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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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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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归的吉期定在十一月二十一,自初十以后,王府井大街东厂胡同的荣府,送礼的就不
绝于门了。
头一天发嫁妆,用了一千多名的的挑夫。伴送嫁妆的全副仪仗之中,最煊赫的是四对
“高脚牌”,八匹“顶马”。
高脚牌是俗称,宫称叫做“衔名牌”,朱漆金字,第一对是:“太子太保”、“文华殿
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第二对:“军机大臣”、“世袭骑都尉兼云骑尉”;第三对:“赏
穿黄马褂”、“赏戴双眼花翎”:第四对:“赏穿带嗉貂褂”、“赐紫禁城内及西苑门内乘
坐二人肩舆”。八匹“顶马”,一色枣骝,不足为奇,难得一见的是,八匹顶马上骑的是八
个红顶花翎的武官。这是当荣禄总领武卫军时,袁世凯献媚的花样,由他的武卫右军中,派
出两名二品参将到军中大营去当差,于是其他各军,如法办理,荣禄便有了八名红顶子的材
官。这是从年羹尧以来,所未有之事,而年羹尧当时还不敢在京城“摆谱”,又逊荣禄一筹
了!
当大街小巷轰传着“去看荣中堂小姐的嫁妆”时,福妞正由她的嫡母带着,在宫里给慈
禧太后请安。
福妞自然是盛妆,但也不怎么按规矩,穿一件白狐出锋的红缎旗袍,衬着碧绿的玉镯,
俗气得有趣。脸上本来有红有白,只为害臊的缘故,不染胭脂之处,亦复色如明霞。慈禧太
后这天特别高兴,一见面不等她行礼便即笑道:“好俊的新娘子!”
“老佛爷别说了!”荣寿公主陪着笑说:“本就羞得抬不起头,再拿她取笑,更让她受
不了。”
“你看,福妞,”荣禄夫人接口说道:“大格格都卫护你!”
福妞是受了教来的,当时便向荣寿公主请安道谢,而慈禧太后却收敛了笑容,要说正经
话了。
“福妞,打明天起,大格格可就是你的大姑子了!在婆婆家,可不比在娘家,由得你任
性。你那婆婆可怜巴巴的,而且有病,想来也不会说什么。可是,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大
姑子在这里!旗人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倘或你大姑子要说你,连我也不能拦她。”
“是!”福妞很机警,“奴才不能不懂规矩。”
“懂规矩就好。在家做姑娘,跟在婆家做儿媳妇,是两回事。再说,你是福晋的身分,
好些礼数,也该学学。”
“是!有大格格教导,奴才不怕学不周全。”
在慈禧太后面前,不容有私人的酬酢,所以荣寿公主虽有好些慰励中含着规劝的话要
说,此时也只能淡淡地客气几句。
“我还得给你一点东西,”慈禧太后看着福妞说:“可实在想不出你还缺什么?索性你
自己挑吧!”
福妞急忙跪下来说:“老佛爷赏得够多的了。”
“明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再进宫来,就是我侄儿媳妇了,照规矩得给见面礼儿。你今天
自己挑好了,等过了明天进宫,我再给你,不就省事了吗?”
这一说,福妞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合适,只好直挺挺跪着候命。
“大格格,你把我那个盒子拿来!”
名为“盒子”,其实是个箱子,得两名宫女抬来。这只四角包金面上压出暗花的小皮
箱,是专为盛贮首饰而特制的,里面黄绫衬底,分做四格,第一格是珍珠;第二格是五色宝
石;
第三格是各种美玉;第四格是杂件。
荣寿公主照慈禧太后的指示,命宫女端张长方紫檀矮几来,将四个格子都取出来,顺次
排好,一眼望去,目迷五色,只觉得样样都好,却说不出那一样最好。
“你自挑吧!”慈禧太后说:“挑六样好了。”
“只怕奴才一样都挑不出来。”福妞笑道:“怪不得说是‘如入宝山,空手而回’,敢
情到那时候就不知道挑那样好了!”
“我教你一个法子吧!”慈禧太后说:“你先在杂件那一格里挑。”
福妞何尝不会挑,只是那么说着凑老太后的趣而已。此刻听她教的这个法子,正中下
怀。因为杂件之中,贵贱悬殊,珊瑚玛瑙不算珍贵,但外国来的金刚钻,自从西风东渐以
来,声价日上,为多珍之冠。福妞早就在晶光四射、耀眼生花的一堆金刚钻首饰中,看中了
一只戒指。
这粒金刚钻大小约如银杏,等她拿到手里,只听有人咳了一下,抬眼看时,站在慈禧太
后身后的荣寿公主,她那“两把儿头”上的丝穗子,无风自动,顿时会意,不宜夺爱。
“奴才可还没有那么大福气,使这么大的金刚钻。”说着,放下钻戒,另取一只钻镯把
玩。
“那只镯子不错!”慈禧太后说:“你戴上我看看!”
“是!”将钻镯套在右腕上,连左腕一起平伸在慈禧太后面前。
“好!”她得意地说:“正配你那只翠镯。大格格,你看,翠镯戴一对就俗气了,倒不
如这么搭配,反显得别致!你说是不是?”
“老佛爷的眼光,谁也比不上。果然好看!”荣寿公主说:
“干脆就别取下来了!”
“对了!”慈禧太后向福妞说:“你就戴着吧!”
福妞喜不可言。因为这只钻镯戴在腕上,明天做新娘子的时候,会夺尽贵妇名媛的光
彩,何况打听起来,说是慈禧太后御赐,这个风头就出得更足了。
等着下拜谢过了恩,慈禧太后说道:“你还是挑六样好了!”
吉数为六,留着做见面礼,那只钻镯算是额外赏赐,福妞更觉志得意满。不过,她很机
灵,并没忘了忌讳。
慈禧太后生平恨事第一次进宫,不由大清门而入,因此忌讳妾媵所用的绿色。但此刻福
妞将成为醇王的嫡室,如果不选绿色,反会触动慈禧太后的心事。因此,她首先选了一个玻
璃翠戒指,表示对红绿并无成见。
果然,这一下子做得很对,因为荣寿公主已有嘉许的眼色。福妞心想,今天的一切都很
顺利,难得的机会,不可错过,除了东珠不敢用以外,将慈禧太后顶儿尖儿的几件首饰都挑
走了。
其时已到宫门下钥之时,荣禄夫妇带着福妞叩辞出宫,由东华门一转入王府井大街,便
觉轿马纷纷,热闹异于常时,及至一进东厂胡同,更是冠盖相接。落日犹在,明灯已悬,由
敞开了的大门望进去,灯火璀璨,锣鼓喧阗,为男客预备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罗致殆尽的堂
会,正当热闹的时候。
女客更有文静的消遣,是“走票”的一班“子弟书”。早年有班“旗下大爷”,饱食天
家俸禄,闲来无事,别创新声,腔调略似大鼓,而讲究词雅声和,有东城、西城两派。“西
城调”更为萦纡低缓,一个长腔,千回百折,似断若续,久久不息,最宜于饱食终日的人品
味。
这班“子弟书”特别名贵,因为穿上公服,至不济也是个红顶子。此时当然是便衣,是
特为约齐了穿戴,一律福色缎面皮袍,上套青缎琵琶襟坎肩,头上红结子瓜皮帽,帽檐镶一
块极大的玭霞。这是规定好了服色,此外凭各人喜爱,随意修饰,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
指儿,腰际的荷包,都是可以争奇斗胜之处。
当荣禄夫人母女到达时,正是“振贝子”——庆王奕劻的长子贝子载振在奏技。只为这
个票友的身分尊贵,宾主们都不便起身寒暄,扰了场面,只是遥遥目笑致意。载振也向福妞
微笑着点点头,依旧摇着系了小金铃的手鼓,唱他的书。
这套书叫《鸳鸯扣》,专门描写旗人的婚嫁,从“相亲”到“回门”,一共九大段。这
时正唱“开脸”,是“大奶奶亲掩亮格笑着嘱咐:‘猴儿你若还错过,就误了时辰。’”的
第二天之事。适逢其会,福妞入座,载振便格外抖擞精神,使出他那浏亮的嗓子唱道:“通
报说,梳头的太太们将车下,大奶奶出去迎接,佳人又不得相随,独坐在房中,心里不免凄
惨。没片刻娘家的女眷都进了朱扉,见面拉手儿佳人就落,太太们也觉伤感,打那喜内生
悲!到底不比她的亲娘十分亲热,也不过暂时悲惨,一霎时就展放了愁眉。大奶奶让坐装烟
来叙话,仆妇们铜盆取水服侍香闺,洗净了花容,三姓人先后九线,然后把寒毛绞净又用鸡
子轻推,生成的四鬓只用镊子儿打扫。开脸已毕可改换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飞
舞……。”
载振唱到这里,女客们不约而同地都转脸去看福妞。羞得她坐不住了,低着头起身,退
了出来。
一进上房,便遇见她的堂兄而承继过来变为胞兄的良揆,他愁容满面,不由得让福妞的
心都跳得快了。
“怎么啦?”
“阿玛今儿个不太好。”良揆答说:“气喘得很厉害。”
“请大夫了没有?”
“去请了,”良揆答说:“刑部程二爷在前面听戏,我先把他找了来看一看。”
于是福妞顾不得再说,绕回廊直奔荣禄的卧室,老底下人与丫头一大堆,却都是发愣的
居多。等进了卧室,只见荣禄由两名听差扶掖着坐在“安乐椅”上,满头大汗,喘得声息如
牛,喉间还有痰响,比平常所见的症状重了好几倍。尤其是上痰,更令人害怕,福妞想起一
位长亲临终之时,一口痰堵在喉头,立刻两眼上翻断了气,不由得心胆俱裂。
“阿玛!”她喊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不断地用手替他抹胸。
荣禄说不出话,眼珠只随着她手腕上那只在晃动的钻镯转。也许晶光四射,易于眩晕,
他把眼睛闭上了。
就此时,荣禄夫人已赶到,荣禄听见声音,睁开眼来,只是挥手。
荣禄夫人不明其意,福妞却懂,“奶奶,阿玛是说,你得到外头去招呼客人。”
前面的宾客,得知主人病重的消息,意兴大减。第二天正日的礼仪,虽然都照计划举
行,表面看来,花团锦簇,但荣禄竟不能亲自接待贺客。气喘经延名医会诊,略见好转,不
过医生私下透露,病成不治,即使能够拖过年,春二三月,大限必至。
这话在别人不过听听而已,到得袁世凯耳中,就非常重视其事了。因为荣禄是真正的首
辅,一旦病殁,何人继任,对他的关系极重。这件事当然早就筹划过,张之洞虽奉旨入觐,
但细细打听下来,他不会内用,也就不会入军机,何况军机大臣一满三汉,就表面看,满人
已用得太少了,更不会再用一个汉人补荣禄的缺。
情势是相当明白的,荣禄在军机处的遗缺,不但必用旗人;而且必用资格胜过王文韶、
鹿传霖的旗人,才能“掌枢”。自慈禧太后听政以来,军机不用汉人“领班”已成定例,
王、鹿之流,是决不能掌枢的。
旗人中资格可与王、鹿相并的,只有一个东阁大学士、宗室崐冈,他是同治元年的翰
林,但才具平常,亦非慈禧太后所宠信。算来算去,只有一个庆王奕劻,堪膺其选,而亦唯
有奕劻大用,自己才有更上层楼的可能。否则觊觎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这个头衔的,大有人
在,而且如岑春煊、盛宣怀之流,都不是好相与。
因此,袁世凯以助奕劻继荣禄,视为必出死力以冀其成的第一大事。这几个月之中,多
方布置,加以有四格格作内应,奕劻的帘眷,更胜于昔。可是袁世凯心中雪亮,此事成败,
决于一言九鼎之重的荣禄,如果荣禄自知不起,必会造膝密陈,何人以继他的遗缺,即使他
自己不说,慈禧太后亦一定会问他,万一仓促之中竟记不起庆王,而致别举,那么即令举非
其人,以慈禧太后对荣禄眷顾之深,亦会勉强依从。
那一来便错尽错绝了。
是这样的一种看法与打算,所以袁世凯听得荣禄病重的消息,忧心忡忡,急于想进一趟
京,在探病的同时,探问荣禄的口气,相机为奕劻活动。要荣禄肯有一言之荐,大事才能放
心。
京津密迩,但直隶总督非奉旨不能进京,而自请入觐,又必须有非面奏不可的理由,幸
好眼前有个机会。回銮之时,曾有上谕,慈禧太后将亲自谒陵,以补“山陵震骇,岁时祭
谒,废缺不修”的前衍。东陵已经展谒,西陵定在明年春天谒祭,以此为由,当面请旨,一
定可以奉准。
果然,有一天宫中谈起明年春天的西陵之行,顺便试一试芦汉铁路北段,高碑店至易州
泰陵这一条支路,是否平稳?李莲英便即建议:“不如找直隶总督来,当面问一问!”就这
轻轻一句话,便让袁世凯接到了立即来京“陛见”的口谕。
袁世凯进京,除带足了现银以外,另外有一大箱药,中西皆备,都是专治哮喘虚弱的。
下了火车,宫门请安,回到锡拉胡同的北洋公所,卸下行装,换上公服,随即便带着那一箱
药,去看荣禄的病。
这一天恰逢荣禄的精神还好,不须等候就见到了。荣禄本来是黄黄的脸色,如今更象一
个蜡人,声音微弱,但显得很兴奋,“慰庭,”他说:“你我见一面是一面了!”
“中堂别这么说!”袁世凯装出那种晚辈不忍听此“断头话”的神情,“大清的气运,
否极复泰,中堂着实主持大计,着实还有几年要辛苦呢!”
“那里还有什么几年?不知道这个年还能过得去不!这也不去说它了。慰庭……”说到
这里,气喘又作,无法再往下谈了。
“中堂请节劳!”袁世凯向侍立在一旁的良揆问道:“世兄,最近请了那几位大夫来
看?”
由此谈起荣禄的病情,袁世凯问得很仔细。他生了一双能骗死人的眼睛,炯炯清光中充
满了纯挚的同情与可信赖的力量,因而木纳的良揆,亦能侃侃而谈,及至袁世凯将随带的一
箱子药交代出去,这个荣禄的嗣子,竟感动得要哭了。
等良揆有事暂且退出以后,荣禄以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慰庭,我这个过继的儿子,
将来要请你看我的面子,多多照应!”
“中堂言重了!”袁世凯赶紧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说:“世凯承中堂的栽培,感恩图报
之心,时时刻刻都在。世凯之事中堂,死生以之,不改初衷。”
这话看似他自己表白,忠心至死不改,但亦可解释为荣禄虽死,他的忠心不变,则照顾
后人,自不在话下。这就是试探,荣禄亦不以为忌讳,点点头说:“你能这样,不枉我们相
知一场!”
袁世凯听出话风,并非绝对信任的态度,心中起了警惕,恨不得跪下来发誓给荣禄听。
想一想说道:“世凯不学,不过幼承家教,略知‘士为知己者死’而已!”
“言重,言重!”荣禄似乎有点感动,接着是浓重的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谈何容
易?我一生遭人误解。”他慢吞吞地,且想且说:“象沈经笙、宝佩蘅、醇王、皇上,甚至
皇太后对我都有过误会。我亦不辩,日久见人心,走着瞧好了!就如翁叔平,书生误国,罪
不容诛,李文忠生前提起他来,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恭王临终之前,据说亦颇有不利于
他的陈奏。所以皇太后对他深恶痛绝,常说皇上本性很厚,都是翁某人带坏的。几次问我,
如何处置,我都不吭声。后来下诏‘定国是’,仿佛要革老太后的命。我看看闹得太不成
话,要有杀身之祸,念在换帖的分上,所以等太后再问到我,我劝太后放他回常熟养老。如
果我要坑他,我就劝太后留他在京里,那一来,不是后来跟张幼樵一样,就是庚子年跟徐小
云弄成一路。你别以为本朝从无杀师傅的前例,载漪那个混球,连弑君之事都敢做,何在乎
你一个翁叔平?那时候你在山东,不知道京里那个无法无天的样子,载漪兄弟连在太后面前
都是脸红脖子粗地说横话,你想翁叔平那条命还能保得住。就算太后想救他,也是心余力
绌,不然,立豫甫的下场,又何致于那么惨!”
这段话太长,说得又气喘了。袁世凯便站起身来说:“我可不能不走了。中堂话多伤
气,请歇着吧!”
“不,不!慰庭!”荣禄使劲往下压手,示意他留下。袁世凯踌躇了一会,方不安的答
一声:“是!”重新坐下。
“我早就想请你到京里来一趟,听听两江的情形,可又没有精神陪你。今天你来了最
好,说说想说的话,心里痛快些,精神反倒好了。”
“我亦常想来看中堂,有些事信里总不能畅所欲言,非当面请示不可。”袁世凯略停一
下说:“这一次到了南边,颇有感触,李文忠经营北洋,规模宏大,当然叫人佩服不止。不
过北洋的许多举措,诚所谓‘人存政存,人亡政亡’,今后还得从制度上去整顿,才是根本
之道。”
“这话诚然。不过,何谓‘人亡政亡’,请你举个例我听。”
“譬如,电报、轮船、开矿等等,都是北洋委员创办,李文忠在日,威望足以笼罩一
切,那怕远在上海,李文忠亦能如臂使指,遥控自如。及至李文忠一不在,情形就不同了,
既不属北洋,可又不属南洋,竟有自立为王,假公济私之势,不能不说是内轻外重,是朝廷
的隐忧。”
举这个例,完全是为了打击盛宣怀,但不能说他没有道理,所以荣禄不断颔首,表示同
意。
“你看盛杏荪的意思怎么样?”荣禄问说:“是不是还有把持的意思?”
这是指盛宣怀所管的电报局、招商局、铁路局等等。袁世凯与荣禄早就商量过,应该逐
一收回,由专设大臣督办,而盛宣怀似乎只肯交出电报局,因而荣禄有此一问。
这一问,正中下怀,袁世凯随即答说:“这很难说。他的说法是,电报因为宣扬政令有
关,宜归官有,轮船纯为商业,不易督办,不可归官。至于铁路,那就更不必说了。”
“铁路先不必谈,张香涛出尽气力在撑他的腰,先让一步。
电报、轮船不妨先接收,你看应该怎么办?”
袁世凯成算在胸,徐徐答说:“电报不妨设一位电政大臣,专归官办。轮船比较费事,
不是内行,会受船上的挟制。好在北洋水师学堂的人才很多,请中堂奏明,暂交北洋接管,
将来是否另简大臣、另设衙门,大可从长计议。”
“这个过渡的办法很妥当。”荣禄指示:“明儿太后召见,提到这件事,你就照此奏好
了。”
“是!”袁世凯停了一下问:“请中堂的示,这一次电召,除了谒陵的差事以外,不知
道太后还会问些什么?”
“地方情形是一定要问到的。商约也会提到,”荣禄想了一下说:“太后对各项新政之
中,最关切的还是不外乎练兵筹饷两端,你应该有个预备。”
“请中堂指点,太后问起这些情形,该怎么样答奏?”
“你认为怎么才对,就怎么答。”
这是很开明的态度,但袁世凯觉得有些事还是先征得荣禄的同意为妙,于是先谈商约。
“照中国的规矩,士农工商,商为国民之末,如今大非昔比了。西洋各国,皆是商而优
则仕,日本的政治,亦几几乎操纵在商人手里,中国如想国富民强,与各国并驾齐驱,自非
重视商人不可。”袁世凯紧接着说:“六部既有工部,则新官制中更应该有商部。”
“商部?”荣禄有些困惑,“工部其来有自,由唐朝的‘将作大匠’演变来的,商部从
无先例!再说,如今的商务,又不止于盐铁,花样很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中堂剖析得极是!”袁世凯说:“设商部原是仿照西洋的办法,他山之石,可以借
鉴,是故筹设商部之先,必派专人先到各国考察商务,将来设部就不致茫无头绪了。”
“这个法子可行!”荣禄问道:“考察商务之人,可就是将来商部的堂官呢?”
“照道理说,应该如此。”
“这就要好好看了!看谁合适?”荣禄问道:”你心目中可有人?”
袁世凯早就有了人,但不便明说,故意想了一下说:“我的意思,以少年亲贵为宜。”
荣禄摇摇头,鄙夷地说:“那班大爷只懂吃喝玩乐,懂什么商务?”
听这一说,袁世凯不敢将人选提出来,只说:“慢慢物色吧!”
“也只好如此。”荣禄又问:“你到庆王府去过没有?”
“没有!”袁世凯答说:“宫门请安之后,换了衣服就到中堂这里。”
“那么,你请吧!我不留你了。”
话中的意思很明显,是替袁世凯设想,好早早去看庆王。而越是如此,袁世凯认为越要
表示他跟庆王的关系,不如外间所传那么密切。因而很快地答说:“我打算明天给庆王去请
安,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生关系。”
“既然如此,你就在我这里便饭。”
“是!”袁世凯欣然说:“我就叨扰了。”
荣禄的服饰,在京里与立山齐名,夏天扇子,冬天皮衣、常年的朝珠,讲究每日一换,
从无重复。日常饮馔,亦复精无比,论品类之繁,也许不能与上方玉食相比,要说精致,却
过于天厨。大致进贡的名产,都能见之于他家,其中固有出于慈禧太后所赐,而大部分是各
省进贡之时,另有一份馈献“相国”。这天就有松花红的白鱼,是平常人家有钱难买的珍馐。
但对荣禄来说,食前方丈,举管踌躇,因为胃口太坏,加以气喘这个毛病,在食物上禁
忌最多,所以更无下箸处。相反的是袁世凯,他的食量惊人,但品质不甚讲究,最喜吃鸡
蛋,一顿早饭能吃掉一笼蛋糕,二十个白煮鸡蛋。
 
此时一面吃,一面谈,没有停过筷子,片刻之间,将一盘蜜炙火方、一盘银丝卷,吃得
光光。荣禄只就锦州酱菜,吃了半碗小米粥,看袁世凯如此健啖,羡慕极了!
“怪不得你的精力那样充沛”荣禄感伤地说:“我是‘食少事烦,其能久乎?’能有你
十分之一的胃口,就已心满意足。”
“我是粗人,跟中堂不能比。”
荣禄不知道该怎么说,沉吟了一会,忽然叹口气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这口钟,有得撞下去。”袁世凯问道:“中堂要不要试试西医?”
“外科是西医好,内科还是中医。尤其我是本源病,油尽灯干,拖日子而已。”
袁世凯为之停箸不食,微皱着眉说:“中堂在军机上应该找个帮手。王、鹿两公,年纪
到底大了;瞿子玖一个人恐忙不过来。听说从前军机上,一直是三满两汉,如今一满三汉,
失于偏颇,中堂何不在旗下再物色一位?”
荣禄摇摇头,“旗下那里有人才?”他说:“就有一两个,也不是庙堂之器,而况资望
很浅,入军机还早得很!”
袁世凯不敢再多说。说下去要犯忌讳!不过,就交谈的时机来说,却是个试探的好机
会,毕竟不肯死心。想了一下,惴惴然地说:“从前曾文正有句话,‘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
一’,中堂为国求贤,似乎也该留意这上头。”
“替手,我不是不想找,也要机缘相凑才好。象你,练兵带兵总算可以做我的替手了。
至于朝中,我不知道贤者在那里。再说句老实话,我以为贤,亦没有多大用处,还要太后信
任。反正上头也知道,我忝居相位的日子也不多了,自然会有打算,不必我费心。”
“是!是!”袁世凯感激地说:“时承中堂栽培,练兵、带兵的一切规模制度,决不敢
违背中堂手定的制度。”
“那倒也不必如此!军事的变化很大,如今参用西法,过去的许多章程,都用不着了。
你大可不必拘泥。”
“是的。”袁世凯答说:“我的意思是尽管兵器、阵法,日新月异,精神是不变的!一
个忠,一个勇,这忠勇两字是兵将万古不变的大经大法。”
“对,对!”荣禄显得很欣慰,“你能说出来这两句话,我就放心了。”
一席晤谈,得此两句嘉许的话,袁世凯觉得不虚此行。饭罢,又陪坐了好些时候,直待
荣禄自己催客,方始告辞。

※ ※ ※

第二天一早上朝,递了牌子,头一起就召见,是肃王善耆带的班。
“你那一天到京的。”慈禧太后问道。
“昨天下午到的。”
“地方上怎么样?”
“托皇太后、皇上的洪福!今年已经下过两场瑞雪了。”
“庚子年那场乱子,直隶百姓受的祸最重,格外要体恤。你是地方长官,只要肯为百姓
打算,对朝廷没有什么妨碍,若是有应兴应革的事,我没有不答应的。”
“慈恩深厚,百姓无不感戴。”袁世凯想到开办印花税来代替彩票这件事,正不妨乘机
回奏:“前督臣李鸿章回任之初,正是拳匪刚闹过事以后,地方残破,税收短绌,为了筹措
政费,兴办彩票,开办一年多以来,销数一期比一期少。彩票等于赌博,导民以赌而坐其
利,从来没有这样的政体,就算日收千万,尚且不可。如今国家举行新政,中外观瞻殷切,
似不必贪此区区,免得留下一个话柄。可否请旨停办,以示恤民?”
慈禧太后略想一想答说:“这件事我还弄不太清楚。果然如你所说的,自以停办为宜。
你跟户部商讨之后,具折奏请好了。”
“是!”
“袁世凯,你向来会练兵,照你看如今练新军,要多少时候才能练得象个样子?”
这话很难回答。袁世凯想了一会答说:“用兵以教将为先。各省兵制不一,军律不齐,
粮饷有多有少,枪械有新有旧,士气有好有坏,操练有勤有惰。平时声息不相通,到打仗的
时候,胜败就各不相顾了。所以练兵之法,以统一兵制,划一教练为扼要之图。如今训练新
军,只有北洋跟湖北,已具规模,臣的意思先由各省选派将弁头目,到北洋、湖北学习操
练,逐渐推广,早则三年,迟则五年,可以象个样子了。不过,”他突然一转,声音提高,
“兵学精深,各国都把它当作身心性命之学,断断乎不是一两年可以见效的,而且还要各样
凑手,有一处呼应不到,就会大受影响!”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你说要各样凑手,是那几项事情呢?”
“首先是饷,足食则足兵。其次,象电报、轮船、铁路等等,都跟兵事有关,如果调度
不灵,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这话倒也是。戎机贵乎迅速,电报是很要紧的,轮船、火车,运兵运械亦非听调度不
可。如今铁路刚在开办,张之洞力保盛宣怀,他也很能干,就让他仍旧办下去。电报局原定
了要收回官办,招商局更是早就有了规模,亦不妨商量,看还是官办,还是官督商办。”慈
禧太后又问:“这趟你在上海跟盛宣怀见面谈了些什么?”
“是谈的电报局跟招商局,他说电报可以收回官办,招商局是商股。言下之意,还不肯
交出来。其实所谓商股,也就是几个人的股子,自办至今,二十年的工夫,坐享其成,早就
发了大财。如今国步艰难,他们也该知恩图报才是。”
“是啊!我也听说了。”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说:“你跟荣禄去商量,国家的利益,不
能只肥了几个人。”
“是!”
“再有件事,听说在日本的留学生,风气很坏,派到日本去学陆军的将弁,会不会也跟
他们在一起闹事?”
“不会!”袁世凯答说:“这一次派到日本士官学校留学的,除了宗室良弼之外,其余
都是勋臣名将之后,世受国恩,忠实可靠,不会不知轻重。”
慈禧太后点点头问:“倒是那些人啊?’
于是袁世凯就记忆所及,报了几个名字:据说是岳武穆的后裔,雍正年间的名将岳钟琪
之后岳开先;嘉道间川陕湘鄂有名的提督罗思举之后罗泽暐;当过贵州提督,在雍正年间入
觐被派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哈元生之后哈汉章;十来年前当河道总督的许振祎的孙子许
崇智;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的儿子程尧章;毅军统领马金叙的儿子马毓宝等等。报完了名
字,袁世凯又说:“既承慈谕,臣自当格外留心,加意管束,倘有出轨的行为,勒令休学,
调回来察看。”
接下来便谈两宫明年初春谒西陵一事。慈禧太后对跸路、行宫的情况,问得相当仔细。
袁世凯有个很深刻的印象,原以为专为谒陵,顺道游观的想法,完全错了!其实,是借谒陵
为名,要好好去逛一逛。

※ ※ ※

回到北洋公所,已有好些访客在等候,袁世凯按照官秩、关系,依次接见,最后留下两
个人,一个叫吴重熹,一个就是盛宣怀派在京里专为伺候慈禧太后的陶兰泉。他的正式职司
是芦汉铁路驻京事务局的坐办,但兼差却更重要,颐和园的电灯归他管理。
袁世凯先接见陶兰泉,他的来意,当然知道。盛宣怀是芦汉铁路的督办大臣,但由京城
至芦沟桥,以及由高碑店经易州到西陵所在地梁各庄的两段支路,另委胡襢芬督办,而由北
洋另设铁路局管理。所以这一次谒陵,铁路上办差,与盛、袁二人都有关系,陶兰泉来谒,
必是谈此公事。
“花车已经预备了。”陶兰泉说道:“请示大帅,一辆花车到底,还是到了高碑店换
车?”
袁世凯心想,如果花车到底,风光都叫盛宣怀占尽,自己岂不落下风。但身为疆臣领
袖,不能有公然献媚慈禧太后的表示,所以这样答说:“这一层,我还不甚了了,请你跟梁
局长接头。”梁局长名叫梁如浩,他是北洋所委的铁路局长,专管那两段支路。
“督办有电报来,北洋是地主,一切要请示大帅,将来花车布置妥当,要请大帅亲临检
视。”
“好!到时候我一定来看。”袁世凯说:“上次到上海,顺便去吊了盛督办老太爷的
丧,盛督办热孝在身,虽未开缺,想来不会进京来办大差吧?”
“虽未开缺”四字,已是讽刺,问到不能来京办大差,更是有意堵路。陶兰泉明白他的
用意,也知道盛宣怀已作了决定,准备活动李莲英特降懿旨。召盛宣怀北上,不能吉服,自
不能入觐,但在途中如保定等地,不妨准用素服接驾。只是这话不便说破,陶兰泉便推作不
知,一句话“不曾听说”,便敷衍过去了。
于是袁世凯将梁如浩找了来,嘱咐他跟陶兰泉细细商量,随即端茶送客。接着接见最后
一位访客吴重熹。
这吴重熹是广东海丰人,翰林出身,做过河南陈州知府。袁世凯考秀才虽然落榜,但在
府试时却是名列前茅,就是这位“吴太守”所识拔。这在未青一衿的袁世凯,亦不无知遇之
感。因此,总想报答报答这位“老师”。
谊属师弟,职位上却大有高低。吴重熹是三品京堂,与总督还有一大段距离,而且府试
的师生,不比乡、会试的师生,所以吴重熹初次应邀,是穿了公服来的。袁世凯关照:
“请吴老师换了便衣,内客厅见面。”
不在签押房或花厅,而在内客厅以便衣相见,便表示不叙官阶,不过,吴重熹听说过他
跟“张状元”的故事,称呼一改再改,愈改愈亢,所以尽管袁世凯口口声声叫“老师”,但
仍旧称他“宫保。”
“老师精力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吴重熹拱拱手说。
“老师在上海的熟人多不多?”
“这个……,”吴重熹不知他的用意何在,老实答道:“只有广东同乡。”
“对了!在上海广东人很多。那就行了!”袁世凯问:“不知道老师愿意不愿意到上海
去?”
这当然是有差使相委。吴重熹精神一振,“愿意,愿意!”
他说:“宫保如有相委之处,理当效劳!”
“老师言重了!我是在想,老师辛苦一辈子,也应该有个比较舒服的差缺,眼前有个机
会,不知老师肯不肯屈就?”
吴重熹大喜,急急答说:“肯!肯!肯!”
于是袁世凯说明这个机会。电报局收回官办,自然仍归北洋,事先已经说好,派袁世凯
为电政督办大臣,主持接收,这得找个副手,打算奏请以吴重熹为会办大臣,常驻上海去
“当家”。
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但吴重熹欣喜之余,不免惴惴,怕自己跟盛宣怀打交道,不是
对手。这一层袁世凯当然会想到,对“老师”另有“指示”。
“办事我另外有人,老师无为而治好了。不过,老师千万要记住自己的身分,是翰苑前
辈,如盛杏荪不安分,尽不妨拿他教训一番。”
“好,好!我懂了。”
等送走吴重熹,已是午后两点钟,庆王府已三次派了人来催请,说是“王爷等袁大人去
吃饭”。可是袁世凯还不能应约,因为他心知此一去必得到晚方回,怕荣禄有事找他,所以
先要去打个转。
在病假中的荣禄,对于军国大事及宫廷琐屑,仍旧无不深知,因为军机章京及太监之
中,他布置着耳目,自会报来。这天一见袁世凯就说:“召见的工夫不小,太后好久没有这
样子了。”
“是的,召见了三刻钟。”袁世凯将奏对的经过,扼要的叙述了一遍。
“很好!”荣禄点点头又问:“你是从庆王府来?”
“还没有去过。”
“那,就不留你!你该去一趟。咱们明天再谈。”
有此一句话,袁世凯才能从从容容地去见庆王奕劻。见面自然先道歉,然后与载振叙
话,拉着手絮絮不断地,问他最近看了些什么书?又劝他少跑马,有机会到外洋走走。那种
殷勤关切,就仿佛长兄对待钟爱的幼弟。
庆王看在眼里,忽然有了个主意,初想很好,再想亦没有什么大关碍,便在入席之先,
说了出来。
“慰庭!”他指着载振说:“他很不懂事,全靠你带着他。彼此相知有素,我就老实说
了,你得拿他当你的同胞手足看待!”
“这何用王爷嘱咐,我一直拿贝子当自己人看待的。”
“不!这还不够。”奕劻略停一下说:“慰庭,或者你还没有懂我的意思。我跟令叔是
一辈的人,你跟载振就是弟兄,你们换个帖吧!”
袁世凯颇有意外之喜,但口头上不能不歉辞。“王爷,这不敢当!”他说:“贝子是天
潢贵胄,何敢高攀?”
“说什么高攀不高攀!满汉通婚,尚且不禁,何况约为弟兄?若说高攀,载振有你这么
一个疆臣领袖的哥,倒真是高攀了。”
“王爷这么说,我如果再违命,就是不识抬举了。不过,”袁世凯陪笑说道:“尊卑之
礼,究竟不可全废,不妨有手足之实,而不必居兄弟之名,称呼不改吧?”
奕劻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们旗人,原有国礼、家礼之分,在外头人面前,称呼可
以不改。私下就不同了!载振,你给你四哥倒杯酒!”
“是!”载振在银杯中斟满了酒,恭敬而亲热地捧过去:
“四哥,你干了这个。”
“多谢!多谢!”
就在这一杯酒中,袁世凯与载振订了昆季之约。也因此,袁世凯便不肯居客位,奉奕劻
上座,他自己与载振打横相陪。
把杯畅叙,先从旅途谈起,袁世凯谈到张之洞前倨后恭的那段故事,毫不讳言他当时所
感到的尴尬。奕劻一面听,一面大摇其头,似乎对张之洞非常不满。
“疆臣跋扈的,前有一个左季高,后有一个张香涛!”奕劻喝了一杯酒说:“对此辈唯
有敬鬼神而远之。”
但张之洞虽还不足虑,而有个依张之洞为靠山的人,却颇难惹,那就是盛宣怀。他的奥
援本是李鸿章,甲午以后,眼看冰山将倒,不能没有打算,一方面多方设法,想促成李鸿章
回任北洋,一方面尽力结纳刘坤一、张之洞。由于手腕灵活,加以因缘时会,这两方面都有
相当成就,不但原来经营的事业未动,而且还独揽了芦汉铁路的大权,就因为有张之洞为他
撑腰的缘故。
盛宣怀与张之洞本无渊源,但湖广总督衙门办洋务的文案委员恽祖翼、祖祁兄弟,却是
同乡熟人。其时张之洞所办的汉阳铁厂,经营不得法,颇有亏累,恽祖祁建议改归商办,介
绍盛宣怀接手。铁厂原为筑路而设,谈接办铁厂,连带论及芦汉铁路的兴建计划,是顺理成
章的事。张之洞好大喜功,而盛宣怀以“空心大老官”起家,这一席之谈,宾主投契,理所
当然。当时有意承办芦汉铁路的,包括闽浙总督许应弢的胞弟许应锵与别号老残的候补知府
刘鹗在内,一共四个人,朝旨已准分段承办,却由于张之洞的力争,王文韶的附和,居然推
翻成议,改归盛宣怀专责督办。直到盛宣怀丁忧,张之洞依然奏请,芦汉铁路完工在即,不
宜易手,可以想见盛与张是如何地水乳交融。
不过,盛宣怀始料所不及的是,原以胡襢芬为争权夺利的对手,不想袁世凯会成为他的
对头。这个对头比胡襢芬厉害的太多,所以上海之会,很知趣地将电报交了出来,但袁世凯
又岂能就此歇手?
由江宁拜访张之洞谈到上海去吊盛家之丧,袁世凯说了与盛宣怀会面的情形,提到他自
己的感想:“我久已未到南方,这趟一看,很为朝廷担心,将来恐成尾大不掉之局,如果不
能象李文忠在日那样,可由北洋遥制,只怕后患无穷。”“嗯,嗯!”奕劻很率直地说:
“慰庭,怎么样才制得住盛杏荪?你想个法子,我找机会面奏,他管的那些事,都与洋务有
关,我可说话。”
“原要王爷说话。”袁世凯想了一下答说:“好在他究竟还不是方面大员,不让他独当
一面,也就不怕他跋扈揽权了!”
奕劻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点点头说:“我懂了!这容易,上谕的语气上,稍微花点
儿心思,就可以把他压下去。”
“是!”袁世凯又说:“这一次在上海,还跟盛杏荪谈了与各国修订商约的情形,他很
想借此机会出头,将来设立商部,他一定会走莲英的路子,想一跃而为商部尚书。这件事,
要请王爷格外留意,将来商部尚书只设一位,我心目中已经有人了。”
“喔,”奕劻双目大张,“谁啊?”
“喏!”袁世凯向对面一指:“在这里!”
这一指,载振脸都红了,以为袁世凯在拿他开玩笑,奕劻亦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怀疑的
问:“他行吗?”
“为什么不行?”
“年纪太轻,亦没有阅历。”
“年纪轻怕什么?四岁还当皇上呢!”袁世凯紧接着说:“至于阅历,去阅、去历就
是!明年春天,日本大阪开博览会,贝子不妨去看看。”
听得这一说,载振大为兴奋。他听说日本女人,内无亵衣,又说男女共浴,裸裎相见,
毫不在乎,老想见识见识。但亲贵出趟京都不容易,如今有此机会,岂可错过?所以很起劲
地说:“四哥,你可千万保一保我,让我去开开眼界。”
袁世凯点点头,且不答话,只望着奕劻,听他如何说法。
“日本开博览会,有请柬来,奏派观会大臣,倒亦无不可。
只是虽说内举不避亲,我到底不便出奏。”
“由我那里出奏好了。”
“是啊!”载振接口:“四哥是督办商务大臣,奏派观会大臣,名正言顺。”
“得有个人陪他去吧?”奕劻问。
“是的!我已经想好了,让那琴轩陪着贝子去。”
这是非常适当的人选。户部右侍郎那桐字琴轩,曾充赴日谢罪专使,驾轻就熟,可得许
多方便。而载振得此人相陪,尤其满意。因为那桐在当司官时,就是八大胡同的阔客,“清
吟小班”的姑娘,背后都昵称他“小那”。如今由于言语便给、仪表出众、手腕灵活,兼以
占了姓叶赫那拉的便宜,得以户部右侍郎兼总管内务府大臣,照料宫廷,俨然当年的立山。
而起居豪奢,较之立山,亦复有过之无不及。家住八面槽东面的金鱼胡同,构筑华美,号称
“那家花园”。载振有此游伴,真有“班生此行,无异登仙”之感!
最后谈到荣禄的病势,那就连载振都不能与闻其事了!奕劻与袁世凯促膝密谈了半夜,
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道北洋公所接到袁世凯的条谕,以后庆王府的一切开支,都
由北洋出公帐。

※ ※ ※

大年初一,朝贺既罢,皇帝照常召见军机,只颁了一道上谕:“明年是慈禧太后七旬万
寿,本年癸卯举行恩科乡试;明年甲辰举行恩科会试。”子午卯酉乡试之年,辰戌丑未公车
北上,本有正科,果真加恩士林,另开一科,照规矩应是明年乡试,后年会试。如今只将正
科改为恩科,实际上是所谓“恩正并科”,并无增益。而所以有此上谕,不过是提醒大家,
别忘了明年是慈禧太后七十整寿。
不想这道上谕,为人带来了“隐忧”。慈禧太后五十岁甲申,有中法之战,六十岁甲
午,有中日之战,到七十岁甲辰,不知又会有什么弥天的战火发生?
可是,有班人却以为这是庸人自扰的杞忧,那就是以那桐为首的那班内务府的红人。奔
走相告,说是“老佛爷五十岁、六十岁两个整生日,都让外国人给搅了局,明年七十大寿,
‘人生七十古来稀’,可得好好儿热闹热闹了!”
不过,修园、点景、庆寿之事,毕竟还早,眼前,就有一桩差事——两宫谒西陵,得好
好巴结一番,博得慈禧太后一个欢心,明年大事铺张的差使就有份了。
谁知有力使不上,谒陵的差使,不由内务府,而由直隶总督衙门及芦汉铁路局承办。盛
宣怀早就在元宵节后,便服到了天津,亲自指挥花车的铺陈。
铁床、“如意桶”,一如回銮那年的旧规,踵事增华,尤在车中的陈设。盛宣怀托人向
李莲英去打听,此事以交那家古玩铺承办为宜?所得到的回音是:“后门刘麻子很内行。”
刘麻子在地安门内开着毫不起眼的一家古玩铺,字号叫“天宝斋”。拿出来的古玩、玉
器、书法、名画,都来自内府,名副其实的天家珍宝。开出一张单子来,一共是十四万六千
多银子,外加三千两银子的“工资”。
“工资何用三千两?”盛宣怀颇表不满,“摆摆挂挂,不是什么麻烦的事!”
“大人,这里头大有讲究。安得不牢靠,花瓶什么的摔碎了一个,不止三千两银子。”
这话倒也不错,加以是李莲英所推荐,不能以常规而论。
盛宣怀如数照付,只是格外叮嘱,务必布置妥当。
 
一切齐备,请了袁世凯来看花车,但觉富丽雅致,兼而有之,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
想了好久,到底想到了。
“点景很好,不过车行震动,挂屏之类掉了下来,就是大不敬的罪名!那个敢当?”
“请慰帅来试一试最快的车。如果不妥当,再想别法。”盛宣怀笑嘻嘻地说。
袁世凯亦想了解个究竟,毫不迟疑地表示同意。而袁世凯或者任何一个有资格视察花车
的人,有此一问,以及如何解疑破惑,最有立竿见影效果的手段,原都是早就设想周到的。
因此,只待盛宣怀做个手势,“洋站长”立即下了命令,汽笛长鸣,而轮动无声,慢慢地出
了站,渐行渐快,往返两小时,走了两百二十里,而满车陈设,纹丝不动。
“很好,很好!”袁世凯甚为满意,转脸向北洋铁路局局长说:“咱们的花车,一切都
照这个样子布置。”
“是。”
“这些东西,”袁世凯指着一座康熙窑五彩花瓶与花瓶旁边的一具“蟹壳青”宣德炉问
盛宣怀,“你是那里弄来的?”
‘托后门天宝斋古玩铺代办的。”
“是刘麻子开的那个铺子吗?”
“对了!”
“得窍。”袁世凯赞了一句。
到得第二天,又请李莲英来看花车。他穿的是便衣,狐肷皮袍外加一件蓝布罩袍,玄青
直贡呢坎肩,没有戴帽,手里持一支短旱烟袋。到了车上,站定打量,左看右看,不断点头。
“一切都妥当,只有上车的法子不好。”
“请教李总管,”盛宣怀问道:“是怎么样不好?”
“踩踏不方便。”
盛宣怀想了一下说道:“那容易,自有法子。请李总管明天再来看,包管妥当。”
“好!”李莲英又说:“皇上的那一辆,跟老佛爷的这一辆陈设要一样,不能差一点
儿。不然,怕皇上不高兴,那倒也还没有什么大关系,最要紧的是老佛爷不愿意让人家误
会,以为皇上的一切享用差了一等。”
“是了。我一定格外留意。”
等李莲英一走,盛宣怀立刻吩咐陶兰泉,造一座平台,宽与车门相等,长则三丈有余,
一头低一头高,但坡度极缓,浑然不觉,平台铺彩色地毯,两旁加上很牢靠栏杆。慈禧太后
只要步上平台,便可以扶栏而过,如履平地。
造好试过,再请李莲英来看,一见大为称赞,又说:“昨天回宫,我把车子里的陈设,
面奏老佛爷。老佛爷交代,这么贵重的东西,要叫跟了去的人小心,别弄坏了,以致于让盛
某人赔累。上头有这么一番意思,我不能不告诉盛大人。”
“是,是!”盛宣怀拱拱手说:“承情之至。”
然而李莲英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盛宣怀细细参详,悟出其中的道理,这是暗示,所
有的陈设都可能损毁,毁了也是白毁,那何不放漂亮些?所以他说这番话的意思,等于明白
相告,不如将所有陈设都作为贡品。
于是,立刻制一批黄绫签,恭楷书写:“臣盛宣怀恭进。”遍贴珍物之上。过了几天,
袁世凯又来看车,一见愕然,扭转脸去看着他的随从叹息:“为大臣者!为大臣者!”尾音
拉得极长,仿佛有许多议论要发,而终于不忍言似的。
那个文案跟陶兰泉是熟人,觉得应该把这些情形告诉他,才合彼此照应的道理,谁知陶
兰泉听罢一笑,“老兄,”他说:“刚才袁宫保已派梁局长来过了,细问一切。我是知无不
言,言无不尽,无奈梁局长广东人,听不懂我的话,所以又托我的同乡林志道来详谈。袁宫
保已打算如法炮制了。”
果然,袁世凯亦命梁如浩去向天宝斋接头,包办花车陈设,取用的东西,比盛宣怀犹有
过之,一张单子开出来,是十五万五千银子。

※ ※ ※

三月初八,天色微明的寅时,皇帝致祭先农坛。大典既毕,随即转到车站,不久慈禧太
后驾到,皇帝跪接,以下是庆王领头的一班王公大臣,唯独荣禄未到,他病得很厉害,已经
不能起床了。
慈禧太后仍然如回銮那年乘车那样,意兴极佳,满脸含笑地步上平台,崔玉贵献殷勤,
要上前搀扶,慈禧太后摆一摆手,示意不必,自己扶着栏杆,从从容容地上了车。
车中所设的宝座,是一张蒙着黄丝绒的“快乐椅”,等她落座,皇后、荣寿公主、四格
格亦已登车,站在太后身后左顾右盼,看那些陈设。最后是荣寿公主开了口。
“这盛宣怀可真会办差啊!”
“也难为他。”慈禧太后喊道:“莲英!”
李莲英还未上来,是在照料慈禧太后的行李装车,等把他找了来,随即传懿旨,召见盛
宣怀。
于是,皇后和所有宫誊,都退入另一节作为慈禧太后“寝宫”的花车。盛宣怀由李莲英
带着来谒见。他穿的是素服,顶戴是国家的名器,无法更易,不过那颗红顶子是用极淡的珊
瑚所制,微微的粉红色,有那么一点意思而已。
等他行了礼,慈禧太后首先指着珍玩上的黄签说:“你太糜费了!怎么可以这样子?”
“回皇太后的话,”盛宣怀说:“车中陈设都是臣家藏的微物,并非特意价购,求皇太
后鉴臣愚忱,俯准赏收。”
“到底不好意思。”
“臣受恩深重,难得有机会孝敬皇太后。东西不好,只是一片至诚。”’
“这可不能不赏收了!”李莲英在一旁说:“不然,人家会以为老佛爷嫌他欠至诚。”
“这话倒也是。我可是受之有愧了。”慈禧太后又问:“你是那一天到京的?”
“臣正月二十二日到天津,跟督臣袁世凯接头,明了办大差的一切细节,二月初八到
京,督饬司员布置花车,筹备供应。”盛宣怀说:“臣才具短绌,虽然尽心尽力,只怕还是
有疏漏的地方,求皇太后包容。”
“你很能干,没有什么好褒贬的。”慈禧太后又问:“南边革命党闹得凶不凶?”
“本来很凶,自张之洞署任以来,好得多了。”
“喔,”慈禧太后身子往前俯一俯,“那是什么缘故呢?”
“张之洞舆情甚洽,善于化解疏导,地方士绅,都肯听他的话,约束乡党子弟,所以能
弭患于无形。”
“地方士绅是那些人呢?”
这一问,多少出于盛宣怀的意外,觉得很难回答。因为有些人非慈禧太后所知,说了也
是白说,有些人为慈禧太后所恶,说了不妥当。但急切之间,无暇细思,想到一个便说了出
来:“象南通张謇……。”
他还在想第二个时,慈禧太后已经在问了:“是甲午的状元张謇吗?”
“是!”
“他不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吗?”
盛宣怀心想糟了!但不能不硬着头皮,再答一声:“是!”
“他跟翁同龢可常有往来?”
听慈禧太后的语气相当缓和,盛宣怀比较放心了。“不大往来!”他说:“张謇在家乡
开垦,办实业,很忙的。再者翁同龢闭门思过,也不大会客。”
“翁同龢是你的同乡不是?”
“是。”
“那,你跟他总常有往来?”
“臣家住上海,跟翁同龢逢年过节通通信,此外就没有什么往来。”
“翁同龢安分不安分?”
“很安分。”
“他跟康有为呢?”
“绝无往来!”盛宣怀的声音,有如斩钉截铁,“据臣所知,翁同龢对康梁师徒,深恶
痛绝。”
“那还罢了!”慈禧太后冷冷地说:“你得便传话给翁同龢,千万安分!我可是格外保
全他了!”
盛宣怀吓出一身冷汗,跪安退出时,神色青黄不定,看到的人,无不诧异,都以为他碰
了个大钉子,却猜不透是何缘故?
三月十日,谒陵事毕,回到保定。西陵在易州,而保定在易州之南,非谒陵跸路所经,
所以并无常设行宫。这一次慈禧太后早就决定,顺道临幸保定,因而选定莲池书院,作为行
宫。
莲池书院建于雍正十一年,原为元朝张柔莲花池故址,所以书院名为莲池。池上有临漪
亭,又有君子亭、柳塘、西溪、北潭等等名目,本为保定的名胜,加以重兴土木,踵事增
华,比起那些定制正中帝居,东面住皇后,西面住太后,“山”字或三座大屋,呆板无比的
行宫来,自然大足流连了。
袁世凯办差,能胜得过盛宣怀的,就在这座行宫上头。特地委了两名能员,专门负责,
一个是早在李鸿章生前,便跟袁世凯很接近的杨士骧,如今官居直隶按察使,一个是长芦盐
运使汪瑞高。汪瑞高跟长芦盐商去要钱,杨士骧会花钱,他的祖父杨殿邦做过漕运总督。
“三世为官,方知穿衣吃饭”,杨士骧精于饮馔,所以伺候御膳,能博得慈禧太后极大的欢
心。
一住三天,到得三月十四日黎明时分,袁世凯接到电报局派专差送来一封密电,译出来
一看,道是荣禄已在半夜里溘然长逝了。
这是个等了已久的消息,袁世凯精神为之一振!但心里很乱,因为一下子从心底涌起许
多即时要办的事。定一定神细想,找到了第一件该做的事,通知电报局,如有致军机处的密
电,压到天色大亮以后再送,因为他要趁荣禄的噩耗尚未传开来以前,有所布置。
于是立即派人去请智囊杨士骧。而在此等待的一段时间中,他又已做了两件事,一件是
密电北洋公所,即刻到荣府去襄办丧事;一件是向藩库提银二十万两,即刻就要,而且要银
票。
也就是刚办了这两件事,杨士骧已奉召而至,直到签押房来见。袁世凯一面拿电报给他
看,一面说道:“荣中堂过去了。”
杨士骧看完电报问说:“军机上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已经告诉电报局压一压。”袁世凯问:“你看会不会有变化?”
“不会!”杨士骧很有把握地说:“如今最要紧的是,大老自己先要沉住气,切忌浮
躁。”
袁世凯点点头又问:“上头召见,你看我应该怎么说?”
“不必说得太明显。”杨士骧想了一下又说:“甚至根本不参一议。”
“如果一定要问,非说不可呢?”
“只说,如今大政,不外两端,一是新政,一是外务。新政正在次第举办,外务如能益
加开展,大局更有可为。皇太后、皇上用人之道,悬揣必以此二者为准。”
袁世凯深深点头,“这话很得体。”他说:“这个消息,不从我这里传出去,免得军机
上有人说话。不过,大老那里,劳你驾,立刻去一趟,也不必提到这个消息。”
“那么去干什么呢?”
“请稍坐一坐,我再告诉你。”袁世凯唤来心腹家人,“你去催一催,藩库怎么还没有
人来?”

※ ※ ※

“莲府,”庆王奕劻问道:“这么早来,一定有事。”
“是!袁慰帅派我来给王爷请安,有样东西,面呈王爷。”
说着,杨士骧取出一个红封套,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
奕劻从封套中抽出一张银票,一看是二十万两,不由得睁大了眼问:“这是干什么?”
“是袁慰帅孝敬王爷的。”
“这……。”奕劻喜心翻倒,嘴变得很笨了,“太多了一点儿吧?好象受之不可,似乎
却之不恭。”
“备王爷常用的。”杨士骧说:“王爷快有很大的开销,尤其是宫里。”
弦外有音,不妨自辨。奕劻便说:“既这么说,我就愧受了。京里如果有什么消息,务
必早早给我一个信。”
“是!”杨士骧停了一下答道:“王爷一进行宫,怕就有消息。”
这一说奕劻猜到七八分。送走了杨士骧,立刻坐轿到行宫。他是督办政务大臣,外务部
总理大臣,专有一间“直庐”,而且与军机处的直庐相接。一到,便有个极熟的军机章京悄
悄溜了进来,请个“双安”,轻声说道:“该给王爷道喜了。”
“喜从何来?”
“司官马上又要伺候王爷了。刚才接到的电报,荣中堂昨儿夜里过去了,军机不是王爷
来领班,可又该谁呢?”
“你不要这么说!”奕劻连连摇手,“恩出自上,没有该谁不该谁这一说。承你来报
信,我很见情。不过,请你别张扬。”
“是,是!司官知道事情轻重。”说着,又请了个安,仍是悄悄地溜走。
消息证实了。奕劻想到袁世凯的二十万银子与杨士骧所说的那几句话,知道这笔巨款该
怎么花。当时便派个亲信护卫,找李莲英,邀他觅便见个面。

※ ※ ※

荣禄病故的电报,是先用了黄匣子送上去的。因此,召见军机时,慈禧太后脸上隐隐有
泪痕。不过,言语很平静,没有一句带感情的话。“荣禄的死,早就不行了!”她说:“谈
他的后事吧!”
谈后事最主要的就是议恤。前列的王文韶,听而不言;其次的鹿传霖,听而不闻,自然
又是瞿鸿玑回奏。
“臣三个的意思,故大学士荣禄,平生功业尤其晚年的尽瘁国事,与故肃毅侯李鸿章差
相仿佛,可否照李鸿章的例赐恤。”
“李鸿章的恤典,我不完全记得了。”
“一共七项。”瞿鸿玑按当时上谕所宣示的恤典次序答说:“赏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溥
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醊;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加恩子
孙。”
“嗯!”慈禧太后毫不考虑的答说:“完全照样好了。”
“是!”瞿鸿玑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不过,李鸿彰是由伯爵晋封侯爵,荣禄的情形不
同。”
“他不是世袭云骑尉吗?”慈禧太后问:“世袭是晋封男爵不是?”
“可以晋封一等男。”
“那就照规矩办好了。”
“是。”瞿鸿玑又请旨:“赐奠是否派恭亲王?”
“总不能派醇亲王吧?”
醇亲王载沣是荣禄的女婿,而奉旨赐奠,只洒酒,不跪拜,亲族反倒要叩谢“钦差”,
那不是开死人的玩笑?瞿鸿玑一时失检,碰了个软钉子,不过他觉得有不明白的事,还是要
问。
“加恩子孙这一节,各人情形不同。荣禄嗣子良揆应如何加恩之处,请皇太后、皇上的
旨。”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微有怒容,“我听说良揆很不孝,胡乱挥霍,不务正业,让他袭
爵,已经便宜他了!”她略停一下说:“这一节先搁下,等荣禄的遗折递了来以后再说。”

※ ※ ※

当军机入见时,李莲英抽空到了奕劻那里,脸有戚容,因为他算是跟荣禄共过患难的。
当已成庶人的“端郡王”载漪,仗着义和团几乎要逼宫时,只有他跟荣禄两人,内外相维,
多方设法保护慈禧太后的地位与尊严。回想当时的焦忧苦况,自不免伤感。
“听说李中堂出事的时候,老佛爷还哭了一场。这一次荣中堂去世,”奕劻很谨慎地
说:“总不免也有点儿伤心吧?”
“那是一定的。”
“皇上呢?暗底下很痛快吧?”
李莲英摇摇头,“看不出来。其实,”他说:“这几年皇上倒不怎么恨荣中堂了。”
“是恨他?”奕劻用拇指和食指,圈起一个圆形。
“那大概是解不开的冤家了!”
奕劻多少有些心惊,不由得问:“我听说皇上在西安,没事画一个王八,上面写上袁某
人的名字,再又把他撕得粉碎。
有这话没有?”
“怎么没有?”李莲英诧异地问:“王爷为什么问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话?”
“随便聊聊。”奕劻从抽斗中取出来一个红封袋,脸色不变的说:“最近有人送了一笔
款子,你分点儿去花。”
说着,将红封袋往对方手中一塞。这不是头一回,李莲英亦就老实收下,而且还抽出银
票来看了一下。
一看动容了,竟是十万两!“王爷,”他将红封袋放在桌上,“是谁送的?”
问谁所送,是问谁有事请托,或者升官,或者调缺,或者免祸。数目不小,所求必奢,
李莲英是怕办不到,坏了“招牌”,所以不能不出语慎重。
奕劻当然懂他的意思,沉吟了一会说:“就算我送你的好了。”
一听这话,李莲英即时眉目舒展,抓起红封往怀中一塞,笑嘻嘻地说:“谢王爷的赏!”
见此光景,奕劻大为宽心,说了句:“有消息,你送个信给我。”
“那还用说吗?”李莲英眨着眼睛想了一下说:“西洋新出一种首饰,看起来是个戒
指,掀开戒面,里头安着一个个表。
这玩意,王爷见过没有?”
“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奕劻问道:“是你想要?我托人在上海买一个来送你就是。”
“不是,不是!”李莲英说‘到上海去买可太缓了,最好在东交民巷找一找。找到了,
直接送给四格格。”
这一说,奕劻完全明了。他这个孀居的小女儿,是他极得力的一个帮手,只要慈禧太后
看见或者想起什么新样的衣服或首饰,四格格就会派人通知“阿玛”,赶紧觅了来,送进宫
去,转献慈禧太后。这个“小”字诀,非常管用。奕劻不敢怠慢,即时派人到京,在东交民
巷、王府井大街的洋行里,找这么一个“安着小表的戒指”。
“快去快回,越快越好。找到了这玩意,不必讲价,要多少给多少。”奕劻记着张荫桓
进贡祖母绿戒指,触犯慈禧太后忌讳那件事,特别叮嘱:“戒面是金刚钻,红、蓝宝石,那
怕紫水晶,都不要紧,就不要绿颜色。千万记住!”
派去的人很能干,在台基厂的洋行里,找到这么一个戒指,戒面是红宝石,更为合适,
可惜送到已经入夜,只有第二天进呈了。
其实,有无这个戒指,都已不发生关系,李莲英已经想好如何为奕劻进言了。他是以兴
修颐和园与西苑的仪鸾殿为词,说明年七十万寿,这两处大工,应该加紧才是。
这两处大工,都由户部侍郎兼内务府总管大臣那桐主办,李莲英说:“那大臣倒是挺能
干的,就是钱不措手,天大的本事亦无用。”
这一说,提醒了慈禧太后。“钱不措手”的原因是,荣禄有病,无人可以主持筹款之
事,慈禧太后亦有点疑心,荣禄
<<是不肯干这件挨骂的事,借病拖延>>
于是,她又想到了自荣禄出缺以后,便一直盘旋在她脑际的三个人。第一个是醇亲王载
沣;第二个是庆亲王奕劻;第三个是肃亲王善耆。太宗长子豪格封肃亲王,是最早的八个
“铁帽子王”之一。善耆的祖父华丰,在辛酉政变中很出过一番力,所以慈禧太后对肃亲王
这一支是另眼看待的。不过善耆为人也不坏,上年管理崇文门税务,税收由照例的十七万两
激增至六十多万,而税率未变,亦未闻有扰民之说,足见是个肯实心任事的。因此,慈禧太
后把他列为军机大臣的人选之一。
此刻,载沣与善耆似乎无法考虑了。载沣犹之乎礼王世铎,摆摆样子可以,但以前先有
醇王奕譞、许庚身、孙毓汶,后有刚毅、荣禄,不妨让世铎挂个名。如今要自己拿得起来,
尤其是这两件大工如何筹款,在载沣便是一筹莫展,万难胜任。
至于善耆,虽有才干,也有棱角,而且听说他颇结交汉人名士,有时以风骨自许,更不
宜管此两件大工。转念到此,心目中就只有一个奕劻了。
 
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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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明发上谕,以督政务大臣、外务部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为军机大臣。由于他的
爵位,虽是初入军机,自非“学习行走”的“打帘子军机”,而是每日进见时,拥有全部发
言权的“领班”。
于是盈门的贺客,从保定到京师,每天不断,外国使节中首先来道贺的是俄国的署理公
使普拉嵩,致了贺词以后,随即面交一件照会,只说是东三省二期撤兵有关事项,未言细节。
原来中俄东三省交涉,自李鸿章一死,无形停顿,直待回銮以后,由奕劻、王文韶受命
继续谈判,方于光绪二十八年三月初一,订立了“交收东三省条约四条”,规定俄国应分三
期撤兵,每期六个月。第一期于上年九月期满,俄国总算照约履行,将盛京西南段的占领军
撤退,并交还了关外的铁路。现在第二期将于十天以后的三月底期满,奕劻以为俄国会象半
年之前那样,将奉天、吉林境内的俄兵撤尽,照会中无非提出征用骡马伕子的要求而已,所
以全未放在心上,只将原件交了给外务部右侍郎联芳去处理。
到得第二天,三月二十二日凌晨,正待上朝时,联芳叩门来谒。“王爷,”他说:“麻
烦大了!”
“什么麻烦?”
“俄国照会的译件,请王爷过目。”
奕劻接过来一看,大惊失色。俄国的照会中表示,条约无法履行,而且提出七条新要
求:“第一、中国不得将东三省土地,让与或租与他国;第二、自营口至北京电线,中国宜
许俄国别架一线;第三、无论欲办何事,不得聘用他国人;第四、营口海关税,宜归华、俄
道胜银行收储,税务司必用俄人,并委以税关管理检疫事务;第五、除营口以外,不得开为
通商口岸;第六、蒙古行政,悉当仍旧;第七、义和团事变以前,俄国所得利益,不得令有
变更。”
“这不是又要并吞关外吗?”
“是。”联芳答说,“今天荣中堂开吊,各国公使都会来,倘或有人问起,该怎么回
答?”
“不会有人知道吧?”奕劻困惑地,“俄国岂能自己泄漏,招各国干涉。”
“那么,请示王爷,咱们自己可以不可以泄漏呢?”
这是以夷制夷的惯技。但如运用不当,便是治丝愈棼,奕劻颇有自知之明,不敢出此手
段,却又别无善策,只说一句:
“回头再商量。”
联芳对世界大势,比奕劻了解得多些。为了俄国盘踞在东三省,日本所感受的威胁,恰
如卧榻之旁,有人鼾睡,因而在中俄重开交收东三省条约谈判之初,就着手缔结英日同盟,
目的在对抗俄法同盟。如今俄国有此新要求,即令中国愿意接受,日本亦必全力反对。既然
如此,何不以日制俄?
辞出庆王府,联芳驱车直到东厂胡同荣宅,此来既是一申祭奠的私情,亦是为了公事。
因为外务部的堂官,一是总理大臣奕劻,而依照定制,亲王与汉人不通婚丧喜庆的酬酢,可
以送礼,不得亲临,再是尚书瞿鸿玑,身为军机大臣,无法在荣宅久坐。这样,接待赴荣宅
吊唁的外宾之责,便落在联芳与另一侍郎,总署总办章京出身的顾肇新肩上了。
各国公使是约齐了来的。公使领袖,照例由资深公使担任,从西班牙公使葛络干回国以
后,便推美国公使康格驻华最久,所以由他领导行礼。少不得还有一番慰问,联芳为康格绊
住了身子,无法与再度使华的日本公使内田康哉接触,心里不免着急。因为除却这个场合以
外,别无机会可以交谈,如果专访内田,或者致送秘函,未免擅专,所负的责任极大,同时
也要防到俄国公使派人在暗中窥视刺探,不宜有骤然交往的痕迹。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有了一个机会;原来丧家备着点心,替外宾预备的咖啡、蛋糕
之类,而内田因为会用筷子,改为素面。联芳灵机一动,招待他到另一桌去吃面,三言两
语,便透露了这个国际外交上的大秘密。
内田很深沉,当时声色不动,入夜冒着大雨去访奕劻,巧的是,那桐先一步到达,奕劻
便说:“琴轩你代见一下好了。”“不!”那桐平静地答道:“还是请王爷亲自接见为宜。”
“喔,”奕劻细看一看那桐的脸色,“你跟内田很熟,想来知道他的来意。是为的什
么?”
“入夜来见,又是冒雨,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大事。”
奕劻想了一下,站起身来,“好!”他说:“你可别走,等我见了他以后再谈。”
由于有那桐事先提醒,奕劻在他的书房中接见内田与他的翻译清水书记官。略一寒暄,
内田开门见山地问道:“俄国已有七项新要求送达中国,中国准备采取如何的态度?”
原来为此!奕劻反问一句:“依贵公使看,中国应该持何态度?”
“如果中国接受了俄国的要求,我敢断言,东三省将不再为中国所有了。”
“是的,我们也知道。不过,贵公使应该了解中国的处境,自八国联军以来,中国的元
气大伤,现在需要休养生息,其势不能与强邻交恶。”
“阁下所说的强邻是指俄国?”
奕劻知道内田“挂味儿”了,微笑答道:“我想应该还有贵国。”
“日本只想做中国的一个好邻居,帮助中国对付恶邻。”内田略停一下又说:“阁下应
该记得李大臣与俄国‘友好’的结果,如中国一句宝贵的成语,引为‘前车之鉴’。”
“是的,我很感谢贵公使的忠告。”
“这样说,”内田很兴奋地,“阁下是打算拒绝俄国的要求?”
奕劻想了一下说:“我个人愿意如此,但是,我一个人不能作主,要跟同僚商议之后,
奏请上裁,才能决定。总之,我一个人不能左右大局。”
“阁下太谦虚了。”内田一半恭维,一半嘲弄地说:“阁下是首相,内政、外交都由阁
下主持,而且深得慈禧太后的信任。中国的大计,掌握在阁下手中,相信阁下必能作出最有
利于中国的决定。”
“我希望如此,”奕劻加重了语气说:“可是得罪俄国,对中国来说,决不是最有利的
事。”
听得这话,内田面现沮丧,与清水用日语略略交谈了一会,便站起身来,双手交叉着放
在腹前,眼睛看着清水。
“王爷,”清水用很流利的中国话说:“内田公使要跟王爷告罪,暂时避开。”
“喔,”奕劻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答应:
“好,好,请便!”
到书房中单独相对时,清水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存折,双手奉上,“王爷当了军机大臣,
开销很大,”他说:“一点小意思,请王爷留着赏人。”
清水不但是“中国通”,而且是“中国官场通”,也懂得向贵人进献现款,有个“备
赏”的冠冕说法,奕劻看他行事不外行,也就不必客气了,拿起日本正金银行的那个存折来
看。户名叫做“庆记”,内页登载着一笔存款,是日币二十万元,日本钱一元值龙洋六毛
多,算起来约莫十三万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
“好吧!这个折子,姑且存在我这里。我不必跟你们公使再见面了,请你转告他,我总
尽力就是。”“是!这是彼此有益,公私两利的事!”清水双手按膝,折腰平背地鞠一大
躬,转身而去。
等他一走,奕劻才发现事情不大对,光有存折,没有图章,款子怎么提啊?莫非是清水
疏忽,忘记把原印鉴留下了?想想不会,日本人办事,一向注重小节,不该有此重大疏忽。
再想一想,恍然大悟,只要拒绝俄国要求的照会送出,日本公使馆自然会将取款的图章送来。
“哼!”奕劻不由得冷笑,“鬼子,真小气!”
话虽如此,仍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奕劻心想,拒绝俄国的要求,是天经地义,而居然
还有人送钱来用,世上那里觅这件好事去?这笔钱,决不会象李家父子用俄国的卢布那样,
惹出极大的麻烦,看起来自己着实交了一步老运。
“王爷!”门口有人在喊。
抬头一看是那桐,后面还跟着他的长子载振,便点点头说:“都进来。”
“内田怎么说?”
“还不是俄国那件事。”奕劻毫不避忌地指着存折说:“留下这么一个折子,还没有图
章,简直是空心汤圆嘛!”
那桐收了内田三十万,载振也有二十万,自然都帮着日本人说话:“一定是忘记留下
了。”那桐说:“内田表示过,这是第一笔,事成之后,另外还有孝敬。”
“喔!”奕劻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在这里耳目众多,行迹不宜过密。好在你们马上要
到日本去了,有事我打密电给你们,你们跟小村接头好了。”
那桐也是这样想法。现任日本外相小村寿太郎,即是内田康哉的前任,相知有素,在日
本跟他联络,比奕劻在这里跟内田接头,更为方便。
“你们是后天上船不是?”奕劻问他儿子。
“是!”
“你虽是‘正使’,阅历什么的,都远不如琴轩。这一趟出门,处处要请教琴轩,不可
乱作主张。”奕劻格外又告诫:
“更不可以荒唐!当心闹出笑话来,丢人现眼!”
“不会的。”那桐为载振卫护,“王爷请放心好了。”

※ ※ ※

封疆大臣又有了一番大调动。
调动之起,由于闽浙总督许应弢,为人参奏贪污,朝旨命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彻查。复
奏开脱了许应弢,但他手下文如臬司,武如督标中军副将,都有或多或少的溺职情事,因而
许应弢还是被开了缺,由曾任山西巡抚的锡良继任。
锡良尚未到职,广西却又出了事。本是土匪打家劫舍,只为巡抚王之春处置失当,渐有
成为叛乱之势。王之春早在上年十月里就打了电报给军机处,说广西除梧州、桂林、平乐三
府以外,几于无处无匪。可是朝廷除了一纸电旨,责成王之春尽力剿治以外,别无善策。王
之春计无所出,异想天开,竟打算借法国兵平乱。消息传到上海,广西同乡大哗,集议反
对,联同各省电京力争。朝廷亦觉得王之春此举,无异引狼入室,过于荒唐,因而一面严饬
不得轻举妄动,一面考虑另简大员到广西剿匪。
仔细研究下来,以调四川总督岑春煊担当此任,最为适宜。
原来岑春煊经庚子勤王数千里的磨练,对兵事已大有阅历,上年春天由山西调广东,尚
未到任,由于四川有匪骚动,特命署理川都,负责剿匪。岑春煊日行二百里,在二十天内,
由山西赶到成都,随即出兵围剿,擒获匪首“活观音”,请王命斩于闹市。不过三数月工
夫,奏报全境肃清。加以广西为岑春煊的老家,不凭威望,只讲乡谊,土匪亦当就抚。
原任的两广总督德寿,是内务府司员出身。这个督抚中的肥缺,一向是皇家的外府,所
以内务府出身的人放此缺的特多。官声不好不要紧,只要对“交办之件”能如上意,将内务
的人敷衍好了,便无大碍。德寿的官声不算太坏,虽少才具,却能谨饬,但因此得罪了慈禧
太后。两官西狩时,各省都是进贡不绝,有的丰腆,有的礼贴,如张之洞进贡,连行在怕无
书可看都想到了。独有德寿的贡品,比较菲薄,李莲英跟他“借”两万银子,竟以婉言谢
绝。这一来,就是没有广西的土匪,亦难安于怀了。
不过,德寿毕竟没有什么劣迹,不能无端解任,更不能降调,所以总督还是总督,只是
调了去管几已名存实亡的漕运。
漕都是荣禄所激赏,而圣眷亦颇优隆的陈夔龙,至少得要替他找一个巡抚的缺。而巡抚
的调动,首先该考虑的是广东。
广东巡抚叫李兴锐,湖南浏阳人,底子是秀才,而以军功起家。曾替曾国藩办过多年的
粮台,人品不坏。可想而知,这样一个肯实心任事的巡抚,与好作威福的岑春煊“同城”,
必成水火,结果毁了李兴锐,亦未见得对岑春煊有好处,岂是保全之道。
因此,李兴锐必须调开,另给岑春煊一个老实无用脾气好的巡抚。这个人挑中了河南巡
抚张人骏。张人骏是张佩纶的侄子,为人与德寿差相仿佛,不过肚子里的墨水比德寿多得
多,是翰林出身,凭这一点,可以使得他少受岑春煊的欺侮。
这一来,陈夔龙有出路了。河南巡抚不是很肥的缺,但是很有名的一个缺,大致巡抚上
面都有一个“婆婆”——总督管着,没有“婆婆”的,只有山西、山东,河南的巡抚,但山
西、山东犹不免要看直隶总督的颜色,唯独河南巡抚,从文镜以来,就是不受任何总督牵制
的。
至于李兴锐的出处,却又与锡良有关。他是蒙古人,两榜出身,廉惠勤朴,在旗人中是
上驷之才,本来是河道总督,此缺裁撤,调为热河都统,再继许应弢为闽浙总督,但此人长
于军事,而李兴锐对整顿税务有办法,为事择人,以锡良调川,李兴锐署理闽都,就各得其
所了。
这番允当妥帖的细心安排,出于瞿鸿玑一手的策划。但奏准之日,正当奕劻掌枢之后,
因而无形中掠了美,都说姜毕竟是老的辣,庆王一入军机,令人耳目一新。这个不虞之誉,
在奕劻自然居之不疑。可惜,扫兴的事,跟着就来了。
说起来是奕劻自讨没趣!

※ ※ ※

岑春煊有个癖好,喜欢参劾属员。督抚新任,满三月须将全省在任及候补各官,作一次
考绩,奏请黜陟,名为“到任甄别”。岑春煊在四川到任之初,预备参三百人,其后幕友苦
劝,也还是参了四十员。
此时接得调任广东的电旨,岑春煊想放个“起身炮”。别人放起身炮是下条子补缺派
差,他则反其道而行之。参劾的名单中,有个候补知县叫唐致远,他的父亲叫唐文耕,做过
提督,与奕劻颇有渊源。唐致远被派过许多好差使,而声名不佳,得到消息,说岑春煊放起
身炮,他亦是被轰的一员,少不得急电奕劻求救。
隔不数日,奕劻给岑春煊的密电到了,说是“唐致远其才可用,望加青睐”。这个面子
够大了,岑春煊只好将已经抄好的参劾名单,勾去了唐致远的名字,重新缮写。
只是岑春煊的气量极小,心想唐致远拿大帽子压人,实在可恶!为此耿耿于怀,胸前始
终横亘着一股不平之气,竟致寝食不安。到得要发炮拜折之时,突然一拳捣在桌上,狠狠地
说道:“我偏不买帐,看你如何?”
于是一面交代幕府,仍照原来的名单出奏,一面复了一个电报给奕劻,指陈唐致远的种
种劣迹,末尾才说:“奉到钧示,劾疏已发”,表示歉意。
奕劻碰了这么一个钉子,才知道岑春煊真个不好惹。无奈他先是慈禧太后的宠臣,自四
川剿匪以后,声望渐隆,已成督抚中的重镇,只好先容忍着再说。
除此以外,奕劻得意之事颇多,最令人艳羡的是,载振从日本参观博览会,并考察商务
回来,密罗紧鼓的筹设商部,载振竟当上了第一任的尚书。商部经管铁路、矿务、工商,一
切兴利的实业,都归掌握,谁都看出来,是比户部还阔的一个衙门。
这是袁世凯的策略,利用商部来收盛宣怀的权,同时亦是为自己练兵筹划出一大饷源。
“练兵要筹饷,筹来的饷,可不一定都用在练兵上头。”袁世凯向奕劻说:“太后不是
想修佛照楼吗?”
听到最后一句话,奕劻精神一振。他就领着管理奉宸苑、管理颐和园的差使,重修颐和
园,有那桐在想法子,可以不管,重修西苑是前不久慈禧太后当面交代,责成办理,而经费
无着。正当巧妇无米为炊之时,却说邻家有余粮可以接济,自然喜逐颜开了。
“不是你提起,我再也想不到。李少荃当年办海军,就是因为上头要修颐和园的缘故。
如今要重修西苑,你的兵就练得成了。”
“是的。不过如今北洋,不比当年的北洋,当年北洋有‘海军衙门’……。”
“这倒不要紧!”奕劻打断他的话说:“如今一样可以设练兵处。”
“王爷说得是。”袁世凯略停一下说:“我的意思,就设练兵处,也别管筹饷,庶几远
避嫌疑,名正言顺。”
奕劻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我懂了。筹饷仍旧是户部的事,这样子,挪在西
苑的经费,北洋可以不担任何责任了。是这话不是?”
“什么事都瞒不过王爷。”袁世凯陪着笑恭维。
“你的想法不错,不过不容易办。”奕劻微皱着眉,“鹿滋轩越来越刚愎自用了,崇受
之说不动他。”
“换个能说得动他的人就是了。”袁世凯很轻松地说:“不有个现成的那琴轩在那里
吗!”
于是,不到三天,户部尚书崇礼由协办大学士升为大学士,遗缺由那桐坐升。重修西苑
的工程,亦就自此为始,渐有眉目了。

※ ※ ※

“老佛爷的意思,仪鸾殿不必再修,就修好了,老佛爷也不能再住。为什么呢?瓦德西
住过,何况,”那桐放低了声音说:“都说赛金花在仪鸾殿伺候过瓦德西。这么个窝囊地
方,能作太后的寝宫吗?”
“那么,”奕劻问说:“不修仪鸾殿,要干什么呢?”
“老佛爷想修一座佛阁子,名字都有了,就叫佛照楼,图样也有了,是洋楼。”
“佛阁子修成洋楼?”
“不但修成洋楼,还要安上电灯。”
“越出越奇了!”奕劻笑道,“菩萨也时髦了!闲白儿收起,先看看图样,问问工价。”
“工价?”那桐答说,“最少也得五百万。”
接下来就要谈钱了。回銮之后,百废皆举,又行新政,在在要钱,因此,筹划财政是朝
廷格外重视的第一大事,特派奕劻、瞿鸿玑会同户部办理。一年多以来,清查屯田,整顿浮
收,改铸银元,开办烟、酒、印花税等等,可开之源几乎都想到了,但成效不彰,奕劻不明
其中的道理何在?“这个道理还不容易明白?‘人不为己’……,”那桐将那粗鲁俗语的下
半句“男盗女娼”咽了回去,略停一下说道:“各省还是积习不改,只顾自己,不顾朝廷。
照我看,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照庚子年春天,派刚子良到各省去清查坐催的办法,派人
下去,一省一省调帐出来看,凡是截留的、亏空的、应收未收的,一概把它挤出来。”
“不好!不好!”奕劻大摇其头,“那样一来把各省的地方官都得罪完了,以后不好办
事。”
“那么,用第二个办法,摊派!”
奕劻想了一会,点点头说:“这个办法可以,反正朝廷要这么多钱,缺分的好坏,也是
大家都知道的,公平照派,谁也没话说。这件事,你跟瞿子玖去谈一谈。”
瞿鸿玑颇不以为然。他认为整顿财政,重在创行制度。而凡是制度初创,必然速效难
期,行之既久,成效渐彰,才是一劳永逸之计。不然,何以谓之整顿?那桐听他这么振振有
词地说出道理来,无以相难,只得把摊派的办法搁下下来。
一搁搁到秋天,袁世凯着急了,因为简练新兵的计划,自袁世凯的得力部下段祺瑞、冯
国璋从日本参观大操回来,加紧拟定,业已粲然大备,决定在京师设立练兵处,由奕劻以管
理大臣挂名,而袁世凯以会办大臣负其全责。以下有帮办大臣,提调襄助,下设军政、军
学、军令三司,司下设科,科设监督。第一期练两镇兵,左镇保定,右镇小站,每镇一万两
千人。另挑满洲、蒙古、汉军二十四旗的闲散兵员六千人,编练一支“京旗军”。至于各省
则设督练公所,以督抚为督办,下设兵备、教练、参谋三处,练兵多寡,量力而为。
各省练兵,袁世凯可以不管,左右两镇新兵,则已委出旧部,着手在招募了。有兵无
饷,哗然生变,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所以袁世凯特派直隶藩司杨士骧进京公干,其实是专为
去见奕劻,催询筹饷的切实办法。
就在这时候,外务部与户部的堂官有了变动。王文韶以大学士管理户部,开去外务部会
办大臣的差使,调那桐为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尚书。达因为外务部四司,其中“榷算司”管理
关税及华洋借款,以及出使经费等等,无论开源节流,都与筹饷有重要关系。另一位会办大
臣兼尚书就是瞿鸿玑,每天在军机处,不常到部,所以那桐调外务部,是为了“当家”去的。
而那桐人在外务部,却仍能管到户部的事,这也是奕劻与那桐想出来的办法,在户部特
设“财政处”,命“外务部尚书那桐,会同庆亲王奕劻、瞿鸿玑办理户部财政处事务”。这
一来管理户部的大学士王支韶,满汉两尚书荣庆、鹿传霖的权力,便被大大地侵削了。
这继那桐遗缺的荣庆,是蒙古正黄旗人,翰林出身,十来年工夫,爬到了内阁学士,翰
林开坊,熬到这个职位,就快要出头了,内转当侍郎,外放做巡抚,入于庶境。但补缺有一
定班次,蒙古学士却不易迁转。所以等了三年,内转为“大九卿”末座的鸿胪寺正卿,再转
通政副使,外放山东学政,内调大理寺正卿,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做到仓场侍郎,还是署理。
仓场侍郎驻通州,专管天瘐正供的京仓,是个肥缺。荣庆的操守不坏,而且颇能除弊兴
利,因此,以和议成后会办善后事宜,及充任政务处提调的劳绩,调升为刑部尚书兼充管理
大臣。
兴学育才为新政要目之一,而举国普设新式学堂,筹措经费,犹在其次,第一大事是订
学制。张百熙自受命为管学大臣以后,倾全力于此,每采西法,多所更张,而守旧派不仅大
为不满,竟是大起恐慌。其中又夹杂着旗汉之争,以致新式学制备受攻击。荣庆得以脱颖而
出,为了他是旗人,又是进士,而赋性保守,正好用来抵制张百熙。
结果可想而知,必是彼此掣肘,一事无成。正好张之洞奉召入觐,他作过一篇洋洋洒洒
的大文章,名为《劝学篇》,本意是戊戌政变之时,为了自辩其非新党,写这篇文章表明
“中学为体”,不悖历来圣贤的遗训。而结果却是获致了不虞之誉,都道新式学堂以两湖为
最盛,全是张之洞的功劳,如今拟订学制,自非借重此人不可。
因此,张之洞入觐之后,一直未回原省,奉旨“会商学务”,而实际上是由他一手主持。
张之洞有种很特别的脾气,“凡所建设,必开风气之先,而凡所主张,必与时尚稍殊,
若有良友之诤谏,舆论之挽达,则持之益坚。”所以正当举国竞谈时务之际,他对学制的拟
订,却偏于保守,与张百熙不协,而与荣庆恰为同道。
这就意味着张百熙落了下风,荣庆是成功了。为了酬庸起见,调任荣庆为刑部尚书,再
转户部,顶了那桐的缺。但他这个户部堂官,只管例行公事,凡有更张,是奕劻、瞿鸿玑、
那桐行使会办户部财政处的职掌,径自议定上奏,并无荣庆置喙的余地。
因为如此,杨士骧进京,催问饷源,不找荣庆,只找那桐几经磋商,有了差强人意的结
果。
“摊派是必不可免的了!”那桐断然决然地说:“不管瞿子玖怎么说,都不必理他。只
要自信得过就行。”
于是,定了两项摊派的办法,奏请核定,颁发上谕。
一道是摊派烟酒税,“说是百废之兴,端资经费,现值帑藏大绌,理财筹款,尤为救时
急务。前经户部通行各省,整顿烟酒税,以济需要,乃报解之无多,实由稽征之不力。据直
隶总督袁世凯奏,直隶抽收烟酒两税,计岁入银八十余万两。以直隶凋蔽之区,犹能集此巨
款,足见该督公忠体国,实心任事,殊堪嘉尚。即着抄录直隶现办章程咨送各省,责成该将
军督抚一体仿行,并量其省分之繁简,派定税款之多寡,直隶一省,即照现收之数,每年仍
派八十万两;奉天省每年应派八十万两;江苏、广东、四川各省,每年应派五十万两;山西
省每年应派四十万两;江西、山东、湖北、浙江、福建各省,每年应派三十万两;河南、安
徽、湖南、广西、云南各省,每年应派十万两;甘肃、新疆各省,每年应派六万两;
通计以上二十一行省,每年派定税额共六百四十万两。”
 
再有一道上谕,是整顿浮收及契税,照例亦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开头:“现在国步艰
虞,百废待举,而库储一空如洗,无米何能为炊?如不设法经营,大局日危,上下交困,后
患何堪设想?查近年来银价低落,各省不甚悬殊,其向以制钱折征丁漕,各省县浮收甚多,
而应征之房田税契,报解者什不及一。各州县身拥厚资,坐视国家独受其难,稍具天良,当
必有惄然不安者,在各督抚每以保全优缺优差为调剂地步,不肯实力清厘,而不知国势阽
危,大小臣工,岂能常享安乐?该督抚等受恩深重,又何忍因见好属吏,至负朝廷?着自光
绪三十年始,责成各督抚,将该属优缺优差浮收款目,彻底确查,酌量归公,并将房田税
契,切实整顿,岁增之款,各按省分派定额数,源源报解。除新疆、甘肃、贵州及东三省,
地方瘠苦免其筹解外,江苏、广东两省,每年应各派三十五万两;直隶、四川两省,每年各
派三十万两;山东每年二十五万两;河南、江西、浙江、湖北、湖南各省,每年各二十万
两;安徽省每年十五万两;山西、陕西、云南、广西、福建各省,每年各十万两,以上计十
六省,通共每年派定三百二十万两。”
两项共九百六十万两银子,即使不能收足,每年至少亦有七八百万,以初步练兵的额
数,及修理西苑的公费来说,勉可够用。反正有了款,就可以寅吃卯粮,袁世凯放心了。
于是奕劻以练兵处管理大臣的身分,奏请简派该处的差使。会办大臣袁世凯、帮办大臣
铁良——满洲镶白旗籍,日本士官学校第一期的毕业生,是早就特旨派定的。如今应由奕劻
请简的差使,一共四个:提调、军政司、军令司、军学司。
提调尤之乎坐办,是常川驻在,综括庶务的一个紧要人物,派的徐世昌。此人与陈夔龙
会试同年,点了翰林,从未放过考官,是个极黑的黑翰林,因而才会在袁世凯小站练兵时,
去做他的幕僚。
及至袁世凯放了山东巡抚,徐世昌打算加捐一个道员,指省分发山东,一到自然就能补
实缺。但袁世凯的想法却又不同。
“以我们的交情,山东的道缺,让你挑。不过,这一来你想爬到监司,还得有几年工
夫,爬到监司,再想内转侍郎,外升巡抚,更不知是那年那月的事?你今年刚四十,来日方
长,何不在翰林院养资格,一朝脱颖而出,必可大用。这是我的忠告,请你三思。”
原来袁世凯自从放了巡抚,担当方面之任,知道自己的脚步已经站稳,可望继左宗棠、
李鸿章、丁宝桢、张之洞、沈葆桢、刘坤一诸人之后,而成为举足重轻,为朝廷所倚重的名
督抚。
但论出身,袁世凯了解自己差得太多,将来幕府中必得多找些进士、翰林,一则装点门
面;再则正途出身,凡事占便宜。所以为了自己,不愿糟蹋徐世昌的前程。
想想也不错,徐世昌仍旧回京去当翰林。袁世凯又多方设法为他揄扬,甚至说动了张之
洞,上奏保荐。他自己亦曾密保过,说徐世昌“识力清锐,志节清岩”,奉旨交军机处存
记。辛丑回銮那年,袁世凯迎驾之时,又特地面保,所以慈禧太后在保定召见,问起直隶山
东防军的情形,徐世昌的奏对,条理分明,大得赏识,调补为国子监司业,另外由袁世凯奏
请特许,派任到新建陆军的京畿营务处。
商部成立,尚书载振及左右侍郎之下,分设左右丞。右丞是庆王府的西席,也是翰林出
身的唐文治,左丞由袁世凯推荐徐世昌充任。这是个三品的缺,由六品的国子监司业调补,
算是异乎寻常的超擢。
其实这也是个过渡,袁世凯早就打算好了。练兵处成立,奕劻挂名,徐世昌“管家”,
以便从中操纵一切。而在徐世昌,开缺以内阁学士候补,充练兵处提调,阁学二品,虽为候
补,一样可以戴红顶子了。
三司的长官,都称为“正使”。军政司正使刘永庆,是袁世凯项城的小同乡,相从入
韩,渊源甚深,所以被派为相当于营务处的这个差使。
军令司正使段祺瑞、军学司正使王士珍,都是李鸿章所办的天津武备学堂出身。段祺瑞
学的是炮科,曾往德国,在有名的克虏伯炮厂实习过,与王士珍皆颇得留德习军事多年的荫
昌所赏识。当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段、王以荫昌的推荐,分任炮兵、工兵的统带。“新建
陆军”之能令荣禄刮目相看,段祺瑞、王士珍是很灌注了一番心血在上头的,因而成为袁世
凯的心腹,积功升至道员。如今派任练兵处的差使,赏加正二品的“副都统”衔,顶子亦都
红了。
新命一下,弹官相庆,徐世昌更觉得意。同乡、同年纷纷设宴相贺,戴了簇新的红顶子
与补褂赴宴,只是补子不是文二品的锦鸡,而是武二品的狮子。同座皆是文官,锦鸡、孔
雀、雁、白鹇之类的文禽补子之中,夹一头张牙舞爪的狮子,真是既不类、又不伦,显得格
外刺目,因而引起讪笑,搞得几乎不欢而散。

※ ※ ※

就在简派练兵处各项差使的上谕明发的第二天,日本公使内田康哉谒见奕劻,秘密告
知,日俄为了朝鲜与东三省的利害冲突,谈判已将决裂,日本已开始备战。内田表示,日本
对俄国的扩张,极力阻遏,亦是为了中国的安全。因此,一旦日俄开战,日本希望中国中立。
接着,驻日公使杨枢亦有电报,说日本外相约见杨枢,所谈内容与内田所告,完全相
同。奕劻大为焦急,倒不是怕日俄两国在中国领土上开火,百姓大受池鱼之殃,而是怕他这
两年积聚起来的私财不保。
奕劻的贪名,早就传布在外,自从掌枢以后,越发无所忌惮。除了每个月由北洋公所送
三万两银子供家用以外,另外还有公然需索的门包,三种名目,每个门包总计要七十二两银
子。王府的下人,从“门政大爷”到灶下婢,只管膳宿,不给工钱,全由门包中提出一半来
均分,另外一半“归公”。凡是外宫进京,京官外放,都要谒见,每日其门如市。加上谒见
官员当面呈递的红包,一共积成六十万两银子,分存在日本正金银行及华俄道胜银行。日俄
一开仗,军费浩繁,自然是提银行的存款来用,奕劻担心的是存款会吃倒帐。
“不如提出来,改存别家外国银行。”那桐向他献议,“外国银行以英国汇丰银行的资
格最老,存在汇丰,万无一失。”
奕劻深以为然。派人去打听,月息仅得二厘,但保本为上,还是分别由正金、道胜将六
十万两银子提了出来,扫数转存汇丰。
这笔买卖是汇丰银行的买办王竹轩经的手。王竹轩是八大胡同的阔客,常时遇见“微
服”看花的载振,“振贝子”、“振大爷”叫得非常亲热。而载振见了他,却总有股酸溜溜
的滋味,因为王竹轩不但多金,而且仪表俊伟,能言善道,所以八大胡同的红姑娘,没有一
个不奉承“王四爷”的,那怕是当朝一品,父子煊赫的“振贝子”,亦不能不相形见绌。
这天是在陕西巷的风云小班,无意邂逅,王竹轩由于刚作了庆王府一笔买卖,格外巴
结,迎上前去,陪笑招呼,寒暄地说一句:“衙门封印了?”
载振因为汇丰的存款,月息只得二厘,心里认定是王竹轩捣的鬼,因而斜着眼看他,冷
冷地问道:“封印怎么样?”
王竹轩一听口风不妙,赶紧又陪笑答说:“封印了,振贝子可以多玩玩了!”
“你管得着吗?哼!”载振冷笑着,重重将袖子一甩,往里便走。
他招呼的姑娘,是凤云小班的第一红人,花名萃芳,占了班子里最好的三间房子,中间
堂屋,东首是卧室,西首是客座,载振每次来都是进东屋。倘或放下门帘,便知有客,在西
屋暂坐,等班子里设法将客人移到别处,腾出空屋来再挪过去。这天东屋也放着门帘,载振
气恼之下,脚步又快,自己一揭门帘,就往里闯,这在妓院里是犯了大忌。里面的客人勃然
大怒,正待发作,认出是载振,强自克制,未出恶声,但脸色是不会好看的。
载振自知闹了笑话,掉身退了出来,到西屋落座。班子里知道出了纰漏,鸨母、老妈子
都拥了来献殷勤,说好话,一面设法腾屋子。载振正在生气,扬着脸不理,好半天只问得一
声:“人呢?”
这是指萃芳。她跟恩客刚腻过好一会,云鬓不整,脂粉多残,必得重新修饰一番,方能
见人。而那面的恩客亦在生气,少不得还要好言抚慰。这一来,耽搁的工夫就大了。
好不容易把她催了来,鸨母、老妈子才得松一口气,使个眼色,相约而退,让萃芳一个
人在屋子里敷衍。
“干吗呀?生这么大气!”萃芳一只手搭在载振肩上,就在大腿上坐了下去。
“东屋的小子是谁?”
“管他是谁?不理他,不就完了。”
“奇怪!”载振问道:“你干吗护着他?”
“谁护着他了?我一个人的振大爷,你吃的那门子飞醋?”
“哼!”载振将她的脸扳过来细看,“刚梳的头,胭脂也是新抹的。你干什么来着了?”
萃芳脸一红,故意虎起脸掩饰窘态,“是怎么啦?那儿惹了不痛快,到这里来发作?”
她挤一挤眼睛,抽出一条手绢儿擤鼻子。
载振不作声,只是冷笑。萃芳有点心虚,不敢再做作,但局面僵着,不是回事,想一
想,觉得应该有所解释。
“是王四爷的一个朋友,不能不敷衍……。”
一语未毕,载振打断他的话问:“那一个王四爷?”
“不就是汇丰银行的买办王四爷?”
不说还好,一说让载振每一个毛孔都冒火,出手就将萃芳推得倒在地上,跺着脚骂:
“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娘们!是那个王八羔子的朋友,你就不能不敷衍,为什么?好下贱的
东西,白疼了你!”
说完,一把将萃芳抓起来,另一只手便待刷她一个嘴巴,然而毕竟不忍,一松手又让萃
芳摔个跟头。
出得屋去,余怒未息,偏偏王竹轩在另一屋子里张宴作乐,金樽檀板,翠绕竹围,好不
热闹,载振看得眼都红了。
“这个丧尽天良,吃里扒外的汉奸,王八蛋!”载振吼道:
“给我揍!”
载振每次出来,都带着王府的护卫,多则头二十,少亦七八个,个个都是喜欢惹是生非
的。听得这一声,立刻便有人大吼:“姓王的王八蛋,你滚出来!”
这个护卫能“票”黑头,正官调的嗓子,这一吼声震房瓦,却如晴天一个霹雳,房子里
的宾主,相顾失色,姑娘们更有吓得发抖的,纷纷夺门而逃。
王竹轩见此光景,只得挺身而出,踉跄而前,伛偻着腰,陪笑说道:“振贝子……。”
“你懂规矩不懂?”仍然是那个护卫暴喝:“跪下!”
王竹轩无奈,只得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另有一个戴花翎的护卫,立即大声叱斥他的同
事:“你们还等什么?要等大爷自己动手吗?”
于是护卫一拥而上,拳足交加,将王竹轩狠揍了一顿,然后一阵风似的,拥着载振走了。
这时,才有人敢上来扶起王竹轩,但见眼青鼻肿,满嘴是血,染得白狐皮袍上一片鲜红。
“这也太无法无天了!”有个客人顿一顿足说:“到都察院去告他一状。”
“没有用!”王竹轩摇摇头,倒在椅子上闭目不语,泪水却不断地往下流。
班子里自然惶恐万分。载振与王竹轩今后可能都不会再来了,一下子去了两大阔客,何
能不急?眼前唯有尽力抚慰王竹轩,却又怕载振万一去而复回,发现班子里如此巴结王竹
轩,一怒之下会砸窑子。因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些心神不定,尽围着王竹轩说些安慰
解劝的话,却没有一个人说是应该让他躺下来休息,请个伤科大夫来看一看。
就这乱糟糟的当儿,有人在外面喊:“坊里的老爷来了,坊里的老爷来了。”
原来京师地面,归巡城御史管理,共分东、南、西、北、中五城,每年就监察御史中开
单奏请简派,满汉各一。巡城御史之下,设兵马司正副指挥及吏目各一人,每城二坊,由副
指挥及吏目分管,等于地保头儿,当地百姓都称之为“坊里老爷”。
八大胡同在宣武门外,归南城御史管辖,来的这个“坊里老爷”,是个未入流的吏目,
但南城繁华,五城各有特色,所谓“中城子女玉帛,东城布麻丝粟,南城商贾行旅,西城衣
冠文物,北城奸盗邪淫。”南城的“商贾行旅”,都须仰仗“坊里老爷”保护,少不得按月
有所孝敬,所以南城的吏目是个肥缺,戴一顶皮暖帽,金光闪亮的一颗顶子,倒也神气得很。
不过见了王竹轩,却似矮了一截,那吏目哈着腰惊讶地问:“怎么回事?王四爷!”
“是振贝子的人?”那吏目原是听说载振手下在这里闹事才赶了来的,不想挨揍的是王
竹轩,只好安慰地说:“算了,算了!你老跟振贝子是好朋友,必是多喝了几杯酒,开玩笑
动了真气。这算不得什么!”他回身大声问道:“王四爷的车呢?赶快套车,我送王四爷回
府。”
王竹轩家就住在东交民巷,送到了少不得有个红包作谢礼,王竹轩还有话:“烦你回去
给蒋都老爷带个信,几时得闲,请他过来一趟。”
这“蒋都老爷”便是巡视南城的广东道监察御史蒋式瑆。此人字性甫,直隶玉田人,光
绪十八年壬辰的翰林,跟王竹轩是好朋友。一得消息,当夜便来探视伤势。
“下手这么重!”蒋式瑆很难过的说:“四哥,你在我的地段吃这么一个亏,我心里实
在不好过。”
“性甫!”王竹轩直呼其字,“我一点都不怪你,你亦无须引咎。现在的商部尚书,又
是贝子,又是军机领班的大少爷,谁能碰得过他?”
“话虽如此……。”
“不,不!”王竹轩摇着手说:“咱们别提这一段儿了。性甫,这个年过得去吧?”
一提到这话,蒋式瑆就上了心事,再想了想老实答说:
“总得二百两银子,才能把要帐的敷衍过去。”
“这个数目好办。”王竹轩说:“我们行里存款多了,‘呆帐’也水涨船高了,我再放
笔款给你,不要你自己出面,将来也不必还。我打在‘呆帐’里好了。”
“那可是,四哥,”蒋式瑆喜逐颜开地搓搓手,“你真算是救了我一命。”
“我知道你的情形。没有上万银子,在嫂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王竹轩说:“性甫,
你最好求上天保佑,日本跟俄国快打起来!”
“这是怎么说?”蒋式瑆问:“四哥,你这话可透着太玄了。”
“不错!很玄的一档子事,天机不可泄漏,你先搁在肚子里,一个字也别吐露。千万!
千万!”
看他说得如此郑重,蒋式瑆自是谨志不忘,只天天从宫门抄及新闻纸上去注意日俄的战
事。原来俄国对中国所提的七条要求,自从由联芳透露给内田康哉,内田贿托奕劻坚拒以
来,局势的发展,对俄国非常不利,美国首先提出抗议,日英两国亦采取了同样的步骤。同
时联名照会中国,以“勿为俄国所胁”相劝。奕劻认为有三国撑腰,对俄不妨强硬。拒绝七
要求的照会送交俄国公使馆,内田随即派人将正金银行“庆记”存户的印鉴送了来。
其实俄国的对华政策,有缓进急进两派。主张缓进的一派包括威德、拉姆斯杜夫,以及
陆军大臣克鲁巴特金等人,都曾公开表示意见,说明不宜急进的缘故,所以这一派称为公开
派。
相对的一派即是主张急进的秘密派,由俄皇尼古拉二世亲自领导,在七条要求被拒之
后,突然颁发诏敕,任命远东军司令阿莱克塞夫为“远东大总督”,职权与“高加索大总
督”相仿。这等于明白宣告,中国的东三省,已成俄国属地。
这种狂妄蛮横的态度,当然会激起各国公愤。日本则以利害关系重大,径自向俄国提出
所谓“满洲事件”的交涉,希望“划定两国于远东各自之特殊利益”。
日俄交涉自盛夏至初冬,几度提出对案,彼此都未能为对方所接受。中国亦曾照会俄国
撤兵,等于无形中给了日本助力。因此,日本政府的态度,更为强硬。十二月二十日,日本
外务大臣小村,电令驻俄公使,向俄国提出最后通牒,东乡平八郎所率领的联合舰队,随即
开始行动,在韩国仁川、东三省的旅顺对俄国军舰有所攻击。到了十二月二十五,两国同日
下诏宣战。
消息传布,各国纷纷宣告中立,中国亦复如此。不过日俄打仗,而以中国领土为战场,
连头脑比较清楚的瞿鸿玑,都不知如何保持中立?至于奕劻,则是暗自庆幸,亏得见机得
早,将存款转入英国汇丰银行,不管日俄孰胜孰败,这笔财产是必可保全的了。
一过了年,光绪三十年正月初六,俄国任命陆军大臣克鲁巴特金为满洲军机总司令,这
表示缀进派支持急进派,两国要大打了。正月初九,日本在旅顺口凿沉了几条船,作为封锁
旅顺港的手段,真所谓“破釜沉舟”,已非决一死战不可!

※ ※ ※

伤势痊愈,王竹轩在元宵那天第一次出门,第一家要到的,就是庆王府。向奕劻父子磕
头拜年,重赏下人。
过了两天,专诚发贴子,请载振吃春酒,快啖豪饮,尽释前嫌,反倒是载振,不无歉然
之意。只是略一提到那个“误会”,便为王竹轩乱以他语。看起来竟是真的一小芥蒂。
王竹轩看看时机成熟了,将蒋式瑆请了来,置酒密谈:
 
性甫,”他问:“你记得我去年说过的话?”
“当然记得!”蒋式瑆说,“昨儿我看报纸,俄国已经占了奉天,日本在旅顺口又沉了
好几条船,越打越热闹了。”
“是的!”王竹轩说,“‘庆记’有笔款子,本来分存正金跟道胜,就为日俄开战,提
出来转存汇丰。那时候我不敢告诉你,为的是第一,不知道庆记会不会变主意。照现在看,
存在汇丰不会动了。”
蒋式瑆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何用意,只点点头问:“第二呢?”
“第二,那时候我跟载振刚有‘过节’,不便动他的手。现在,”王竹轩说:“可以
了!”
“可以什么?”
“你想不想弄二、三十万银子花花?”
“四哥……。”蒋式瑆只觉得心跳气喘,一再在心里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把心定下
来!
“我知道你的情形,以前爱莫能助,如今可确定有把握,能让尊阃对阁下另眼相看了。”
这话却真的说到了蒋式瑆心坎深处,原来他有一段难言之隐。续弦娶了王家的一位老小
姐,陪嫁的首饰与现款,约莫有一万两银子。这个数目,在豪富之家算不了什么,而在穷京
官眼中,就很了不起了。蒋式瑆自觉是发了一笔财,散漫花钱,毫不在乎。曾几何时,现款
消竭,便变卖太太的首饰,不上三年工夫,搞得捉襟见肘,而已摆出来的场面,一下子又收
不回拢。为此,夫妇反目,很大吵了几场。当然,说起来是蒋式瑆理屈,只好随太太又哭又
骂,悄没声地避之大吉。
现在听王竹轩的话,决非开玩笑,心里在想,别说二、三十万,只要有三、五万银子,
那怕把官丢了都值。因而站起身来,一躬到地,口中说道:“四哥,我知道你是财神爷,必
能挽救我的穷!想来其中总还有个说法,若有所命,无不遵办。”
“言重!言重!你请坐了,我们从长计议。”
“是!”蒋式瑆拉一拉椅子,靠近了王竹轩。
“性甫,我不知道你胆够不够大,若是够大,事情就好办了。”
“当然!只要事情好办,我的胆子就够大。”
“胆子大得如何地步?敢不敢参庆记?”王竹轩逼视着他问。
“敢!”蒋式瑆毫不迟疑的回答,接着又问:“是谁想参他?”
“是你自己,你参了庆记,就有二三十万银子进帐。”
“有这样的事?”蒋式瑆说:“果真如此,莫说参庆记,就参老太后我也干。”
“好了,好了!莫说题外之话。性甫,你过来,听我说。”
两人脑袋并在一起,王竹轩用低得仅仅只有对方听得见的声音,授以奇计,蒋式瑆心领
神会,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浓得化不开了。
听完,蒋式瑆不作声,收敛笑容,凝神细思,好一会才开口,“四哥,”他说:“这件
事措词要巧,不然,就会‘淹’
掉!那一来,白费心机。”
“也不能算白费心机。事情不成,你的名气响了。所谓‘直声振天下’以后怕不扶摇直
上?”
“对!非利即名,两样总要占一样,我回去就办。”

※ ※ ※

机会很巧,恰有一个极好的题目,可以做那篇参劾庆王奕劻的文章。
户部在筹设银行,官商合办,资本定为四百万两银子,由户部筹一半,另一半招商入
股,月给利息六厘,已经奉旨核准。但商人的反应甚为冷淡,因为咸丰年间发行过钞票,戊
戌政变以前又办过昭信股票,结果信用并不昭著。白花花,沉甸甸的现银,换几张花花绿绿
的废纸,未免太冤!所以“招商入股”,困难万分。户部尚书鹿传霖,为了号召起见,表示
自己首先要入股,以为倡导,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至今还没有人入股。
蒋式瑆就以此事发凡,道是“中国历来情形,官商本相隔阂。自咸丰年间举行钞票,近
年举办昭信股票,鲜克有终,未能取信于天下,商民愈涉疑惧,一闻官办,动辄蹙额,视为
畏途。户部堂官尚能悉心筹划,尚书鹿传霖向众宣言,拟首先入股,以为之倡。而外间票号
议论,仍复徘徊观望,不肯踊跃争先。鹿传霖平日于操守二字,尚知讲求,即令将廉俸所
入,悉以充公,为数亦复有限。”
对鹿传霖略捧数语,作为转折的张本,接下来,笔锋立刻就扫到奕劻:“臣风闻上年十
一月二十二日,俄、日宣战消息已通,庆亲王奕劻知华俄银行与日本正金银行之不足恃,乃
将私产一百十二万金,送往东交民巷英商汇丰银行存放。该银行明其来意,多方刁难,数回
往返,始允收存,月息仅给二厘。鬼鬼祟祟,情殊可悯。”
第三段便是对奕劻的大张挞伐:“该亲王自简授军机大臣以来,细大不捐,门庭如市。
上年九月间经臣具折奏参在案,无如该亲王曾不自返,但嘱外官来谒,一律免见,聊以掩一
时之耳目,而仍不改其故常。是以伊子起居饮食,车马衣服,异常挥霍不计外,尚能储此巨
款。万一我皇上赫然震怒,严诘其何所自来?臣固知该亲王必浃背汗流,莫能置对。准诸圣
天子刑赏之大权,责以报效赎罪,或没入赃罚库,以惩贪墨,亦不为过。”
果然是如此要求,就要慈禧太后为难了!不是彻查严办,就是留中不发,即所谓“淹”
掉。而以目前奕劻的帘眷来说,慈禧太后多半会将奕劻召来骂一顿了事。因此,蒋式瑆必须
为奕劻作一开脱,亦即是自我转圜,这篇文章做出来才有用。这就见得机会巧,措词才能妙
了。他说:“圣朝宽仁厚泽,谊笃懿亲,若必为此已甚之举,亦非臣子所愿闻也。应请于召
见该亲王时,命将此款由汇丰银行提出,拨交官立银行入股,俾成本易集,可迅速开办。而
月息二厘之款,遽增为六厘,于该亲王私产,亦大有利益,将使天下商民闻之,必众口一辞
曰‘庆亲王尚肯入此巨款,吾侪小人,何所疑惧?’行见争先恐后,踊跃从事,可以不日观
其成矣!”
御史上折,名为“封奏”,直达御前,皇帝看过,不作任何表示,原件用黄匣子装了,
送呈慈禧太后。
由于蒋式瑆听了王竹轩的教导,有意将存款数字加了一倍,慈禧太后不觉动容,特意将
皇帝找来,问他的意见。
“这蒋式瑆说话,好象很在情理上头。不过,要不要办,还是请皇额娘作主。”
“当然要办!不办,岂不是认定奕劻贪污,而我是包庇他了。”慈禧太后又说:“奕劻
如果真的有那么多现款,存在洋人的银行里,那可太不对了!”
于是召见军机时,当面将折子交了下去,庆王一看,脸都吓黄了,趴下来碰了两个响
头,口说:“请皇太后、皇上彻查。”
“奕劻!”慈禧太后问道:“你到底有款子存在汇丰没有?”
“没有!”奕劻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最好!”慈禧太后欣慰地,“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我要派人查。”
“是!”奕劻又碰个头,“奴才请旨,暂且回避。”
“也好!”
等奕劻退出殿去,君臣商议派谁彻查。瞿鸿玑回奏:“向例查核此类案子,应请旨特简
亲贵办理。不过,汇丰银行是洋商所办,以天满贵胄,跟洋商去打交道,倘或礼数不周,语
言不和,有伤国体,臣以为此案应属例外,请旨派大臣彻查好了。”
“说得是!”慈禧太后略想一想,“清锐是少不了的,再要一个,我想,就是鹿传霖去
吧!”
“是!”鹿传霖答应着。
于是,即刻拟旨,在照录蒋式瑆的原奏以后,“上谕军机大臣等,蒋式瑆奏,官立银行
请饬亲贵大臣入股,以资表率一折,据称汇丰银行庆亲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语,着派清锐、
鹿传霖带同该御史,即日前往该行确查具奏。”
这清锐是左都御史,接到上谕,立刻去拜会鹿传霖,商量确查的步骤。
“上谕上说即日,自然今天就去,又说‘带同该御史’,这蒋都老爷是贵属,请老兄传
谕,等他一来,马上就走。”
“是,是!”
清锐答应着,立刻派人将蒋式瑆找了来,少不得先有几句话问。
王公大臣对翰詹科道,向来很客气,清锐虽然是督察院的堂官,亦不敢以部属视蒋式
瑆,相对而坐,口称“性翁”。
“性翁这个折子中所叙的情节,不知道何所据而云然?”
“自然有根的,这一层,请大人放心好了。”
“是的,请教性翁,”清锐又问,“不知是听谁所说?”
“这,”蒋式瑆歉意地笑笑,“可就不必奉告了。”
“好!你不肯说,我亦无法。想来性翁总已经查证确实,内情如何,不妨谈谈,也省了
我们许多事。”
“内情即如折子中所叙,所知如此,据实奏闻。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我辈闻风言事,无
从细究。”蒋式瑆说,“这正也是两位大人所要费心的!”
最后一句话是个软钉子,清锐被堵得哑口无言,于是鹿传霖接下去盘诘。
“性翁的风骨,钦佩之至。不过庆邸到底在当国,中外观瞻所系,未可造次。性翁如果
确知有其事,我们自然要查,倘或模糊影响,冒昧行事,涉于张皇,新闻纸上一登,也是件
有伤朝廷尊严的事!”
鹿传霖赋性刚愎,但这几句话却说得在情理上,蒋式瑆想了一下答道:“是的!据悉,
确有其事。”
“好!”鹿传霖对清锐说道:“那就无须再问了。请蒋都老爷陪我们去一趟!”他又转
脸问蒋式瑆:“如何?”
上谕上明白指示,“带领该御史前往”,蒋式瑆自然毫不迟疑回答:“理当追随。”
于是,两乘轿子一辆车,到了东交民巷,其时不过下午两点钟,但汇丰银行的铁门已经
拉起来了。由玻璃窗中望进去,只有两名工役在擦洗吊灯,再无第三个人了。
“这是怎么回事?”鹿传霖大声问说。
一问才知道这天是礼拜。不独汇丰银行,所有洋人经营的行号,一律休息。扑个空自然
扫兴,但也无法,打道回府,明天再来。
其实庆王奕劻,已派人在暗中窥探,见此光景,飞报到府。愁眉不展的奕劻,为之精神
一振。他当然知道这天礼拜,汇丰银行不开门,但怕清锐、鹿传霖两人,皇命在身,不敢延
误,非要见行中司事不可,则一品大员之尊,洋人亦会另眼相看,特为破例接待。如今看
清、鹿二人,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不觉大喜,一迭连声地:“快找大爷!”
等把载振找了来,父子俩闭门密谈,奕劻认为有此半天,尽来得及弥缝,嘱咐载振赶紧
去找王竹轩,提款销帐,要做得不落痕迹。
“这当然要他大大出一番力。”奕劻说道:“你告诉他,这几个月的利息,不要了,送
他作为酬劳。事情办妥了,我以后自然照应他。”
载振应着匆匆而去,心里想到年前的一个“过节”,怕王竹轩乘机报复,有意刁难,那
便怎么处?
为此,载振去找王竹轩以前,先去请教那桐。他是所谓“庆记公司”的主要人物,休戚
相关,自然要象办自己的事那样尽心。定神想了一会,他毅然决然地:“不要紧,大不了多
花几吊银子。你把他约到我这里来,我来跟他说。”
那桐亦是汇丰银行的大客户,由他出面,王竹轩必可就范,所以载振兴冲冲地亲自登门
去访王竹轩。
“回振贝子的话,”门上请个安说,“敝上昨天礼拜六,上天津看朋友去了。”
“上天津了?”载振大吃一惊:“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没有准儿了。”门上赔着笑说:“后天是‘外国清明’,银行封关,敝上又请了
一天假,大概总得后天晚上才会到家。”
“那可不行!”等说出来,载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才发觉话不应该这么说,便把焦急
的神色收一收问道:“你家主人,天津住在那儿?”
“本来有一处小公馆,去年年底收了。大概是住在朋友家。”
“叫什么?”
“不是盐院吴老爷家,就是紫竹林杨家。”
“你把两家的地址都写下来。”
“是!”门上如言照办。
载振更不怠慢,一面派得力家人到天津按址去找王竹轩,一面发电报给袁世凯,略言其
事,特别叮嘱,务必将王竹轩找到,连夜用专车送回京来。
到得晚饭以后,袁世凯就来了复电,说吴、杨两家均未见王竹轩的踪迹,目前已派出多
人分头寻访,一有消息立即电知。
于是载振告知奕劻,父子两人,绕室徬徨,派专人守在电报局等信。午夜时分,袁世凯
来了第二个电报,说王竹轩的行踪已经访查到了。
电报上说,本来王竹轩是到天津去访友的,只为在火车上遇见两个来自上海的外国朋友
坚邀同游北戴河,所以在天津一下车,便转往北戴河。刻已派人追了下去,尽快接送进京。
算一算路程,再快也得第二天下午才能见着面。奕劻父子俩将那桐请了来,出示电报,
提出一条缀兵之计。
“琴轩,”奕劻说道:“只争一天!想法子能让清秋圃、鹿滋轩晚天去查,事情就不要
紧!”
“就是这一天不容易!”那桐答说:“王爷请想,奉旨查办事件,闻命即行,去了,人
家礼拜关门,及至礼拜一开了门,却又不去,简直就是孔子拜阳货,不透着邪吗?再说,清
秋圃、鹿滋轩也不是有担当的人,倘或驳了回来,王爷的面子往那搁?”
话是有理,但奕劻却不肯死心。“照你这么说,就让他们给全抖了出来?”他问。
“那倒也不尽然,照我看,他们去怕也不会有结果,洋人的规矩,公家不能干预私事,
未见得肯把帐拿出来。”
“果真如此,倒也无所谓了。”
“多半会如此!”那桐又放低声音说:“王爷别自己乱了步骤,一动不如一静。听说蒋
某人跟王竹轩走得很近,说不定就是姓王的口不紧,无意中泄漏了底细,才给王爷惹的麻
烦。如今只有等姓王的回来再说。至于清、鹿二人那里,等他们去了再说,反正就查明白
了,也不会马上复奏,还有法子好想。就怕自己沉不住气,一着走错,把局面弄拧了,可难
挽回。”
“说得也是!”奕劻深深点头,“果然是姓王的闯的祸,他更得想法子,把这个漏子补
起来。”
 
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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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鹿传霖跟清锐早就约好了,而且当面告知蒋式瑆,第二天一早在都察院会面,等
他见了两官一下来,立即到汇丰银行查案。
依旧是两轿一车,前后护拥,到了东交民巷。少不得还要投帖,坐在轿子里的鹿传霖,
在等着汇丰银行的洋人出迎,结果出来一个中年人,走到轿前随随便便问道:“两位大人,
要见我们的洋管事希礼尔先生?”
“对了!我跟清大人是奉旨来查案的。”
“喔,请吧!”那中年人自我介绍:“我是这里的买办,姓杨。”
于是两位一品大员在银行门前下了轿,被引入客室,已有一个洋人在等着,走上来伸手
相握,然后摆一摆手,表示让坐。
杨买办亦老实不客气,坐在宾主中间,介绍了双方的姓名,希礼尔问:“他们来做什
么?”
等杨买办将话翻译过去,鹿传霖答说:“我们奉到上谕,彻查庆亲王奕劻的存款。请你
们把存户名册拿出来看看。”
恰如那桐所料,希礼尔一口拒绝:“存户的名册,照定章不准公开的。”
“不看名册亦不要紧。”鹿传霖很快的让步,“只告诉我们,庆亲王在你们这里有多少
存款?”
“什么人在本行存款,照定章亦是不能宣布的。”
这一下,鹿传霖有些生气了,但不敢发作,“那么,”他问:“你们跟庆亲王有没有往
来?”
这一次希礼尔的回答很清楚:“根本没有见过这位亲王。”话说不下去了,鹿传霖问清
锐:“秋翁,你有话问没有?”
“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那么,蒋都老爷你呢?”
“我奉旨跟两位大人一起来,上谕上并没有准我发问。”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话说?”
“是!”
“好!那就走吧。”
此一行也,比前一天扑个空还要没趣,只好回到都察院,商量复奏。
“只有据实陈奏。”清锐答说:“洋人不讲理,上头也知道,不会怪咱们查得欠精细。”
“据实陈奏!不错,据实陈奏。”鹿传霖说:“就请老兄这样主稿吧!”
于是清锐找人拟了一个奏稿:“本月初二承准军机大臣交到谕旨,御史蒋式瑆奏,官立
银行请饬亲贵大臣入股,以资表率一折,据称汇丰银行庆亲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语,着派清
锐、鹿传霖带同该御史,即日前往该银行确查具奏,钦此。遵即到署,传知御史蒋式瑆,一
同前往汇丰银行,适值是日礼拜,该行无人。复于初三日再往,会晤该行管事洋人希礼尔及
买办杨绍渥,先借考查银行章程为词,徐询汇兑、存款各事,迨问至中国官场有无向该行存
款生息?彼答以银行向规,何人存款,不准告人。复以与庆亲王有无往来,彼答以庆亲王则
未见过。询其帐目,则谓华洋字各一份,从不准以示人。诘之该御史所陈何据?则称得之传
闻,言官例准风闻言事,是以不揣冒昧上陈。谨将确查情形,据实缮折复奏。”
名为“确查”,其实皆为片面之词,但“答以庆亲王则未见过”这句话,很有力量,暗
含着人尚未见过,何来存款之意在内。折子上呈,折底早有巴结奕劻的人,抄送到府。奕劻
一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只待王竹轩一到,便好提款,改存别家银行。
蒋式瑆当然也知道了复奏的内容。冷笑着说:“这叫什么确查?完全是为庆王开脱。将
来不出事则已,一出事看这两位大员,吃不了兜着走!”
“何为出事?”有人问说。
“将来查出来庆王确有汇丰存款,那该怎么说?如果此刻复奏上‘谨将确查情形’这一
句,改为‘谨将未能确查各缘由,据实复奏。’庶几近之。照现在说法,将来查有存款实
据,清、鹿两公不是欺罔,就是包庇,其罪不轻。”
这些话传入奕劻耳中,暗暗心惊,因此等王竹轩一到,奕劻命载振告诉他,要做到两件
事,一是提款,二是销帐,务必不露任何痕迹。
王竹轩满口答应着去了,第二天回复:“洋人的意思,提款即不能销帐,销帐即不能提
款。两者择一,特来请示。”
“提款不销帐,这话说得通,销帐不提款,怎么行?帐都销了,存款在那里?”
“喔,这是我没有说清楚。”王竹轩歉意地笑一笑,“洋人的意思,尊款改个户名,仍
旧存在汇丰,至少存三个月。至于‘庆记’的户名,保险销得一无痕迹。”
“那行!你看改个什么户名呢?”
“悉听尊意。”
载振想了一下说:“用‘安记’好了。”
“是!这手续我去办。”王竹轩说:“请振贝子把庆记的存折跟图章给我。”
到得第二天,王竹轩送来一本“安记”的新存折,是二个月的定息存款,另外两枚图
章,一枚“庆记”,一枚是他代刻的“安记”。
一场风波,轻易渡过,存款分文无损,更觉痛快的是,批复清锐、鹿传霖复奏的上谕,
斥责了蒋式瑆一顿,说“言官奏参事件,自应据实直陈,何得以毫无根据之词,率臆陈奏,
况情事重大,名节攸关,岂容任意污蔑?该御史着回原衙门行走,姑示薄惩。”
蒋式瑆是由翰林院编修“开访”,考选而得的御史。“回原衙门行走”,即是仍回翰林
院去当编修,实际上等于降调。在奕劻父子看,实在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因而很见王竹轩的
情。
王竹轩却是逊谢不遑,跟载振走得更近。这样过了两个月,忽然到庆王府辞行,说是调
回上海了。谆谆相约,如果载振因公南下,务必到上海稍作盘桓,容他好好做个东道。处得
好好地,忽然热辣辣地要分手,载振心里倒难过了两三天。
及至存款三月期满,奕劻一天想到了,觉得还是提出来,放在手头为妙。于是派了一名
亲信侍卫名叫哈石山的,持了存折图章去提款,结果空手而回,满脸沮丧。
“怎么回事?”
“款子叫人提走了。”
奕劻大惊亦大惑,“怎么会呢?”他说:“你别是走错了地方了吧?”
“没错儿!不就挨着德国使馆的那家银行吗?”
“嗯!他们怎么说?”
“说存折已经挂失了,另外发了新折子。这个折子不作数。”
“不作数?”载振大为困惑,那么图章呢?”
“图章换过了。这个,也不管用了。”
“谁换的?”
“那,那,没有问。”
“不用问,大爷!”有个很懂银行规矩的帐房插嘴说道:
“是受了骗了,是王竹轩干的好事。”
照此帐房的推论,王竹轩要动手脚毫不费事,关键是将“庆记”的存折与图章交了给
人,也就等于将六十万两银子双手奉上,伏请笑纳。至于“安记”的存折与印鉴,最初是真
的,但王竹轩既然存心不良,可以预先钤印在两份空白书表上,一份用来挂失,申请发给新
折,一份申请更改印鉴。这一来,存在王府的存折及“安记”那枚印鉴,便成了废物了。
怪不得王竹轩会调到上海,原是早就筹划好的步骤。怪来怪去只怪当初,一顿脾气发掉
了六十万银子,只好认吃哑巴亏。
但奕劻却没有他儿子看得开,又因为是哑巴亏,一口气闷在心里发泄不得,更觉难受。
整天拉长了脸,什么高兴有趣的事,亦不能使他破颜一笑。
心境与奕劻相反的是蒋式瑆,从王竹轩那里分到二十万银子,虽较原定各半之约,少了
三分之一,亦已心满意足,半夜里从梦中都会笑醒。当然,有了钱不妨敞开来花,反正他发
过妻财,排场远胜过“借京债”度日的,所以阔一点,也不容易看得出来。
这是蒋式瑆自己的想法,别人看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新盖一座住宅,光是那一带水磨砖
砌的围墙,气派即不下于王府。在京里当翰林,又是放了广东的考官,四川的学差,还能发
财吗?在这个疑问之下一打听,奕劻父子大上其当的真相,以及蒋式瑆夫妇之间的诟谇,便
都掀出来了。
于是,有一天清晨,蒋家的下人,发现围墙下挤满了人,走去一看,水磨大砖上写着鲜
红的十六个大字,是一副对仗工稳的对联:“辞却柏台,衣无懈豸;安居华屋,家有牝
鸡。”也不知是用的什么特制的洋漆,怎么样擦洗亦无法消退。于是蒋式瑆的脸也拉长了。

※ ※ ※

为了六十万银子损失,庆王府的门包又涨价了。而且,规矩更严,绝无通融,没有门包
便不能进门。也有些不打听行情的老实人,看到庆王奕劻的煌煌手谕,高贴在壁,严禁收受
门包,竟信以为真,以致枉劳脚步的。
有个进京公干的河南学政林开谟,公毕回任,照例遍谒显要而辞行,最后只剩下奕劻一
处,去了三次未见到,不免口发怨言。
“京里各位大臣都见过了,只要见一见王爷,就可以动身了。那知道这么难见!”
“要见也容易。”庆王府的门上微笑说道:“意思到了,自然就往里请了!”
“意思到了?什么意思?”
门上看他象是个书呆子,便老实说道:“我就说给林大人吧,得赏个门包。”
“管家你看!”林开谟指着壁上的条谕:“王爷有话,我怎么敢?”
“王爷的话,不能不这么说,林大人,你这个钱也不能省。”
林开谟倒不想省这笔钱,无奈未曾预备。如果派人回客栈去取,未免耽搁工夫,因而不
免踌躇。
正当此时,一辆蓝呢后档车疾驰而至,车帷掀处,出来一个红顶狮补的徐世昌,一见林
开谟便问:“老世叔还没有出京?”
原来林开谟的父亲叫林天龄,同治初年的名翰林之一,曾入选在弘德殿行走,不过所教
的是为穆宗伴读的恭忠亲王长子载澂。当时少年亲贵中,载澂的资质无双,而淘气亦算第
一,戏侮师傅,无所不至,每每学林天龄那种大舌头的福州官话,隔室相闻,可以乱真。林
天龄情所不堪,坚决求去,老恭王为了表示歉意,设法放了他一个江南考官。有个门生镇江
人,名叫支恒荣,后来点了翰林,是徐世昌会试的房师,所以徐世昌成了林天龄的小门生,
算起辈分来,自然该叫林开谟为“世叔”。
“我来见王爷。”林开谟答说:“那知道王府还有……。”
“我知道,我知道!”徐世昌不让他说下去,“老世叔,你等一等。”
等不多久,门上来说:“王爷请!”这自然是徐世昌一言之功,而门上的脸色不会好
看,亦是可想而知的事。

※ ※ ※

送走了徐世昌与林开谟,奕劻接见一个等候已久的访客。
此人名叫周荣曜,身分相当奇特。
周荣曜戴的是暗蓝顶子,官居四品,但他一直是个书办,粤海关管库的书办,手眼通
天,发了几百万银子的大财。从李鸿章、谭钟麟到德寿,历任两广总督,大都对他另眼相
看,但从上年夏天起,便遇到克星了。
这个克星就是岑春煊。他一到任,先参武官,后参文官。南澳镇总兵潘瀛、柳庆镇记名
总兵唐生玉革职充军,千总潘继周军前正法。文官之中,首当其冲的是,在广东有能员之称
的南海知县裴景福,岑春煊参他“声名狼藉,请革职看管”,一面出奏,一面拘禁,出告示
接受控诉。那知裴景福也很厉害,不知使了什么手腕,竟无人出面检举。于是裴景福自请罚
锾助饷,岑春煊无奈,只得照准。释出以后,裴景福走错了一步,私下逃到澳门。这一来反
而授人以柄,岑春煊几番交涉,不得要领,一怒派兵舰到澳门,非提回裴景福不可。结果引
渡回省,奉旨充军新疆。
岑春煊有参属员的瘾,三日一小参,五日一大参,最后参到了吴永头上。
吴永是辛丑回銮那年,放的广东高廉道。岑春煊到任,改调雷琼道,曾为韩愈、苏东坡
谪居之地的海南岛,即为辖区。此一调在吴永已觉委屈,而岑春煊意犹未足,一个折子参了
十一个人,以吴永居首。
照常理说,通折参劾,自然是列名越前,处分越重,从无例外之事,居然出现了例外!
岑春煊对吴永所拟的处分是“请开缺送部引见”,而以下十名,重则查抄遣戍新疆,轻亦革
职永不叙用。这样做法,看起来似乎不忘昔日香火之情,其实用心甚深。
因为,岑春煊知道吴永的帘眷未衰,如果处分拟得太重,慈禧太后会不高兴。如今与情
节重大的劣员同列,且居首位,暗示吴永的官声,比应该抄家充军的人还要坏,而故意减轻
处分,是仰体上意,曲为回护。倘或以下十名皆获严谴,则居首的吴永,又何能独轻?
那知慈禧太后一看这个折子,颇不以为然,问军机应该如何处置?庆王不答,瞿鸿玑开
口。
他已很有意结纳岑春煊,所以正色陈奏:“国家两百多年的制度,封疆大吏,参劾属
员,没有不准的。这个折子当然照例办理。”
“吴永这个人很有良心,想来他做官亦不会坏。这个折子,我看留中好了。”
“岑春煊所拟吴永的处分太轻,送部引见以后,皇太后如果要加恩,仍旧可以起用。”
“这又何必多此一举?”
“跟太后回奏,”瞿鸿玑说:“岑春煊折子里面,还有好几个人,情节重大,似乎未便
因为吴永一个人,把全折一起留中。”
慈禧太后微感不悦,“我只知吴永这个人很有良心,他做官一定错不了的,象吴永这样
的人,岑春煊都要参他,天下该参的官,可就多了。”她停了一下,右手微拍御案,加强了
语气说:“岑春煊向来喜欢参人,老实说,亦未必情真罪当。
这个折子,我还是主张留中。”
“岑春煊实心任事,如今又在整饬吏治的时候,他的这个折子如果留中,会助长贪墨之
吏的侥幸之心。而况,全折以吴永居首,想来其中必有不堪的情事,如果皇太后能面加训
诫,亦是保全吴永之道。”
瞿鸿玑自觉这话说得很冠冕,可以为岑春煊争得个十足的面子。那知他对吴永的观感,
恰与慈禧太后深印心版的记忆相反,谁说吴永不好,在慈禧太后便不以为然。持之愈力,恶
之愈甚,终于激得老太后勃然变色!
“难道岑春煊说坏的人,就定准是坏的?我知道岑春煊的话,不十分可靠,我知道吴永
一定不会坏的!由此推想,别的人亦未见得准坏!”她连连击案,“留中!决计留中!我是
留中定了!”
这模样竟是与瞿鸿玑呕气。不但庆王奕劻,面如土色,连重听的王文韶与鹿传霖亦觉胆
战心惊。瞿鸿玑碰了这么一个自入军机以来从未有过的大钉子,那张清癯的脸,自是更显得
苍白。
退值回府,瞿鸿玑少不得将廷争经过,驰函广州。岑春煊自然觉得无趣,不过倒是学了
个乖,知道以后要参人,必当细叙劣迹。参吴永是弄巧成拙了,倘或胪列罪过,慈禧太后即
便有心庇护,至少要经过派员彻查这套遮人耳目的手续,不至于全折留中,便宜了另外那十
个人。
另外的那十个人之中,就有周荣曜在内。侥幸逃过这一关,依旧惊出一身冷汗,他知道
岑春煊始终放不过他,迟早还会动手,趁这前折未准,后折未上之间,若不早自为计,祸至
无日。
因此,他不动声色地在暗中作了打算。第一步是派人到京加捐一个四品衔;第二步找内
务府的门路,结纳了李莲英;
第三步才是亲自进京活动。
人还未到,已有八十万银子汇到京里,但这样的阔客,却住在东河沿的一家普通客栈
中。衣饰朴实无华,尽量避免招摇,而出手惊人,庆王府的门包送了五百两,比他人多七倍
之多。因此,颇有人替他在奕劻面前说好话,而奕劻亦就不以等闲视之了。
及至一见了面,奕劻不免诧异,亦有些失望,实在看不出周荣曜有何长处?加以语言隔
阂,更觉话不投机,所以椅子尚未坐热,主人就端茶送客了。
这个官场中的规矩,周荣曜是懂的,急忙站起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封袋,双手捧
上,说一句:“王爷备赏。”
奕劻不接,只说:“千万不可以,千万不可以!”
周荣曜是经过指点的,知道这句话在奕劻有时候一天要说上好几遍,正如王府的门上所
言:“王爷的话不能不这么说”,自己的“钱可也不能省”。便将红封袋放在桌上,行礼辞
出。奕劻送了几步,等周荣曜谦请“留步”时,哈哈腰回身便走,顺手捡起红封袋,用两指
拈出银票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竟是四万两的一张特大红包!
于是他对周荣曜的观感复又一变,当然也会想到,出手如此,必有所欲。正好那桐来
访,顺便就提到此人。
“粤海关有个姓周的,你见过没有?”
“见过。”那桐答说:“人不坏。”
“他进京来想干什么?”
周荣曜进献的数目,那桐是知道的,他也很得了些好处,自然要尽些心力。“周荣曜出
身虽不高,人很能干,精通洋务,善于应酬。如果派到那一国去办交涉,倒是一把好手。”
“他是想当公使?”
“派到小国,似乎不碍。”
奕劻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这要等机会。你既然跟他认识,必有见面的机会,托你带
句话给他,我会替他留意。”
“是!”那桐略停一下说:“他也跟我说过,倘蒙王爷栽培,另外还有孝敬。”
奕劻又想了一会儿,“事情很难,再说吧!”他又问:“你是从署里来?有什么消息?”
这所谓‘署里”是指外务部。瞿鸿玑虽以会办大臣兼尚书,但在军机处的时候多,反倒
是不兼尚书的会办大臣那桐,每天到部,对于日俄的战况,比较清楚,而且经常跟日本公使
内田康哉见面。这时候奕劻问起,随即答说:“正要跟王爷来请示,内田来说,日本决定设
立满洲军总司令部,总司令官叫大山岩,总参谋长叫儿玉源太郎。另外在大本营还有个参谋
总长,是山县有朋。内田说,日本对战事很有把握,而况对俄开战,是为中国争回东三省。
中国不应袖手旁观……。”
“这话就不对了!”奕劻打断他的话说:“第一、中俄订有密约,照万国公法,应该出
兵帮俄国,如今以辽河为界守中立,无形中等于帮了日本。第二、慰庭不已派了他的顾问坂
西,化装中国人,经常出关到日军营地去联络,试问,还要怎么样帮日本?”
“我也这么跟内田说。内田提出两点要求,第一、要看看中俄密约;第二、想请中国准
他们在关外招红胡子,替他们打俄国。”
“第二点不行,那会招是非。第一点,不妨准他,不过也得先奏明了。”
“是的。”那桐略停一下又说:“招红胡子的事,内田跟我说,他跟慰庭接过头了,慰
庭答应暗中帮他的忙。”
奕劻立即接口:“既然慰庭已许了他,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
“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如果怕俄国抗议,不妨给日本去一通照会,要他制止,这
不就在表面交代得过了?”
“好!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

※ ※ ※

日军招抚红胡子的计划,其实早就在袁世凯的支持之下,成为事实。
早在四月间,坂西就在朝阳密招红胡子冯麟阁、金寿山、杜立山所部,编成“正义军”
三营。袁世凯一面电告外务部,一面却命驻守辽西维持中立的冯玉昆秘密支援,所以“正义
军”的身分很微妙,既是日军的傭兵,又是官军的旁支。
其实日本从朝鲜义州渡鸭绿江,经安东进入奉天的陆军,已有十个师团之多,番号是第
一、二、三、四、八、九、十、十一、十二,以及近卫师团,陆续编为四个军,首先编成的
是第一军,司令官黑木为桢,分布在九连城、凤凰城一带。
第二军由陆军大将奥保巩率领,在旅顺东北的不冻港貔子窝登陆,分兵两路,一路向西
占领普兰店,拒辽阳的俄军南下,一路直趋西南的金州,意在绝旅顺、大连的后路。
第三军司令官名叫乃木希典,专攻旅顺。别遣陆军中将野津道贯,自大东沟以西,哨子
河口的孤山登陆,沿大路北进,克岫岩,与第一军合力攻占海城东南的析木城。而奥保巩以
第一师团守金州,亲师第二、四两师团沿南满铁路逆击,进熊岳、破盖平,复败俄军于大石
桥,于是营口、牛庄亦不复能守。整个辽东半岛,大致都归于日军的掌握了。
设立满洲总司令部即在此时,由儿玉策划,以第一军为右翼,出辽阳东北;第四军为左
翼,西辽阳西北;而第二军为正面,三路齐进,攻占辽阳,日本兵死了一万七千多。
不过,这个胜仗不全是日本人自己的功劳,“正义军”亦颇有牵制之功。不过,俄军虽
败,实力未损,俄国的远东军司令官克鲁巴特金,估量辽阳难守,一面抵御,一面全师而
退,此时重新部署,以三个军团反攻辽阳,一个军团出辽阳东南,一个军团为预备队。其中
出辽阳东南这一着最狠,企图是在绝日军的归路,包围聚歼。
这一来,日军自非出尽全力不可。因此,坂西跟袁世凯商量,要求格外支援。袁世凯便
派了直隶督练公所的参谋处总办段芝责,随同坂西,到辽阳相机处理,同时冯玉昆亦奉到密
令,要在暗中尽可能援助日军。
到得辽阳,商定派遣冯玉昆属下的队官,为日军充当间谍,哨探军情,入选有孟恩远、
王怀庆、刘梦兰等等,约莫十来个人,虽都行伍出身,但受过新法军事训练,要他们去看俄
军马、步、炮、工各营的情况,不致茫无所识。只是,笔下却没有一个人拿得起来的,刺探
有所得,不能写报告回来,于事何补?
正好段芝贵的父亲,巡抚营统带段有恒,从沈阳以西的新民,到辽阳来看因公出关的儿
子,知道了这一层难处,便向段芝贵说:“我带的一个马弁吴佩孚,是山东蓬莱人,秀才出
身。他于这个差使倒合适。”
原来这吴佩孚字子玉,山东蓬莱人。家贫有大志,十四岁那年,投入登州府水师营,充
当学兵,操课勤务之暇,用功苦读,居然在光绪二十二年,应登州府院试,以第二十七名进
学,便是“宰相根苗”的秀才了。
不想第二年在家闯祸,得罪了当地巨绅,不但被革了秀才,还被通缉。迫不得已,航海
到天津,投效聂士成武卫前军,因为体质太弱,只补上一个杂役的名字。不久,庚子乱起,
聂士成殉国,武卫全军溃散,吴佩孚辗转到了开平,考入武备学堂,其后武备学堂迁至保
定,吴佩孚自觉年将而立,还受年纪与自己相仿,甚至比还来的小的教官呵斥,情所难堪。
因而,吴佩孚辗转投入段有恒部下,充当一名马弁。段有恒亦每以能有一名如斯养卒的
秀才供驱遣为得意之事,兼以吴佩孚通文墨,到那里都方便,所以出入相随,渐成亲信。
有此一段渊源,自堪信任,段芝贵亦乐得仰承亲心,加以提拔,派在参谋处差遣,月支
薪水五十大洋。
 
于是吴佩孚偕同孟恩达等人,或者肩挑担子,扮成小贩,或者牵猴携羊,装成变把戏
的,分头接近俄军的营区,阵地,打探动静。
不久,书面报告源源而至。众人出力,一人执笔,负责这部分联络工作的日本满洲军总
司令部的参谋福岛,以及坂西,只知道吴佩孚一个人的名字,看他报告详尽间或附以地图,
亦颇得要领,决定要提拔此人了。

※ ※ ※

段芝贵从辽阳回到天津,第一件事,当然是去见袁世凯,报告此行经过。
李鸿章的北洋大臣行辕,已毁于庚子之乱,新址本来准备作为皇帝阅兵的行宫,戊戌政
变,阅兵之礼不举,袁世凯估计皇帝亦永不会再到天津,因而奏请改为北洋大臣行辕。东面
余屋,作为督练公所,将星云集,但没有几个人能见到袁世凯,即使是段芝贵,亦必得先经
通报准许,方能进入袁世凯的签押房。
西面一带房屋,饶有花木之胜,是幕府所在,盛况已与李鸿章开府时不远,候补道有陈
昭常、蔡汇沧、阮忠枢,都是两榜出身。翰林则除了北洋旧人于式枚以外,还有傅增湘、严
修,此外还有好些“钦赐进士出身”的学生,总计二十多人,济济一堂,是袁世凯最阔的一
堂“摆设”。
至于袁世凯最信任的一位幕宾,行辈最低,是个苏州人,名叫张一麟,是上年癸卯经济
特科一等第二名出身,发往直隶,以知县补用,为袁世凯罗致入幕,月送束修六十两银子。
幕府的身分,向例与东道主相等,所以北洋的幕府,往往连司道都不放在眼里,到处有
人逢迎,肥马轻裘,轻易可致,很少有人着重那戋戋鹤俸。唯有张一麟不同,每天将自己分
内之事做完,关在书房里用功,看的书不拘一格,大致以实用为主。好几个月的工夫,没有
私下见过袁世凯一次,更不要说有所干求,因而提起北洋的“张师爷”来,都有肃然起敬之
色。渐渐地袁世凯也发觉了,信任有加,举办新政的许多章程条款,以及奏折,大都托付了
张一麟。
这天段芝贵入谒,袁世凯本已吩咐“请进来”!但以张一麟恰好应邀而至,便又关照且
慢,待与张一麟谈完了再说。
“仲仁,”袁世凯唤着他的别号说:“今天有件事奉托。我知道你很忙,应酬笔墨,不
该再劳你的神,想想还是拜托大笔为妙。”
“是的。”张一麟问道:“不知道是何应酬笔墨。”
“张香帅七十整寿,该送寿屏,想托你做一篇‘四六’。”
张一麟面有难色。象袁世凯与张之洞的身分,这篇寿屏该写成十六幅,两三千字的“四
六”,那怕獭祭成章,也得好几天工夫。在他来说,抽出一整天的闲暇都难,何况好几天。
“仲仁,你勉为其难吧!”
听得府主这么说,张一麟只好答一声:“我勉力而赴就是。”
“拜托,拜托!”袁世凯说:“脱稿以后,亦不必送我看了,看了我亦不懂。请你直接
交给张逊之去写吧!”
张逊之是直隶官报局的总办,素有善书之名,张一麟点点头说:“是的!”说完略等一
下,如果袁世凯没有话,便待告辞。
“仲仁,请你再坐一坐,有件事顺便料理一下。”说着,袁世凯向听差吩咐:“请何总
办。”
这何总办是督练公所教练处的总办何宗莲,字春江,山东平阴县人,天津武备学堂的高
材生,但到差不久,跟张一麟两不相识。只是何宗莲觉得能在总督的签押房中,安坐自如,
来头一定不小,所以向袁世凯行完礼后,亦向张一麟点一点头,表示敬意。
“这步兵操典,你怎么说?”袁世凯一面问,一面从案头取过厚厚的一部稿本,里面夹
着许多参差不齐的签条。
“回大帅的话,这部操典,由日文译过来以后,经过仔细推敲,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原签有点吹毛求疵,只好逐条驳回。”
“你们武夫,懂什么文墨!”袁世凯沉下脸来说:“你们知道原签的人是谁?就是这位
张仲仁先生!”
何宗莲大窘,急忙转身拱手,连声喊道:“老夫子,老夫子!”歉疚之情,溢于言表。
“不敢,不敢!”张一麟亦起身还礼,“这部稿子,是大帅交代,我不能不办。不过虽
有改正,无非文字上的润饰,于原义并无出入。我不敢强不知以为知。”
“你听见没有?张先生经济特科一等第二名,文字一道,难道你们还不服?”袁世凯毫
不客气地开了教训:“越是肚子里有墨水,人越谦虚,唯有半瓶醋,才会晃荡。你把稿本拿
回去,仔细再看,好好向张先生请教。”
“是!是!”何宗莲双手将稿子接过来,“叭嗒”一声,碰响了皮靴跟,接着转身问张
一麟:“不知道老夫子什么时候有空?”
“那就难说。不过,我不大出门,你随时请过来,我们谈谈。”
“是!我下午去拜访老夫子。”
“好,我候驾。”
于是何宗莲又转身问:“大帅还有什么吩咐?”
“我想,新军应该举行一次大操,你倒不妨先筹划起来看。”
“是!”
停了一会,袁世凯不再有话,何宗莲便捧着步兵操典的手稿退了出去。张一麟等他背影
消失,向袁世凯劝说:“大帅的词色似乎太严厉了。”
“没有法子!对此辈不能假以词色。尤其不能让武的压倒文的。否则,必有自贻伊戚的
一天。”
“武的不能压倒文的”,这句话给张一麟的启发很深,觉得袁世凯能有今天,也许就得
力于这一点。

※ ※ ※

对于日俄两国在东三省的战况,袁世凯问得很详细,当然最关心的是战局的结果,究竟
是日本胜,还是俄国占上风,或者不胜不败,归结于和局。
“陆军方面,大致日本胜的把握。”段芝贵说:“俄军反攻辽阳,死了四万人,损失很
重。不过,日军亦是筋疲力竭了。如今两军隔一条浑河在休息,大局要看旅顺的俄军支持得
住支持不住。”
“照你看呢?”
“很难说。旅顺的防御工事太好了,地险而兵精,日本第三军已经发动过三次总攻击,
敢死队一波接一波,乃木希典的儿子在里面,可是徒劳无功。”
“喔,”袁世凯很注意地问:“乃木的儿子亦是敢死队?”
“是的。”
“结果呢?”
“当然阵亡了。”
袁世凯点点头,脸色沉毅,“照我看,乃木一定可以攻下旅顺。”他问:“如今日军距
旅顺多远?”
“最接近旅顺的一个阵地,五、六里,现在正在攻老虎沟。
照日本人说,如果能把老虎沟攻下来,形势就会改变。”
听得这话,袁世凯起身去看悬在壁上的“旅顺要塞兵要图”,找到了老虎沟,看到下注
“二○三高地”的字样,方始明白。
“是了!日军吃在仰攻,‘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若能占领二○三高地,对港湾
成鸟瞰之势,俄军残余的军舰,就什么作用都没有了。”袁世凯停了一下问:“我们能不能
帮他什么忙?”
“打旅顺,帮不上忙。”
“陆军方面呢?”
“也要看机会。反正攻沈阳,总有可以帮他们的地方。”
袁世凯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凝神望着东三省的地图,好一会始开口:“我当初不
主张中立,应该帮日本打俄国,如果听了我的话,现在情形就大不同了。”
“请……。”段芝贵说:“请大帅教导。”
“这跟赌钱一样,日本做庄家,我们搭多少股子在里头,现在就可以计算如何分红了。
如今我们帮日本,好比赌场里的混混,看庄家手风顺,在旁边打打扇,递递毛巾把子,说两
句凑趣的话。等庄家站起身来,随便抓一把钱给你吃红,还得跟他道声谢。若是合伙做庄
家,当然坐下来细算赢帐,这情形大不同了。”
“是!听大帅的譬喻,完全明白了。”段芝贵又说:“前一阵,不是张香帅有个折子,
主张西联英、东联日,似乎可以补救。”
“太晚了!没有用处。”袁世凯说:“只望日本打败了俄国,能把东三省还给中国,已
是上上大吉。”
听得这话,段芝贵踏上两步,低声问道:“听说东三省要设总督,而且已经内定了,大
帅,可有这话?”
袁世凯知道有此一说,湖南巡抚赵尔巽内召,即为未来东三省总督的人选。这是瞿鸿玑
的打算,因为他们同治十年辛未一榜,没有什么象样的人材,而下一科甲戌却颇有几位出色
的人物,已死的如赵舒翘,现存的如吏部尚书张百熙、云南巡抚林绍年、四川总督锡良、兵
部侍郎胡襢芬等人,都各有表现。
汉军正蓝旗人的赵尔巽亦是其中之一,在湖南的政声还不错,所以瞿鸿玑想拉他一把。
内召以后,先派署户部尚书,一切筹议东三省设总督之事,常派赵尔巽参与,为他未来的出
处作张本。
这些情形,袁世凯觉得不必告诉段芝贵,只问一句:“你是听谁说的?”
“在东三省听旗人谈起。”段芝贵说:“倘若真有这话,大帅倒不可不稍稍留意。”
“喔!”袁世凯抬眼望着,等他说下去。
“东三省地大物博,富庶得很,我这趟去了才知道。如果总督、巡抚是自己人,将来筹
饷就方便得多了。”
听得这话,袁世凯波澜大起,但表面上不现声色,“我知道了。”他用告诫的语气说:
“这话,你不必跟人去谈!事情还早得很,不必急!”
意思是说,缓缓图之。段芝贵心里也起了一个念头,一时还无法分辨,自己这个念头,
到底是不是妄想?只很兴奋的答说:“是,是!我知道事情的轻重。”

※ ※ ※

慈禧太后的七十万寿,静悄悄地过去了。五十中法之战,六十中日之战,两番盛大筹办
的庆典,临事而废,满以为七十岁可以好好热闹一下,谁知道又有日俄之战!幸而战事发生
的早,四月里就下了上谕,停止庆祝,倘或一切都预备好了,突传警信,那就更扫兴了。
“大概我这一辈子就不用想过整生日了!”慈禧太后向荣寿公主说:“天下也真有那么
巧的事。”
“这大概是老天爷特意的安排,把这一份热闹留着到八十万寿再补。”
“八十?”慈禧太后有些伤感,“就活到那个岁数,眼花了,牙齿也掉了,说话颠三倒
四的,做人也没有什么滋味。”
“老佛爷一点都不显老!倒是……。”荣寿公主突然住口,本想拿皇帝来相比,话到口
边才发觉不妥,把它硬截住了。
这一说勾起了慈禧太后的心事。从回銮途中,在开封逐“大阿哥”傅儁出宫那时候起,
她就在考虑储位的归属。到得载沣做了荣禄的女婿,算是有了指望,但成婚已经两年,竟无
喜信岂不叫人着急?”
这样想着,不由得问了出来:“载沣的媳妇,不是有病吧?
荣寿公主对此突如其来的一问,无从作答,想一想只能率直回对:“没有听说。”
“怎么到现在都一点儿没有消息,该找个好妇科大夫给她看一看。”
原来是关切醇王福晋何以至今不孕?荣寿公主随即答说:“奴才也问过她,她说算命的
看相都说她的子嗣得很晚。”
“晚到什么时候呢?”
荣寿公主体会得出她的心境,盼望载沣得子之心,较寻常人家老太太抱孙之心,不知殷
切多少倍。便安慰她说:“决不会太晚。少年夫妇,身子亦都很好,不应该没有喜信。”
“就是这话喽!”慈禧太后说:“我想总有道理在内,应该多找几个大夫看看。”
“是!奴才传旨给她。”荣寿公主想了一下,不经意的说:“皇上近来的精神,似乎又
不如前了。李德立的本事有限,服他的方子,好象全无用处。”
“你的意思说,也应该在外面找大夫?”
荣寿公主不作正面回答,只说:“要有薛福辰那样的人就好了。”
薛福辰当年曾为慈禧太后治愈骨蒸重症,他本来是直隶的候补道,出于李鸿章的专折保
荐,慈禧太后迟疑地说:“如果降旨命各省保荐名医,外头又不知道会造什么谣言?”
“是!”荣寿公主看她意思并不反对宫外召医,便即说道:
“老佛书何妨问一问军机?”
“嗯!”慈禧太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过了几天,慈禧太后在单独召见奕劻时,忽然想到此事,提了起来,奕劻回奏:“奴才
前年的一场病很重,是袁世凯荐了一个西医来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问道:“此人叫什么名字,如今在那儿?”
“这个西医叫屈永秋,广东人,天津医学馆出身,医道很好。不过,西医用的药,跟中
医不同。”奕劻答说:“这屈永秋现在是袁世凯那里的医官。”
“中西医药是一样的,只要治得好病,就是好医生。你告诉袁世凯,让那姓屈的,来替
皇上看。”
奕劻不敢怠慢,当天就用电报亲自告知袁世凯。语焉不详,只说赶快派屈永秋进京,为
皇帝诊脉。等袁世凯问他,如何?奕劻却又答说,只是精神委靡,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病象。
这就奇怪了!袁世凯猜疑满腹,不知奕劻为何有此突兀的通知?皇帝既然没有明显的病
象,何以突然召医,而召的是西医?心想得找个人来参赞一下才好。
北洋幕府中,人才济济,各有所长,但象这类事故,需找工于心计的人来研究。想一
想,有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杨士琦,字杏城,是杨士骧的胞弟,也是袁世凯未来的儿女亲家,现任商部左
丞,派在上海管理电报局。因公北上,在天津小作勾留,此人素有智囊之称,正宜请教。
听罢缘由,杨士琦开口说道:“四哥,你听说过没有,荐医有三不荐?”
“没有听说过。”
谁也没有听说过,是杨士琦临时杜撰的。他一面想,一面说:“医生不好不荐;交情不
够不荐;病人无足轻重不荐。”
袁世凯想了一下问道:“前面的两不荐,都容易明白,何以谓之病人无足轻重不荐?”
“病人无足轻重,死也好,活也好,没有人关心,荐了医生去,未见得受重视,却又何
苦来哉?再说,七年之疾,求三年之艾,唯有病家重视病人,料量医药,才会十分经心,倘
是无足轻重的病人,煮药调护,漫不经心,虽有名医,何能奏功?”
“啊!啊!杏城,你看得真透彻!”
“四哥,”杨士琦放低了声音说:“上次南郊大典,我有执事,在天坛站班,皇上步行
上坛,我看得清清楚楚,连靴子都是破的。这倒想,开出方子来,如有贵重药在里面,谁能
担保御药房一定会按方子照抓不误?”
“这很难说。”
“那就是了!虽说西药和中药不同,道理是一样的,如果动了手脚,不按方子配,屈永
秋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那还用说?”袁世凯皱眉了,“看来以回谢为妙。”
“是的。”杨士琦又说:“这件事千万做不得!医而有功,老太后未见得高兴,医而无
功,甚至出了‘大事’,四哥你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听得最后这一句,袁世凯憬然而悟,悚然而惊!有戊戌告密这一段不易磨灭的往事在,
谁都知道他是皇帝的不忠之臣,如果皇帝因为经屈永秋的诊治而病起变化,以至大渐,大家
都会疑心他有弑君的逆行。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嫌疑。
“高明之至!”袁世凯的主意打定了,不过要推掉这件事,亦不是一句话的事。“杏
城,”他说,“庆王是奉懿旨交办,不管其中是何作用,我总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推
辞。请你再替我想想,应该怎么说?”
“不能说屈永秋的医道,并不如外间所传,这成了砸他的招牌。不如屈永秋自己也病
了。”
“好!就这么办!”
于是,袁世凯将屈永秋找了来,亲自将这件事告诉他,问他的意见如何?
屈永秋倒是跃跃欲试,口中答说:“请大帅吩咐。”而脸上却有掩不住的兴奋。
“这原是件好事。以你的医道,着手成春,不但名利双收,而且各国使馆,都很注意皇
上的病势。所以,你如果医好皇上的病,一定还会名扬国际,连带我的面子也很光彩。可
是,我把你当做自己人,有句逆耳的忠言,不知你爱听不爱听?”
“大帅言重了!”屈永秋脸上的兴奋,一扫无余。
“宫中的事情很难办,尤其是牵涉到皇上,更是吃力不讨好。你的医道高明,不错。可
是,西医的规矩,太监不懂,臂如按时量体温,只怕他们连体温表上的度数都看不懂。”袁
世凯突然问道:“庭桂,你知道宫里喝香槟怎么个喝法?”
“庭桂”是屈永秋的别号,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怎么喝法,想来总是用冰镇过了再
喝。”
“那有这么讲究,”袁世凯说:“是太监不知道该这么讲究!宫里所有的香槟,都是由
太监事先用锥子在软木塞上钻了洞的。”
 
“那不是泄了气吗?”
“就有那种泄气的事。为的是香槟一开塞子,有很大的声响,泡沫乱涌,搞得一塌糊
涂,在御前失仪,是很重的罪名。太监为了自己保平安,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不能随时守
在御前看护,试问,你怎么医得好皇上的病?”
“是,是!”屈永秋如释重负似地,“幸亏大帅教导,这个差使不能当!”
“是上头交代,我也不能教你不当这个差使。”袁世凯略作沉吟,“庭桂,只有一个法
子,你才可以不当这个差使,从今天起,你就装病请假。装要装得象,少出门,更不能跟人
去谈这件事。”
屈永秋自然如言遵办。袁世凯便先用电报回复奕劻,说屈永秋告了病假,力疾从公,自
是分所当为,但本人有病,精力不济,“请脉”或恐不准,所以再三恳辞。此外,又示意奕
劻,他想到京里面谈一切,请奕劻找个理由,能让他到京里去一趟。
这个理由不难找,以练兵处筹划改编各省防军,以及其他军制的厘订,必须召袁世凯面
商为名,很容易地就让袁世凯进了京城。
一到京,宫门请安,本来是奉行故事,递一个请安折子,便可自行其便,那知非常意
外,竟然传旨,即时召见。
这一下,袁世凯有点抓瞎了。第一是穿的行装,除非巡幸在外,不能以行装陛见,临时
找一套合于他五短矮胖身材的补褂,相当费事。这犹在其次,最令人惴惴不安的是,不知慈
禧太后何以破例召见?想来必是有特别缘故,而此特别缘故是什么,茫无所知。
因此,在养心殿进见时,袁世凯格外加了几分小心,进殿行完了礼,慈禧太后照例闲闲
问起,气候是否正常、民情可还安谧,以及有些什么好官之类有关吏治的话。然后话锋一
转,很自然地谈到正题。
“你跟张謇很熟,是不是?”
袁世凯不知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提到此人?便很谨慎地答说:“臣前在吴长庆营里,张謇
是吴长庆的文案,臣因为他文字很好,常向他请教。从光绪十二三年以后,臣跟他就很少往
来了。”
“是很少见面呢?还是很少书信往来?”
问到这一句,袁世凯知道事出有因,略想一想答说:“臣公务较繁,很少给他写信,张
謇一年总有两三次给臣来信。”
“倒是说些什么呀?”
“张謇在南通州开垦办实业,有时要臣帮忙。臣以为张謇办的事业,于国计民生,都有
裨益,所以量力而为。”袁世凯加重了语气说:“至于跟国计民生无关,私人请托的事,臣
不敢徇私,总是婉言回绝的。”
“最近呢?”慈禧太后问说:“有信给你吗?”
最近没有,六月间有一封。袁世凯想到张謇的那封信,心中一动,知道慈禧太后注意的
就是这件事,决不隐瞒。于是据实答说:“张謇夏天有一封信给臣,是谈什么立宪,臣一直
没有复他。”
“喔!”慈禧太后终于问出来了,“那封信怎么说?”
那封信的内容,袁世凯记得很清楚,说是“公今揽天下重兵,肩天下重任矣!宜与国家
有死生休戚之谊,顾已知国家之危,非夫甲午、庚子所得比方乎?不变政体,枝枝节节之补
救无益也!不及此,日俄全局未定之先,求变政体而为揖让救焚之迂图,无及也。”又说:
“日俄之胜负,立宪专制之胜负也!今全球完全专制之国谁乎?一专制当众立宪,尚可幸
乎?”又说:“日本伊藤板垣诸人,共成宪法,巍然成专主庇民之大绩,特命好耳!论公之
才,岂必在彼诸人之下,即下走自问,亦必不在诸人下也!”
凡此议论,何可直奏?袁世凯忖度这封锁在自己签押房里保险箱中的密件,决无泄漏的
可能。因而决定瞒一半,说一半。
可说的是,张謇主张立宪,而且颇有志用事,要隐瞒的是张謇对他的期望,以及批评专
制的不是。主意打定了,措词却还待斟酌。
转念又想,不管怎么说,都非慈禧太后所乐闻,倒不如一言表过,因而出以轻蔑的语气
答说:“无非书生之见而已。”
果然,慈禧太后不再问了,换个人谈谈:“据说张之洞、魏光焘也赞成立宪。你听说了
没有?”
听得这话,袁世凯突然省悟,此一刻正是可以有所表白的好机会。“我也听说了。”他
毫不含糊地回答,“督臣张之洞、魏光焘打算合词奏请立宪,因为臣忝居畿辅,想邀臣会衔
出奏。托人来说,臣已经回绝他了!”
其实这正就是与袁世凯二十年不通音问的张謇,突然致书期许的原因,而张謇亦非真的
以日本明治维新以后,促成立宪的名人相期,只是张之洞鉴于当年东南互保的往事,认为对
朝廷献议大兴革,非有权势的督抚联合一致不可,所以极力敦促张謇作此表示。
当然,这样答奏是一定会获得嘉许的,慈禧太后和颜悦色地问:“袁世凯,我知道你心
地很明白,照你看,咱们中国能不能立宪呢?”
“不能!”袁世凯简截了当地答。
“为什么呢?倒说个道理我听。”
“中国的百姓,民智未开,程度幼稚,是故圣经贤传上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
之。’以专制统治,反而容易就范,立宪之后,权在人民,恐怕画虎不成,会发生种种流
弊。”
他这面说,慈禧太后那面不断点头,话锋很快地一转,问起日俄战争。
“袁世凯,你向来会练兵,会带兵,你看日本跟俄国这个仗,会打到什么时候才能完?”
“俄国的败象已成,沈阳一仗,俄国败得很惨,旅顺已经让日本沉了几艘兵舰在港口封
锁住了。日本的第三军由金州往南打,离旅顺只有几里路。臣听说旅顺的俄国司令官,在夏
天就要投降,他部下的将校不答应,所以又拖了下来。”
“照你这么说,战争很快就可以有结果了?”
“是!”袁世凯紧接着说:“就怕俄国皇帝不服输。臣有谍报,俄国在波罗的海的舰
队,已经往东调过来了。只怕还要狠狠打一仗。”
“他们在海面上发狠,倒还罢了,陆军在咱们中国的地盘上,大打特打,真正是‘城门
失火,残及池鱼’,想想都窝囊。”“皇太后、皇上明鉴!”袁世凯说:“关外百姓虽吃了
苦,换来的好处也很大,将来俄国打败,自然不退兵也得退了,这于中国的益处极大。”
“你看,”慈禧太后很关心地,“会不会前门拒狼,后门进虎,俄国人去了,日本人又
霸占咱们的地方?”
“皇太后的睿虑极是!臣就为了怕日本人将来霸占不走,所以下了功夫,暗中帮日本人
的忙。如今放交情给他,也就是拿面子拘住他们,将来教他说不出蛮不讲理的话。”
“嗯,嗯!这是不错的!不过,你也得顾到咱们中立的身分,别惹火烧身。”
“是!”袁世凯答说:“此所以自己发愤图强最要紧!唯有自己的兵力够,能守得辽
西,不但俄国人不敢过来,日本人也不敢小看中国。”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新建陆军,已经有三镇了,还够用不?”
“以中国幅员之大,三镇兵守北方都不够。”袁世凯说:
“臣打算再编一镇。”
“那就是第四镇?”
“番号还没有定,等臣跟庆亲王商量以后奏闻请旨。”
“喔!”慈禧太后问道:“这一镇兵,已经有了吗?”
“是!臣打算拿武卫右军编成第四镇。”
“武卫右军不是你从前带的队伍吗?”
“是!”
“你打算派谁当统制官?”
“臣拟保荐段祺瑞充任统制官。他是在德国学炮兵的,为人勇毅深沉,操守极好,是不
可多得的将才!”
“武将的操守最要紧,不然不能约束士兵,纪律一坏,百姓看见就怕,那里还能打胜
仗。庚子那年,一路到山西,再到陕西,我就没有看见过有纪律的队伍。从前荣禄常说你会
练兵,讲究纪律,所以我放开手让你去办。新建陆军不光是阵法武艺要练得好,更要把旗
营、绿营、湘军、淮军的暮气腐败,切切实实扫一扫!”
“是!皇太后对中国旧式军队的毛病,烛照无遗,臣蒙皇太后、皇上栽培,天高地厚之
恩,感激莫名。如今厉行新政,发愤图强,臣必当尽心竭力,勉力图报。”说着,袁世凯
“冬、冬”地碰了两个响头。
“皇上有什么要问袁世凯的?”
这天皇帝精神比较好,想起有件事可以问一问,以补慈禧太后垂询之不足。“有个严修
在你幕府里吧?”
“是!”袁世凯答说:“在臣衙门总办学务处。”
“这个人怎么样?”
严修字范孙,天津人,光绪九年的翰林,又应经济特科中式,一向对教育最热心,是袁
世凯在直隶办学堂,自以为可以匹敌张之洞的一个得力助手,当然大加揄扬,说他人品学
问,都是第一流的。
“直隶学堂办得很多。可是,听说学生并不踊跃,你得告诉严修,要想法子劝学才好。”
听得这话,触及袁世凯的痒处,将自己要说的话,考虑了一下,认为不致违忤慈禧太后
的意旨,而必为皇帝所乐闻,大可说得。
想停当了,毫不含糊地回奏:“科举不废,学校不兴。窃以为劝学之道,最有效不过明
诏废除科举。”
“你这话,”皇帝微感诧异,“跟以前所奏不符啊!”
袁世凯在去年张之洞会同吏部尚书张百熙、户部尚书荣庆定学制时,曾经上过一个奏
折,建议分科递减,废除科举。从光绪三十二年丙午科乡试开始,递减中额三分之一,至光
绪三十八年壬子科减尽。九年中,各省开办学校培育人才,应可见效,而科举既停,读书人
只有从学校中讨出身,则筹办经费与投考学生,一定两皆踊跃。
这个分科递减的渐进之法,张之洞深表同意,所以袁世凯请他领衔会奏。事实上亦唯有
探花及第的张之洞,才够资格说这话。袁世凯连秀才都不是,若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昌言
废除科举,则必招来无数嬉笑怒骂的讥评,变成自取其辱。
就这样,仍然遭到极大的阻力。首先是王文韶,说到废科举,认为从此将失尽天下士
心,而且亦必然埋没真才,所以痛哭流涕地以去就力争。其次是瞿鸿玑,亦颇不以此举为
然。无奈负海内清望,作为士林魁首的张之洞极力主张,结果还是如此“量为变通”地下了
明诏。只是为恐激起反感,不但上谕中加强抚慰的语气,办法中亦仍留下许多迁就之处。而
因为如此,大家都还存观望之心,认为八股可废,科举是决不可废的。
如今听得皇帝指责,袁世凯自亦有话分辩:“臣的原奏,本就说过,‘科举一日不废,
学校一日不兴,士子永无真实之学问’,至于分科递减,是不得已之计。自上年十一月颁
诏,将近一年工夫,臣虚心体察,方知科举一日不停,士子都有侥幸中式之心,学校决无大
兴之望。伏惟皇太后、皇上宸衷独断,颁赐明诏,毅然废除科举,国家才有富强之望。”
这番慷慨陈奏,皇帝颇为动容,无奈他作不了主,所以保持沉默,让慈禧太后去作裁决。
“八股废了,我很赞成,科举要废,我亦赞成。人才固然要科举中出来,不过科举并不
是培植人才的好办法。有些人那怕中了状元,象崇绮,心地仍旧不大明白,担当不了大事。
不过几百年下来的制度,也很鼓励了有志气肯上进的人,如说立时立刻,要废就废,这对民
心士气很有关系。我看,”慈禧太后很婉转地说:“还得缓一缓,看一看,慢慢商量着再
说。”
“是!”袁世凯很见机地,“臣亦是一时之见,未必全对。皇太后唯恐废科举影响民心
士气,臣当细心考查,另行奏闻。”
“对了!你一方面多考查考查,一方面跟张之洞他们好好商量。”
“是!”
等了一会,慈禧太后再无别话,皇帝便说:“袁世凯,你跪安吧!”
 
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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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洋公所,已有盈门的访客。以前李鸿章督直时,每次进京寄寓贤良寺,亦有这样
的盛况,所不同的是访客的身分。李鸿章自同治十三年文华殿大学士去世,接替了他的殿
阁,即为内阁首辅,而且既是中兴勋臣,又是翰苑前辈,所以红顶花翎的宾客,无足为奇。
这一层上头,是袁世凯无论如何比不上的。他的访客,不是京堂,便是道员,尚书侍郎
大致都是前辈,听说他来了,充其量派名听差持名刺致意而已,翰苑中人,更是绝无仅有。
较之李鸿章当年,相形逊色,自不待言。不过,这也有好处,那些来访的京堂、道员,大致
不是谋差,便是托事,可以不见,见了亦只是三五句话,便可打发。
但有位访客,却是不能不见,而且一见便有谈不完的话,那就是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内
务府大臣的那桐。
“听说一到就叫起。”那桐笑着恭维:“四哥的帘眷,可真是越来越隆了。”
“得,得!琴轩!”袁世凯撇着京腔说:“你可别给我念喜歌儿了!一到就叫起,可不
是好事。”
“谈了些什么?”
“谈张季直给我的一封信……。”
听不到几句,那桐的脸上,笑容尽敛,袁世凯本就疑心其中有文章,见此光景,越觉所
疑不虚,因而亦就纤细不遗地,将慈禧太后问及此事的经过,都说给他听。
“必是瞿子玖给你下了药了!”那桐用低沉的声音说:“四哥,你可得留点儿神,有两
件事,很有人在议论。”
“那两件?”
“一文一武!文的是你跟张香涛主张废科举,张香涛的火候够了,别人不敢拿他怎么
样。你可犯不着得罪王夔老、瞿子玖他们。”
“原来瞿子玖也是主张维持科举的?”
“当然罗!不然那里来那么多门生、小门生?”“啊,啊!原来如此!”袁世凯恍然有
悟,接着又问:“一武呢?说我练兵太多?”
“对了!练兵就要费饷,自然有人不高兴,有个说法很可怕,说是内轻外重,尾大不
掉!”
袁世凯矍然而惊,“这是瞿子玖的说法?”他问。
“你不用问是谁的说法!反正上头能听得到。”那桐又说:“瞿子玖上次虽碰了个大钉
子,帘眷未衰,所以毫无怯意,仍旧跟岑三很近,几乎每半个月就有信件往来。”
袁世凯只点点头说:“琴轩,你是知道我的,忝在北洋,我的责任很重。如今别的不必
说,只说日俄开战这件事好了!”
袁世凯顿一下,继续说:“两帮混混,在人家家里打得一塌糊涂,作主人的倒说‘严守
中立’,这不是笑掉人大牙的话吗?为了所谓‘守中立’,我不知道费了多少事,为的是希
望日本胜了,东三省还有物归原主的希望,倘或俄国胜了,咱们就撤到山海关也还不知道守
得住守不住。那时候练兵就不止一镇、两镇了!”
“我知道你的苦心,可是别人不知道。练兵要筹饷,四哥,”
那桐规劝着,“你也别太自讨苦吃。”
“我何尝愿意自讨苦吃?时势所逼,只有尽力而为,兵我是得练。”
“饷呢?”那桐说道:“你可不比李文忠那个时候。”
“有土斯有财的道理是这样的。”袁世凯说:“如果两江、两广在咱们自己手里,我怕
什么?”
“两广?”那桐吐一吐舌头,“你不怕岑三跟你拚命?”
“别人怕岑三,我不怕他。”
“啊!”那桐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给我做媒?”袁世凯愕然。
“你看我,”那桐失笑了。“说话都说不利落了。我给府上做个媒,一个是人家看中了
你的一位少君,一个是我听人说起,似乎门也当,户也对!”
“是那两家高门?”
“先说看中五世兄的,不是外人,是陶斋。”那桐问道:
“莫非他没有在你面前提过?”
“原来是陶斋。”袁世凯得意地笑道:“他的眼力真不坏!”
原来袁世凯这时已有五位夫人,六个儿子了。长子克定,字云台,是元配于夫人所出。
次子克文,三子克良同母,就是袁世凯的三位“高丽太太”中的第二位金氏,在姨太太中是
第三位。另外两位“高丽太太”,一姓白,生子克权,排行第五;一姓李,生子克瑞,排行
第四。大姨太沈氏无出,五姨太杨氏生子克桓,排行第六。
袁家“克”字排行的这六位兄弟之中,资质最好的是老二克文与老五克权。克文字豹
岑,这年才十五岁,聪明绝顶,但与他的长兄相反,不喜经济实用之学,而讲究词章,喜欢
金石,旁及音律,凡是所谓“杂学”,无不涉猎,已颇有些名士派头了。
克权字规庵,年方十岁,已通平仄,能够做诗了。读书不但敏慧,而且中规中矩,颇为
袁世凯所钟爱。袁家的宾客,凡曾见过克权的无不誉为跨灶之子,端方尤其赞赏,所以托那
桐来做媒,说来绝非意外。
“怎么样呢?”那桐问道:“能赏我做媒的一个面子不?”“言重,言重!”袁世凯答
说:“以我跟陶斋的交情,不是老哥所命,我还能有什么话说?只不知道是陶斋的那一位小
姐?”
“当然是最小的那个。”那桐答说:“长得很俊,家教也好。”
“那更没话说了。”袁世凯又问:“还有一家呢?”
“是张安圃。”那桐说:“安圃多子,最小行十二,名叫元亮的那一个,头角峥嵘,跟
你家大小姐年岁相当,你看如何?”
那桐所说的张安圃,就是现任广东巡抚张人骏。张人骏的叔叔张佩纶,很看不起袁世
凯,但张人骏跟他的关系不同,袁世凯当山东巡抚时,张人骏是他的藩司。张元亮他也见
过,只是年岁方幼,已不大记得起了。
“琴轩,”袁世凯对这头亲事,觉得需要考虑,便找个借口,“儿子的亲事,我可作
主,嫁女儿就不同了。请让我跟内人、小妾商量了再说!”
“当然,当然!”那桐连连点头,“我改天来听信儿。”
袁家眷属都在天津,那桐总以为袁世凯要等回去以后,跟于夫人以及他的长女伯祯的生
母二姨太太商量停当,才有回音。那知不然,第二天便有了消息。
原来袁世凯这天晚上,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忽有省悟,正途出身的大老,有大门生、小
门生为之羽翼,一旦入阁拜相,势力已遍布京里京外,根深蒂固,不易摧折。从前左宗棠斗
不过李鸿章,李鸿章又斗不过翁同龢,道理都在这上头。自来宦途中最重师门之恩、同门之
谊,说是尊师重道,无非门生话,究其实际,无非富贵相共,休戚相关,门生捧老师,老师
提拔门生而已。
论到这一层关系,自己决不能跟瞿鸿玑相比,不过别人有门生,自己有儿女,儿女亲家
之亲密,决不下于师生。他在想,长子克定已经成婚,娶的是吴大澂的女儿;次子克文亦已
定亲,定的是籍隶安徽贵池,当过驻英公使,广东巡抚刘瑞芬的孙女儿。这两家都是高门,
但亲家与亲翁,皆已下世,无足为助。如今与端方、张人骏结成亲家,彼此呼应,缓急可
恃。尤其是张人骏在广东,力虽不足以箝制岑春煊,至少可以使他稍存顾忌,若有机会扳倒
岑三,张人骏顺理成章地升任总督,那一来自己的势力就非瞿鸿玑所可轻侮了。
既已作了决定,便无须再费周折,袁世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那桐,愿以长女许配张家。
为了照顾自己所说过的话,他附带说明,已经用电报征得于夫人及二姨太的同意。
这对做媒的那桐来说,面子十足,当然也很高兴,特设盛宴款待袁世凯,但设席不在他
的颇饶花木之胜的金鱼胡同住宅,而是借庆王府的花厅,这是为了迁就奕劻这位特等陪客。
因为照规制,亲王、郡王是不赴大臣家的宴席的。

※ ※ ※

饭罢茶叙,恰好外务部送来一通急电,说守旅顺的俄军,终于投降了。从辽阳大战结
束,日本对旅顺发动了三次总攻击,都是劳而无功,到了十月二十,续调援军,发动第四次
总攻击,经过九天的血战,以一万七千人的前赴后继,不死即伤,毕竟突破困境,攻占了军
事地图上称为“二○三高地”的老虎沟。经过整顿部署,将旅顺东、北两面的要地东鸡冠
山、二龙山、松树山逐步占领,旅顺的俄军司令斯图塞尔知道无法再守了,树白旗投降,将
校八百七十多,士兵两万三千五百人,皆成俘虏。
日军的捷报,等于袁世凯押中了一宝,彼此庆幸之余,正好以此为话题,谈东三省的未
来。袁世凯认为日军必胜,已成定局,虽然俄国决定以波罗的海的舰只,编为第三舰队,东
来参战,但很难扭转战局。俄国同盟,波折甚多,旅顺一失,德国必然见机而作,更难成
盟。看样子只要有大国如英、美出来调停,日俄很快地就会谈和。
“能收回东三省,太后一定会很高兴。”奕劻很兴奋地说:“李少荃惹出来的大祸,从
我们手里把它料理清楚,这件事做得很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是!”袁世凯说:“王爷在日本公使那里,还得多下点工夫。”
“当然,当然!”奕劻连连点头,“我不会放松的。”
“设行省之议,不妨及早筹划。”那桐接口问道:“不知道上头跟王爷提过没有?”
“提过一次。”奕劻说:“上头似乎还是看中了赵次珊。”
那桐与袁世凯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袁世凯跟那桐隐约谈过,如果东三省设行省,一
总督三巡抚,最好都能派“自己人”去。如今奕劻所说,似乎一时还无从措手,只好看以后
情势再作道理。
“此事还早,倒是有件事,两位不妨参赞一番。”说着,奕劻从抽斗中取出一份抄件,
顺手交给了袁世凯。
这个抄件是两通奏折。一是署理两江总督端方代奏修撰张謇的条陈,建议在徐州设行
省。另一个是监察御史周树模所奏,建议裁撤漕运总督一缺,说到理由,条条是道。
漕运总督管理漕粮由运河北运的一切事务。漕船有帮,称为“漕帮”,由明朝的“卫
所”演变而来。至今还保留着沿运河的直隶、山东、江南、江西、浙江、湖广诸卫所,每一
个卫所之下,又分多少卫、多少所、多少帮。管事的首脑,在卫称为“掌印守备”,在所、
在帮称为“领运千总”。
明朝的卫所,本是一种兵农合一的制度,计口授田隶属卫所,平时为农,有事当兵,称
为“屯户”。到清朝利用卫所运输漕粮,屯户只管弄舟,不管打仗,本已大失原意,自从洪
杨以后,一方面运河淤塞,不通全漕,一方面海运勃兴,转输便利,南漕一半折银缴纳,一
半由海道北上,运河上漕船连樯千里的盛况,再不可见。所以各省的卫所,一律裁撤,屯户
亦与一般百姓,毫无分别。
这一来,各省的粮道,也就次第裁减,漕运总督无官可辖,无船可管,不仅有名无实,
简直成了个赘疣,是故裁去漕督一缺,早就有人主张,只是周树模形诸奏牍而已。
至于张謇的条陈,着眼不在裁漕督,而在设行省。他作了一篇文章,名为《徐州应建行
省议》,以为当年刘邦崛起,与项羽争天下的这一片千里无垠,莽荡平原,一方面“控淮海
之襟喉,兼战守之形便,殖原陆之物产,富士马之资材”,可以自成局面;一方面“俗俭民
僿,强而无教,犯法杀人,盗劫亡命,枭桀之徒,前骈死而后钟起者,大都以徐为称首。”
久为朝廷的隐患,而“将欲因时制宜,变散地为要害,莫如建徐州为行省。”
这个“省”的辖区,张謇有明确的指陈,以徐州为众星之月,东到海州,西至商邱,南
起泗州,北迄沂水,包括苏、皖、鲁、豫四省交会之区的四十五州县。此省新建,张謇以为
有“二便四要”。所谓“二便”实际上只有一便,即漕督可裁,由“徐州巡抚”兼理裁撤漕
督以后所留下的“未尽事宜”。
另外“一便”,是练兵容易。因为这个地区的民风,“朴啬劲悍”,照张謇的估计,招
募一万人,练步队六千、马队四千,如果训练得法,只要三年的工夫,这一万人便有足够的
防御力量。这在鱼米之乡的江南是不可能的事。
所谓“四要”是“训农、勤工、通商”,地方富庶了,自然百废俱举,但“农工商兵皆
资学问”,所以“兴学”为要中之尤要。
“这个条陈,看起来很动人,可惜,纸上谈兵,不容易做得到。”袁世凯将两个抄件转
交那桐,淡淡的说:“我跟季直相处甚久,很知道他的为人,如果他入南皮幕府,宾主一定
相得。”
这是隐隐讥刺张謇不免书生之见。奕劻点点头说:“我亦是这么想。不过,张季直以状
元居乡,过去刘岘庄很看重他,听说他在南边很有号召力,大家就觉得他的条陈,不能不
用,而要用又实在很难。军机处把原件转到政务处,为的集思可以广益。慰庭,你是奉旨参
与政务处的,不妨切切实实说一个意见,我好跟大家去斟酌。”
袁世凯对张謇的这个条陈,实在不感兴趣,主要的是觉得徐州设省这件事,根本就是空
谈。不谈“四要”之难,只说划定辖区,牵涉到四省,便不知有几许分歧的意见。
不过,朝廷有大政,每先咨询北洋,他已恢复了当年李鸿章所拥有的地位与权势,倘或
缄默不言,无异自贬自削,因而想一想说:“漕督可裁是不易之论,江淮辽阔,江宁藩司照
应不到,亦是实情。我以为不妨就此两点去斟酌折中,期于允当。至于分割四省四十多州
县,合为一省,疆界的变更最容易发生纠纷,这在承平时期,尚且要慎重,何况当今之世。”
“对!一动不如一静!”奕劻很起劲的说:“我的宗旨定了。”
袁世凯颇为欣慰。但不是他的主张得以实现,而是奕劻的唯言是听。不过口中还得谦虚
一番。“我亦是想到就说,话不一定对。”他说:“请王爷再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不必多听,多听反而莫衷一是。慰庭,”奕劻突然转换话题:“我再跟你商量一件
事。西苑跟颐和园的工程,陆陆续续在增添,钱总不够。你能不能在北洋那一笔经费中,挪
拨几十万银子?”
这个要求在袁世凯并不感到意外,他经常想到,宫中可能会有需索,所以对那一处有余
款可以动用,亦经常有留意。
此时想了一下,从容的问道:“大概要多少?”
“至少要凑个三十万银子。”
“我拨五十万好了!”
奕劻喜出望外,“慰庭,”他问:“你是从那里拨?”
“铁路的盈余。”袁世凯说:“造关外通关内的铁路,借的是英国的款子……。”
这笔英国借款,由胡襢芬经手,汇丰银行承借,总计三百三十万镑。合同中订明,“关
内各路产业,并全路脚价进款,应尽先作为借款之保”,“各路收款进款,应存天津汇丰银
行,所有经理修路应用各费,均由各局进款项下开支。俟有剩余,备还此款之用。”因此,
路局的任何收入皆须无息存放五津汇丰银行,至今除按约分期付息拔本之外,尚积存一百八
十多万两银子。袁世凯几次派人交涉要提用,汇丰银行借口合同限制,不肯通融。
“既然不肯通融,慰庭,你怎么又说能提五十万?”
“要想法子,非让汇丰银行就范不可。”袁世凯说:“只要上谕准我提,我一定提得出
来。”
“上谕岂有不准之理?”奕劻提起汇丰银行,便觉有气,狠狠地说:“应该全数提出来
才好!”
“那是决计办不到的事。”那桐笑道:“汇丰银行不讲理,王爷又不是不知道。”
皮里阳秋,话外有话,只为彼此关系太深了,那桐这近乎开玩笑的话,奕劻自然不会计
较,付之苦笑而已。
“王爷,”袁世凯问道:“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一时想不起,明后天再谈吧!”
“本意想多住几天,”袁世凯说:“日本攻下了旅顺,恐怕东三省的局势会急转直下,
我想明天一早就递牌子,请了训,马上赶回天津去。”
“啊!”奕劻被提醒了,“倒不是要紧的。你明天就回去吧!
那笔款子,请你马上办。”
“是!上谕亦请王爷赶紧发。”

※ ※ ※

转眼年下了。徐州设省这件事,必须在年内办出一个结果,因为分划疆土,改变建制,
正好趁改岁之初,除旧布新,自成段落,办理一切改隶移交的手续,以光绪三十年年底为
准,界限分明,可以省好多事。
就是为了省事,不但王文韶、鹿传霖与新补不久的军机大臣荣庆,听从奕劻的意见,瞿
鸿玑亦觉得改漕督为巡抚,不失为综核名实,顺理成章的事。于是援引史实,亲自拟了一个
奏片,驳张謇之议。
张謇特重徐州,所以要驳他就得讲个徐州并不重要的道理。“徐州在江苏,地居最北,
若于平地创建军府,既多繁费,所分割江苏、安徽、山东、河南四十余州县,亦涉纷更。今
昔形势,迁变无常,汉末迄唐,淮徐代为重镇;宋及金元之际,徐已降为散州。至明以来,
则重淮安,历为前代漕督及国初庐凤巡抚,后改漕督驻扎之地。及江南河道总督裁撤,漕督
移驻淮城迤西之清河县,实为绾毂水陆之冲,北连徐海,南控淮阳,地既适中,势尤扼要。”
接下来是论漕督原有管理地方之责:“伏查前明初设漕运总督,即兼巡抚地方。国朝顺
治六年,裁庐凤巡抚改漕运总督,仍兼巡抚事。漕督之兼巡抚,原为控制得宜,现漕务虽已
改章,地方实关重要,与其仍留漕督,徒摊虚名,不如径设巡抚,有裨实用。”
理由说明,奏陈办法:“臣等共同商酌,拟将漕运总督一缺,即行裁撤,改为巡抚,仍
驻清江,照江办巡抚之例,名为江淮巡抚,与江苏巡抚分治,仍归两江总督兼辖。一切廉俸
饷项,衙署标营,均仍其旧,但改漕标副将为抚标副将,以符定章。”
定了江淮巡抚属下的官制,再定江淮巡抚的辖区。这比定官制更容易,原封不动地转一
转手就可以了。
因势利便,亦由江苏的建制与他省不同。他省都是一省一藩司,唯独江苏有两个,一名
江苏藩司,随江苏巡抚驻苏州,一名江宁藩司,随两江总督驻江宁。江苏藩司管苏州、松
江、常州、镇江四府及太仓直隶州、海门直隶厅。江宁藩司亦管四府,江宁、淮安、徐州、
扬州,另辖两个直隶州,南通、海州。泾渭分明,久如划疆而治。如今在长江以北设巡抚,
与苏松常镇的关系浅,而与江淮徐扬的关系深,所以,“应将江宁布政使及所辖之四府二
州,全归管理。巡抚所驻,即为省会。江宁布政使应随总督仍驻江宁,总督在江南,巡抚在
江北,既无同城逼处之疑;江宁六府前隶苏抚者,即改隶淮抚,亦无增多文牍之扰。”
写到这里,瞿鸿玑自觉这番更张,解消了一个棘手的难题,得意之余,奋笔直书:“不
必添移一官,加筹一饷,而行省已建,职掌更新,建置合宜,名实相符。”他这样自夸,同
官亦纷纷表示赞许,于是在封印以后的十二月二十二,明文颁发上谕,如奏施行,并规定新
建行省,由两江总督兼辖。
消息一传,江苏的京官奔走相告,哗然惶然,新年团拜,无不以此为话题,大致愤慨,
决定上疏力争。其时江苏京官名位最高的是两个状元,一个是同治元年壬戌状元,礼部尚书
协办大学士徐郙,嘉定人;一个是同治十三年状元,都察院左都御史、南书房行走陆润庠,
苏州人。徐郙年纪大了,不愿多事,便由陆润庠领衔出奏。
江苏人,尤其江南的江苏人,最不满的是将江苏无端分隔为两省。譬如前堂后轩一座成
格局的住宅,忽而为人封闭中门,割去了一半,门面依旧,堂奥已浅,自然不能甘心。不
过,这层理由,列为有“关系者三”。第一有关系是“江淮、江苏,若合为一省,则名实不
符。昔有控扼两省设为重镇者,如国初偏沅巡之例,至一省两抚,向无所有。现在湖北、云
南本有之巡抚,甫经议裁,而江南一省忽然添缺,未免政令分歧。”
其次,“苏淮若分两省,则要政首在定界。自古经划疆里,必因山川阨塞,以资控制,
设险守国,盖在无事之时,溯自苏皖分省,亦非复旧时形胜,而苏省跨江,尚有徐淮得力,
据上游之势。今划江而治,江苏仅存四府一州,地势全失,几不能自存一省,较唐之江南
道,统州四十二,宋之江南路,统州十四,亦复悬殊。”
“惟南宋浙西一路,仅有三府四州,此偏安苟且之图,非盛朝所宜取法。至巡抚藩司,
专管地方之事,例驻省城,今设省清江,舍临江扼要之名城,就滨河一隅之小邑,似亦未甚
得势。”
接下来的“其有关系者三”,其实是最有关系的一个理由,即为省分的大小,省大不在
幅员,而在户口,户口繁密,税赋旺盛,地小亦为大省,倘或地广人稀,幅员虽广何益?但
户口繁密,总亦须有地可养,过于局促,施展不开,亦不能其为四方观瞻的大省。江苏之不
宜,亦不应分割,由此处着眼,自然振振有词。
这段文章,先由规制讲起,论省分之大小:“国朝经制,分省三等,盖因户口之多寡,
亦视幅员之广狭。各行省中,惟山西、贵州两小省,幅员最狭。今苏淮分省,江淮地势较
宽,仅及中省,江苏则广轮不足五百里,较山西、贵州,殆尤褊小,势不能再称大省。”
江苏不成其为大省,后果如何?简单明了地说:“若改为小省,则一切经制,俱需更
改,而筹饷摊款,尤多窒碍。”所谓“一切经制,俱需更改”,首先是吏部签分候补人员,
江苏便容纳不了那么多!而最厉害的是:“筹饷摊款,尤多窒碍”这八个字,因为朝廷若有
征敛,不管是额内正用如练兵经费等款项的筹措,或者临时需要集资,如慈禧太后万寿,举
行庆典,各省被责成必须依限缴纳的“摊款”,江苏总是高居首位,即以江苏膏腴之区,而
又为大省,怎么样也推托不了。如果江苏改为小省,则前面已经说过,“因户口之多寡,亦
视幅员之广狭”,虽为膏腴之区,无奈幅员太狭,尽可据理力争。
其“有关系者四”,说来亦是气足神定:“漕运总督所委漕务人员,皆系地方官吏,又
有屯政军政与地方相附丽。定例兼管巡抚事者,所以重其事权,初不责以吏治。”这是隐然
驳斥漕运总督兼有巡抚职责之说,以下便正面谈到,江宁藩司,力足以顾江北。“淮徐之去
江宁,远者仅数百里,不为鞭长莫及。而三府二州之地,特设两道一镇,固已控扼要区,布
置周密。其地方要政,向由藩司秉承总督,以为治理,历久相沿,未闻有所荒脞。今之改
设,似出无名。”
“无名”犹在其次,难在执掌权限,有所冲突。“若江宁办事,悉仍旧贯,则江淮巡
抚,虚悬孤寄,徒多文移禀报之烦,无裨吏治军政之要。”
行文到此,下面这段结论,自然掷地有声:“江苏跨江立省,定制已久。疆宇宴安,官
吏无阙。朝廷本无分省之意,江督亦无废事之虞。顾以裁漕督而添巡抚,而设巡抚而议添行
省;办法既超乎倒置,定章必归于迁就。”
以下引用同治三年御史陈廷经条陈“变通疆舆”,曾国藩驳倒此举有两句警语:“疆吏
苟贤,则虽跨江淮,而无损乎军事吏事之兴。疆吏苟不贤,则虽划江分治,而无补于军事吏
事之废。”
其时江南初定,一切庶政颇多兴革,大致地方督抚自己认为可行,往往先付诸施行,然
后奏报朝廷,皇帝批个“知道了”,或者“该部知道”,便成定案。
但如陈廷经此奏,是少数慎重处理的大政之一,奉旨先交两江总督曾国藩等,“酌度形
势,妥筹具奏”。
曾国藩主稿的复奏,亦是十分经意之作,引据古今,斟酌至当,才得出一个“此等大
政,似不必轻改成宪的结论。”
陆润庠领衔的这个折子,特为引述这段往事,恭维当时君臣:“仰见廊庙之虚怀,老臣
之深识”,认为前事不远,可备稽参。
结论是要求重议。政务处奏定的会议章程,共计七条,第二条规定:“查内政之关系
者,如官制裁改,新设行省等类,由各衙门请旨会议,或特降谕旨举行。”与此正相符合,
所以奏折上很委婉的说:“立法期于必行,更制亦求尽善。可否援照新章,恭请饬下廷臣会
议,并饬下沿江督抚一体与议,复奏请旨遵行,俾见朝廷有博采群言之美,无轻改成宪之
疑。臣等籍隶该省,情形稍悉,不敢有所见而不言,谨缮折具陈,不胜待命惶悚之至。”
 
上头问起,我有话答奏,只要江苏京官不闹,慢慢儿可以想法子。”
“子玖,”奕劻问:“请你告诉我,这个法子怎么想?”
“无非顾全朝廷的威信,慢慢儿想法子补救。”
“好!”奕劻想得了一个办法,“你我分任其事,上头问道,请你担当,江苏京官,我
去想法子安抚,请他们别闹。”
“是了,我听王爷的吩咐。”
于是带着原折进见,慈禧太后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一案。
“他们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她说:“当初是办得太草率了一点。”
“是!”奕劻回头望了一下。
“原折自然言之成理,不过有些话是避而不谈。江淮一带,南北要冲,民风强悍,从前
是出捻子的地方。漕督、河督两标兵,加上淮扬镇总兵的各营,亦不见得能应付得了,如今
漕督一裁,漕标移撤,江淮之间,伏莽四起,将成大患,所以不能不设巡抚镇守。至于江苏
虽分割为两省,就两江总督而言,仍是整体,一切钱粮征派,应该不受影响。地犹是也,民
犹是也,倘以省分大小为借口,对征派故意推诿规避,其心就不可问了!”
这番振振有词的话,慈禧太后觉得亦很不错,便即问道:“且不说谁对谁错,江苏京官
既然有这么一个奏折,总得处置才是!”
“是!”瞿鸿玑答说:“原折亦只是奏请会议商酌,并饬沿江督抚一体与议,本来亦是
件从长计议,一时急不得的事!”
“好吧,你们先商量着看。”
一件大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让瞿鸿玑暂且敷衍过去了。
接下来便是奕劻去安抚江苏京官了。
他是采取的擒贼擒王的办法,传个帖子专请陆润庠吃饭,不提正事。饭罢又看奕劻的收
藏,到得起更时分,陆润庠起身告辞,奕劻方始问道:“凤石,我想起件事,你们递那个折
子,是怎么打算着来的?”
“王爷明鉴,兹事体大,总期斟酌至善,庶无遗憾。”
“诚然,诚然!不过,凤石,我要请教,如果你我易地而处,我该怎么处置?”
这句话将陆润庠问住了,想一想答说:“似乎不能不召集会议。”
“召集会议的上谕怎么说?要皇上认错,收回成命?”
这一问不难回答!“召集会议就是。不一定要见上谕。”
“是了!谨遵台教。”奕劻拱拱手说:“凤石,咱们就此约定,会议我一定召集,上谕
可是不发了!”
“是!”
“只怕贵省有人等不得,又递折子来催,如之奈何?”
“请王爷释怀,王爷肯全我江苏疆土,大家自然耐心等待,我回去告诉同乡就是!”
“好!请你务必都通知到,尤其是贵省的那班都老爷,我实在惹不起。”
陆润庠笑了,忍不住说一句:“王爷大概吃过都老爷的亏!”
“不谈,不谈!”
彼此打个哈哈,一揖而别。

※ ※ ※

克鲁巴特金自辽阳撤军后,屯守浑河,当旅顺陷落时,正好有一团哥萨克骑兵开到,为
了振作士气,他决定以这一团骑兵作一次奇袭。
选定目标是牛庄、营口。克鲁巴特金用了一条声东击西之计,佯攻“辽西中立地”。清
军助日攻俄,已成公开秘密,俄国且曾不断提出照会抗议,而外务部及北洋皆不理,所以俄
军之攻辽西,被视为兵败迁怒常有之举,日本亦不以为应该加强戒备。
奉命守辽西的马玉昆,却不免胆战心惊,正规军不能渡河至辽东,唯有利用一称“正义
军”、一称“民团”的冯麟阁等人,以牛庄、海城以东的山地设防据守。此地名为千山,冈
陵起伏,地势很好,但民团的火力不足,要想挡住以骠悍出名的哥萨克骑兵,仍不是一件容
易的事。
于是马玉昆的幕府中,有人建议设疑兵。用二十四辆大车,改装成炮车,自北而南,分
布在千山的大小山头上。其实,只有最冲要的两处,设有老式的前膛炮,其余二十二辆大车
上,摆的都是木制的野炮模型。
及至哥萨克骑兵,一阵风似地卷了过来,自然不等迫近,便开炮示威。俄军的前卫司令
用望远镜一看,才知道部下已误入敌军炮兵阵地,急急下令后退。但不是退回原处,而是放
弃了佯攻辽西中立地的任务,一脱出野炮射程,折而往南,由海城以北往西疾驰。守牛庄的
日军猝不及防,很吃了些亏。
接着,克鲁巴特金动用八万兵力,攻日本第一军于辽阳附近的黑沟台,日军调第二、第
四、第八师团增援苦战,才能守住原来的阵地。
经此两仗,日俄两国都调大军驰援,俄国集中了可调之兵,总计四十万,日本已倾巢而
出,与俄军相差无几。三十多万兵,分为五个军,旌旗相望,自东北至西南的战线,绵亘数
百里之遥。
光绪三十一年的元宵节,日军发动总攻,以精锐的第五军攻沈阳之东的抚顺,以拊其
背,另遣第一军渡沙河,为第五军接应。正面则由第二、第四军,自辽阳往北攻击。克鲁巴
特金误认日军的主力,分兵大半,北向击敌,同时坚守正面。南北两阵地,打得都不算坏。
谁知攻旅顺元气大伤的第三军,重整旗鼓,绕出俄军西北,直扑沈阳以西的新民,手到
擒来,然后疾驰而东,在铁岭以南割断了铁路。
这一下,克鲁巴特金才知道已为敌军大包围,急急下令突围。于是日军先得旅顺,后入
沈阳,这一场大会战历时二十天,俄军死伤九万有余,日军损失亦不相上下。
然而战事并未结束,克鲁巴特金兵败被黜,左迁为第一军团长,总司令用李尼维齐接
任。日军则乘胜进据开原、铁岭,但强弩之末,无力再进,彼此成了僵持的局面。
其时报章喧腾,都道日本的民心士气,如何兴奋激昂,在奉天的日军,必将乘胜而北,
直捣俄京。此时中日休戚相关,京中的士大夫跟日本的人民抱着同样的想法,以为东三省收
回在即,如何料理善后,应该及早筹划。于是军机处奏请,派署理户部尚书赵尔巽,到天津
跟袁世凯先作初步的商谈。
抱着满腔热望的赵尔巽,兴冲冲到了天津,跟袁世凯一见了面,提到报上的那些话,见
他是无动于衷的神气,赵尔巽不由得泄气了。
“次翁,”袁世凯说:“日本的胜局已成,诚然!若说直捣俄京,那是痴人说梦,而且
战事一时不能结束。”
“何以战事还不能结束?莫非俄国还不服输?”赵尔巽问道:“日本纵不能直捣俄京,
逐俄军出东三省的力量,绰绰有余,俄国难道看不出这一点?”
“俄国的看法不同,日本当政者跟百姓的看法又不同。日本陆军损失惨重,虽非强弩之
末,可也动弹不得了,起码要几个月的休养整补,才能重整旗鼓。如今急于求和的,倒是日
本,而非俄国。”
赵尔巽益发诧异,不信地问:“日本想求和?”
“是的。”袁世凯清清楚楚地答说:“日本的重臣都主张适可而止,及时谋和,明治天
皇召开御前会议,打算请美国出来调停。不过,日本的民气方张,这些决定,一时不便宣布
而已。”
“有这样的话?”赵尔巽好半晌作声不得。
“俄国不服输,当然亦有他自己的盘算。陆军,日本已无力再进,而俄国还有后备队可
调;海军,俄国的第二、第三两支舰队,至少有五十条兵舰,从波罗的海往东调,要跟日本
海军见个高下。次翁,莫听报上的浮议,俄国并非一败涂地。”
“照此而言,战事结束,遥遥无期?”
“反正不会近就是。”
“那么,咱们收回东三省,亦是可望而不可及罗?”
“‘可望而不可及’这六个字,形容入妙。不过,凡事豫则立,倘有大才如次翁这样的
能先衔命出关坐镇,将来在接收方面,就会方便得多。”
“是的!”赵尔巽深深点头,接着又问:“慰翁,我是不是就拿你这番话,据实复命?”
“是!是!烦次翁面奏,东三省是本朝发祥之地,我决不敢掉以轻心。”

※ ※ ※

果然,赵尔巽回京不久,驻日公使杨枢、驻美公使梁诚,分别有密电打回来,日本已将
愿与俄媾和的意向,告知美国。而美国的罗斯福总统,认为做调人的时机尚未成熟,不愿贸
然出面,只是发布了一个声明,劝日俄直接谈和,同时要求日本维持满洲门户开放,并将主
权交还中国。
这些消息与袁世凯的话相印证,情势已相当明了,收回东三省确是件可望而不可及的
事,但有美国声明中的仗义执言,收回东三省似乎也有把握。慈禧太后及军机大臣,都象服
了一粒定心丸,且不管东北,先管东南。

※ ※ ※

奕劻实践他的诺言,主张裁撤江淮巡抚,但支持出自袁世凯而由署理江督周馥出面所奏
的建议,另设统兵大员镇慑枭盗。上谕中说:“现据各衙门说帖,改设巡抚,诸多不便,拟
改设提督驻扎者居多。复经查核周馥所奏,亦以分设行省,不如改设提督驻扎为合宜。该署
督身任两江,更属确有所见,拟请即照该署督所请,改淮扬镇总兵为江淮提督,文武并用,
节制徐州镇及江北防练各营。”
江淮提督之设,既然重在镇慑枭盗,自必加重法治,因而又规定,“以淮扬海道兼按察
使衔,凡江北枭盗重案,应即时正法,军流以下人犯,归其审勘,毋庸解苏,以免迟滞。似
此江北文武均有纲领,江淮巡抚一缺,自可无庸设立,旧有漕标官兵,即作为提标,以重兵
力。惟淮、徐各属,向为盗贼出没之区,现既裁撤巡抚,改设提督,应即令该署督将营伍重
新整顿,认真训练,以重地方。其余未尽事宜,应由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悉心酌议,分别
奏咨办理。”
这道上谕拟得不甚高明,支离含糊,条理不清,加以这天正碰上慈禧太后情绪不佳,因
而大挑毛病。用字不妥的,自然即时改正,办法有出入的,便很费一番口舌了。
“怎么叫‘文武并用’?”
为了“文武并用”四字,在军机处便起过一番争执。“提督”的全名是“提督军务总兵
官”,尊称“军门”,依绿营编制,为一省最高的典兵官。品级与总督、驻防的将军相同,
都是从一品,但身分职掌不但不能比总督、将军,甚至连从二品的巡抚都不如。因为总督、
巡抚照例带兵部尚书、兵部侍郎衔,掌管军政,便可节制武将,提督见了比他低两级的巡
抚,亦须“堂参”,更无论总督。
总督、巡抚照例又带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身分等于都察院的堂官,提督若有不听指
挥,不遵调度情事,可以指名参劾。封疆大吏参属下文官,容有不准之时,如参武将,那怕
是戴红顶子的提督、总兵,无有不准的。为此同治六、七年间,捻匪初平,宿将纷纷解甲,
如已封男爵的直隶总督刘铭传坚卧不起,就因为觉得武职官太委屈的缘故。
如今说是提督可以文武并用,在瞿鸿玑看,即等于文武不分,身分相等,是屈辱了文
官,就象徐世昌以翰林带狮子补那样,不伦不类,自贬身价,所以提出反对。
这“文武并用”的主意,是袁世凯想出来的,作用是:首先,幕僚中知兵的文士,亦可
放出去自张一军;其次,提高武职官的身分,亦就等于提高他这个并无功名,几同行伍出身
的总督的身分。有此两层重要关系,所以奕劻坚持原议。瞿鸿玑虽蒙慈禧太后赏识,到底敌
不过奕劻是军机领班,只得让步。
此时慈禧太后亦以此为问,瞿鸿玑自是暗暗称快,侧耳听奕劻答奏:“文武并用,不拘
资格,调度比较灵活,亦容易奖进人才。”
这“不拘资格”四字说坏了。“任官当差,岂可不讲资格?”慈禧太后问道:“文武异
途,各有所长,混杂不分,将来要整顿吏治就吃力了!”
“回皇太后的话,”奕劻的口才亦不坏,从容说道:“文武异途,是因为从前的武将,
大多行伍出身,目不识丁,所以不能混杂。自新建陆军以来,将弁都是学堂出身,留学东西
洋的亦不少,不比从前的武官。如今整军经武,为了鼓励人才从军,似不妨量予优容。再
者,各省练兵,主事者虽为武将,每每以道员任用,名实不副,无如文武并用,量才器使,
反倒比较切实。”
这番话不易驳倒,慈禧太后以不再往下谈作为默许,但另外又挑了一个毛病,“江淮提
督的辖区是那些地方?”她问。
“西起徐州,东到海边,都是江淮提督的辖区。”
“海州不包括在内?”
“包括在内。”
“海州是直隶州,既然包括在内,就不该叫做江淮提督。”
慈禧太后振振有词地质问:“这不也是名实不副吗?”
奕劻语塞,唯有碰头。于是瞿鸿玑向上说道:“江淮提督名不副实,似乎可以改为江北
提督。”
“对了!”慈禧太后是嘉许的语气:“这个名称就醒豁了。”
这一关总算过去了。紧接着江淮巡抚裁撤改设江北提督的上谕之后,先以淮扬镇总兵署
理江北提督。过了几天,奕劻奏请简派练兵处军政司正使,候补道刘永庆署理江北提督,赏
给兵部侍郎衔,所有江北地方镇道以下,均归节制。武能管总兵,文能管道员,无异别设一
巡抚。此人是袁世凯特保过的,自然算是北洋一系,袁世凯的势力,彰明较著地伸入了两江
地界了。

※ ※ ※

俄国的第二、第三两支舰队,自波罗的海绕好望角东来,到处不受欢迎,最后在黄海游
弋,打算着俟机遁入海参崴。
日本的海军司令东乡平八郎,看出这两支舰队的动向,由黄海入日本海到海参崴,必须
经过朝鲜与日本九州之间的对马海峡。而九州西南方的佐世保、长崎、鹿儿岛,皆为海港,
可以停泊巨舰,稍后的福冈与广岛,又为兵站。因此,东乡平八郎以逸待劳,决心一举击溃
俄国海军。
俄国的两支舰队,有家归不得,十分焦灼,如果入东海,绕日本东面回海参崴,行程太
远,燃料、粮食无法支持。迫不得已只有冒险越过朝鲜济州岛北向航行,进入对马海峡,战
舰、巡洋舰、海防舰、驱逐舰及补给船等,大小二十九艘,首尾相接,以全速鼓轮北上。
于是日本海军倾全力截击,日夜两战,俄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司令官海军中将罗哲
斯特温斯基投降,而日军仅损失水雷艇三艘,同时日本并派兵占领了北海道以北的库页岛。
日军的战果颇为辉煌,但俄国的陆军,正自西伯利亚铁路,陆续增援。在俄无胜日之
望,日无续战之力的情势下,美国总统罗斯福认为双方议和的时机趋于成熟,因而世面调
停。日本首先响应,俄国亦终于接受劝告,约定在美国的朴次茅斯举行和议。日本派全权代
表是外务省大臣小村寿太郎,俄国则以总理大臣为全权,正就是那个玩弄李鸿章父子于股掌
之上的威德。他一到美国就发表先声夺人的声明:“俄国所损失的,不过是殖民地,并不影
响本国的安危。日本的要求,如于俄国国威有损,决不承认。”及至罗斯福亲自陪两国全
权,乘“五月花”号游艇,到达朴次茅斯开议,威德又宣示俄皇的勅令:“不割寸土,不赔
一卢布为坚持到底的原则。”因此,和议几度濒于破裂。
在会议席上,威德咄咄逼人,小村忍不住出言讥刺:“听阁下的发言,仿佛是战胜者的
代表。”威德立即回敬:“此间并无战胜者!因之,亦无战败者。”日俄朴次茅斯条约,确
实证明了日本未胜,俄国未败,除了转让东三省的利益之外,俄国唯一的损失是以北纬五十
度为界,割让库页岛南部与日本。但附带约定,两国不得妨碍宗谷海峡及鞑靼海峡的航行,
日本亦不得在南库岛构筑任何军事设施。

※ ※ ※

当日俄酝酿谈和之时,从天津到南京城,冠盖往来,有好些大事正在发端。
这些大事都属于新政。从辛丑回銮以来,花了三四年的工夫,慈禧太后才被说服,实行
新政为奋发图强的不二法门。但新政经纬万端,有些可以不受局势的影响而逐步推行的,如
广设学校、振兴商务等等,而有些经世立国的大计,非局势相当稳定,不能举办。
如今日俄战争行将结束,东三省的收回,在美国的支持下,似更有把握。所以军机处、
北洋大臣衙门、湖广总督衙门都大忙特忙,定方针、拟条陈、立计划,函电交驰,一些被有
意、无意所搁置的大事,开始发动了。
不过,在发动这些大事之先,估量前途,各有各的看法,也各有各的顾忌。袁世凯与张
之洞的看法接近,实行新政,首须排除障碍,如王文韶在位,彻底废除科举则不可能,因而
士林多观望之心,学校难期普遍设立。结果是王文韶被开去军机大臣的差使,而徐世昌因为
瞿鸿玑对他的印象还不坏,在奕劻的力保之下,成了“打帘子军机”,在军机大臣中“学习
行走”,并署理兵部左侍郎。
另有些人,主要是一班亲贵及满汉之见甚深的人,对袁世凯的疑忌,日深一日,但有奕
劻为他暗则撑腰,明则揄扬,动辄问说:“去了袁慰庭,谁能替他?尤其是练兵,更少不得
此人!”这话很能塞人的口,想来想去,唯一的善策,是找一个可以接替袁世凯的人。当
然,这个人要从旗人中去找。
于是,日本士官第一期出身的铁良,得以脱颖而出。先由未任实缺的道员,一跃而为户
部右侍郎,上年四月转任兵部左侍郎,不久便奉到密旨,在自京至江苏各省中,清查库藏及
武备。此行历时半年,经过江苏、安徽、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六省,所至之处,盘查藩
库,校阅营伍,附带考查炮台、水师及武备学堂,回京复命时,上了一个数万言的奏折,细
陈各省军队的实况,从慈禧太后到兵部的司官,没有一个能把这个拖沓琐碎的奏折看完,但
有这样一个印象:铁良办事很认真。
此外,对于各省的收支,亦有详细奏报,且有整顿税收的建议。最有关系的是,奏请两
湖设在宜昌的土膏税捐局,改组为两湖、两广、江苏、江西、安徽、福建的八省土膏总局,
征收土产、鸦片的统捐,“一税之外,听其所之”,如非“落地销售”,不另征税。较之以
前的厘金,逢关过卡,节节抽收,轻得太多。税轻则私减,税收必可大增。练兵处奏定,各
省只照未设土膏总局以前的额数提拨,溢收之数,专案存贮,作为练兵之用。
因此,铁良又予亲贵一个印象:不但知兵,亦善理财。这便可以赋练兵筹饷的重任,将
来取袁世凯而代之。所以紧接着徐世昌的任命以后,慈禧太后派铁良署理兵部尚书,与徐世
昌会办练兵事宜,而且已内定派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除此以外,还有些紧要的差缺调动,最令人瞩目的,一是赵尔巽外放为盛京将军,准备
接收东三省,一是八省土膏总局总办,简派贵州巡抚柯逢时充任。
这个职位,一望而知是日进斗金的好差使。在铁良的原奏中说:“总办八省税捐,责任
綦重,现充该局总办补用道孙廷林,虽称熟悉情形,究恐难资统摄,应请特派大员管理。”
话虽如此,总以为所谓“大员”也者,无非外任监司、内任京堂的三品官而已。因此,自问
有此资格的人,纷纷活动,削尖了脑袋往上钻,却未想到会落在当过封疆大吏的柯逢时头上。
原来其中别有作用。这柯逢时是光绪九年癸未的翰林,字逊庵,湖北武昌人,做京官时
是个正人君子,但一任陕西学政,再迁两淮盐运司,素行顿改,揣摩风气,多用心计,参劾
属员。条举新政,一时有能员之称。因此,岑春煊一到任,将广西巡抚王之春撵走,朝廷即
以柯逢时继任。
其实岑春煊移节广西,指挥剿匪。“督抚同城”往往势如水火,何况是岑春煊当总督?
岑春煊当然不会将柯逢时放在眼里,遇事独断独行,根本就没有巡抚参与的余地。柯逢
时心想,广西巡抚不比广东巡抚,自己的权柄无端为岑春煊所夺,这口气实在有点咽不下,
一直在找机会,想办法,要给岑春煊一个难堪。
办法想出来了。岑春煊是贵公子出身,尽管动辄参劾属下贪污,他本人只是不拿钱回
家,起居享用,并不委屈。行辕中经常有宴会,亦经常传戏班子以娱宾客。
柯逢时便是在这件事上想出来的办法。有一天遇到岑春煊传戏,他亲自带着抚标兵丁,
守在路上,戏班子经过,问明去向,即以“时值用兵,益禁戏剧”的理由,勒令戏班子中途
折回,岑春煊得知消息,气得暴跳如雷,可是一时竟无计可施。
睚玭之怨必报的岑春煊,由此开始,多方面打听柯逢时的劣迹,准备拿住把柄,狠狠参
上一本,不但革职,还要查办,不但查办,还要下狱,方解心头之恨。
照他的估量,柯逢时必有贪墨之行,因为他在未调广西巡抚以前,曾以江西藩司署理过
十一个月的巡抚,政声甚劣,相传他离任时,江西人以一联一额赠行,对联集句:“逢君之
恶,罪不容于死;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平头嵌“逢时”二字。横额则是大声疾呼,群
起而攻:“伐柯伐柯!”骂得刻毒,足以解恨。又有人说,这一联一额出自王湘绮的手笔,
柯逢时对他,亦犹如岑春煊之于柯逢时,恨之刺骨而无可如何。
 
但是,在广西竟抓不住他的把柄,于是有人为岑春煊解嘲:“柯逊庵震于大帅的威望,
想贪不敢贪。节杖所至,真足以廉顽立懦。”这话自然能使岑春煊得意,但还是饶不了柯逢
时,在奏报军情时,夹了一个附片,说柯逢时“遇事执拗,不达军情”,人地不宜,奏请开
缺。这与贪污渎职不同,只能调任,不能处分,便拿他与贵州巡抚对调。广西是中省,贵州
是小省,这一调无形中等于作了惩罚,在岑春煊当然快意,而柯逢时则大感委屈,因而托病
不肯到任,却携了在江西所积的宦囊,远游京津,由同年荣庆的介绍,搭上了奕劻的一条
线。不过,他之能够巴结上这个多少人垂涎的好差使,一半固得力于对奕劻的孝敬,一半却
由于他胆敢捋岑春煊的虎须,袁世凯认为应该奖励的缘故。

※ ※ ※

就在上谕:“大学士王文韶,当差多年,勤劳卓著。现在年逾七旬,每日召对,起跪未
免艰难,自应量予体恤,着开去军机大臣差使,以节劳勚。”的第三天,由袁世凯领衔,会
同湖广总督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周馥,联名入奏,请于十二年后实行立宪政体。接着,下
了一道上谕:“方今时局艰难,百端待理,朝廷屡下明诏,力图变法,锐意振兴。数年以
来,规模虽具,而实效未彰,总由承办人员,向无讲求,未能洞达原委。似此因循敷衍,何
由起衰而救颠危。兹特简载泽、戴鸿慈、徐世昌、端方等,随带人员,分赴东西洋各国,考
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嗣后再行选派,分班前往。其各随事诹询,悉心体查,用备甄
采,毋负委任。”
旨意中不提宪政,袁世凯等人奏请立宪的原折亦留中不发,朝廷的意向就很明显了。好
些自命识时务的功名之士,为了东西洋的立宪政体,尤其是日本“明治维新”,继以立宪所
获致的实效,买了好些书日夜钻研。“虚君制度”、“责任内阁”、“上下院议员”、“行
使同意权”等等名词,琅琅上口,满以为重臣会奏的折子一发抄,必是广咨博议,那时应诏
陈言,平步青云,富贵可期。如今是都落空了。
幸好,上谕中有“嗣后再行选派,分班前往”的话,可见朝廷对遣官考查政治,视作经
常应办之事,不论如何,出洋去走一趟,总是好事。所以仍旧有些人很起劲,上条陈、上说
帖,都在“洞达原委”这句话上大作文章。奉派考察的四大臣的书桌上,无不堆满了这些文
章。
可是没有一个人肯下工夫去细看,因为都知道朝廷此举,是搪塞民意,根本没有什么
“还政于民”的打算。那些“离经叛道”的文字不看没有事,看了难免印入脑中,一不小
心,形诸口头,尤其是在奏对之时,更为不妙,所以是不理会的好。
因此,这一下各有各的打算,有的是巴结差使,有的为了长身价,有的志在广见闻,其
中端方是想到海外去搜购古董,而载泽则另有深心。
原来自载沣赴德谢罪归来,谈起瀛海之游的见闻,亲贵中都憬然有悟,欧洲的王室,安
富尊荣,长享太平岁月,都有一套维系地位的巧妙手段,譬如德国是由亲贵典军,将兵权抓
在手里,才能保证政权于不坠,所以载沣已经奏明慈禧太后,将他的两个胞弟,老六载洵、
老大载涛,送到德国去留学,一个学海军,一个学陆军。
除此以外,当然还有别样方法,但非实地考察,不能明了。考察又非与王室交游,不能
悉其底蕴,而交游必须地位相当,是故非派亲贵不可。但派到载泽,却别有缘故。
载泽是疏宗——圣祖第十五子愉郡王胤禑,四传为
“奕”字辈,其中有个奕枨,有七个儿子,顶小的就是载泽。幼年随母入宫朝贺,以偶
然的机缘,颇得慈禧太后的怜爱。其时,“老五太爷”惠亲王绵愉的第四子奕询病殁无子,
慈禧太后便指定以五服之外的载泽,为奕询的继嗣。
这一来立刻就有好处。因为载泽的爵位,照宗室封爵之例,最多只得一个“奉国将
军”,服饰同于三品武官,是所谓“闲散宗室”,一为奕询的嗣子,袭爵为辅国公,入于
“王公”之列,身分便大不相同了。
到得光绪初年选秀女时,载泽更蒙慈禧太后赏识,指婚都统桂祥之女,成了皇帝的连
襟,皇后的大姐夫,也就是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婿,关系更自不同。
载泽的婚期在光绪十三年四月十九,佳礼以前已得知本生父奕枨病重,危在旦夕,可是
载泽不敢奏请改朝。及至喜事正日,这面抬进花轿,那面贴出殃榜,奕枨就死在这一天,而
吉期不改。一时贺喜的汉大臣如翁同龢等,诧为闻所未闻奇事,而慈禧太后却说他“孝顺有
良心”,越发另眼相看。这一次派出洋,在慈禧太后是替他混个资格,预备要好好用他了。

※ ※ ※

考察政治四大臣变成五大臣,辅国公载泽、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侍郎戴鸿慈、湖南巡
抚端方以外,另外又加了个商部右丞绍英。
选随员、定旅程、办行装、定船票,一切齐备,八月十九请训,二十六黄道吉日启程,
乘火车南下,预备在上海坐太古轮船放洋。
铁路局预备的专车一共五节,前面两节供随员乘坐,第三节是五大臣的花车,第四节仆
役所乘,最后一节装行李。一大早就在前门车站,八点刚过,送行的人陆续到达。首先到的
是徐世昌,接着是绍英、端方、戴鸿慈,最后到的当然是载泽。
送行的人自然分成三等,第一等是王公大臣,上花车寒暄,“一路顺风”、“旅途保
重”,说过了下车,川流不息地此来彼往;第二等的站在车窗外的月台上,得便才能赔笑跟
五大臣表达送行之诚;第三等的便只是远远站班,但望车中人能一顾盼,发觉他也来送别,
便不虚此行了。
“各位大人!”专车的车长在花车门口高喊:“专车准九点钟开,还有一刻钟,送行的
大人们请下车吧!”
此言一出,红顶花翎来送行的人,纷纷下车,而前面的随员,后面的仆役,或者巴结上
司,或者伺候主人,便纷纷涌向花车。前面还好,后面却有载泽所携的侍卫,守住车门。有
个瘦瘦小小、三十来岁的汉子,身穿蓝布薄棉袍,足登皂靴,头上戴红缨帽,两手虚虚护着
腰间,正待跨过两车相接之处的铁板,为侍卫拦住了。
“你是干吗的?”
“徐大人的跟班。”那汉子是安徽安庆府的口音。
“这会儿快开车了,别往里挤吧!”
“不行啊!我家大人会找我。”那汉子说:“刚才我上错车了。”
后面这句话令人不解,“你该上那一辆车?”侍卫问。
“自然是花车,我得跟着我家大人。”
“那么,刚才怎么不跟了上去呢?”
“月台上人多,挤散了。”
侍卫起疑了,瞪着眼一打量,指着他腰际问:“你怀里揣着什么?”
一语未毕,“哐啷”一响,倒退车头接上了车厢,力量猛了些,五节车一齐大震,“哐
啷啷”一连串的响声。站着的人都立脚不住,侍卫已倒向那人身上。就这时砰然巨响,车厢
顶上开了花,硝烟之中飞起来碎木片、鲜血、断手、断足,哗啦哗啦地落在车厢顶上,好一
会才停。
五大臣魂飞天外,载泽用一只受伤的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问:“我的脑袋呢?”

※ ※ ※

此行当然中止了。五大臣之中,只有载泽、绍英受轻伤,死了三个五大臣的随从。刺客
死得最惨,下半身炸掉了,却留着上半身,嵌在两节车厢之间。脸上血肉模糊,看得出一双
眼睛鼓得铜铃似的。
刺客的姓名不知道。只是有内行指出,刺客所带的炸弹,简陋异常,并无引线,一撞即
炸,所以有此结果。
“凶手是谁啊?”从慈禧太后到宫巷小民都在这样问,却无答案。而有个人,却非找到
答案不可。
这个人叫赵秉钧,字智庵,直隶人,出身不高,据说幼年是官宦家的书僮。为人极工心
计,且善逢迎,因而以一个佐杂官儿,为袁世凯所赏识,连连升官,五六年工夫就当上了道
员。
他这个道缺叫作“巡警道”。辛酉之乱以后,袁世凯创办警政,由天津推及京城,收编
聂士成的溃卒,训练成巡警,即由赵秉钧主持其事。
在京师的巡警,隶于工巡局,归肃亲王善耆管理,实际上是赵秉钧在当家。如今辇毂之
下,有此用炸弹谋害大臣的情事发生,自然朝野震惊,非追究个水落石出不可,而居然连凶
手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没有交代,赵秉钧自知丢官是丢定了,所以亲自策划监督,
寝食俱废地展开搜索。
幸而刺客的面目犹自完好,用药水洗净了,摄成照片,印了数百份,分发给所有的便衣
侦探,到客栈、会馆、庙宇,以及任何可以作为旅客逗留之处去查、去问。
问来问去,终于问出结果来了。在桐城会馆有个小女孩,认出他就是在会馆住过的“吴
老爷”,桐城的世家子吴樾。
于是,桐城会馆的执事被捕,带到工巡局,由赵秉钧亲自审问。这个执事自道叫吴士
禄,从照片中认出吴樾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儿。
“这吴樾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吴士禄答说:“同乡很多,没法子去问底细。”
“他平日来往的,有些什么人?”
“这吴老爷孤僻得很,没有什么朋友来往的。”
“哼!”赵秉钧冷笑一声,“你倒很够义气,同乡同宗,处处替人家瞒着。不过,义气
两个字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我叫你尝尝讲义气的滋味!”
说罢,吩咐行刑,最轻的一种,掌嘴五十。套上皮手套的五十巴掌,打得吴士禄满嘴流
血,不能不说实话了。
“常来的是一位张老爷。八月二十五那晚上,跟吴老爷睡一屋,两个人悄悄谈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一起出去,从此没有回来过。”
“是这个人不是?”赵秉钧取出一张从吴樾屋子里搜出来的照片,让吴士禄指认。
“不错!就是这位张老爷。”
“还有呢?”
还有一个“杨老爷”。吴士禄问过他的车夫,知道这“杨老爷”名叫杨笃生,湖南长沙
人。现任译学馆教员,乃是户部尚书张百熙所推荐,但也常到军机大臣瞿鸿玑家。五大臣考
察宪政,他也是随员之一。这样一个有来头的人物,将他牵涉入内,吴士禄认为可以惹上杀
身之祸。所以斩钉截铁地说:“有是有,一两个,来过两三回,我不知道姓什么?”
见此光景,赵秉钧觉得不必再问。最要紧的是抓住这个关外口音姓张的人,他与吴樾悄
悄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相偕出门,自然是一案共犯。抓住此人,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于是拿这张照片,翻印了许多,分发各处悬赏查缉。天津探访局当然也接到了。
这个探访局的总办,名叫杨以德,原来是天津老龙头火车站的司事,职掌剪票。辛酉之
乱,趁火打劫,很发了些财,一时官兴勃发,捐了个佐杂官儿,派到探访局当差。其时袁世
凯正在大抓革命党,杨以德知道唯此邀功为升官的捷径,所以自己花钱,广布耳目,只要行
迹稍微可疑,立即逮捕到局,动刑拷问,冤狂的虽多,真正革命党人死在他手里的亦不少。
因此,大得袁世凯的赏识,不过三四年工夫,连捐带保升到了道员,当上了探访队的管带。
及至探访队改组为探访局,杨以德居然拥有总办的头衔了。
由于久任车站剪票,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陌生面孔,因此杨以德养成一样特长,识人之
面,过目不忘,只要看过这张脸,是胖是瘦,是圆是方,有何特征,立即深印脑中。在他的
“签押房”里,书桌对面悬着好多照片,孙中山、黄兴、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等等,闲
来无事,谛视不休,一面看,一面在想:“这里面只要抓住一个,三品堂官指日可待。”
从五大臣被炸一案发生,杨以德便已怦怦心动,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立功机会,所以早
就派出人去,明查暗访,看看有什么行迹诡秘的人出现。及至姓张的照片到手,一经入眼,
不觉狂喜,原来他已经查到了四个来历不明的人,在秘密监视,这姓张的便是其中之一。
杨以德有个得力的手下,是探访第三队的队长,姓麻,恰好又是麻子,因而麻麻子的外
号,格外响亮。那四个来历不明的人,就归这一队监视,所以杨以德便找了他来问。
“你看!象不象姓余的?”
“象!”麻麻子答说:“余本强一定是化名。”
“现在还在不在?”
“怎么不在?刚才还有报告来,中午在侯家后的窑子里。”
“那还等什么?”杨以德问。
“不行!这家伙扎手,会把式,没有五六个人,动不了他。”麻麻子说:“而且腰里总
是鼓鼓的,说不定也揣着个炸弹,逼急了一锅煮,抓不住活口,反饶上几个,不合算。”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麻麻子认为只可智取,到深夜出其不意,悄然掩捕,方能成擒。杨以德自然同意。这晚
亲自出马,翻墙入内,将这个酒后酣卧的“要犯”从床上揪了起来。
“何必如此!”那人神色泰然地说:“我又不是鼠盗狗窃,跟你们走就是。”
“好!你是条汉子。不过,朋友,听说你手底下很来得,咱们只好先个人后君子了。”
杨以德吩咐手下,将张榕双手反剪,外面替他罩上长袍,扶上车直驶探访局。
在杨以德的签押房中,姓张的坐着受审。他说他叫张榕,字荫华,抚顺土著,还是个汉
军,累世充任福陵的“守护役”。他也承认跟吴樾是好朋友,知道他的一切计划。吴樾向主
暗杀,这次进京本想不利于铁良,其后因为朝廷决定立宪,怕民心受了盅惑,不愿革命,所
以改为向考察政治五大臣下手。
“八月二十五晚上,你们是不是谈了一夜?”杨以德问。
“是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起出的门?”
“不错!”
“那么,行刺五大臣当然也有你的份罗!”
“不!”张榕从容不迫地否认:“没有我。我前一天劝了他一夜,不必用此手段,我那
里会跟他一起去干这种傻事。”
“既然你知吴樾有这种计划,而且你也不赞成,那么,为什么不去自首呢?”
“那不是出卖朋友了吗?”张榕露齿而笑,态度轻松得很。
杨以德语塞。再问他炸弹的来源,张榕知道是译学馆教员杨笃生所制,却摇摇头不答。
 
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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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由于袁世凯觉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为妙,一半因为赵秉钧、杨以德等人,发现革
命党不怕死,逼急反会遭受报复,所以谋炸五大臣一案,将张榕下狱,便不了了之了。
考察政治之事,自然照常进行,只是绍英吓破了胆,托病告假,再也不肯出洋,徐世昌
亦复如此。不过,他的手段高妙,利用议设巡警部的机会,活动奕劻保他为尚书,等上谕一
下,奕劻复又面奏:“巡警设部,官制、章程均待厘订。”此外,科举已准袁世凯、张之洞
等人奏请,自丙午科起,永远废止,以前举贡生员,须分别筹谋出路。再则,日俄和议已
成,中日已需会议,订立接收东三省条约,军机处事务正繁,徐世昌不宜远离。就此豁免了
他这个出洋考察的差使。

※ ※ ※

朴次茅斯条约成立,日本国内大哗,在东京竟致发生暴动,小村寿太郎成为众矢之的。
在严密保护下,回国不久,即又奉派来华,谈判东三省交接事宜。
日本全权代表一共两人,除小村外,另一名由驻华公使内田康哉充任。中国的全权代表
是庆亲王奕劻、军机大臣瞿鸿玑、北洋大臣袁世凯,另派唐绍仪为参议,可在会中发言。
第一次会议,彼此校阅了全权证书,由小村与袁世凯作了一番开场白,奕劻随即站起来
说:“本人年纪大了,事情又多,不能常川出席,一切由瞿、袁两位全权处理。”说完哈一
哈腰,退出会场。
于是正式开议。小村首先发言:“这次日俄不幸开战,且在中国领土之内,日本政府深
表歉疚。日俄和约已成,俄国让给日本的旅大租借权,以及东清铁路由长春到奉天一段,又
在中国领土之内,所以特地来请求中国政府承认。应该订立的条约,只此一项,至于日本自
俄国获得的战利品不必列入条约。议定事项由双方全权在会议录上签字,与条约有同等效
力,或换文亦可。请选定一种方式。”
照预先的约定,中国方面应该由袁世凯作答复。奕劻曾经面奏:“历来对外交涉,都由
北洋大臣出面,而且关于东三省的军事、政事及地方情形,以及对日本的政情,袁世凯都很
熟悉,所以这一次会议,不妨由袁世凯去应付。倘或发言有失,瞿鸿玑以‘军机大臣外务部
尚书会办大臣’的身分,犹可及时纠正。”这个说法颇切实际,而又不贬损瞿鸿玑的地位,
所以慈禧太后表示同意。奕劻一到会即托病,原因亦即在此。但此时袁世凯还在考虑如何作
答时,瞿鸿玑却违反了这个不成文的规定,作了明确的答复。
这亦因为各人的处境不同,才有想法的相异。袁世凯从瞿鸿玑还在当翰林,做考官时,
便已跟日本人打过不可开交的交道,深知小村寿太郎这一次在朴次茅斯搞得灰头土脸,失之
东隅,定要收之桑榆。在这次会议中,自要想种种办法,占尽便宜,回国才有交代,所以他
步步为营,必得先体味出话中真意,才谈得到如何应付。
瞿鸿玑则是熟于军机办事的规制,知道用“换文”一法,必须奏请上裁,已成之议,或
许就能推翻。即使本意无改,辞句之间无谓的推敲,必不可免,麻烦甚多,避免为宜。
这样想着,不由得便点点头答说:“签字于会议录,彼此省事,就照这个办法好了。”
这一下,袁世凯自然有话也不能说了。但不管他的意见对不对,约定违反了,所以当晚
便向奕劻以发牢骚为“抗议”。
“瞿玖公这样子勇于任事,我就变成多余的了。而且,他说话也欠考虑,万一将来有丧
权辱国的承诺,我既不能赞成,又不能反对,与其到头来陪他一起受处分,不如急流勇退,
明哲保身,请王爷面奏上头,准我回任!”
“这一层你别烦!我自有处置的法子。”奕劻想了一下说:
“我有两个稿子,你倒看一看,有什么意见?”
他取出来两个上谕稿子,第一个与立宪有关,写的是:“……前经特简载泽等出洋考察
各国政治,着即派政务处王大臣设立考察政治馆,延揽通才,悉心研究,择各国政法之与中
国体制相宜者,斟酌损益,纂订成书,随时进呈,候旨裁定。所有开馆一切事宜,着该王大
臣妥议具奏。”
第二个亦与立宪有关,等于说明了立宪的目的,在安抚百姓。上谕中说:“我朝自开国
以来,政尚宽大,朝野上下,相与久安,近复举行新政,力图富强,乃竟有不逞之徒,造为
革命排满之说,煽惑远近,淆乱是非。察其心迹,实为假借党派阴行其叛逆之谋,若不剀切
宣示,严行查禁,恐侜张日久,愚民无知,被其蒙惑,必至人心不靖,异说纷歧,不特于地
方有害治安,且于新政大有阻碍。着各将军督抚,督饬地方该管文武官吏,明白晓谕,认真
严禁。自此次宣谕之后,倘再有怙恶不悛,造言惑众者,即重悬赏格,随时严密访拿,详细
讯究,除无知被诱,不预逆谋,准其量予末减,及改过自首,并能指拿魁党者,不惟免罪,
并予酌赏外,其首从各犯,应按谋逆定例,尽法惩治。如有拿获首要出力之员弁,准择尤优
奖,惟不得株连无辜,致滋扰累。倘该文武瞻徇顾忌,缉访不力,由该将军督抚据实严参,
以期杜绝乱萌而维大局。”
等袁世凯看完,视线离开纸面,奕劻方始开口道明缘由:“现在南边闹得很厉害,说要
还政于民,派人去考察,可又无缘无故来个炸弹。上头诧异得很,不知道百姓到底要什么?
有人上个奏折,说百姓是好的,无非望治而已,都是革命党在胡闹。所以瞿子玖出这么一个
主意,一面安抚百姓,一面申明约束。上谕拟了上去,上头说要拿给你看看,因为立宪是你
领衔奏请的。”
听得这话,袁世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慈禧太后对他的看重,惧的是“领衔奏
请立宪”这句话,隐隐然视之为“新党”魁首了!
别样风头好出,这个风头出不得!好在奕劻面前说话不须顾忌,当即加以辩白:“王
爷,对立宪最热心的是张香涛,只为直隶总督忝居疆臣领袖,所以在名义上领衔,这件事除
了老而天真的张香涛以外,也没有那个热心。开馆纂书,亦无不可,不过我有个拙见,此馆
的提调,切需慎选,莫让康梁之徒混进来,散播邪说。”
“嗯,嗯!”奕劻深深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迹,上头一定嘉许。”
“只要上头能知道臣下的心迹,累死亦无话说。不过……,”袁世凯迟疑了一会,终于
说了出来:“除王爷以外,颇有几位亲贵对我不谅。这一点,提起来叫人泄气。”
奕劻闭着嘴不作声,吸了半天的水烟,才慢条斯理地说:“不尽是亲贵,也不尽是旗
人,双目盯紧了你看的,大有人在!”
袁世凯把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不尽是亲贵”,意指还有铁良等寿,“不尽是旗人”
更为明显,汉人中相嫉的也很多。
“双目”自然是指瞿鸿玑。袁世凯心想,有此人当政,终是自己的一大隐患,如果要假
手奕劻以攻瞿,先得切齿于瞿。这有一个人可以利用。
于是他说:“王爷的话,真是入木三分。不过光是外头有人跟我为难,我不怕,说句狂
话,同为督抚,做了些什么事,是有目共睹的,就怕里头有人在发号施令,勾结起来蒙蔽上
头,那就危乎殆哉了!”
“啊!”奕劻睁大了眼问:“你是说那条疯狗的乱咬,是有人指使的?”
奕劻口中的“疯狗”是指岑春煊,所谓“有人”彼此也都能默喻。袁世凯看话已生效,
反不肯明白承认,只说:“王爷多留点儿心就是了!”
奕劻紧闭着嘴想了好一会,突然一拍茶几,“不错,怪不得!就说周荣曜那件事好了,
头一天见上谕,当天疯狗就上折参了,也不能这样子快法,明明是先通了消息,早就拟好了
奏稿在那里的!”
原来周荣曜是奕劻一手扶持,以候补三品京堂,任为驻比国公使。丹诏晨颁,白简夕
至,说周荣曜原为粤海关管库的书办,侵蚀公帑,积资数百万,在广东与官绅往还,俨然大
人先生。当谭钟麟督粤时,与不肖官吏勾结,益自骄纵,因而纳贿京朝,广通神气。接着列
举周荣曜蠹国病盲之罪,奏请革职查抄。
电奏一到,瞿鸿玑力主严办,周荣曜求荣反辱,做了未出国门的几天公使,反落得个倾
家荡产的结局。瞿鸿玑最阴损的一着是,周荣曜简派为公使,由外务部奏保,他以外务部尚
书的身分,坦承失察,自请处分。其实,这是奕劻以外务部总理大臣的资格,所作的决定,
瞿鸿玑这么说,等于指槐骂桑。虽然“上头”并无处分,但奕劻这下子搞得灰头土脸,也就
很够受了。
“这条疯狗,原来是有人放它出来乱咬的。”奕劻气得直吹胡子:“走着瞧吧!”
“王爷别动气!若闹意气,有损无益。”袁世凯突然问道:
“广西剿匪的车费,听说已经销了?”
“是啊!报销三百多万。”
“按说,三年工夫,花三百多万也不多。不过报销总是报销,要报了才能销。”
这话中就有深意了。按常情来说,军费报销是例案,只要户、兵两部打点好,照例规送
上一笔为数可观的“部费”,军费报销就无有不准的,但话虽如此,毕竟审核准驳之权在朝
廷。奕劻懂得袁世凯的意思,是不妨拿广西剿匪的军费报销来跟岑春煊为难。
“可是,”奕劻问说:“他有粤援在,能不准吗?就驳了他的,也不能请旨派大员查办
啊?”
“一定有办法的!王爷不妨找人问问。”
不必找人去问,奕劻自己就想通了。这有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拖。军费报销的册子很
多,随便找些疑义,咨请查复,一来一往就是几月的工夫,这样三、五次下来,两三年工夫
轻而易举地拖了过去。
第二步是找机会将岑春煊调开,然后翻那桩军费报销的案子,派人到广东彻查,结结实
实找些侵吞兵饷的证据出来。那时候瞿鸿玑固无能为力,慈禧太后亦不便公然庇护,纵不能
将岑春煊下狱治罪,至少要打得他翻不起身来。
这个办法是在轿子里想出来的。下了轿不到军机处,先到外务部的朝房找那桐,不是为
了跟他商议,是有这么一件很得意的事,心痒痒地非告诉那桐不能宁贴。
听奕劻讲完,那桐一跷大拇指说:“王爷这一着真高。到那时候,给他来个降三级调
用,那就送了他的忤逆了!”
“对!”原来大员获谴,不怕革职,只怕降级。因为革职的处分,只要找到机会,譬如
有人奏保,或者庆典覃恩,一下子就可开复,降了级就要按部就班往上爬,得好几年才能官
复原职。所以奕劻很起劲说:“对!降三级调用,拿个从一品的现任总督弄成正三品的候补
道,那才好玩呐!”
“这不算好玩儿!”那桐笑道:“拿这个候补道发交土膏总局总办柯逢时差遣。王爷,
你道如何?”
奕劻纵声大笑,笑得涕泗横流,沾满了花白胡子,笑停了说:“琴轩,你可真是损透
了。”
“慢点!”那桐放低了声音说:“王爷,你刚才的话,是说着玩儿的吧?”
“怎么?”奕劻笑容尽敛,“你从那一点上,看出我是在说笑话?”
“如果王爷不是说笑话,可得赶快进行。军费报销,到底还是以户部为主,张冶秋最听
瞿子玖的话,一下奏准核销,还玩什么!”
“嗯,嗯!不错!”奕劻矍然,“琴轩,你出个主意,该怎么把它拖下去?”
那桐沉吟了好一会答说:“只有在铁宝臣那里下手。我有一整套办法,回头到王爷那里
细谈。”

※ ※ ※

下了朝,奕劻关照门上,访客一律挡驾:“除非是那大人、袁大人。”
那桐很早就到了。围炉倾谈,从从容容说了一套办法,主要一点是,让铁良真除户部尚
书。
铁良——铁宝臣的底缺是户部右侍郎,但却署理着两个尚书:兵部与户部。这是亲贵揄
扬,所以慈禧太后加以重用。那桐认为不如送个人情,保他真除。然后叮嘱他切实整顿军
需,严杜浮滥。话既冠冕堂皇,加以铁良喜与汉人作对,这一下自然就不会轻轻放过岑春煊
的军费报销了。
奕劻欣然同意。问起铁良的底缺,该给什么人?那桐乘机为柯逢时说话。奕劻笑了,
“琴轩,你糊涂了!”他说:“那是个满缺,柯逊庵怎么能当?”
“不到任办事,挂个衔头,汉缺、满缺似乎不生关系。”
一则是那桐说项,再则柯逢时的孝敬甚丰,奕劻终于点点头,“好吧!”他接着说:
“回头慰庭要来,你就在这里便饭,替我陪陪客。”
那桐迟疑未答。他继了内务府的遗风,精于肴馔,喜好声色,这天约了两个“相公”在
家里吃饭,一味鱼翅花了厨子三天工夫,一想到便觉口中生津,但奕劻相邀,又是陪袁世
凯,似乎亦不便辞谢。
奕劻看出他的为难,也知道他的家庖精美,便即笑道:
“怎么着,有什么美食,何妨公诸同好?”
那桐很见机,急忙赔笑说道:“正在想,有样鱼翅,不知道煨烂了没有?”说着,招招
手将王府中伺候上房的大丫头唤来,“烦你传话给跟来的人,回去叫厨子把鱼翅送来,还有
客……。”
那桐沉吟着不知如何措词,奕劻却又开口了,“还有客?”
他问:“是谁啊?若是要紧的,我放你回去。”
“不相干。”那桐只好实说了:“是二田。”
“二田?”奕劻想了一下问:“一田必是架子比老谭的田桂凤,还有一田呢?”
“田际云。”
“原来是‘想九霄’!”奕劻笑道:“也是个脾气坏的。算了,算了,不必找他们吧!”
那桐亦不愿多事,告诉传话的丫头说:“你告诉我的人,有两个唱戏的来,每人打发二
十两银子,让他们回去。”
于是一面等袁世凯、等鱼翅,一面闲谈,奕劻忽然问道:
“文道希的近况如何?”
“文道希?”那桐答说:“去年就下世了。”
“下世了?”奕劻不由得叹息:“唉!可惜!”
“王爷怎么忽然想起他来了呢?”
“我是由‘想九霄’想起来的。”
“原来如此!”那桐笑了。
原来“想九霄”的脾气很坏,得罪过好多士大夫,有一次惹恼了文廷式,信口骂了句
“忘八旦”,与“想九霄”恰成绝对。于是有人便说:“才人吐属,毕竟不同,连骂人都有
讲究。”而“想九霄”的名气,经此一骂,却愈响亮。
于是由文廷式谈到翁同龢,由翁同龢谈到戊戌政变,奕劻不胜感叹的说:“琴轩,宦海
风涛,实在是险。载漪、刚毅那班混小子在的时候,我都差点老命不保!唉,谈什么百日维
新,谈什么国富民强。你我还有今天围炉把杯的安闲日子过,真该心满意足了。”
“王爷的话是不错,无奈有人不让你过安闲日子!”
“你是说岑三?”奕劻又愤然作色:“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谈到这里,只听门外高声在喊:“袁大人到!”
于是那桐起身,迎到门口,帘子掀处,袁世凯是穿着官服来的,正待行礼,奕劻站起身
来,大声吩咐:“伺候袁大人换衣服。”
袁世凯的听差原就带了衣包来的。更衣已毕,重新替奕劻请了安,同时说道:“多谢王
爷!”
“咦!谢什么?”
“多承王爷周旋。”袁世凯答说:“今天一到会,瞿子玖就说‘庆邸托病不到,以后会
议都请你主持,这是上头交代,请你不必客气。’上头交代,当然是王爷进言之故。”
“不错!我面奏太后了。”奕劻答说:“太后道是,原该如此!”
‘慰庭,”那桐提醒他说:“瞿子玖可不是‘肚子里好撑船’的人噢!”
这又何待那桐提示,袁世凯早就知之有素,点点头答说:“是的。所以我在会议桌上,
每次发言,都问一问他,如果有不周到之处,请他改正。”
“那还罢了!”那桐忍不住又说:“慰庭,你可得知道,亲贵中不忌你的,只有王
爷。”他指一指奕劻,又指自己,“族人中不忌你的,怕也只有我了。”
“这话也不尽然!”奕劻接口:“端老四总不致于忌慰庭吧?”
“端老四应该归入汉人之列。”那桐跟袁世凯说话,一转脸不由得诧异,“慰庭,你怎
么啦?”
袁世凯这才知道,自己的脸色必是大变了。那桐是一句无心之言,根本没有觉察到这句
话的分量,在袁世凯却大受冲击,果如所言,未免过于孤立,而在亲贵中如为众矢之的,更
是一大隐忧!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可能性命都不保。转到这个念头,自然不知不觉的变色了。
当然,这是件必须掩饰的事,“得人之助不必多,只要力量够。”他故意装得很轻松地
说:“我有王爷提携,琴轩照应,还怕什么?”
“里头不怕,就怕里外勾结。”奕劻耿耿于怀的是岑春煊,此时很起劲地说:“慰庭,
你昨天说的那句话,我想通了,而且也可以说是办妥,这都是琴轩的功劳!”
“喔,”袁世凯很关心地问:“是何办法?”
“一面吃,一面聊吧!”
那桐摩腹而起,做主人的便吩咐开饭。袁世凯一面大嚼鱼翅,一面听那桐细谈如何利用
铁良以制岑春煊,只觉得那家厨子做得鱼翅更美了。
也就是刚刚谈完,袁世凯还未及表示意见时,听差悄悄掩到主人身边,低声说了两句,
奕劻随即笑道:“巧了!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铁宝臣来了?”那桐问。
“是的。”奕劻略有些踌躇,“挡驾似乎……。”
“王爷,”那桐抢着说:“何不邀来同坐?”
奕劻想了一下说:“好!”
于是听差便去延客,另有一名听差来添杯箸。铁良一进屋,先向奕劻请安,然后与起身
相迎的那桐与袁世凯分别招呼。
“请坐下吧!”奕劻说道:“琴轩家的鱼翅,名贵之至,你什么话别说,先多吃一点
儿。”
说着亲自舀了一小碗鱼翅,放在客人面前。
铁良也就不说什么,两大匙下咽,赶紧把酒杯送到唇边,不然,鱼翅的胶质会将上下唇
粘住。
“真好!上次到南边去,学了一句俗语,‘吃到着,谢双脚!’今天正用得上。”
“你真行!”奕劻笑道:“连南边的俗语都学会了!”
“足见宝臣肯随处留意。”袁世凯说:“那个奏报抽查营队的奏折,纤细不遗,观察入
微,整整花了我几天工夫才能细细看完。说常备军以湖北最优,河南、江苏、江西次之,大
公无私,已成定评。”
于是话题转到不久之前的“河间秋操”,铁良对新建的北洋四镇陆军,亦有一番很中肯
的批评。奕劻听完了,又扯到岑春煊身上。
“岑三每次奏报剿匪,铺张扬厉,仿佛天下只有他带的才是精兵。宝臣,你看怎么样?”
“未曾眼见,不敢说。”
“总听别人谈过吧?”
“是的。”铁良想了一下说:“听人传言,他带兵有一样可取的长处,颇重纪律。”
听得这话,袁世凯不服气了,脱口诘问:“莫非北洋陆军,就不讲纪律?”
“我是指绿营而言,不能与新建陆军相比。”铁良大摇其头,“绿营太腐败了,不知道
出多少笑话。”
“可也有两广绿营的笑话?”奕劻问说。
“有!”铁良答说:“我也是听来的,不知真假。”
 
管它是真是假?”奕劻怂恿着:“只要好笑,能助酒兴就好!”说着,还亲自为铁良
斟了杯酒,一个劲催他快说。
“岑云阶到了广西,是驻扎在梧州,柯逊庵仍旧住省城……。”
广西的省城是桂林。督抚虽不同城,但广西的政事,本可由柯逢时作主的,变成需事事
取得总督的同意,而所谓“督抚会奏”,事实上皆由岑春煊主稿,柯逢时不过列衔而已,因
而督抚势成水火,互不信任。柯逢时最担心的是,土匪攻打省城,岑春煊会坐视不救,甚至
三面围剿,独留向桂林的一面,作为土匪的出路,等于驱匪相攻,岂不危乎殆哉?
因此,柯逢时在巡抚衙门的大堂上,架起一尊大炮,远近相传,当作笑谈。其后,又从
江西调来一名道员,是他署理江西巡抚时,所识拔的干才。
此人籍隶皖南,名叫汪瑞闿,虽是文官,颇能带兵。柯逢时调他到广西后,让他统领五
个营,专负护卫巡抚衙门之责。岑春煊看他这五个营,器械充足,人亦精壮,很能打一两场
硬战,心里在想,汪瑞闿以知兵自诩,千里远来,或者急于有所表见,不妨利用。
打定了主意,便处处加以词色,希望他能自告奋勇。但汪瑞闿论兵之时,尽管侃侃而谈
头头是道,只是到了紧要关头,不肯说一句慨然请行的话。岑春煊自不免失望,但仍不肯死
心。
慢慢地,他看出来了,汪瑞闿不是不想立功,更不是不会打仗,只是胆量不足。如果能
逼出他的勇气来,一上了阵,也就义无反顾,拚命向前了。
于是,择日发帖,大宴将士,席间特意向汪瑞闿不断劝酒。汪瑞闿的酒量很好,但酬劝
频频,逾于常度,就不免使人怀疑了。汪瑞闿很机警,酒到杯干,而脑子却很清醒,看看是
岑春煊快要激将的时候了,开始闹酒,有意自己把自己灌醉,席间当场出彩,吐得一塌糊涂。
到了第二天,柯逢时把他找了去,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醉得人事不知,出那么大一
个丑?连我的面子都给你丢完了!”
“回大人的话,”汪瑞闿俯身向前,低声答说:“职道是迫不得已。为了保护大人,只
好自己委屈。”
“此话怎讲?”
“制台跟大人过不去,千方百计,想把职道调出去打土匪,职道带兵一出省城,万一有
警,制台一定留住我不放。倘或我回师来救,说我擅自行动,不服调度,那是个要脑袋的罪
名。大人请想,能救得了职道不?”
“啊!啊!原来他是这么一个打算!”
“不是这么打算,以他的崖岸自高,为什么要那么敷衍我?”汪瑞闿紧接着说:“说起
来这一支精兵不出仗,也是不对的,所以职道应付甚苦,务必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等他一
开了口,我不能说,我的兵是专为保护巡抚的,只好答应。
那一来,大人又怎能留得住我?”
“不错,不错!倒是我埋没了你这番苦心,错怪你了!”柯逢时想了一下又说:“不过
岑三的居心太可恶,我倒要跟他碰一碰!”
柯逢时“碰”岑春煊,不止一回,奕劻是很清楚的。听铁良谈到这里,拊掌称快,“原
来柯逊庵那次参他,是这么一个内幕!”他说:“论起来,倒是岑三吃了哑巴亏。”
“怎么?”那桐问道:“柯逊庵的折子上怎么说?”
“说他‘军中酗酒,强沃属员,以到醉不能兴!’”
“那也是汪瑞闿的主意。”铁良接口说道:“若非如此先发制人,岑云阶很可能参汪瑞
闿一本,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过,”铁良提出疑问:“柯逊庵此举对他自己来说,得失已颇难言!”
原来当时是照通例,以下劾上,皆令被劾者“明白回奏”。岑春煊当时在回奏时,自是
尽情反击,柯逢时因而落职,所以铁良有那样的质疑,只是他不知道奕劻与袁世凯,对柯逢
时已因此而另眼相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其间的得失,在座的人自然都不愿意跟他谈。
这个有关岑春煊的话题,到此便算结束了。

※ ※ ※

会议开始有争执了,所争的是几条铁路。
依照中俄密约,双方设立华俄道胜银行,建筑一条铁路,自俄国的赤塔向东南伸展经哈
尔滨至海参崴,实现了俄国前皇亚历山大三世要求以最短的路程,连接滨海省与俄国中部交
通的愿望。
这条铁路全长二千八百里,俄国称之为“中东铁路”,中国则或名“东省铁路”,或名
“东清铁路”。到了光绪二十三年,德国与俄国勾结,利用中俄密约,布置了一个类似地痞
欺侮乡愚的骗局。先由德国以曹州教案为借口,强占胶州湾,而俄国公使则向李鸿章暗示,
基于条约互助之义,愿为代索胶州湾。李鸿章此时虽到过“通都大邑”,而且也会打几句
“痞子腔”,但毕竟还是“乡愚”,不知这年初秋,德皇威廉二世与俄皇尼古拉二世相晤,
已有成议。明明是一个吊死鬼的圈套,而漆黑懵懂的李鸿章,看出去是一面圆圆的气窗,窗
外一片清光,忍不住探头出去透气,就此上了圈套。
当时是翁同龢当政。书生昧于世事,而理路是清楚的,加以有张荫桓相助,看出李鸿章
要上大当,所以一面奏皇帝饬庆王奕劻告李鸿章求助于俄,同时急电驻俄公使,用极委婉的
措词向俄国政府说:“中国不愿俄国因而与德国失欢,请俄国暂时不必派海军来华”;一面
由张荫桓及荫昌向德国交涉,亦即是情商,不占胶州,另作补报。
中德会议不下十次之多,德国始终不肯让步,而俄国则以急人之急的侠义姿态,出兵到
了旅顺、大连。此来是为“助拳”,当然要求地主供应一切。由于李鸿章的坚持,特派负镇
守山海关之责的宋庆,供应俄国海军一切“应用物件”,并拨二百万银子修筑旅顺炮台。不
久,声明“暂泊”的俄国,竟开口要求租借旅大。李鸿章知道中了圈套,但想摆脱,已办不
到了。
结果丢了胶州湾,也丢了旅顺、大连!英国与日本已有结盟的意向,见此光景,为了抵
制俄、德,更为了本身的利益,英国趁火打劫,要求租借尚在日本占领之下的威海卫,而以
承认闽海地区为日本的势力范围,作为交换。三国干辽之一的法国岂甘落后?要求租借广州
湾。意大利来凑热闹,要求租借三门湾。一时列强瓜分之说,竟有见诸事实之势。
事急,总理大臣全体集会,帝师翁同龢慷慨陈言,主张开放各口岸,许各国屯船之处,
然后定一“大和会之约”,不占中国之地,不侵中国之权,而中国则不坏各国商务。
这样,庶几开心见诚,一洗各国之疑。这虽是书生之见,却与美国国务卿海约翰所主张
的“门户开放政策”,不谋而合。但所有的总理大臣,包括翁同龢恃之为左右手的张荫桓在
内,无不保持沉默,据说张荫桓此时已等于出卖了翁同龢,与李鸿章一起接受俄国代表贿赂
的期约,如果帮助俄国实现了租借旅大的要求,可以各得五十万两银子的酬劳。
于是光绪二十四年春天,继二月初四李鸿章、翁同龢与德国公使海靖,订立“胶州湾租
借合约”,允德国租借九十九年,建筑胶济铁路,开采铁路两旁三十里内矿产之后,三月初
六复由李鸿章、张荫桓与俄国署理公使巴布罗夫订立了“旅顺、大连租借条约”,以二十五
年为期,并允俄国建南满铁路。
第二天——三月初七,德皇电贺俄皇取得旅顺、大连,而恭亲王奕劻自此病情转剧,终
于不起,薨于四月初十。四月二十三,下诏更新国是,变法自强;又四天,手拟定国是诏的
翁同龢被黜;八月初五袁世凯告密,第二天慈禧太后临朝训政,发生了“戊戌政变”。这个
“地痞欺侮乡愚”的骗局,害惨了皇帝与翁同龢,而中圈套的李鸿章与见利忘义的张荫桓亦
没有落得好下场,变成害人而又害己。

※ ※ ※

南满铁路正式名称叫做“东省铁路南满洲支路”,是由哈尔滨开始,向南直通旅顺,纵
贯吉林、奉天,苏俄的势力,因此而能到达渤海。及至朴次茅斯和约成立,俄国将从长春至
旅顺这一段,约有一千五百里,割让给日本。这一段铁路历经名城沃土,日本视作击败俄国
最大的一项战利品,认为其中有许多生发,所以在会议中提出要求:“为了确保既得利益起
见,中国不能再建与南满铁路平行的铁路。”
袁世凯想了一下,提出相对的条件:“如果中国不能造跟南满平行的铁路,日本亦应如
此。否则,一样有损利益。而且所谓‘平行’,亦应该有个限度,相去十里是平行,相去百
里亦是平行,不可一概而论。”
“满洲地方辽阔,人烟稀少,经营一条铁路不容易,所以即使隔得很远,一样也有妨
害。”小村紧接着说:“至于日本亦不造平行线,可以同意。不过,与南满连接的铁路,即
是南满支线,将来看地方发达的情形,可以添造。”
“不!”袁世凯立即反驳:“日本继承的权利,限于长春以南的南满铁路,并不包括任
何支路。如果逾此范围,是另一件事,不能并为一谈。我再提醒贵大臣,当年中国许与俄国
的,只是东清铁路,没有包括其他支路。”
小村语塞,便由日本的另一名全权内田康哉接口说道:“添造铁路,为了开发地方,交
通便利,地方就会繁荣,这是与中国有利的事。”
“如果是为了开发地方交通,彼此应该同意,但不能与南满铁路混在一起来谈。”
“照这样说!”小村紧钉着问一句:“贵大臣是同意添造的了?”
“如果为了开发地方,中国亦可随时斟酌情形,添造铁路。”
“不然!在南满范围内添造铁路,总是妨害南满铁路的利益,有与南满竞争之嫌,中国
自不应随时添造。”
听翻译将这段话译了过来,袁世凯认为小村的一句话,有漏洞可钻,所以很快地问:
“彼此同意,总可以了吧?”
小村认为这句话很难回答,与接座的内田小声商议之后,方始答说:“如果日本同意,
中国可以添造,但不能与南满铁路平行。”
这在交涉上是一大收获,日本已承认中国在南满铁路范围之内,建造支路的权利,虽须
日本同意,但至少有了要求权。倘或日本拒绝,相对地,日本想添造支路,中国亦可拒绝。
所以小村的答复,等于是为他提供了一项牵制的工具,自然是失策。
正当小村在悔恨不迭之际,名居参议而有发言权的唐绍仪,忽然画蛇添足的说:“造铁
路,有关中国主权,日本方面如不得中国同意,不能随时添造。”
“自然要同贵国商量,日本决不至象当年俄国对待贵国的情形,贵国不必顾虑。”
这时唐绍仪已发觉自己的话有语病。本来照袁世凯与小村的折冲来说,权利是同等的,
谁都可以在南满的范围内添造铁路,唯一的条件是征得对方同意。而照他所说,仿佛南满添
造支线是日本的权利,不过须征得中国的同意。但是唐绍仪虽已发觉失言,却拙于弥补,倘
或见机,只要复述小村的话,敲打转脚,成为定论,依旧不损权利。而他只是重复声明,造
路不经中国许可,总是碍及主权。语气中越发明显,添造南满支路,只是日本人的事,与中
国无关。
小村想不到遇见这样一个对手,大喜过望,立即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大声说道:“我
只着重在南满铁路利益有关这一点上。所以如有与南满铁路利益有冲突的任何支线,中国不
应该添造。”
就这一句话,推翻了原来的承诺,而唐绍仪懵懵懂懂,只觉得话不大对劲,却说不出个
究竟。默尔而息,遂成定案。
交涉由此落了下风,因为日本方面已看出底蕴。瞿鸿玑并不懂国际公法,利害出入,不
甚了了;袁世凯虽然机警且肯用心,但究竟不能如李鸿章当年办交涉那样,动辄视对手为后
辈,以气势得人,话说错了,亦可设法收回或弥补;随员中倒有些留学生懂交涉的要领,无
奈中国官场尊卑的观念甚深,人微必言轻,发生不了作用。
能发生作用的,只有一个曾国藩第一批选送留美幼童之一的唐绍仪,他是袁世凯办洋务
的“大将”,官拜外务部侍郎,声名甚盛,谁知是浪得虚名,无须忌惮。
就因为这一转念,小村与内田的态度变得强硬了,第二天接议安奉铁路,小村提出了
“改造的要求”。
原来日本陆军自朝鲜渡鸭绿江增援,在奉天、吉林境内造了好几条轻便铁路,其中最重
要一条是,由朝鲜义州对岸的安东,到奉天省域的安奉铁路。日本事先已经扬言,希望继续
经营这条铁路,此是与中国主权有关的事,怕遭到强烈反对,迟迟未发,此刻悍然不顾地提
出来了,名为“改造”,当然包含“改造”完成,继续管理经营的意思在内。
因此,袁世凯这样答说:“这条铁路是筑来军用的,军事完了,就应撤掉,何必改造?”
这又是袁世凯失策了!如果说,当初造安奉铁路专供日本军用,而未收任何地租,如今
日本既已获胜,理当将此路赠与中国,作为酬劳。或者至少由中国贴补建路的工料费用,收
回自行处置。至不济也可提出合办的要求,日本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只是袁世凯一向好用权术,以为你说“改造”,我便用无须改造来驳你,尔虞我诈,针
锋相对,岂不省事?那知小村不上这个当,索性挑明说道:“奉天与安东之间,早有通铁路
的必要了!以前曾与贵国外务部提过,未有结果,军事忽起,所以匆忙造一条轻便铁路,除
军事以外,对地方商务振兴很有益处,应该造成一条永久性的铁路。因此,这次实在不是改
造,而是重造。”
一提到曾与外务部接过头,话就不容易说了。袁世凯不知其事,瞿鸿玑亦记不起有这交
涉,唐绍仪到外务部的日子不多,更为茫然。因而袁世凯竟无以为答。
但日本的代表却不放松,小村与内田轮番鼓吹,筑成这条铁路如何与中国有利。最后只
好许他改造,只是有个条件,路轨的宽度应与关内外铁路相同,不能照南满路尺寸,表示将
来可以收回成为中国铁路的一部分,而非南满铁路的支线。
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吃亏的地方。但比起当年李鸿章在马关议和的情况,却有霄渊之
别,所以不常出席的庆王奕劻,经常出席的瞿鸿玑,都认为议约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差强
人意了。
其中有个随员,却忍不住有一肚子话说。此人是上海土著,名叫曹汝霖,字润田,祖父
两代都在曾国藩所创设的江南制造局供职,家境小康,所以曹汝霖能够自费留学日本,学的
是法律。
毕业之时,正好新设商部,有许多商事法需要拟订,并决定借鉴于日本,因而曹汝霖被
延揽入部,官居主事,派在商务司行走,兼商律馆编纂。中日北京会议的随员,多在外务部
及商部调充,曹汝霖因为学的是法律,兼以精通日文,因而入选。小村的发言,他不须经舌
人传译,语气吞吐迎拒之间,了解较深,每每为当事人误解对方的真意,该争的地方不争,
不该争的地方又咬文嚼字,虚耗工夫而着急。他在会中无权发言,亦无法递个条子去提示纠
正,唯有咽口唾沫,聊以滋润干燥发痒的喉头而已。
到得那一天散会,他可真忍不住了。向例散会以后,除了瞿鸿玑径回公馆,其余的大部
分都随袁世凯在北洋公所晚餐,商量应该提出的文件及次日会议应该注意的要点,这天居于
末座的曹汝霖,看着唐绍仪问道:“唐大人,我有一点不明白的地方,要请唐大人指教。小
村本来已经同意,得日本同意后,中国亦可添造铁路。后来唐大人提出主权的主张,小村立
即改口,光说中国不能在南满添造铁路,不及其他,作为定议。那时,唐大人为什么不驳
他?”
话说到一半,低头在吃饭的袁世凯,倏然抬眼,但他很机警,知道唐绍仪要受窘了!为
了不使他过分难堪,立刻又低下头去,假装进食,其实一口饭在口中缓缓嚼咽,侧着耳朵在
细听他跟曹汝霖的问答。
唐绍仪有些恼羞成怒了,“外交上说话不在乎多!”他操着生硬的广东腔,大声答说,
“我提出主权的主张,是扼要的话。他既承认我的主权,自然不能单独行动,这些道理你不
懂。”
曹汝霖见此光景,敢怒而不敢言,但也没好脸色给他看,微微冷笑着偏过脸去。这顿晚
饭吃得便有点不欢而散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曹汝霖刚刚到部,已有一名北洋差官,持着袁世凯的名片来见,说
是:“大帅请曹老爷在今天开议之前,早点请到北洋公所,大帅想跟曹老爷谈谈。”
开议是下午三点钟,曹汝霖两点钟就到了。一到便请入签押房,袁世凯起身迎接,就请
他在书桌对面落坐。
“润田兄贵处是……?”
由此一句开始,袁世凯细问了曹汝霖的家世、学历,在日本几年,何时到部,是何职
司,最后提到昨天饭桌上的事。
“昨天听润田兄向少川质疑,实在佩服!”
经过昨天那一番质问,曹汝霖气平了许多,唐绍仪盛气凌人,固然风度欠佳,自己在那
样的场合,直揭长官的短处,亦未免少不更事。所以略有些不安地答说:“是我太轻率,出
言欠检点。”
“当年我也是如此。”袁世凯说:“年轻倒是要有锐气才好。”
“是!请大人多指点。”
“不敢当!倒是这次议约,我要请教的地方很多。”袁世凯略停一下说:“可惜,大部
分都已定议了!不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愿闻高见,将来好有遵循。”
“大人言重了!”曹汝霖很不安地,“我亦是一得之愚,不定对不对。”
“对不对,要说了再研究。有意见,总是好的!请不必客气,有不妥之处,尽管指出
来。”
“是!”曹汝霖想了一下说:“安奉铁路不是战利品,日本要重建,应该是可以要求他
们合办的。”
“是!是!这是我疏忽。”
听袁世凯引咎自责,曹汝霖颇为惶惑,照此说下去,事事都是他的轻许,变成专门来指
责他了!那岂不大违本心?
袁世凯看出他的心意,便又说道:“润田兄,若说闻过则喜,我还没有那样的修养。不
过,我请教足下,并不是想听几句恭维的话。我幕府中笔下好的人很多,我有自己动手的东
西请他们改,总要改得多,改得好,我才欢喜。这一点知道的人也不少。润田兄,请你了解
我的诚意,尽管直言。”
有此一番说明,曹汝霖才能畅所欲言:“除安奉路以外,南满路方面,可以争取利权的
地方也还多。譬如抚顺煤矿,附设炼钢厂,规模甚大,不管于军需、度支,都有很大的关
系,何不要求合办?”他停了一下说:“光是限制矿区,不准超出铁路沿线多少里以外,并
不是好办法。再说,事实怕也限制不住,尤其是矿穴,只朝有矿的地方去开,在地面上或许
并未逾界,地底下就另是一回事了。”
“嗯,嗯!高明之至!”袁世凯很想了一会才问:“还有呢?”
“还有,俄国割南满一段给日本,照道理说亦须经中国同意。”
“喔,”袁世凯很注意,但也有些将疑,“这是什么道理?”
“中东铁路是中俄合办的。俄国由华俄道胜银行出面,中国有五百万两的股本,说起来
中国对中东铁路亦有一半的权利,如今要割让给日本,当然要中国同意。否则,不就慷他人
之慨了吗?”
听得这一说,袁世凯好半晌作声不得,“润田兄,”他说:“你的道理不错。不过关于
中东路的权利,我们早就在无形之中放弃了。”
“此所以需要交涉!”曹汝霖脱口答说,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了,“当时为了中东路,
杨、许两星使,与俄国财政大臣商量得舌敝唇焦。杨星使因为受气而晕倒,以致命丧异国,
可以想见磋商之激烈。如今俄国是战败国,中国正该趁此机会,旧事重提,切切实实提出收
回利权,重新合办的要求。至于华俄道胜银行,当时是否一并议及,我不甚清楚。好在事隔
未久,外务部必有档案,大人何不调出来看一看。”
“润田兄,你的见解十分高超。不过,唉!”袁世凯叹口气说:“虽然事隔未久,已几
经沧桑。对俄交涉是李文忠一生勋业中的一大败笔,当时的内幕,想来你亦必有所闻,我们
后辈,不便批评,何况李文忠贤良寺议和,积劳殒身,说起来跟阵亡是一样的,更何忍批
评。如果翻中东旧案,势必伤李文忠的清望。再者,如今的国势,亦还不是能翻旧帐的时
候。润田兄,我是腑肺之言,请你细察。”
“是的!”曹汝霖以谅解的心情,接受袁世凯的看法。
“至于这次对日交涉,说起来我的苦衷亦不止一端。我跟润田兄一见如故,不妨谈谈。
第一是撤兵。朝廷对收回东三省,属望甚殷,日本人看出我们的弱点,隐隐然以撤兵作为要
挟。这,想必你亦看得出来。”
“是!”曹汝霖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其次,北洋很想多办点事。”袁世凯也有些激动了,“中国从甲午到如今十二年,先
是闹政变,后来又闹拳匪,不但元气大丧,而且浪掷韶光,我们落后人家太多了,一天当两
天用,犹恐不及,所以我在北洋只要力之所及,总是尽量多做。可是有人以为我揽权,尤其
是……唉,不提也罢!”
曹汝霖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每次发言,总要向瞿鸿玑问一句:“是这样吗?”或者:
“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原来枢庭已有疑忌之意,所以不能不如此委屈绸缪。
 
※ ※ ※

“中日新约”终于定议了,计正约三条,附约十二条。前后不满一个月,照会议日期来
说,算是顺利的。
最后一次会议,奕劻自然要出席,签字及毕,摄影留念。第二天,袁世凯在北洋公所设
宴为小村饯行,敬陪末座的曹汝霖,恰好坐在作主人的袁世凯旁边,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客之
间的舌人。他那一口流利的日本话,以及要言不烦的措词,大为小村所注意,因此,席散以
后特别向主人要求,希望跟曹汝霖谈谈。
袁世凯当然表示同意,而且特意将他专用的会客室让出来,供他们单独谈话,真正是单
独,并无第三者在座。
“这次我抱有绝大希望而来,所以会议上竭力让步。”小村说道:“那知是失望了。”
所谓“让步”是比较而言,较之马关条约,这一次的“中日新约”在日本算是很客气
的,但仍得了便宜,总是事实。曹汝霖不愿与他争辩这一点,只问:“请问贵大臣,此来所
抱的绝大希望是什么?”
“我原以为袁宫保必有远大的见识、眼光,在会议之后,想跟他进一步讨论两国如何联
盟,那知道袁宫保过于保守,会议席上,只在文字枝节上讲究,斤斤计较,徒费光阴而已。”
“两国联盟?”曹汝霖问道:“自然是对付俄国?”
“是的!”小村的表情是凝重之中有忧色,“俄国的野心甚大,我在朴次茅斯议和时,
已经看出来了。俄国将来定会卷土重来,如果贵我两国,不早为之备,一定同受其害。倘能
彼此联合,整军经武,力图自强,两国或可免受其害。”
“既然如此,贵大臣何不向袁宫保直接提出这一番意思?”
“袁宫保不从大处着眼,联盟之意,此时不宜表示,免得反而引起他的猜疑。”
“那么,”曹汝霖问:“贵大臣的意思,是不是希望我能够转达?”
“是的!有机会请你转达,倘或袁宫保有意讨论,我可以专程前来。”
“好!我一定设法转达。不过,”曹汝霖想了一下说:“我听说政府方面对袁宫保亦有
疑忌之意,这一层,贵大臣在会议席上,大概也可以看得出来。关于联盟一节,即或袁宫保
亦有同感,恐怕一时亦不便向政府进言。这是我个人的私见,提供贵大臣作参考,幸勿为外
人道!”
听得这番话,小村半晌作声不得,最后叹口气说:“我想不到中国政府内部亦有矛盾!”
等小村辞去以后,袁世凯自然要找曹汝霖询问谈话的内容。曹汝霖将小村的意思,据实
相告,只隐去了他自己向小村说的那一段话。
“唉!”袁世凯叹气的神情,跟小村一样,“我又何能作为?
只好辜负他的盛意了。”
“外人的看法不同。”曹汝霖说:“莫说是日本人不明内情,就是京外各地,也谁不以
为大人受朝廷尊重信任,言听计从,有一番大的作为?那知事实并非如此。”
袁世凯默然半晌,才说了句:“大家越是如此,我的处境越难!”
他一直觉得应该有所表示,到得此时,认为以退为进的手法是非施展不可了。因而回到
天津,便秘密关照张一麟替他预备一个“请开去各项差使”的奏折。
张一麟对袁世凯的待人处世,已有很深的了解,知他此举的用意,所以这个奏折写得冠
冕堂皇,但见表功之意,并无固辞之心。袁世凯深为满意,但却迟迟未曾拜发,要挑个最适
当的日子。
几经咨询,接纳了杨士琦的意见,在封印之前一天拜发。因为就表面而论,这个辞差的
奏折,到达御前,已在封印之后,如果邀准开去各项兼差,则封印开印,天然就是一个交接
的绝好时限。至于谈到实际,辞差也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反正这个奏折是写给慈禧太后一
个人看的,若以为有挽留的必要,发一道慰留的上谕即可。趁封印期间,了掉这重公案,不
会有人留意,便不受任何影响。
等奏折一上,慈禧太后颇感意外,在召见军机时问道:
“袁世凯为什么好端端地,忽然要辞差?”
奕劻是知道这回事的,却故意装作诧异的神情答说“是!
奴才亦莫名其妙!”
“你们倒想想看,总有原因吧?”
这下是瞿鸿玑答奏:“袁世凯兼的差使很多,因为精力照顾不到,难免有疏忽的地方,
言路上啧有烦言,想来袁世凯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有倦勤的表示。”
“那也难怪他。”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应该怎么办?”
由于有“难怪他”这句话,瞿鸿玑看出慈禧太后的意向,自己也觉得还未到能扳倒袁世
凯的时候,便很见机地说:“论到才具,袁世凯自然是好的,有几桩差使也少不了他!合无
请旨慰留,或者酌情开去几项差使?”
“要慰留,就一项差使都不必开。”慈禧太后说,“我并没成见,只觉得‘疑人莫用,
用人莫疑’这句话,一点不错。如果酌量开去几项差使,就有疑人的意思在内,大可不必!”
“是!”瞿鸿玑很勉强地答应着。
“皇帝有什么话?”
皇帝能有什么话?照例答一句:“一切请皇太后作主。”
于是决定慰留。由军机章京拟旨:“袁世凯所奏开去兼差一折,现在时事艰难,正资整
顿,该督公忠夙著,仍着统筹兼顾,妥为经理,以副委任。所请应毋庸议。”
“达拉密”拟的旨稿,照例“呈堂”核定,瞿鸿玑将最后一句改为“毋庸固辞”。原来
“所请应毋庸议”是表示辞差之事,根本不必谈起,此时一改,意思颇不相同,“固”辞之
“固”,意味着辞已不错,只是一时尚无替手,不能不暂维现状。这些语气上的吞吐出入,
在早年的慈禧太后是很讲究的,如今正如瞿鸿玑说袁世凯的,“精力照顾不到,难免疏
忽”,竟未看出仍有“疑人”的意思在内。
邸抄刚发,袁世凯在天津就接到了电报,慰留在意中,最后那句话却大出意外,不免错
愕。
及至打听到这句话出于瞿鸿玑所改,袁世凯想到“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句成语,知道
自己跟此人势不两立了!

※ ※ ※

考察宪政五大臣是十二月中旬到日本的。初适异国,目迷五色,看不出什么地方是实施
宪政的功效,又从何考察起?
唯一的例外,是补绍英的缺的李盛铎,他做过驻日公使,此番旧地重游,一切都还不太
陌生,而也唯有他稍知宪政是怎么回事。心想,此事头绪纷繁,如果不先提纲挈领,拣要紧
之处下手,只怕漫游全球,三、五年也考察不完。必得找个人来参赞一番,先定个考察的章
程出来才好。
“参赞”现成,五大臣带的随员很多,首席参赞名叫熊希龄,湖南凤凰人氏,与南通状
元张謇一榜的翰林。戊戌政变时因为有新党的嫌疑,“交地方官严加管束”,那知湖南巡抚
赵尔巽倒颇欣赏他的才气,几次奏保,已当到了候补道。这次随五大员出洋,原有一套应付
公事的办法,所以等李盛铎一提到,随即拍胸答说:“我有办法!诸公尽管去观光,逛厌了
换地方,反正返抵国门之日,必有交代。”
“秉三!”李盛铎喊着他的别号说:“你先别大包大揽,倒说我听听看,是何办法?”
“当今中国精通宪政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梁卓如……。”
卓如是梁启超的别号,李盛铎一听这个名字,急忙乱摇双手:“不行,不行!这个人万
万惹不得!”
“木公!”李盛铎字木斋,所以熊希龄这样叫他,“我当然不会找梁卓如。另外还有一
个是我们湖南同乡杨晢子,木公听说过这个人吧了”
李盛铎知道杨晢子就是杨度,他是王湘绮的得意门生,曾应经济特科,初试高中一等第
二名。但以一等第一名梁士诒,为瞿鸿玑误认作梁启超的兄弟,又说他的名字是“梁头康
尾”——康有为名祖诒,末字相同,“其人可知”。因此梁士诒不敢再应复试,而杨度亦有
“康梁余党”的嫌疑,同样地自己绝了这条进取之路,买舟东渡,成了中国留学生中很出风
头的人物。
“怎么,杨晢子精通宪政?”
“是的!湘绮自负有王佐之才,他的得意门生,自然也要研究这套帝王之学。晢子是君
主立宪派,如果请他做几篇考察报告,一定处处顾到君主的地位与尊严,奏报到朝廷,一定
不会出毛病。”
“那好!准定请他做枪手,请你赶快去找到他,好好跟他谈一谈。”
“找他容易,不过有两件事,我先要请示木公。第一,考察报告,似乎要定几个题目,
如果开流水帐似的,只叙旅途所见所闻,似乎难有结论。再者,有了题目,将来在报章上发
表也比较方便。”熊希龄说:“宪政初步,在启迪民智,这些文章将来是一定要布诸国人
的,同时这也是诸公万里之行的一个交代。”
“说得是!”李盛铎连连点头,“一客不烦二主,题目索性也请晢子去定,只要扣住
‘考察’这回事就行了。”
“好!”熊希龄又说:“第二,总要送一份润笔,而且应该从丰。”
“这好办!我跟泽公来说。你看送多少?”
“总得一个整数。”
“一千?”李盛铎说:“似乎少了点。”
“是的,一千太少了,总得一万银子。”
李盛铎想了一会说:“这总好商量,你就快去办吧!”
于是熊希龄兴冲冲去找杨度。他住在东京饭田町,由他担任会长的“东京留学生会”的
招牌,就挂在他家大门上。既是会址,自不免有会员往来,不便密谈,所以熊希龄将他约在
一家“料亭”中相晤。
“近况如何?”熊希龄问说。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很好啊!”
“只怕一样不好。”熊希龄笑道:“钱不够花。”
杨度笑笑,然后又说:“听说你要来,我跟房东太太说,‘不要紧了,有人送钱来给我
过年了!’”
“不错,可以让你过肥年。不过,你要作文章。”
杨度不答,从口袋中取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熊希龄接来一看,上面写着三行字“世
界各国宪政之比较;宪政大纲应吸收各国之所长;实施宪政程序。”
看完,两人相视而笑,真有莫逆于心的惬意。熊希龄将那张纸折起来收入口袋,“这三
个题目很好!”他说:“润笔总有万金之谱,回头我先送两千过来。晢子,过个肥年在其
次,你平生的抱负,正好借五大臣这个躯壳,大大展布一番。这是绝好的机会,请你珍视。”
杨度点点头答说:“话我要说在前面。论见解,卓如未必赶得上我,不过以腹笥之宽,
行文之畅,我不能不让他出一头地。所以这三篇文章,我要分一两篇给他做。”
“那都随你!不过,卓如的笔锋太犀利,不要带出什么有忌讳的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事。”
“不要紧!我跟他说明白,如果有这样的情形,我要改他的稿子。”
“那,我也要跟你说明白,若有这样的情形,我要改你送来的稿子。”
“尽改不妨。”杨度问说:“何时交卷?”
“大概半年吧!”
“那还早得很。”杨度很高兴地说:“阁下此来,无异放赈,今年有好些留学生可以舒
舒服服过年了。”
一件大事说定,熊希龄十分高兴,在料亭中当着浓妆艳抹的艺妓,大捧杨度。这倒也不
尽是作假,熊希龄有样好处,待人厚道而且诚恳。所以在赵尔巽之前,为湖南巡抚陈宝箴延
入幕府,便颇受器重,亦就在他那诚恳两字。有一次延经学家皮鹿门讲学,熊希龄亲自擂
铃,召集听众入讲堂,便有人戏撰一联:“鹿皮讲学,熊掌摇铃”。又有人妒嫉他是陈宝箴
面前的红员,用“熊”、“陈”同姓以拆字格做一副对联,将他连陈宝箴一起骂在里面,道
是:“四足不停,到底有何能干;一耳偏听,晓得什么东西?”却不知熊希龄的“能干”,
正因他“四足不停”之故。
这次五大臣在日本,更得力于熊希龄的“四足不停”。原来革命党人将有不利于五大臣
的举动,劳动日本警察,昼夜守护。
载泽等人,吓得步门不出,一切需要对外接洽的事务,全靠熊希龄奔走。直到阴历二月
初一,五大臣自横滨上船赴美,才得松一口气。
到得美国,分道扬镳,端方、戴鸿慈考察德国,载泽、李盛铎、尚其亨由英转法。一路
逍遥,到得五月下旬,先后回到上海,但枪手的文章尚未寄到。于是熊希龄又出一个主意,
以“考察东南民气、征集各省意见”为名,留人在上海守候,一面派专人赶到东京饭田町杨
度寓所坐催。当时商定,端、戴留守,载泽等人先回京复命。
不多几日,派到日本的专差回来了,携来一大包文件,奏折、论说、条陈,一应俱全。
其中有个论立宪应从改革官制着手的说帖,端方大为欣赏,趁戴鸿慈正好不在,将这个说帖
悄悄抽下,攫为己有了。
及至坐轮船到了天津,自然做了北洋衙门的上宾,盛筵既罢,戴鸿慈回行馆休息,端方
便在袁世凯的签押房里,将那个说帖取了出来,说一声:“四哥,你看这个主张如何?”
袁世凯只一看头几行,便很起劲了,“深获我心!”他拍着大腿说:“我早就有此意
了。好些衙门只剩一个空架子,吃闲饭的官儿,虚耗俸禄,还影响了他人的士气,非彻底改
革不可。还有那些都老爷,遇事生风,不辨是非,真正败事有余,成事不足!都察院这个衙
门,也该取消。”
“四哥,你没有细看说帖,看了你才知道,其中妙用无穷。”
听这一说,袁世凯聚精会神地细看说帖,看到一半,便即明白,原来这个改革官制的办
法,主张采取责任内阁制,内阁总理大臣钦派而提交国会通过,阁员由总理大臣遴选奏请敕
命,与日本的内阁,一式无二。如果照此办法实行,内阁总理大臣当然是庆王奕劻。大权在
握,要排去瞿鸿玑方便得很。即使仍为阁员,上奏是总理大臣一人之事,不必象军机大臣那
样全班进见,瞿鸿玑亦就无法从中操纵,“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这,”袁世凯迟疑地说:“只怕上头不肯放手。”
“自然要有个说法,才能让上头照办。”
“喔,陶斋,你倒说来我听听。”
“我是一条苦肉计,此刻不必细说。四哥,我只问你一句话,如果责任内阁制实行,你
愿意不愿意入阁?”
“这……。”袁世凯沉吟着。
“曾湘乡说过,‘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大老也没有几年了。”
“大老”是指奕劻。端方的意思,奕劻告老,必牢保荐袁世凯接任总理大臣。意会到
此,袁世凯自不免怦怦心动。
“陶斋,你还是先说说,是怎么一条苦肉计?”
“四哥,如果你打算一辈子在北洋,这条苦肉计使不得,不能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
脚!”端方说道:“反正要入阁的,就无所谓了,我想复命时这么回奏:立宪规模,宜仿日
本。至于改革官制,可以裁抑督抚,集权中枢,庶几无外重内轻之嫌,方为长治久安之计。”
“这话也没有什么说不得。督抚有权无权,全看自己的做法。”
“那就是了,我准定照此回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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