不满。
等陕西回乱一起,恭王的原意是要派多隆阿入陕,因为他远在豫西,缓不济急,才改派
了胜保。这时朝旨派他兼程援救潼关,对胜保来说,自然是件很失面子的事,所以更加负
气,不大理潼关这方面的战局。同时由于“甘督”、“陕抚”这两个实缺封疆,完全落空,
失意之余,想到这年春天在安徽奏请“以安徽、河南两巡抚帮办军务”的花样,照样再耍一
套,奏请以陕西巡抚瑛棨帮办军务。如果奉准,则不但陕西巡抚成了他的部属,而且权足以
指挥巡抚,便成了总督的身分,可以稍稍弥补他实缺督抚不曾到手的遗憾。
可想而知的,从两宫太后到军机处,没有一个人会准他的要求,责问他道:“若以军
务、地方,必须联为一气,方能剿贼,如官文、曾国藩等,以统帅而兼封圻,则僧格林沁之
在豫省,未闻必以抚臣帮办。豫省官吏,尤称疲玩;僧格林沁督军,所向有功,则又何
说?”从而很干脆地答复他:“所请断不准行。”不但不准,而且督催驰援同州、朝邑的语
气也更严厉了!
除此以外,督催赴援的话也颇见声色了,先是议驳:“胜保督兵日久,平时自诩方略,
所谓‘通盘筹划,洞悉贼情’者安在?”继而诘责:“倘或有失,该大臣自问,当得何罪?
并何颜面以对天下!”终于提出警告:“该大臣务即力图补救,毋再玩忽!谓朝廷宽典之可
幸邀也。”军机章京拟旨,虽然下笔如飞,但片言只字,皆有分寸,再经过军机大臣的推
敲,上呈御览。经过这三道手续发出来的谕旨,在意旨的表达上,几乎不可能发生错误。胜
保也是深通翰墨的人,看到最后那一段话,不但暗示将要交部议处,而且处分拟呈之后,不
可能邀得宽免。所以他心里虽愤不可遏,却也不免着急,真的不能“再玩忽”,得要“力图
补救”了。
“好吧!”他对他的幕僚说,“看我‘补救’!补救好了,再跟他们算帐。”
但是,他要补救却甚难。驭下无恩,士卒不肯用命,滥作威福,同官不愿支持,这才真
的到了呼应不灵的窘境。最苦恼的是他没有自己的嫡系部队,连“子弟兵”都没有。事急无
奈,想起一着棋:在安徽的苗沛霖。
苗沛霖的包藏祸心,中外大僚,无不深知,他以办团练保地方起家,但劫持巡抚,通洪
军、通捻军,反迹早露,只以用“英王”陈玉成结交了胜保,胜保为他“乞恩免罪”,勉强
就抚。当政的大臣,因为江南军务吃紧,而河南的捻军、陕西的回乱,在在需要剿治,所以
虽有袁甲三等人,对苗沛霖力主痛剿,仍不得不加姑息,可是防范得极严。那知胜保计无所
出,派了个提督,拿了用督办陕西军务钦差大臣关防所发的护照,调苗沛霖所部到陕西助剿。
消息一传,安徽、江苏、山东、河南各地负有治安责任的地方官和带兵官,无不大起恐
慌,飞章告警。因为苗沛霖正苦监视太严,动弹不得,经胜保檄调到陕,恰好给了他一个窜
扰的机会。于是军机处搞得手忙脚乱,用六百里加紧的廷寄,“严饬胜保速行阻止”,同时
分别命令僧格林沁及有关各省的大员,阻拦苗沛霖,“妥为开导,刚柔互用。如不听阻止,
即着分拨兵勇,并力兜剿,毋许一人一骑,闹入境内。”
这还不算,还把苗沛霖的一个“克星”找了出来。这个人就是湘军罗泽南的旧部李续
宜,一向在皖北打仗,地形极熟,苗沛霖对他相当忌惮。后来调到湖北,当胡林翼病重时,
专折保荐他接任,不久,由湖北调为安徽巡抚,用意就在责成他专门对付苗沛霖。到任不
久,丁忧奏请开缺,朝中不肯放他,只准假百日,尚未期满。现在因为胜保的荒唐,怕苗沛
霖蠢动,所以特旨催促,“克日启程赴皖任事,断不可拘泥假期未满,稍涉迟延,致皖省大
局,或有变迁贻误。”
为了胜保的轻举妄动,惹起了极大的麻烦,朝中大臣,各省大吏,无不对他深恨痛绝,
“皆曰可杀!”
于是各处弹劾密告胜保的章奏文书,又如雪片飞到。恭王派了专人处理,把那些文件分
别处理,虽有少数夸大其词,意在报复的,但大致都可信其实在,因为一项劣迹,常有几个
人指出,经过仔细比对,逐条开列,总计有十来款之多。
为了整饬纪律,军机大臣没有一个不主张严办的。第一步当然是查明实在情形,可是怕
打草惊蛇,胜保得知其事,激出变故,而且正派他负责剿平回匪,也不能打击他的威信,这
样就不便公然遣派大臣查办。
会商的结果,采纳了文祥的主意,向僧格林沁查问,奏准两宫太后,随即下了一道密谕:
“前有人奏:胜保去春督师京东,以至入皖,入陕,所过州县,非索馈千金或数千金,
不能出境,稍有羁留,官民尤困。随营之妓甚多,供亿之资不少。又有人奏:胜保上年督兵
直隶,路过衡水,悦民间女子,招至营中阅看。又纵容委员,滥卖‘功牌’,至今直省拿获
马贼,多带有胜保营中蓝翎或花翎,以及顶戴执照。又有人奏:胜保以一寒士,自带兵以
来,家资骤富,姬妾众多,揆厥由来,总由滥保人员,以取贿赂;虚报名额,以冒口粮;勒
派捐税,以充私囊。本年督兵赴皖,挈带眷属,熄赫道路;其拔营赴陕,同行女眷大轿有数
十乘,闻“四眼狗”陈玉成家眷,亦为胜保所有,随从车辆,不知多少?各州县不胜苦累等
语。以上胜保贪渔欺罔各劣款,系近日节次有人参奏,情节大同小异,似非虚罔。僧格林沁
久驻河南、安徽交界处,见闻自必较确,着即按照所参各款,据实复奏。”
以外还有陕西绅士的“公禀”——是由多隆阿抄呈的。这些公禀是要求多隆阿回陕西去
平回乱,当然也就提到了胜保,除去贪污、好色的劣迹以外,还指出“讳败为胜”,说渭河
北岸,“匪巢林立”,西路凤翔,东路同州,为回匪集结之处,而胜保安坐省城,捏造获胜
的战报。朝中这才明白,中原的局势,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整个情况是四面作战,剿捻匪、平回乱、对付胜保,还要拦截苗沛霖。这些任务,分别
落在僧格林沁和多隆阿身上,而急务是不准苗沛霖入陕,怕在回乱以外,别生“苗乱”。
朝中的布置是以僧格林沁为第一线,这一线在河南如果挡不住苗沛霖,那就要靠多隆阿
扼守潼关。此地自古就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重险,多隆阿如果不能及时赶到,后患不堪
设想。
而多隆阿的全部兵力不到七千人,从紫荆关北上,且战且走,星夜疾驰,赶往潼关。
这时的胜保,到同州、朝邑一带视察了一番,已经回到西安,还在要兵要饷。亲自动手
的奏折,已不是“非朝廷所能遥制”的话了,改了一个说法:“先皇帝曾奖臣以‘忠勇性
成,赤心报国’,”这是指英法联军内犯时,胜保曾在通州“与洋人接仗”而言。接下来便
铺叙他这次同州之行的战功,说是一个名叫王阁村的地方,为回匪老巢,进剿大胜,得意洋
洋地写道:“臣抵同未及三日,获此全捷,差可壮我军威。”然后就提到军饷了,除了照例
指责各省协饷,未能如数拨解,兵勇口粮,积欠累累以外,因为关中已是“西风吹渭水,落
叶满长安”的季节,特意加了一笔:“现在天气日寒,兵丁时虞饥溃。”另外加了三个“附
片”,一个是参奏署理陕西藩司刘齐衔筹饷不力,办事玩忽;一个是奏请开复三名革职人员
的处分,随营效力;再一个是请催新任西安将军穆腾阿迅即赴任,并帮办陕西军务。
等这个奏折到京,僧格林沁奉旨查明胜保劣迹的复奏也到了,不但上谕中所指出的几
条,都是事实,另外还查出了许多秘密。最骇人听闻的是,陈玉成的两个弟弟被捕送到胜保
军营,献上金银数千两之多。胜保得了这么一笔丰厚的贿赂,全力庇护,饶了那两个“要
犯”的命,并还派在营里当差。
这个秘密的揭露,为军机大臣带来的隐忧,不下于胜保的擅调苗沛霖入陕。当即以紧急
驿递,分饬僧格林沁和多隆阿遣派专人访查详情,同时再一次催促多隆阿星夜兼程,说他早
一日到潼关,便可早一日“抒朝廷西顾之忧”。
潼关当然有人在坐守,那是署理陕甘总督熙鳞,他的任命,在七月间与胜保的任命同时
下达。陕甘总督驻兰州,赴任途中奉旨留在陕西处理回乱。西安有了一个跋扈异常的胜保,
还有身为“地主”的巡抚瑛棨,他不便去自讨没趣,因而留在潼关。堂堂总督,局促一隅之
地,而胜保有所知会,动辄以朱笔下札,把他的身分贬成了一个总兵,因此,这个老实人抑
郁万状。但总算是一个总督,所以军机处所发的,有关指示处置胜保的密旨,大致他也有一
份,跟恭王和军机大臣们一样,他日夕所盼望的,也就是多隆阿早到潼关。
多隆阿终于在十一月十九,依照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领兵到了。这是一支好军队,因
为多隆阿军令严肃而驭下有恩,所以连营十余里,阛阓不惊。在潼关,他除了会见熙麟以
外,还特地找了个人来会面——驻扎黄河对岸,山西境内,自风陵渡到蒲州,沿河布防的西
安右翼副都统德兴阿。
德兴阿跟多隆阿一样,都是黑龙江出身,都不识汉文,都是旗将中的佼佼者。所不同
的,多隆阿是大将之才,而德兴阿仅得一勇字,他以善骑射受知于文宗,五六年前在扬州一
带颇有战功,这是得力于翁同和的长兄翁同书为他帮办军务,及至翁同书调任安徽巡抚,左
右无人,军势不振,于是连战皆北,被革了职。不久,赏给六品顶戴交僧格林沁差遣,慢慢
地又爬到了二品大员的副都统职位,不想偏偏遇着了一个胜保。
胜保看不起德兴阿,德兴阿也看不起他。他虽没有象另一个副都统那样被打军棍,但为
胜保撵出陕西,西安的副都统去防守客地的山西,自然是件很难堪的事,所以他对胜保早存
着报复之心。
德兴阿与多隆阿是旧交,一见面照满洲的风俗“抱见礼”。德兴阿微屈一膝,抱着多隆
阿的腰,兴奋得近乎激动了,“大哥,”他说,“你可来了!可把你盼望到了!”“已经晚
了。”多隆阿抚着他的背问:“你那儿怎么样?”
“瞎!真正是一言难尽。”
两人执着手就在檐前谈话。德兴阿赋性粗鲁,口沫横飞地大骂胜保,多隆阿静静地听
着,等听完了,不动声色地说道:“胜克斋是立过大功的人,朝廷格外给面子,你也忍着一
点儿吧!”
一听这话,德兴阿愕然不知所答,多隆阿却做个肃容的姿势,旋即扬着头走了进去。
“大哥!”德兴阿跟到“签押房”里,不胜诧异地追问:
 
“怎么着,你不是来拿胜保?”
“老三!”多隆阿以微带责备的声音说,“这么多年,你的脾气还是不改。这儿是他们
替我预备的‘公馆’,难保其中没有胜克斋的人在偷听,你这么一嚷嚷,叫我能说什么?”
“是!”德兴阿接受了他的责备,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是‘诸葛一生唯谨慎’。”
这两个人熟“听”《三国演义》。清朝未入关前,太宗以《三国演义》为兵法,命精通
满汉文的达海和范文程,把这部书译成满文,颁行诸将。多隆阿和德兴阿在军营中,每遇闲
暇,总请文案来讲《三国演义》,作为消遣,因此,用诸葛亮的典故来恭维多隆阿,他自然
感到得意。
“我就算是个莽张飞,可要请教‘军师’,我这西安右翼副都统,那一天可以回任啊?”
“快了,快了!”多隆阿顾而言他地说:“同州、朝邑的情形怎么样?”
提到这一点,两人的表情都显得很严肃了。多隆阿与军机大臣的看法不同,朝旨以堵截
苗沛霖列为当务之急,多隆阿却以入陕平乱视为自己的重任,所以特别要先问匪情。而德兴
阿防守河东,主要的责任也就在防备回匪渡河,窜扰山西,现在多隆阿问到这方面,他自然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深沉的多隆阿,极注意地听着,偶尔在紧要关键上插问一两句话。等了解了全部情况,
他作了一个决定,下令总兵陶茂林,率队出击。
陶茂林和雷正绾是多隆阿手下的两员大将,雷正绾在帮办胜保的军务,负责解西路凤翔
之围,但以胜保的骄横乖张,士卒怨恨不已,所以至今无功。陶茂林的运气比他好,跟着多
隆阿从豫西一路打过来,又立下了许多战功,此时虽然安营刚定,未得休息,但知道多隆阿
用兵决胜,素来神速,因而奉令毫无难色。率领来自吉林的所谓“乌拉马队”,自渭南渡
河,经故市北上,迂道南击,成了“拊敌之背”。
包围同州的回匪,一直只注意着南面、东面拒河而守的官军,不防北面受敌,在马队洋
枪的冲杀之下,一战而溃,同州就此解围了。
多隆阿这一仗,既为了先声夺人,树立威名,也为了让胜保知道,以为他只不过入陕助
剿回匪,别无他意。等同州解围,他从渔关率全军进驻,扫荡匪巢,又打了两个胜仗。
他是好整以暇,不忙着到西安,军机处却急坏了,因为预计他一到潼关,就会依计行
事,所以拿问胜保的上谕,已交内阁明发,至多半个月的工夫,就会通国皆知。胜保本人不
怕他插翅飞上天去,只怕他部下除了雷正绾的两千人是官军,并且原为多隆阿所属,可保无
虞,此外都是“降众”,平时的军纪就极坏,一旦树倒猢猴散,若与回匪合流,则是乱上加
乱,而流窜所经,奸淫掳掠,地方亦必大受其害。果然有此不幸之事,都坏在多隆阿手里,
所以恭王又气又急,传旨严行申饬,同时用六百里加紧的密谕,命令驻扎蒲州,与同州一河
之隔的山西巡抚英桂,“迅速据实具奏。”
英桂原来也就着急,多隆阿的逗留不进,万一生变,胜保部下哗溃流窜,山西首当其
冲。只是此时仰望多隆阿如长城,怕催得紧了他会不高兴,现在奉到廷寄,正好有了借口,
所以一面奏报多隆阿进驻同州,与回匪接仗三次,均获全胜,一面派德兴阿渡河去看多隆
阿,相机催促。
“大哥!你看吧,”德兴阿把那道密谕交了给多隆阿,“你再不走,只怕面子上要不好
看了。”
“已经不好看了!”多隆阿也从桌上拿起一通廷寄,递给德兴阿。
“这上面说的是什么?”
“你这玩意上面,”多隆阿指着德兴阿交来的上谕问道:
“又说的是什么?”
彼此瞠目相视,哈哈大笑。两个人都不识汉文,而用清语写廷寄的规矩,早已废止,所
以有旨意必须请文案来念了才能明白。
“上面说我‘于此等要紧之事,岂可任意迁延?’又说我‘不知缓急’,胜保何日拿
问,如何查抄,军务如何布置,‘克日具奏,不准再涉迁延,致干重咎!’你看,厉害不厉
害?”
“这也怪不得上面。胜保怕已经得到消息了!”
“那怎么会?折差驿递,都让我在潼关截住了,他从那儿去得消息?”
德兴阿恍然大悟,从京师到西安,最近的路就是经山西入潼关,这一道关口过不去,那
么这个月十四和十七所发的,拿问胜保及宣布胜保罪状的两道上谕,自然就到不了西安。
“怪不得大哥你不着急。不过……,”德兴阿说,“胜保在朝里也有耳目,截住了驿
递,难保没有别的路子通消息。”这一下提醒了多隆阿,“啊!”他翘着大拇指夸赞德兴
阿,“老三,你这个莽张飞,真还粗中有细啊!好,事不宜迟,我今天就走。”
十一月底的天气,顾不得霜浓马滑,多隆阿抽调了两千人,连夜拔营西进,同时派了一
名材官,专程赶到凤翔,通知雷正绾到西安会齐,听候差遣。
那胜保对于京中的布置,一无所闻,日日置酒高会,酒到酣时,大骂军机处办事颟顸,
请粮请兵的奏折,积压不批。当然,多隆阿兵到潼关,出击同州的情形,他已接得报告,但
心里越觉得不是滋味,表面越要做得不在乎,依然豪情胜概,摆出曹孟德横槊赋诗的派头。
此外当然也作了一番部署,遣派亲信分出河南、山西,出河南的是去催苗沛霖间道西进,出
山西的是转道天津,催运向洋商订购的钢炮弹药。
这天下午大有雪意,彤云漠漠,天黑得早,胜保老早就派人生起十几个炭盆,点起明晃
晃的巨烛,在满室生春的西花厅,召集文案吃火锅和烧羊肉。刚刚开席,便有派出去打探敌
情的一个把总,气急败坏地来报告消息,说是灞桥南岸,出现了十几座营帐,不知是那一路
的兵马?
消息是报到胜保的一个贴身材官那里。他知道“大帅”的脾气,若非紧急军情,不准在
他饮酒的时候去禀报,败了他的清兴,说不定就要人头落地。既然是在南岸扎营,必属官军
无疑,无须惊惶。
过了一会又报来了,说那十几座营帐是多隆阿的部下。证实了是入关的援军,越发放
心。等胜保的宴会将终,那材官才悄悄到他耳边说了两句。
多隆阿的官衔是荆州将军,在胜保看来不当一回事。“他不是在同州吗?进省来干什
么?”他拈着两撇八字胡子沉吟着说:“莫非来听节制?怎么先忙着扎营,不来参谒?姑且
看一看再说。”
他的那些部属跟他不一样,个个心里嘀咕,得知消息,悄悄上城探望,霜空无月,只见
暗沉沉一带营垒,灯号错落,刁斗无声,气象严肃,一看便知不是件好事。于是三三两两聚
在一起,低声密语,大家都在心里打好了主意,一回营悄悄儿收拾好了行李,预备随时开溜。
满营都已在打算着各奔前程了,胜保却还如蒙在鼓中,拥着陈玉成的那个姓吕的老婆,
好梦正酣。五更时分,笳角初鸣,亲信的材官来叩房门,高声喊道:“大帅,大帅,多将军
进辕门了!”
这时的多隆阿岂仅已进辕门,而且已下了马,手中高持黄封,昂然直入中门,大声说了
句:“胜保接旨!”
一报到上房里,胜保大吃一惊,有旨意倒平常,多隆阿这来的时候不好!于是一面由姬
妾伺候着穿上袍褂,着靴升冠,一面在心里盘算。等穿戴整齐,他对瑟瑟在发抖的吕氏姨太
太说:“大概是多将军来接我的事,说不定内调兵部尚书,年内就得动身。”
他也不知道这话是宽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反正说了这句话,心里觉得好过得多。这
时材官又来催了,等他走到大堂,香案早已设好,多隆阿神色肃穆地站在上方等待。
其时多隆阿随带的劲卒,已包围了整个钦差大臣的行辕,中门洞开,一直望到门外照
墙,刀光耀眼,如临大敌。不管胜保平日如何跋扈,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见此光景,也
不由得胆战心惊,乖乖儿在香案面前跪了下来。
于是多隆阿把黄绫封套中的上谕取了出来,高捧在手,这只是装个样子,他不识汉文,
上谕全文早由文案教他默诵得滚瓜烂熟了,这时如银瓶泻水般,一口气背了下来:
“谕内阁:前因陕西回匪猖獗,特命胜保以钦差大臣督办陕西军务,责重任专,宜如何
迅扫贼氛,力图报效?乃抵陕已经数月,所报胜仗,多系捏饰;且纳贿渔色之案,被人纠
参,不一而足,实属不知自爱,有负委任!胜保着即行革职,交多隆阿拿问,派员迅速移解
来京议罪,不准逗留。多隆阿着即授为钦差大臣,所有关防,即看胜保交多隆阿只领,所部
员弁兵勇,均着归多隆阿接统调遣。钦此!”
把上谕念完,胜保已经面无人色,磕头谢恩的动作,显得相当蹒跚。等他把臃肿的身躯
抬起来,多隆阿问道:“胜保!
遵不遵旨?”
“那有不遵之理。”胜保凄然相答。
“那就取关防来!”
用不着胜保再转嘱,早有人见机讨好,捧过一个红绸包好的印盒来,交到胜保手里,胜
保捧交多隆阿,他双手接过,解开红绸,里面是三寸二分长,两寸宽的一方铜关防,拿起来
交了给他身边的文案说:“你看看,对不对?”
验了满汉文尚方大篆的印文,那文案答道:“不错!”
“好!”多隆阿扬起头来,环顾他的随员,大声下令:“奉旨查抄!不准徇情买放,不
遵令的军法从事。”
这一下把胜保急得神色大变,上来牵住多隆阿的黄马褂,不断地喊:“礼帅,礼帅!”
多隆阿号礼堂,胜保平日一直是叫他的号的,这时改了称呼。
“怎么样?”
“礼帅!”胜保长揖哀恳:“念在多年同袍之雅,总求高抬贵手,法外施恩。”
多隆阿想了想说:“给你八驼行李。”
“这,这,这……,”胜保结结巴巴地说,“这不管用啊!”
“管够可不行!”多隆阿使劲摇着头,“八驼也不少了,你把你那么多姨太太打发掉几
个,不就够用了吗?”说到这里向身边的材官吩咐:“摘顶戴吧!”
于是胜保的珊瑚顶子,白玉翎管连着双眼花翎,二品武官的狮子补褂,一起褫夺,换上
待罪的素服,被软禁在他日日高张盛宴的西花厅。多隆阿又派了一百名兵丁,日夜看守,同
时一再叮嘱,务须小心,倒象深怕会有人来把他劫走似的。
这因为多隆阿久知胜保自己虽不练兵,但他为了求个人仪从的威武煊赫,特意挑了二百
人,个个体魄魁梧,配备了精美的器械服装,厚给粮饷,常有赏赐,把这个“元戎小队”,
以恩结成他的死士。而他的部下出身不正,只知有胜保,不知有国法,万一起了个不顾一切
救胜保的念头,以胜保的毫无心肝,说不定就会在劫持之下,甘受利用,与回捻同流合污。
那一来自己的责任就太重了,所以不得不选精兵看守。
谁知他把胜保看得太重了。就在传旨拿问的那一刻,胜保的文武部下,溜的溜,躲的
躲,余下的都向新任钦差大臣报了到。二百亲兵,四十八名厨役,走了一大半,跟在胜保身
边的,只有一名老仆,两名马伕,还是他当翰林时的旧人。
这时雷正绾已从凤翔前线赶回西安,重投故主,万感交集,但无暇去细诉他在胜保节制
下所受的委屈,多隆阿交给他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安抚各营,申明朝廷的本意,完全因为
胜保跋扈得不成话说,不能不振饬纪纲。除了胜保一个人以外,决不会有牵涉株连的情事,
新任的钦差大臣也决不会有所歧视,劝大家安心,只要立功,必有恩赏。
尽管他苦口婆心地劝慰,终于还是有胜保旧部八百人,呼啸过河,另投山东,一路骚
扰,不在话下。多隆阿接得报告,不愿分兵追击,因为他要集中兵力对付回匪。
回匪多在渭河北岸,与胜保隔河相持,已有四十多天。多隆阿召集将领集议,了解了情
况,下令开炮,隆隆然一夜,把西安的老百姓惊扰得魂梦不安。第二天早晨一打听,说渭河
北岸的匪巢完全荡平。接着便有许多人哭哭啼啼到西安来寻亲觅友报丧,说是南岸官军的炮
火,玉石不分,把老百姓也轰在里头了。
而军机处只知道多隆阿连番大捷,下诏褒奖,同时催促移解胜保。查抄已告一段落,胜
保的姨太太,各携细软,走散了许多,剩下的几个也是惴惴不安,局促在特为划出来的一座
院子里,要想打听打听消息都不容易。这样度日如年地过了五六天,忽然雷正绾来了,这一
下如见亲人,大家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诉苦,雷正绾也只有报之以苦笑。
好不容易才有了容他开口的机会:“明天要走了。”他说,“请大家收拾收拾,明天我
派人送你们过河到山西。以后各自小心。”
大家都没有留心他最后这句话中的警告意味,只问:“到那里呀?”
“自然是跟着胜大人到京里。”
到京里以后如何呢?雷正绾无法回答,大家也无法想象。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一
早,坐车先走。胜保接着东下,依然坐了八抬绿呢大轿,只在轿杠上拴一条铁链子,表示轿
内是革职拿问的犯官。
雷正绾派的人,护送出关,随即折回。胜保的眷属从风陵渡过河,进了山西境界,天色
已经不早,投宿在蒲州城外的一座荒村里。
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荒村,而原来不是。河东富庶之区,却以数经兵燹,匪来如梭、兵
来如梳、轮番的骚扰劫掠,把稍稍过得去的人家都撵跑了,所以空房子倒是很多。胜保的眷
属连同少数的旧部,加上多隆阿所派的护送官兵,一共占了两座人去楼空的大宅。
天气冷,又没有月亮,最主要的一点是在前途茫茫的抑郁忧惧心情之中,因而除去那二
十多名护送官兵以外,其余的都草草设榻,钻入被窝,听远处传来的狗哭狼嗥,把颗心都挤
得发酸了。
胜保的那个吕氏姨太太,一直不曾睡着,独拥寒衾,望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火焰出神。她
在想胜保,也想着陈玉成,一度是“王妃”,忽然又变成钦差大臣的“姨太太”,而她曾亲
耳听见过别人在背后叫她“贼婆”。以后呢?她在想,胜保的人缘不好,说不定会充军,充
到冰天雪地的边疆,自己当然也要跟着去,说什么雪肤花貌,都付与阴寒穷荒,一辈子就这
么完了,想想真有些不能甘心。
正这样惘惘然万般无奈时,忽然听得狗叫,叫得极其狞厉,然后又是长号着奔远了,仿
佛被人打跑了似的,她的一颗心,蓦地里提了起来,侧耳静听,仿佛是有人声,便唤那在她
床前打地铺的丫头:“小珠,小珠!”
小珠为她唤醒,梦头里着了惊,猛然翻身坐起,慌慌张张地问:“那儿失火,那儿失
火?”
失火倒不曾,有火光是真的。霎时间人声杂沓,涌进来一群人,灯笼火把照耀着,看得
清楚是官兵,她才略略放心。
“都起来,起来!”有个官长模样的壮汉大声吆喝:“搜查奸细!”
这种情况她以前也遇见过,懂得应付的方法,赶紧轻声喊道:“小珠快起来!把那包碎
银子拿给我。”
她是预备拿一包碎银子送给来搜查的官兵,买得个清静,成算在胸,动作便比较从容
了,下床穿好衣服,剔亮了灯,却听小珠急促地喊道:“奶奶,你看!”
急急扭头从嵌在冰纹格子窗上的那块玻璃望出去,只见官兵正从各个房间里把箱笼抬了
出来,堆在院子里,“这是干什么?”她失声而问,一句话不曾完,听得房门上猛然一脚,
立刻便是一个洞。
“开门,开门!”外面大喝。
小珠抖抖索索地去拔开了门闩,双扉大开,正是那个大声吆喝的官长,举一盏灯笼往她
脸上一照,神色顿时不同:
“就是她,就是她,一看就知道了。好好伺候着!”
不由分说,把她推推拉拉地拥了出去,弄上轿子,锁了轿门,连同那些箱笼行李,一起
抬出村子,往北而去。
她惊疑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想明白,定是德兴阿干的好事!只怪护送的官兵不管用,从
而转念也难怪,二十多人到了德兴阿大军所驻的防地,还能反抗吗?
这时的胜保,还未出关,正走到临潼地方,住在东门外的关帝庙里,钦命要犯只是防守
严密,除去行动不能自由,此外生活起居不受干涉,加以胜保出手素来阔绰,押解的官兵得
了他的丰厚犒赏,格外优容,居然可以会客了。
所会的客,自然是他的那一班文案。当他初被拿问时,群情惊惶,以为会象上年拿问肃
顺那样,凡是胜保的党羽,皆在逮捕之列,所以都存着避一避风头,躲开了看一看再说的打
算。及至多隆阿派人安抚各营,申明只抓胜保一个,大家比较心定了。有些则平日倚仗胜保
的势力,为非作歹,自知迟早难逃逮问的命运,依旧不敢出面,比较谨饬安分的,看朝廷既
无进一步的行动,而多隆阿待胜保也还客气,见得事态并不严重。
株连之忧一消,侥幸之心又生,朝好的方面去想,胜保在去年的拥兵京畿,声言“清君
侧”而为恭王的后盾,是能够打倒肃顺的关键所在。有此大功,就该象赐“丹书铁券”那
样,赦他不死,而况他到底不曾丧师失地,与两江总督何桂清的情况不同。朝廷拿问议罪,
多半只是临之以威,略施膺惩,至多革职,也还有戴罪图功的可能。此时正不妨好好替他出
把力,至少也要见一面,说几句安慰的话,好为他将来复起时,留下欢然道故的余地。
于是从胜保一离西安,沿路便有人来相会,患难之际,易见交情,胜保十分心感。同时
这对他确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和鼓励,沮丧忧疑的心情,减消了一大半,他很沉着地与来客
密议免祸的方法。连着谈了几晚,谈出一个结论:到京越晚越好!一则可以把事情冷下来,
再则好争取时间,多方活动,预作布置。
胜保是个说做就做的人,从商定了这个办法,便尽量在路上拖延。最简单的办法是装
病,但他的身体其壮如牛,装病也只能装些感冒、腹痛之类的小病,同时也不能总是装病,
这天清早从临潼的关帝庙起身,正无可奈何地要上轿时,他那随护眷口的老仆,一骑快马,
气急败坏地赶到了。
他是奔波了一日一夜,赶回来报告消息的。果然是德兴阿干的好事,八驼行李,四个美
妾,都落在别人手中了。被抢的地方名叫东盐郭村,在蒲州城外,德兴阿的部下也还抢了别
家,逼得那家的年轻妇女投了井。
胜保自出生以来,何尝受过这样的欺侮?但此时如虎落平阳,发不出威,首先想到的
是,告诉押解的军官:“出了这么档子无法无天的事,我不能走了。我得回西安看你们大
帅,听他怎么说?”
押解官如何容得他回西安?只答应在临潼暂时留下。胜保那时,就好比吴三桂听说陈圆
圆为李自成部下所劫那样,想象着艳绝人寰的吕氏姨太太,偎倚在德兴阿怀里的情形,五中
如焚,是说不出的那种又酸又痛,简直都不想活了的心情。
“大帅!”有个文案劝他,“此刻急也无用,气更不必,得要赶紧想办法,事不宜迟,
迟则生变。”
怎么叫“迟则生变”?胜保楞了一下,才想到是指吕氏姨太太而言。事隔两天,必已遭
德兴阿沾污,已经“迟”了,已经“变”了!他叹口气说:“我方寸已乱,有什么好办法,
你说吧!”
“自然是向礼帅申诉。”
“对啊!”胜保的精神陡然一振,他拿德兴阿无可奈何,但可以赖上了多隆阿,“他得
给我句话,不然我专折参他,纵容部属,公然抢劫,到底是官兵还是土匪?”
“正是这话。”
“来,来!那就拜烦大笔。”
胜保口授大意,托那文案执笔,写了封极其切实的信给多隆阿。等信写完,他也盘算好
了办法,取了一百两银子,连信放在一起,叫人把负责押解的武官请了来。
“劳你的驾,给跑一趟西安。”他把信和银子往前一推,“把我的这封信,面呈你们大
帅,信里说的什么,你总也该知道。”
看在一百两银子份上,而且也算是公事,那武官很爽快地答应,立刻动身去投信。
“再有句话,得请你要个切切实实的回信。”
“胜大人的吩咐,我不敢不遵。信,我一定面呈多大人,不过,这个回信,可不一定讨
得着。如果多大人说一声:‘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请想想,我还能说什么?”
“那我可不是吓唬你。”胜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切实回信,我在这儿不走。闹出事
儿来,别说是你,只怕你们大帅的顶戴也保不住。我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己琢磨去吧!”
说完,胜保只管自己退入别室,把那武官僵在那里,不知何以为计?于是那文案便走到
他身边,用惊惶的眼色作神秘的低语。
“胜大人的意思,你还不明白?落到今天这一步,他还在乎什么?冷不防一索子上了
吊,你想想,那是多大的漏子!”
这两句话说得他毛骨悚然,钦命要犯,途中自尽,押解官的处分极重,前程所关,不是
开玩笑的事,所以“喏、喏”连声,受教而去。
看见那武官一走,估量着多隆阿治军素严,得信一定会有妥善处置,胜保的心情比较轻
松了些。但对德兴阿却是越想越恨,就算眷口行李,能够完整不缺地要回来,这个仇也还是
非报不可。
左思右想,想出来一着狠棋,亲自拟了一道奏折,犯官有冤申诉,仍许上奏。奏折中
说:“德兴阿纵兵抢劫,在蒲州城外东盐郭村,借口盘查奸细,亲带马队、步兵,夤夜进
庄,将居民银钱衣物等件,抢掠一空,该民人等均在英桂行辕控告,请饬查办。”写完奏
折,又替他的老仆写了张状子,命他赶回蒲州,到山西巡抚英桂的行辕去控告德兴阿。奏折
则专人送到西安,请陕西巡抚瑛棨代为拜发,瑛棨跟他有交情,这件事一定肯帮忙。
能想的办法都已想到,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在临潼关帝庙等待消息的滋味却不好受,无
事枯坐,不是苦思爱妾,就是想到入京以后的结果,真个是度日如年。
就这时候,有个想不到的客,深夜相访,此人叫蔡寿祺,字紫翔,号梅庵,江西德化
人。道光二十年的进士,一直在京里当穷翰林,中间一度在胜保营里帮忙,咸丰八年冬天丁
忧,因为九江沦陷,道路不通,只好在京守制,境况非常艰窘,胜保也曾接济过他。以后听
说他到四川去了,混得还算得意。不想却又在这里相会,他乡遇故人,且在患难之中,胜保
特有一份空谷足音的欣慰亲切之感,赶紧叫请了进来。
两人见了面,相对一揖,都觉凄然,“梅庵,”胜保强笑着吟了两句杜诗:“‘今夕复
何夕,共此灯烛光?’”
“听得克帅的消息,寝食难安。”蔡寿祺也强露宽慰的笑容,“总算见着面了。”
胜保又是一揖,感激不已:“故人情重,何以克当?”他又问:“听说你在蜀中,近况
如何?”
“我的遭际,也跟克帅一样委屈。”
 
“怎么?”胜保反替他难过,“骆籲门总算是忠厚长者,何以你也受委屈?”
“唉!一言难尽!”
不仅是一言难尽,也还有难言之隐。灯下杯酒,细叙往事,蔡寿祺当然有些假话。他是
咸丰九年夏天出京的,出京的原因,无非赋闲的日子过不下去,想到外省看看机会,从军功
上弄条升官发财的路子出来。他的打算是由山西入关中,再到四川,然后出三峡顺流而下,
如果没有什么机会,便回江西,在家乡总比在京的路子要宽些。
于是以翰林的身分,一路打秋风弄盘缠,走了一年才到四川。四川不设巡抚,只有总
督,这时的总督黄宗汉,因为在两广总督任内与英国人的交涉没有办好,正革职在京,由成
都将军崇厚署理川督。崇厚虽是旗人,却谨慎开明,对蔡寿祺那套浮夸虚妄的治军办法,不
甚欣赏。于是他弄了几百两银子的“程仪”,由成都到重庆,准备浮江东下。
在重庆得到消息,陕西巡抚曾望颜调升川督。蔡寿祺跟曾望颜是熟人,便留在重庆不
走,等曾望颜到了任,他也在第二年三月里,重回成都。那时一方面有云南的土匪蓝朝柱窜
扰川南富庶之区,一方面又有石达开由湖北窥川的威胁,于是蔡寿祺大上条陈,以总督“上
客”的身分,把持公事,颇为招摇。不久,曾望颜被革了职,仍旧由崇厚署理,参劾蔡寿
祺,奉旨驱逐回籍。又不久,川督放了骆秉章。
骆秉章字籲门,虽是广东人,与湘军的渊源极深,入川履任时,把湘军将领刘蓉带了
去,信任极专,以一个知府,保荐为四川藩司。刘蓉看见奉旨驱逐回籍的蔡寿祺,依然逗留
成都,私刻关防,招募乡勇,十分讨厌,便老实不客气提出警告:蔡寿祺再不走,他可真要
下令驱逐了。
当然,蔡寿祺对他的本意是有所掩饰的,他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把四川看成他的家
乡一样,急公好义,所以忘掉该避嫌疑。遭当道所忌,正由于他的任事之勇。一面说,一面
不断大口喝酒,就仿佛真有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要借酒来浇一浇似地。
“天下事原是如此!”胜保也有牢骚,“急人之难,别人不记得你的任事之勇,用不着
你的时候,就说你处处揽权。去他的,我才不信他们那一套。”
“克帅!”蔡寿祺忽然劝他,“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务宜收敛。等将来复起掌权,有
仇报仇,有冤报冤,也还不晚。”
胜保倒是把他的话好好想了一遍,叹口气答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无奈就是咽
不下这口气。”
“无论如何要忍一时之气。”蔡寿祺放低了声音说:“克帅,你有的是本钱,留得青山
在,不怕没柴烧。”
这“本钱”两字,意何所指,胜保倒有些想不透,便率直说道:“梅庵,何谓‘本
钱’,在那儿?”
蔡寿祺看了一下,用筷子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苗。”
“咳!”胜保皱着眉说,“就是从他身上起的祸!”
“祸者福所倚!只看存乎一心的运用。”
“啊,啊!”胜保大为点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话,见教得是。”
“还有,”蔡寿祺说了这两个字,接着又写了一个字:“李。”
胜保又点点头表示会意,听他再往下说。
“拥以自重。”蔡寿祺抹了这两个字,又写:“应示朝廷以无公则降者必复叛之意。”
“嗯!”胜保肃然举杯,“谨受教。”
蔡寿祺矜持地把筷子往桌上一丢,身子往后一仰,颇有昂首天外的气概。胜保却正好相
反,低着头悄然无语,就这片刻,他已有所决定,但没有说出口来。
“梅庵,”他换了个话题,“此行何往?”
“本想浮江东下,因为想来看看克帅,特意出剑门入陕。”蔡寿祺想了一下说,“‘长
安居,大不易’,我想先回家看看。”
“不!”胜保很快、很坚决地表示不赞成,“还是应该进京,才有机会。至于‘长安
居,大不易’,也是实话。这样吧,我助你一臂,不过,此刻的我,只能略表微忱,你莫嫌
菲薄。”说着,他伸手到衣襟里,好半天才掏出一张银票,隔灯递了过去。
银票上写着的数目是一千两,蔡寿祺接在手里,不知该如何道谢?好半天,挤出两点眼
泪,摆出一脸凄惶,摇摇头说:“叫我受之不可,拒之不能。何以为计?”
“梅庵,这就是你的迂腐了。要在身外之物上计较,反倒贬低了你我的患难交情。”
“责备得是,责备得是!”蔡寿祺一面说,一面把手缩了回来,手里拿着那张银票。
接着又谈了些各地的军情,朝中的变动,直到深夜,方始各道安置。胜保在那古庙中独
对孤灯,听着尖厉的风声,想起随营二三十名姬妾,粉白黛绿,玉笑珠香的旖旎风光,真个
凄凉万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绕室彷徨,整整一夜,把蔡寿祺的那些话,以及自己所打的主意,反复思量,连细
微末节都盘算到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倚枕假寐。不久,人声渐杂,门上剥啄作响,开出
门来一看,随带的听差来报,说那负责押解的武官已从西安回来了。
“好!”胜保依然是当钦差大臣的口吻:“传他进来!”
押解武官就在不远之处的走廊上,不等听差来传,走过来请了个安:“跟胜大人回话,
信投到了。”
“你们大帅怎么说?”
“多大人也很生气,说一定给办。”
“喔!”胜保觉得这话动听,点着头说:“他倒还明白。可是,办了没有呢?”
“办了,办了。已经派人到蒲州去了。”
“那好。我在这儿等,等他办出个起落来。”
“那不必了。”押解武官陪着笑说,“胜大人请想,一路迎了上去有多好呢?”
这打算原是不错的,但胜保一则别有用心,正好借故逗留。再则积习未忘,还要摆摆威
风,所以只是使劲摇着头,掉转身子,走入屋里,表示毫无通融的余地。
押解武官这时可拿出公事公办的脸嘴来了,抢上两步,走到门口向屋里大声说道:“跟
胜大人老实说了吧,多大人有话:
圣命难违,请胜大人早早动身,免得彼此不便。”
如果是在十天以前,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马上就可以送命,而就在此刻,胜保的脾气
也还不小,“混帐东西!”他瞪眼吹胡子地骂:“什么叫‘彼此不便’?你给我滚出去!”
“我可是好话。”
胜保越发生气:“滚,滚!你胆敢来胁制我!你什么东西?”
这一吵,声音极大,有个他的文案,名叫吴台朗的正好来访,赶紧奔进来把那押解武官
先拉了出去,略略问了缘由,便又匆匆回进来解劝。
“真正岂有此理!”胜保还在发威,“我就是不走,看多隆阿拿我怎么样?”
“这不能怪礼帅。”吴台朗说,“那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大帅,犯不着跟他一
般见识,回头我叫他来领责。”
胜保听他这一说,不能再闹了,苦笑着只是摇头。
于是吴台朗又走了出去,找着那押解武官,说了许多好话,让他来替胜保赔罪。费了半
天唇舌,总算把他说动了,但有个交换条件,胜保得要立刻启程。这一下又商量半天,最后
才说定规,准定再留一天。
经过这一阵折冲,胜保虽未占着便宜,可是毕竟有了一个台阶可下,也就不再多说什
么。但经此刺激,他越觉得俗语中“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至理
名言”。暗暗咬牙,有一天得势再起,要把那班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狠狠惩治一番。
其实他身边就多的是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只是看他的老虎皮将被剥夺,纷纷四散,各
奔生路。象吴台朗和蔡寿祺这班人,只是无路可投而已。不过既然还有倚附胜保之心,自然
休戚相关,所以尽这一日逗留的机会,自早盘桓到晚,也谈了许多知心话。
这三个人都是满腹的牢骚,吴台朗是军前被革的道员,把湘军的首脑,恨如刺骨;蔡寿
祺与刘蓉结了怨家,而刘蓉与曾国藩的关系不同泛泛,所以也大骂湘军。胜保当然更不用
说,他始终轻视湘军,以为他们的声名震动朝野,东南仰望曾、李、左、彭等人如长城,无
非因为他们善结党援,互相标榜。
“着啊!”吴台朗连连拍着自己的腿说,“克帅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即以眼前而论,
克帅文武兼资,‘三十入词林,四十为大将’,一向独往独来,此虽是豪杰之士的作为,到
底吃亏。”
“也不见得,走着瞧吧!”胜保说了这一句,又扯开他自己,“你再往下说!”
“再说梅老。”吴台朗手指点点蔡寿祺,“梅老,你那一科得人不盛,吃夸最大。”
“就是这话罗,‘科运’不好。”
“梅庵是那一科?”胜保问。
“道光二十年庚子恩科。”
“这一科,怕就只出了一个贵同乡万藕老?”吴台朗是指也是江西德化人的万青藜。
“是啊!”胜保也替他们这一科叹息:“二十年了,就出一个尚书,科运是不好。”
眼光都落在蔡寿祺脸上,而他摇摇头不愿作答,独自引杯,大有借他人的酒浇自己的块
垒的意味。他内心也是如此,这两年秋风打下来,他才真正知道一榜及第的那“同年”二字
的可贵。道光二十年的进士,论年资早就应该出督抚了,有督抚做同年,何致于在四川铩羽
而归?
于是由于各人所同感的孤独,对于胜保今后为求脱罪的做法,便集中在援结党羽,多方
呼应这个宗旨上,商定了应该去活动的地区和人物。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散去。
胜保睡到近午方起身,慢慢漱洗饮食,想多挨些时刻,这天便好不走,谁知那押解武
官,毫不容情,早就备好了车马,一遍一遍来催,一交未初时分,硬逼着上路,往东而去。
走了十几里路,但见前面尘头大起,好几匹骡子驼着箱笼,迎面而来。走近了互相问
讯,才知道那正是多隆阿派人从德兴阿那里,替胜保要回来的行李。
于是双方都停了下来。胜保手下的一个亲信,保升到正三品参领衔,而实际上等于马弁
的护军校,名叫拉达哈的旗人,原来奉派护眷进京的,这时一起押运行李而来,走到胜保轿
前来请安回话。
少不得要报告一些当时被劫的经过,话说得很噜苏,胜保不耐烦了,“反正你当的好差
使;”他冷笑着打断他的话,“这会儿我也没工夫听你的!你倒是说吧,现在怎么样了?”
“多大人派了人去,办了好大的交涉,把八驼行李拿回来了。”
“东西少不少啊?”
“大概不少什么。”
“怎么叫‘大概’?到底少了什么?”
“就一口箱子动了。其余的,封条都还贴得好好的。”
“那一口箱子?”胜保急急问道:“箱子不编了号了吗?”
“是第一号那一口。”
还好!胜保颇感安慰。第一号箱子里的东西,不值什么钱。装箱的时候有意使其名实不
符,号码越前越是不关紧要,这小小的一番心思,还真收了大效用。但是,再值钱也不过身
外之物,所以他紧接着又问:“人呢?”
“几位姨太太带着丫头,都还住在蒲州城里,等大帅到了一起走。”
“喔!”胜保终于把最要紧的一句话问了出来:“吕姨太还好吧?”
问到这一句,拉达哈的脸色,比死了父母还难看,只动着嘴唇,不知在说些什么?
“怎么啦?”胜保大声喝问,“没有听见我的话?我问吕姨太!”
“叫,叫德大人给留下了。”
“啊!”胜保在轿子里跳脚,摘下大墨镜,气急败坏地指着拉达哈问:“他怎么说?”
“德大人的话很难听。”拉达哈嗫嚅着,“大帅还,还是不要问的好。”
“混帐!我怎么能不问。”
“德大人说……,”拉达哈把头低着,也放低了声音,“他说,吕姨太是逆犯的老婆,
他得公事公办!”
这“公事公办”四个字,击中了胜保的要害。明知德兴阿会假“公”济“私”,也拿他
无可如何。于是颓然往后一靠,什么事都懒得问了。
这样,过了好几天,才能把想念吕姨太的心思,略略放开。在山西过了年,本想多留几
日,经不住朝廷一再催促,过了年初七只得动身。正月底到京,随即送入刑部。主办司官接
收了多隆阿奉旨拿问解京的咨文,把胜保交给了“提牢厅”,暂且在“火房”安顿。关门下
锁,已有牢狱之实,这下胜保才真的着慌了。
这一关关了好几天也没有人来问,只教他“递亲供”,在无数被参劾的罪名中,他只承
认了一条:随带营妓。
“亲供”是递上来了,而且军机处已根据刑部的奏报拟旨“派议政王、军机大臣、大学
士会同刑部审讯,按律定拟具奏”,但恭王迟迟未有行动,因为投鼠忌器,顾虑甚多。
在胜保未到京以前,他们预定的营救计划,即已发动。一马当先的是西安将军穆腾阿和
陕西巡抚瑛棨会衔的奏折,用六百里加紧飞递。奏折送到,慈禧太后已经归寝。因为在传递
顺序上,属于第一等紧急,内奏事处丝毫不敢耽搁,夜叩宫门,由安德海接了折,再去敲开
慈禧太后的寝宫,把黄匣子送了进去。
这时慈禧太后,虽只有一年两个多月的听政经验,可是对内外办事的程序,已经非常熟
悉。看到是穆腾阿和瑛棨会衔,并用六百里加紧呈递的奏折,不由得大吃一惊,失声而呼:
“莫非多隆阿阵亡了?”
这不怪她如此想,因为倘是紧急军报,则应由主持军务的钦差大臣多隆阿奏报,驻防将
军和督抚会衔的奏折,除非呈报统兵大员或者学政出缺,不得用六百里加紧。因此,她直觉
地想到了多隆阿有何不测。那知拆开来一看,说的竟是“直隶军务吃紧,请饬胜保前往剿
办。”
“混帐东西!”慈禧太后气得把奏折摔在地上。
这种情形,安德海难得见到,但奏折摔在地上,不能不管,悄悄儿把它拾了起来。正不
知如何处置时,慈禧太后有了指示。
“拿笔来!”
安德海答应着,取来朱笔,她亲自批了八个字:“均着传旨严行申饬。”然后命他立即
送还给内奏事处。
第二天一早,军机章京接了折回到军机处,自然先把最紧急的放在上面,送到恭王那里
拿起来一看,也有啼笑皆非之感。不过,他比慈禧太后要冷静些,得先要跟同僚把穆腾阿和
瑛棨会衔上此折的用意,推敲个明白,再作道理。
“穆腾阿是胜保的死党,瑛棨是个糊涂虫,他必是受了穆腾阿的指使,跟着来碰这个大
钉子,何苦?”宝鋆皱着眉说。
“我是说上这个折子的用意。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么荒唐,会得到怎么样儿的一个结
果?”
“那也无非意在报答胜保而已。”
“不然!”文祥另有看法,“这是‘投石问路’,探测朝廷的意旨。倘或批驳的口气松
动,替胜保说话的人,就一个跟着一个都来了。”
“不错,不错!”在座的人,无不深深点头。
“那就拟旨痛斥吧!”恭王作了决定。
这道“严行申饬”的上谕,由内阁明发。京里京外受了胜保活动的人,一看风色不妙,
便都观望不前。可是间接也有消息传到恭王耳朵里,说是胜保所招降的那批人,不懂得什么
为国为民的大义,只知道对胜保感恩图报,倘或处置失宜,操之过急,只怕会激出变故,那
一来,大局就更棘手了。
掌权一年多以来,恭王的宗旨依然是稳定局势为第一,对于苗沛霖尚且可以委屈求全,
只要他能受羁縻,那怕就在寿州一带做“土皇帝”,也可以容忍,然则因为胜保而激起意外
的变故,自然是他所引以为切戒的。
而且,对胜保的感情,恭王也毕竟与人不同。前年勒兵京畿,遥控行在,胜保那一支杂
凑的军队,到底能予肃顺多少威胁,固然难言,但是,恭王却确确实实因为胜保的态度,增
加了信心,同时也表示出有胜保的人马可以运用,使得那些原来徘徊在肃顺与他之间的人,
倒向自己这一面。得失成败,寸心自知,恭王觉得是欠着胜保的情的。
为了这公与私的双重窒碍,处事一向果断明快的恭王,在这一件继“诛三凶”以后,为
京里京外瞩目关怀的大案子上,显得十分黏滞,仿佛竟忘了这件事似地。
他的心情,最了解的是文祥和曹毓瑛,然后才数到宝鋆。宝鋆一向以恭王的意旨为意
旨,曹毓瑛资格尚浅,进言要看机会,唯有文祥,认为恭王这样拖延着不是办法,觉得非要
说话不可。
凡是有所主张,他一向措词缓和而宗旨坚定,他为恭王指出,胜保的被革职拿问,重要
的是在一个“问”字。革而不问,就整饬纪纲而言,比“曲予优容”更坏。而且,不问也不
行,两宫太后口中不说,心里已经不满,内阁也在等消息,等他们来催问,在面子上就不好
看了。
大臣议罪,一向是由重臣会同吏、刑两部,在内阁集议,审讯胜保,明发上谕上规定由
议政王、大学士会同刑部办理,更是非同小可的事。不管如何,议政王应先召集会议,才是
正办。所以恭王接纳了文祥的意见,咨会内阁,定期集议。
事先,当然有一番私底下的接触,恭王得到报告:大学士周祖培和军机大臣李棠阶,态
度都很激烈,已经有了表示,非严办胜保,不足以伸国法。
“这是为什么呢?”恭王皱眉问道,“莫非……?”
宝鋆说话向来无保留,大声接口:“河南人嘛!胜克斋在河南搞得太不象话了,周、李
两公,不如此表示,对他们的老乡,怎么交代?”
这倒是心直口快,一语破的,恭王心里有数了。所以在内阁会议的那一天,尽让周祖培
和李棠阶痛斥胜保,先教他们泄了愤再说。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周祖培拍着桌子说:“象这样纵兵殃民,贪污渎职,
辜负朝廷的统兵大员,百死不足蔽其辜!”
“芝老说得是。”恭王胸有成竹地徐徐发言,附和之后,陡然一转,“不过,俗语说得
好,‘投鼠忌器’,胜保已经在刑部狱中,随时可诛。我想——我们还是先撇开胜保来谈
吧!”
周祖培一楞,不知道撇开胜保,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要扯在这件案子里来谈?
庙堂之上,不便说什么不够冠冕堂皇的,迁就现实的话,于是撇开胜保这个人,谈他所
隐匿的财产。这件事归宝鋆管,他象聊闲天,谈新闻似地,把多隆阿奉旨查抄的情形,以及
从他处得到的消息,胜保在谁那里可能隐匿了些什么财产?派什么人搜查?用什么方法?诸
如此类,娓娓言来,虽嫌琐碎,听来倒也有些趣味。
第一次集议,就这样糊里糊涂结束了。不多几天,两江总督曾国藩的一道奏折,为恭王
和他的同僚,带来了新的困扰和忧虑——胜保在苗沛霖以外,又下了一着狠棋。
曾国藩的奏折中说:江南提督李世忠上书,愿意褫夺自己的职务,为胜保赎罪。这是件
异想天开的事,而以前方的一个武官,干预朝廷处置获罪大臣的威权,不但冒昧,而且荒
唐。照道理说,在曾国藩那里就应该受到一顿申斥,可是曾国藩未作处置,据实代奏,只略
略声明他所以代奏的原因是:“不敢壅于上闻。”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了解李世忠与胜保的关系的人看,其中大有文章。曾国藩的意
思是表示,如果不为李世忠代陈他的请求,可能就会有麻烦,而这个麻烦是连他这个节制四
省兵权的两江总督都料理不了的,所以“不敢壅于上闻”。
“你们三位先商量商量!”恭王把奏折交给了文祥、宝鋆和曹毓瑛,摇着头说:“我头
痛得很!”
他们那三个人又何尝不头痛?聚在一起,把曾国藩的那道奏折,反复看了几遍,不知如
何批答。
终于,文祥说了这么一句:“我看,李世忠的用意,也不尽是报私恩,有个替胜克斋表
功的意思在内。”
宝鋆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曹毓瑛却大有领悟,连连点头:
“这看得深了!”
“怎么呢?”
 
“咸丰八年九月,胜克斋招降李世忠,裨益大局,确非等闲。那时李世忠不叫李世忠,
叫李昭寿。”
李昭寿原是捻匪,与洪军合流,在长江北岸的滁州、六合一带与官兵作战。咸丰八年秋
天,李秀成与陈玉成合力稳定了长江北岸,进窥皖北,滁州交李昭寿防守。他部下的纪律极
坏,而且不是洪军的嫡系,所以陈玉成一向轻视他,使得李昭寿起了异心。
于是胜保设法俘获了他的全家,相待极厚,李昭寿考虑了切身利害,献出滁州城,接受
了胜保的招降。奏报到京,赏给二品花翎,赐名世忠,授职总兵,仍旧让他驻军六合一带。
“从那个时候起,江宁的洪军与皖北不能连成一气,未始不是李世忠阻隔之功。这论起
来,也算是胜克斋的功劳。”
“但要挟制朝廷就不对了!”文祥皱着眉说,“李世忠只怕也是第二个苗沛霖,听说那
一带的土匪盐枭,都出入其门,李世忠的外号叫做‘寿王。”
“那,”宝鋆惊讶地说,“不又要造反了吗?”
其余两个人都不作声。好久,文祥握着拳,神色痛苦地说:“决不能把李世忠逼反了!
其中关系,太大,太大!”
这样,自然而然就提出了一个结论,只有安抚一法。但批答的谕旨,甚难措词,宝鋆便
指着曹毓瑛说:“琢如,这非你的大手笔不可。”
“等见了王爷再说吧!”曹毓瑛答道,“怕在谕旨以外,还得有别的布置。”
“对!”文祥深深点头,“谈了半天,琢如这句话很有用。
走,咱们上鉴园去。”
到了大翔凤胡同鉴园,恭王正在宴客,特为告个罪离席,在小书房里接见密谈。一路
来,文祥已成竹在胸,此时便从容地提出了他的办法。
“安抚固为势所必然,但这个奏折不必急着批。”
“对了!”恭王不由得插了句嘴,“这个宗旨好,先让李世忠存着一分指望,咱们再从
长计议。”
“是。”文祥接着他自己的话说,“琢如以为还得有别的布置,这是老谋深算的话。我
看,今天就用六爷的名义,先给曾涤生去封信。”
“信上怎么说?”
“李世忠所请,决不可行。让他善加安抚,而且,”文祥加重了语气说,“要严加防
备!”
“好!”恭王立即作了决定:“就请琢如辛苦一下子,在这儿写了就发。”
因为决定了把李世忠的请求,暂时搁置,所以第二天早晨在养心殿见两宫太后时,恭王
便根本不提这件事。而慈禧太后偏偏记得,等把其他的章奏处理完毕,她和颜悦色地问:
“好象曾国藩还有一个折子,那个李世忠怎么啦?”
“这是个麻烦。”恭王使劲摇着头。
“麻烦可也没有办法。到底该怎么办,总得有个下文。”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慈安太后
问:“姐姐,你说是吗?”
“我,”慈安太后歉意地笑着答道,“我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哪!”
慈禧太后对李世忠的出身,以及目前的情形也不甚明白,趁此机会看着文祥说道:“你
一定清楚,给讲一讲吧!”
文祥便出班奏答,把胜保招降李世忠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然后提到他的现况:
“李世忠目前驻扎六合,那里的盐课、厘金都归他收了用,这么优容他的原因,就是要教他
感恩图报,别学苗沛霖的样,绝了那颗降而复叛的心。李秀成去年十一月带了三十万人,从
江西到皖北,分兵南下,想从背后打曾国荃,替江宁解围,如果李世忠变了心,投了过去,
举足重轻,大局会起变化。”
“那就得跟他说好的罗?”
慈禧太后这句话中,自嘲的意味十足,恭王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便接口答了句:“‘小
不忍则乱大谋’,两位太后圣明。”
看见恭王面有窘色,慈禧太后不断点头,作为安慰,但她有她的看法,却依然说了出来。
“我常常在想,”慈禧太后辞色雍容地,用她那特有的,清脆而沉着有威的声音说:
“京里京外那么多的人在办事,说到头来,就归咱们君臣几个拿主意,事情,不一定样样都
能办通;人,不见得个个都能心服,只要咱们自己良心上交代得过去,也就管不得那许多
了。六爷,你说是这话不是?”
“圣母皇太后见得是。”恭王把垂着的手举了起来,指着自己的心说:“臣也就是凭一
颗心,报答天恩祖德。”
“是啊!可就是怎么才对得起自己良心呢?我看,只有一个‘公’字。”
她停了下来,以沉静的眼光环视每一个军机大臣,令人有不怒而威之感,配合着她那两
句语意深沉的话,不由得都惴惴然,不知她有什么责备的话要说。
“就拿何桂清这件案子来说吧,”慈禧太后依然闲闲地,仿佛谈家常的那种语气,“照
我看,是办得太重了一点儿。丧师失地,也不止他一个人,何以就该他砍脑袋?去年夏天从
上海押解到京,朝里有些人帮他说话,有些要严办,我们姐妹也闹不清谁的理对,谁的理不
对。光讲理好办,存着私心,这面一套说法,那面一套说法,把理路搞乱了,事情可就难办
了。当时我就想,倘或何桂清这件案子,由我一个人作主,我一定饶了他,革职永不叙用,
也就够他受的了。可是有好些人说,大局正有起色,一定得要整饬纪纲,才能平定大乱。这
话说的是大道理,没有得可驳的,我们姐妹心里想饶何桂清的,也办不到,只好准了‘秋后
处决’的罪名。本来去年改元,秋决停勾,何桂清还可以多活一年,又有人说,何桂清罪情
重大,不能按常例办理,到底把他绑到了菜市口。朝廷大法,自然没有得可说的。不
过……。”
一转要说到正题上,慈禧太后偏偏停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端起康熙窑绿地黄龙的盖
碗,揭开碗盖,送到口边,却又嫌茶不烫,招呼在殿外伺候的太监重换。这一耽搁,别的人
倒还好,吴廷栋却真如芒刺在背,异常局促,因为严办何桂清,他的主张最力,现在看慈禧
太后,大有不满之意,而且又不能冒昧申辩,所以在那料峭春寒的二月天气,背上竟出了汗。
喝了一口茶,慈禧太后拿块丝手绢拭一拭嘴唇上的水渍,接着往下说:“我也是由何桂
清这件案子,想到胜保。封疆大吏,守土有责,不能与城共存亡,说是为了整饬纪纲,办他
的死罪,话是不错,可是人家何桂清到底不过一个文弱念书人,听见长毛来了,吓得发抖,
也不算是件怪事。倒是胜保——如今什么年头儿?他还在学年羹尧,把朝廷当作什么看了,
这不是怪事吗?这也不去提它,我就有一句话,忍不住要说,什么叫纪纲?杀何桂清就有纪
纲,办胜保就不提纪纲了?这就是不公,不能叫人心服,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六爷,”她
扬一扬头,高瞻远瞩地看着所有的军机大臣:“你们大家,看我的话,说得可还公平?”
“是!”恭王不由得把头一低:“臣等敬聆懿旨。”
“我不过说说。”慈禧太后越发谦抑,“你们商量着办吧!”
这个钉子碰得够厉害的,大家都不免生出戒心,只有恭王不同,虽然觉察到慈禧太后话
中的锋铓,却不拿它当回事,依然照自己的想法,认为不宜操之过急,且让胜保在刑部火房
中住些日子再说。
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虽在待罪监禁之中,居然不失尊严,胜保在刑部火房里,读书以
消长日。读的不是怡情养性的诗词,更不是破愁遣闷的笔记,而是兵书史籍,不但细读,还
点朱加墨,好好用了一番功。
象他这样的情形,是所谓“浮系”,仅仅行动失去自由,亲友的访晤,并不禁止。起初
因为谕旨严厉,看上去就仿佛前年拿问“三凶”那样,一经被捕,便要处决,大家都还不敢
造次去探望,怕惹祸上身。慢慢地,看见情况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严重;加以恭王的态度,已
为外间明了,推断胜保的将来,不会有什么严谴。于是,亲友故旧,顾忌渐消,胜保那里便
不冷落了。
那些访客中,有的不过慰问一番,有的却是来报告消息,商量正事的。由于军机处有消
息传出来,说胜保营中有好些“革员”,假借权势,为非作歹,为恭王及军机大臣们所痛
恨,所以如吴台朗等人,都不敢露面。但蔡寿祺与胜保脱离关系已久,形迹比较不为人所注
意,因而居间联络的责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肩上了。
曾国藩代陈李世忠自请褫职,为胜保赎罪的奏折到京,是个秘密消息,但也为蔡寿祺打
听到了,特为去看胜保,报告这个“喜讯”。
“倒是草莽出身的,还知道世间有‘义’之一字。”胜保不胜感慨地说,话中是指慈禧
太后和恭王负义。
“恭王倒还好。”蔡寿祺放低了声音说,“他一直压着不肯办。不过究竟其意何居,却
费猜疑。也许是因为‘西边’正在气头上,等她消了气,事情就比较易于措手了。”
“你是说要等?”胜保微皱着眉说,“要等到那一天?”
“看曾涤生的那个折子,批下来是怎么说?便可窥知端倪。”
胜保想了想说:“也还得有人说话才好。”
“有个人应该可以上折言事。”
蔡寿祺指的是吴台朗的胞弟,掌山东道御史的吴台寿。胜保也认为这是个理想人选,请
蔡寿祺转告吴台朗,尽快进行。
“照我看,”蔡寿祺又说,“只要两个人少说句把话,事情很快就会有转机。”
“那两个?”
“克帅倒想一想。”蔡寿祺说,“都是河南人。”
“那……,”胜保答道:“无非商城跟河内。”
“正是。”蔡寿祺点点头——“商城”是指大学士周祖培;
“河内”是指军机大臣李棠阶。
“哼!”胜保的坏脾气又发作了,“等着看吧!我偏不买这两个人的帐。”
“克帅!”蔡寿祺劝他,“俗语道得好:‘在人檐下过,怎敢不低头?’绛侯曾将百万
兵,一旦失志,不能不畏狱吏,何况这两个人位高权重!”
那是指的汉朝开国名将绛侯周勃的典故。胜保桌上正有本摊开的《史记》,周勃的典故
就在里面。他摇摇头,不以为然,把书拿起来一翻,翻到《陈丞相世家》,傲然说道:“陈
平六出奇计,以脱汉离之危,我就不相信我不如陈平。”
蔡寿祺默然。见他依旧是如此自大自傲的脾气,心里颇为失望。这一下,当然也有话不
投机之感,略略谈了些不相干的话,告辞而去。
出了刑部,径自来访吴台朗,他住在他胞弟吴台寿家,三个人在一起密谈,他转述了胜
保的要求。吴台寿面有难色,但经不住他老兄,一面说好话,一面以长兄的身分硬压,吴台
寿无可奈何,拟了一个为胜保辩冤的奏稿,三个人斟酌了一番,定稿誊正,第二天就递了上
去。
慈禧太后一看自然非常生气,但言官的奏折,她不敢象处理瑛棨的折子那样,拿起笔来
就批“严行申饬”。同时她也奇怪,不知道吴台寿为何上这一个折子?一年多的工夫,她对
御史科道已经很了解,谁是耿直敢言的;谁是喜欢闻风言事的;谁的脾气暴躁,谁的党羽最
多?从他们的奏折里,便可以猜出他们的本意。这吴台寿,在她的记忆中,是个默默无闻的
人,现在替胜保说话,是为了什么?得先查一查清楚。
把折子交了下去,恭王发觉自己对胜保的处置态度,确有未妥。迁延不决,启人侥幸一
逞之心,吴台寿的这个折子,就是最明白不过的例子。再这样下去,为胜保出力的人,越来
越多,岂不是自找麻烦?
因此,他一面决定了要痛驳吴台寿的所请,并且予以必要的处分,一面改变了过去的态
度,把胜保这件案子交给周祖培和李棠阶去管。不过,他向李棠阶作了这样的表示:以大局
为重!而胜保如有一线可原,不妨酌予从宽。
李棠阶是个相当方正的人,他受了慈禧太后的指责,耿耿于心,这时见恭王授权,自然
不会耽搁,立即去拜访“商城相国”。周祖培以大学士兼领“管理刑部”的差使,办事极其
方便,当时就派了人到刑部去通知,第二天上午,传胜保到内阁问话。
刑部司官见是管部的周中堂的命令,不敢怠慢,半夜里就把胜保喊了起来,带到内阁,
天还不亮,借了听差、车伕休息待命的一间小屋子,把他禁闭在那里。一直到近午时分,才
开门将他带了出来。
一带带到周祖培面前,一肚子不高兴的胜保,说不得只好大礼参见,周祖培不曾理他,
他也就不理周祖培未曾吩咐“起来说话”,管自己起身,昂然站在当地。
“潘大人的原折呢?”周祖培向左右问。
“潘大人”是指潘祖荫,参劾胜保,以他所上的那个折子,列举的事实最详尽,所以周
祖培就以他的原折作为审问胜保的依据。
“胜保!”周祖培问道:“你纵兵殃民,贪渎骄恣,已非一日,问心有愧吗?”
“既非一日,何不早日拿问?”胜保微微冷笑。
一上来就是讥嘲顶撞,周祖培心中异常不快,问得也就格外苛细。光是入陕以后,捏报
战功一节,就问了两个时辰,然后吩咐送回刑部。
于是隔几天提出来问一次,每次都只问一两件事,或者重复印证以前问过的话。问的人
也多寡不一,但大致每次都有周祖培。这样两个月拖下来,李世忠被安抚好了。为了朝廷的
威信,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可是谁都知道,不须多少时候,军机处就会随便找一个理
由,为他奏请开复。至于吴台朗、吴台寿兄弟,可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吴台寿新升御史不久,资望尚浅,他那个奏折中,最失策的地方,是攻击另一个御史赵
树吉。赵树吉亦曾参劾胜保,并以“京内外谣诼纷传”,主张对胜保从速定罪。吴台寿针对
他的话,有所批评,招致了同僚的不满,因而另外有些刚直的御史,毫不容情地指出了吴台
寿与胜保的间接关系,而吴台朗指使他的胞弟为胜保辩冤,说他“但有私罪,并无公罪”是
“感激私恩”。朝廷对言官的处分,一向慎重,现在看吴台寿孤立无援,那就不必客气了,
明发上谕,痛斥他“无耻”,革了他的职。吴台朗的命运与他兄弟相同,由胜保为他设法开
复的“道员”职衔,再度被革,同时“拔去花翎”。
这一道严旨,对于蔡寿祺之流,颇有吓阻的作用,自此销声匿迹,噤若寒蝉。可是京外
与胜保有关联,而情势不稳的那些军队,仍旧不能不顾忌,所以依然在谕旨中一再声明,对
于审问胜保一节,务须传集人证,逐款查核,表示出绝无要杀胜保的成见。
这也算是恭王的苦心回护,只望慈禧太后不再督催,周祖培和李棠阶的态度比较缓和
些,清议也能逐渐平息,等把这件事冷了下来,胜保便有活命之望。
那知胜保自己却已沉不住气,对周祖培的反感尤其深。胜保的想法是:“没有我,你何
来今日?”周祖培当年为肃顺压得抬不起头来,而打倒肃顺,胜保认为是他的功劳,这就等
于替周祖培报了仇,然则今日事事苛求,竟成恩将仇报!想起传说中,周祖培与肃顺同在户
部作尚书,司官抱牍上堂,肃顺把周祖培画了行的文稿,打一条红杠子废弃不用,周祖培居
然也忍了下去,则今日高坐堂皇,颐指气使,岂不令人齿冷?
不平和轻视之感,积累在心里已非一日。这一天提到他纵容部下在河南奸淫妇女这一款
罪名,周祖培问他可有这回事?胜保突然冲动,大声答道:“有的!河南商城周祖培家,河
内李棠阶家的妇女,不分老幼,统通被污,无一幸免!”
这两句刻毒得到了头的话,把周祖培气得嘴唇发白,四肢冷冰,几乎中风。事后传到了
恭王耳朵里,他向文祥、宝鋆长叹一声说:“胜克斋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如此公然侮辱“相国”,可以想见胜保平日的跋扈!光是这一点,就可以定他的死罪。
而“不分老幼”这四个字,简直蔑绝伦常,亦为清议所万万不容,更为身为妇女的两宫太后
认为罪大恶极。
胜保该死!但怎样死法呢?死刑有好几种,是斩、是绞?
是“立决”还是“监候”?
 
“自然是‘斩立决’!”周祖培摸着胡子,断然决然地说。
这个原则是大家所同意的,除非不教他死,要死就要快。不管是“斩监候”还是“绞监
候”,到秋后勾决处斩,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只怕夜长梦多,别生枝节。但是绑到菜市口
有肃顺的前车之鉴,胜保临死之前,少不得也有一场破口大骂,抖露许多内幕,那跟肃顺的
乱骂又自不同,所以大多数的人都不赞成斩立决。
只以周祖培年高位尊,虽以恭王的身分,亦不便当面反对他的意见,因而他向文祥递了
个眼色——文祥自然明白,点点头,把身子朝前俯一俯,表示有话要说。
宝鋆性子急,本想开口,看到文祥这个动作,便让他发言:“博川,”他为他作先容,
“你必是有话,你说吧!”
“论胜保的种种不法,立正刑诛,亦是咎有应得。”文祥看着周祖培说:“不过,我想
上头或许会派老中堂监斩,这么热的天,轰动九城,倾巷来观,老中堂这趟差使太累,叫人
放心不下。”
话说得异常委婉,而且也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建议。二品大员获罪处决,监刑的不是王
公,就是大学士,周祖培主杀胜保最力,正好把这个差使派给他,所以恭王连连点头:“不
错,不错!我一定面奏两宫,请芝公监视,另外再派一个绵森吧!”
周祖培自己也知道。当着“管理刑部”的差使,多半会奉旨监刑,便即问题:“这一
说,要请上头赏他一个全尸?”
“对了!”文祥赶紧接口:“请上头从宽赐令自尽吧!”
大家都不再开口,就此定议。等第二天进养心殿,恭王把具报会议结果的奏折以及明发
上谕都准备好了。
等听完了恭王的陈奏,慈禧转脸望着慈安太后问道:“姐姐,你看呢?”
要让慈安太后杀人,她总觉得心有未忍,所以皱着眉答道:“胜保实在也闹得太不象
话。如果……。”
话没有完,她的意思却很明白,如果罪无可赦,也就只好杀了!慈禧太后想了想,庄容
宣示:“就从宽赐令自尽。”
“再跟两位太后回话,”恭王又谈胜保的案子,“想请旨,派大学士周祖培、刑部尚书
绵森,监视胜保自尽。”
“可以!”
于是恭王从宝鋆手里,接过预先拟就的旨稿,捧呈御案,两宫太后盖了“御赏”和“同
道堂”的图章,发了下来,由军机处派专人送交内阁,内阁转送刑部。
刑部大堂中,周祖培和绵森都衣冠整肃地在等着,提牢厅的官员已略有所闻,也在伺候
待命。等上谕一到,周祖培从封套里抽出来略微看了一下,便向绵森说道:“叫他们预备
吧!”
刑部提牢厅,专有一间屋子,作为赐令自尽之用。清朝以来,毕命于此的大臣也不少,
和珅就死在这里。所谓“预备”,极其简单,用块白绫子从梁上挂下来,打个死结就行了。
然后便要去传唤胜保来就死。七月十几的天气,名为“秋老虎”,又当中午,热不可
当。胜保是个胖子,特别怕热,光着上身,在砖地上铺一领凉席,正要午睡。传唤的差役,
便在窗外喊道:“胜大人,请穿上衣服吧!”
“干吗?”
“还不是那一套吗?请胜大人到内阁去走一趟,天这么热,那里的房子大,凉快,去走
一趟也不错!”
“出去溜溜也好。”胜保蹒跚地从凉席上起身,“我正想吃‘沙锅居’的白肉。”
“好啊!回头我伺候你老上‘沙锅居’。”
“你叫人打盆水来!”
胜保的手面阔,经常有赏赐,所以刑部的差役都愿意巴结他。但此时不便叫他们来服
役,怕言语或神色之间有所泄露,让他发觉疑窦,引起许多麻烦,所以那司官亲自拿铜盆去
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来。胜保大洗大抹了一番,换上杭纺小褂裤,细白布袜子,双梁缎鞋,
然后穿上江西万载出的细夏布长衫,外套一件玄色实地纱“卧龙袋”。头上戴一顶竹胎亮纱
的小帽,帽结子是樱桃大的一颗珊瑚,帽檐上缀一块绿如春水的翡翠。左手大拇指上一只白
玉扳指,右手拿一把梅鹿竹的折扇,扇面上一边是王麓台的山水,一边是恽南田的小楷。完
全是一生下来就有爵位的“旗下大爷”的打扮。
美中不足的是那根辫子不能重新梳一梳,好在他自己看不见,只低头看一看前面衣襟,
问道:“车套好了没有?”
“早就在伺候了。”
“咱们走吧!”
出了屋子,原该往南,那司官却往北走,一面走,一面说:“从提牢厅边上那道门走
吧,近一点儿。”
胜保没有说什么,轻摇折扇,踱着八字步,跟着他走,一走走进一座小院落,蓦地站住
脚说:“怎么走到这儿来啦?这是什么地方?”
“那不有道门吗?”
门倒是有道门,那道门,轻易不开,一开必有棺材进出。胜保似乎对他的答语不能满
意,正站着发愣,一响碰撞声,等他回过头去,刚进来的那道门已经关上了。
于是有人高声喝道:“胜保带到!”
北面一明两暗的三间官厅,当中一间原来悬着竹帘,此时卷了起来,大学士周祖培、刑
部尚书绵森,红顶花翎,仙鹤补褂,全副公服出临。胜保一见,便有些支持不住,额上冒的
汗如黄豆般大。
“胜保接旨!”绵森神色懔然地说。
两名差役已经赶了上来,一左一右扶掖着他。把他搀到院子里,就在火微的青石板上,
揿着他跪下,听宣旨意。
这时的胜保,虽已脸色大变,但似乎有所警觉,不能倒了“大将”的威风,所以双臂挣
扎了一下,意思是不要差役扶持。果然,等他们放开了手,他把身子挺了挺,跪得象个样子
了。
绵森从司官手里接过上谕,站在正中。等他从“前因中外诸臣,交章奏参胜保贪污欺罔
各款”念起,一直念到“姑念其从前剿办发捻有年,尚有战功足录,胜保着从宽赐令自尽,
即派周祖培、绵森前往监视”为止,胜保背上的汗,把他那件“卧龙袋”都已湿透。
“胜保!”绵森又说,“这是两宫太后和皇上赏你的恩典。
还不叩头谢恩?”
“不!”胜保气急败坏地喊道:“这不能算完!”
“什么?”绵森厉声责问:“你要抗旨吗?”
“我有冤屈,何以不能申诉?”
不等胜保把话说完,伺候在周祖培和绵森左右的司官,已挥手命令差役把胜保扶了起
来,两个人掖着他,半推半拉地,弄入后院中梁上悬着白绫的那间空屋。
胜保似乎意有所待,一面扶着窗户喘气,一面双眼乱转着,仿佛急于要找什么人,或是
寻一样什么东西。等周祖培和绵森踱了进来,他拔脚迎了出去,守在门口的差役想阻拦,无
奈他身躯臃肿,而且是不顾一切地直冲,所以没有能拦得住。
一见他这神气,监视的两大臣,不由得都站住了脚,往后一缩,神色紧张地看着,那些
司官和差役,自然更加着忙,纷纷赶了上来,团团把他围住。
“周中堂!”胜保也站住了,高声叫道,“我有冤状,请中堂代递两宫太后。”
周祖培微闭着眼使劲摇头,慢吞吞地答了四个字:“天意难回。”
胜保好象气馁了,把个头垂了下来。差役们更不怠慢,依旧象原来那样,一左一右掖着
他进了屋。
一个端张方凳,摆在白绫下面,让他垫脚,一个便半跪着腿说道:“请胜大人升天。”
胜保呆了半晌,一步一步走向白绫下面,两名差役扶着他踏上方凳,看他踮起脚把头套
了进去。那个圈套做得恰到好处,一套进去便不用再想退出来,只见他脚一蹬,踢翻了方
凳,胖胖一个身子晃荡了一下,两只手微微抽搐了一阵,便不再动。
两名差役交换着眼色,年纪轻的那个说:“行了!”
“等一等!”年纪大的那个说,“你再去找两个人。他的身坯重,咱们俩弄不下来他。”
等他唤了人来,胜保左手大拇指上的那个白玉扳指,已经不翼而飞。年纪轻的那差役不
作声,扶起方凳,站了上去,探手摸一摸尸身的胸口,回头说道:“来吧!”
解下尸身,放平在地上,照例要请监视的大臣亲临察看,周祖培和绵森自然也不会去
看,只吩咐司官好好料理,随即相偕踱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谈,周祖培不胜感慨地说:“胜保事事要学年大将军,下场也跟年羹尧一
样。”
 
十五

--------------------------------------------------------------------------------

从上年腊月中回南以后,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吴守备又到了京城。吴棠在年底送了一
批“炭敬”,开年又有馈赠,但都是些“土仪”,其中自然有安德海的一份,跟送部院大臣
的一样,只是没有问候的私函。吴守备是去过安德海家的,亲自把礼物送交他的家人,还留
下一张吴棠的名片。
另有一份送给军机章京方鼎锐。礼没有送给安德海的那份厚,却有厚甸甸的一封信。这
封信中附着安德海交给吴守备的,关于赵开榜的“节略”,信上叙了始末经过,最后道出他
的本意,说赵开榜在江苏候补、奉委税差,因为劣迹昭彰,由他奏报革职查办。如今悬案尚
无归宿,忽又报请开复,出尔反尔,甚难措词,字里行间又隐约指出,此是安德海奉懿旨交
办的案件,更觉为难,特意向方鼎锐请教,如何处置?同时一再叮嘱,无论如何,请守秘密。
方鼎锐看了信,大为诧异。在江南的大员,都跟他有交情,他知道吴棠的困扰,不能替
他解决难题,至少不能替他惹是非,添麻烦,所以特加慎重,悄悄派人把吴守备请了来,一
问经过,他明白了!
已有八分把握,是安德海搞的把戏,但此事对吴棠关系重大,半点都错不得,对安德海
是不是假传懿旨这一点,非把它弄得明明白白不可。想来想去,只有去跟曹毓瑛商量。
“琢公,你看!”他把吴棠的信摊开在他面前,苦笑着说:
“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
看不到几行,曹毓瑛的脸色,马上换了一换样子,显得极为重视的神气。等把信看完,
他一拍桌子说:“这非办不可!”
看到是这样的结果,方鼎锐相当失悔,赶紧问道:“办谁啊?”
“都要办!第一小安子,第二赵开榜。”
方鼎锐大吃一惊!要照这样子做,大非吴棠的本意,也就是自己负了别人的重托,所以
呆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
“你把信交给我。”曹毓瑛站起身来,是准备出门的神情。
“琢公!”方鼎锐一把拉住他问,“去那里?”
“我去拜恭王。”
“琢公!”他一揖到地。“乞赐成全。”
“咦!”曹毓瑛惊疑地问:“这是怎么说?”
“信中的意思,瞒不过法眼。吴仲宣只求公私两全,原想办得圆到些才托了我,结果比
不托还要坏。琢公,你留一个将来让我跟吴仲宣见面的余地,行不行?”
这一说,让曹毓瑛叹了口气,废然坐下,把吴棠的信往前推了推说:“你自己去料理
吧!一切都不用我多说了。”
于是,方鼎锐回了吴棠一封信,告诉他决无此事,不必理睬。同时又告诉他一个消息,
说两广总督毛鸿宾降调,已成定局,吴棠由漕督调署粤督,大致亦已内定,总在十天半个月
内就有好音。
安德海和德禄,却不知这事已经搁浅,先找着吴守备去问。他是曾受了吴棠嘱咐的,如
果安德海来问,只这样告诉他:太后交下来的,采办“苏绣新样衣料”的单子,正在赶办,
赵开榜开复一案,已经另外委托妥当的人代为办理。德禄听得吴守备这样说,还不觉得什
么。转到安德海那里,他比德禄在行,听出话风不妙,更不明白他是托了什么人“代为办
理”,难道是在京找个人,就近替他办一个奏折?没有这个规矩啊!
不多几天,倒是德禄打听到了消息,把安德海约了出来,告报他说,吴棠是托的方鼎
锐,方鼎锐跟曹毓瑛商量,不知怎么回了吴棠一封信。“安二爷!”最后他说,“我看,八
成儿吹了!”
照这情形看,安德海心里明白,自然是吹了!吹了不要紧,第一,已知他假传懿旨;第
二,赵开榜的行迹已露,这两件事要追究起来,可是个绝大麻烦。所以当时的神色就显得异
样,青红不定地好一会,也没有听清德禄再说些什么。
直到德禄大声喊了句:“安二爷!”他才能勉强定定神去听他的话。德禄愁眉苦脸地说
道:“这下子,我跟赵四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你不是说,年下收的银子不算定钱,既不是定钱,就不欠他什么,有
什么不好交代。”
“不是这个。我是说,吴棠那儿,还有军机处,都知道赵四露面儿了,一查问,着落在
我身上要赵开榜那么个人,我可跟人家怎么交代?”
“这个……,”安德海嘴还硬:“不要紧,有我!”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片刻不得妥帖。别的事都不要紧,总可以想办法鼓动
“主子”出来做挡箭牌,偏偏这件事就不能在她面前露一点风声。想到慈禧太后翻脸不认人
的威严,安德海蓦地里打个寒噤,这一夜就没有能睡着。
苦思焦虑,总觉得先要把情况弄清楚了再说,那就只有去问方鼎锐了。于是抽个空,想
好一个借口去看方鼎锐。门上一报到里面,方鼎锐便知他的来意,吩咐请在小书房坐。
平时,安德海见了军机章京就仿佛熟不拘礼的朋友似的,态度极其随便,这天有求于
人,便谨守规矩,一见方鼎锐揭帘进门,立即请了个安,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方老爷!”
“不敢当,不敢当,请坐。”
等听差献茶奉烟,两个人寒暄过一阵,安德海提到来意:“我接到漕运总督吴大人的
信,说让我来看方老爷,有话跟我说。”
这小子!方鼎锐在心里骂,当面撒谎!外官结交太监,大干禁例,吴棠怎么会有信给
他?但转念想一想,他不如此措词,又如何启齿?不过谅解是谅解了,却不能太便宜他。所
以装作讶然地问:“啊!我倒还想不起来有这回事。”
不说“不知道”,说“想不起来”,安德海也明白,是有意作难,只得红着脸说:“就
为赵开榜那一案。方老爷想必知道?”
“喔,这一案。对了,”方鼎锐慢条斯理地说,“吴大人托了我,我得替他好好儿办。
不过,有一层难处,这里面的情节,似乎不大相符。”
说着,方鼎锐很冷静地盯着他看,安德海不由得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心里在想
那“情节不大相符”是指的那一点?是赵开榜的节略中所叙的情节,还是指自己假传懿旨?
看到他这副神情,方鼎锐越发了然于真相,他主要的是帮吴棠的忙。事情没有替安德海
办成,却也犯不着得罪他,所以话锋一转,用很恳切的声音说:“你也知道,大家办事,总
有个规矩,赵开榜这件案子,实在帮不上忙。这么样吧,你把他的那个节略拿了回去,咱们
只当根本没有这么回事儿。赵开榜人在那儿,干些什么,咱们不闻不问,吴大人那儿,当然
也不会再追。你看这个样子好不好?”
到了这个时候,方鼎锐有此一番话,安德海可以安然无事,已是喜出望外,赶紧答应一
声:“是!听方老爷的吩咐!”
说着,又离座请了个安。
等把那份节略拿到,就象收回了一样贼赃那样,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坐在车上定神细
想,发觉不仅安然无事,而且还有收获,顿时又大感欣慰,一回宫先到内务府来找德禄。
“怎么样?安二爷,挺得意似地。”
德禄一说,安德海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既然他如此说,索性摆出极高兴的样子,一
把拉着德禄就走。
“赵四的事儿,办成了一半。”
“喔!”德禄惊喜地问:“怎么?莫非……。”
“你听我说!”安德海抢着说道:“赵四不是想洗一洗身子吗?这一个,我替他办到
了,岂不是办成一半。”
“那好极了。安二爷,你把详细情形告诉我,我马上跟他去说。”
“我刚才去看了军机章京方老爷了,他亲口跟我说,包赵开榜没有事,吴大人那儿也不
会再追。你叫他放心大胆露面儿好了。”
“是!我这就去。”
“慢着!”安德海一把拉住他,低声说道:“他原来答应的那个数得给啊!”
这一下德禄为难了,空口说白话,要人上万的银子捧出来,怕不容易。考虑了一会,觉
得从中传话,办不圆满会遭怪,不如把赵四约了来,一起谈的好。
于是,他提议找赵四出来吃小馆子,当面说明经过,安德海知道他的用意,也就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德禄便送了个帖子来,由赵开榜出面,请安德海在福兴居小酌。依时赴
约,寒暄了一会,入席饮酒,敬过两巡酒,德禄便把主人拉到一边,悄悄耳语。安德海在一
旁独酌,却不断借故回头偷窥,先看到赵开榜有迟疑的神气,说到后来,终于很勉强地点了
点头,知道事情定局了。虽然有些强人所难的样子,也管不得他那许多。
等散出来时,德禄在车中把跟赵四交涉的结果,细细说了给安德海听。赵四答应过,只
要把他“身子洗干净”,他愿酬谢两万银子,不过那得奉了明发上谕,撤销拿问的处分,才
能算数,照现在的情形,仍有后患。
还只听到这里,安德海就冒火了,“好吧!”他铁青着脸,愤愤地说,“口说无凭,本
来就不能叫人相信。那就走着瞧好了。”
“安二爷,安二爷!”德禄摇着他的手,着急地说:“你别急嘛!我的话还没有完。人
家也不是不通气的人,再说我,替你办事,也不能没有个交代。你总得让我说完了,再发脾
气也不晚。”
“好,好,你说,你说!”
于是德禄便丑表功似的,只说自己如何开导赵四,终于把赵四说服了,答应先送一万银
子,“那一万也少不了!”他说:“赵四有话,那一天奉了旨,那一天就找补那一万银子。”
安德海觉得这话也还在理,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停了一下又问:“那么你呢?”
“我吗?”德禄斜着眼看安德海,“我替安二爷当差!”
话外有话,安德海心里明白。照规矩说,应该对半匀分,但实在有些心疼,便先不作决
定:“等拿到了再说吧。他说什么时候给?”
“一万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人家也得去凑,总要四、五天以后才拿得来。”
到了第四天,内务府来了个“苏拉”,到“御茶房”托人进去找安德海。他以为是德禄
派了来的,请他去收银子,所以兴匆匆地奔了来,那苏拉跟他哈着腰说:“安二爷,王爷有
请,在内务府等着。”
他口中的“王爷”,自然是指恭王。“王爷有请”这四个字听在耳中,好不舒服!在御
茶房的太监,也越发对他另眼相看,安德海脸上飞金,脚步轻捷,跟着来人一起到了内务府。
恭王这天穿的是便衣,但神色比穿了官服还要威严,安德海一看,心里不免嘀咕,走到
门口,在帘子外面报名说道:
“安德海给王爷请安!”
“进来。”
掀帘进去,向坐在炕床上的恭王磕了头,刚抬起头来,看见恭王把足狠狠一顿,不由得
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问你,你干的好事!”
一开口更不妙,安德海心里着慌,不知恭王指的是那一件——他干的“好事”太多了!
“你简直无法无天!你还想留着脑袋吃饭不要?你胆子好大,啊!”
到底是说的什么呢?安德海硬着头皮问道:“奴才犯了什么错?请王爷示下。”
“哼!”恭王冷笑道,“你还装糊涂!我问你,有懿旨传给漕运总督吴大人,我怎么不
知道?”
坏了!安德海吓得手足冰冷,急忙取下帽子,在地上碰响头。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倚仗太后,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恭王越骂越气,整整痛斥了半个时辰,最后严厉告诫:如果以后再发现安德海有不法情
事,一定严办!
安德海一句话不敢响,等恭王说了声:“滚吧!”才磕头退出。到得门外,只见影绰绰
地,好些人探头探脑在看热闹,自觉脸上无光,把个头低到胸前,侧着身子,一溜烟似地回
到宫里。
宫里也已经得到消息了。他的同事奉承他的虽多,跟他不和的也不少,便故意拉住他
说:“怎么样?六爷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安德海强自敷衍着,夺身便走,他身后响起一片笑声。
也正巧,笑声未停,刚刚小皇帝从弘德殿书房里回春耦斋,与两宫太后同进早膳。他这
年十岁,颇懂得皇帝的威仪了,一见这样子,便瞪着眼骂道:“没有规矩!”
“是!没有规矩。”张文亮顺着他的意思哄他:“回头叫敬事房责罚他们。”一面向跪
着的太监大声地:“还不快滚!”
但是,小皇帝却又好奇心起,“慢着!”他叫得出其中一个的名字:“彭二顺,你们笑
什么?”
彭二顺知道小皇帝最恨安德海,据实陈奏不妨:“跟万岁爷回话,”他说,“小安子让
六爷臭骂了一顿。”
“噢!”小皇帝也笑了,“骂得好!为什么呀?”
“为……”刚说了一个字,彭二顺猛然打个寒噤,这个原因要说了出来,事情就闹大
了,追究起来是谁说的?彭二顺!这一牵涉在内,不死也得充军,所以赶紧磕头答道:“奴
才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到了春耦斋与慈安皇太后一桌用膳,她照例要问问书房的功课,小皇帝
有时回声,有时不作声,倘是不作声,便不必再问,定是背书背不出来。
这一天答得很好,慈安太后也高兴,母子俩说的话特别多,谈到后来,小皇帝忽然回头
看着,大声问道:“小安子呢?”
“对了!”慈安太后看了看也问:“小安子怎么不来侍候传膳呐?”
隔着一张膳桌的慈禧太后答道:“跟我请了假,说是病了!”
“不是病。”小皇帝很有把握地说,“小安子一定躲在他自己屋子里哭。”
“你怎么知道?”
当慈安太后问这句话时,慈禧太后正用金镶牙筷夹了一块春笋在手里,先顾不得吃,转
脸看着小皇帝,等候他的答语。
“小安子让六叔臭骂了一顿,那还不该哭啊?”小皇帝得意洋洋地说。
一听这话,慈安太后不由得转过脸去看慈禧,她的脸色很难看,但只瞬息的工夫,偏这
瞬间,让慈安太后看得很清楚,心里失悔,不该转脸去看!应该装得若无其事才对。
为了缓和僵硬的气氛,她便捏着小皇帝的手笑道:“孩子话!挨了骂非哭不可吗?”
虽是“孩子话”,其实倒说对了,安德海真个躲在他自己屋子里哭了一场,哭得双眼微
肿,不能见人。好在已请了假,便索性关起门来想心事,从在热河的情形想起,把肃顺和恭
王连在一起想,想他们相同的地方。
到得第二天一早,依旧进寝宫伺候,等慈禧太后起身,进去跪安。她看着他问道:“你
的病好了?”
安德海是早就盘算好了的,听这一问,便跪下来答道:
“奴才不敢骗主子,奴才实在没有病。”
“喔!”慈禧太后平静地问:“那么,怎么不进来当差呢?”
“跟主子回话,奴才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自己知道脸色不好看,怕惹主子生气,不敢
进来,所以告了一天病。”
这几句话说得很婉转,慈禧太后便有怜惜之意,但是她不愿露在表面上,同时也不愿问
他受了什么委屈?因为她已经知道他的委屈,是挨了恭王的骂,既不能安慰安德海说恭王不
对,也不能说他该骂,不如不问。
看这样子,安德海怕她情绪不好,不敢多说。慈禧太后有个如俗语所说的“被头风”的
毛病,倘或头一天晚上,孤灯夜雨,或者明月窥人,忽有凄清之感,以致辗转反侧,不能成
眠,第二天一早就要发“被头风”,不知该谁遭殃?所以太监、宫女一看她起床不爱说话,
便都提心吊胆,连安德海也不例外。
然而这是他错会了意思,这时慈禧太后不但不会发脾气,而且很体恤他,“小安子!”
她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恩典:“我给你半天假,伺候了早膳,你回家看看去吧!”
安德海颇感意外。太监的疑心病都重,虽叩了头谢恩,却还不敢高兴,直待看清了她的
脸色,确知是个恩典,别无他意,才算放了心。
于是等伺候过早膳,便到内务府来找德禄。一见面便看出德禄的神色不妙,两人目视会
意,相偕走到僻静之处,安德海站住脚问道:“怎么样,‘那玩意’送来了没有?”
“唉!”德禄顿足叹气,“真正想不到的事!”
“怎么?”安德海把双眼睛紧盯在他脸上,先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要捣鬼?
“姓赵的那小子变了卦了,真可恶!”德禄哭丧着脸说,“也不知道他那儿打听到的消
息,六王爷昨儿跟你发那一顿脾气,赵四已经知道了。他说:事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要看
一看再说。”
一听这话,安德海勃然变色,但随即想起恭王声色俱厉的神态,顿时气馁,好半天说不
出话来。
“我也有点怕!”德禄又说,“这位王爷,那一个惹得起啊?安二爷,运气不好,咱们
大家都小心点儿吧!真的闹出事来,吃不了兜着走,那时候再来后悔,可就晚了。”
“哼!”安德海唯有付之冷笑,“好吧,‘看一看再说’!摆着他的,搁着我的,倒要
看一看,到底谁行谁不行?”
 
听这口风,怕要逼出事故来,德禄心里有些发慌。赵四是他的好朋友,虽在这件事上变
了卦,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得要尽力维护他。而且闹出事来,自己一定会牵涉在
里头,更是非同小可!所以他低声下气地相劝:“安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赏我一个薄
面,千万高抬贵手。赵四这小子,不够朋友,等我来想办法,总得要从他身上榨些什么出
来。安二爷,你身分贵重,犯不上跟他较劲。”
“谁跟他较劲啊!”安德海脱口答说:“我在说别人,跟赵四什么相干?”
这两句话让德禄又惊又喜,但也不免困惑,如此宽宏大量,不象安德海平日的性情,所
以将信将疑地问道:“安二爷,你不是说的反话吧?”
“什么反话?”安德海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你等着瞧好了,不怕他是王爷,
我也得碰他一碰!”说完,他撇着嘴,管自己走了。
留下德禄一个人在那里,越发惊疑不定。安德海所指的王爷,自然是指恭王,他有那么
大的胆子,敢跟手操生杀大权的议政王碰?而且他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力量!跟恭王去
碰,不等于鸡蛋碰石头吗?独自发了半天愣,越想越不能相信,认定安德海只是一时说说大
话,聊以发泄,当不得真。
因此,在那些极熟的朋友的宴聚之中,他把安德海的“大话”当作笑话来说。然而也有
人不认为是个笑话,尤其是那些对恭王不满的旗营武官,很注意这个消息,认为安德海与恭
王的身分,虽谈不上“碰一碰”,可是他后面有慈禧太后。这位太后与恭王不甚和谐,是大
家都知道的,如果有她的支持,安德海亦未尝不能与恭王“碰”一下。
于是,志在倒恭王的那一班人,便经常在谈这件事,想要弄清楚,慈禧太后对恭王究竟
持何态度?这一班人中,尤其起劲的是蔡寿祺。他以翰林院编修,新近补上了“日讲起居注
官”,照例可以专折言事,想找一个大题目,做篇好文章,既以沽名,亦以修怨,为胜保报
仇,要好好参倒几个冤家对头,消一消心中的恶气。
机会来了!一个月前——正月十三,正是上灯的那天,河北广平、顺德;河南开封、归
德;山东曹州等地,忽然打雷,又下冰雹,这些反常的现象,多少年来被认为是“天象示
儆”,因而朝廷根据御史的奏陈降旨,说是:“总因政事或有缺失,阴阳未和,致滋变异,
上天示儆,寅畏实深。惟有加戒怠荒,益加修省;于用人行政,务得其平;其内外大小臣
工,亦当交相策勉,共深只惧,以迓祥和而弭灾沴。”有了这道谕旨,正好作为一个直言政
事缺失的缘起。
天象示儆,应在燮理阴阳的宰相,军机大臣是真宰相,恰好用来攻击恭王。但是,蔡寿
祺毕竟还有顾忌,打虎不成,性命不保,脚步一定要站得稳,可进可退,才不致惹火烧身。
盘算了好几天,决定了一个办法,先搭上安德海这条线,探明了慈禧太后的意旨再说。
经过辗转的联络,蔡寿祺与安德海搭上了线。但是,他们并没有会面,仅仅取得一种默
契,安德海知道蔡寿祺要参恭王,而蔡寿祺知道安德海会替他从中调护而已。
奏折是二月二十四送上去的。安德海事先已得到消息,特别加了几分小心,当慈禧太后
照例在灯下看折时,他寸步不敢离开。这天西安的折差到京,陕西巡抚刘蓉奏陈的事项甚
多,看那些枯涩无味的战报,是一大苦事。慈禧太后正昏昏欲睡时,翻开一个折子,触眼
“请振纪纲,以尊朝廷”这一句,顿觉倦眼一开,喊了声:“来呀!”
安德海是早就在伺候着的,一面高声答应,一面指挥宫女打水,绞上一把热毛巾,又换
了热茶。他自己从“五更鸡”上的小银锅里,把煨着的燕窝粥,倒在碗里,亲自捧上御案,
顺便偷望了一眼,慈禧太后看的正是蔡寿祺的那个折子。
那个洋洋三千言的奏折,分做两大部分,前面历数“纪纲坏”的事实,攻击云贵总督劳
崇光、四川总督骆秉章、两江总督曾国藩、陕西巡抚刘蓉、总理衙门通商大臣,前任江苏巡
抚薛焕,以及湘军的曾国荃、李元度等等,还有许多军功出身的监司大员,指陈失职之处而
以朝廷“不肯罢斥”、“不复追究”、“不加诘责”、“不及审察”、“未正典刑”为纪纲
所以而坏的缘由。然后作了这一部分的结论:
“似此名器不贵,是非颠倒,纪纲何由而振?朝廷何由而尊?臣不避嫌怨,不畏诛殛,
冒死直言,伏乞皇太后皇上敕下群臣会议,择其极恶者立予逮问,置之于法;次则罢斥。其
受排挤各员,择其贤而用之,以收遗才之效。抑臣更有请者,嗣后外省督抚及统兵大臣,举
劾司道以下大员,悉下六部九卿会议,众以为可,则任而试之;以为否,则立即罢斥,庶乎
纪纲振而朝廷尊也。”
看到这里,慈禧太后用个水晶镇纸,往蔡寿祺的奏折上一压,刚把茶碗端起来,安德海
轻捷地踏上两步,伸手把她的碗盖揭了起来。
她便顺口问道:“你知道有个叫蔡寿祺的翰林吗?”
“奴才听说过,是江西人。”
“喔!”她啜了口茶又问:“这个人怎么样?”
“挺方正,挺耿直的。”
“你怎么知道?”
这一问出乎安德海的意外,不过他一向有急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从前在多大人多
隆阿营里办过文案。跟旗营里的武将很熟,奴才是听那些人说的。”他知道慈禧太后对胜保
的印象极坏,所以把蔡寿祺的经历改了一下,说在多隆阿营里当过差使。
慈禧太后放下茶碗,点点头说:“这姓蔡的,说的话倒有点儿见识。不过……。”她停
了下来,终于轻轻自语,“我要把他这个折子发了下去,可有人饶不了他。”这当然是指恭
王。蔡寿祺的折子里,虽未直接提到他的名字,但意思间指责恭王揽权包庇是很明显的。
看看是时候了,安德海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奴才不知道主子说的是谁的折子?不过,
奴才劝主子,还是把折子发下去的好。”
“这是为什么?”
“奴才怕六爷会来要‘留中’的折子,那就不合适了。”听他这一说,慈禧太后勃然生
怒,“噢!”她说,“会有这种事?”
于是安德海装出惶恐的神气说:“奴才太过于胆小了。六爷……,再怎么样,也不敢跟
肃顺学啊!”
这吞吐其词的语气,加上肃顺的前车之鉴,慈禧太后不能不疑惧,“六爷怎么样呀?”
她问。
“奴才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慈禧太后逼视着他,大声叱斥,“没出息的东西。”
安德海作出受了冤屈,不得不申辩的神情,踏上一步,躬着腰说:“奴才挨六爷的骂,
不是一次了。奴才不敢跟主子说,是怕主子生气。主子一定要奴才说,奴才再不能瞒着主
子,实实在在,六爷也不是骂奴才。”
“那,那是骂谁?难道骂我?”
“扑通”一声,安德海直挺挺跪下,“宰了奴才,奴才也不敢这么说。”他说,“主子
请想,六爷是什么身分,奴才是什么身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六爷何苦老找奴才的麻
烦?俗语说的是,‘打狗看主人面’——奴才知道六爷的心思,宁愿受委屈,不肯跟主子
说,一说,那就正好如了六爷的愿。”慈禧太后听了这几句话,气得手足都凉了,“原来这
样!”
她说,“我那一点儿亏待了他?他处处跟我作对?”
“主子千万别生气。”安德海自怨自艾地打着自己的嘴:“嗳,我不该多嘴!既然忍
了,就忍到底。怎么又惹主子生气,我该死,我该死!”
“你起来!”慈禧太后把自己的怒气硬压了下去,很冷静地问道:“你倒说说,他到底
说了我一些什么?”
于是安德海断断续续地,把恭王申斥他的话,都改动了语气,架弄在慈禧太后头上,说
恭王指责宫里糜费,说慈禧太后,不顾大局,任用私人,又说两宫太后当现成的皇太后还不
知足,难怪当年肃顺会表不满。
他一面说,她一面冷笑。安德海看看反面文章做得够了,转到正面来攻击恭王。第一件
事就提到恭王受贿,他府里的“门包”有规定的行市,督抚多少,司道多少,好缺分是多
少,平常的缺分是多少,记得滚瓜烂熟,就象他曾经手似的。
“这我也听说了。”慈禧太后说,“是桂良从前给他想的花样。可是,到底那些人送了
门包。”
“有啊。”安德海接口说道:“薛焕、刘蓉……。”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名字,大部分
是蔡寿祺的奏折上所提到的人。
慈禧太后对恭王的不满,由来已非一日,但一向倚重他,优容恩礼,中外咸知,一时变
不得脸,现在有了蔡寿祺这个折子,加上安德海的那一番话,触动久已蓄积在心的芥蒂,决
定要好好来料理一番。
“你下去吧!”她说:“你可记着,不管什么话,不准胡乱瞎说!”
“奴才不敢。”
安德海退了出来,心里有着无限的报复的快意,知道事情有希望了!但是他这几年也长
了些阅历,看得出这件大事,要办起来也很棘手,虽不比跟当年诛肃顺那样危险,可也千万
大意不得。蔡寿祺那里最要当心,这交通的形迹一漏了出去,恭王先发制人,要对付一个小
小的翰林,不必费多大的劲。那一来功败垂成,再想找第二个敢出头的人,也真还不容易。
想到这里,他决定暂时与蔡寿祺停止往来,好在奏折一“留中”,宫里是怎么个意思?对方
也可以猜想得到。
从这一刻起,他就象一只小耗子样,双目灼灼地只躲在暗处窥伺。而恭王是做梦也想不
到有人要暗算他,依然我行我素,内外大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在两宫太后面前,侃侃而
谈,毫不逊让。
“陕西巡抚刘蓉,‘甄别府、厅、州、县人员,分别劝惩’一折,臣拟了奖惩的单子在
这里,请两位太后过目。”他把一张横单,呈上御案,一只手还伸着,一只等两宫太后点一
点头,随即便要把原单子拿了回来。
因为有前一天晚上的那一番了解,慈禧太后便不肯如往日那样“虚应故事”。很自然地
把横单移到面前,看一看,数一数,陕西的地方官,革职的七名,“勒令休致”的三名,降
职的四名,另外佐杂官也有两名被革了职。
垂帘听政三年半,她看过不少督抚考核属官的奏折,一下子处分得这么多,却还罕见,
不由得便说了句:“太严厉了吧?”
“不严厉,”恭王接口答道:“何由整饬吏治?”
“办得严,也还要公平才行。”
“公平不公平,也难说得很。”恭王站在御案旁边,半仰着脸,很随便地答道,“岂能
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这种态度,慈禧太后平常也是见惯的,但这天特别觉得不顺眼,便有意要跟他找麻烦了。
“话不是这么说,也要看办事的人,肯不肯细心考究。象这个,”她指着单子说,“清
涧县知县乔晋福,‘操守不洁,物议沸腾’,该当革职;这个候补知县江震,用‘气质乖
张,不堪造就’八个字的考语,革了人家的职,就过分了。看样子,姓江的不过脾气不大
好,不善于逢迎,大概得罪了刘蓉,便给人家按上‘气质乖张’四个字,现在又摘了他的顶
戴,你想想,这能叫人心服吗?”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恭王答道:“朝廷倚重督抚,对他们,凡事也不能太认真,臣
的意思,就照刘蓉所请办理吧!”
这话又不对了!刘蓉只是甄别优劣,並未建议如何处分,怎说“照刘蓉所请办理”?慈
禧太后这样在想。
如果当面点破他的矛盾,彼此都会下不了台,慈禧太后很理智地克制着自己,转脸向慈
安太后低声征询:“姐姐,你看呢?”
慈安太后默然在旁边听了半天,觉得慈禧的看法,跟她的心意相合,处事不必过分严
厉,更要公平。但是,她虽对恭王心以为非,口中却说不出什么峻拒的话来,于是毫无表情
地答道:“这一次就照六爷的意思办吧!”
所有的军机大臣,都听出这是慈安太后从未有过的语气——这是“姑予照准”的宽容,
含着“下不为例”的警告。当然,慈禧太后对“这一次”三字的敏感,更在他人以上。
朝罢传膳,饭后就该从养心殿各自回宫,慈禧太后知道慈安太后有午睡的习惯,便问了
声:“困了吧?”
“倒还好。昨儿睡得早,今儿起得也晚,还不困。”
“既这么着,咱们就在这儿聊聊吧!”说着,慈禧太后喊了声:“来!”
把安德海喊了上来,吩咐他回宫去取蔡寿祺那个奏折,同时命令养心殿内所有的太监和
宫女都退出去,不准在廊上窗下逗留。
关防如此严密,慈安太后不由得把一颗心悬了起来,猜想着必与那个姓蔡的奏折有关。
倒是什么机密大事,值得如此郑重?
“姐姐!”慈禧太后忧形于色地,“昨晚上我一夜不曾好睡。
我没有想到,老六是那么一个人!”
原来事关恭王,慈安太后心里便是一跳,急忙问道:“怎么啦?”
“咱们俩,全让他给蒙在鼓里了。只以为他年轻,爱耍骠劲儿,人是能干的,又好面
子,总不至于做那些贪赃枉法,叫人看不起的事。嗨!咱们全想错了。”
这确是想不到的事!在慈安太后的印象中,恭王为人可批评之处,不过礼数脱略,说话
随便,那无非年纪轻,阅历还不够之故,品德是断断不会受人褒贬的。因此,对于慈禧的
话,她欲信不能,不信不可,只皱着眉发愣。
“就拿今天来说吧,”慈禧太后的声音越发低沉,别有一种慑服人的力量,“那句‘照
刘蓉所请办理’,就是他把话说漏了,刘蓉想怎么办,谁革职,谁降调,早就私底下写了信
给他了。咱们今天看的那个单子,说穿了,就是刘蓉拟上来的。”
“啊!”慈安太后觉得她看得很深,“可是,老六这么帮刘蓉,是,是因为受了刘蓉的
好处吗?”
“那还用说么?回头你看一看蔡寿祺的那个折子就知道了。”
等安德海把那个奏折取到,慈禧太后先命他回避,然后半念半讲解地,让慈安太后完全
都明白了。她平常也听见过一些关于恭王的闲言闲语,都不放在心上,而此时搜索记忆,相
互印证,似乎那些闲言闲语也不是完全造谣。
“这个折子虽没有指出老六,可是一看就知道。蔡寿祺人挺耿直的,咱们得回护他一点
儿。姐姐,你说是吗?”
“这当然。”慈安太后踌躇着说,“还得要想办法劝一劝老六才好。”
“谁能劝他,他能听谁啊?”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话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
谁有这个资格说他?”
“这倒是真的。”慈安太后深深点头,提到故世的惠亲王绵愉:“有老五太爷在就好
了!不管怎么样,就那一位胞叔,话说得重一点儿,也不要紧。”
“能说他的,现在就只有两个人了。”
“谁啊?”
“自然是姐姐你跟我。”
“我可不成!”慈安太后苦笑道:“我放不下脸来,而且我的嘴也笨,心里有点儿意
思,就是说不出来。”
慈禧太后微微颔首,表示谅解她的困难,接着踌躇地沉吟着,故意要让慈安太后发现她
有话想说而来问她。
“妹妹!”慈安太后猜到了她所踌躇的是什么,“你倒不妨找个机会劝一劝他。”
“这也不光是劝。”
“还有什么?”
“是保全他。”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显得异常沉着,“我常看各朝的‘实录’,象雍
正爷跟年羹尧,跟舅舅隆科多,先是那么好,到头来弄得凄凄惨惨下场,照我说,这是雍正
爷的错。”
宫里关于雍正的传说最多,年妃与他哥哥年羹尧的故事也不少,但都是批评年羹尧跋
扈,没有说雍正不对的。所以此时慈安太后对她的话,很明显地表示出闻所未闻的困惑。
“这都是雍正爷纵容得他那个样子!”慈禧太后说,“倘或刚见他得意忘形,就好好儿
教训他一下子,年羹尧当然就会收着一点儿,那不是就不会闹到那样子不能收场了吗?”
一连用了三个“就”字,就这样,就那样,把慈安太后说得心悦诚服:“一点儿不错,
一点儿不错!”
“老六到底年纪还轻。”她又换了一副蔼然长者的声音,“现在掌这么大权,真正是少
年得志!让他受点儿磨练,反倒对他有好处。”
“嗯!”慈安太后口中应声,心里在测度她这两句话的意思。
“我倒是为老六好,想说一说他,不过,这件事,咱们俩总得在一起才办得成。”
“那当然。”
有了这句话,她放心了。事情也不用急,看机会慢慢来,唯一的宗旨是,不办则已,办
就要办得干净俐落。当然,这只是她心里的意思,对慈安太后,对任何人都是声色不动。
然而这不动声色,在蔡寿祺看,是个绝好的征象。头一个折子是试探,如果两宫太后交
了下来,或者恭王得到消息,有所表示,他便须另作考虑,此刻留中不发,而且别无动静,
一切都如预期,那便要上第二个折子了。
一个人抽毫构思,有了全篇大意,便先把案由写了下来:“为时政偏私,天象示异,人
心惶惑,物议沸腾,请旨饬议政王实力奉公,虚衷省过。”笔锋针对着恭王便扫了过去。
蔡寿祺使了个借刀杀人的手法。上月间原有一个名叫丁浩的御史,也是为“天象示儆”
上了一道“请恐惧修省”的奏折,内中有请告诫臣工“勿贪墨、勿骄盈、勿揽权、勿徇私”
的话,他借题发挥,说这是为议政王而言,接下来便大做文章:
“夫用舍者朝廷之大权,总宜名实相符,勿令是非颠倒,近来竟有贪庸误事,因挟重资
而内膺重任者;有聚敛殃民,因善夤缘而外任封疆者。至各省监司出缺,往往用军营骤进之
人,而夙昔谙练军务,通达吏治之员,反皆弃置不用,臣民疑虑,则以为议政王之贪墨。”
“内膺重任”和“外膺封疆”,是指通商大臣薛焕和陕西巡抚刘蓉。薛焕“挟重资”而
对朝中大老有所孝敬,尽人皆知,中伤刘蓉的话,则是蔡寿祺挟嫌报复,但薰莸同器,相提
並论,好的也成了坏的,这是蔡寿祺的“得意手笔”。他略略沉吟,又往下写:
“自金陵克复后,票拟谕旨,多有‘大功告成’字样,现在各省逆氛尚炽,军务何尝告
竣?而以一省城之肃清,附近疆臣,咸膺懋赏;户兵诸部,胥被褒荣,居功不疑,群相粉
饰,臣民猜疑,则以为议政王之骄盈。”
 
这一段话是“欲加之罪”,但算是为妒羡曾氏兄弟、李鸿章、左宗棠和官文等人封侯封
伯的旗营武将,发了一顿牢骚。以下“揽权”、“徇私”,照恭王的勇于任事和略嫌任性的
性格来说,自然不乏事例,可为攻击的材料。所以这两款“罪状”,写起来不费多大的事。
费事的是既要参劾恭王,又要迎合太后。他写了好几遍总觉得辞意隐晦,怕慈禧太后看
不懂,于是放开笔锋,率直写道:
“臣愚以为议政王若于此时引为己过,归政朝廷,退居藩邸,请别择懿亲议政,多任老
成,参赞密勿,方可保全名位,永荷天眷。即以为圣主冲龄,军务未竣,不敢自耽安逸,则
当虚己省过,实力奉公,于外间物议数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后面这段话是陪衬,主旨是在“归政朝廷”四字。蔡寿祺心里在想,这句话必蒙慈禧太
后激赏,只是“别择懿亲议政”,还要说得清楚些,但也应该有一番小小的曲折,不妨拿第
一次所上的折子来做个题目:
“至臣前日封奏,如蒙皇太后皇上俯赐采纳,则请饬下醇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秉
公会议,择要施行。”
连改带抄,费了一夜工夫,第二天把折子递了进去。军机处已经从内奏事处得到消息,
蔡寿祺头一个折子上去,留中不发,十天以后又上第二个折子,倒是什么花样?须得留点儿
心。
因此下一天一大早,军机章京接了折回来,打开折匣首先就找蔡寿祺的折子,而偏偏就
少他这一件。
“这事儿好怪啊!”宝鋆接得报告后,悄悄地跟文祥研究,“得要打听一下子才好。”
文祥还来不及回答,一名苏拉掀帘进来禀报,说“恭王有请”。两人到了那里,恭王跟
他们商议江宁的善后事宜。陵西道监察御史朱镇有个奏折,说“金陵克复已久,善后事宜,
亟应认真办理”,指陈“遣散兵勇,清还田宅,抚恤难民,招徕商贾”四事,请旨饬下两江
总督曾国藩切实筹办。恭王认为这是件大事,但所需经费,相当可观,要先替曾国藩设身处
地想一想,能不能筹措,有没有困难?
这一谈,话题扯得极广。突然间听得自鸣钟打了九下,恭王不觉诧异:“怎么,到这时
候还不‘叫起’?派人去看一看,怎么回事?”
平常总在八点钟“叫起”,这天晚了一个钟头,难怪恭王不解。他不知道,这正因为两
宫太后在谈他的事,尚未得到结论的缘故。
蔡寿祺的第二个折子,连慈安太后都觉得有些惊心动魄!她认为这个翰林的胆子太大
了,居然敢提出让恭王“退居藩邸”的建议!那么“别择懿亲议政”,是找谁来接替恭王呢?
听慈禧太后念到末尾,她有些明白了。毫不思索地问道:
“是让老七来当议政王?”
“他那儿成!”慈禧太后使劲摇着头,“得另外找人。”
“另外找人?”慈安太后越发惊诧,“你是说不教老六管事?”
听这口风,慈禧太后未免失望,一时无话可答,便反问一句:“那么你看呢?这个折子
总不能不办呀?”
“我看小小给老六一点儿处分吧。”
“这还不如说他几句。”
“对!”慈安太后赶紧接口,“就说他几句好了。”慈禧深悔失言,力图挽救,因而又
问:“说他,他不听呢?”
“那就照你的意思办。”
这一次是慈安太后失言。“好!”慈禧太后欣然同意:“咱们就这么商量定规了。”
于是“姊妹”俩又细细地研究蔡寿祺的折子,以及两人如何此唱彼和,劝恭王总要谨慎
小心。等一切妥帖,方传旨“叫起”。
行过了礼,照例由恭王陈奏,等他站在御案旁边,把应该请旨事项,一一回奏明白,有
了结果,该要退下去“跪安”的时候,慈禧太后从御案抽斗里取出一个白折子,扬了扬说:
“有人参你!”
听到这样的宣谕,臣下便当表示惶恐,伏地请罪,那时两宫太后便好把预先想好的一顿
教训,拿了出来。但是恭王没有这样做,勃然变色,大声问道:“谁啊?”
他变色,两宫太后对于他的无礼,也变色了!“你别管谁参你。光说参你的条款好
了。”慈禧太后一面想,一面说:
“贪墨、骄盈、揽权、徇情。”
“喔!是丁浩。”
慈安太后答了三个字:“不是他!”
“那么是谁呢?”
恭王坚持着要知道参劾他的是谁,那一刻已失却君臣的礼貌,庙堂的仪制,只象寻常百
姓家叔嫂呕气,也就因为有此闹家务的模样,侍立的军机大臣们都急在心里,却不能也不敢
上前贸然劝解。
由于恭王的咄咄逼人,慈禧太后只好说了:“蔡寿祺!”
“蔡寿祺!”恭王失声抗言:“他不是好人。”
“哼!”慈禧太后微微冷笑,颇有不屑其言的样子。
这一下惹起了恭王的无名火,把脸都胀红了,“这个人在四川招摇撞骗,他还有案未
消。”他声色俱厉地说,“应该拿问。”
两宫太后把脸都气白了。慈安太后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慈禧太后捏住了她的手,
示意不必作声。她天生有此秉性,越遇到这种时候,越有决断,就这刹那间,她已定下处置
的办法,所以阻止慈安太后与恭王作徒劳无益,有伤体制的争辩。
“你们退下去吧!”
慈禧太后作了这样的宣示,不等他们跪安,随即向慈安太后看了一眼,迅即起身离座,
头也不回地从侧门出去,绕过后廊,回到听政前后休息用的西暖阁。接着慈安太后也到了,
在炕上坐了下来,一阵阵喘气,並且不断地用手绢擦着眼睛。
里里外外,鸦雀无声,但太监、宫女,还有门外的侍卫,却无不全神贯注在西暖阁。终
于慈禧太后打破了可怕的沉寂,“我说的话不错吧!”她看着慈安太后问。
“唉!”慈安太后拭着泪,不断摇头叹息,“叫人受不了!
那兴这个样子!”
“那……,”慈禧太后以极严肃的神情,轻声说了句:“我可要照我的办法办了!”她
略略提高了声音问:“小安子呢?”
“奴才伺候着呐!”安德海在窗外应声,然后人影闪过,门帘掀开,他进屋来朝上一跪。
“外面有谁在?”
这是问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以及“内廷行走”的王公;安德海答道:“八爷、九
爷、六额驸都在。”那是指的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譓和景寿。
慈禧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吩咐:“传旨:召见大学士周祖培、瑞常,上书房的师傅。再
看看朝房里,六部的堂官有谁在?一起召见,快去!”
安德海答应着,退出西暖阁,飞快地去传旨。他知道这是片刻耽延不得的事,而最要紧
的是得把两位老中堂找到,所以向景寿自告奋勇到内阁去传旨。
一听太后召见,谁也不敢怠慢,周、瑞两人都奉赐了“紫禁城骑马”的,立刻传轿,抬
到隆宗门前。这时上书房的总师傅,吏部尚书朱凤标,上书房师傅,内阁学士桑春荣、殷兆
镛,以及本定了召见,在朝房待命的户部侍郎吴廷栋、刑部侍郎王发桂都到了。
两宫太后升座,首先指名喊道:“周祖培!”
“臣在!”周祖培出班单独跪下。
“起来吧,站着说话。”
周祖培站起身来,一眼瞥见两宫太后泪光莹然,越发惊疑。本来当安德海来传旨时,他
就觉得事有蹊跷,此刻军机大臣一个不见,而两宫太后似乎有无限委屈,这必是发生了什么
纠纷?倘或猜想不错,这场纠纷决不会小,自己身居相位,站在一个调人的位置上,举足重
轻,疏忽不得。
他正这样在自我警惕,慈禧太后却已开口了,“恭王的骄狂自大,你们平日总也看见
了。”她用异常愤懑的声音说,“现在越来越不成样子,谁也受不了他!”接着,把蔡寿祺
参劾恭王,而恭王要拿问蔡寿祺的经过,扼要讲了一遍,“你们大家说,这还有人臣之礼
吗?从前肃顺跋扈,可也不敢这么放肆。恭王该得何罪?你们说罢!”
没有一个敢说话,偷眼相觑,莫非惊惶。当然,最窘迫的是周祖培。照职位来说,别人
可以不开口,他非发言不可。但是,他实在不敢也不肯得罪恭王,却又不知拿什么话来搪塞
两宫太后?所以三月初的天气,急得汗流浃背,局促不安,甚至失悔这一天根本就不该到内
阁来的。
“你们说呀!”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用极有担当决断的声音鼓励大家:“你们都是先
帝提拔的人,不用怕恭王,恭王贪墨、骄盈、揽权、徇私,他的罪不轻,该怎么办,你们快
说!”
这一催,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注在周祖培脸上,这等于催促他回答,周祖培无可奈
何,只得站出来代表群臣奏封。
“两位皇太后明见,这只有两位皇太后乾纲独断,臣等不敢有所主张。”
“那要你们干什么用呢?”慈禧太后立即申斥,同时提出警告:“将来皇帝成年,追究
这件事,你们想想,你们现在这个样不负责任,怎么交代?”
这话说得很重,周祖培知道一定无法置身事外了。但是就在此刻要定恭王的罪,是件无
论如何办不到的事,所以鼓起勇气,提高了声音答道:“蔡寿祺参劾议政王的那几款,得要
有实据。”
慈禧太后不曾想到他有这样一句话,一时无言可答。周祖培一看如此,自己的话说对
了,以下就比较好办,赶紧又把想好的话说了出来。
“臣的意思,请两位皇太后给个期限,臣等退下去以后,详细查明了再回奏。”
看样子,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慈禧太后便点一点头说:‘你们下去,立刻就查!明
天就得有回音。”
“是!”周祖培心想,这一案关系太大,不能一个人负责,便又说道:“大学士倭仁,
老成练达,请两位皇太后的懿旨,可否让倭仁主持其事?”
“好!”慈禧太后对这个建议,倒是欣然嘉纳,“你们传旨给倭仁,让他用心办理。”
跪安退出,个个额上见汗。等周祖培回到内阁,已有许多王公大臣在等着探听消息,另
外各衙门也都有人在窗外庭前窥视,因为已经传出去一个消息,说恭王将获严谴,有大政潮
要出现了!
这个大政潮一旦出现,必定波澜壮阔,有许多直接、间接受恭王援引的人,将被淹没在
里面。得失荣辱所关,所以都象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平日清冷的内阁周围打转,遇到熟
人,彼此相询,却都茫然无从猜测。只知道两宫太后震怒异常,並且有蔡翰林的两个折子交
下来,折子里说的什么?周中堂面承的懿旨如何?各衙门,包括军机处在内,无不关切。
除了恭王已经回府,其余的军机大臣都还留在直庐,情势非常尴尬。两宫太后把大政所
出的军机处搁在一边,特旨召见大学士,就好象替军机大臣们抹了一脸的泥,见不得人了!
而他们心里的感觉,个个都象待罪之身,所以不便出面去打听,照李棠阶的意思,不妨各回
私第,静候上谕。但文祥、宝鋆和曹毓瑛,都不赞成,他们认为那不是应付可能的剧变所应
有的态度,而且他们相信,很快地便会得到消息。
就象辛酉政变以及拿问胜保那样,周祖培又成了大家瞩目的人物,一回内阁就为王公大
臣所包围。为了冲淡局势,他不能不按捺焦灼的心情,以比较从容的态度来敷衍一番。他说
两宫太后对恭王不满,到底这不满从何而起?他也不明白。想来恭王谊属懿亲,纵有过失,
一定能邀宽免的恩典。这些话,一方面是为恭王开脱,一方面暗示出决不会闹得象诛肃顺那
样严重。
敷衍了一阵,周祖培吩咐传轿,去拜访大学士倭仁。一到那里看见吴廷栋在座,便说:
“这省了我的事,想来艮翁已知其详?”
“是的。”他慢吞吞地指着吴廷栋说,“我听说了。”
“此事面奉懿旨,由艮翁主持。应该如何处置,请见教。”
“那也无非遭旨办理而已。”
倭仁说得轻松,周祖培却大吃一惊,照他这话,竟是真要治恭王的罪!实不知他居心何
在?“艮翁!”周祖培的脸色突显沉重,“凡事总须凭实据说话,蔡寿祺的语气甚为暧昧,
此人的素行,亦不见得可信。我看,当从追供着手。”
“这一步是一定要做的。不过,我看蔡寿祺如无实据,也不敢妄参亲贵。”
“艮翁见得是!”周祖培不愿跟他在此时争执,站起身来说:“明日一早,我在内阁候
驾。”
辞别出门,原想回府休息一会再说,现在看到倭仁的态度可虑,需要早作准备,所以临
时改了主意,去看恭王。
恭王府依旧其门如市,有的来慰问,有的借慰问来探听消息,王府门上,一概挡驾。但
周祖培自然不同,等跟班刚一投帖,便有王府的官员赶到轿前,低声禀报,说恭王在大翔凤
胡同鉴园,曾经留下话:“如果周中堂来了,劳驾请到那里见面。”
于是周祖培又折往鉴园。轿子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掀开轿帘,只见恭王穿一件外国
呢子的夹袍,潇潇洒洒地站在台阶上。
周祖培赶紧疾趋数步,走上台阶,照宰辅见亲王的礼节,垂手请安。等他刚要蹲下身
子,恭王一把将他扶住,“芝老,不敢当!”他又转身吩咐听差:“伺候周中堂换便衣。”
等周府的跟班,从轿子里取来衣包,服侍主人换好衣服,恭王亲自引领,肃客到后园一
座精舍去密谈。恭王内心的感觉,十分复杂。三分惊惧,三分焦灼,三分愤懑,还有一分伤
心,但表面上显得很不在乎,静静地听着周祖培细谈召见经过。
“多承关爱!”到客人的话告一段落时,他拱拱手说:“还要仰仗鼎力。”
“凡事不能破脸,破了脸就麻烦了!”周祖培皱着眉说,“既奉懿旨,这君臣之分上,
总要有个交代。这点点苦衷,要请王爷体谅。”
恭王听他这口气,倒有些担心,想了想,不亢不卑地答道:“果然我罪有应得,自然甘
受不辞。”
“倒不是应得不应得。”周祖培停了一下,表示了他的态度:“我总尽力维持王爷。”
“承情之至。”恭王站起身来,又抱拳作揖。
周祖培还了礼,刚要说什么,只见垂花门口,翎顶辉煌,全班军机大臣由文祥带头,一
起都到了,便跟着主人一起走到廊上来等候。
彼此见了礼,有极短的片刻沉默,宝鋆第一个开口:“会出这么个大乱子,真没有想
到。好在有中堂主持,总算可以放心。”
“佩蘅!”周祖培立即问道:“你听谁说的,是我主持?不是我,是倭艮翁。”
“不管谁主持,反正中堂的话,一言九鼎。”
周祖培摇摇头,不以他的话为然,却又未曾作进一步的解释。就这时候,四名妙年丫
头,端着福建漆的大托盘,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盘中是有红有绿、有黄有白的四瓶洋酒,
水晶高脚杯,还有银碟子装的八样干果酒菜,两大盘点心,都置放在中间的大理石红木圆台
上,铺陈了杯筷,一名二十岁模样,长得极腴艳的丫头,走到下方,笑吟吟地招呼:“各位
大人,请用点心。”
“来吧,来吧!”恭王首先走了过去,一只手抓了个包子,一只手便去倒酒。
于是有的坐了过去,有的说不饿,周祖培居中上坐,等纤纤素手,捧过一盏紫红色的酒
来,他忽发感慨:“咳!‘葡萄美酒夜光杯’,就是这些洋玩意,害了王爷。”
话里的意思很深,但在座的人都明白,恭王的起居饮食,带些洋派,久为卫道之士所不
满。不过感慨发于此时,必有所谓,文祥赶紧向喜欢多嘴的宝鋆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打
岔,听周祖培再说下去。
“明天一早,传蔡寿祺到内阁追供,不知道他有什么实据拿出来?文园!”他看着李棠
阶说,“你跟艮翁是一起讲学的朋友,劝劝他,不必推波助澜!”
原来如此!大家都恍然了,守旧派的领袖倭仁,是站在两宫太后那一面的。
周祖培的话不多,但都交代在“节骨眼”上,恭王颇为承情。这就够了,他不必也不宜
再作逗留,起身告辞。
送客到垂花门,恭王还要送,周祖培再三辞谢,主人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但同为
客人的文、李、宝、曹四枢臣,为了礼貌,也为了代表主人,一直把周中堂送到二门,看他
上了轿。这时曹毓瑛便对李棠阶说:“文翁,我看事不宜迟,倭中堂那里要早去招呼。”
“对了!”宝鋆接口附和,“我看,文翁这会儿就劳驾一趟吧!”
“也好。”李棠阶很干脆地答应,“我不跟主人面辞了。回头我再送信来。”
这是曹毓瑛的“调虎离山”。李棠阶为人比较耿直,虽同为军机大臣,在恭王面前却有
亲疏之别,把他调开了,他们才可以跟主人无话不谈。
“咳!”恭王到这时才显出本来面目:“我没有想到栽这么大一个跟斗!”
大家都想安慰他几句,但在这样尴尬意外的情势和同船合命的关系之下,竟找不出一句
合适的话可说。
“谈正经吧!”文祥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内阁抄来的,蔡寿祺原奏的“折底”,
递了给恭王:“你先看这个。”恭王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了问:“她能把我怎么样呢?
革了我的爵?”
“革爵是不会。”宝鋆答道,“也许有意思让七爷来干吧!”
“那是蔡寿祺的意思。上头不会不知道,七爷挑不动这副担子。”
“我倒有这么个看法。”曹毓瑛瞿然而起,“不妨让外面有这么个说法:上头有意思让
七爷来干。谁都知道七福晋是什么人。这一下,逼得七爷为避嫌疑,不能不说话。”恭王和
文祥都还不曾开口,宝鋆一伸大拇指赞道:“高!”接着又自告奋勇:“我到万藕舲那里去
一趟,让他把姓蔡的那小子压一压。”
这倒是釜底抽薪之计,而且宝鋆去办这件事也是很适当的人选,他与兵部尚书万青藜是
同年,而万青藜与蔡寿祺是小同乡。
就这样,很顺利地有了对策,疏通倭仁,安抚蔡寿祺,先把明天内阁会议这一关过去,
然后鼓动醇王出来为他胞兄讲话,这样双管齐下,足可以对付得了慈禧太后。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慈禧太后还有更厉害的手法。她正在亲自写旨,师当年在热河,预
拟密旨,回銮到京,召集大臣,不经由军机而得拿问“三凶”的故智,准备第二天交内阁明
发,宣达意旨,处置恭王。
这是她为了补救第一步走错了的有力措施。那第一步的错误,是她没有把周祖培估计得
正确。辛酉政变,查办胜保,周祖培都是奉旨唯谨,格外巴结,所以她预计对于奉旨治恭王
的罪,他一定也会同样地起劲。等一召见,看到他的态度,才知道周祖培不是奉旨唯谨而是
恭王的同党。
附带而起的另一着棋,也没有完全走对。她把上书房总师傅、吏部尚书朱凤标他们找
来,原有民间富家的孤儿寡妇受族人欺侮,请西席出来保护讲理的用意在内,但为了怕刚有
些懂人事的小皇帝惊惶不安,所以不愿召见弘德殿的师傅。其实倭仁才是一个好帮手,第
一,一向“忠君爱国”;第二,他是旧派,与恭王不协。如果召见当时,有他侃侃而谈,说
出一片大道理来,立刻就可下旨,先把恭王撵出军机,然后议罪,这个下马威就厉害了。
现在时机错过了。她在想:明日内阁追供查问,到复奏时有周祖培从中捣鬼,倭仁一定
搞不过他们。等他们把轻描淡写的一道奏折送了上来,再想办法来扭转局面就很吃力了!
想起一句俗语:“先下手为强!”慈禧太后就作好一道皇帝出面的“手诏”等着。这是
她生平第一次“做文章”,上谕的款式、语气、用词,她都熟悉,但嘴里念得出来,写到笔
下,却似乎遇到了一别多年的儿时游伴那样,只觉得模样儿仿佛有些象,就叫不出名字来。
自知别字连篇,也顾不得臣下笑话了。写完收起,恬然入梦。这是她与任何女人不同的
地方,越是遭逢大事,她越能镇静。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